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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九~七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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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九西王母考

    西王母古有兩説:一以爲神,一以爲國。然二説仍即一説也。《山海經·西山經》曰:“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海内北經》曰:“西王母,梯几而戴勝杖。”《郝疏》云:“如淳注《漢書》司馬相如《大人賦》引此經無杖字。”其南有三青鳥,爲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虚北。《大荒西經》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上文又云:“西有王母之山。”郝《疏》云:“西有當爲有西,《太平御覽》九百二十八引此經作西王母山可證。”此皆以爲神者也。《淮南·覽冥》謂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當即指此。《吴越春秋·越王陰謀外傳》云:“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史記·趙世家》:“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索隱》曰:“譙周不信此事,而云:予嘗聞之,代俗以東西陰陽所出入,宗其神,謂之王父母,或曰地名,在西域,有何據乎?”此亦以爲神,而其説迥異。《大戴禮記·少間》、《尚書大傳》均言舜之時,西王母獻其白琯。《新唐書》言堯身涉流沙,封獨山,見西王母,《脩政語上》。《論衡》謂禹、益見西王母,《别通》。《爾雅·釋地》,以觚竹、北户、日下、西王母爲四荒。《淮南·墜形》云:“西王母在流沙之瀕。”則皆以爲國名矣。古多怪異之談,後世知識稍進,則其所謂神者,怪異之性質較少,哲學之見解漸多,及儒生,乃逕説之以人事。此可見同一名也,而其實迥異,輾轉變遷,遂至判然二物。然謂其説非同原,固不可也。

    古所謂西王母之神者,究在今何地與?不可知也。何也?流沙、弱水等,久成繆悠傳説之辭,不易即地理鑿求其所在也。惟以爲在西方,寖假而以爲在極西,則其見解迄未變。《爾雅》遂以爲四荒之一。《淮南王》云:“在流沙之瀕。”流沙,亦古人所以爲極西之地,而實未能確知其所在者也。因西王母之所在,實不可知,而又相沿以爲極西之地,於是凡心所以爲極西之地,即指爲西王母之所在。《史記·大宛列傳》云:“安息長老傳聞條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安息人安知有弱水西王母?其爲中國人所附會,不言可知。《後漢書·西域傳》云:“大秦,或云其國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幾於日所入也。《漢書》云從條支西行二百餘日,近日所入,則與今書異矣。”《三國志注》引《魏略·西戎傳》曰:“前世繆以爲條支在大秦西,今其實在東。前世又繆以爲弱水在條支西,今弱水在大秦西。前世又繆以爲從條支西行二百餘日,近日所入,今從大秦西近日所入。”《魏書·西域傳》曰:“大秦西海水之西有河,河西南流。河西有南、北山。山西有赤水,西有白玉山。西有白玉山上,當奪赤水或水字。玉山西有西王母山,玉爲堂云。從安息西界循海曲,亦至大秦,四萬餘里。於彼國觀日月星辰,無異中國,而前史云條支西行百里日入處,失之遠矣。”此古人於舊説所以爲極西之地者,悉推而致之身所以爲極西之地之表之證。日月星辰,天象可徵,故日入處之説易破。弱水西王母等,則身苟有所未至,即無從遽斷爲子虚,而其地遂若長存於西極之表矣。循此以往,所謂西王母者,將愈推而愈西,而因有王莽之矯誣,乃又曳之而東,而致諸今青海之境。《論衡·恢國》篇曰:“孝平元始四年,金城塞外羌獻其魚鹽之地,願内屬。漢遂得西王母石室,因爲西海郡。”此爲西王母東遷之由。《漢志》金城郡臨羌有西王母石室,蓋即孝平時所得。其後《十六國春秋》云:“前涼張駿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侖之丘也。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謂此。有石室、王母堂、珠璣樓、嚴飾焕若神宫。”《史記·秦本紀正義》引。《晉書·沮渠蒙遜載記》曰:“蒙遜襲卑禾虜,卑禾虜率衆迎降。遂循海而西,至鹽池,祀西王母寺。寺中有《玄石神圖》,命其中書侍郎張穆賦焉,銘之於寺前,遂如金山而歸。”《隋書·地理志》:“西海郡,置在古伏俟城,即吐谷渾國都。有西王母石窟、青海、鹽池。”亦皆《漢志》所謂臨羌縣之地。堂與寺等,蓋皆漢立西海郡後之所爲也。閲世既久,西王母之傳説稍衰,適西域者,不復就其所知之表,而指爲西王母之所在;而孝平之世,所指爲西王母之所在者,因其指一石室以實之,且有爲之堂及寺者,其説轉久而不衰,而西王母遂若真在今青海之境矣。《水經·伊水注》:“有七谷水注之。水西出女几山之南七溪山,上有西王母祠。東南流,注於伊水。伊水又東北逕伏流嶺東,嶺上有崑崙祠,民猶祈焉。劉澄之《永初記》稱陸渾縣西有伏流坂者也。今山在縣南崖口北三十里許,西則非也。”案陸渾縣在今河南嵩縣東北。《漢書·哀帝紀》:建平“四年春,大旱,關東民傳行西王母籌,經歷郡國,西入關至京師。民又會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擊鼓號呼相驚恐”。蓋伊洛之間,漢世猶有西王母遺跡,故譌言由之而起。此雖不敢指爲古所謂西王母之神者所在,然其距古所以爲西王母所在之地,必較近也。

    建平時之譌言,《天文》、《五行》二志,較《哀帝紀》所叙爲詳。《天文志》云:“其四年正月、二月、三月,民相驚動,讙譁奔走,傳行詔籌,祠西王母。又曰:從目人當來。”《五行志》云:“建平四年正月,民驚走,持稾或棷一枚,傳相付與,曰行詔籌。道中相過逢,多至千數。或被髮徒踐,或夜折關,或踰牆入,或乘車騎奔馳,以置驛傳行,經歷郡國二十六,至京師。其夏,京師郡國民聚會里巷阡陌,設祭,張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傳書曰:母告百姓:佩此書者不死。不信我言,視門樞下當有白髮。至秋止。”案《淮南·墜形》:“八纮,西北方曰一目,曰沙所。”一目即從目,沙所即流沙之濱也。被髮者,羌人之俗。《左氏》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東遷也,辛有適伊川,見被髮而祭於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秋,秦、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辛有之言,固後來所附會,然伊洛之間,有被髮之族,則不誣也。《大荒西經》言其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而漢時譌言,謂視門樞下當有白髮,其説亦隱相符會。司馬相如《大人賦》曰:“低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覩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爲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三足烏與三青鳥,亦當有關係。暠然白首,此譌言之所以以白髮爲效。長生不死,則羿之所以請藥於是也。然則漢世伊洛間之所流傳,固猶與最古之説相近者也。

    原刊《説文月刊》第一卷第九期,一九三九年十月出版

    六七〇論中國户口册籍之法

    《東方雜志》二十五卷第四册,載有《千五百年前敦煌户口册與中國史籍户口比率》一文。爲英人齋爾士所撰,吾國王庸譯。原文所據,係得自敦煌石室西涼李暠建初十二年户籍殘紙。凡十户,完具者九。口數都三十六。户適得四口。齋爾士因此推論:吾國歷代户口比率,嘗在户四口弱至五口强之間。獨趙宋則最多不足三口,最少且不及二户三口。據《文獻通考》“乾德元年,令諸州歲奏男夫,二十爲丁,六十爲老,女口不豫”之文,謂宋世口數,但指男子。元豐三年畢仲衍《中書備對》,各路口數,皆丁口并列。其數:户一千四百八十五萬二千六百八十四,口三千三百三十萬三千八百八十九,丁一千七百八十四萬六千八百七十三。以千七百萬之丁,而人口總數,僅得三千三百萬,未免太少;若謂口數僅指男子,則人口總數,可假定爲六千六百萬。户口比率,仍近一與四矣。王氏盛稱之,謂吾國學者於此未能注意,即李微之、馬貴與亦未計及,直待數百年後,發之英人,豈不異哉?予謂宋世常行之法,李、馬二氏,無容不知。歷代公家計帳,不合情理者甚多,正不容强執事理,以求解釋。齋爾士之見,亦適成其爲外人之見而已。此事不足深論。予顧因此,而欲一論歷代户口册籍之法焉。

    吾國古代户口之籍,蓋僅藏於州閭;其登諸天府者,則僅取與國用有關,此徵諸禮而可知者也。《禮記·内則》:子生三月,父名之。遂告宰名。宰書曰:某年某月某日某生,而藏之。宰告閭史。閭史書爲二,其一藏諸閭府,其一獻諸州史。州史獻諸州伯。州伯命書而藏諸州府。是一人之生,州閭之府,咸有其名籍也。此制僅士夫之家如此,抑全國之民皆然?僅男子之生如此,抑女子之生亦然?頗難質言。案《周官》:“媒氏,掌萬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書年、月、日、名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會男女即合男女,見《禮記·禮運》、《管子·幼官》。古人民嫁娶,法令頗加干涉,故《孟子》以“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爲仁政。《梁惠王》下。《墨子》亦謂聖王之法,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也。《節用上》。此必舉國之男女。則書名州閭者,必不僅士夫之家,亦必不限於男子矣。媒氏之“成名”,鄭即援《内則》子生三月父名之爲釋,於禮固無不合也。此所謂全國民籍,藏於州閭者也。《周官》專司民數之官,實爲司民。其職曰:“掌登萬民之數。自生齒以上,皆書於版。辨其國中與其都鄙及其郊野。異其男女。歲登下其死生。及三年大比,以萬民之數詔司寇。司寇及孟冬祀司民之日,獻其數於王。王拜受之,登於天府。内史、司會、冢宰貳之,以贊王治。”此所登,亦近全國人口總數。然其意,則不爲清查人口,而爲會稽穀食,故不以成名之月,而以生齒之時。小司寇之職曰:“及大比,登民數。自生齒以上,登於天府。内史、司會、冢宰貳之,以制國用。孟冬祀司民,獻民數於王,王拜受之。以圖國用而進退之。”意尤明白可見。《賈子》曰:“受計之禮,主所親拜者二:聞生民之數則拜之,聞登穀則拜之。”《禮篇》。尤可見二者之相關也。小司徒之職,“掌建邦之教法,以稽國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九比之數,乃頒比法於六鄉之大夫。使各登其鄉之衆寡、六畜、車輦。大比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貢賦。”故以已昏妃者爲限。大比之政,凡鄉遂之官,皆有責焉。無不言夫家者。鄉師云:“以時稽其夫家衆寡。”鄉大夫云:“以歲時登其夫家之衆寡。”族師云:“校登其族之夫家衆寡。”縣師云:“辨其夫家人民田萊之數。”遂人云:“以歲時登其夫家之衆寡。”遂師同。遂大夫云:“以歲時稽其夫家之衆寡。”酇長云:“以時校登其夫家,比其衆寡。”惟閭師但云“掌國中及四郊之人民六畜之數”,鄙師云“以時數其衆庶”,皆無夫家之文。然此諸官所職,皆係一事,特其文有詳略,則無可疑也。此猶後世之役籍。役固國用之大端也。故曰:自州閭之府以外,户口之籍,皆其與國用有關者也。

    漢世民數,蓋在計簿。計簿之式,今不可知。《司民注》曰:“版,今户籍也。”漢治最近古。鄭君之言,或不僅取以相況。《史記·秦始皇本紀》後附《秦紀》:獻公十年,“爲户籍相伍。”什伍即州閭之制,此即《内則》所載書名州閭之法。蓋秦至是始有之。又始皇十六年,“南陽假守騰,初令男子書年。”蓋獻公雖創户籍,所書仍未精詳,故騰又更其法。《漢書·高帝紀》:五年,五月,詔曰:“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師古曰:“名數,謂户籍也。”此籍之詳者,亦當在鄉亭,其都數當上之郡縣耳。是時尚無紙,户籍稱版,可知不書以縑帛,斷不能悉致諸郡縣之廷也。漢法多沿自秦,觀秦有户籍之晚,知其制必不能大異於古,則漢法亦必無以大異於古。賈生所言,雖古禮,或仍爲當世之典,亦未可知。則其登諸計簿者,亦必非全國人口總數,而僅取與穀食有關,亦可推測而得矣。

    媒氏主牉合,司民會口實,其所登,自不容限於男子。大比之法,主爲兵役,而亦不遺女子者,古兵役固不獨在男也。《商君書·兵守》,有“壯男爲一軍,壯女爲一軍,男女之老弱者爲一軍”之文。《墨子·備城門》諸篇,亦有以丁女充軍之説。齊將下晉,男女以班。《左氏》襄公二十五年。楚圍漢王於滎陽,漢軍絶食,乃夜出女子東門,二千餘人,被甲。女子可調集,可編制,其非無名籍審矣。漢惠帝六年,“令民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注》引《漢律》:“賈人與奴婢倍算。”則口賦亦不異男女,女子不容無籍可知。降逮後世,户調之式,均田之令,租庸調之法,田皆男女并授,更不必論矣。《通考》乾德六年之令,當别是一事,與奏報民數無關。齋爾士引《宣化府志》及《畿輔通志》大名宋代户口比率,與《通考》所載不同。宣化一比五又七五。大名一比三又六六。而《畿輔通志》霸州比率,則又相近。一比一又三五。可見歷代官中册籍,悠繆不可究詰者甚多。正不容强執情理,以相揆也。

    古代民數,當較後世爲得實,讀史者蓋無異辭。而《周官》職方所載九州男女比率,乃殊不可信。揚州二男五女、荆州一男二女、豫州二男三女、青州二男二女、兗州二男三女、雍州三男二女、幽州一男三女、冀州五男三女、并州二男三女。予謂古代受計,必不能徧及九州。《周官》小司徒:“三年大比,則受邦國之比要。”邦國二字,當作縣内諸侯解。書言邦國者多如此,非謂九州萬國也。《周官》之説,疑雜陰陽數術之談,非據册籍會稽而得也。或謂古人言數,皆不舉畸零,故其説若不可通如此。此亦可備一説。

    六七一論保甲

    保甲之法,創自王荆公,其意本欲以之爲兵,然後人仿行之者,則大抵在喪亂之際,用以查軋户口,使外姦不得入,内之則遊蕩無業,作姦犯科之人,亦可以有所稽考,以圖保持秩序。像想用之爲兵;以及爲古代分田里,定賦役,一切政事,都以閭里起點之意;蕩焉無存了。

    用保甲查軋户口,排擠姦民,此即《史記·商君列傳》所謂“令民爲什伍,而相收司連坐”之法。因爲既行此制,必使其互相保任,同保同甲之中,有犯罪的,即使并不知情,亦應坐失覺之罪,論者多以此爲商君所創苛酷之法,其實不然。案《周官》:族師之職,“五家爲比,十家爲聯,五人爲伍,十人爲聯,四閭爲族,八閭爲聯,使之相保相受,刑罪慶賞,相及相共”;又比長,“五家相受相和親,有罪奇邪則相及”;鄰長,“掌相糾相受”;士師,“掌鄉合州黨族閭比之聯,與其人民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罰慶賞”。《墨子·尚賢篇》引《泰誓》説:“小人見姦巧,乃聞不言也,發,罪鈞。”春秋十九年,“梁亡”,《繁露》説其事云,“梁使民比地爲伍,一家亡,五家殺刑。”《公羊解詁》説同。此皆什伍收司連坐之法,足見其由來已舊。案古代民户編制,共有兩法:一以十和五做單位,大抵和兵制相連。如《周官》:鄉以五家爲比,五比爲閭,四閭爲族,五族爲黨,五黨爲州,五州爲鄉。遂以五家爲鄰,五鄰爲里,四里爲酇,五酇爲鄙,五鄙爲縣,五縣爲遂。而其兵制,則以五人爲伍,五伍爲兩,四兩爲卒,五卒爲旅,五旅爲師,五師爲軍,恰係家出一人,這怕不是家出一人,而是立法之初,以一能充兵的人爲編制之單位,所以如此罷?至於《尚書大傳》説:“古八家而爲鄰,三鄰而爲朋,三朋而爲里,五里而爲邑,十邑而爲都,十都而爲師,州十有二師”,則係根據井田編制,和兵制毫無干涉,收司連坐之法,起於什伍之間,可見其本係軍刑。古代刑法,嚴酷的恒起於軍旅之間,乃所以對付異族和本族中附敵的人,至其施諸本族之中的,則極爲平恕,此義甚長,必别爲專篇,乃能詳之。然看《周官》,司徒等於人民的懲戒,不過拘禁、圜土。役作嘉石。及去其冠飾,書其邪惡之狀,著之於背明刑。而止。其附於刑者必歸於士。士本戰士之稱,士師者士之長,掌邦刑者謂之司寇。寇乃外來之敵,亦可想見其大概了。軍旅之事,與異族争一旦之命,嚴刑酷法,其事良非得已。至於後世,萑苻之盜,閭巷之雄,迫於饑寒,聊以救死。實非異族相争之比,亦用嚴刑酷法,加以推排,且因此而擾及良民,其事本不合理。然即不論此,良民亦止有束手而受無罪之戮,斷不會因此而收排除姦人之效的。這是因爲時異勢殊,社會情形,今古不同啊!讀《宋書·王弘傳》,就可知道了。

    據《宋書·王弘傳》:當時八座承郎疏言:“同伍犯法,無士人不罪之科,然每至詰謫,輒有請訴”,如其加以恩宥,則法廢不可行。若必執法不撓,則人情又以爲苦怨,因此請求改制。一時議者有好幾個人,據其説:則當時人民犯罪,牽及同伍的,庶族無不連坐,士人則多蒙赦宥。甚有如山陰縣,在王淮之爲令時,竟不坐罪的。否則罪其奴客,比事似極不平。然士庶生活緬隔,庶族犯罪,士人無由知之,而士人犯坐及同伍之罪的,則不能與小人相關,這確是事實。所以有人説:士人有罪,罪其奴客,并非使其代主人受罪,乃是他罪有應得,亦不能謂其無理。而且就是奴客,亦有説其或受役使,分散在外;或供使令,恒在主人左右,并不出門;責其覺察同伍,亦是爲難的。觀此,便知士人受連坐之罪,當局所以不能不加以寬恕,因爲法究不能“專決於名”呀。知此,則知雖用相司連坐之法,亦不能收弊絶風清之效之由。因爲使人民互相伺察,祇能行於居民鮮少,生活單純之日。到民居一稠密,生活情形一複雜,人民就彼此不能相知,即使用嚴刑酷法以迫之,亦祇有束手而受無罪之戮了。

