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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九~五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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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二九著魏律者

    《晉書·刑法志》曰:“(魏明帝)命司空陳羣、散騎常侍劉劭、給事黄門侍郎韓遜、議郎庾嶷、中郎黄休、荀詵等删約舊科,旁采漢律,定爲魏法,制《新律》十八篇,《州郡令》四十五篇,《尚書官令》、《軍中令》合百八十餘篇,其《序略》曰”云云。《三國志·魏志·盧毓傳》云:“青龍二年,入爲侍中。先是,散騎常侍劉劭受詔定律,未就。毓上論古今科律之意,以爲法宜一正,不宜有兩端,使姦吏得容情。”而《魏志·劉劭傳》言:“明帝即位,出爲陳留太守。徵拜騎都尉,與議郎庾嶷、荀詵等定科令,作《新律》十八篇,著《律略論》。遷散騎常侍。”則劭當定律之初,尚未爲散騎常侍。《毓傳》及《晉志》皆從其後來所遷之官言之。荀詵爲中郎,則《國志》又未分别。《晉志》所謂《序略》,當即《劭傳》所謂《略論》也。

    五三〇追戮已出之女

    《晉書·刑法志》曰:“景帝(司馬師)輔政,是時魏法,犯大逆者誅及已出之女。毌丘儉之誅,其子甸妻荀氏應坐死,其族兄顗與景帝姻通,表魏帝以匄其命。詔聽離婚。荀氏所生女芝,爲潁川太守劉子元妻,亦坐死,以懷姙繫獄。荀氏辭詣司隸校尉何曾乞恩,求没爲官婢,以贖芝命。案此事亦見《三國志·何夔傳注》。《注》引干寶《晉紀》云:“辭詣廷尉,乞爲官婢,以贖女命。”曾哀之,使主簿程咸上議曰:夫司寇作典,建三等之制;甫侯脩刑,通輕重之法。叔世多變,秦立重辟,漢又脩之。大魏承秦漢之弊,未及革制,所以追戮已出之女,誠欲殄醜類之族也。”據議,其法沿自秦漢,而《志》又言魏法者,蓋秦漢有此法而未必行,及是時乃行之耳。魏文帝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三國志·陳思王傳》。則雖非已出之女,亦有不并戮者。

    《三國志·郭淮傳注》引《世語》曰:“淮妻,王凌之妹。凌誅,妹當從坐,御史往收。督將及羌、胡渠帥數千人叩頭請淮表留妻,淮不從。妻上道,莫不流涕,人人扼腕,欲劫留之。淮五子叩頭流血請淮,淮不忍視,乃命左右追妻。於是追者數千騎,數日而還。淮以書白司馬宣王曰:五子哀母,不惜其身;若無其母,是無五子;無五子,亦無淮也。今輒追還,若於法未通,當受罪於主者,覲展在近。書至,宣王亦宥之。”案此書乃迫脅之辭。上文叙事之語,亦淮之託辭,非必其實也。此事之去激變亦僅矣。夫族誅之酷,不過慮報復耳;安知不有因此而引起自危之念,益堅其報復之心,而終不得戢者邪?

    五三一秦韓

    《三國·魏志·辰韓傳》云:“其耆老傳世,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來適韓國,馬韓割其東界地與之。其言語不與馬韓同。名國爲邦,弓爲弧,賊爲寇,行酒爲行觴。相呼皆爲徒,有似秦人,非但燕、齊之名物也。”又云:“今有名之爲秦韓者。”《後漢書》云:“有似秦語,故或名之爲秦韓。”無“非但燕、齊之名物”句,遠不如《三國志》之精。蓋自燕至朝鮮,言語本大同,辰韓距朝鮮近,非明著其似秦而非但燕、齊,無以見耆老傳言之可信也。

    《宋書·百濟傳》云:“百濟國本與高驪俱在遼東之東千餘里。其後高驪略有遼東,百濟略有遼西。百濟所治,謂之晉平郡晉平縣。”晉平郡晉平縣疑慕容氏或北燕馮氏所置。知非百濟自置者。《梁書》云:“百濟亦據有遼西、晉平二郡地,自置百濟郡。”明晉平、遼西,同爲舊郡也。晉平所在無考,疑在今遼寧沿海。當時高句驪之西侵自陸,百濟之西侵蓋自海。《梁書》云:天監時,百濟“爲高句驪所破,衰弱者累年,遷居南韓地”。百濟之失遼西專據半島,蓋在此時。其民猶有秦韓之遺焉。《梁書》謂其“呼帽曰冠,襦曰複衫,袴曰褌,其言參諸夏,亦秦韓之遺俗”是也。又曰:“今言語服章,略與高驪同。”此由百濟之王,本與高句驪同種,非其民皆如是。又曰“行不張拱,拜不申足則異”,則亦未盡變三韓之俗矣。拜申足者,《梁書·高句驪傳》云“跪拜申一腳”;《魏書》云“曳一腳”,蓋兩足一信一屈,頗類武坐之致右憲左。《隋書》言其“以兩手據地爲敬”,亦與中國之拜,大同小異也。秦取遼東,在始皇二十五年,下距梁之天監,七百二十三年矣,而避役之亡人,舊俗猶未盡變,亦可謂之貞固矣哉!

    秦韓、辰韓,二者似不可溷。辰韓者,三韓之一,秦韓則避役之亡人也。當時所謂秦韓者,疑專指此亡人言之,而與馬韓、弁韓同稱三韓之辰韓初不在内。《三國志》、《後漢書》皆云辰韓爲古之亡人,或名之爲秦韓,疑實誤也。《梁書》云辰韓始有六國,後稍分爲十二,新羅其一,而其稱冠曰遺子禮,襦曰尉解,袴曰柯半,反與中國大相逕庭;其拜及行,與高驪相類。語言待百濟而後通;皆新羅與中國遠,百濟與中國近之證。蓋亡人與辰韓雜居,乃秦漢時事,梁時轉屬百濟,與出自辰韓之新羅,顧無涉矣。自來論者,皆謂新羅出自華夏,實未深考之過也。

    《周書》云百濟昏取之禮,略同華俗;父母及夫死,三年治服,餘親則葬訖除之;其王以四仲之月,祭天及五帝之神;亦殊與中國類。

    五三二晉初東夷種落之多

    《晉書·武帝紀》:咸寧二年二月,東夷八國歸化。七月,東夷十七國内附。三年,東夷三國内附。四年三月,東夷六國來獻。是歲,東夷九國内附。太康元年六月甲申,東夷十國歸化。七月,東夷二十國朝獻。二年三月,東夷五國朝獻。六月,東夷五國内附。三年九月,東夷二十九國歸化,獻其方物。七年八月,東夷十一國内附。八年八月,東夷二國内附。九年九月,東夷七國詣校尉内附。十年五月,東夷十一國内附。是歲,東夷絶遠三十餘國來獻。太熙元年二月辛丑,東夷七國朝貢。《惠帝紀》:永平元年,東夷十七國詣校尉内附。蓋十六年之間,東夷之來者十有七,國數逾二百。其中固多前後屢至之國,然東夷國數之多,可想見矣。自是之後,惟孝武帝太元七年九月,東夷五國遣使來貢方物。此外不復見於史。蓋鮮卑漸强,艮維失馭;繼以中原喪亂,東渡以後,聲威益不逮遠使然。然竊疑亦有史失其事者。肅慎之在東北,距校尉頗遠,然成帝時曾遣使來貢,又入貢於石虎、苻堅時,皆曾貢其楛矢,則當時東北與中原形勢,實不甚隔絶;以晉初東夷來者之盛,而謂至惠帝以後,便爾闃然,似於事情不近。若謂諸國皆小弱,遠隔則不能自通,則《苻堅載記》載:太元六年,康居、于闐及海東諸國凡六十有二王,皆遣使獻其方物。此六十二王,不知但指海東諸國言,抑并計康居、于闐,或西域尚有他國,然其中必以海東諸國爲多,則無疑義。七年,海東諸國又遣使獻其方物。然則當東晉中葉,東夷國數,仍不減於西晉之初。國數如是之多,而謂自惠帝初元以降,僅太元初年五國一至,似終難於相信。即謂如是,亦其至者之少,其國數之未曾大減,似猶可推想而得也。然則東夷當慕容氏初亡時,仍是部落分立。句驪、百濟之强大,蓋尚積漸而致也。中國之於四夷,利其分不利其合,句麗、百濟兼併之難如此,而竟予以坐大之機,致隋煬帝、唐太宗再興大役而不能克,内亂詒禍之烈,亦可見矣。

    《晉書·張華傳》:“乃出華爲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領護烏桓校尉,安北將軍。撫納新舊,戎夏懷之。東夷馬韓新彌諸國,依山帶海,去州四千餘里,歷世未附者二十餘國,并遣使朝獻。”華之出,據《本紀》,事在太康三年,則《傳》所謂二十餘國者,必即《紀》所謂二十九國者也。《東夷傳》云:裨離國在肅慎西北,馬行可二百日。養雲國去裨離馬行又五十日。寇莫汗國去養雲國又百日行。一羣國去莫汗又百五十日,計去肅慎五萬餘里,其風俗土壤并未詳。泰始三年,各遣小部獻其方物。此諸國當在今黑龍江省北垂至西伯利亞,蓋絶遠之國,偶爾一至。又云:“至太熙初,復有牟奴國帥逸芝、惟離模盧國帥沙支臣芝、于離末利國帥加牟臣芝、蒲都國帥因末、繩余國帥馬路、沙樓國帥釤加,各遣正副使詣東夷校尉何龕歸化。”諸國之名,頗與《三國志》所記三韓諸國之名相似,當去校尉治所較近;魏置東夷校尉,居襄平,而分遼東、昌黎、玄菟、帶方、樂浪五郡爲平州。後還合爲幽州,及文懿滅後,有護東夷校尉居襄平。見《晉書·地理志》。《紀》所記東夷諸國,大約皆此等部落也。此十國之至,《紀》皆不載,可見當時四夷朝貢者,《本紀》不能盡記其事。余謂惠帝而後,東夷未必遂絶,似可信矣。

    《地理志》云:“後漢末,公孫度自號平州牧,及其子康,康子文懿,并擅據遼東;東夷九種,皆服事焉。”此所謂九種者,似襲古九夷之文,非真當時種落有九。魏晉時之東夷校尉,其威稜之遠,實不逮公孫氏,而諸國來者猶盛。謂公孫氏時服事者,乃止九種,其非事實可知。南北朝、隋、唐間脩史者,好飾文辭,致失史實,往往如此。《三國·魏志·齊王芳紀》:正始七年春二月,幽州刺史毌丘儉討高句驪,夏五月,討濊貉,皆破之。韓那奚等數十國各率種落降。又《晉書·文帝紀》:景元四年,天子申晉公九錫之命,司空鄭沖率羣官勸進,有云“時俗畏懷,東夷獻舞”。《樂志》:食舉樂東西廂歌“亹亹文皇”、“韓濊進樂”,所述即一事。此皆魏時事也,可見東夷當魏時來者亦盛。

    五三三四裔酋長雖降爲編户其種人仍君事之

    《三國·魏志·四裔傳》注引《魏略·西戎傳》曰:氐“雖都統於郡國,然故自有王侯,在其虚落間。”案《晉書·石勒載記》曰:“其先匈奴别部羌渠之胄。祖耶奕于,父周曷朱,一名乞翼加,并爲部落小率……曷朱性凶麤,不爲羣胡所附,每使勒代已督攝,部胡愛信之。”然又云:“勒年十四,隨邑人行販洛陽……所居武鄉北原山下,草木皆有鐵騎之象,家園中生人參,花葉甚茂,悉成人狀。父老及相者皆曰:‘此胡狀貌奇異,志度非常,其終不可量也。’勸邑人厚遇之,時多嗤笑。唯鄔人郭敬,陽曲甯驅,以爲信然,并加資贍。勒亦感其恩,爲之力耕。每聞鞞鐸之音,以歸告母,母曰:‘作勞耳鳴,非不祥也。’”則勒當爲司馬騰所執賣之先,久淪爲傭耕負販之儔矣。蓋古之亡國敗家者皆如此,此諸侯不臣寓公,所以稱爲盛德歟?然於其種人,有督攝之權如故。此則敗亡之族,所以時足爲患也。

    《載記》又云:“太安中,并州飢亂,勒與諸小胡亡散,乃自雁門還依甯驅。北澤都尉劉監欲縛賣之,驅匿之獲免。勒於是譖詣納降都尉李川,路逢郭敬,泣拜言飢寒。敬對之流涕,以帶貨鬻食之,并給以衣服。勒謂敬曰:‘今者大餓,不可守窮。諸胡飢甚,宜誘將冀州就穀,因執賣之,可以兩濟。’敬深然之。會建威將軍閻粹説并州刺史、東嬴公騰,執諸胡,於山東賣充軍實。騰使將軍郭陽、張隆虜羣胡,將詣冀州,兩胡一枷。勒時年二十餘,亦在其中,數爲隆所歐辱。敬先以勒屬郭陽及兄子時,陽,敬族兄也,是以陽、時每爲解請,道路飢病,賴陽、時而濟。既而賣與茌平人師懽爲奴。”案騰之所爲酷矣。然使敬與勒之謀而克遂,其所爲豈必有愈於騰。勒雖降爲編氓,然羣胡猶服其督攝,是猶以君事之也。乃窮餓之時,遽賣其種人以自利,并狡虐矣哉!

