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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能参加布置家具,肯定挺开心。可是,搬家却没让我参加。从戛纳回来后,妈妈让我住到一位新老师家去学习,希望这样对我更有好处,她也落得清静些。

    我被托付给里夏尔先生。他情调高雅,住在奥托邦。或者正因为他住在奥托邦,妈妈才把我托付给他?他家住在莱努阿街,大概十二号,是一栋三层的老房子,旁边有一个花园,不是很大,但形成一块台地,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半个巴黎。那房子和花园至今仍在,也许存在不了多少年了,因为一位家境清贫的教师出于节俭的考虑,而选择住在莱努阿街,这种时代早已过去了。里夏尔先生只给几个寄宿生,即我和两个英国小姐授课。那两位英国小姐之所以掏钱来这里寄宿,我想主要是为了这里的新鲜空气和优美风景。里夏尔先生是异教地区的教员,仅仅在后来获得教师资格学衔之后,才获准在一所中学教德语课。当初他是打算当牧师的,所以我想他学业相当好,人既不懒又不笨。后来是怀疑和顾虑(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使他在牧师之职的门槛前驻了足。这头一个志向,令他的目光保留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热忱,他的声音自然具有牧师的特长,就是说能够打动人心。他脸上那种半忧伤半开心、在我看来几乎不经意的微笑,使他说出的最严厉的话也会变得缓和,而由此大家明白,他并不自视甚高。他有种种优点,甚至美德,但是看上去他人不是很健康,身体不是很结实,而且没有长性,无所事事,拿严肃的事情当儿戏,拿无聊的事情当真。对于诸如此类的缺点,我虽然年纪尚小,但还是挺敏感的,当时所持的看法可能比现在还严厉。我想他的嫂子,即贝特朗将军的遗孀,与我们一块住在莱努阿街的,对他并不怎么尊重。而这一点倒使她赢得了我的极大尊重。她是一个深明事理,又经历过美好时光的女人,我觉得也是家里唯一理智的人。此外她还挺重感情,但只在最相宜的时机表现出来。里夏尔太太大概也像她一样重感情,甚至可以说比她更重感情,因为她根本不明事理,而一味地感情用事。里夏尔太太身体不大好,人瘦刮刮,脸色苍白,没精打采。她性情倒是挺温顺,在丈夫和嫂子面前总是退避三舍;肯定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我记忆里只留下模糊的印象。相反,贝特朗太太身体硬朗,自信果断,她的每一个特点都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之中。她有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女儿,小心翼翼地不让她与我们接触,这种过分的专横令女儿有点痛苦。她女儿伊冯娜·贝特朗体质娇弱,几乎弱不禁风,仿佛被规矩压垮了,露出笑容的时候也是一副哭相。除了出来吃饭,她很少露面。

    里夏尔夫妇有两个孩子,一个小闺女,才十八个月,有一天我在花园里看见她吃泥土,从此以后经常目瞪口呆地端详她;她的小哥哥布莱兹见她吃泥土却挺开心,他是负责看管妹妹的,尽管他自己也只有五岁。

    我有时独自一人,有时与里夏尔先生一块儿,在一个小小的橘园里干活儿。那橘园————如果能冒昧地把一间玻璃小屋叫做橘园的话————紧贴着旁边一座大房子没有窗户的墙壁,位于花园尽头。

    我做功课的课桌旁边有块小木板,上面有一丛菖蒲,那是我眼见着生长的:我在圣絮彼斯市场上买了个球茎,亲手把它种在花盆里,很快就从泥土里钻出一柄绿剑似的植物,一天天长高,令我惊讶不已。为了测定它的生长速度,我在花盆里插了一根白色小木棍,每天记下它增长的高度。经过计算,知道那叶片每个钟头长高五分之三毫米。这种生长速度,只要仔细点观察,肉眼都可以看得出来。然而,我琢磨不透它究竟是怎样长高的,始终认为它是夜间一下子蹿高的,因为白天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也看不出任何变化……观察老鼠要有成效得多。每次我看书或观察菖蒲不到五分钟,它们就会跑出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每天带饼干之类给它们吃,久而久之它们胆子大起来,竟跑到我学习的课桌上来吃碎屑。一共只有两只老鼠,但我相信其中一只怀孕了,因此每天怀着一颗怦然跳动的心,企望出现一窝小老鼠。墙里有个洞,每当里夏尔先生过来时,两只老鼠就钻进那洞里。那是它们的窝,我估计一窝小老鼠会从那里钻出来。每次里夏尔先生让我背诵课文时,我总是用眼角窥伺着那个洞口。课文我自然背诵得很糟糕,里夏尔先生终于问我为什么总显得如此心不在焉。到此时为止,我对那两位伙伴的存在一直守口如瓶,这天才把一切讲出来。