    然則後世所謂保甲之法,就絲毫無效了嗎?此亦不然。但其爲效實極有限,而且祇能行之喪亂之時,而決不能行之治平之日。爲什麽呢?“土著爲寇,必引外姦,而外姦之來,亦必有所止”,這原是事實。但此等人,在居民鮮少之地,是人人認得的,根本用不着推校。此等地方而爲姦民所蟠據,必其土著之民,力不足以與之相抗,即使加以推校,亦屬無益。如其土著之民,力足與以相抗,則此等人必匿跡於深山大澤,荒祠古廟之中,不與居民相離了。民居稠密之處,小之則爲市鎮,大之則爲都會,其間誠有不逞之徒匿跡之所。然此等地方,情勢複雜,推校極難,而且其事多有弊竇,往往徒以擾民而仍不收清查之益。所以善於爲政者,於此率重緝捕而後推校。其所注意者,乃在旅館、酒樓、娼家、賭場等處,而比户的居民,顧在其後。當風聲鶴唳之際,亦未嘗不推行什伍之法。然其用意,不過因不逞之徒,多强悍有黨羽,良善之民,多懾於其勢而不敢拒;又或本係戚族相知,牽於情面而不能拒;甚者舊係同黨,今雖悔改,爲其所脅而無從拒。有同伍相坐之法,以隨其後,則什伍之間,可以互相助,而其勢較壯。其爲用止於如此而已,此外不能更有何等作用。至於孤村殘落,力薄不足自衛,荒祠古廟,左近并無人烟,則本非比伍之法所能及。所以每逢喪亂,祇有聚村落而成堡塢。盜匪横行之時,并有人倡議將荒祠古廟等悉行焚毁,説雖失之急烈,亦有不得已之苦衷。以度地居民之道言之,則今日都會鎮市,失之過大,鄉村則失之過小。過大則居民太多,其情不親,利害之相關不切,故遇事不能合作,輿論制裁,亦歸無效,過小則居民太少,其人率愿樸不知世事,不能有所興作,即欲有興作,亦力有不逮。今後根本之計,實宜漸將都會、市鎮,斫而小之,鄉村則合并而使之加大,方能漸見合理。斷非就現在的形勢,但推行比伍之法,即能期其有進步的。鄉村之不能合并,大抵因農民之居宅,離所耕之田,不能太遠。此當脩治道路,使之平坦寬闊,車馬可以往來。則相距雖遠,亦不致費時失事,而道路四達,則便於梭巡,荒祠古廟等,亦不慮有人匿跡其間了。以上所言,多偏於弭亂之計,因爲向來辦保甲的,其意實多偏重於此。至於地方自治,一切米鹽靡密之事,無不起原於閭伍,則别是一事,與歷來爲弭亂計所辦的保甲等,了無干涉。不但不相干涉,甚且必將此種積習一掃而空之,而地方自治之事,乃可以有爲。此另是一義,當别論。

    六七二度地居民

    《孟子·滕文公》上曰:“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大抵古時度地居民,自有定法,過少則其力不足以相澹,過多則人不相狎而其情不親,是非不足憑,人言不足恤矣。古者“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禮記·曲禮》。《管子·小匡》曰:“卒伍政定於里,軍旅政定於郊,内教既成,令不得遷徙;故卒伍之人,人與人相保,家與家相愛,少相居,長相遊,祭祀相福,死喪相恤,禍福相憂,居處相樂,行作相和,哭泣相哀;是故夜戰,其聲相聞,足以無亂;晝戰,其目相見,足以相識,歡欣足以相死;是故以守則固,以戰相勝。”《郊特牲》述社祭及君親誓命以習軍旅之制,而繼之曰:“以戰則克,以祭則受福”,亦是物也。

    禮之有節文也,亦其出於自然者也。《雜記》曰:“三年之喪,雖功衰不吊,自諸侯達諸士。如有服而將往哭之,則服其服而往。練則吊,既葬大功,吊哭而退,不聽事焉。期之喪未葬,吊於鄉人,哭而退,不聽事焉。功衰吊,待事不執事,小功緦,執事不與於禮。相趨也,出宫而退;相揖也,哀次而退;相問也,既封而退;相見也,反哭而退;朋友,虞袝而退。吊非從主人也,四十者執綍;鄉人,五十者從反哭,四十者待盈坎。”因其身之有故與無故也,老壯也,居之遠近也,而皆異其節;非强爲之也,皆因其情而情又出於自然者也;故曰:禮也者,因人之情而爲之節文,然過重於節文,則情有因之而漓者矣,故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先進》。要之不忘其本而已矣。故曰:“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老子》。

    《潛夫論·浮侈篇》曰:“今舉世舍農桑,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游手爲功,充盈都邑。”又曰:“今察洛陽,浮末者什於農夫;虚僞游手者什於浮末。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則民安得不飢寒。”然則古之都邑,罪惡之藪也。符所言都邑之人,或以謀姦合任爲業,或以遊敖博弈爲事,或作泥車、瓦狗、馬騎、倡俳諸戲弄小兒之具以巧詐,婦人則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此與後世之情形,有以異乎?無以異也。

    符言京師貴戚葬者:必欲江南檽梓豫章之木。其致之也,伐之高山,引之窮谷,入海乘淮,逆河溯洛,工匠雕刻,連累日月,會衆而後動,多牛而後致,重且萬斤,功將萬夫,其難也如是,而邊遠下土,猶相競用,致使東至樂浪,西達敦煌,費力傷財於萬里之地。夫權臣貴戚,皆淫侈之徒也。彼千方百計,以取高位厚禄;其取之也,猶御人於國門之外也;不則猶齊人之乞食於墦間也;所甘心者,淫侈而已。而使之舍其所樂,不亦與虎謀皮哉?然以少數人拑制多數人,以非正義之事壓制正義,終非可以持久;公理有必明之日,民權有必達之時,至於爲治者果爲公意,而非復少數人,則淫侈之事,在所必禁矣,至此則都邑墟矣。

    荀悦論井田:謂土地布列在豪强,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則生紛亂,制度難行。若高祖初定天下,光武中興之後,人衆稀少,立之易矣。夫卒而革之,非義有所不可也,而勢有所難行。勢之所不能行,雖聖人無如之何也。勢可行而卒莫之行,則非無識即苟且矣。夫都邑猶井田也,卒而革之,事不可爲也。然遭大亂之後,立制度,使不得過若干家。浮侈之事,禁不得爲;華靡之物,禁不得用;放古者度地居民之制,使地邑民居,必參相得也,不亦可乎?然豈所語於今之爲政者哉!

    齊景公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論語·顔淵》。衛嗣君曰:“治無小,亂無大,教化喻於民,三百之城,足以爲治。民無廉恥,雖有十左氏,將何以用之?”《戰國策·衛策》。故治國之道,在教化明,法令行,物不足惜也。苟可以明義也,雖完整,猶將毁之,況其已經破敗而勞復建邪?

    禁侈非徒以明義也,即以淫侈者之身論,庸獨利乎?董卓之入洛也,洛中貴戚室第相望,金帛財産,家家殷積。卓放縱兵士,突其廬舍,淫略婦女,剽虜資物,謂之“搜牢”。《後漢書》本傳。此即王符之所哀嘆者也。豈徒洛陽,古今繁盛之都邑,其極安有不如此者也?水流必趨於平也,猶財富之必趨於均也。注水於丘陵之上,則必流於四方,若都邑之財,四散而歸於村野,周浹而徧於山林,則人間之海平矣。平,斯安矣。

    東漢之末,生民幾於盡矣。是時之握兵者,亦知民不足,則兵不强;兵不强,則終無以自存也。故其少有遠慮者,咸致力於屯墾焉。《三國·魏志·王昶傳》言文帝踐阼,昶爲洛陽典農。時都畿樹木成林,昶斫開荒萊,勤勸百姓,墾田特多。夫自獻帝而遷至於文帝踐阼,亦既三十年矣,而洛陽之荒廢猶如此,然則是時之從事於墾闢者,儼然如臨天造草昧之世也。

    度地居民,使地邑民居,必參相得,固無不可就之功矣。《三國·魏志·國淵傳》言:太祖欲廣置屯田,使淵典其事。淵屢陳損益,相土處民,計民置吏,明功課之法。《鄭渾傳》言:太祖征漢中,以渾爲京兆尹,渾以百姓新集,爲制移居之法,使兼復者與單輕者相伍,温信者與孤老爲比。後渾轉爲山陽、魏郡太守,又以郡下百姓,苦乏材木,乃課樹榆爲籬,并益樹五果;榆皆成藩,五果豐實。入魏郡界,村落齊整如一。又《注》引《魏略》言:顔斐後爲京兆太守,令屬縣整阡陌,樹桑果。皆能頗合度地居民之誼也。使執政皆知是誼,大亂之後,民居固可焕然改觀也。然知斯誼者卒寡。且如吾邑自兵亂之後,破壞累累,孰爲新建,孰爲故跡,父老固歷歷能指之也。而新建者之零亂如故,若夫人各有私,不顧大局,豈一日也哉?

    六七三開國之主必親戎

    《晉書·王鑒傳》:鑒勸元帝親征杜弢,《疏》曰:“當五霸之世,將非不良,士非不勇,征伐之役,君必親之,故齊桓免胄於邵陵,晉文擐甲於城濮。昔漢高、光武二帝,征無遠近,敵無大小,必乎振金鼓,身當矢石,櫛風沐雨,壺漿不瞻,馳騖四方,匪皇寧處,然後皇基克構,元勛以融。今大弊之極,劇於曩代,崇替之命,繫我而已。欲使鑾旗無野次之役,聖躬遠風塵之勞,而大功坐就,鑒未見其易也。魏武既定中國,親征柳城,揚旗盧龍之嶺,頓轡重塞之表,非有當時烽燧之虞,蓋一日縱敵,終己之患,雖戎輅蒙嶮,不以爲勞,況急於此者乎?劉玄德躬登漢山而夏侯之鋒摧,吴僞祖親泝長江而關羽之首懸,袁紹猶豫後機,挫衄三分之勢,劉表卧守其衆,卒亡全楚之地。歷觀古今,撥亂之主,雖聖賢,未有高拱閑居,不勞而濟者也。”其言可謂深切著明。晉元帝、宋高宗皆沈潛有謀,勤於政理,然終僅就偏安之業,且并此亦幾岌岌不可保者,不能駕御武人實爲之。王敦之患,人所共知。然宋高宗而不能替三宣撫司,江東亦未必能自立也。人皆以漢高祖能滅項羽爲有大略,其實不然。高祖之大略,不在於其能滅項羽,而在於項羽滅後,六、七年間,能盡滅同時并起之異姓諸王,何者?項羽戰績,爲史所艷稱者,不過巨鹿、彭城、垓下三役耳。垓下之戰,乃匹夫之勇,無足稱。鉅鹿一戰,確有摧堅陷陣之能,亦藉楚衆之精鋭;吴夫差、越句踐固嘗再用之以振威於北方;雖項燕亦用之大破秦軍於楚垂亡之日矣,非盡羽之能也。彭城之役,則漢自不整耳,蓋漢所用者爲思東歸之士,至此已爲散地,而五諸侯之兵,亦心力不齊,號令不一也。漢高入關,財帛無所取,婦女無所幸,而至此,乃收楚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此猶項羽去關中時,不能禁其衆無暴掠,屠咸陽,殺子嬰,燒秦宫室,亦非羽之所欲也。漢王以四月敗彭城,五月即收兵屯滎陽,六月又還攻章邯,至八月乃復東出;於斯時也,項羽何難急攻破之,長驅西上,而羽竟不能,是其昧於乘機矣。明年漢三年五月,破滎陽,六月,下成皋,而仍未能深入,徒隔河相持,漢王遂得以其間虜魏豹,下趙、代,破燕、齊,且結彭越以擾楚後。雖黥布,亦觀望形勢而叛楚。是時所事惟漢,非如漢初出時之猶重齊也。漢堅守以老楚師,而藉信、越以攻其後,爲楚計者,宜集全力擊破漢王之軍,深入窮追,直抵二周之郊,而叩函谷之關,使其不復能立,則信、越無與圖功,必也轉而從楚,他諸侯更不必論矣。而羽竟不能然,是不徒無遠略,并野戰亦不足取也,故曰,漢之亡楚,不足爲異也。乃其既滅楚之後,則漢高與諸功臣,君臣之分未定也,秦滅六國,父兄有天下,而子弟爲匹夫,在當時之人視之,實爲變局而非常理,故秦一亡而天下復分,戲下之會,以義帝之空名奉楚懷王,其視之,猶周之天子也,項籍爲西楚霸王,猶東周之桓、文也,特王侯之名異耳,其餘大者爲王,小者爲侯若君,亦六國時之遺法也,當時之人,視此必以爲彝典,謂有一人將如秦皇,盡滅同列,獨有天下,必非意想所及。項羽使人説韓信以三分天下,而信不聽,蒯徹勸之又不聽,史言信自以功高,漢終不奪我齊,此乃附會之談,非其實。當時之人,自以兵力據地而王,豈待他人之與之,既不待人之與之,又何慮人之奪之。尸皇帝之名,遂可任意樹置翦滅侯王,亦豈當時之人意想所及?此項羽亡後,韓信等所由不惜以皇帝之名畀漢王與?幾曾見周之武、成,能任意翦滅齊、楚哉?故漢高之鏟除異姓諸王,非以君替其臣,乃敵國之相滅耳,其能奏功如是之速,則以身恒在行間,赴機疾捷也。且漢高以五年十月滅楚,正月王韓信、彭越、英布、張耳、韓王信,是年九月,即擊虜荼。明年十月,禽韓信,正月,王荆王賈、楚王交,并王喜於代,子肥於齊,而徙韓王信於太原,信請徙治馬邑,許之。七年十月,信反,高祖自將擊之,深入至平城,雖以輕敵致敗,然其果鋭亦甚矣,圍既解,仍擊信餘寇於東垣。十年九月,擊陳豨,自至邯鄲。十一年冬,破之,其年三月,復使掩捕梁王,即以其地王子恢及友,七月黥布反,又自將擊之。十二年十月,破之,王兄子濞於吴。未幾,盧綰反,使樊噲擊之,帝之不親戎者惟此役,蓋其時已疾病矣。綜觀楚滅之後,七年之中,高帝蓋未嘗一日安居也。以當時人心之習於分裂,漢初王室形勢之弱,使帝少濡滯苟安,身没之後,諸侯之合縱締交,圜視而起,豈待問哉?然則天下之克定於其一,其功信不成於滅楚之日,而成於其後之七年中也。而其所以成功,亦實由其馳騖四方,匪皇寧處,鑒之言,可不謂之知言哉?鑒所引證諸王霸之主,事皆易明,獨漢高之成功,少隱曲而難見,故具論之如上。

    原刊一九四七年《東南日報》“文史”副刊

    六七四漢唐邊防之策

    中國古代,蓋爲湖居之族?古稱人所居之處曰“州”,即後世之“洲”字,其音則與島相同。漢世公玉帶獻明堂圖,水環宫垣,上有樓,從西南入,《周官》師氏居虎門之左,保氏守王闈。蔡邕説:“南門稱門,西門稱闈,明堂者,古天子之居。”蓋猶沿其遺像。古之人蓋四面憑水以爲固,故至後世築城,猶必環之以池也,此最古之邊防也。

    湖居之族,蓋以漁爲業,後乃漸進於農耕。中國之文明,蓋肇始於是?故《易》稱包犧氏作網罟,神農氏斲木爲耜,揉木爲耒也,包犧氏、神農氏非實有其人,古言氏猶後世言族,言有如是之部族二耳;如是之部族,實爲文明所由肇,故特舉之也。然其後此等部族,嘗爲田獵畜牧之部族所擊服焉,觀古君大夫士以牛羊犬豕爲食,庶人則食谷與魚鱉可知。畜牧之族,其初恒事田獵,畜牧時或居原隰,田獵時必處山林。人之好戰斗,其習恒自田獵之世來,其後所居雖易,至於守禦,則猶沿是以爲固。《易》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詩》曰:“畇畇原隰,曾孫甸之”,《孟子》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谷之險”,皆治人而食於人者居山,食人而治於人者居平地之證,此邊防形勢之一變也。

    農耕愈重,治人而食於人者,亦皆以是爲業,則其人必降丘宅土。斯時之所慮者,鄰近野蠻之族,每喜乘間抄略。出兵征之乎?彼無定居,不易犁其巢穴。屯兵防之乎?我又不勝其勞費。所幸者,此等野人,部族率皆寡小,不能興大兵,一水一山之隔,即非其所能越,乃因山川自然之阻以爲防,其不周匝處,則以人力築牆補之。此等營建。環繞四面者爲郭,專於一面者即長城也,此所以防小寇。戰國之世,秦、趙、燕三國北邊皆有長城,其時匈奴尚未大,他騎寇蓋尤小;齊之南亦有長城,蓋所以備淮泗夷者也。

    戰國末造,内地文化較低之族,殆悉化爲冠帶之民,如淮泗夷,高長城以防之。至秦有天下,乃悉散爲人户,見《後漢書·東夷傳》,其言蓋有所本。其一端也。斯時之所慮者,六國之民,非心服而反側,秦人防之之策;一益固其本國之境,賈生所謂踐華爲城,因河爲池者也,設使新服之地皆叛,其故國則猶可守,趙高弑二世,立子嬰,蓋嘗欲取是策,留侯勸漢高祖都關中,猶未脱此等見解也。一於新服之地,擇其要害之處而據之,賈生所謂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者也,至漢文帝之世,通關梁,一符傳,而此法乃除。二者皆一統之初,鉗制國内之術,以不切於時勢,故不旋踵而其法遂廢也。

    城外之防,北邊爲極,以其地爲遊牧之族所居,利抄略,且强悍也。防之之策,秦初仍襲舊猷,乃舉本國所固有及燕、趙二國之長城,連接之,擴充之,脩補之,以成一引弓之民與冠帶之族之大界焉。然人心猶率其歸,世變已啓其新;長城者,可以禦小寇,而不可以防大敵者也。漢初冒頓崛起,破東胡,走月氏,并白羊,樓煩二王,服渾窳、屈射、丁零、鬲昆、新?諸國,其形勢已非復前世之騎寇,更無論山戎矣。其大入塞,騎至數萬,少亦數千,雖不長於攻城,然優足批亢擣虚,亦可時時肆擾,或逆絶外援,以困一堅城,斷非備多力分之長城,所能遏其焰也。故漢世雖勤北邊,迄無脩築長城之事。

    斯時之邊防當如何?曰:己不復能言守,而唯有向外開拓。漢世之能免於匈奴之患也,則以武、昭、宣之世,數大舉深入窮追故也。甚至以斷其右臂之故,不恤勞民以通西域焉,其取勢亦可謂遠矣。至是,則漢室之邊防,不在邊境而在邊境之外。樹邊防於邊境之外若之何?一曰控其道路,今人所謂綫也,若漢置西域都護,并護天山南北兩道是也。一曰據其要害,今人所謂點也,若唐設諸都護府是也。大抵漢唐之於外夷也,利其弱不利其强,利其分不利其合,睹其强大也,必謀所以早摧挫之,唐太宗之於薛延陀是也。彼其互相吞并也,必遏止之,使不得遂。西域本三十六國,後稍分爲五十餘,莽世都護覆没,莎車王賢遂乘機吞并,後漢定西域,又悉復之,其顯而易見者也;若其桀驁,將馴至於逆命,尤必有以豫折其蔭,爲虺弗摧,爲蛇若何?默啜之中興突厥,使中原士大夫爲之旰食,其殷鑒矣。歷代盛時,防邊之策,大抵如此。唯明代武功不振,僅恃築長城爲防守之計,爲統一後一變局。

    漢、唐盛時之所爲,其可謂之上策乎?猶未也,兵家之言曰:“善守者不恃人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善已,然猶不能懈於守也。兵有利鈍,戰無百勝,豈徒兩軍相争時爲然,兩國相持亦如是。人固有利不利時,國豈能無饑饉寇盜?丁斯時也,安能爲不可勝以待敵?且外夷亦必有興盛之時,安能終錮之?漢、唐盛時,所守非不遠,卒之或以我之弱,或以彼之强,所守終不能不撤,則猶未足以語於“守在四夷”之義也。然則如之何而可?曰:不分彼我之界,非以我防彼也,而與彼偕進於大道,愚者教之,困者賑之,使之利與我合而不利與我分,彼欲禍我乎?是自禍也,世豈有樂自禍者乎?是彼爲我守也,此則守在四夷之義也。道則高矣美矣,孰能副之,吾未之見也。太史公所由嘆《司馬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邪?