    五三四滑國考

    考證之學,自古有之,特前人不如後人之密耳。然後人議前人之疏,亦時或出於誤會,非盡前人之咎也。《梁書·西北諸戎傳》云:“滑國者,車師之别種也。漢永建元年,八滑從班勇擊北虜有功,勇上八滑爲後部親漢侯。自魏、晉以來,不通中國。至天監十五年,其王厭帶夷栗陁始遣使獻方物。”又云:“元魏之居桑乾也,滑猶爲小國,屬芮芮,後稍强大,征其旁國波斯、盤盤、罽賓、焉耆、龜兹、疏勒、姑墨、于闐、句盤等國,開地千餘里。”元魏之居桑乾,事在晉初,下距天監,載祀不過二百,其時塞北、西域,使譯皆有往來,既非隔絶無聞,亦非年遠而事跡湮滅,儻使芮芮之一屬部,驟致强大,拓地萬里,安得其戰勝攻取之跡,闕焉不傳?且其於芮芮,何以絶不反噬,如後來突厥之所爲乎?此皆衡以事理而絶不可通者也。《梁書》又有白題國云:“其先蓋匈奴之别種胡也。漢灌嬰與匈奴戰,斬白題騎一人。今在滑國東,去滑六日行。”其説之不可信,亦與其説滑國同。《裴子野傳》云:“西北徼外,有白題及滑國,遣使由岷山道入貢。此二國歷代弗賓,莫知所出。子野曰:漢潁陰侯斬胡白題將一人。服虔《注》云:白題,胡名也。又漢定遠侯擊虜,八滑從之,此其後乎?時人服其博識。”然則以滑國爲八滑之後,乃子野推測之辭,作《梁書》者乃以爲事實,誤矣。滑國即《北史》之嚈噠,明白無疑。《北史·西域傳》云:“嚈噠國,大月氏之種類也,亦曰高車之别種。其原出於塞北,自金山而南。”其不可信,亦與《梁書》同。《通典·邊防典》云:“案劉璠《梁典》:滑國姓嚈噠,後裔以姓爲國號,轉譌又謂之挹怛焉。”《注》云:“其本原,或云車師之種,或云高車之種,或云大月氏之種。又韋節《西蕃記》云:親問其國人,并自稱挹闐。又按《漢書》:陳湯征郅支、康居副王挹闐鈔其後重,此或康居之種類。然傳自遠國,夷語譌舛,年代緜邈,莫知根實,不可得而辨也。”以挹闐爲康居副王之後,正與裴子野之智同。然韋節親聞,説自不誤。因此,可知噠、怛二字,音并同闐,於、邑雙聲,于、於同字,挹噠、挹怛,實于闐之異譯。而通梁之厭帶夷栗陁,殆亦夷栗陁其名,厭帶其姓也。云後裔以姓爲國號,則其初不以姓爲國號可知。《唐書·地理志》:“大汗都督府,以嚈噠部落活路城置。”此即《西域記》之活國,蓋嚈噠嘗居於是,而以其名自通,故《梁書》謂之滑國也。《梁書·西北諸戎滑國傳》云:“少女子,兄弟共妻。”又云:“女人被裘,頭上刻木爲角,長六尺,以金銀飾之。”《北史·西域嚈噠傳》云:“其俗,兄弟共一妻,夫無兄弟者,妻戴一角帽,若有兄弟者,依其多少之數,更加角焉。”多夫之俗,較多妻爲少,俗同而地又相鄰者,當可信爲同族。《北史·吐谷渾傳》云:“白蘭西南二千五百里,隔大嶺,又度四十里海,有女王國。以女爲王,故因號焉。”《西域傳》云:于闐“南去女國三千里”,又云:“女國,在蔥嶺南,其國以女爲王。”而唐世西山八國中,亦有一女國,見《舊唐書·德宗紀》貞元九年、《新唐書·韋皋傳》。可見自西康至後藏,戴女王之部族頗多。以女爲主,必也其行女系,女系固非即女權,然女權究易張大也。《北史》之女王國,“土著,宜桑麻,熟五穀”,女國則“氣候多寒,以射獵爲業”,“丈夫惟以征伐爲務”,蓋亦隨其所處而法俗不同。射獵好征戰之族,自後藏北出,于闐正當其衝。《梁書》滑國與于闐,王與妻皆并坐接客;滑“女人被裘”,于闐“婦人皆辮髮,《北史》:女國人皆被髮。衣裘袴”;其俗既極相類。又《梁書·滑傳》云“其跪一拜而止”,此語疑有譌誤。《于闐傳》云:“其人恭,相見則跪,其跪則一膝至地。”此古武坐致右憲左之類,滑俗疑亦同之,此皆滑人曾據于闐之跡。又有周古柯、呵跋檀、胡蜜丹,皆滑旁小國。又云:“凡滑旁之國,衣服容貌,皆與滑同。”蓋其相將俱出者也。《滑傳》云“其言語待河南人譯,然後通”,此其入貢所以必由岷山道。又云“著小袖長身袍”,《渴盤陁傳》云:“風俗與于闐相類。著長身小袖袍,小口袴。”渴盤陁,蓋即《滑傳》之盤盤也。《高昌傳》云:“著長身小袖袍,縵襠袴。”《武興傳》云:“著長身小袖袍,小口袴。”然則自岷山循南山而西,歷天山而北,法俗多同,越北塞而化及金山,自無足異。《北史》所由指嚈噠爲高車、月氏之種與?藏族緣起,史最茫昧,而一經考索,其事跡之有可見者亦如此。而前史但據譯名,妄相附會,不其傎與?民族異同,大端莫如言語。《北史》明言嚈噠之語,與蠕蠕、高車及諸胡不同,而猶目爲高車之種,不尤繆與?然前史所云種者,多指種姓,非謂種族,故所云“車師别種”、“高車别種”、“大月氏種類”者,皆指其君,非指其民。且如拓跋氏,孰不知爲鮮卑種?然《魏書·官氏志》中有須卜氏,有丘林氏,則固匈奴種姓也。契丹爲宇文氏遺落,其誰不知?而《五代史》本傳謂爲匈奴種,以宇文氏之先,爲南單于遠屬也。夫其徒以其君之種姓,而忽其民之族類,則誠疏矣。然舉彼考其君之種姓之辭,而謂其談説其民之種族,則前史不任咎也。抑《通典》以嚈噠之君爲康居副王之種,豈不大謬?然彼固云“夷語譌舛,年代緜邈,莫知根實”。推裴子野之意,亦當如是耳。作《梁書》者逕以其推測之辭爲事實則繆矣,然因此而并斥子野爲武斷則誣。故曰:前人之考據,不如後人之密,而後人所議前人之疏,亦或出於誤會也。

    沙琬《西突厥史料》,馮承鈞譯,商務印書館本。引《梁書·滑國傳》之文而加按云:“盤盤,南海國,不應列入西域諸國間。”案《宋書·索虜傳》後附《芮芮傳》云:“其東有槃槃國”,即此盤盤,非南海之盤盤也。《梁書》又有末國云:“漢世且末國也。北與丁零,東與白題,西與波斯接。”此國亦在西方,與且末相去甚遠。丁氏謙《梁書·夷貉傳考》,謂爲米國之異譯,蓋是。以爲漢世之且末,與以滑爲八滑,致誤之因同也。

    原刊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日上海《益世報》

    五三五柔然

    柔然,《南史》云“蓋匈奴之别種”,殊誤。《魏書·蠕蠕傳》云:“始神元之末,掠騎有得一奴,髮始齊眉。忘本姓名,其主字之曰木骨閭。木骨閭者,首秃也。木骨閭與郁久閭聲相近,故後子孫因以爲氏。木骨閭既壯,免奴爲騎卒。穆帝時,坐後期當斬,亡匿廣漠谿谷間,收合逋逃,得百餘人。依純突鄰部。疑當作紇突隣。木骨閭死,子車鹿會雄健,始有部落,自號柔然。後世祖以其無知,狀類於蟲,故改其號曰蠕蠕。”阿那瓌之降魏也,啓魏主:“臣先世源由,出於大魏。”觀此,則柔然之先,必爲鮮卑。惟純突隣部,似系高車部落。

    五三六北族辮髮

    北族除匈奴外,殆皆辮髮,而其辮髮之制,又小有不同。《後漢書·烏桓傳》,謂其“父子男女相對踞蹲,以髠頭爲輕便。婦人至嫁時乃養髮,分爲髻”。而鮮卑則“唯婚姻先髠頭”。《魏書·宇文莫槐傳》:“人皆剪髮,而留其頂上,以爲首飾。長過數寸,則截短之。”是其所留之髮頗短。然木骨閭髮齊眉,而拓跋氏謚之曰秃,則拓跋氏之辮髮,又頗長矣。此南朝所以呼爲“索虜”歟?《晉書·載記》述慕容氏得氏之由曰:“時燕、代多冠步摇冠,莫護跋見而好之,乃斂髮襲冠。諸部因呼之爲步摇,其後音譌,遂爲慕容焉。”竊疑莫護亦慕容音轉,此人實名跋也。此當爲北族慕化解辮之最早者。而後來之滿洲人,乃以强迫漢人薙髮,大肆殺戮,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然漢族至今,猶有辯髮而效忠於胡者,則亦可謂不念始矣。

    其服飾:男子辮髮,女子則否。《北史·高車傳》:“婦人以皮裹羊骸,戴之首上,縈屈髮鬢而綴之,有似軒冕。”《南史·蠕蠕傳》:“辮髮,衣錦小袖袍、小口袴、深雍鞾。”利御寒而便騎射,亦各適於其地也。《北史·突厥傳》稱其“被髮左袵”;《隋書·突厥傳》載沙缽略表,謂“削袵解辮,革音從律,習俗已久,未能改變”,可見其由來之舊矣。

    五三七北俗不解用彈

    北夷雖善射而不解彈。《魏書·序紀》云:神元帝四十二年“遣子文帝如魏,以國太子留洛陽。魏晉禪代,和好仍密。始祖春秋已邁,帝以父老求歸,晉武帝具禮護送。四十八年,帝至自晉。五十六年,復如晉;其年冬,返國,行達并州;晉征北將軍衛瓘以帝爲人雄異,恐爲後患,乃密啓晉帝,請留不遣。晉帝難於失信,不許。瓘復請以金錦賂國之大人,令致閒隙,使相危害。晉帝從之,遂留帝。五十八年,方遣帝。始祖聞帝歸,大悦,使諸部大人詣陰館迎之。酒酣,帝仰視飛鳥,謂諸大人曰:我爲汝曹取之。援彈飛丸,應弦而落。時國俗無彈,衆咸大驚,乃相謂曰:太子風采被服,同於南夏,兼奇術絶世,若繼國統,變易舊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國諸子,習本淳樸。咸以爲然。且離閒素行,乃謀危害,并先馳還。始祖問曰:我子既歷他國,進德何如?皆對曰:太子才藝非常,引空弓而落飛鳥,是似得晉人異法怪術,亂國害民之兆,惟願察之。自帝在晉之後,諸子愛寵日進。始祖年踰期頤,頗有所惑,聞諸大人之語,意乃有疑,因曰:不可容者,便當除之。於是諸大人乃馳詣塞南,矯害帝。”此説雖出附會,然北俗之不知彈,而視爲神奇,則可見矣。《隋書·長孫晟傳》:晟副宇文神慶送千金公主,攝圖愛焉。“每共遊獵,留之竟歲。嘗有二雕,飛而争肉,因以兩箭與晟曰:請射取之。晟乃彎弓馳往,遇雕相攫,遂一發而雙貫焉。攝圖喜,命諸子弟貴人皆相親友,冀昵近之,以學彈射。”晟之一發雙貫,蓋亦用彈,非用箭也。其後啓民入朝,賜射於武安殿,時有鳶羣飛,上曰:公善彈,爲我取之。十發俱中,并應丸而落,猶欲以彈誇示外夷也。

    五三八烏丸俗從婦人計

    《三國·魏志·烏丸傳注》引《魏書》曰:“其嫁娶皆先私通,略將女去,或半歲百日,然後遣媒人送馬牛羊以爲聘娶之禮。《後漢書》作“以爲聘幣”。壻隨妻歸,見妻家無尊卑,旦起皆拜,而不自拜其父母。爲妻家僕役二年,《後漢書》作“一二年間”。妻家乃厚遣送女,居處財物,一出妻家,故其俗從婦人計。至戰鬭時,乃自決之。”案此自服務婚稍入買賣婚之世,財産猶屬女子,故除戰鬭外,一切皆女子主之也。《史記·大宛列傳》言:“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俗貴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決正。”蓋部族政治,初亦不離米鹽靡密,故亦多由女子主之也。

    《三國志·高句麗傳》曰:“其俗作婚姻,言語已定,女家作小屋於大屋後,名壻屋,壻暮至女家户外,自名跪拜,乞得就女宿,如是者再三,女父母乃聽使就小屋中宿,旁頓錢帛,至生子已長大,乃將婦歸家。”此亦從從婦居稍變爲從夫居者。舜尚見帝,帝館甥於貳室,與壻屋頗相類。

    五三九東沃沮之葬

    《三國·魏志·東沃沮傳》云:“其葬作大木椁,長十餘丈,開一頭作户。新死者皆假埋之,才使覆形,皮肉盡,乃取骨置椁中。舉家皆共一椁。”案此象生時之居室也,野蠻人之居,固多爲大室也。韓居處作草屋土室,形如冢,其户在上,舉家共在中,無長幼男女之别,同書《韓傳》。即其一證。

    五四〇曆日

    古以干支紀日,後世則易之以數。以用干支爲紀,不能與月相合,又不能與年相合,故曆術漸普徧於民間,而其法遂廢矣。《宋書·禮志》二:“案《周禮》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也。《月令》,暮春,天子始乘舟。禊於名川也。《論語》,暮春浴乎沂。自上及下,古有此禮。今三月上巳祓於水濱,蓋出此也。自魏以後,但用三日,不以巳也。”蓋至魏世,用干支紀日者已希矣。