    我知道女孩子都害怕老鼠。家庭主妇害怕老鼠,在我也可以想象。可是,里夏尔先生乃堂堂男子汉。他对我讲述的情形似乎很感兴趣,要我指给他看那个洞在什么地方,然后一声不吭出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他拎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水壶回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怯生生地问道:

    “先生,你拎的什么?”

    “滚沸的水。”

    “做什么用?”

    “烫死那两只该死的畜生。”

    “啊!里夏尔先生,请高抬贵手!我求你啦,我想它们正要下崽了呢。”

    “那就更要烫死它们。”

    是我出卖了两只老鼠!显然,我应该先问问里夏尔先生,他是否喜欢动物……热泪纵横,苦苦哀求,全无济于事。唉!多么可恶的一个人!他把沸水倒进墙洞时,我觉得他还冷笑了一声呢,不过当时我已把眼睛挪开……

    我难以原谅里夏尔先生。他见我表现得那样伤心,说实在的,事后也有些诧异,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歉意,但从他极力向我解释来看,我觉得他内心不无尴尬。他竭力让我明白,我多么可笑,那些小动物多么可恶,它们臭烘烘的,危害极大,特别是妨碍我学习。不过,这里夏尔先生也并非全然不懂回头是岸,过了一段时间,作为补偿,他倒是送了我喜欢的几只小动物,但都起码是没有危害的。

    那是一对斑鸠。不过,这对斑鸠究竟是里夏尔先生送我的,还是他容忍我养的?这一点,我这靠不住的记忆力,已经搞不清了……用一个藤条笼子装了两只斑鸠,挂在一间鸡舍里。鸡舍与橘园相对,铁栏杆一半损坏了,里面养了几只吵闹、易怒、愚蠢的母鸡,我对它们根本不感兴趣。

    开始几天,听到斑鸠的鸣唱,我兴奋不已。我从来没听见过如此悦耳的鸟鸣。它们的歌声如泉水叮咚,终日不歇。可是,这美妙的鸣唱渐渐变得令人心烦。艾尔文小姐,两个英国寄宿女生中的一个,听到这叫声神经就特别紧张,说服我给它们做个窝儿。我还没来得及做,那只雌斑鸠开始下蛋了,它们的鸣叫也有了间隙。

    雌斑鸠下了两个蛋。斑鸠下蛋,惯例是两个。我不知道它孵出小斑鸠要花多长时间,便时不时进到鸡舍里,蹲在一条旧板凳上,俯视着那窝儿,又不愿意惊扰那抱窝的鸟,便没完没了地傻笑着,盼望它抬起身子,让我看看蛋是否破壳了。

    一天早上,我正打算进去,发现齐鼻子高的鸟笼子底部有碎蛋壳,而蛋壳里面略带血丝。终于孵出来啦!可是,我想进入鸡舍去看新生的鸟儿,却目瞪口呆地注意到门关死了,上面锁了一把小挂锁。我认得这把锁,正是前天晚上里夏尔先生和我在小区市场上买的那把。

    “这锁好用吗?”里夏尔先生问小贩。

    “先生,这小锁和大锁一样管用。”小贩答道。

    里夏尔先生和贝特朗太太见我把许多时间耗费在小鸟身上,十分恼火,决定阻止我这样做。这天中饭时,他们宣布自即日起,鸡舍上锁,钥匙由贝特朗太太保管,每天只能在下午四点钟吃点心时,可借给我一次。贝特朗太太要采取主动措施或实行处罚,可以随时收回钥匙。贝特朗太太说话时不动声色,甚至态度挺温和,但口气非常坚决。在宣布这个可怕的决定时,她脸上几乎没有一丝微笑。我克制住自己没有提出抗议,因为我有我的主意。这类廉价锁所用的钥匙,全都差不多一样。那天在里夏尔先生挑选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花上几个子儿,我就能听见它们在口袋里叮当响哩!中饭后,我立刻溜出去,跑进市场。