    六七五入中入邊之原

    歷代官賣之法,莫善於宋之入中入邊,蓋如是則官可省漕運之煩也。抑供入中入邊之物,皆有獨佔之性質者,非如是,則不賣,則并可以奬勵某種産業矣。明代行中鹽之制,而商屯因之以興,是也。漢通西南夷道,作者數萬人,千里負儋饋糧,率十餘鍾致一石,散幣於邛、僰以集之。數歲,道不通,蠻夷因以數攻,吏發兵誅之。悉巴蜀租賦,不足以更之,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縣官,而内受錢於都内。此已開宋代入邊之先聲,而其效亦與明代商屯等矣。嘗謂欲殖邊必需資本,國家不易有此大力,商人不肯投資於邊,此一難也。人民真願移徙者,不得官力之輔助;官招募所得,或爲浮浪之人,并不能勤事生産,或且逃歸,此二難也。此二者,若能假手於商人,俱較官辦爲佳。蓋商人重利,自能招致勤事生産之民,且有以部勒之,不至虚費本錢也。所難者,使商人肯投資從事於此耳。今以其必欲得之物交换之,則資本及人力不期而集於邊遠之處矣;國家更能設官管理,使商人不能虐其所顧用之民,則善之善者也。

    原刊《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一九八三年二月出版

    六七六策試之制上

    《文獻通考·選舉考》引致堂胡氏之言曰:“漢策問賢良,非試之也,延於大殿,天子稱制,訪以理道,其事重矣。”馬氏曰:“自孝文策鼂錯之後,賢良方正皆承親策,上親覽而第其優劣;至孝昭年幼未即政,故無親策之事,乃詔有司,問以民所疾苦;然所問者,鹽鐵、均輸、榷酤,皆當時大事。令建議之臣,與之反覆詰難,講究罷行之宜,卒從其説,爲之罷榷酤。然則雖未嘗親奉大對,而其視上下姑相應以義理之浮文者,反爲勝之。國家以科目取士,士以科目進身者,必如此,然後爲有益於人國耳。”案對策與射策不同,射策者,疑其人之不能而試之;對策則以其人爲賢知而問之。《漢書·蕭望之傳注》曰:“射策者,謂爲難問疑義書之於策,量其大小,署爲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顯。有欲射者,隨其所取,得而釋之,以知優劣。射之言投射也。對策者,顯問以政事經義,令各對之,而觀其文辭定高下也。”《後漢書·順帝紀》,陽嘉元年《注》引《前書音義》曰:“甲科謂作簡策難問,列置案上,任試者意投射,取而答之,謂之射策;上者爲甲,次者爲乙。若録政化得失,顯而問之,謂之對策也。”馬氏又云:“漢武帝之於董仲舒也,意有未盡,則再策之,三策之;晉武帝之於摯虞、阮种亦然。”由此也。然至後世,則對策其名者,亦不免射策其實矣。

    《晉書·孔坦傳》云:“先是,以兵亂之後,務存慰悦,遠方秀孝到,不策試,普加除署。至是,帝申明舊制,皆令試經,有不中科,刺史、太守免官。太興三年,秀孝多不敢行,其有到者,并託疾。帝欲除署孝廉,而秀才如前制。坦奏議曰:古者且耕且學,三年而通一經,以平康之世,猶假漸漬,積以日月。自喪亂以來,十有餘年,干戈載揚,俎豆禮戢,家廢講誦,國闕庠序,率爾責試,竊以爲疑。然宣下以來,涉歷三載,累遇慶會,遂未一試,揚州諸郡,接近京都,懼累及君父,多不敢行;其遠州邊郡,掩誣朝廷,冀於不試,冒昧來赴,既到審試,遂不敢會。臣愚以爲不會與不行,其爲闕也同。若當偏加除署,是爲肅法奉憲者失分,徼倖投射者得官。王命無貳,憲制宜信。去年察舉,一皆策試。如不能試,可不拘到,遣歸不署。又秀才雖以事策,亦氾問經義,苟所未學,實難闇通,不足復曲碎乖例,違舊造異,謂宜因其不會,徐更革制。可申明前下,崇脩學校,普延五年,以展講習。帝納焉。聽孝廉申至七年,秀才如故。”《甘卓傳》:“中興初,以邊寇未静,學校陵遲,特聽不試孝廉,而秀才猶依舊策試。卓上疏以爲答問損益,當須博古通今,明達政體,必求諸《墳》、《索》,乃堪其舉。臣所忝州,湘州。往遭寇亂,學校久替,人士流播,不得比之餘州。謂宜同孝廉例,申與期限。疏奏,朝議不許。卓於是精加隱括,備禮,舉桂陽谷儉爲秀才。儉辭不獲命,州厚禮遣之。諸州秀才聞當考試,皆憚不行,惟儉一人到臺,遂不復策試。儉恥其州少士,乃表求試,以高第除中郎。儉少有志行,寒苦自立,博涉經史。於時南土凋荒,經籍道息,儉不能遠求師友,惟在家研精,雖所得實深,未有名譽;又恥衒耀取達,遂歸,終身不仕,卒於家。”觀此二事,可知雖秀才之試,亦已漸同經生之業。《石勒載記》言其立秀孝試經之制,蓋亦有所因循。至於孝廉,則《魏舒傳》言其“年四十餘,郡上計掾察孝廉,宗黨以舒無學業,勸令不就,可以爲高耳。舒曰:若試而不中,其負在我,安可虚竊不就之高,以爲己榮乎?於是自課,百日習一經,因而對策升第”,則幾同國子明經之舉矣。

    秀才之試,雖究與射策有異,又變而崇尚文辭,此在北朝,其弊最顯。《北齊書·儒林傳》:劉晝,“河清初還冀州,舉秀才入京,考策不第,乃恨不學屬文,方復緝綴辭藻。”馬敬德,“河間郡王將舉爲孝廉,固辭不就,乃詣州求舉秀才。舉秀才例取文士,州將以其純儒,無意推薦。敬德請試方略,乃策問之,所答五條,皆有文理,乃欣然舉選。至京,依秀才策問,惟得中第。乃請試經業,問十條并通,擢授國子助教。”蓋儒生之於文辭,究非專長也。劉景安與崔亮書,謂:“朝廷貢才,止求其文,不取其理,察孝廉惟論章句,不及治道。”《魏書·崔亮傳》。可見二者之分野矣。《魏書·邢巒傳》:“有司奏策秀孝,高祖詔曰:秀孝殊問,經權異策,邢巒才清,可令策秀。”所謂才清,蓋亦長於文辭耳。《隋書·杜正玄傳》:“開皇末舉秀才,尚書試方略,正玄應對如響,下筆成章。僕射楊素,負才傲物,正玄抗辭酬對,無所屈撓,素甚不悦。久之,會林邑獻白鸚鵡,素促召正玄,使者相望,及至,即令作賦,正玄倉卒之際,援筆立成。素見文不加點,始異之,因令更擬諸雜文筆十餘條,又皆立成,而辭理華贍。素乃歎曰:此真秀才,吾不及也,授晉王行參軍。”《北史》正玄附《杜銓傳》後,述此事頗有附會之辭,不如此之可信。此幾純以文辭爲重,亦北朝之餘習也。南朝似略愈於此,而其實亦不然。《梁書·文學傳》,謂何遜“弱冠州舉秀才,南鄉范雲見其對策,大相稱賞”。又云:雲“謂所親曰:頃觀文人,質則過儒,麗則傷俗,其能含清濁,中今古,得之何生矣”。則所重亦在其文。《顧協傳》:“舉秀才,尚書令沈約覽其策而嘆曰:江左以來,未有斯作。”《孔休源傳》:“州舉秀才,太尉徐孝嗣省其策,深善之,謂同坐曰:董仲舒、華令思何以尚此?足稱王佐之才。”似其人深明於當世之務者,實亦未必不采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也。姚察謂二漢求士,率先經術,近世取人,多由文史,《江淹任昉傳論》。可以知其變遷矣。

    或曰:馬氏所舉董仲舒、摯虞、阮种之流,皆賢良也,此後世制科之先河,秀才則與孝廉同爲常舉耳。其策之之法,自不能無異。然《晉書·王接傳》云:永寧初,舉秀才,友人遺書勸無行,“接報書曰:今世道交喪,將遂剥亂,而識智之士,鉗口韜筆,禍敗日深,如火之燎原,其可救乎?非榮斯行,欲極陳所見,冀有覺悟耳。是歲,三王義舉,惠帝復阼,以國有大慶,天下秀孝,一皆不試,接以爲恨。”是則秀才對策,亦未嘗不可極其謇諤矣。《魏書·高祖紀》:延興二年,七月,“詔州郡縣各遣二人,才堪專對者,赴九月講武,當親問風俗。”三年,六月,“詔曰:往年縣召民秀二人,問以守宰治狀,善惡具聞,將加賞罰。而賞者未幾,罪者衆多,肆法傷生,情所未忍。今特垂寬恕之恩,申以解網之惠。諸爲民所列者,特原其罪,盡可貸之。”所謂民秀,蓋即去歲所召也。太和七年,正月,“詔曰:朕每思知百姓之所疾苦,以增脩寬政,而明不遠燭,實有缺焉。故具問守宰苟虐之狀於州郡使者、秀孝、計掾,而對多不實,甚乖朕虚求之意,宜案以大辟,明罔上必誅。然情猶未忍,可恕罪聽歸,申下天下,使知後犯無恕。”背公下比,不徒遠愧始元之賢良,亦且近慙延興之民秀矣。然魏孝文之問之,則固得枉於執事毋悼後害之義,此蓋由其興於代北,究較中原爲質樸故也。

    《齊書·謝超宗傳》:“都令史駱宰議策秀才考格,五問并得爲上,四、三爲中,二爲下,一不合與第。超宗議:非患對不盡問,患以恒文弗奇。與其俱奇,一亦宜采。詔從宰議。”清問當求奇士,考試自貴兼通,舍奇求多,亦對策漸近射策之一證。

    策試非獨秀孝。《孔坦傳》言:“坦遷尚書郎。時臺郎初到,普加策試,帝元帝。手策問曰:吴興徐馥爲賊,殺郡將,郡今應舉孝廉不?坦對曰:四罪不相及,殛鯀而興禹。徐馥爲逆,何妨一郡之賢?又問:姦臣賊子殺君,汙宫瀦宅,莫大之惡也。鄉舊廢四科之選,今何所依?坦曰:季平子逐魯昭公,豈可廢仲尼也!竟不能屈。”此不徒親策以時事,亦且如馬氏所言,意有未盡,則再策之三策之矣。《魏書·文苑·温子昇傳》:“熙平初,中尉、東平王匡博召辭人,以充御史,同時射策者八百餘人,子昇與盧仲宣、孫搴等二十四人爲高第。於是預選者争相引決,匡使子昇當之,皆受屈而去。搴謂人曰:朝來靡旗亂轍者,皆子昇逐北。遂補御史。”此云射策,當係對策,蓋二者之實漸淆,其名亦隨之而淆也。所召者爲辭人,所取者爲子昇等,可見徐景安所云“朝廷貢才止求其文”者,尚不僅指秀才言之也。然則唐世進士之浮華,其所由來者漸矣。

    原刊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日《益世報》

    六七七策試之制下

    策問之法,漸變而近於考試,其於政事,遂絶無所益乎?曰:否。射策者,帖經墨義之所本也。秀才策事,亦氾問經義,則大義論策之所本也。唐世秀才之科廢絶,然進士偏重詩賦,實即南北朝來秀才策試兼重文辭之習。故唐世之進士明經,實即前世之州郡秀孝;所異者,前世選舉之權,操之郡縣,至唐則可投牒自列耳。然則科目之制,其所由來者遠矣。後世科目之法可廢乎,則前世秀孝之舉,考試之法,亦可去矣。

    世有説立乎千百年之前,而於千百年後之事,若燭照而數計者,葛稚川《審舉》之篇是也。其言曰:“秀、孝皆宜如舊試經答策。防其所對之姦,當令必絶,其不中者勿署吏,罰禁錮。其所舉書不中者,刺史太守免官。不中左遷,中者多,不中者少,後轉不得過故。若受賕舉所不當,發覺有驗者,除名禁錮終身,不以赦令原,所舉者與同罪。試用此法,一二歲之間,秀、孝必多不行者,亦足知天下貢舉之不精久矣。過此則必多脩德而勤學者矣。或曰:能言不必能行,今試經對策雖過,豈必有政事之才乎?抱朴子答曰:古者猶以射擇人,況經術乎?如其舍旃,則未見餘法之賢乎此也。夫豐草不秀瘠土,巨魚不生小水,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墮頑夫之筆。今孝廉必試經無脱謬,而秀才必對策無失指,則亦不得闇蔽也。假令不能盡得賢能,要必愈於了不試也。今且令天下諸當在貢舉之流者,莫敢不勤學,但此一條,其爲長益風教,亦不細矣。自有天性好古,心悦藝文,學不爲禄,味道忘貧,若法高卿、周生烈者,萬之一耳。至於寧越、兒寬、黄霸之徒,所以强自篤勵於典籍者,非天性也,皆由患苦困瘁,欲以經術自拔耳。向使非漢武之世,則朱買臣、嚴助之屬,亦未必讀書也。今若遐邇一例,明考課試,必多負笈千里以尋師友,轉其禮賂之費以買記籍者,不俟終日矣。予意謂新年當試貢舉者,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豫作諸策,計可周用,集上,禁其留草,殿中封閉之,臨試之時亟賦之,人事因緣於是絶。當答策者,皆可會著一處,高選臺省之官,親監察之,又嚴禁其交關出入,畢事乃遣,違犯有罪無赦。如此,屬託之冀窒矣。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不恃人之不欺己也,亦何恥於峻爲斯制乎?若試經法立,則天下可以不立學官,而人自勤學矣。”案後世科目之利,曰官不立學,雖立亦有名無實,而人自勤學,文教於是覃敷也。其制,雖不能必得才,亦不足以得上才,而究愈於不試,實未有他法以代之。而其關防之法,則不得不嚴。唐、宋、明、清行事,皆足爲證,稚川一一言之,若燭照而數計,可謂聖矣。何以克聖?理有必至,勢有固然,辨之者精,察之者審也。君子是以貴好學深思也。

    漢世丞相故事,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脩,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案章覆問,文中御史;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一者德,四者才,二者儒學,三者文法之學也。孝廉課試,始於左雄,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牋奏,即此之二、三。黄瓊以雄所上孝廉之選,專於儒學文吏,於取士之義,猶有所遺,奏增孝弟及能從政者爲四科,即補以此之一、四也。以理論之,誠設四科,乃爲該備。然才德不可試諸一時,故左雄專於儒吏也。儒吏之中,則不宜有所偏重矣。稚川又曰:“漢四科亦有明解法令入仕。今在職之人,官無大小,悉不知法令。或有微言難曉,小吏多頑,而使之決獄,是以死生委之,以輕百姓之命,付無知之人也。作官長不知法,爲下吏所欺而不知,又決其口筆者,憒憒,不能知食法與不食,不問不以付主者,或以意斷事,蹉跌不慎法令,亦可令廉良之吏,皆取明律令者試之如試經,高者隨才品叙用。如此,天下必少弄法之吏,失理之獄矣。”此後世明法之科所由立也。宋承唐制,科目甚多,熙寧變法盡廢之,獨立新科明法,以待士之不能改業者。有用無用,夫固較然不可誣。而後世弄法之吏、失理之獄之多,亦由明法之科之廢,科目偏重儒學也。稚川言之於千載之前,亦若燭照而數計矣。

    稚川又曰:“今普天一統,九垓同風,王制政令,誠宜齊一。夫衡量小器,猶不可使往往而有異,況人士之格,而可參差而無檢乎?江表雖遠,密邇海隅,然染道化,率禮教,亦既千餘載矣,往雖暫隔,不盈百年,而儒學之事,亦不偏廢也。惟其土宇褊於中州,故人士之數,不得鈞其多少耳,及其德行才學之高者,子游、仲任之徒,亦未謝上國也。昔吴土初附,其貢士見偃以不試,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猶復不試,所以使東南儒業,衰於在昔也。”案自吴之亡,至大興三年,凡四十年。據《孔坦傳》:秀孝策試之令,當在建武、大興之間,稚川之作,疑在是時。據其言,則北方秀孝之試,因亂曠絶,南方實迄未舉行,非關喪亂也。又案《晉書·五行志》:“成帝咸和六年正月丁巳,會州郡秀孝於樂賢堂,有麏見於前,獲之。自喪亂以後,風教陵夷,秀孝策試,乏四科之實。麏興於前,或斯故乎?”則其後雖復策試之制,依然有名無實矣。又《宋書·武帝紀》:義熙七年,“先是諸州郡所遣秀才、孝廉,多非其人,公表天子,申明舊制,依舊策試。”則晉末又嘗不試。