    曆術何以普徧於民間,則必恃曆本之普徧。《梁書·傅昭傳》:昭隨外祖於朱雀航賣曆日。所謂曆日,即今曆本也。昔人詩:“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謂山中無曆本可得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四一減食致壽

    梁武帝在歷代帝王中,可謂最能勤勞且寡嗜欲者。以從來學人,居於帝王之位者極少,而帝則確爲學人也。《梁書·賀琛傳》:琛啓陳事條,言甚切直。武帝怒,召主書於前,口授敕責琛,有曰:“朕三更出理事,隨事多少,事少或中前得竟,或事多,至日昃方得就食。日常一食,若晝若夜,無有定時。疾苦之日,或亦再食。昔要腹過於十圍,今之瘦削,裁二尺餘,舊帶猶存,非爲妄説。”帝之責琛,誠爲拒諫,然其能勤勞寡嗜欲,則史家亦盛稱之,非妄説也。顧乃康强致高壽。然則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亦非徒以其處境而實由其自律矣。節食尤爲致壽之大端。吾頗留心人之壽夭,自弱冠來,所知識者死,恒訪求其病狀,而推測其致死之由。蓋未見癡肥之人,克至耄耋之歲者;若其有之,則少壯雖癡肥,入老必瘦削。然則飲食若流者,以自促其年耳,亦可悲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東南日報》副刊“文史”

    五四二罷社

    《三國志·王脩傳》:“年七歲喪母,母以社日亡,來歲鄰里社,脩感念母,哀甚。鄰里聞之,爲之罷社。”案古人甚重社,安得罷之。所謂罷社者,蓋古人恒因社以作樂,哀其念母而罷之也。此猶得“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禮記·曲禮上》。之義。

    五四三吞泥

    近世飢荒時,民或吞土以求免死,俗稱之曰觀音土。《三國·吴志·孫權傳注》引《江表傳》,言權攻李術於皖城,術閉門自守,糧食之盡,婦女或丸泥而吞之。建安六年。則漢世已有其事。

    五四四因俗

    《通鑒》陳長城公至德元年,隋柳彧以近世風俗,每正月十五夜,燃燈遊戲,奏請禁之。曰:“竊見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戲朋遊,鳴鼓聒天,燎炬照地,竭資破産,競此一時,盡室并孥,無問貴賤,男女混雜,緇素不分。穢行因此而成,盜賊由斯而起。因循弊風,曾無先覺,無益於化,實損於民,請頒天下,并即禁斷。”詔從之。胡三省注曰:觀此,則上元游戲之弊,其來久矣。後之當路者,能不惑於世俗,奮然革之,亦所謂豪杰之士也。一國之人皆若狂,昔人痛之深矣。然百日之蜡,一日之澤。民固不可無會聚歡樂之時,要在節之以禮耳。且如賜酺,豈不足以致酒禍。然孔子不曰:“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乎?”俗之興替,必有其由。將頽者不可以人力支,衆之所樂者,亦不能以人力强革也;要在因人情而爲之節文耳,所謂善者因之也。且如百戲,無益有損,然其原出於角觝。秦漢之世,民至空邑以觀,不猶可以奬技勇乎?技勇之在今日,相需尤切,有心世道之人,能於時節,加以提唱,亦牖民之一道也。且男女之交,其不自由久矣,可無以宣泄之乎,此固自由之世之遺俗也。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五四五父子相似

    人之相似,惟醫學家所謂真雙生子爲然,不徒其貌也,即其心亦相似。然雙生之子,處境亦多相同,幼時尤甚;若處之不同之境,則其貌雖相似,其心即不能盡同。此可見清虚者易遷,重濁者難變,張横渠《正蒙》之説,有不盡誣者也。父子之相似,本不能如雙生之子。且人貌隨年而異,雙生子貌之相似,亦以年之相同也。若父子則有老少之殊,縱使人追憶疇昔而驚其相肖,必不能混淆於一見之下矣。乃《南史·陸倕傳》,謂倕次子緬,有似於倕,一看殆不能别,此誠罕有之事。意者倕生子甚早,子已壯而父猶未老歟?然終爲罕見之事矣。

    原刊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五日《東南日報》

    五四六絶菜患腫

    圍城之中,人乏蔬菜以爲食,每致患腫,昔人誤以爲由於乏鹽。如《北史·王思政傳》,謂思政初入潁川,士卒八千人,被圍既久,城中無鹽,腫死者十六七,及城陷之日,存者纔三千人是也。《魏書·房法壽傳》:法壽族子景伯,母亡居喪,不食鹽菜,遂爲水病,積年不愈,孝昌三年卒於家。似足證無鹽致腫之説矣。然《北史·趙琰傳》言:時禁制甚嚴,不聽越關葬於舊兆,琰四十餘年不得葬二親,年逾耳順,孝思彌篤,慨歲月遷移,遷窆無冀,乃絶鹽粟,斷諸餚味,食麥而已。而年至八十,則又何也?《隋書·劉方傳》:方征林邑還,士卒腳腫,死者十四五。此由南方卑溼,易患腳氣病,亦與缺鹽無涉也。

    五四七脈法

    中醫多以善診脈自詡,甚者謂能診脈,則不待問而可知所患,此乃欺人之談,少明事理者不之信,即醫家之少明事理者,亦不以此欺人也。然此等附會之説,古即有之。《魏書·術藝傳》,謂顯祖欲驗徐謇所能,乃置諸病人於幕中,使謇隔而脈之,深得病形,兼知色候是矣。此事即有之,亦爲幸中,況傳者過而非其實,《術藝傳》中事跡,率多如是也。脈學之興,蓋本診察之一術,所以補但憑證狀者之不足,以求詳慎,非謂恃此遂可忽視證狀。倉公之學,出於陽慶,《史記》本傳記慶語,謂有黄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生死,決嫌疑,定可治;原不專治脈書。倉公對詔問,謂病名多相類,不可知,故古聖人之脈法,以起度量,立規矩,縣權衡;此即所謂決嫌疑,乃所以補望聞之不足者也。其自述治驗,無一不切其脈者,然亦無一不詳其證狀,即知切脈非可專恃。後世醫家,遇有證脈不合者,多舍脈而從證;以證固明白有據,脈究徒憑探索也。間有舍證從脈者,乃經驗多,知目前之證將有變化,不宜徒據之以爲治,乃逆測未來以立法,實無所謂從脈也。故脈法實不可深恃。然脈法以不如證狀之易見,而有待於探索,故其通知實較難;醫工之較下者,或不知之。《宋書·范曄傳》,謂孔熙先善於治病,兼能診脈,可見是時能治病者,不皆能診脈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五日《東南日報》副刊“文史”

    五四八手術

    近世之論西醫者,多豔稱其手術。其實病之可用手術者,皆有形質可見,而可以逕拔除之,實不可謂之難治。近世手術,所以勝於古人者,乃在人體生理之益明,所用械器之益精,及麻醉消毒等法,爲效益大,而流弊益微耳。此皆他種科學有以輔助醫學,若就醫家療治之術言之,則使用手術,爲法最爲簡逕,固非古人所不能知,其興起度必甚早也。

    華佗之技,爲今古所豔稱,以其於鍼藥不及之病,能以刳割治之也。然其時關羽中流矢,嘗破臂作創,刮骨去毒。又《三國·魏志·賈逵傳注》引《魏略》,謂逵生癭稍大,自啓欲令醫割之,太祖惜逵忠,恐其不活,教謝主簿:吾聞“十人割癭九人死”。逵猶行其意,而癭愈大。逵之不愈,或不能歸咎於醫,然諺語亦必有由,則因割癭而死者不少矣。可見醫於刳割之術多拙。然工拙别是一事,觀於割癭者之多,而知是時之醫,能施刳割之術者實不少。若爲關羽破臂刮骨者,則其術并不可謂之拙矣。《魏書·長孫道生傳》,謂道生玄孫子彦,少嘗墜馬折臂,肘上骨起寸餘,乃命開肉鋸骨,流血數升,言戲自若,時以爲踰於關羽。子彦視關羽何如不可知,爲子彦施治之醫,必不減於爲羽施治之醫,則無惑也。是其術固異世而猶存也。《晉書·魏詠之傳》言:詠之生而兔缺,年十八,聞荆州刺史殷仲堪帳下有名醫能療之,貧無行裝,謂家人曰:“殘醜如此,用活何爲!”遂齎數斛米西上,以投仲堪。既至,造門自通。仲堪與語,嘉其盛意,召醫視之。醫曰:“可割而補之,但須百日進粥,不得語笑。”詠之曰:“半生不語,而有半生,亦當療之,況百日邪!”仲堪於是處之别屋,令醫善療之。詠之遂閉口不語,惟食薄粥,其厲志如此。及差,仲堪厚資遣之。此醫之技,亦未必減於華佗也。佗之所以負盛名者,或以其能用麻沸散。近世論醫學者,謂麻醉藥之發明,爲醫家一大事。以病有非刳割不能治者,無此,人或憚痛苦而不敢治;即或不憚,而痛苦非人所能堪,於法亦遂不可治也。爲關羽、長孫子彦作創之醫,未嘗用麻醉藥,顯而易見。《三國·吴志·吕蒙傳》言,蒙疾病,孫權迎置内殿,每有一鍼加,爲之慘戚。蓋亦不能用麻醉藥,故其痛苦實甚。然則是時之醫,能用麻醉藥者似少,此佗之所以獨擅盛名歟?然麻沸散之方,近世鈴醫猶有之,則亦非佗之所獨也。故世容有絶精之技,而必無獨擅之學。

    白喉之初起也,醫家多不能治。民間嫗婦,乃有以刀鍼破其白腐處而强抉去之者,往往致死,亦或獲愈。此足證吾手術治病最爲簡直、興起當早之説。蓋病之有形質可見者,就所在而逕抉去之,原爲人所易見;初用之或致死加劇,久之則其術漸精矣。然亦有古人技精,而後世反不逮之者。新醫有閲《銀海精微》者,謂其手術或爲近世眼醫師所不知。此由醫學傳習不盛,醫家又或自祕,前人之所知所能,不能盡傳於後也。然世之偏重儒醫,亦當分尸其咎。凡儒醫多好空談,而手術則非所習;使此輩享盛名,食厚糈,而襲古代醫家真傳之鈴醫,日益衰落,而古醫家專門之技,不傳於後者,亦益多矣。

    《晉書·温嶠傳》:嶠平蘇峻後,固求還鎮,先有齒疾,至是拔之,因中風,至鎮未旬而卒。其死,不知果由拔齒致之不,然時醫工能拔去病齒,則因此可知。

    古語云:“毒蛇螫手,壯士斷腕。”則去病毒之所在,以免延及全身,其由來亦極早。《晉書·盧欽傳》:欽子浮,以病疽截手,遂廢。則去肢體以全生命,古代之醫亦能爲之矣。

    邂逅受傷,殘折肢體,甚至傷及藏府而卒不死,亦可使人悟及手術之可用。《北史·彭樂傳》:天平四年,從神武西討,與周文相拒。神武欲緩持之,樂氣奮請決戰,神武從之。樂因醉入深,被刺腸出,内之不盡,截去復戰,身被數創,軍勢遂挫,然樂卒不死。有此等經驗,則使人知腸之可去矣。不然,孰敢臆測腸之可截邪?

    醫有借助於巫者,或藉此以振精神,便於施治耳。有形質之疾,謂可但以符呪等治之,恐無是理也。《齊書·陳顯達傳》言:顯達討桂陽賊,矢中左眼,拔箭而鏃不出。地黄村潘嫗善禁,先以釘釘柱,嫗禹步作氣,釘即時出,乃禁顯達目中鏃出之。似謂但禹步作氣而鏃自出者,恐傳者過也。《南史·張融傳》云:有薛伯宗者,善徙癰疽,公孫泰患背,伯宗爲氣封之,徙置齋前柳樹上,明旦癰消,樹邊便起一瘤如拳大,稍稍長,二十餘日,瘤大膿爛,出黄赤汁斗餘,樹爲之痿損。其説尤爲離奇。然自稱能徙癰者,吾小時尚見之,其事似在光緒辛卯歲,吾父腦後忽腫起如瘤,醫家不敢以刀割,亦不能以藥消,乃曰,有某者,自稱能徙癰,不妨姑試之。如其言。其人用何術,予已不省記,但記其云已徙之庭前桂樹上。其後樹無他異,而吾父腫亦旋消。更詢諸醫家,則云此蓋無名腫毒,本非瘤也。故知以神奇自炫者,今古多有,而侈陳奇跡,則無一不出語增耳。

    《隋書·隱逸傳》:張文詡嘗有腰疾,會醫者自言善禁,文詡令禁之,遂爲刃所傷,至於頓伏牀枕。醫者叩頭請罪,文詡遽遣之,因爲其隱,謂妻子曰:“吾昨風眩落阬所致。”其掩人之短,皆此類也。此可見善禁者亦不能不用刀鍼,或且藉此以施刀鍼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東南日報》副刊“文史”

    五四九國子太學

    國子學與太學,初本是二,後乃合而爲一。

    古代平民,學於其所居之里之校,秀者升入其鄉之庠序,自庠序升於司徒,入於大學。貴族則學於其家門側之塾。師氏、保氏門闈之學,公宫南之左之小學,與家塾皆一物也,貴族出於此,亦入於大學。故平民登進,較之貴族,多一節級。然既入大學,即與王太子、王子、羣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等夷矣。詳見《古學制》條。漢世博士弟子,太常擇民年十八以上儀狀端正者補;在郡、國、縣、道、邑者,令、相、長、丞上二千石,二千石察可者,得與計偕;尤絶無限制。後漢雖有大將軍至六百石遣子入學之令,亦未聞其較平民多占便宜,可謂蕩蕩平平矣。自國子學立,而此局乃一變。