    我保证,我心里没有反抗意识的任何位置。无论那时还是后来,我绝不以欺诈为乐事。我认为我是与贝特朗夫人闹着玩,而绝非愚弄她。我指望从淘气中得到乐趣,可是竟然丧失了理智,看不到这种淘气在贝特朗夫人眼里会变成什么性质的问题。我热爱、尊重贝特朗夫人,甚至说过,我特别在意她的评价。我之所以有点闹情绪,主要是因为她用这种物质的手段来阻挠我,其实她只需要要求我顺从就够了。我正是想让她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对事情认真考虑一下,她并没有明确禁止我进入鸡舍,而是阻止我进入,似乎……那么好吧,我们就让她看看她的挂锁能起多大作用。我要进入鸡舍,自然不能躲着她进入,如果不让她看见,就根本谈不上开心。我等待她在客厅里,才去开鸡舍的门,因为客厅的窗户正对着鸡舍(我已经在笑她的惊愕之状了)。打开鸡舍门之后,我会将两把钥匙都给她,请她放心。我从市场回来的路上,反复琢磨的就是这一切。诸位绝不要从我陈述的事理中去寻找逻辑,我的陈述颠三倒四,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并未稍加梳理。

    跨进鸡舍时,我注意的主要是贝特朗夫人,而不是那几只斑鸠。我知道她此时此刻正在客厅里,所以盯住客厅的窗户。可是那里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她躲了起来。完全失败了!我总不能叫她吧。我等待着,等待着,最终不得不退出鸡舍,只瞥了一眼那窝小斑鸠,连钥匙也没从锁上拔下来,就回到了橘园里。那里有昆特-库尔斯(3)的一篇文章等待我翻译。面对作业,我隐约有些不安,不知道下午点心铃响时自己该怎么办。

    四点钟之前几分钟,小布莱兹来找我,说他伯母想和我谈谈。贝特朗夫人在客厅里等我。等我一进门,她就站起来,显然是想镇住我。她等我朝她走近几步,说道:

    “看来我把你看错了。但愿我是在与一个诚实的孩子打交道……你以为刚才我没看见你吧?”

    “可是……”

    “你一直往屋里看,担心……”

    “那正是为了……”

    “不。我不会让你解释一句。你的所作所为很恶劣。这钥匙你是哪儿搞来的?”

    “我……”

    “我不准你回答。你知道我们把撬锁的人关到什么地方吗?我不打算把你的欺骗行为告诉你母亲,她烦心的事太多了。稍许多想想你母亲,你就绝不敢干这种事了。”

    她越说我越明白,我根本没有机会向她说明我的行为秘而不宣的动机。说实在话,那些动机,此刻连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现在冲动过去了,我对自己的恶作剧也另眼相看了,从中只看到愚蠢。总之,无能进行自我辩护而立刻导致的一种傲慢的顺从,使我接受贝特朗夫人的训斥而不感到脸红。我想,她在禁止我说话之后,现在该对我的沉默感到恼火了。我的沉默迫使她无话可说了还得继续说下去。我无法说话,而让我的双眼流露出雄辩。

    “你认为我根本坚持不住了吧。”我的眼睛对她说,“从你认为我坏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尊重你。”

    为了夸张地表示蔑视,我克制了半个月没去看那些小鸟。这对学习倒是十分有利。

    里夏尔是一位好老师。除了求知的欲望,他对教书也颇有兴趣。他讲课不紧不慢,又不乏幽默,听他的课一点也不觉得枯燥。鉴于我什么都需要学,我们制订了一个复杂的时间利用表,但这个时间表老是被我顽固的头疼打乱。应该说,我的思想容易溜号。这方面,里夏尔先生倒是听之任之,一方面是怕我太累,另一方面也是天生的兴趣使然。上课往往变成漫谈。这也是家庭教师的通病。

    里夏尔先生对文学有兴趣,但其文学修养不足以使其兴趣显得风雅。在我面前,他并不掩饰自己见到古典的东西就打哈欠。必须遵守教学计划,但他只满足于给我讲解辛纳(4),朗诵《王上寻开心》。特里布雷对廷臣们的斥责令我落泪,我用呜咽的声音朗诵:

    看吧,这只手,这只普普通通的手,

    一个老百姓、农奴、粗人的手,

    在嘲笑者眼里未握寸铁的手:

    它没有剑呀,只有指甲,先生们!