    《晉書·摯虞傳》云:“舉賢良,與夏侯湛等十七人策爲下第,拜中郎。武帝詔曰:省諸賢良答策,雖所言殊塗,皆明於王義,有益政道,欲詳覽其對,究觀賢士大夫用心。因詔諸賢良方正直言,會東堂策問。”《阮种傳》:“詔三公、卿尹、常伯、牧守各舉賢良方正直言之士,於是太保何曾舉种。時种與郤詵及東平王康,俱居上第,即除尚書郎。然毁譽之徒,或言對者因緣假託,帝乃更延羣士,庭以問之。”此二者即一事。《虞傳》載策問曰:“若有文武器能,有益於時務,而未見申叙者,各舉其人,及有負俗謗議,宜先洗濯者,亦各言之。”《种傳》載詔辭曰:“若有文武隱逸之士,各舉所知,雖幽賤負俗,勿有所限。”實一詔而史氏辭有異同,可以爲證也。《郤詵傳》載詔辭云:“朕獲承祖宗之休烈,於兹七載。”則此事當在泰始七八年間,《本紀》不載其事。再策由於毁譽之辭,實不如馬氏所云“意有未盡”。然此等事當不多,其大體固當如馬氏所云耳。然疑有弊而親策,則實不自宋祖始矣。親策也而騰謗者謂其因緣假託,則當時關防,殊不嚴密,稚川所以欲立法以防所對之姦與?策問令再舉人,亦明阻被薦者至再令薦舉之意。而惜乎二人之皆無所舉也。虞對曰:“臣生長蓽門,不逮異物,雖有賢才,所未接識,不敢瞽言妄舉,無以疇答聖問。”种對曰:“文武隱逸之士,幽賤負俗之才,故非愚臣之所能識。”

    原刊一九四六年十二月《益世報》

    六七八郡縣送故迎新之費

    郡縣送故迎新之費,自昔有之。《漢書·循吏傳》:黄霸爲潁川守。許丞老,病聾,督郵白欲逐之,霸不聽。或問其故,霸曰:“數易長吏,送故迎新之費,及姦吏緣絶簿書,盜財物,公私費耗甚多,皆當出於民。”是其事也。《游俠傳》言:哀帝時,“天下殷富,郡二千石死官,賦斂葬送,皆千萬以上。”《後漢書·張禹傳》:禹父歆,終於汲令。“汲吏人賻送,前後數百萬。”則當漢世,數已甚侈,魏、晉已後,斯風彌扇。晉初,傅咸即以長吏到官未幾便遷,吏卒疲於送迎爲病。《晉書·虞預傳》:“太守庾琛命爲主簿,預上記陳時政所失,曰:自頃長吏輕多去來,送故迎新,交錯道路。受迎者惟恐船馬之不多,見送者惟恨吏卒之常少。窮奢竭費謂之忠義,省煩從簡呼爲薄俗,轉相仿效,流而不反,雖有常防,莫肯遵脩。加以王途未夷,所在停滯,送者經年,永失播植。一夫不耕,十夫無食,況轉百數,所妨不貲。愚謂宜勒屬縣,若令尉先去官者,人船吏侍皆具條列,到當依法減省,使公私允當。”言其弊尤爲痛切。《南史·恩倖·吕文顯傳》云:“晉、宋舊制,宰人之官,以六年爲限。近世以六年過久,又以三周爲期,謂之小滿。而遷换去來,又不依三周之制,送故迎新,吏人疲於道路。”則其弊降而益甚矣。

    《漢書·高惠高後文功臣表》:清安侯臾,“元鼎元年,坐爲九江太守受故官送免。”似受送本爲非法,然虞預病送迎者雖有常防,莫肯遵脩,又欲使去官者具自條列,依法減省,則其習爲故常久矣。《隋書·百官志》:梁世,郡縣吏有迎新送故之員,各因其大小而置;陳世,郡縣官之任代下,有迎新送故之法,餉餽皆百姓出,并以定令。蓋守令多異地人,國家既不給以道途之費,原不能責以自具也。此以理論,實不爲過;既有定法,遵守不渝,亦不能謂取非其義,然能合於常防者則寡矣。

    送迎之費,廉吏亦間有不受者,則史家以爲美談。如《梁書·良吏傳》:范述曾,以齊明帝時出爲永嘉太守,郡送故舊錢二十餘萬,一無所受。始之郡,不將家屬,及還,吏無荷儋者。《南史·范岫傳》:爲安成内史,見徵,吏將送一無所納,是也。此雖高節,亦未可責諸人人。若王衍父卒於北平,送故甚厚,爲親識之所借貸,因以捨之,數年之間,家資罄盡。《晉書》本傳。沈懷文,父宣爲新安太守,丁父憂,郡送故豐厚,奉終禮畢,餘悉班之親戚,一無所留。《南史》本傳。雖合不易於喪之義,已非大法小廉之旨。若齊豫章王嶷爲荆州刺史,史稱其務在省約,停府州儀迎物,東歸部曲亦不齎府州物;而其後齋庫失火,燒荆州還貲,評直三千餘萬,《齊書》本傳。則不取也,而取過畢矣。劉悛,史稱其强濟有世調,善於流俗。爲武陵内史。齊明帝崩,表奔赴,敕帶郡還都,吏民送者數千人。悛人人執手,係以涕泣,百姓感之,贈送甚厚。《齊書》本傳。脅肩諂笑,病於夏畦,以是求貸,不其恧與!

    《南史·王僧達傳》:“與兄錫不協,錫罷臨海郡還,送故及俸禄百萬以上,僧達一夕令奴輦取無餘。”有以分施鳴高者,又有任情攘奪者,士大夫之所爲,真可發一噱。

    虞預言當時之送迎者,“窮奢竭費謂之忠義,省煩從簡呼爲薄俗。”此雖自託於忠厚,實則豪富之民,每欲獻媚於官吏,以爲寵榮;又貲費之來必由科率,或由經手侵漁者,乃鄙俗勢利之見耳。然風氣誠樸之區,亦或有能得民心,餽遺出於真誠者;必峻卻之,又非人情也。謝朏子諼爲東陽内史,及還,五官送錢一萬,止留一百,答曰:數多劉寵,更以爲媿。《南史·謝弘微傳》。頗堪嫓美古人。

    後世官員所用器物,有由地方或屬員供給者,瀕行每攜之而去。需用時由當地供給,猶不失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之義;攜之而去,則成臧物矣。然古亦有如是者。《南史·宋宗室及諸王傳》:衡陽王義季爲荆州,“發州之日,帷帳器服諸應隨刺史者,悉留之,荆楚以爲美談。”曰“應隨”,則其取之亦成成例矣。《梁書·江革傳》:除武陵王長史、會稽郡丞、行府州事。“將還,民皆戀惜之,贈遺無所受。送故依舊訂舫,革并不納,惟乘臺所給一舸。”曰“依舊”,則舟車亦有成例也。

    《梁書·劉季連傳》:季連之受命高祖,“飭還裝。高祖以西臺將鄧元起爲益州刺史。元起,南郡人,季連爲南郡之時,素薄元起。典籤朱道琛者,嘗爲季連府都録,無賴小人,有罪,季連欲殺之,逃叛以免。至是,説元起曰:益州亂離已久,公私府庫必多耗失,劉益州臨歸空竭,豈能遠遣候遞。道琛請先使檢校,緣路奉迎;不然,萬里資糧,未易可得。元起許之。道琛既至,言語不恭,又歷造府州人士,見器物輒奪之。有不獲者,語曰:會當屬人,何須苦惜。於是軍府大懼,謂元起至必誅季連,禍及黨與,競言之於季連。季連亦以爲然,又惡昔之不禮元起也,遂召佐史,矯稱齊宣德皇后令,聚兵復反。收朱道琛殺之。”《元起傳》:季連既平,“元起以鄉人庾黔婁爲録事參軍,又得荆州刺史蕭遥欣故客蔣光濟,并厚待之,任以州事。黔婁甚清潔,光濟多計謀,并勸爲善政。元起之克季連也,城内財寶無所私,勤恤民事,口不論財色。性本能飲酒,至一斛不亂,及是絶之。蜀土翕然稱之。元起舅子梁矜孫,性輕脱,與黔婁志行不同,乃言於元起曰:城中稱有三刺史,節下何以堪之。元起由此疏黔婁、光濟,而治跡稍損。在州二年,以母老乞歸供養,詔許焉,徵爲右衛將軍,以西昌侯蕭淵藻代之。是時,梁州長史夏侯道遷以南鄭叛,引魏人,白馬戍主尹天寶馳使報蜀,魏將王景胤、孔陵寇東西晉壽,并遣告急。此處史文有誤。《南史·鄧元起傳》云:“時梁州長史夏侯道遷以南鄭叛,引魏將王景胤、孔陵攻東西晉壽,并遣告急。”據《魏書·邢巒傳》,則王景胤爲梁晉壽太守,孔陵亦梁將,爲王足所破者。疑梁書元文,當作魏將某寇東西晉壽,太守王景胤、某官孔陵并遣告急。文有奪佚,傳寫者以意連屬之,以致誤謬;《南史》誤據之,而又有删節也。衆勸元起急救之。元起曰:朝廷萬里,軍不卒至,若寇賊侵淫,方須撲討,董督之任,非我而誰?何事悤悤便救?黔婁等苦諫之,皆不從。高祖亦假元起都督征討諸軍,將救漢中。比至,魏已攻陷兩晉壽。淵藻將至。元起頗營還裝,糧儲器械,略無遺者。淵藻入城,甚怨望,因表其逗留不憂軍事,收付州獄,於獄自縊。”是元起先以慮闕迎資激季連之叛,繼又以厚營還裝自喪其生也。案元起佳士,其入蜀也,在道久,軍糧乏絶,或説以檢巴西籍注,因而罰之,所獲必厚,元起然之,以李膺諫而止。史又言其“少時又嘗至西沮田舍,有沙門造之乞,元起問田人曰:有稻幾何?對曰:二十斛。元起悉以施之。時人稱其大度。”此其所以能克城之日,財寶無所私,在州二年,口不論財色。豈有不攘竊於兵亂之日,聚斂於在州之時,顧侵漁於臨去之際者乎!季連之敗也,史稱蜀中喪亂已二年矣,城中食盡,升米三千,亦無所糴,餓死者相枕,無親黨者,又殺而食之。季連食粥累月,飢窘無計,因此乃降。夏侯道遷之叛,魏以邢巒爲梁、秦二州刺史,巒力求取蜀,其表云:“益州頃經劉季連反叛,鄧元起攻圍,資儲散盡,倉庫空竭,今猶未復。”《南史·元起傳》,略同《梁書》,惟不云淵藻誣其不憂軍事而下諸獄,而云:“蕭藻入城,求其良馬。元起曰:年少郎子,何用馬爲。藻恚,醉而殺之。元起麾下圍城哭,且問其故。藻懼曰:天子有詔。衆乃散。遂誣以反,帝疑焉。有司追劾削爵土,詔減邑之半,封松滋縣侯。故吏廣漢羅研詣闕訟之,帝曰,果如我所量也。使讓藻曰:元起爲汝報讎,汝爲讎報讎,忠孝之道如何?乃貶藻號爲冠軍將軍,贈元起征西將軍,給鼓吹,謚忠侯。”元起功臣宿將,即不憂軍事,豈藻所可擅囚?藻亦豈能憂國持正如是?蓋實因求貨不得,妄加殺害。逮其麾下圍城,則厚誣君父以自解,又因是舉,遂以反誣元起。詐雖不讎,梁武亦不能明正其罪,乃轉以不憂軍事莫須有之辭罪元起,而爲之掩飾耳,其失刑甚矣。藻既臨州,民齊苟兒叛,以十萬衆攻城,既解,藻弟淵猷嘲羅研曰:“卿蜀人樂禍貪亂,一至於此。”民窮如是,其兄之負罪如是,而爲是嘲謔之辭,可見是時貴族之無人心。研對曰“蜀中積弊,實非一朝。百家爲村,不過數家有食。窮迫之人,什有八九;束縛之使,旬有二三。貪亂樂禍,無足多怪。若令家畜五母之雞,一母之豕,牀上有百錢布被,甑中有數升麥飯,雖蘇、張巧説於前,韓、白按劍於後,將不能使一夫爲盜,況貪亂乎。”見《南史·羅研傳》。然則蜀中困敝,由來已久。《梁書·劉季連傳》曰:“初元起在道,懼事不集,無以爲賞。士之至者,皆許以辟命,於是受别駕治中檄者將二千人。”蓋實由財帛不給,以至於此。檢罰巴西籍注,或亦勢不得已,然元起卒以李膺之言而止,可見其深惡誅求,寧肯作繭絲於爲州之日。休養生息,原非旦夕可期。其去州之時,糧儲器械,一無所有,蓋實以創夷未復;不能應機出兵,實亦由是。夏侯道遷之叛也,巴西人嚴玄思附魏,魏將王足,又所鄉輒克,蜀中勢實岌岌。以宣武固不聽邢巒之謀,又以羊祉爲益州,王足聞而引退,後反降梁。《魏書》王足事附見《崔延伯傳》。而邢巒遣守巴西之李仲遷,亦以荒於酒色,爲城人所殺反正,乃獲幸免。當時情勢,所急在外,寧以代者不卒至而自安哉!然則元起遣朱道琛先使檢校,或誠爲激變之由,然事或迫於不得已;其見戕於淵藻,則必以求貨不得,致遭枉害也。然皆因送故迎新之侈有以啓之,陋規之貽禍,不亦溥乎!

    梁武帝大同九年張纘刺湘州,中大同元年岳陽王詧刺雍州,太清元年湘東王繹刺荆州。太清二年,帝改以纘刺雍州,而以河東王譽爲湘州刺史。纘素輕少王,州府候迎及資待甚薄,譽深銜之。及至州,遂託疾不見纘,及檢括州府庶事,留纘不遣。時湘東王與譽各率所領入援臺,纘乃詒湘東書曰:“河東戴檣上水,欲襲江陵,岳陽在雍,共謀不逞。”湘東信之,三藩之釁始搆。河東與纘,不旋踵而喪其身,湘東、岳陽,輾轉相讎,卒致江陵之奇變。此真所謂以睚眦之釁而致滔天之禍者。然溯其原,則亦送迎之費有以階之厲也。

    北朝郡縣,送迎之弊,與南朝同。《魏書·高祖紀》:延興二年,十二月詔曰:“《書》云:三載一考,三考黜陟幽明。頃者已來,官以勞升,未久而代。牧守無恤民之心,競爲聚斂,送故迎新,相屬於路,非所以固民志,隆治道也。自今牧守温仁清儉、克己奉公者,可久於其任;歲積有成,遷位一級。其有貪殘非道、侵削黎庶者,雖在官甫爾,必加黜罰。著之於令,永爲彝準。”此詔之意,雖在久任以觀治效,速黜以去貪殘,然送故迎新之煩擾,亦其所欲革之一端也。《任城王雲傳》:除徐州刺史,以太妃蓋氏薨,表求解任。“性善撫綏,得徐方之心,爲百姓所追戀。送遺錢貨,一無所受。”此事不足證雲之廉,適足證徐方送遺之厚爾。《鄧淵傳》:曾孫羨,出爲齊州長史,“在治十年,經三刺史,以清勤著稱。齊人懷其恩德,號曰良二千石。及代還,大受民故送遺,頗以此爲損。”《北史·循吏·孟業傳》:“魏彭城王韶,齊神武之壻也,拜定州刺史,除業爲典籤。及韶代下,業亦隨還,贈送一無所受。”則非徒刺史,即其僚屬,亦有因送迎而受餽遺者矣。《魏書·陸俟傳》:子馥,出爲相州刺史,假長廣公。徵爲散騎常侍。其還也,“吏民大斂布帛以遺之,馥一皆不受,民亦不取,於是以物造佛寺焉,名長廣公寺。”此雖不受,何益於民!《北齊書·酷吏傳》:宋遊道,“父季預,爲渤海太守。遊道弱冠隨父在郡。父亡,吏人贈遺,一無所受。”《周書·薛端傳》:轉基州刺史,至州未幾卒,“遺誡薄葬,府州贈遺,勿有所受。”能如是者蓋寡矣。

    原刊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益世報》

    六七九上行下效之習

    《論語·顔淵》:“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左氏》襄公二十一年:“邾庶其以漆閭丘來奔,季武子以公姑姊妻之,皆有賜於其從者,於是魯多盜。季孫謂臧武仲曰:子盍詰盜?武仲曰:不可詰也,子召外盜而大禮焉,何以止吾盜。”夫上之所爲,民之歸也。上所不爲,而民或爲之,是以加刑罰焉而莫敢不懲;若上之所爲,而民亦爲之,乃其所也,又可禁乎?《史記·夏本紀》曰:“皋陶敬禹之德,令民皆則禹,不如言,刑從之。”蓋邃古之世,曾以上之所行,即爲下所當爲,此上行下效之習,所以深入人心也。後世以爲人自有其所當循之道,爲上者亦不當背;古則以爲上之所行,即爲當然之道,其見解迥異。《後漢書·烏桓傳》:“其約法,違大人言者,罪至死。”與中國古俗可以參觀。

    六八〇使臣圖自利

    《聘義》述主國待客之禮曰:“古之用財者不能均如此,然而用財如此其厚者,言盡之於禮也。盡之於禮,則内君臣不相陵而外不相侵,故天子制之而諸侯務焉爾。”蓋外交之事,其集,兩國實利賴之;苟其不集,三軍暴骨,是以不得不慎也。乃貪鄙之夫,不恤糜國帑,壞國事,以爲私圖,此則雖聖人末如之何也已。《三國·魏志·武帝紀》:“安定太守毌丘興將之官,公戒之曰:羌胡欲與中國通,自當遣人來,慎勿遣人往。善人難得,必將教羌胡妄有所請求,因欲以自利;不從,便爲失異俗意,從之則無益事。興至,遣校尉范陵至羌中,陵果教羌,使自請爲屬國都尉。公曰:吾預知當爾,非聖也,但更事多耳。”《周書·突厥傳》:楊忠與突厥伐齊還,言於高祖曰:“突厥甲兵惡,爵賞輕,首領多而無法令,何謂難制馭,正由比者使人妄道其强盛,欲令國家厚其使者,身往重取其報。朝廷受其虚言,將士望風畏慴。今以臣觀之,前後使人皆可斬也。”夫當建安之世,涼州之彫敝,可謂甚矣。周、齊之時,中國之所以事突厥者,亦云疲矣。而使人之但圖自利如此,豈非所謂全無心肝者哉?