    《宋書·禮志》云:“魏文帝黄初五年,立太學於洛陽。齊王正始中,劉馥上書曰:黄初以來,崇立太學,二十餘年,而成者蓋寡。由博士選輕,諸生避役,高門子弟,恥非其倫,故無學者。雖有其名而無其實,雖設其教而無其功。宜高選博士,取行爲人表,經任人師者,掌教國子。依遵古法,使二千石以上子孫,年從十五,皆入太學。明制黜陟,陳榮辱之路。不從。晉武帝泰始八年,有司奏:太學生七千餘人,才任四品,聽留。詔:已試經者留之,其餘遣還郡國。大臣子弟堪受教者,令入學。案此可見學生雖多,大臣子弟實少。咸寧二年,起國子學。蓋《周禮》國之貴遊子弟所謂國子,受教於師氏者也。”此爲國子學設立始末。蓋欲迫令貴遊子弟入學而不能,乃爲之别立一學耳。觀其擬諸師氏,則固以小學視之。《宋書·百官志》言晉初置國子學,隸屬太學,其等級固分明也。至南朝而其制一變。南朝皆無太學。陳宣帝太建三年、後主至德三年,皇太子皆釋奠太學。然此等皆徒有其名而已。《齊書·禮志》載曹思文之表曰:“今之國學,即古之太學。晉初太學生三千人,案較之上引《宋書·禮志》所述泰始八年之數,已裁減過半矣。既多猥雜,惠帝時欲辨其涇渭,故元康三年,始立國子學。官品第五以上,得入國學。案“立國子學”,《晉書·本紀》在咸寧二年。《宋書·禮志》作“起國子學”。《晉書·職官志》云:“咸寧四年,武帝初立國子學,定置國子祭酒、博士各一人,助教十五人,以教生徒。”蓋屋宇起於二年,官制定於四年,生徒選補之法,實至元康三年而後定,故思文又云立於是年也。天子去太學入國學,以行禮也。太子去太學入國學,以齒讓也。太學之與國學,斯是晉世殊其士庶,異其貴賤耳。”然則國學存而太學廢矣。太學凡民可入,而國學限於貴遊,是則去蕩平之途而求私龍斷也。

    原晉所以設國子學者,實緣欲求高門子弟之入學。其求高門子弟入學,則以此輩專務交遊也。《三國·魏志·董昭傳》:昭上疏陳末流之弊曰:“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爲本,專更以交遊爲業;國士不以孝弟清脩爲首,乃以趨勢遊利爲先。合黨連羣,互相褒歎,以毁訾爲罰戮,用黨譽爲爵賞。附己者則歎之盈言,不附者則爲作瑕釁。”此本漢末太學中之弊風,特以遭逢喪亂,學校丘墟,而此風未改,故初在學校中者,後又出於學校外耳。《晉書·傅玄傳》:玄於武帝初上疏,言“漢、魏百官子弟,不脩經藝而務交遊,徒繫名於太學,不聞先王之風”;又言“今聖明之政資始,而漢、魏之失未改,散官衆而學校未設”,蓋以此也。此事關鍵,首在其用人之能覈實,次亦視其果能驅人入學與否。用人果能覈實,遊談將不禁自止。不能驅人入學,則國子學亦與太學等耳。所謂高門子弟者,豈誠以羞與避役者伍而不入學哉?抑因避役而入學,固情有可矜,然爲政之道,當清簡賦役,不能豢避役者於學中,則當時猥雜之徒,雖一舉而盡汰之可也。而又不能,而乃爲之别立一學,不誠無具矣哉?

    然晉世所行之政,亦迄未收效也。以國學代太學,蓋始於宋,晉世尚未有此意,故東渡後,建武元年,即立太學。《晉書·本紀》。此事由王導、戴邈。導之言曰:“人知士之所貴,由乎道存,則退而脩其身。脩其身以及其家,正其家以及於鄉,學於鄉以登於朝。反本復始,各求諸己,則敦樸之業著,浮僞之道息。”欲“使朝之子弟,并入於學”。《宋書·禮志》。邈亦言:“貴遊之子,未必有斬將搴旗之才,亦未有從軍征戍之役。”宜“及盛年,講求道藝”。《宋書·禮志》。咸康三年,既立太學,復議國學。設立未幾,又復遣散。《晉書·成帝紀》:咸康三年,正月,立太學。《袁瓌傳》:除國子祭酒,上疏曰:“若得給其宅地備其學徒,麤有其官,則臣之願也。”疏奏,成帝從之。國學之興,自瓌始也。《宋書·禮志》,以疏爲瓌與太常馮懷同上,事在咸康三年,云:“疏奏,帝有感焉。由是議立國學,徵集生徒。而世尚莊、老,莫肯用心儒訓。穆帝永和八年,殷浩西征,以軍興罷遣。由此遂廢。”自咸康三年至永和八年,凡十六年。至孝武帝時,乃二學并立。《晉書·孝武帝紀》:太元九年,四月,增置太學生百人。十年,二月,立國學。事由謝石之奏,見《晉書》本傳及《宋書·禮志》。《宋書》載其疏辭,謂上於太元元年,蓋當作九年,因字形近而誤。疏有“皇威遐震,戎車方静”之語,蓋指淝水之捷言之,事在太元八年也。其事由於謝石。史稱“烈宗納其言,選公卿二千石子弟爲生,增造廟屋一百五十五間,而品課無章,士君子恥與其列”。國子祭酒殷茂言之曰:“自學建彌年,而功無可名。憚業避役,就存者無幾。或假託親疾,真僞難知。聲實渾亂,莫此之甚。臣聞舊制,國子生皆冠族華胄,比列皇儲,而中者混雜蘭艾,遂令人情恥之。竊謂羣臣内外,清官子姪,普應入學,制以程課。今者見生,或年在扞格,方圓殊趣,宜聽其去就,各從所安。”又庾亮在武昌,開置學官,其教亦言:“人情重交而輕財,好逸而惡勞。學業致苦,而禄答未厚,由捷逕者多,故莫肯用心。”又言:“若非束脩之流,禮教所不及,而欲階緣免役者,不得爲生。”然則貴遊不入,而避役者羣集,在太學未聞有改,而國學又復如此;即地方設學,亦不能免也。此積習不易變,南朝蓋患其猥雜,故逕獨立國學,然非政體也。

    强高門子弟入學,太元十年,蓋頗收效。然《宋書·五行志》云:“太元十年,正月,立國子學。學生多頑嚚,因風放火,焚房百餘間。”《晉書·五行志》略同。蓋即高門子弟之所爲也。歷代學校,亦多有所謂風潮,然未有如此次之無意識者,别見《學校風潮》條。當時所謂高門子弟者,其品質可知矣。設學不以教孤寒之士,而斤斤欲教此等人,不亦雕朽木而圬糞土之牆乎?

    《北齊書·儒林傳》曰:“齊制,諸郡并立學,置博士、助教授經。學生俱差逼充員。士流及豪富之家,皆不從調。備員既非所好,墳籍固不關懷,又多被州郡官人驅使,縱有遊惰,亦不檢治。”此則入學而不能避役,因之非差逼莫肯充員。又魏、晉以降之一變局矣。

    五五〇爲私家立學

    予嘗撰《私家教授之盛不始東漢》一條,讀之,可知學術之興盛,皆人民所自爲,而政府所能爲力者實淺矣;然猶不止此。夫東京十四博士,皆今學也。當時太學著籍之盛,曠古未聞,乃一朝灰炭,而今學之傳授,即隨之而絶,然則當時其學之傳於後生者幾何?無怪范蔚宗譏其“章句漸疏,多以浮華相尚”矣。《後漢書·儒林傳序》。東京私學,亦多有名無實。鄭玄在當時,最稱大師,而其所傳,陵亂無條理,且多矛盾,即可見之。然其傳授,猶歷久不絶。然則當時今學講師,其學尚不逮鄭玄、王肅也,況敢望韓嬰、董仲舒、劉向、揚雄乎?晉立國子學而太學廢。國學皆貴遊子弟,自更不足語於學問,説見《國子太學》條。劉宋以後,國學又替,而就講學之私家,加以扶助者轉盛。則是學術之命脈,仍繫於私家也。

    《宋書·禮志》云:高祖受命,詔有司立學,事在永初三年正月,見《紀》。未就而崩。太祖元嘉二十年,復立國學。《本紀》:太祖詔建國學,在元嘉十九年正月。是年十二月,詔言胄子始集,學業方興。《何承天傳》亦云:是年立國子學,以本官領國子博士。而《志》云二十年者,蓋師生集於十九年末,始業實在二十年也。二十七年廢。《紀》在三月,蓋以軍興廢。《孝武帝紀》:大明五年,八月,詔來歲可脩葺庠序,旌延胄子。《禮志》不言其事,疑其實未曾行。宋世國學之立,蓋不及十年也。然其時周續之遁跡廬山,高祖踐阼即召之,爲開館東郭外,招集生徒。元嘉十五年,文帝又徵雷次宗至京師,爲開館於雞籠山。時又使何尚之立玄學,何承天立史學,謝元立文學。凡四學并建。見《隱逸·雷次宗傳》。案此事《南史》入《本紀》,繫元嘉十六年。《宋書·何尚之傳》云:元嘉十三年,彭城王義康欲以司徒左長史劉斌爲丹陽尹,上不許。乃以尚之爲尹。立宅南郭外,置玄學,聚生徒,謂之南學。《南史》同。其立學不知究在何年也。《明帝紀》:泰始六年,九月,立總明觀。《南史》云:分爲儒、道、文、史、陰陽五部學。言陰陽者遂無其人。此猶是率元嘉之舊。國學雖衰,其扶助私家之學,則可謂至矣。齊建元四年,正月,詔立國學。見《禮志》及《本紀》。九月,以國哀罷。《武帝紀》。《百官志》云:其夏國諱廢學。永明三年,正月,詔立學。《本紀》。旋復省廢。未知何時,東昏侯時,曹思文争廢國學,見下。表言永明以無太子故廢,非古典。案建武四年詔言:“往因時康,崇建庠序,屯虞薦有,權從省廢,”則似非以無太子故。建武四年,正月,又詔立學。永泰元年,東昏侯即位,尚書符依永明舊事廢學。國子助教曹思文表言不可廢。有司奏從之。《禮志》。然其立學之久,尚不逮劉宋也。總明觀以永明三年省,蓋以國學已立故。然是歲,又於王儉宅置學士館,悉以四部充儉家。則學術之重心,仍在私家,又竟陵王子良,嘗表世祖,爲劉瓛立館,亦宋世待周續之、雷次宗之意也。梁武踐阼,徵何胤不至,遣何朗、孔壽等六人於東山受學。天監四年,置五經博士各一人。《本紀》。《儒林傳》云:以平原明山賓、吴興沈峻、建平嚴植之、會稽賀瑒、吴郡陸璉補博士,各主一館,則所重者仍在其人。七年,正月,詔大啓庠序,博延胄子,國學蓋自此建立。然恐亦徒有其名。故其後大同七年,又於宫城西立士林館,延集學者也。《陳書·儒林傳》言:高祖“承前代離亂,日不暇給,弗遑勸課。世祖以降,稍置學官。雖博延生徒,成學蓋寡”。陳世,資助私家之事,闃焉無聞,然官立之國學,亦益黯然無色矣。

    郡縣亦有爲私家立學者。《宋書·隱逸傳》沈道虔:鄉里年少,相率受學。道虔常無食,無以立學徒。武康令孔欣之厚相資給,受業者咸得有成。《梁書·處士傳》諸葛璩:性勤於誨誘,後生就學者日至,居宅狹陋,無以容之,太守張友爲起講舍。《魏書·崔休傳》:爲渤海,大儒張吾貴有盛名於山東。西方學士咸相宗慕。弟子自遠而至者恒千餘人。生徒既衆,所在多不見容。休乃爲設俎豆,招延禮接,使肄業而還,儒者稱爲口實。皆是。

    南北朝實爲資助私家立學最盛之世。固以其時王業偏安,敬教勸學,力有弗逮,乃僅就私家,加以資助。亦以私家立學,爲衆所歸仰者,其人必較有學問,而歸仰之者,亦必較有鄉學之誠,就加資助,轉較官自立學者爲有實際也。學術之興盛,皆社會自然之機運,而非政治所能爲,益可見矣。

    五五一盲人識字

    盲人亦能識字,爲近世言歐美教育者所豔稱。然其事古亦有之。《隋書·藝術傳》:盧大翼目盲,以手摸書而知其字是也。其所摸書,蓋爲簡牘。自簡牘盡廢,而此事遂不可見矣。

    五五二范甯崇學

    《晉書·范汪傳》:爲東陽太守,“在郡大興學校。”子甯,爲餘杭令,“在縣興學校,養生徒,絜己脩禮,志行之士,莫不宗之。朞年之後,風化大行。自中興以來,崇學敦教,未有如甯者也。”補豫章太守,“在郡又大設庠序。遣人往交州采磬石,以供學用。改革舊制,不拘常憲。遠近至者千餘人,資給衆費,一出私禄。并取郡四姓子弟,皆充學生,課讀五經。又起學臺,功用彌廣。江州刺史王凝之上言曰:豫章郡居此州之半。太守臣甯,入參機省,出宰名郡,而肆其奢濁,所爲狼籍。郡城先有六門,甯悉改作重樓,復更開二門,合前爲八。私立下舍七所。臣伏尋宗廟之設,各有品秩,而甯自置家廟。又下十五縣,皆使左宗廟,右社稷,準之太廟,皆資人力,又奪人居宅,工夫萬計。甯若以古制宜崇,自當列上,而敢專輒,惟在任心。州既聞知,即符從事,制不復聽。而甯嚴威屬縣,惟令速立。願出臣表下太常,議之禮典。甯以此抵罪。子泰,棄官稱訴。帝以甯所務惟學,事久不判。會赦,免。”案甯之所爲,誠若奢濁,然遠近至者千餘人,資給衆費,一出私禄,則其無所利焉可知。孝武遲迴不判,以待赦令,良有由也。或疑甯私禄何以能如是之多,則此非指朝所頒禄;各地方相沿,本有行政經費,并有供守令之費,如後世之陋規者。此不能不取,亦不必不取,惟在用之何如耳。豫章居江州之半,此款必不菲也。人有所長,必有所短。用人之道,貴在舍短取長。甯之失,在於迂闊奢泰,以崇學敦教論,則可謂世濟其美矣。若能任以學事,而抑其迂闊奢泰之爲,則用人之道也。