    这种诗的节奏如今我已无法忍受。可是在十三岁时,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诗,它比下面这首更富有激情:

    让我们拥抱吧,辛纳……

    这是有人推荐给我欣赏的。我跟着里夏尔先生朗诵圣-瓦里耶侯爵的著名长诗:

    在你床上,女人贞操的坟墓里,

    你冷酷地用你下流的吻

    败坏,断送,玷污,侮辱,毁灭

    普瓦蒂埃的迪亚娜和布雷泽的女伯爵(5)。

    居然有人敢写这种事,还写成诗!这真让我充满抒情的心灵感到惊愕。因为在这些诗句里我所欣赏的,当然主要是放纵。十三岁去读这种诗,就是放纵。

    里夏尔先生见我激动不已,像琴弦般颤抖不止,便决定对我的敏感进行罕见的考验,把他当时放在床头的两本书,黎施潘《亵渎神明的言论集》和罗里纳的《神经官能症》拿出来开始朗读给我听。奇怪的教育!

    我之所以能准确说出阅读这两本书的时间,是因为我准确记得阅读这两本书的地点:我师从里夏尔先生三年,第二年冬天他住到了巴黎市中心,阅读《王上寻开心》、《神经官能症》和《亵渎神明的言论集》三本书的背景,是帕西那个小小的桂园。

    里夏尔先生有两个兄弟。他弟弟埃德蒙是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有过人的智力,风度翩翩,头年夏天给我当过家庭教师,是代替傻瓜加林的。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他体质娇弱,不能生活在巴黎(最近我听说,自那时以来他在银行部门从事某种出色的工作)。

    我到莱努阿街不久,里夏尔的二弟就住过来了。他仅比我大五岁,以前在格雷一个姐姐家生活。我了解他这个姐姐的生活,因为头年夏天,埃德蒙·里夏尔对我母亲谈论过她。抵达拉洛克那天晚上,母亲亲切地询问他的亲人们的情况,他一五一十作了回答。母亲问:

    “你没有姐妹,是吗?”

    “有,太太。”他回答。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虽然说单音词发音有点短促,回答了这句话后,又轻言细语补充说:

    “我有一个姐姐生活在格雷。”

    “哦,在格雷……”妈妈说,“她做什么工作?”

    “她是糕点商。”

    这次交谈是在晚餐席上,我的表姐妹们都在场。我们都中止了吃饭,听这位新来的家庭教师说话。这个来与我们一块儿生活的陌生人,只要稍许表现出自负、愚蠢或急躁,就会把我们的假期搞得一团糟。

    埃德蒙·里夏尔在我们看来倒颇有魅力。不过,我们密切注意他的头几句话,以此为基础作出我们集体的评价。几个尚未涉世的毛孩子准备作出的评价,肯定是毫不宽容、不可收回的。我们并不喜欢嘲笑别人,我们的笑不带恶意,但都是一种疯狂的、抑制不住的笑:听到埃德蒙说“她是糕点商”这句话,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然而,这句话埃德蒙说得很朴实、很爽直,也很勇敢————如果他预料到我们会笑的话。我们尽量忍住笑,因为我们觉得这极不礼貌。一想到他可能听见了我们的笑声,这段回忆就使我感到痛苦。

    阿尔贝·里夏尔如果不说头脑简单,至少明显地不如他两个哥哥坦率。正因为如此,他的教育被严重疏忽。这个高高的小伙子,显得没有精神,目光柔柔的,一双手软软的,说话嘟嘟囔囔,人倒是热心,甚至殷勤,但不很机灵,以至于他对别人的关照所得到的回报,是无礼的对待多于感谢。尽管他不断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们却很少一块儿聊天。我与他无话可说;他呢,说三句话就显得气喘吁吁。夏季的一个晚上,一个美丽而炎热的晚上,经过整整一天的辛劳,大家美美地歇息了。我们在凉台上聊天,久久不肯离去。阿尔贝像往常一样凑到我身边,我也像往常一样假装没看见他。我坐在旁边一点的秋千上。白天是里夏尔的几个孩子坐在上面晃来荡去,现在他们早已睡了。我用脚尖顶住地面,让秋千不再摆动。我感觉到我身边的阿尔贝也一动不动,靠在秋千的一根绳子上,使秋千微微摆动。他始终脸背着我,两眼望着城里的方向。那里万家灯火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我们这样待了很长时间,直到他稍许动了一下,我才看他一眼。他也许就是等待我看他这一眼,这才用哽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我对阿尔贝只怀有极一般的友爱,但除非对他怀有憎恨,否则不可能拒绝这样主动表示的情谊。我笨拙地、含糊地答道:

    “哦,是的。”或者:“很愿意。”

    而他呢,立即来个开门见山:

    “那么,我让你看看我的秘密。来吧。”

    我跟着他到了前厅里,他想点燃一支蜡烛,但手抖得厉害,连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点燃。这时传来里夏尔先生的声音:

    “安德烈,你在哪儿?你该去睡觉啦。”

    黑暗里阿尔贝握住我的手。

    “只好明天再给你看啦。”他顺从地说道。

    第二天,他让我去楼上他房里。房间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自埃德蒙·里夏尔走后,一直空着。阿尔贝一声不吭,走到放在一张桌子上的玩具柜前,用系在表链上的一把钥匙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十一二封用粉红缎带捆扎的信,整个儿一捆递给我:

    “给!你全都可以看。”他很冲动地说。

    老实讲,我根本不想看。这些信字体都一样,是出自一个女人的手笔,纤细,平匀,没什么特色,像是一位会计或供货人写的,平平板板,使人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可是,我无法回避:要么看,要么给阿尔贝一次无情的侮辱。

    我以为这些信是情书,可是不是。这是他姐姐即格雷那位女糕点商写的信,一些可怜、忧伤、哀怨的信,所涉及的都是需要支付的票据,付款期限已到,逾期未付,等等。最后这个可怕的词语我是头一回读到。我理解了其中的一些暗示和迟疑,那是要阿尔贝放弃他该得的父母那份遗产,转让给他姐姐。我特别记得其中的一句话:“即使这样做了,唉!也不足以支付那些逾期未付的票据。”

    阿尔贝退开了让我看信。我坐在一张未刷油漆的木头桌子边,就在拿出这些信的那个小柜前面。小柜门没有关上,我一边看信,一边斜视着里面,担心里面再冒出一些信来,但小柜已是空的。阿尔贝伫立在敞开的窗前,这些信他显然已记得烂熟,我觉得他正远远地跟着我在阅读。他大概盼望我说几句同情的话,可是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因为我讨厌夸大其辞地表示激动的心情。金钱方面的悲剧,是最不可能给一个孩子带来什么美感的悲剧。我觉得它们毫无美感;必须有某种美才能使我产生激情。我终于产生了一个念头,问阿尔贝是否有他姐姐的照片。这既避免了我说谎话,又表示我对这事还是有兴趣。他连忙哆哆嗦嗦从皮夹子里找出一张照片。

    “她多么像你!”我惊叫道。

    “啊!可不是吗!”他突然兴高采烈起来。我这句话不经意说的,而对他比一种友好的表示还带来更大的慰藉。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全部秘密,”我把照片还给他后,他说道,“你也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不是吗?”

    在阅读他姐姐的信时,我漫不经心地提到过爱玛妞。与这些毫无吸引力的唉声叹气相比较,我那位女友美丽的面容多么光彩照人!我曾发誓一辈子爱她,想到这里我的心飞到了快乐之乡;我心灵深处已经躁动着模糊的雄心和许多朦胧而微弱的欲望;歌声、笑声和跳荡的谐音伴随着我的爱情……听到阿尔贝的问话,我这颗充满幸福的心,跳到嗓子眼里又抽紧了。“我可以在他的贫困面前,体面地炫耀我的财富吗?”我想,“能够从我的财富上掰下一些碎片吗?啊,怎么!这巨大的财富可是一个整体,是不能分割成金币的金锭啊!”我又看一眼那些信和那个空空的小柜。阿尔贝正认真地用缎带重新捆扎那些信。他又一次问我:

    “告诉我你的秘密吧,好吗?”

    我答道:

    “我没有秘密。”

    * * *

    (1) 叔本华(Schopenhauer,1788——1860),被称为悲观主义哲学家,是黑格尔绝对唯心主义的反对者,新的“生命”哲学的先驱者。

    (2) 我放弃了引用语,它太冗长。————作者注

    (3) 昆特-库尔斯(Quinte-Curce),公元一世纪拉丁历史学家。

    (4) 辛纳(Cina,Gaius Helvius),古罗马诗人,创作时期为公元前一世纪,写过神话史诗《士麦那》。

    (5) 普瓦蒂埃的迪亚娜(Diane de Poitiers,1499——1566),法王亨利二世的情妇。布雷泽(Brézé,1410——1466),法国军人、政治家,他的女伯爵是指安茹的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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