    敝中國以事四夷者,漢武帝其首也。武帝之欲通西域,本爲招月氏共通匈奴,其意原欲寬中國之民力,意至善也。乃月氏不來,而聞大宛、大夏、安息、大月氏之屬,或兵弱,或兵雖强而可以賂遺設利朝,欲招致之,以示威德徧於四海,則動於侈心矣。卒之暴骨於大宛,憂勞於烏孫,竭中國以事四夷,曾不得其一卒以助攻匈奴,絲粟之財以實府庫,宜乎夏侯勝之發憤,而班孟堅作《西域傳贊》憤惋形於辭氣也。然而漢之彫敝,自其征大宛始,而大宛之逆命,則漢使之椎埋固有以激之。而漢使者之所以失體如此,則武帝明知其爲小人而猶聽其言且欲激而用之,有以使之然也。故非更事多者,不可以爲人君。若魏武者,雖曰未聖,吾必謂之聖矣。

    六八一江南風氣之變

    項籍以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其在北方,戰必勝,攻必取,未知其績出於此八千子弟者,究有幾何,然鉅鹿之戰,距籍出兵未遠,史所謂戰士一以當十,兵呼聲動天者,其中必有江東之士,則揆諸事理,似無足疑者也。漢人論各地方風氣及兵事,稱南方剽鋭者甚多,固未必皆指江東,然《地理志》言吴越之士,輕死好用劍,則江東風氣,仍甚勇悍可知,此孫策所由能以一旅之衆,定三分之業歟。迺自晉室東渡以後,江南遽以柔弱聞,何哉?用與不用之殊也。所以或用或不用,則以一國之民,或事生産,或備攻戰,亦有其分工協力之道焉,民風之强弱,非天之降才爾殊也,人事則使之然。

    《宋書·武帝紀》:隆安五年,孫恩向滬瀆,高祖棄城追之,高祖時築城於海鹽故治。海鹽令鮑陋遣子嗣之,以吴兵一千,請爲前驅。高祖曰:“賊兵甚精,吴人不習戰,若前驅失利,必敗我軍,可在後爲聲援。”不從,果爲賊所没。又自序:元凶弑立,分江東爲會州,以隨王誕爲刺史,沈正説誕司馬顧琛,以江東義鋭之衆,爲天下唱始,琛曰:“江東忘戰日久。士不習兵,當須四方有義舉,然後應之。”此皆江東之民,欠闕訓練之證,然其風氣則實未遽變,宋武之討南燕,慕容超見羣臣,議距王師。公孫五樓言:“吴兵輕果,初鋒勇鋭不可當。”此固未必皆吴人,其中亦未必無江東之士也。顧覬之於宋文帝坐論江東人物,及顧榮,袁淑謂覬之曰:“卿南人怯懦,豈辦作賊。”誤矣。自晉滅吴以來,吴人之叛者踵相接。據《晉書》本紀,武帝太康二年九月,有吴故將莞恭帛奉舉兵反,攻害建業令,遂圍揚州。八年十月,有南康平固縣吏李豐反。十一月,有海安令蕭輔聚衆反。十二月,又有吴興人蔣迪聚黨反。至元帝大興元年,尚有孫皓子璠以謀反伏誅。《五行志》云:武帝平吴後,江南童謡曰:“局縮肉,數横目,中國當敗,吴當復。”又曰:“宫門柱,旦當朽,吴當復在三十年後。”又曰:“雞鳴不拊翼,吴復不用力。”於是吴人皆謂在孫氏子孫,故竊發爲亂者相繼,則似紀所不書者尚多。《華譚傳》:譚舉秀才,武帝策之曰:“吴蜀恃險,今既蕩平,蜀人服化,無携貳之心,而吴人趑睢,屢作妖寇,豈蜀人敦樸,易可化誘,吴人輕鋭,難安易動乎?”亦可見是時江表情勢之岌岌也。陳敏起兵,實有割據江東之志,顧榮、甘卓等皆從之,以子弟凶暴而敗,後來周玘父子,仍有傾覆執政之謀,其成敗,亦間不容髮耳。晉初北方兵力,雖似强盛,實則諸將皆已驕淫,不可復用。觀樹機能之亂,功臣宿將,莫能陳力,卒藉新進疏逖之馬隆募兵平之可知。齊萬年之叛,關中危殆,六陌之戰,周處雖以無繼敗亡,然能寒氐賊之膽者,惟此一戰耳。“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緬想周瑜決策以拒曹公,又欲羈劉備而挾關羽、張飛以攻戰。魯肅最稱持重,亦不爲關羽所弱,至吕蒙,卒取羽而定荆州。陸遜又有猇亭之捷,英風浩氣,蓋非魏蜀所克比倫。東晉之不振,乃正以北來世族,把持政權,而不能任江東英鋭之士耳。設以吴桓王大帝處此,五胡豈足平哉,烏乎!

    過江以後,稱善戰者必曰傖楚。《宋書·殷孝祖傳》:太宗初即位,普天同逆,朝廷惟保丹陽一郡,永世縣尋又反叛,義興賊垂至延陵,内外憂危,咸欲奔散,孝祖忽至,衆力不少,并傖楚壯士,人情於是大安。《齊書·崔慧景傳》:慧景向京師,子覺及崔恭祖領前鋒,皆傖楚善戰,是其二事也。吴人謂中州人曰傖。語見《晉書·周處傳》。楚者,江淮之間,乃楚之舊壤也。《晉書·祖逖傳》云:京師大亂,逖率親黨數百家,避地淮泗。少長咸宗之,推爲行主。達泗口,元帝逆用爲徐州刺史,尋征軍諮祭酒,居丹徒之京口。逖以社稷傾覆,常懷振復之志,賓客義徒,皆暴桀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時揚土大饑,此輩多爲盜竊,攻剽富室。逖撫慰問之曰:“比復南塘一出否?”或爲吏所繩,逖輒擁護救解之,談者以少逖,然自若也。《郗鑒傳》:鑒寢疾,上疏遜位曰:“臣所統錯雜,率多北人,或逼遷徙,或是新附,百姓懷土,皆有歸本之心。臣宣國恩,示以好惡,處與田宅,漸得少安。聞臣疾篤,衆情駭動,若當北渡,必啓寇心。太常臣謨,平簡貞正,素望所歸,謂可以爲都督徐州刺史。臣亡兄息晉陵内史邁,謙愛養士,甚爲流亡所宗,又是臣門户子弟,堪任兖州刺史。公家之事,知無不爲,是以敢希祁奚之舉。”此等流亡暴桀之士,即當時之所謂傖,《梁書·陳伯之傳》:幼有膂力,年十三四,好着獺皮冠,帶刺刀,候伺鄰里稻熟,輒偷刈之。嘗爲田主所見,呵之云:“楚子莫動。”將執之。伯之因杖刀而進,將刺之曰:“楚子定何如?”田主皆反走。伯之徐檐稻而歸。此等家貧無行之徒,則當時之所謂楚也。流亡暴桀之士,家貧無行之徒,自易於輕悍好鬥,故欲求武用者多資焉。如齊王融欲輔竟陵王子良,招集江西諸傖楚,始安王遥光謀叛,亦召諸傖楚是也。劉牢之敗苻堅之師,陳慶之送元顥之衆,其中傖楚,必不少矣。然當時精兵中亦非遂無江東之士,沈田子青泥之戰,實爲勘定關中一大關鍵,而《宋書自序》稱其所領江東勇士,便習短兵,知公孫五樓稱宋武之衆爲吴兵,非無由也。輕死好用劍之風,誰謂其已消歇哉?

    未經訓練臨時徵發之士,當時謂之白丁。《宋書·鄧琬傳》:安成太守劉襲舉郡歸順,琬遣廖琰率數千人并發廬陵白丁攻襲。《沈攸之傳》:索虜南寇,發三吴民丁,攸之亦被發,至京都,詣領軍劉遵考求補白丁隊主是也。《齊書·王敬則傳》:敬則以舊將舉事,百姓擔篙荷鍤隨逐之,十餘萬衆,遇左興盛、劉山陽二寨,盡力攻之,官軍不敵,欲退,而圍不開,各死戰。胡松領馬軍突其後,白丁無器仗,皆驚散,敬則軍遂大敗。此亦猶鮑嗣之之衆,牽動宋武之軍。唐?之舉事,富陽發男丁防縣,會稽太守沈文季發吴、嘉興、海鹽鹽官民丁救之,亦敗。及齊武帝遣禁兵數千人馬數百匹東討,至錢塘,乃擒斬?之,見《齊書·文季傳》。亦白丁不可用之證也。然此自由其闕於訓練之故,苟加以訓練,即白丁亦成精兵。征姚泓也,拓跋氏發兵緣河隨大軍進止,宋武所遣先渡河者,即白直隊主丁旿也,胡三省《通鑑》注曰:選白丁之壯勇者入直左右,使旿領之。亦可見訓練所繫之重矣。

    《宋書·劉敬宣傳》:孫恩舉事,牢之自表東討,軍次虎疁,敬宣請以騎并南山趣其後,吴人畏馬,又懼首尾受敵,遂大敗。此與唐?之之敗於齊禁兵,如出一轍,吴人畏馬,亦以不習騎戰故也。

    缺訓練而不能戰,則何地不然。《梁書·楊公則傳》:攻東昏時,公則所領多湘溪人,性怯懦,城内輕之,以爲易與,每出蕩,輒先犯公則壘。公則奬勵軍士,克獲更多。湘溪何以蒙懦怯之稱,亦以地處腹里不習戰鬥故也。《宋書·沈曇慶傳》論曰:江南之爲國,外奉貢賦,内充府實,止於荆揚二州,揚部分析,境極江南,考之漢城,惟丹陽、會稽而已。地廣野豐,民勤本業,一歲或稔,則數郡忘饑。會土帶海旁湖,良疇亦數十萬頃,膏腴上地,畝直一金,鄠杜之間,不能比也。荆城跨南楚之富,揚部有全吴之沃,魚鹽杞梓之利,充仞八方,絲綿布帛之饒,覆衣天下。此所云者,乃自今兩湖至江、浙緣江沼澤之地,在當時,已爲南朝舉國財富之所自出矣。而淮南、江北之地,自吴魏來久爲争戰之場,其民之習於戰伐亦宜也。故曰民風之强弱,非天之降才有殊,用與不用之異也。何以或用或不用,則一國之民,或事生産,或備攻戰,分工協力之道也,勢使之然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天津《民國日報》副刊“史與地”

    六八二南强篇

    《中庸》:“子路問强,子曰: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與?抑而强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矯;中立而不倚,强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强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强哉矯。”小時讀此,嘗竊疑於南方之强,與君子之所謂强哉矯者,是一是二,由今思之,乃知其斷然是一,不足疑也。蓋就風俗而論,只有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二端,孔子尚南方之强,而抑北方之强,而子路之所謂强,則實有類於北方之强者。孔子始而詰之曰:南方之强與?北方之强與?抑而强與?一似子路之强,出於南北風氣之外者,辭之婉也。繼言南方之强,而明著之曰君子居之,明宗尚之所在也。言北方之强,而直斥之曰而强者居之,則明告子路,以其所謂强者,果居何等也。夫世俗之視南方之强,則徒以爲寬柔以教,不報無道而已,然其實不止於是,故又以和而不流四端,開示真諦也。

    人孰不好强而惡弱,好榮而惡辱,然而撫劍疾視之爲强,則亦不足恃矣。一族一國,猶一人也,過剛者必折,不戢者自焚,理無難明,事亦習見,然而人莫不慕夫撫劍疾視之爲强,則以撫劍疾視者,固有時而獲勝;而雍容揖讓者,遂不免於敗績而失據也。然而勝負自有其原,衡論者固不當徒拘於其表。歷來民族國家之競争,勝者之風氣,固多尚武,然其所以勝者,實别有在,初非由其好殺;敗者之風氣,固多柔靡,其使之柔靡者,亦自有其由,初非徒矯其柔靡之跡而遂克有濟;更不應因此遂懷偏激之見,并其所謂寬柔以教,不報無道者,而亦唾棄之也。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固制勝之術,而非敗績之原也,曠觀往史:民族起於林麓沙跡、瘠薄之區者,恒好争而有勝;而其居於江海藪澤肥沃之區者,恒流於柔靡而敗,晉之於五胡,宋之於遼、金、元,明之於清,希臘之於馬其頓,羅馬之於日耳曼皆是也。其故何哉?謂國力之不敵與?人口之衆,財力之富,機器之利,兵法部勒之明,其相去皆不可以道里計也;而成敗利鈍,適與之反者,沃土之民多淫,瘠土之民思義,淫則溺於晏安,無復奮發有爲、杖節死綏之志;抑溺於淫樂者,豈肯胼手胝足,櫛風沐雨而致之,則必誅求其下,攘奪於人;又耽淫樂者必無直節,於是是非不明,毁譽無準,通敵者不見誅,守節者不見賞,怨毒之氣盈於下,苟媮之習成於朝,安往而不爲人弱也?然則文明民族之敗績,野蠻民族之克捷,全與其人民之强弱無關。若徒就戰事立論,晉、宋、明、希臘、羅馬之兵,固未嘗真不敵野蠻侵略之族。夫文明民族之敗於野蠻,在東方,其可征者,則炎、黄之争其始也。炎帝姜姓,三苗之祖也,《墨子》道三苗之事曰:“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犬哭於市”,《非攻下》。流傳之説如此。其營於禨祥,可以想見。營於禨祥,未有不耽於淫樂者,古所謂巫風也。炎族之不敵黄族,其原蓋由於此。然太古之文明,起於東南江海之交,而不起於西北山林之地,則彰彰明甚也。地下隰濕熱,則草木暢茂,生事資焉,《禮運》言先王之世,食草木之實,而《郊特牲》言農夫黄衣黄冠;知古衣食所資,實以植物爲主,此必東南濕熱之地也。《郊特牲》曰:“伊耆氏始爲蜡。”《明堂位》曰:“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禮運》言禮之初,亦曰“蕢桴而土鼓。”二篇所述,其皆神農氏之事。一説伊耆氏者,或以爲神農,或以爲堯,以爲神農者蓋是,以爲堯者非也。蜡之祭,合萬物而索饔之,則有坊與水庸;迎猫,爲其食田鼠也;迎虎,爲其食田豕也;主先嗇而祭司嗇,固農耕之民所有事也。若堯則黄帝之後,黄帝遷徒往來無常處,安知重農?堯命羲和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似非不知重農者?然特襲之所征服之族,非其所固有也。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貢。”又述龍子之言曰:“治地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爲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爲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滕文公上》。然則貢者,君民異族,君但責其民歲納税若干,而其苦樂生死,初非所問。有夏如此,況於陶唐哉?《商君書》曰:“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農既殁,以强勝弱,以衆暴寡,故黄帝内行刀鋸,外用甲兵。”《畫策》。炎黄二族,一尚和平,一好戰伐,此其明證。在尚北方之强者,必曰:尚和平,則炎族之所以敗也。然蚩尤實始作兵,春秋戰國之世,吴楚之兵,猶銛於北方,炎帝之族,遁居江南之遺教也。黄族則弦木爲弧,剡木爲矢而已矣,其械器之不敵亦明矣。然而炎族終爲黄族弱,則知勝負之原,固别有在,而不在於其械器矣。豈惟械器?夫豈無譎士勇夫!大勢既去,則亦蒿目扼腕,五合六聚而不能救也。豈惟不能救?不北走胡,則南走越,蓋有反爲敵用者矣。

    然則南方之所以敗,在其地肥而生事饒足,因之當路之人,溺於晏安,刻剥其下,固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之風氣無涉。而寬柔以教,不報無道之風,實開世界大同之門,啓民族和親之路,往史具在,來者難誣。北方之族,以其貧瘠而奮發有爲,乖離不甚,所以遇異族者雖酷,然在其羣之内,則直道存焉。由余所以誨穆公,中行説所以折漢使,皆是物也。然其死而不厭之風,則實毁世界之文明,淪人道於禽獸。科學未興之世,人力弱而不能受制於天行,風氣之不同,各視其所居之地。治化之一進一退,文明之既成復毁,皆由於此。自今以後,革社會組織之偏,以拯各地方風氣之敝,因合各地方風氣之善,以矯一地方風氣之偏,世運之大同,民族之和親,必於是乎有賴矣。

    《淮南王書》曰:“雁門之北,狄不谷食,賤長貴壯,俗尚氣力。人不弛弓,馬不解勒。”《原道訓》。此即孔子所謂北方之强也。《説苑》曰:“子路鼓瑟,有北鄙之聲。孔子聞之曰:信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製音也,奏中聲,爲中節,流入於南,不歸於北。南者生育之鄉,北者殺伐之域。故君子執中以爲本,務生以爲基。故其音温和而居中,以象生育之氣,憂哀悲痛之感,不加乎心,暴厲淫荒之動,不在乎體。夫然者,乃治存之風,安樂之爲也。彼小人則不然,執末以論本,務剛以爲基。故其音湫厲而微末,以象殺伐之氣。和節中正之感,不加乎心,温儼恭莊之動,不存乎體。夫殺者,乃亂亡之風,奔北之爲也。昔舜造南風之聲,其興也勃焉。紂爲北鄙之聲,其廢也忽焉。”《修文》。修文此中國所謂中道,即南方之道;而所謂北方之强,即後世匈奴、鮮卑等游牧之族殺伐之俗之鐵證也。殷人所居,實近東南,紂都朝歌,乃漸徙而北,彼其淫虐,得毋漸染北俗與?然殷代文教,究近於南;周起豐鎬,實在於北,孔子修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其以此與?孔子亦言從周,則以杞、宋文獻不足,而周禮爲時所用故也。然曰周之失文勝者,野蠻人之學於文明人,固但能得其形跡也。此孔子所由欲變之與?