    事之當辦與否,與其辦理之善否,係屬兩事。當辦之事,雖辦理不善,祇應改其辦法,不應逕廢其事也。且如青苗,抑配固爲不可,然任兼并之家要倍稱之息,可乎?然則散放之法可變,散放之事,不可已也。宋世之新舊黨,若知此義,事之敗於狐埋狐搰者,必可大減矣。《宋史·胡宿傳》:“知湖州,前守滕宗諒大興學校,費錢數十萬。宗諒去,通判、僚吏皆疑以爲欺,不肯書曆。宿誚之曰:君輩佐滕侯久矣,苟有過,盍不早正?乃陰拱以觀,俟其去而非之,豈昔人分謗之意乎?坐者皆大慙。其後湖學爲東南最,宿之力爲多。”滕侯賢者,自無欺罔之事,然其下之人,得毋有欺滕侯者乎?然其事已在前矣。懲此而不承權輿,是重費也。然則胡宿保全湖學之功,不減於滕宗諒之創始也。

    宋世張昇鎮許,欲興鄉學,而馬宏沮之,誣縣令因以取民,引見《郡縣鄉里之學下》條。宏之言固誣,然因興作以取民之事,必多有之,宏乃得以肆其誣,則亦不可不儆也。國民政府之都南京也,學校、官司,屋宇皆不周於用,於是競事營建。百務廢弛,惟兹則汲汲恐後。論者皆譏其别有用心焉。此則范甯之罪人也。

    《晉書·虞溥傳》:“除鄱陽内史。大脩庠序,廣招學徒,至者七百餘人。祭酒求更起屋行禮。溥曰:君子行禮,無常處也。故孔子射於矍相之圃,而行禮於大樹之下。況今學庭庠序,高堂顯敞乎!”斯則范甯之諍友也。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論語·里仁》。

    五五三周朗

    一時之人,有一時之人之思想。《宋書·周朗傳》:世祖即位,普責百官讜言。朗上書,謂“宜二十五家選一長,百家置一師。男子十三至十七,皆令學經;十八至二十,盡使脩武。官長皆月至學所,以課其能。習經者五年有立,則言之司徒;用武者三年善藝,亦升之司馬。若七年而經不明,五年而勇不達,則更求其言政置謀,跡其心術行履,復不足取,雖公卿子孫,長歸農畝,終身不得爲吏。”此可謂昔人教育普及之論,其思想似頗特異。然《晉書·慕容皝載記》,載其記室參軍封裕諫辭曰:“四業者國之所資,教學者有國盛事。習戰務農,尤其本也,百工商賈,猶其末耳。宜量軍國所須,置其員數,已外歸之於農,教之戰法。學者三年無成,亦宜還之於農,不可徒充大員,以塞聰雋之路。”皝因此令學生不任教者,除其員録。其思想與朗頗相類。《魏書·景穆十二王傳》:南安王楨之子英,奏言“謹案學令:諸州郡學生,三年一校所通經數,因正使列之。然後遣使就郡練考。儁造之流,應問於魏闕;不革之輩,宜反於齊民。頃以皇都遷構,江、揚未一,故鄉校之訓,弗遑正試。致使薰蕕之質,均誨學廷;蘭蕭之體,等教文肆。今外宰京官,銓考向訖,求遣四門博士明通五經者,道别校練,依令黜陟。”其所行,亦即慕容皝之令。蓋時宇内分裂,競争烈而責望於民者深,故不期而同有此思想也。更上溯之,晉初傅玄上疏,言分民之理,欲采皇甫陶之説,課散官以親耕,亦以直喪亂之後,不容浮食者之衆耳。

    五五四汲冢書

    古書湮没復見,最早者無過於晉世之汲冢書。其事見於《晉書》之《武帝紀》、《律曆志》,及衛瓘、荀勖、束皙、王接、司馬彪、續咸諸傳。《紀》云:咸甯五年十月,“汲郡人不準掘魏襄王冢,得竹簡小篆古書十餘萬言,藏於祕府。”《志》云:“武帝太康元年,汲郡盜發六國時魏襄王冢,亦得玉律。”《衛瓘傳》載瓘子恒所作《四體書勢》云:“太康元年,汲縣人盜發魏襄王冢,得策書十餘萬言。”《束皙傳》云:“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諸説年代雖不相符,《二十二史考異》云:“《束皙傳》作太康二年,《衛恒傳》作太康元年,與《紀》互異。趙明誠《金石録》,據《太公廟碑》及荀勖序《穆天子傳》,俱云太康二年,以正《晉》《紀》年月之誤。”然亦未檢束、衛兩傳也。注云:“杜預《春秋後序》亦作太康元年。”案杜預《春秋後序》、荀勖《穆天子傳序》,并是僞物。然古事傳者多不審諦,不能以此遂疑其事之真。《律曆志》言:“荀勖校太樂,八音不和,始知後漢至魏,尺長於古四分有餘。勖乃部著作郎劉恭依《周禮》制尺,所謂古尺也。依古尺更鑄銅律吕,以調聲韻。其尺量古器,與本銘尺寸無差。又,汲郡盜發六國時魏襄王冢,得古周時玉律及鐘磬,與新律聲韻闇同。”則當時所得,書籍外尚有他物。書籍縱有僞作,他物不必皆有人作僞。以此互證,亦足見汲冢得書,事非烏有。所得之數,《本紀》與《衛瓘傳》,二説符同。簡策重滯,而每策所容,不過數十字;十萬餘言,自可盈數十車。《束皙傳》説,亦非歧異。十餘萬言之書,即在楮墨盛行之時,得諸地表,亦云匪易,況在楮墨未行之世,而又得諸地下之藏乎?誠足令人神往矣。

    然則世之所傳,所謂出自汲冢之書,其物果可信乎?曰:否。汲冢得書,實有其事,係一事;世之所傳,所謂出自汲冢之書,其可信與否,又是一事。汲冢得書,固實有其事,然世之所傳,謂其出於汲冢者,則不徒明以來之僞《竹書紀年》不可信,即其早於此者,如世所謂古本《竹書紀年》等,其不可信,亦未嘗不相等也。此其爲説,觀於《晉書》之《束皙傳》,即可知之。《荀勖傳》言竹書之得,“詔勖撰次之,以爲《中經》,列在祕書。”《束皙傳》言:“初發冢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銓次。武帝以其書付祕書校綴次第,尋考指歸,而以今文寫之。皙在著作,得觀竹書,隨疑分釋,皆有義證。”《王接傳》云:“時祕書丞衛恒考正汲冢書,未訖而遭難。佐著作郎束皙述而成之,事多證異義。時東萊太守陳留王庭堅難之,亦有證據。皙又釋難,而庭堅已亡。散騎侍郎潘滔謂接曰:卿才學理議,足解二子之紛,可試論之。接遂詳其得失。摯虞、謝衡皆博物多聞,咸以爲允當。”是觀其大略,加以次第者荀勖;就其所載,加以研求者,則衛瓘、束皙、王庭堅、王接也。《四體書勢》云:“魏初傳古文者,出於邯鄲淳。恒祖敬侯寫淳《尚書》,後以示淳,而淳不别。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經,轉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太康元年,汲縣人盜發魏襄王冢,得策書十餘萬言。案敬侯所書,猶有髣髴。古書亦有數種,其一卷論楚事者最爲工妙,恒竊悦之。”玩其言,似能次第成書,藉以考見古事者,不過數種,餘則僅堪藉證書法。簡斷編殘,銓次已覺不易,況於考索?此實録也。人之度量相越,不能甚遠,束皙繼業,所就豈能遠過?乃《皙傳》述諸書之目,大凡七十五篇,不識名題者七篇而已,餘則皆能舉其崖略,果可信乎?《司馬彪傳》云:“初譙周以司馬遷《史記》書周秦以上,或采俗語百家之言,不專據正經,周於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憑舊典,以糾遷之謬誤。彪復以周爲未盡善也,條《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爲不當,多據《汲冢紀年》之義,亦行於世。”夫曰多據,則非盡據,且所據者《紀年》一書耳。《續咸傳》言咸“著《遠遊志》、《異物志》、《汲冢古文釋》,皆十卷,行於世”。六七十篇之書,豈十卷之書所能釋?是彪與咸即誠見汲冢書,所見者亦不多也。

    更就《束皙傳》論諸書之語觀之。諸説皆云所發爲魏襄王冢,《皙傳》獨多“或言安釐王冢”六字,説果何所據乎?《傳》又云:“其《紀年》十三篇,紀夏以來至周幽王爲犬戎所滅,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蓋魏國之史書。”此六字之所由來也。據《史記》,安釐王爲襄王曾孫。襄王子哀王,在位二十三年;哀王子昭王,在位十九年;昭王子則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其卒在秦始皇之四年,距襄王之卒,七十有六年矣。此時魏已去亡不遠,能否厚葬,如史所云,實有可疑。古人作僞,多不甚工,往往少加校勘,説即不讎。竊疑《紀年》書本無傳,造作者初不詳覈,乃誤下三世七十六年,而後人反據之以爲説也。

    《束皙傳》又云《紀年》,“大略與《春秋》皆多相應。其中經傳大異,則云夏年多殷;益干啓位,啓殺之;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壽百歲也;幽王既亡,幽王當作厲王,此蓋傳寫之誤。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案《史記集解》引《紀年》,謂夏有王與無王,用歲四百七十一年;湯滅夏以至於受,用歲四百九十六年;而《路史》引《易緯稽覽圖》,謂夏年四百三十一,殷年四百九十六。造竹書者,蓋謂自相之亡,至於少康復禹之績,歷年四十,故竊緯候之説,而易其四百三十一爲四百七十一,此其作僞之顯證。啓、益、太甲、伊尹、文丁、季歷之相賊,則其時之人“舜禹之事,我知之矣”之見解耳。古人紀年,初不審諦,而好舉成數,故於人君享國長久者,率以百年言之。如《詩生民疏》引《中候握河紀》云:“堯即政七十年,受河圖。《注》云:或云七十二年。”案堯立七十年得舜,辟位凡二十八年崩,則堯年九十八,若云七十實七十二,則適得百歲矣。《史記·五帝本紀》云:“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五十攝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即位踰年改元,時舜年六十二,在帝位三十九年,舜年亦百歲也。此古傳説本以堯舜爲百歲,而説書者從而爲之舜也。《大戴記·五帝德》:“宰我問於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曰黄帝三百年,請問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於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小戴記·文王世子》:“文王謂武王曰:女何夢矣?武王對曰:夢帝與我九齡。文王曰:女以爲何也?武王曰:西方有九國焉,君王其終撫諸?文王曰:非也。古者謂年齡,齒亦齡也。我百,爾九十,吾與爾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書·無逸》曰:“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言其爲君時年五十有一也。又云:“殷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石經》殘碑作百年。然則《吕刑》謂穆王享國百年,正合古人語例。造《紀年》者疑其誤而改之,正見其不知古義耳。厲王見流,周召二相共和行政,猶之魯昭公時之三家,衛獻公時之孫林父、甯殖。古者世族權大,此等事蓋甚多,特不能盡見於書傳。謂他國之君釋位而未攝政,卻史無前例。有之,則有夏之衰,后羿自鉏遷於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耳,曾聞其反政於夏乎?此説也,《史記正義》引《魯連子》同之,不知造《魯連子》者襲僞《紀年》乎?造僞《紀年》者襲《魯連子》乎?其爲造作則無疑也。

    《束皙傳》又云:“《名》三篇,似《禮記》,又似《爾雅》、《論語》。”此合僞《孔子家語》與《孔叢子》爲一書也。又云:“《師春》一篇,書《左傳》諸卜筮,師春似是造書者姓名也。”玩其言,似所記與《左氏》全同,古書有如是略無出入者乎?又云:“《瑣語》十一篇,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下文云:“七篇簡書折壞,不識名題。”則名題皆係固有,卜、夢、妖怪、相書,古人是否視爲瑣語,殊難質言。《史通·疑古》引《汲冢瑣語》,有舜放堯於平陽之事,又非卜、夢、妖怪、相書之倫也。又云:“《穆天子傳》五篇,言周穆王遊行四海,見帝臺、西王母。”又有《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合此二者,正今所謂《穆天子傳》。世多以其言域外地理有合而信之,而不知此正其書出於西域既通後之鐵證也。凡此皆今《晉書》《束皙傳》不足信之徵也。杜預《後序疏》引王隱《晉書·束皙傳》云:汲冢竹書,“大凡七十五卷,其六十八卷皆有名題,其七卷折簡碎雜,不可名題。有《周易》上下經二卷,《紀年》十二卷,《瑣語》十一卷,《周王遊行》五卷,説周穆王遊行天下之事,今謂之《穆天子傳》。此四部差爲整頓。汲郡初得此書,表藏祕府,詔荀勖、和嶠以隸字寫之,勖等於時即已不能盡識。其書今復闕落,又轉寫益誤。《穆天子傳》,世間偏多。”述竹書篇卷凡數,名題可考與否之數,與今《晉書·束皙傳》同,而能言其指歸者,多少迥異。官家校理,往往徒有其名,六十八卷曾否悉行隸寫,殊爲可惑。觀王隱《晉書》與今《晉書》之説之不同,而可見造作者之各自爲説也。衛恒言古書數種,論楚事者最爲工妙,應在整頓之列,而隱《晉書》不及。