    原刊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時事新報》副刊“古代文化”第一期

    六八三尸體不朽

    《後漢書·劉盆子傳》云:“赤眉發掘諸陵,取其寶貨,遂汙辱吕后屍。凡賊所發,有玉匣。斂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婬穢。”《三國志·劉表傳注》引《世語》曰:“表死後八十餘年,至晉太康中,表冢見發,表及妻身形如生,芬香聞數里。”《吴志·孫休傳注》引《抱朴子》曰:“吴景帝時,戍將於廣陵掘諸冢,取版以治城,所壞甚多。復發一大冢,内有重閤,户扇皆樞轉可開閉,四周爲徼道通車,其高可以乘馬。又鑄銅爲人數十枚,長五尺,皆大冠朱衣,執劍列侍。靈座皆刻銅人,背後石壁言殿中將軍,或言侍郎、常侍,似公王之冢。破其棺,棺中有人,髮已班白,衣冠鮮明,面體如生人。棺中雲母厚尺許,以白玉璧三十枚藉尸。兵人輩共舉出死人,以倚冢壁。有一玉長一尺許,形似冬瓜,從死人懷中透出墮地。兩耳及鼻孔中,皆有黄金如棗許大,此則骸骨有假物而不朽之効也。”案其葬埋之侈,至於如此,則其别有不朽之術可知。謂其必由於金玉,亦未必然也。即《後漢書》之言,亦如葛洪者附會之耳。

    六八四藏首級

    趙襄子殺知伯,漆其頭以爲飲器,世皆以是譏其暴。然其事非迄於襄子,則亦非始於襄子也。漢人戕新莽,藏其頭於武庫,至晉元康五年乃被焚,見《晉書·惠帝紀》及《五行志》。莽頭果至晉時尚存否,殊難質言,然漢人嘗藏其頭,則必不誣矣。《宋書·臧質傳》言質之死,江夏王義恭等請依漢王莽事例,漆其頭首,藏於武庫。詔可之。易代猶奉爲成例,果何爲哉?《陳書·宣帝紀》:太建五年十二月,詔曰:“古者反噬叛逆,盡族誅夷,所以藏其首級,戒之後世。比者所戮,止在一身,子胤或存,梟懸自足,不容久歸武庫,長比月支。惻隱之懷,有仁不忍。維熊曇朗、留異、陳寶應、周迪、鄧緒等及今者王琳首,并還親屬,以弘廣宥。”則其時於叛者,且以藏其首爲故常矣。觀詔文之意,似以其親屬既盡,莫爲收斂而然,然亦豈文王葬骨之仁也?《章昭達傳》言子大寶,至德三年反,生擒送都,於路死,傳首梟於朱雀航,夷三族。死而猶傳其首,亦淫刑也。又夷其三族,則又非宣帝時戮止其身者比矣。《南史》作“尋被擒,梟首朱雀航”,則失“路死傳首”之事。史文之不可妄删如此。

    或曰:匈奴殺月氏王,以其頭爲飲器,則此蓋胡俗,而趙襄子效之。然匈奴固淳維後,法俗類中國者甚多,予别有考,則亦難謂此非中國法也。

    六八五孝子

    行必貴中庸,何也?無所厚於此,則亦無所薄於彼,通觀焉而皆得其宜也。世恒於有所特厚者艷稱之,而不知其所特薄者已隨之而起,特人莫之覺耳。吾鄉有性情暴戾而居喪盡禮者,衆皆以其居喪盡禮而譽之,又以其性情暴戾而訾之,幾若其出於兩人之身,而不知其同具於一時也。高宗,殷之賢王也,繼世即位,而慈良於喪,然實殺孝己。其慈於親,正其所以虐於子,皆失中之情爲之也。高宗之爲人,蓋與周太王、晉獻公頗相類,夫吴太伯之不爲殷孝己晉共世子者亦幸耳。安知周太王、晉獻公不特有所厚乎?故曰:“世無惡,只有過不及。”

    《舊唐書·楊炎傳》:“祖哲以孝行有異,旌其門閭;父播登進士第,隱居不仕,玄宗征爲諫議大夫,棄官就養,亦以孝行禎祥表其門閭。炎……釋褐,辟河西節度,掌書記,神烏令李大簡嘗因醉辱炎,至是與炎同幕,率左右反接之,鐵棒撾之二百,流血被地,幾死,是悖戾之人也。”“節度使吕崇賁愛其才,不之責”,失政刑矣。炎後“徵拜起居舍人,辭禄就養岐下,丁憂,廬於墓前,號泣不絶聲,有紫芝白雀之祥,又表其門閭”,史稱“孝著三代,門樹六闕,古未有也”。禎祥豈足信哉?況三世仍見乎?然其行則必有足炫流俗者矣。是惟能反接人而檛之者優爲之,其名亦惟如是之人能居之不疑也。然則中庸之士如之何?曰:施由親始,勢使然也。然毋忘愛無差等之義,故孟子之言,不足以難夷之也。咸丘蒙曰:“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率諸侯北面而朝之,瞽叟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叟,其容有蹙。”孟子曰:“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新唐書·康承訓傳》:“(龐)勛謁漢高祖廟受命,以其父舉直爲大司馬,守徐州。或曰:方大事,不可私於父,失上下序。舉直乃拜於廷,勛坐受之。”此與孟子所云齊東野人之言,何以異哉?故知東野人之情,古今無異,固可以詭激之行詐之以立名也。

    《新唐書·高儉傳》:子“真行至左衛將軍,其子岐連章懷太子事,詔令自誡切,真行以佩刀刺殺之,斷首棄道上。高宗鄙其爲,貶睦州刺史。”此其所爲,豈特可鄙?衡以父殺其子當誅之義,高宗爲失刑矣。《舊五代史·晉少帝紀》:“天福八年十月,西京奏百姓馬知饒殺男吴九不死,以其侵母食也,詔赦之。”蓋律固以爲當誅也。又《李彦珣傳》:“彦珣素不孝於父母,在鄉絶其供饋。……范延光既叛,署爲步軍都監,委以守陴,招討使楊光遠……遣人就邢臺訪得其母,令於城下以招之,彦珣識其母,發矢斃之。……及隨延光出降,授坊州刺史,近臣以彦珣之惡逆,奏於高祖,高祖曰:赦命已行,不可改也。遂令赴郡。”此蓋當時叛者衆,務安反側,不敢行誅,不能以法論也。又《王瑜傳》:“入爲刑部郎中。丙午歲,父欽祚刺舉義州,瑜歸寧至郡,會契丹據有中夏,何建以秦州歸蜀。瑜説欽祚曰:若不西走,當是契丹矣。厲色數諫,其父怒而不從。因其卧疾涉旬,瑜仗劍而脅之曰:老懦無謀,欲趨炮烙,不即爲計,則死於刃下。父不得已而聽之。”此則臨爲戎之界,權以免其父於不義,與楊光遠之子劫父降敵志在自免者,殊不同科。瑜本有才,觀此事可知其明於民族大義,傳多載其惡,不足信也。

    六八六五倫

    墨子言兼愛,而孟子斥爲無父,世雖或疑其辭之過甚,而終以其説爲不刊,此由溺於小康以降之俗,以爲親疏遠近,出於理勢之自然,無可變革,而不知其皆由於人羣之組織也。世言人羣之倫紀,以爲自然不可變革者,莫如五倫,其實無論諸子書,即儒書之言倫紀者,其説亦不一律;五倫之名,特見於《中庸》,最爲人所習熟,遂奉爲不刊之典耳。經、子言倫紀,全與《中庸》合者,惟《吕覽》之十際。《臺行》:“先王所惡,無惡於不可知;不可知,則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之際敗矣;十際皆敗,亂莫大焉。凡人倫,以十際爲安者也;釋十際,則與麋鹿虎狼無以異,多勇者則爲制耳矣。”《孟子·滕文公上》曰:“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以長幼易兄弟。《禮記·禮運》曰:“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以長幼易朋友,《王制》七教,父子、兄弟,夫婦,君臣,長幼,朋友,賓客。於《中庸》五倫外,益以長幼賓客,《周書常訓》八政,夫妻,父子,兄弟,君臣。則又獨闕朋友。不特此也,《中庸》又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獨闕夫婦一倫,則即本篇之中,亦且自相違異矣。《左氏》隱公三年,載石碏之辭曰:“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文公十八年,載季文子之辭曰:“舜臣堯,舉八元,使布五教於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或闕夫婦朋友,或僅具父子兄弟二倫,其違異尤甚。其故何哉?蓋古人之言,皆隨其意之所至,論理初不謹嚴。石碏之偏舉君臣、父子、兄弟,乃所以妃六逆;而季文子之辭,亦偶舉以盈五數耳;固未計及其所取所舍者,是否悉衷於理也。《中庸》之自相違異,亦若是則已矣;而其五倫之説,又安見其不可損益乎?夫自小康以降,人羣之組織,既益繁複,分際之殊,悉舉而枚數之,奚翅十百?若反諸人性之本然,則道仁,仁與不仁而已矣。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惇樸之俗,固可徵於古,亦未嘗不有驗於今;驚怖其言,若河漢而無極,只見其有蓬之心也。

    朱熹《章句》釋五倫曰:“即《書》所謂五典;《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案《王制·禮運》,皆以長幼與兄弟并舉,可見《章句》之不然。《書》之五典,師無明説。僞孔即以左氏季文子之言釋之;康成釋“五品不遜”亦然;則徒尊信古文,蔑棄今説,而不計其中理與否,自不如《章句》引《孟子》之得矣。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出版

    六八七田制

    井田之制,古之論者多以爲宜行諸大亂之後,人少之時。《漢紀》所載荀悦之論,最衆所熟知者也。此説自有其理,然謂非如此不可,則亦未爲的當。何者?歷代土田,固多爲私家所占,然在官者仍不少也。私家之田,不可卒奪,官田獨不可詳立制度,以之爲本,推諸私田乎?《漢書·高帝紀》:五年,五月,兵皆罷歸家。詔曰:“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又曰:“諸侯子及從軍歸者,甚多高爵,吾數詔吏先與田宅,及所當求於吏者,亟與。爵或人君,上所尊禮,久立吏前,曾不爲決,甚無謂也。異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與亢禮,今吾於爵非輕也,吏獨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勞行田宅,今小吏未嘗從軍者多滿,而有功者顧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長吏教訓甚不善。其令諸吏善遇高爵,稱吾意。且廉問,有不如吾詔者,以重論之。”讀此詔,便知當時田宅,在官者多,吏且能制其予奪,九年徙齊、楚大族關中,所由能予以利田宅也。自晉至唐,田皆有還受之法,公田自必甚多。至金世,乃云賣質於人無禁。説見《田業賣質無禁》條。然《金史·高汝礪傳》言:軍户既遷,將括地分授,汝礪諍之,謂“河南民地、官田,計數相半”。民地自有隱匿,然官田數已不少。《明史·食貨志》載弘治時,“官田視民田得七之一”亦然。此豈不足立制度,爲推行之本乎?

    荀悦言:井田之制,“土地布列在豪强,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則生紛亂,制度難行。若高祖初定天下,光武中興之後,人衆稀少,立之易矣。既未悉備井田之法,宜以口數限田,爲之立限;人得耕種,不得賣買;以贍貧弱,以防兼并,且爲制度張本,不亦善乎?”此即《申鑒》所謂“耕而勿有,以俟制度”者。仲長統《昌言》曰:“今者土廣民希,中地未墾,猶當限以大家,勿令過制。地有草者,盡曰官田,力堪農事,乃聽受之。若聽其自取,後必爲災也。”其説與悦若合符節。詳密之條例,不徒非急務,或且非必須。扼要言之,未耕者悉爲公田,惟能耕者乃得受之,即此二語,已盡裒多益寡、稱物平施之義矣。將此二語,明白宣示,與此違者,限期正之;詳密之條例,隨時隨地定之,豈必俟大亂之後?而亦豈慮紛亂之生乎?或曰:并兼者之悖戾,則何所不至?雖如此,豈遂不與政府抗?然耕者其右之乎?耕者不之右,豪强能爲亂乎?故均地之制,實不難行也。其不行,乃莫之行,非不可行也。何以莫之行?曰:皇莊也,官莊也,職田也,公廨田也,其剥削莫不同於豪强。然則自天子以至於公卿大夫士,皆豪强也。與虎謀皮得乎?然則荀悦等之論,特鑒於新莽之敗而云然耳,固未盡制土分民之理也。

    魏三長之立也,李安世上疏曰:“竊見州郡之民,或因年儉流移,棄賣田宅,漂居異鄉,事涉數世。三長既立,始返舊墟,廬井荒毁,桑榆改植。事已歷遠,易生假冒。强宗豪族,肆其侵陵,遠認魏晉之家,近引親舊之驗。又年載稍久,鄉老所惑,羣證雖多,莫可取據。各附親知,互有長短,兩證徒具,聽者猶疑,争訟遷延,連紀不判。良疇委而不開,柔桑枯而不採,僥倖之徒興,繁多之獄作。欲令家豐歲儲,人給資用,其可得乎?愚謂今雖桑井難復,宜更均量,審其逕術,令分藝有準,力業相稱,細民獲資生之利,豪右靡餘地之盈。則無私之澤,乃播均於兆庶;如阜如山,可有積於比户矣。又所争之田,宜限年斷;事久難明,悉屬今主。然後虚妄之民,絶望於覬覦;守分之士,永免於陵奪矣。”當時强宗豪族之所爲,即仲長統所謂自取者。而均田之令,則從事後正之者也,亦曷嘗見其能爲亂乎?

    《韓非子》曰:“夫與人相若也,無豐年、旁入之利,而獨以完給者,非力則儉也。與人相若也,無饑饉、疾疫、禍罪之殃,獨以貧窮者,非侈則惰也。今人徵斂於富人,以布施於貧家,是奪力儉而與侈惰也。”《顯學》。人與人是否相若,事極難言。然使其資地相同,所異者祇在豐年、旁入之利,饑饉、疾疫、禍罪之殃,韓非之言,庸或未爲大過;若先據特厚之資,持是以剥削人,則其所以致富者,乃强豪,非力儉也。此而加以右護可乎?占荒田者是已。《晉書·李班載記》:班嘗謂李雄:“古者墾田均平,貧富獲所。今貴者廣占荒田,貧者種殖無地,富者以己所餘賣之。此豈王者大均之義乎?”《梁書·武帝紀》:大同七年,詔:“如聞頃者,豪家富室,多占取公田,貴價僦税,以與貧民,傷時害政,爲蠹已甚。”《宋史·食貨志》:紹興二十六年,通判安豐軍王時升言:“淮南土皆膏腴,然地未盡闢、民不加多者,緣豪强虚占良田,而無徧耕之力;流民襁負而至,而無開耕之地。”又淳熙九年,袁樞振兩淮還,奏:“民占田不知其數。力不能墾,則廢爲荒地。他人請佃,則以疆界爲詞,官無稽考。是以野不加闢,户不加多,而郡縣之計益窘。”《金史·食貨志》:大定二十七年,“隨處官豪之家,多請占官地,轉與他人種佃,規取課利。”《世宗紀》:大定二十年,十月,上謂宰臣:“山後之地,皆爲親王、公主、權勢之家所占,轉租於民。”此等皆由人得自取所致。荀悦所由欲以口數立限,户調式所以有占田之數也。

    土地制度之難立,在於太重先占之權。《晉書·隱逸傳》:郭翻,“欲墾荒田,先立表題,經年無主,然後乃作。稻將熟,有認之者,悉推與之。縣令聞而詰之,以稻還翻,翻遂不受。”此以制行論,原不失爲廉讓之美德,然非所語於爲政矣。李安世言桑井難復,宜更均量;所争之田,宜立限斷。皆必破棄私有之權,然後其策克遂者也。《舊唐書·哀帝紀》:天祐二年十月,勅:“洛城坊曲内,舊有朝臣、諸司宅舍,經亂荒榛。張全義葺理已來,皆已耕墾。既供軍賦,即係公田。或恐每有披論,認爲世業,須煩案驗,遂啓倖門。其都内坊曲及畿内已耕殖田土,諸色人并不得論認。如要業田,一任買置。凡論認者,不在給還之限。如有本主元自差人勾當,不在此限。如荒田無主,即許識認。”即以詔旨剥奪私有之權者也。謂不合義可乎?

    宋楊戩之立公田也,《戩傳》謂其謀出於胥吏杜公才。“立法索民田契。自甲之乙,乙之丙,展轉究尋。至無可證,則度地所出,增立賦租。”以戩之暴,猶必展轉尋索田契,可見昔人視私有權之重。此在常局,固亦不得不然,然不能以此妨礙改革之大計也。

    《漢書·王莽傳》載中郎區博諫莽之辭曰:“井田雖聖王法,其廢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從。秦知順民之心,可以獲大利也,故滅廬井而置阡陌,遂王諸夏,訖今海内未厭其敝。今欲違民心,追復千載絶跡,雖堯、舜復起,而無百年之漸,弗能行也。”此所謂順民之心者,謂民滅廬井、置阡陌而秦聽之,非謂廬井爲秦所滅,阡陌爲秦所置也。曰民未厭其敝,乃謂民未思復井田,非謂其不惡富者占逾分之田,而己無立錐之地也。曰欲復井田,必有百年之漸,亦以繁碎之條例言。若知行井田之義在於均田,則亦初不俟此也。

    《宋史·楊存中傳》:乾道元年,興屯田,存中獻私田在楚州者三萬九千畝。此亦乘兵荒而占取者也。王時升、袁樞所言不過平民,其爲害已如此,況將帥乎?

    六八八官家出舉上

    振貸平民之事,後世日見其少,而出舉興生之事顧日多。《後漢書·樊宏傳》:子儵,以永平十年卒。“帝遣小黄門張音問所遺言。先是河南縣亡失官錢,典負者坐死及罪徙者甚衆,并委責於人,以償其耗。鄉部吏司因此爲姦。儵常疾之。又野王歲獻甘醪、膏餳,每輒擾人,吏以爲利。儵并欲奏罷之,疾病未及得上。音歸,具以聞。帝覽之而悲歎,勅二郡并令從之。”《虞詡傳》:永建元年,爲司隸校尉。爲張防所陷,論輸左校。復拜議郎。數日,遷尚書僕射。“是時長吏、二千石聽百姓讁罰者輸贖,號爲義錢,託爲貧人儲,而守令因以聚斂。詡上疏曰:元年以來,貧百姓章言長吏受取百萬以上者,匈匈不絶;讁罰吏人,至數千萬;而三公、刺史,少所舉奏。尋永平、章和中,州郡以走卒錢給貸貧人,司空劾案,州及郡縣,皆坐免黜。今宜遵前典,蠲除權制。於是詔書下詡章,切責州郡。讁罰輸贖,自此而止。”此皆官自放責以取利者也。《朱儁傳》:“少孤,母嘗販繒爲業。儁以孝養致名,爲縣門下書佐。時同郡周規辟公府,當行,假郡庫錢百萬,以爲冠幘費,而後倉卒督責,規家貧無以備,儁乃竊母繒帛,爲規解對。”觀規所假之巨,而長吏受取之多,無足異矣。《北齊書·宋遊道傳》:爲尚書左丞,“入省,劾太師咸陽王坦、太保孫騰、司徒高隆之、司空侯景、録尚書元弼、尚書令司馬子如官貸金銀,催徵酬價,雖非指事臧賄,終是不避權豪。”可見官家出舉,歷代不絶。然論者究尚以爲非法,至隋、唐之世,而所謂公廨錢者,乃公然以出舉興生爲事矣。

    《隋書·食貨志》:“開皇八年,五月,高熲奏諸州無課調處,及課州管户數少者,官人禄力,乘前已來,恒出隨近之州。但判官本爲牧人,役力理出所部。請於所管户内,計户徵税。帝從之。先是京官及諸州,并給公廨錢,迴易取利,以給公用。至十四年六月,工部尚書蘇孝慈等,以爲所在官司,因循往昔,以公廨錢物,出舉、興生。惟利是求。煩擾百姓,敗損風俗,莫斯之甚。於是奏皆給地以營農。迴易取利,一皆禁止。”此先是二字,可上溯至拓跋魏之世。魏百官本無禄,至孝文太和八年,乃頒禄而罷在官商人,見《魏書·本紀》。未頒禄前,疑即任商人出舉、興生以自給。然雖頒禄之後,疑亦未能盡絶,至衰敝之世,乃又從而揚之。宋遊道所劾咸陽王坦等,即其事也。《隋志》又云:“開皇十七年,十一月,詔在京及在外諸司公廨,在市迴易,及諸處興生,并聽之,惟禁出舉收利。”蓋出舉之弊,較興生爲尤甚矣。唐世公廨錢,屢罷屢復,甚至祠祭、蕃夷别設、宰相堂除食利、六宫飱錢等,皆恃此以給之。事見《新唐書·食貨志》。其散見他處者:《舊唐書·玄宗紀》:開元二十六年,正月,長安、萬年兩縣,各與本錢一千貫,收利供馹。三月,河南、洛陽兩縣,亦借本錢一千貫,收利充人吏課役。《代宗紀》:永泰元年,三月,詔左僕射裴冕等十三人并集賢院待詔。上以勳臣罷節制者,京師無職事,乃合於禁門、書院間,以文儒、公卿寵之也。仍特給飱本錢三千貫。《穆宗紀》:元和十五年,八月,賜教坊錢五千貫,充息利本錢。長慶三年,十月,賜内薗使公廨本錢一萬貫,軍器使三千貫。《懿宗紀》:咸通五年,五月,以南蠻侵犯湖南,桂州是嶺路係口,諸道兵馬、綱運,無不經過,頓遞供承,動多差配。潭、桂兩道,各賜錢三萬貫,以助軍錢,亦以充館驛息利本錢。江陵、江西、鄂州三道,比於潭、桂,徭配稍簡。令本道觀察使詳其間劇,準此例興置。《禮樂志》:永泰二年,國子學成,貸錢一萬貫,五分收錢,以供監官、學生之費。《新唐書·宦者·魚朝恩傳》云:賜錢千萬,取子錢供秩飯。蓋無一事不恃爲經費之源矣。公家將資本放出,使民間得資周轉,免於閣置,又得取其利息,以充經費,似亦未爲失計。然其授受之間,必盡守私家??貸之法乃可。若其别有所挾,則其弊不可勝窮矣。

    《宋史·寧宗紀》:嘉泰四年,七月,“蠲内外諸軍逋負營運息錢。”則宋時諸軍,仍有從事營運者。《遼史·聖宗紀》:開泰二年,七月,“詔以敦睦宫子錢振貧民。”此子錢亦必取之於民者也。《食貨志》:“聖宗乾亨間,以上京云爲户,訾具實饒,善避徭役,遺害貧民。遂勒各户,凡子錢到本,悉送歸官,與民均差。”云爲户,蓋藉代官營運而免役者。《元史·河渠志》:蜀堰之成,餘款二十萬一千八百緡,責灌守以貸於民,歲取其息,以備祭祀及淘灘、脩堰之費。《百官志》:大司農司供膳司,所屬有輔用庫,掌規運息錢,以給供需。太醫院大都惠民局,掌收官錢,經營出息,市藥脩劑,以惠貧民。《食貨志》:惠民藥局:太宗九年,始於燕京等十路置局。官給銀五百錠,爲規運之本。世祖中統二年,又命王祐置局。四年,復置局於上都。每中統鈔一百兩,收息錢一兩五錢。至元二十五年,以陷失官本,悉罷革之。至成宗大德三年,又準舊例,於各路設置焉。内宰司廣惠庫,至元三十年,以鈔本五千錠立庫,放典收息,納於備用庫。《世祖紀》:至元十四年,二月,“立永昌路山丹城等驛。仍給鈔千錠爲本,俾取息以給驛傳之須。諸王只必鐵木兒言:永昌路驛百二十五,疲於供給,質妻孥以應役。詔賜鈔百八十錠贖還之。”《武宗紀》:大德十一年,七月,“從和林省臣請,如甘肅省例,給鈔二千錠,歲收子錢,以佐供給。”至大三年,十月,“三寶奴言:故丞相和禮霍孫時,參議府左右司斷事官、六部官日具一膳,不然則抱飢而還,稽誤公事,今則無以爲資。乞各賜鈔二百錠規運,取其息錢以爲食。制可。”《仁宗紀》:延祐六年,六月,“賜大乾元寺鈔萬錠,俾營子錢,供繕脩之費。”十一月,“中書省臣言:曩賜諸王阿只吉鈔三萬錠,使營子錢,以給田獵廩膳,毋取諸民。今其部阿魯忽等出獵,恣索於民,且爲姦事。宜令宗正府、刑部訊鞫之,以正典刑。制曰可。”《順帝紀》:至正六年,十二月,“詔復立大護國仁王寺昭應宫財用規運總管府,凡貸民間錢二十六萬餘錠。”《孔思晦傳》:仁宗時,襲封衍聖公。“子思書院舊有營運錢萬緡,貸於民,取子錢以供祭祀。久之,民不輸子錢,并負其本。思晦理而復之。”皆可見出舉關涉之廣也。

    宋時布帛,有所謂預買者。《宋史·食貨志》云:太宗時,馬元方爲三司判官,建言:“方春乏絶時,預給庫錢貸民,至夏秋令輸絹於官。”大中祥符三年,河北轉運使李士衡又言:“本路歲給諸軍帛七十萬,民間罕有緡錢,常預假於豪民,出倍稱之息。至期則輸賦之外,先償逋欠,以是工機之利愈薄。請預給帛錢,俾及時輸送,則民獲利而官亦足用。”詔優予其直。自是諸路亦如之。或蠶事不登,許以大小麥折納。仍免倉耗及頭子錢。亦見元方及仕衡傳。案《五代史·常思傳》:“廣順三年,徙鎮歸德,居三年,來朝,又徙平盧。思因啓曰:臣居宋,宋民負臣絲息十萬兩,願以券上進。太祖頷之。案時居位者應爲世宗。即焚其券,詔宋州悉蠲除之。”思蓋名進其券,實冀朝廷爲之徵償也。《通鑑》後唐莊宗同光二年,“孔謙貸民錢,使以賤價償絲,屢檄州縣督之。翰林學士承旨、權知汴州盧質上言:梁趙巖爲租庸使,舉貸誅斂,結怨於人。陛下革故鼎新,爲人除害,而有司未改其所爲,是趙巖復生也。”此與宋之預買,雖緩急不同,原其朔則同爲一事。蓋民間先有此等剥削之法,官乃恃其財勢,從而攘其利耳。故預買本意,雖在寬民,後亦變爲剥削之政矣。《宋史·王隨傳》:真宗時,“遷淮南轉運使,父憂,起復。時歲比饑,隨敕屬部出庫錢,貸民市種糧,歲中約輸絹以償,流庸多復業。”此亦初興時之預買。《張美傳》:太祖時,“拜定國軍節度。縣官市木關中,同州歲出緡錢數十萬以假民,長吏十取其一,謂之率分錢,歲至數百萬。美獨不取。他郡有詣闕訴長吏受率分錢者,皆命償之。”此則由預買變爲放債矣。俵糴價亦豫給,見《青苗法》條。

    《清史稿·陳鴻傳》:道光二年,“奉命稽察銀庫。其妻固賢明,曰:可送妾輩歸矣。驚問之,曰:銀庫美差,苟爲所染,昵君者麕至,禍且不測,妾不忍見君菜市也。鴻指天自誓,禁絶賂遺。中庭已列花數盆,急揮去,盆墮地碎,中有藏鏹,益聳懼。遂奏庫衡年久鐵陷,請敕工部選精鐵易之。送庫日,責成管庫大臣率科道庫員校驗,然後啓用。禁挪壓餉銀、空白出納,及劈鞘諸弊。庫吏百計餂之,不動。復請户部逐月移送收銀總簿;别立放銀簿,鈐用印信,以資考覈。先是御史趙佩湘馭吏嚴,其死也,論者疑其中毒。鴻涖庫,勺水不敢飲。”又《徐法績傳》:“遷給事中。稽察銀庫,案事在道光九年後。無所染。(道光)十二年,分校會試。同官與吏乘隙爲姦,匿雲南餉銀。法績出闈,亟按之,謀始沮。”《論》曰:“陳鴻、徐法績,清操相繼,冀挽頽風,而庫藏大獄,卒發於十數年之間,甚矣實心除弊之罕覯其人也!”案所謂庫藏大獄者,事在道光二十三年,虧空凡九百萬兩,見《黄爵滋傳》。又《和瑛傳》:爲喀什噶爾參贊大臣,“劾喀喇沙爾歷任辦事大臣,私以庫款貸與軍民及土爾扈特回子,取息錢入己,降革治罪有差。”則知私以庫款出貸,歷代皆有其事。

    又《覺羅寶興傳》:道光時,爲四川總督。“以馬邊諸廳、縣增設防兵,籌議邊防經費,請按糧津貼,計可徵銀百萬兩。以三十萬爲初設防兵之需。每歲經費,即以餘銀七十萬兩生息,置田供支。上以津貼病民,撥部帑銀百萬。翰林院侍讀學士王炳瀛奏:四川前買義田,徧及百餘州縣。若更以數十萬帑銀於各州縣買田收租,膏腴將盡歸公産。請限於四廳近邊地收買,安置屯防。下寶興妥議。疏言:邊防完竣,用銀二十二萬兩有奇。以三十七萬發鹽茶各商,歲得息三萬七千餘兩,足敷增設練勇餉械之需。餘銀四十萬,聽部撥别用。遂罷買田議。”此事亦見《何凌漢傳》,可以參觀。隋代以興生賢於出舉,給地賢於迴易,此則適與相反,足見社會情形,隨世變易也。存商利息,不過一分,亦遠較前代爲輕。

    《新唐書·苗晉卿傳》:爲魏郡太守,“會入計,因上表請歸鄉里。出俸錢三萬爲鄉學本,以教授子弟。”則民間事業,亦多以出舉收息充經費。《宋史·常楙傳》:“爲浙東安撫使。值水災。兩浙及會稽、山陰死者暴露,與貧而無以爲斂者,以十萬楮置普惠庫,取息造棺以給之。”《黄?傳》:“知台州。置養濟院;又創安濟坊,以居病囚;皆自有子本錢,使不廢。”此等雖出官辦,實與民間自辦者無異,故亦稱善政。公家之出舉,所惡者原在其恃勢横行,實同豪奪,而非在其出舉也。

    《元史·姦臣·盧世榮傳》:世榮奏:“國家雖立平準,然無曉規運者,以致鈔法虚弊,諸物踴貴。宜令各路立平準周急庫,輕其月息,以貸貧民。如此,則貸者衆而本且不失。”此欲出貸,與隋、唐之出舉不同;所云規運,亦與其所謂興生者大異。世榮理財之策,不徒非歷代計臣所知,并非學人議論所及,疑實來自西域。其能行於中國與否,自難遽斷,然入諸《姦臣傳》,則實厚誣也。

    公家亦有入舉者,已見《古振貸二》條。宋元嘉二十七年北伐,揚、南徐、兖、江四州,富民家貲滿五千萬,僧尼滿二千萬者,并四分换一。過此率討,事息即還。蕭穎胄起兵,史亦言其换借富資,以充軍費。當時所謂换,即今所謂借也。《元史·王檝傳》:“戊子,宋理宗紹定元年,成吉思汗死之明年也。奉監國公主命,領省中都。屬盜起信安,結北山盜李密,轉掠近縣。檝曰:都城根本之地,何可無備?引水環城。調度經費,檝自爲券,假之賈人,而斂不及民。”燕帖木兒之起,伯顔應之,亦借貲商人,許以倍息。此等皆在用兵之時。《新唐書·薛仁貴傳》:子訥,遷藍田令。“富人倪氏,訟息錢於肅政臺。中丞來俊臣受賕,發義倉粟數千斛償之。訥曰:義倉本備水旱,安可絶衆人之仰私一家?報上不與。會俊臣得罪,亦止。”訟息錢而判以義倉粟爲償,其事殊不可解。度其貸款,必與地方公務有關涉也,此則在於平時矣。

    六八九官家出舉下

    專制之世,官私不甚分明。官之所爲,與作官者之所爲,往往混爲一談;而私家之所爲,亦有託諸官或作官之人者。出舉其一事也。

    《史記·蕭相國世家》言:高祖擊黥布,數使使問相國何爲。客有説相國買田地,貰貸以自汙者。此説,蓋漢初治縱横家言者所造,不足信,然當時有此等事,則可想見也。《漢書·王子侯表》:旁光侯殷,元鼎元年坐貸子錢不占租、取息過律,會赦,免;陵鄉侯訢,建始二年坐使人傷家丞,又貸穀息過律,免;其明證矣。《宋書·蔡興宗傳》:“遷會稽太守。會土全實,民物殷阜。王公妃主,邸舍相望,撓亂在所,大爲民害。子息滋長,督責無窮。興宗悉啓罷省。”《隋書·秦王俊傳》:鎮并州,“出錢求息,民吏苦之。”《舊唐書·高季輔傳》:太宗時上封事,言“公主、勳貴,放息出舉,追求什一。”《新唐書·徐有功傳》:博州刺史琅琊王沖,責息錢於貴鄉,遣家奴督斂,與尉顔餘慶相聞知。《遼史·道宗紀》:清寧三年,十二月,“禁職官於部内假貸、貿易。”太康九年,七月,“禁外官部内貸錢取息,及使者館於民家。”《金史·馬琪傳》:“世宗謂宰臣曰:比者馬琪主奏高德温獄,其於富户寄錢,皆略不奏。朕以琪明法律而正直,所爲乃爾。稱職之才,何其難也?”《元史·刑法志·禁令》:“諸監臨官輒舉貸於民者,取與俱罪之。”《明史·太祖諸子傳》:寧王宸濠,“責民間子錢,强奪田宅、子女。”《外戚傳》:孫忠,“家奴貸子錢於濱州民,規利數倍,有司望風奉行,民不堪,訴諸朝,言官交章劾之。命執家奴戍邊,忠不問。”皆作官之人。若貴勢之家,自以其錢出貸,非以官錢也。其與官相依倚者,則如漢掖庭獄“爲人起責,分利受謝”;《漢書·谷永傳》。羅裒致千餘萬,舉其半賂遺曲陽、定陵侯,依其權力,賒貸郡國;《貨殖傳》。北齊諸商胡,負官債息者,宦者陳德信縱其妄注淮南富家,令州縣徵責,《北齊書·盧潛傳》。皆是。《明史·楊松傳》:附《駱開禮傳》。“歷官御史,巡視皇城。尚膳少監黄雄徵子錢與民閧,兵馬司捕送松所。事未決,而内監令校尉趣雄入直,詭言有駕帖。松驗問無有,遂劾雄詐稱詔旨。帝穆宗令黜兵馬司官,而鎸松三級,謫山西布政司照磨。”則并有依託宫禁者矣。

    與官相依倚者,以商人爲最多。以其兼事出舉、興生,二者皆有恃於官勢也。《魏書·高宗紀》:和平二年,正月,詔曰:“刺史牧民,爲萬里之表。自頃每因發調,逼民假貸,大商富賈,要射時利,旬日之間,增贏十倍。上下通同,分以潤屋。爲政之弊,莫過於此。其一切禁絶。犯者十匹以上皆死。”此所謂假貸,蓋謂賒欠貨物,即晁錯所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乃興生之事,非出舉之事也。然游資在手,兼事出舉,自亦甚便。故劉從諫署賈人子爲牙將,使行賈州縣,其人遂所在暴横,責子貸錢矣。《新唐書》本傳。

    《舊唐書·杜亞傳》:充東都留守。“既病風,尚建利以固寵。奏請開苑内地爲營田,以資軍糧,減度支每年所給。從之。”“苑内地堪耕食者,先爲留司中官及軍人等開墾已盡。亞計急,乃取軍中雜錢舉息與畿内百姓。每至田收之際,多令軍人車牛,散入村鄉,收斂百姓所得菽粟將還軍。民家略盡,無可輸税,人多艱食,由是大致流散。”此軍人從事放債者也。《明史·顔鯨傳》:“擢御史,出視倉場。姦人馬漢,怙定國公勢,貸子錢漕卒。償不時,則没入其糧,爲怨家所訴。漢持定國書至,鯨立論殺之。”則又貴勢之放債於軍人者矣。

    《北齊書·循吏·蘇瓊傳》:遷南清河太守。“道人道研爲濟州沙門統,資産巨富,在郡多有出息,常得郡縣爲徵。及欲求謁,度知其意,每見則談問玄理,應對肅敬。研雖爲債數來,無由啓口。”此可見當時僧人,亦多與官吏相結託。

    與官吏相結託者,不過取其權力而已,綱紀頽敝之世,又有不待官而自行之者。《通鑑》後漢高祖乾祐元年,蜀司空兼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張業,於私第置獄繫負債者,或歷年,至有瘐死者,是也。然此等事非可常行,故與官結託者究多。

    士大夫亦有以貰貸爲可恥者。《宋書·王弘傳》:父珣,“頗好積聚,財物布在民間。珣薨,弘悉燔燒券書,一不收責。”《顧覬之傳》:“五子:約、緝、綽、縝、緄。綽私財甚豐,鄉里士庶多負其責,覬之每禁之不能止。及後爲吴郡,誘綽曰:我常不許汝出責,定思貧薄亦不可居。民間與汝交關,有幾許不盡,及我在郡,爲汝督之。將來豈可得?凡諸券書皆何在?綽大喜,悉出諸文券一大廚與覬之。覬之悉焚燒,宣語遠近:負三郎責,皆不須還,凡券書悉燒之矣。綽懊歎彌日。”《齊書·崔慰祖傳》:“父梁州之資,家財千萬,散與宗族。料得父時假貰文疏,謂族子紘曰:彼有,自當見還,彼無,吾何言哉?悉火焚之。”《宋史·陳希亮傳》:“幼孤,好學。年十六,將從師。其兄難之,使治錢息三十餘萬。希亮悉召取錢者,焚其券而去。”皆其事也。然此等人如鳳毛麟角矣。

    士大夫亦有入舉者。如范質兄子杲,家貧,貸人錢數百萬是也。《宋史·質傳》。此等人,謹慎守法者,亦多爲債主所苦。《舊唐書·崔衍傳》:繼母李氏,不慈於衍,而衍事李氏益謹。李氏所生子郃,每多取子母錢,使其主以契書徵負於衍。衍歲爲償之。故衍官至江州刺史,而妻子衣食無所餘。蓋其盤剥頗深矣。宋王旦爲中書舍人,家貧,與昆弟貸人息錢,違期,以所乘馬償之。《宋史·王祜傳》。太宗并用李沆、宋湜、王化基爲右補闕、知制誥,各賜錢百萬。又以沆素貧,多負人錢,别賜三十萬償之。《宋史沆傳》。亦其事也。其豪横者,則或不作償計。《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河陽嚴侯陳涓,子信,坐不償人責過六月,免,其最早者矣。《宣元六王傳》:朱博自言負責數百萬,淮南憲王欽遣吏爲償二百萬。《佞幸傳》:鄧通敗後,家負責數巨萬。《後漢書·梁冀傳》:冀從士孫奮貸錢五千萬,奮與以三千萬。此等蓋皆相交關爲姦利,非迫於用,其借以供揮霍者。則如《潛夫論》言:“王侯、貴戚、豪富,高負千萬,不肯償責。小民守門號哭啼呼,曾無怵惕慙怍哀矜之意。苟崇聚酒徒無行之人,或毆擊責主,入於死亡。諸妄驕奢、作大責者,必非救飢寒而解困急,振貧窮而行禮義者也,咸以崇驕奢而奉淫湎耳。”《斷訟》。是其事也。小民安有錢可以出借?蓋皆出於賒欠。漢高祖從王媪、武負貰酒;吕母益釀醇酒,賒與少年來沽者;《後漢書·劉盆子傳》。潘璋居貧好賒沽;皆是。王符又言:“永平時,諸侯負責,輒有削黜之罰,其後皆不敢負民。”可見負民習爲恒事。然究不能不受法律之裁正,故又必崇聚酒徒無行之人,以其不畏法律也。此等可謂不法已極。唐章懷太子之子守禮,常帶數千貫錢債。或諫之。守禮曰:豈有天子兄,没人葬?《舊唐書·高宗諸子傳》。轉爲愿樸者矣。