    漢魏之世,習稱異於大小篆之字爲古文,《説文解字》之例可證也。《晉書·武帝紀》言竹書,并稱小篆、古書,可見二者俱有。其時既在戰國,小篆之數,度必遠多於古文,而今《晉書·束皙傳》乃謂其皆科斗字,亦憑億爲説之一端也。

    原刊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五日《東南日報》

    五五五再論汲冢書

    近代治古本《竹書紀年》者,以錢君賓四、楊君寬正用力爲最深。二君於戰國史事,推校皆極密。皆謂《紀年》所記年代,較《史記》爲可信。余於戰國史事,未嘗致力,於二君所言,無以平其是非,以其用力之勤,深信所言必非無見。然竊謂考證之學,今古皆有之,而著述體例,則今古不同。古人於其考證所得者,往往不明言爲己見,而或託之他人;又或將推論之辭,與紀載相混。故竊疑竹書所言,雖或可信,亦係後人考證所得,而未必真爲汲冢原文也。嘗以此意語二君,二君未能信其然,而亦無以難之。近予將舊作《汲冢書》筆記一則,刊諸報端,旋得楊君來書,疑出土《紀年》,本僅記戰國事,自魏文侯至襄王之二十年,其餘則出後人增竄;且其增入并非一次。此言殊有意理。天下無赤手僞造之事,晉人既稱其書爲《紀年》,其中自必有若干按年記事者也。然必不能超出共和以上。《晉書·束皙傳》説《紀年》云:“紀夏以來至周幽王爲犬戎所滅,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此中惟安釐王三字,誠如楊君所疑,原文或爲襄王,而爲後人所億改,餘則似皆出舊文。觀其所言,絶無謂自夏以來皆有年紀之意。然則真竹書即記夏以來事,亦不過存其梗概而已。《史記·晉世家》謂自靖侯以來,年紀可推;《漢書·律曆志》言“《春秋》、《殷曆》,皆以殷,魯自周昭王以下無年數,故據周公伯禽以下爲紀”,知列國年代,有可推尋,皆不能早於周世,且已爲歷人之言,而非史家之籍矣。魯爲周禮所在,猶且如此,晉居深山之中,王靈不及,拜戎不暇,安得所記乃遠至夏殷?故知楊君所言,深有意理,足證所謂古本《紀年》者所紀甚遠之不足信,而又足正予疑其專出後人推校所得之僞也,故樂得而再著之。

    楊君書又云,“《紀年》與《趙世家》最爲相合,以此見其可信”,然又以其“與《史記》嬴秦世系,亦有出入,史公記六國時事,多本《秦記》,秦之世系,不應有誤”而疑之。予謂小小奪誤,古書皆所不免。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後所記秦之先君,不盡與《秦本紀》相合,即其切近之一證。古人著書,有一最要之例,曰:“信以傳信,疑以傳疑。”惟如是,故所據雖有異同,皆各如其原文録之,而初不加以刊改。此在後人,或以此議古人之疏,甚且加以痛詆,然正因此,而古籍之有異同者,乃得悉葆其真,以傳於後。較之以意刊改者,爲益弘多矣。古本《紀年》,在戰國之世者,似當兼采鄙説及楊君之説,謂其中有《竹書》原文,兼有後人推校所得。二者分别誠爲不易,然即能分别之,盡得魏氏史官之舊,亦不過古代各種史文之一耳,未必其纖毫不誤也。此意亦不可不知。

    原刊一九四六年八月八日《東南日報》

    五五六四部

    《通鑑》齊武帝永明三年:“初,宋太宗置總明觀以集學士,亦謂之東觀。上以國學既立,五月乙未,省總明觀。時王儉領國子祭酒,詔於儉宅開學士館,以總明四部書充之。”胡三省《注》云:“分經、史、子、集爲甲、乙、丙、丁四部。又據《宋紀》:明帝泰始六年立總明觀,徵學士以充之;舉士二十人,分爲儒、道、文、史、陰陽五部學,言陰陽者遂無其人。然則四部書者,其儒、道、文、史之書歟!”案總明舉士,雖分五部,觀中之書,不必隨之而分部。四部之分,始於晉之荀勖,自爾以來,相承不改。《通鑑》此文,本於《南史》,《齊書·王儉傳》亦同。四部二字,未必更有異義。胡氏二説,自以前説爲得也。

    《隋書·經籍志》言:荀勖四部,“合二萬九千九百四十五卷。惠懷之亂,京華蕩覆,渠閣文籍,靡有孑遺。東晉之初,漸更鳩聚。著作郎李充,以勖舊簿校之,其見存者,但有三千一十四卷,充遂總没衆篇之名,但以甲乙爲次,自爾因循,無所變革。其後中朝遺書,稍流江左。宋元嘉八年,祕書監謝靈運造《四部目録》,大凡六萬四千五百八十二卷。元徽元年,祕書丞王儉又造《目録》,大凡一萬五千七百四卷。齊永明中,祕書丞王亮、監謝朏,又造《四部書目》,大凡一萬八千一十卷。齊末兵火,延燒祕閣,經籍遺散。梁初,祕書監任昉,躬加部集,又於文德殿内,列藏衆書,華林園中,總集釋典,大凡二萬三千一百六卷,而釋氏不豫焉。梁有祕書監任昉、殷鈞《四部目録》,又《文德殿目録》。其術數之書,更爲一部,使奉朝請祖暅撰其名。故梁有《五部目録》。隋煬帝即位,祕閣之書,限寫五十副本,分爲三品,於東都觀文殿東西廂構屋以貯之,東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又聚魏已來古跡名畫,於殿後起二臺,東曰妙楷臺,藏古跡;西曰寶臺,藏古畫;又於内道場集道、佛經,别撰目録。”此自晉至隋書籍分部之大略也。除書畫及釋道氏書外,惟梁世術數之書别爲一部,餘皆以四部括之,此予所謂自荀勖以來相承不改者也。《晉書·李充傳》:“爲大著作郎,於時典籍混亂,充删除煩重,以類相從,分作四部,甚有條貫,祕閣以爲永制。”《齊書·王儉傳》:“超遷祕書丞,上表求校墳籍,依《七略》撰《七志》四十卷,又撰定《元徽四部書目》。”《梁書·沈約傳》:“齊初爲征虜記室,帶襄陽令,所奉之王,齊文惠太子也。太子入居東宫,爲步兵校尉,管書記,直永壽省,校四部圖書。”《任昉傳》:“轉御史中丞,祕書監。自齊永元以來,祕閣四部,篇卷紛雜,昉手自讎校,由是篇目定焉。”《殷鈞傳》:天監初,起家祕書郎,歷祕書丞,“在職啓校定祕閣四部書,更爲目録。”《張纘傳》:“起家祕書郎,時年十七。祕書郎有四員,宋、齊以來,爲甲族起家之選,待次入補,其居職,例數十百日便遷任。纘固求不徙,欲徧觀閣内圖籍。嘗執四部書目曰:若讀此畢,乃可言優仕矣。”《文學傳》:劉杳撰《古今四部書目》五卷。皆足與《隋志》相證明也。

    四部之分,不足以見學術流别,故言校讎之學者多病之。實齋《通義》反復闡述,實惟此一義而已。然四部之分,本其大較,其中更有子目,則學術流别存焉。循其名不能知其實者,惟集部之書爲甚,此實由後世專門之學日亡,立言者無不駁雜之故,與作目録者無涉也。荀勖四部:一曰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書,此劉歆之《六藝略》也;二曰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此歆之《諸子》、《兵書》、《術數略》也;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此爲勖所新增,蓋以記事之作不可與言道之作相混而然;四曰丁部,有詩賦、圖讚、汲冢書。詩賦者歆之《詩賦略》,圖讚蓋王儉《圖譜志》所本,亦爲《七略》所無,汲冢書别爲一門,最爲論者所惑。然勖即昧於學術流别,亦無以汲冢書爲一類之理,蓋緣其書初出,未能盡通,無從分類,而其物爲古簡策,所寶者不徒所言,故别立爲一類,正如後世目録家之别立金石一門耳。《七略》中之《方技》,爲勖四部所無,以《隋志》列於子部推之,度其當入乙部。《晉書·勖傳》云:“領祕書監,與中書令張華,依劉向《别録》,整理記籍。”可見其所爲一秉前規。四部之分,蓋特以計庋藏之便,而非以言學術流别。厥後王儉有作,《四部目録》與《七志》亦自殊科,猶此志也。儉之《七志》:一曰《經典志》,紀六藝、小學、史記、雜傳,當勖之甲丙兩部;二曰《諸子志》,紀今古諸子,四曰《軍書志》,紀兵書,五曰《陰陽志》,紀陰陽圖緯,六曰《術藝志》,紀方技,與勖之乙部相當;三曰《文翰志》,紀詩賦,七曰《圖譜志》,紀地域及圖書,與勖之丁部相當,而無汲冢書,蓋其物已不存。《隋志》有《紀年》、《周書》、《古文瑣語》,注皆云汲冢書,隸史部。諸書未必皆出齊後,蓋以其非故簡而爲寫本,故按書之門類隸之,此亦可見荀勖之以汲冢書爲一類,乃以古物視之也。其道、佛附見,不與舊書爲類,蓋亦以其性質不同。梁興,阮孝緒作《七録》:一曰《經典録》,紀六藝,二曰《記傳録》,紀史傳,當王儉之《經典志》;三曰《子兵録》,紀子書、兵書,五曰《技術録》,紀數術,苞儉之《諸子》、《軍書》、《陰陽》、《術藝》四志;四曰《文集録》,紀詩賦,即儉之《文翰志》,圖譜無録,蓋如《隋志》入諸《記傳》;六曰《佛録》,七曰《道録》,亦如儉《志》之殊科。梁世祕書監、文德殿之藏,釋氏不豫,隋世亦於内道場集道、佛經,别撰目録,其意皆與王、阮同。而梁又將術數之書,别爲一部,則其析之更細。然則劉《略》荀《簿》而降,經籍之分類,實相承而漸變,屢變而益詳。四部之分,特庋藏之部居,非分類之準則,顯然可見。李充總没衆篇之名,但分四部,實一時苟簡之爲耳,《晉書》稱其甚有條貫者,蓋前此混亂,并四部之分而無之。而不意後遂以爲永制也。然自隋以來,雖以四部爲宏綱,其中亦未嘗不分子目;就子目而觀之,學術流别,夫固昭然可見。集部之不能循名責實,正猶刻書者所苞較廣,而編目之家,不得不隨之而立叢部,固未可責其魯莽也。

    經籍分類,隨乎學術,宜詳而不宜混。近世東西之籍,所言者與中國舊籍,固不盡同,强欲齊其門類,勢必治絲益棼,實不如分而著之爲得。昔人道、釋不雜四部,固足以爲法也。

    《漢書·藝文志》言,劉向校讎,每一書已,輙條其篇目,最其指要,録而奏之。此誠不朽之盛業,然其事殊不易爲,故自荀勖以降,遂莫之能爲也。然《隋志》言,王儉《七志》,不述作者之意,而於書名之下,每立一傳,并及傳授源流、後人評論,此則於讀者甚有裨益矣。後世校勘之家,於此等處亦皆極留意,觀《隋志》之言,而知其由來已久也。

    原刊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四日《東南日報》

    五五七梁末被焚書籍

    梁世藏書有二處,一祕書監,一文德殿也,故有祕書監任昉、殷鈞《四部目録》,又有《文德殿目録》。牛弘云:“侯景渡江,祕省經籍,雖從兵火,其文德殿内書史,宛然猶存。蕭繹據有江陵,遣將破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重本七萬餘卷,悉送荆州。”與《隋志》云“元帝克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經籍歸於江陵,大凡七萬餘卷”者相合。《南史·侯景傳》,謂王僧辯收圖書八萬卷歸江陵;顔之推《觀我生賦注》,亦謂王司徒表送祕閣舊書八萬卷,蓋舉成數言之。顔《賦注》又云,孝元鳩合,通重十餘萬,則并江陵所故有者言之也。牛弘謂周師入郢,繹悉焚之於外城,所收十纔一二,則其書亦未全焚,但所收甚僅耳。

    《隋志》言梁書大凡二萬三千一百六卷,而僧辯所收,已逾七萬,蓋亦通重言之也。牛弘云“總其書數三萬餘卷”,則亦以成數言之耳。《梁書·昭明太子傳》云於時東宫有書三萬卷,不知通重言之,抑其所有侔於祕省文德之藏?然即通重言之,其數亦已不少矣。乃《南史·侯景傳》云:賊“登東宫牆射城内。至夜,簡文募人出燒東宫,臺殿遂盡,所聚圖籍數百廚,一皆灰燼。先是簡文夢有人畫作秦始皇,云此人復焚書,至是而驗”。然則梁末所失者,尚不止建業祕省之藏,江陵外城之燼也,亦可云浩劫矣。