    《宋史·姦臣·吕惠卿傳》:鄧綰言其兄弟强借秀州富民錢買田。此説未知信否。然以詆惠卿縱誣,當時必自有此等事。此又貴勢入舉之一種也。

    《新唐書·宋璟傳》:“京兆人權梁山謀逆,勅河南尹王怡馳傳往按,牢械充滿,久未決,乃命璟爲留守,復其獄。初,梁山詭稱婚集,多假貸,吏欲并坐貸人。璟曰:婚禮借索大同,而狂謀率然,非所防億。使知而不假,是與爲反。貸者弗知,何罪之云?平縱數百人。”假貸何必分向數百人?數百人何以皆信之?其事殊不可解。梁山蓋豪俠者流?其詭稱婚集,蓋亦如今豪俠者所謂“開賀”?特今則竟以相遺,爾時則猶稱假貸耳。史言陳湯家貧,匄貸無節,此與漢高、潘璋、從吕母賒沽之少年,正漢諸侯王所崇聚者耳。

    《宋史·李漢超傳》:“遷齊州防御使兼關南兵馬都監。人有訟漢超强取其女爲妾及貸而不償者,太祖召而問之曰:汝女可適何人?曰:農家也。又問:漢超未至關南,契丹如何?曰:歲苦侵暴。曰:今復爾邪?曰:否。太祖曰:漢超,朕之貴臣也,爲其妾,不猶愈於農婦乎?使漢超不守關南,尚能保汝家之所有乎?責而遣之。密使諭漢超曰:亟還其女并所貸。朕姑貰汝,勿復爲也。不足於用,何不以告朕耶?”此人敢與漢超訟,訟而能達九重,必非貧弱,漢超蓋亦擇富民而魚肉之耳。

    時愈晚,則出舉取利之事愈多。《宋史·文苑·賀鑄傳》:“以尚氣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食官祠禄,退居吴下,以是杜門,將遂其老。家貧,貸子錢自給。有負者,輒折券與之。秋豪不以丐人。”又《孝義·郝戭傳》:“家貧,竭力營養。或憐傷之,貸以錢數百萬,使取息自贍。戭重謝,留錢五六年不用,復返之。”此雖尚與子錢家所爲有異,然亦足見士大夫之恃子錢自活者日多矣。

    六九〇京債

    《陔餘叢考》卷三十三,有一條論歷代放債起息之重輕,其論近代京債云:“富人挾貲住京師,遇月選官之不能出京者,量其地之遠近,缺之豐嗇,或七八十兩作百兩,謂之扣頭。甚至有四扣、五扣者,其取利最重。按此事古亦有之。《史記·貨殖傳》:吴楚七國反時,長安列侯當從軍者,欲貸子錢,子錢家莫肯貸,惟無鹽氏捐金出貸,其息十之。吴楚平,而無鹽氏之息十倍。曰子錢家,則專有此出錢取息之人,如今放京債者也。曰息十倍,則如今京債之重利也。又《舊唐書·武宗紀》:中書奏選官多京債,到任填還,致其貪求,罔不由此。乃定户部預借料錢到任扣還之例。此又後世京債故事,及官借俸錢之始。”愚案:肯貸款者獨一無鹽氏,可見當時所謂子錢家者,并不注意於此,故此例實不甚切。唐武宗時事,見《舊唐書·本紀》會昌二年,則真後世之京債也。《宋史·吕祐之傳》:“端拱中,副吕端使高麗,假内府錢五十萬以辦裝。還遇風濤,舟欲覆,祐之悉取所得貨沈之,即止。復獻《海外覃皇澤詩》十九首。太宗嘉之,仍蠲其所貸。”此亦官借俸錢之類也。

    《舊唐書·高瑀傳》云:“大和初,忠武節度使王沛卒。物議以陳、許軍四征有功,必自擇帥,或以禁軍之將得之。宰相裴度、韋處厚議:瑀深沈方雅,曾刺陳、蔡,人懷良政,又熟忠武軍情,欲請用瑀。事未聞,陳、許表至,果請瑀爲帥。乃授忠武節度使。自大曆已來,節制除拜,多出禁軍中尉。凡命一帥,必廣輸重賂。禁軍將校當爲帥者,自無家財,必取資於人,得鎮之後,則膏血疲民以償之。及瑀之拜,以内外公議,縉紳相慶曰:韋公作相,債帥鮮矣!”然則京債之盤剥,又不止於文臣也。《后妃傳》:文宗母蕭氏,因亂去鄉里,有母弟一人。文宗詔閩越求訪。后,福建人。有蕭洪者,冒充后弟。上以爲復得元舅,拜河陽懷節度使,遷鄜坊。先是,有自神策兩軍出爲方鎮者,軍中多資其行裝,至鎮三倍償之。時有自左軍出爲鄜坊者,資錢未償而卒,乃徵錢於洪。洪不肯。卒以此敗。此則以軍人而放京債,無怪其神通之廣大矣。《宋史·尹洙傳》:知潞州,“部將孫用,由軍校補邊,自京師貸息錢到官,無以償。洙惜其才可用,恐以犯法罷去,假公使錢爲償之。”區區軍校補邊,亦爲京債所及,可謂無微不至矣。

    《清史稿·劉蔭樞傳》:康熙時,除刑科給事中。疏言:“京師放債,六七當十。半年不償,即行轉票,以子爲母。數年之間,累萬盈千。乞敕嚴立科條,照實貸銀數,三分起息。”與甌北所言,如出一轍。

    六九一營債

    軍人不徒剥削債帥也,亦剥削其兵士。《宋史·兵志》:政和二年,臣僚言:“祖宗軍政大備,比多逃亡,其弊有六。”“二曰舉放營債。”所謂舉放營債,蓋貸款於兵士而收其息也。《志》又載熙寧十年,詔:“安南道死、戰没者,所假衣奉,咸蠲除之。弓箭手、民兵、義勇等,有貸於官者,展償限一年。”出征須自假貸,其役使之酷可想。《元史·成宗紀》:大德元年,十二月,中書省臣同河南平章孛羅歡等言:“外郡戍卒封樁錢,軍官遷延,不以時取,而以己錢貸之,徵其倍息。”《兵志》:世祖至元十年,八月,“禁軍吏之長舉債,不得重取其息,以損軍力。違者罪之。”《刑法志·職制上》:軍官之罪,有“舉債倍息”。《職制下》:“諸軍官役其出征軍人家屬,又借之錢而多取其息者,并坐之。”足見其弊之普徧。《明史·王章傳》:“出按甘肅。邊卒貸武弁金,償以賊首,武弁以冒功,坐是數啓邊釁。章著令,非大舉毋得以零級冒功。”更可謂無奇不有矣。

    坐此剥削,故兵士甚貧。《宋史·高宗紀》:紹興二十九年,五月,“禁權要豪民舉錢軍中取息。”《遼史·文學·蕭韓家奴傳》:重熙間,應詔言:“戍卒之食,多不能給。求假於人,則十倍其息,至有粥子、割田不能償者。”《金史·奥屯忠孝傳》:“改沁南軍。坐前在衛州句集妨農軍借民錢不令償,由是貧富不相假貸,軍民不相安,降寧海州刺史。”足見軍士之須假貸,歷代皆然也。兵之陵民,何所不至?而至於舉錢取息,則不得不受其羈軛。錢之爲力,可謂大矣。

    《三國志·高柔傳》云:“護軍營士竇禮近出不還。營以爲亡,表言逐捕,没其妻盈及男女爲官奴婢。盈連至州府,稱冤自訟,莫有省者。乃辭詣廷尉。柔問曰:汝何以知夫不亡?盈垂泣對曰:夫少單特,養一老嫗爲母,事甚恭謹,又哀兒女,撫視不離,非是輕狡不顧室家者也。柔重問曰:汝夫不與人有怨讎乎?對曰:夫良善,與人無讎。又曰:汝夫不與人交錢財乎?對曰:嘗出錢與同營士焦子文,求不得。時子文適坐小事繫獄。柔乃見子文,問所坐。言次,曰:汝頗曾舉人錢不?子文曰:自以單貧,初不敢舉人錢物也。柔察子文色動,遂曰:汝昔舉竇禮錢,何言不邪?子文怪知事露,應對不次。柔曰:汝已殺禮,便宜早服。子文於是叩頭,具首殺禮本末,埋藏處所。柔便遣吏卒,承子文辭往掘禮,即得其尸。詔書復盈母子爲平民。班下天下,以禮爲戒。”此又營伍之中,自相假貸之事也。竇禮信非輕狡,然觀其事,則知出舉取利,謹厚者亦復爲之矣。

    六九二民間借貸

    借貸之事,在城市者,蓋以工商爲多,鄉村則多農民。鄉村貲財少,農民又多愿樸,故其盤剥爲尤酷。晁錯説漢文帝,言商人兼并農人,蓋其意主抑商,故但言商人;其實田連阡陌之家,亦未嘗不如是也。《後漢書·樊宏傳》,言其父重,“世善農稼,好貨殖,開廣田土三百餘頃,年八十餘終。其素所假貸人間數百萬,遺令焚削文契。責家聞者皆慙,争往償之。諸子從勅,竟不肯受。”《魏書·盧義僖傳》:“義僖少時,幽州頻遭水旱。先有穀數萬石貸民。義僖以年穀不熟,乃燔其契。”《北齊書·盧叔武傳》:“叔武在鄉時,有粟千石。每至春夏,鄉人無食者,令自載取,至秋,任其償,都不計較,而歲歲常得倍餘。”《北史·李士謙傳》:“士謙出粟萬石,以貸鄉人。屬年穀不登,責家無以償,皆來致謝。士謙曰:吾家餘粟,本圖振贍,豈求利哉?於是悉召債家,爲設酒食,對之燔契。明年,大熟,責家争來償。士謙拒之,一無所受。”此等多粟之家,蓋皆當時之大地主也。諸人皆獲好義之名,然合全局觀之,則必求利者其常,而振施者其變矣。《宋史·食貨志》言:太宗時,“富者操奇贏之資,貧者取倍稱之息,一或小稔,責償愈急,税調未畢,資儲罄然。遂令州縣戒里胥、鄉老察視,有取富民穀麥貲財,出息不得踰倍,未輸税,毋得先償私逋,違者罪之。”“宣仁太后臨朝,起司馬光爲門下侍郎。光抗疏曰:四民之中,惟農最苦。幸而收成,公私之債,交争互奪。穀未離場,帛未下機,已非己有。”其言之可謂痛矣。放此等債者,其追索恒特酷。宋武帝負刁逵社錢三萬,爲所執録,事見《南史·本紀》。《魏書·刁雍》及《島夷傳》皆同,惟《北史·雍傳》作一萬。其後輾轉報復,可謂以涓涓之流,而釀滔天之禍。宋武亦豪傑之流,而猶如此,況於羸弱者乎?《宋史·崔與之傳》,言民有窘於豪民逋負,毆死其子誣之者,蓋誠有所不得已也。

    亦有商人、地主,合而爲一者。《清史稿·循吏·鄭敦允傳》:附《狄尚絅傳》。道光八年,出爲湖北襄陽知府。“棗陽地瘠民貧,客商以重利稱貸,田産折入客籍者多。敦允許貸户自陳,子浮於母則除之。積困頓蘇。”以商人貸款而準折人田産,此晁錯所以謂商人兼并農人也。

    乘人之急而魚肉之,已足誅矣。乃又有誘人使入陷阱者。《宋史·真宗紀》:大中祥符二年,正月,“詔誘人子弟析家産,或潛舉息錢,輒壞墳域者,令所在擒捕流配。”宜矣。

    《元史·成宗紀》:大德五年,十月,“詔權豪勢要之家,佃户貸糧者,聽於來歲秋成還之。”此田主於收租之外,更以借貸剥削其佃户者也。

    在城市者,蓋多以錢借貸。《元史·孝友傳》:“孫秀實,大寧人。里人王仲和,嘗託秀實貸富人鈔二千錠,貧不能償,棄其親逃去。數年,其親思之,疾,秀實日餽薪米存問,終不樂。秀實哀之,悉爲代償,取券還其親。後命奴控馬齎金,訪仲和使歸,父子歡聚,聞者莫不歎美。又李懷玉等貸秀實鈔一千五百錠,度無以償,盡還其券不徵。”此等皆爲數頗巨,蓋工商有貲産者。《梁書·王志傳》:天監元年,遷丹陽尹。“京師有寡婦,無子,姑亡,舉債以斂葬,既葬而無以還之。志愍其義,以俸錢償焉。”則凡民之迫於用者也。《史記·貨殖列傳》:長安有子錢家。《元史吴鼎傳》:同知中政院事。“浙有兩富豪曰朱、張家,多貸與民錢。其後兩家誅没,而券之已償者,亦入於官,官惟驗券徵理,民不能堪。鼎力爲辨白,始獲免。”專以出貸爲事,蓋亦所謂子錢家矣。《宋史·吴奎傳》:權開封府。“富人孫氏辜榷財利,負其息者,至評取物産及婦女。奎發孫宿惡,徙其兄弟於江淮間,豪猾畏斂。”子錢家之居輦轂下者,其神通,又非尋常之子錢家比也。

    豪猾雖自有勢力,究仍多依倚官府。宋秦州民李益,民負息錢,官爲督理,引見《富人之不法》條。《金史·章宗紀》:明昌元年,八月,“禁指託親王、公主奴隸,占綱船,侵商旅,及妄徵錢債。”亦其倫也。《宋史·陳舜俞傳》:舜俞諍青苗法有云:“祖宗著令:以財物相出舉,任從書契,官不爲理,其保全元元之意,深遠如此。”以官不理債務爲保全元元,蓋知官吏必左袒債主也。《儒林·黄震傳》:“調吴縣尉,吴多豪勢家,告私債則以屬尉。民多飢凍窘苦,死尉卒手。震至,不受貴家告。”吴之豪勢家,亦秦之李益也。

    官之右護富民,亦有出於不得已者。蓋既不能剗除貧富,又舉相沿已久、習以爲安之局而壞之,其爲患,必更有不堪設想者也。《宋史·沈立傳》:“遷兩浙轉運使。蘇、湖水,民艱食,縣戒强豪民發粟以振,立亟命還之,而勸使自稱貸,須歲稔,官爲責償。”《朱壽隆傳》:爲京東轉運使。“歲惡民移,壽隆諭大姓、富室畜爲田僕,舉貸立息,官爲置籍索之,貧富交利。”皆以此也。《崔與之傳》:知建昌之新城。“歲適大歉。有强發民廩者,執其首,折手足以徇,盜爲止。勸分有法,貧富安之。”《陳居仁傳》:“移建寧府。歲饑,出儲粟平其價,弛逋負以巨萬計,代輸畸零繭税。有因告糴殺人者,會赦免,居仁曰:此亂民也,釋之將覆出爲惡,遂誅之。”意亦如是。然折其手足已甚矣,況殺之乎?

    《金史·黄久約傳》:“時以貧富不均,或欲令富民分貸貧者,下有司議。久約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貧富不均,亦理之常。若從或者言,適足以斂怨,非損有餘補不足之道。章宗時領右丞相,韙其議。”案行或者之言,則不得不官爲理欠,此其一難。然明二祖仁、宣時,曾令“富人蠲佃户租,大户貸貧民粟,免其雜役爲息,豐年償之。”見《明史·食貨志》。又《劉辰傳》:遷江西布政司參政。“歲饑,勸富民貸飢者,蠲其徭役,以爲之息。官爲立券,期年而償。”則迫之雖屬難行,勸之亦自有其術也。

    富人莫能救恤,貧民自不得不相濡以沫。既曰貧民,安有餘力,則合衆之道尚焉。《新唐書·循吏傳》:韋宙,出爲永州刺史。“民貧無牛,以力耕。宙爲置社,二十家月會錢若干,探名,得者先市牛,以是爲準,久之,牛不乏。”此即後世糾會之法,緩急之藉以濟者多矣。

    六九三質典

    出舉者必不甘喪其所有也,於是乎有質典。可質典之物甚衆。《梁書·處士庾詵傳》:“隣人有被誣爲盜者,被劾妄款。詵矜之,乃以書質錢二萬,令門生詐爲其親,代之酬備。”《南史·謝弘微傳》:曾孫僑,“素貴。嘗一朝無食,其子啓欲以《班史》質錢。答曰:寧餓死,豈可以此充食乎?”北齊祖珽,嘗以《華林徧略》數帙,質錢樗蒲。是書可爲質也。褚炫病,無以市藥,以冠劍爲質。《南史·褚彦回傳》。孫騰、司馬子如嘗詣李元忠,逢其方坐樹下,葛巾擁被,對壺獨酌,使婢卷兩褥,以質酒肉。及卒,又以金蟬質絹,乃得斂焉。杜甫之詩曰:“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詩人之辭,似不容盡據爲典實。然《宋史·張秉傳》言:“秉好飭衣服,潔饌具。每公宴及朋友家集會,多自挈肴膳而往。家甚貧,常質衣以給費焉。”則杜陵之辭,亦非盡子虚矣。是凡衣飾皆可爲質也。《元史·儒學·胡長孺傳》:爲台州寧海縣主簿。“永嘉民有弟質珠步摇於兄者,贖焉,兄妻愛之,給以亡於盜。屢訟不獲直,往告長孺。長孺曰:爾非吾民也,叱之去。未幾,治盜。長孺嗾盜誣兄受步摇爲臧,逮兄赴官,力辨數弗置。長孺曰:爾家信有是,何謂誣耶?兄倉皇曰:有固有之,乃弟所質者。趣持至驗之。呼其弟示曰:得非爾家物乎?弟曰:然。遂歸焉。”此又以貴重之物爲質者也。以物爲質而後出舉,實最利於舉主。然舉主必資力雄厚,且必能保守其質物。獨力不給,集衆爲之,而典肆興矣。然非一蹴可幾也。

    《南史·循吏傳》:甄法崇孫彬。“嘗以一束苧就州長沙寺庫質錢。後贖苧還,於苧束中得五兩金,以手巾裹之,彬得,送還寺庫。道人驚云:近有人以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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