    《南史·張纘傳》:纘兄緬,有書萬餘卷;纘晚頗好積聚,多寫圖書數萬卷;及死,湘東王皆使收之,書二萬卷。此等皆元帝所藏,出於王僧辯所致之外者也。

    兵燹之際,圖籍最宜加意保全,然能保全者實鮮。牛弘言書有五厄,其四固皆兵燹爲之也。《梁書·柳惲傳》:高祖至京邑,惲候謁石頭。時東昏未平,惲上牋陳便宜,請城平之日,先收圖籍。高祖從之。然《隋志》言齊末兵火,延燒祕閣,經籍遺散,則仍未能收取矣。周武平齊,先封書府。亦見《隋志》。楊廣伐陳,既破丹陽,亦使裴矩、高熲收其圖籍。見《隋書·矩傳》。蓋視劉石等之全不措意者爲愈矣。《北齊書·辛術傳》言,術“少愛文史,晚更脩學,雖在戎旅,手不釋卷。及定淮南,凡諸資物,一毫無犯,惟大收典籍,多是宋、齊、梁時佳本,鳩集萬餘卷,并顧陸之徒名畫,二王以下法書,數亦不少,俱不上王府,惟入私門。及還朝,頗以餽遺權要,物議以此少之”。此雖違奉公之義,究勝於拉雜摧燒之者。《魏書·李順傳》:世祖之克統萬,“賜諸將珍寶雜物,順固辭,惟取書數千卷。”則按舊例,入國之日,圖籍原不盡歸公家也。公家苟欲收藏,自可使人轉寫。且據《北齊書·文苑傳》,天保七年,詔令校定羣書,供皇太子,樊遜以祕府書籍,紕繆者多,議向多書之家,牒借參校,而術爲所舉六家之一,則其書,亦未嘗不有裨中藏矣。書籍藏庋,端資愛護,同好借閲,尤貴流通,此二者,公家固未必勝於私家也。學術者天下之公,雖喪敗之余,圖籍亦似宜爲天下共惜。然如於謹者,犬羊何知焉,豈知爲箕疇之訪歟?悉數焚之,亦焦土抗戰之一道也。《南史·梁本紀》。元帝見執,如蕭詧營,甚見詰辱。他日,乃見魏僕射長孫儉,譎儉云,埋金千斤於城内,欲以相贈,儉乃將帝入城。帝因述詧相辱狀,謂儉曰,向聊相譎欲言耳,豈有天子自埋金乎?此事真可發一噱。虜將之所知者,則埋金而已矣。

    原刊一九四八年一月七日《東南日報》

    五五八論晉書一

    《晉書·王隱傳》云:“隱世寒素。父銓,少好學,有著述之志。每私録晉事及功臣行狀,未就而卒。隱以儒素自守,不交勢援,博學多聞。受父遺業,西都舊事,多所諳究。建興中過江,丞相軍諮祭酒涿郡祖納,雅相知重。納好博弈,每諫止之,納曰:聊用忘憂耳。隱曰:古人遭時則以功達其道,不遇則以言達其才,故否泰不窮也。當今晉未有書,天下大亂,舊事蕩滅,非凡才所能立。君少長王都,游宦四方,華夷成敗,皆在耳目,何不述而裁之?納喟然嘆曰: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乃上疏薦隱。元帝以草創務殷,未遑史官,遂寢不報。太興初,典章稍備,乃召隱及郭璞,俱爲著作郎,令撰晉史。時著作郎虞預私撰《晉書》,而生長東南,不知中朝事,數訪於隱,并借隱所著書竊寫之,所聞漸廣。是後更疾隱,形於言色。預既豪族,交結權貴,共爲朋黨以斥隱。竟以謗免,黜歸於家。貧無資用,書遂不就,乃依征西將軍庾亮於武昌,亮供其紙筆,書乃得成,詣闕上之。隱雖好著述,而文辭鄙拙,蕪舛不倫。其書次第可觀者,皆其父所撰;文體混漫,義不可解者,隱之作也。”《祖納傳》載隱諫納之辭略同。又載納薦隱疏,稱其“清純亮直,學思沈敏,五經羣史,多所綜悉,且好學不倦,從善如流。若使脩著一代之典,襃貶與奪,誠一時之儁也”。又云:“帝以問記室參軍鍾雅,雅曰:納所舉雖有史才,而今未能立也。事遂停。然史官之立,自納始也。”東晉之置史官,事在建武元年十一月,見《元帝紀》。《王導傳》云:“時中興草創,未置史官,導始啓立,於是典籍頗具。”蓋其事成於導,而議實發於納。納之所以爲是議,則又隱實啓之也。隱之有功於晉史亦大矣。《魏書·李彪傳》載彪表求脩史之辭曰:“近僭晉之世有佐郎王隱,爲著作虞預所毁,亡官在家,晝則樵薪供爨,夜則觀文屬綴,集成《晉書》,存一代之事,司馬紹勅尚書惟給筆札而已。”官給筆札,蓋即庾亮供隱紙筆之譌。抑彪求白衣脩史,乃爲是語。躬自采樵,不忘屬綴,則雖微庾亮之助,隱亦未嘗不自刻厲,其繼志述事,亦可謂勤矣。《祖納傳》又曰:“納嘗問梅陶曰:君鄉里立月旦評,何如?陶曰:善襃惡貶,則佳法也。時王隱在坐,因曰:《尚書》稱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何得一月便行襃貶?陶曰:此官法也;月旦,私法也。隱曰:《易》稱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稱家者豈不是官?必須積久,善惡乃著,公私何異?古人有言:貞良而亡,先人之殃;酷烈而存,先人之勳。累世乃著,豈但一月。若必月旦,則顔回食埃,不免貪汙。盜跖引少,則爲清廉。朝種暮穫,善惡未定矣。”其評隲之矜慎,可以想見。此納所以稱其使脩一代之典,襃貶與奪,足爲之儁歟?豈有蕪舛不倫,文體混漫,而能如是者歟?當時史記,成於父子繼業者甚多。多不别其孰爲父作,孰爲子述。蓋補缺正譌,必有不容别白者在也。梁世許亨撰《梁書》,梁亂亡散。入陳更加脩撰,仍未成而卒。善心隨見補葺,成七十卷。其《序傳》云:“凡稱史臣者,皆先君所言。下稱名案者,并善心補闕。”此亦指論贊言之,姚思廉《梁》、《陳》二書之例耳。其叙事處必無從别白也。隱既不自别白,觀者何以知其孰出於父,孰出於子?毋亦猶沿權貴朋黨訾毁之辭,乃爲是億度專固之論歟?亦足忿嫉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五九論晉書二

    晉史撰述,始自陸機。《史通·古今正史》篇曰:“機爲著作郎,撰《三祖紀》。束皙爲佐郎,撰《十志》。會中朝喪亂,其書不存。”然《隋書·經籍志·古史類》有機《晉紀》四卷。《晉書·干寶傳》云:“寶以才器,召爲著作郎。中興草創,未置史官。中書監王導上疏曰:夫帝王之跡,莫不必書,著爲令典,垂之無窮。宣皇帝廓定四海,武皇帝受禪於魏,至德大勳,等蹤上聖。而紀傳不存於王府,德音未被乎管弦。宜備史官,勅佐著作郎干寶等漸就撰集。元帝納焉。寶於是始領國史。”然則機所撰者,故府無存,而民間則猶有其書也。《寶傳》又云:寶“著《晉紀》,自宣帝迄於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書簡略,直而能婉,咸稱良史”。其所以簡略者,豈亦以取材無多,而非盡由於體例歟?

    干寶之書,《隋志》亦在《古史類》,云二十三卷,與《晉書》本傳卷數不合。未知何故。豈古人好舉成數,作傳者於其卷數不審,乃以大較言之歟?《正史類》有虞預《晉書》二十六卷,《注》云:“本四十四卷,訖明帝,今殘缺。”而《晉書·預傳》云“著《晉書》四十餘卷”,亦不能言其確數,則作傳者於所傳之人著述卷數,不能盡審之證。

    王隱之書,《隋志》在《正史類》,八十六卷。《注》云:“本九十三卷。”《史通》云八十九卷,未知孰是。要其卷數,必遠多於干寶、虞預,則無疑也。然則預雖善攘竊,究不能掩隱之長矣。隱之作蓋以多爲貴,所謂與其過而廢之,毋寧過而存之者。洛都行事,當以是爲得失之林。豈造謗者正嫉其詳備,乃又訾爲蕪穢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〇論晉書三

    江左之史,《史通》云:“自鄧粲、孫盛、檀道鸞、王韶之已下,相次繼作。遠則偏記兩帝,近則惟叙八朝。至宋湘東太守何法盛,始撰《晉中興書》,勒成一家,首尾該備。齊隱士東莞臧榮緒,又集東西二史,合成一書。皇家貞觀中,有詔以前後晉史十有八家,制作雖多,未能盡善。乃勅史官更加纂録,采正典與雜説數十餘部,兼引僞史十六國書,爲紀十、志二十、列傳七十、載記三十,并叙例、目録,合爲百三十二卷。自是言晉史者,皆棄其舊本,競從新撰者焉。”十八家,浦二田《通釋》云:“《隋》《唐》二《志·正史部》凡八家,其撰人則王隱、虞預、朱鳳、何法盛、謝靈運、臧榮緒、蕭子雲、蕭子顯也。《編年部》凡十一家,其撰人則陸機、干寶、曹嘉之、習鑿齒、鄧粲、孫盛、劉謙之、王韶之、徐廣、檀道鸞、郭季産也。據《志》蓋十有九家,豈緣習氏獨主漢斥魏,以爲異議,遂廢不用歟?”説近臆測。貞觀《脩晉書詔》曰:“十有八家,雖存記注,而才非良史,事虧實録,緒煩而寡要,思勞而少功。叔寧課虚,滋味同於畫餅;子雲學海,涓滴湮於涸流;處叔不預於中興,法盛莫通於創業;洎乎干、陸、曹、鄧,略記帝王;鸞、盛、廣、訟,纔編載記。其文既野,其事罕傳,遂使典午清高,韜遺芳於簡册;金行曩志,闕繼美於驪騵。遐想寂寥,深爲嘆息。”所列舉者,凡十二家,自此而外,闕疑可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一論晉書四

    《晉書·孫盛傳》云:“盛篤學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釋卷。著《魏氏春秋》、《晉陽秋》,并造詩賦論難復數十篇。《晉陽秋》詞直而理正,咸稱良史焉。既而桓温見之,怒,謂盛子曰:枋頭誠爲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説?若此史遂行,自是關君門户事。其子遽拜謝,謂請删改之。時盛年老還家,性方嚴,有軌憲,雖子孫斑白,而庭訓愈峻。至此,諸子乃共號泣稽顙,請爲百口切計。盛大怒,諸子遂竊改之。盛寫兩定本,寄於慕容雋。太元中,孝武帝博求異聞,始於遼東得之,以相考校,多有不同,書遂兩存。”《晉陽秋》,《隋志注》云“訖哀帝”,而枋頭之敗,事在海西公太和四年,則其事實爲非定本之所無。豈盛諸子竟删之歟?然慕容氏在當時,實爲晉敵國。寄定本於敵國,實事理之所無。且即如所云,慕容氏亦早入燕、趙矣,又何待得之遼東?故知所謂定本者,必不出於盛,殆知枋頭之事或有憾於温者之所爲,以盛名高而託之也。寄定本於敵國,雖造作此説者,亦寧不知其辭之謬悠。推其意,亦本不欲此説之見信於人,特欲附名高之人以行其書。甚或轉利於其説之謬悠,使聞者驚奇之而讀其書耳。其心亦良苦矣。

    《盛傳》又云:盛善言名理,于時殷浩擅名一時,與抗論者,惟盛而已。盛嘗詣浩談論,對食,奮擲麈尾,毛悉落飯中,食冷而復暖者數四。盛本爲庾翼安西諮議參軍,遷廷尉正。會桓温代翼,留爲參軍,與俱伐蜀。蜀平,賜爵安懷縣侯。累遷温從事中郎。從入關平洛,以功進封吴昌縣侯,出補長沙太守。以家貧,頗營資貨,部從事至郡,察知之,服其高明而不劾。盛與温牋,辭旨放蕩。稱州遣從事觀采風聲,進無威鳳來儀之美,退無鷹鸇搏擊之用。徘徊湘川,將爲怪鳥。温得牋,復遣從事重案之,臧私狼籍,檻車收盛。到州,捨而不罪。其人蓋非端士,而又矜懻尚氣。温之於盛,實不可謂不厚。盛或以嘗見收而有憾焉,著書以詆之,亦理所可有。然寄定本於敵國,究爲理所必無。抑且盛果如此,則於其書之將遭改削,早已知之,又何必大怒以卻諸子之請?故知所謂定本者,必不出於盛。《隋志》所著録之本,實爲盛之原書也。昔人云定,義謂改易。若盛豫知其書將遭改削,而自寫兩本,寄於他國,則其書當云真本。而顧稱之爲定本,則造作此説者,已於無意之間,流露其改易之消息矣。《晉書·盛傳》之文,自《晉陽秋》“詞直而理正”以下,蓋别采自一書,以廣異聞,與上文不相連屬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二論晉書五

    語云,非公正不發憤。著述之家,雖造詣或有淺深,其意則恒在於守先而待後,此不可誣也。《北齊書·宋顯傳》:“顯從祖弟繪,少勤學,多所博覽,好撰述。魏時,張緬《晉書》未入國,繪依准裴松之注《三國志》體,注王隱及《中興書》。又撰《中朝多士傳》十卷,《姓系譜録》五十篇。以諸家年歷不同,多有紕繆,乃刊正異同,撰《年譜録》,未成。河清五年,并遭水漂失。繪雖博聞强記,而天性恍惚。晚又得風疾,言論遲緩。及失所撰之書,乃撫膺慟哭曰:可謂天喪予也!天統中卒。”其志亦可哀矣。觀此,彌可想見王隱之苦心也。豈有從事述作,而專爲名利之計者歟!乃《南史·徐廣傳》云:“時有高平郗紹亦作《晉中興書》,數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圖之,謂紹曰:卿名位貴達,不復俟此延譽。我寒士,無聞於時,如袁宏、干寶之徒,賴有著述流聲於後,宜以爲惠。紹不與。書成,在齋内廚中。法盛詣紹,紹不在,直入竊書。紹還失之,無復兼本,於是遂行何書。”豈有但計流聲,遂可向人乞所述作者!果如所言,則寒賤時所述作,逮於貴達,皆可摧燒之矣。抑且《中興書》卷帙繁重,《隋志》七十八卷。入齋竊取,豈無聞見之人?造此説者,不徒不知述作爲何事,亦且不計事理之可通與否矣。此説與謂虞預攘王隱之書者絶相似,而其信否不同如此。故知相似之言,不可不察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三論晉書六

    《齊書·高逸傳》:臧榮緒括東西晉爲一書,紀、録、志、傳百一十卷。《南史·隱逸傳》同。《十七史商榷》謂王隱等以晉人記晉事,載録未全。沈約在榮緒之後,卷數又同,諒不過潤色榮緒之書。若榮緒則各體具備,卷帙繁富,實可即以之垂世,而惜其爲唐世官脩之書所掩。案王隱之書,卷帙幾與榮緒書埒,可見榮緒之書,未爲賅備。沈約《宋書自序》謂:“常以晉氏一代,竟無全書,年二十許,便有撰述之意。泰始初,蔡興宗爲啓明帝,有勅賜許,自此迄今,年逾二十,所撰之書,凡一百二十卷。條流雖舉,而采綴未周。永明初,遇盜,失第五帙。建元四年未終,被勅撰國史。永明二年,又忝兼著作郎,撰次起居注。自兹王役,無暇搜撰。”《梁書·約傳》,謂約所著《晉書》百一十卷。則遇盜所失者凡十卷。《自序》云“采綴未周”,則其書實未大成。而其卷帙已多於榮緒,則謂憾晉無全書而有撰述之意者,必非虚辭。其初撰時必未嘗見榮緒書,後來即或見之,亦必不容舍己作而更就加潤飾也。《北史·序傳》論晉史,謂“太宗深嗟蕪穢,大存刊勒”,則今《晉書》於諸舊作,芟薙必多。不特繁富如王隱書者非所能容,即臧榮緒、沈約之書,亦必不能盡取矣。何以知其然也?案劉知幾論新《晉書》,謂其采正典與雜説,兼引僞史十六國書。則僞史十六國書,實前此正典所未采,新《晉書》載記三十,蓋以此爲本。載記而外,合紀、志、列傳僅七十卷,反少於榮緒之書矣。故新《晉書》必非以榮緒書爲藍本者也。秦、漢而降,一統之局久定。故漢、晉之間,雖三方鼎立,而承祚作《志》,仍合爲一書,以中國實未嘗分也。況如十六國之草草攘竊者歟!新《晉書》列爲載記,視如新末之羣雄,於義當矣。或曰:既如是,魏、齊、周之史,何以與宋、齊、梁、陳并刊?此則唐承隋而隋承周,勢有所不得已也。李唐之出於華夏,豈能較高齊之自云出於渤海者爲可信?舉高齊而“夷”之,事已有所難行矣,況於攘斥宇文、拓跋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四論晉書七

    兼采僞史十六國書,蓋唐脩《晉書》所以捨舊謀新之一端;而兼采雜説,或亦爲其一端也。後之論者,多以是爲《晉書》病。其實此乃當時史家風氣如此,初非脩《晉書》者之所獨。抑當時史家所以如此,固亦有其不得已者在也。何則?史料流傳,不越官家記注、私家撰述二者。官家記注,僅具事之外表,而不足以知其情。臧往者何能以是爲已足,則不得不有取於私家雜説矣。《史通·古今正史》篇,謂三國之世,異聞錯出,其流最多,宋文帝以《三國志》載事,傷於簡略,乃命裴松之兼采衆書,補注其闕,由是世言《三國志》者,以裴書爲本。則時人之於裴《注》,實已視同述作,而不以之爲陳書之羽翼矣。陳書之所以簡略,蓋即緣其專取官家記注。干寶《晉紀》所以有“略記帝王”之誚,蓋亦由是也。南北朝時,注史用松之之體者,實非一家,宋繪以是注王隱及何法盛書,已見前。《齊書·文學傳》:崔慰祖臨卒,與從弟緯書云:欲更注遷、固二史,采《史漢》所漏二百餘事,在廚簏,可檢寫之,以存大意。

    《梁書·王規傳》:“規集《後漢》衆家同異,注《續漢書》二百卷。”又《文學傳》:劉昭伯父彤,“集衆家《晉書》注干寶《晉紀》,爲四十卷。至昭,又集《後漢》同異,以注范曄書,世稱博悉。”昭《注》百八十卷,與彤及王規之注,卷帙皆遠過於所注之書,可以想見其體例。李延壽預脩《五代史》,然必别作《南》、《北史》者,其《序傳》云:“正史外,更勘雜史。於正史所無者一千餘卷,皆以編入。其煩宂者,即削去之。”又表言“小説短書,易爲湮落,脱或殘滅,求勘無所。用是鳩集遺逸,以廣異聞”。其志猶裴松之、李繪、王規、劉彤、劉昭之志也。特一補苴於成書之後,一采擷於纂葺之時耳。脩新《晉書》者之志,則亦猶是也。

    采擷既多,説遂或流於荒怪,後之論者,尤以是爲病。如《廿二史劄記·晉書所記怪異》一條是也。此亦當時風氣使然,《晉書·干寶傳》云:“性好陰陽術數,留思京房、夏侯勝等傳。寶父先有所寵侍婢,母甚妬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於墓中。寶兄弟年小,不之審也。後十餘年,母喪,開墓,而婢伏棺如生,載還,經日乃蘇。言其父常取飲食與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輒語之,考校悉驗。地中亦不覺爲惡。既而嫁之,生子。又寶兄嘗病氣絶,積日不冷,後遂寤,云見天地間鬼神事。如夢覺,不自知死。寶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名爲《搜神記》,凡二十卷。因作序以陳其志曰:雖考先志於載籍,收遺逸於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覩也,亦安敢謂無失實者哉!衛朔失國,二傳互其所聞;吕望事周,子長存其兩説。若此比類,往往有焉。從此觀之,聞見之難一,由來尚矣。夫書赴告之定辭,據國史之方策,猶尚若兹。況仰述千載之前,記殊俗之表,綴片言於殘闕,訪行事於故老,將使事不二跡,言無異塗,然後爲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國家不廢注記之官,學士不絶誦覽之業,豈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今之所集,設有承於前載者,則非予之罪也。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苟有虚錯,願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假死更生,事所可有。在今日理亦共明,然當時之人,不之知也。而陰陽術數之説方盛,哲士魁儒,皆欲藉是以窮宇宙之祕。躬逢怪異者,安得不廣事搜羅,以資研討。然猶極言所記者之不必皆信。此與世俗之未嘗親見,而顧深信不疑者,固大異矣。當時信神怪之説者,不止一家,脩《晉書》者遇而存之,亦何足怪。治古史與治近史不同,治近史者或患材多,治古史則惟苦材少。怪異之説之不足信,固也;然因述之信之者之多,正可以見當時風氣。即持無鬼之論,亦豈可以盡删。脩《晉書》者,豈無通知釋典之人,然一讀鳩摩羅什之傳,則知當時之信釋教者,實全與其教義無涉矣。此豈可以改作,亦豈可以删除歟?

    原刊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五六五論魏史之誣

    以私意淆亂史實者,莫如清代,夫人而知之矣。其實清代亦不過其變本加厲者,相類之事,前此久有之矣。清人疑前代以醜惡字樣譯外國人名,乃舉前史譯名妄加改易。夫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語言,斯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譯例。清人縱能知滿語,或且能知與滿語相類之蒙古語,安能盡知其餘諸民族之語?況能知數百年前諸民族之語,及其時之譯例乎?然此事亦不始於清。《北史·蠕蠕傳》,謂其人自號柔然,太武以其無知,狀類於蟲,改其號爲蠕蠕。蠕蠕與柔然,芮芮,《宋書》。茹茹,《周書》。均係同音異譯。太武此舉,非更其名,乃易其字。則以醜惡字樣爲外國譯名,實出於褊衷。不特此也,魏人自稱爲黄帝之後,謂北俗謂土爲托,謂后爲跋,故以托跋爲氏。《魏書·帝紀·序紀》。案《齊書·魏虜傳》云:“魏虜,匈奴種也,姓托跋氏。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爲姓,故虜爲李陵之後。”此説之不可信,别見下。是魏人曾以人名釋托跋二字也。其實二者皆非其真。《晉書·秃髮氏載記》謂其先與後魏同出。烏孤七世祖壽闐在孕,其母因寢産於被中,鮮卑謂被爲秃髮,因而氏焉。秃髮氏之亡,其主傉檀之子破羌奔魏,魏賜之氏曰源,名曰賀。《魏書·賀傳》載世祖謂賀曰:“卿與朕源同,因事分姓,今可爲源氏。”足見《晉書》“與後魏同出”之説之確。“秃髮”、“托跋”,同音異譯,顯而易見。《載記》所述之説,雖不敢謂其必真,要較后土及母名之説爲可信。是魏人兩釋“托跋”之義,均屬僞造也。僞造訓詁,亦猶之妄改譯名也。更考《魏書·序紀》之説,尤可見魏人自道其歷史之誣。《序紀》云:“昌意少子,受封北土,積六十七世至成帝毛,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又十四世而至神元。自受封至神元,凡八十一世,八十一者,九九之積也。自成帝至神元十五世,十五者,三與五之積也。九者數之九,三與五,蓋取三才五行之義。統國三十六,四面各九國也。大姓九十九,與己爲百姓也。數之巧合,有如是者乎?《序紀》又言:“不爲文字,刻木紀契而已,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録焉。”世豈有無文字而能詳記六十七世之世數者?果能詳記世數,何以於名號、事跡,一不省記?其爲誣罔,不言自明。爲此矯誣者誰歟?《衛操傳》言桓帝崩後,操爲立碑以頌功德,云魏爲軒轅苗裔,一似其事爲魏初漢人附虜者所爲。其實一覽《衛操傳》,即知其爲乃心華夏之人,其於托跋氏,特思借其力以犄匈奴耳,豈肯爲之造作誣辭,以欺後世?況統觀前後史實,魏人是時,尚未必有帝制自爲之思。既無帝制自爲之思,必不敢自附於帝王之後。故《衛操傳》之説,必不足信。魏之帝制自爲,實在道武帝天興元年,史稱其追尊成帝已下及后號謚,詔百司議定行次,尚書崔玄伯等奏從土德,其造作必在此時也。

    道武之稱帝,在天興元年十二月。先十二歲爲登國元年,《紀》書正月戊申,帝即代王位,四月,改稱魏王。及天興元年六月丙子,詔有司議定國號。羣臣曰:“昔周、秦已前,世居所生之土,有國有家,及王天下,即承爲號。自漢已來,罷侯置守,時無世繼,其應運而起者,皆不由尺土之資。今國家萬世相承,啓基雲、代。臣等以爲若取長遠,應以代爲號。”詔曰:“昔朕遠祖,總御幽都,控制遐國,雖踐王位,未定九州。逮於朕躬,處百代之季,天下分裂,諸華乏主。民俗雖殊,撫之在德,故躬率六軍,掃平中土。凶逆蕩除,遐邇率服。宜仍先號,以爲魏焉。布告天下,咸知朕意。”所謂總御幽都,控制遐國者,即《序紀》所謂“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其後世爲君長,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至成帝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者也。魏人造作史實,在於此時,斷然可識。然魏之稱號,何自來乎?案《崔玄伯傳》云:司馬德宗遣使來朝,太祖將報之,詔有司博議國號。玄伯議曰:“國家雖統北方廣漠之土,逮於陛下,應運龍飛,雖曰舊邦,受命維新,是以登極之初,改代曰魏。又慕容永亦奉進魏土。夫魏者大名,神州之上國。斯乃革命之徵驗,利見之玄符也。臣愚以爲宜號爲魏。”太祖從之。玄伯之説,實駁《紀》所載有司之議者。云“慕容永奉進魏土”,則魏王之封,實受之於永者耳。然其事恐不在登國元年四月也。

    據《魏書》,道武爲昭成帝什翼犍之孫。其父名寔,昭成太子也,後追謚爲獻明帝。昭成時,長孫斤謀逆,寔格之,傷脅而死。秦(苻堅)兵來伐,昭成爲庶長子寔君所弑。堅分其地,自河以西屬劉衛辰,以東屬劉庫仁。庫仁母,平文帝鬱律之女也,昭成復以宗女妻之。於是南部大人長孫嵩及元他等,盡將故民南依庫仁。道武方幼,其母獻明皇后賀氏,亦以之居獨孤部。《晉書·苻堅載記》則云:涉翼犍“子翼圭縛父請降。堅以翼犍荒俗,未參仁義,令入太學習禮。堅嘗之太學,召涉翼犍問曰:中國以學養性而人壽考,漠北噉牛羊而人不壽,何也?翼犍不能答。又問:卿種人有堪將者,可召爲國家用。對曰:漠北人能捕六畜,善馳走,逐水草而已,何堪爲將?又問:好學不?對曰:若不好學,陛下用教臣何爲?堅善其答。”《宋書·索虜傳》云:犍“爲苻堅所破,執還長安,後聽北歸。犍死,子開字涉珪代立”。《齊書·魏虜傳》曰:堅“擒犍還長安,爲立宅,教犍書學。堅敗,子珪,字涉圭,隨舅慕容垂據中山,還領其部”。案《晉書》明載堅與犍問答之語,必不能指爲虚誣,則《魏書》所云犍爲寔君所弑者,實屬妄語。一語虚則他語不得不隨之而虚,謂道武爲昭成之孫者,自不如謂爲其子之可信。蓋《魏書》之云,一以諱昭成見執降伏之辱,一亦欲洗道武翦滅舅氏之惡,乃改昭成之見執於其子爲見弑,而又造作一救父見殺之太子,以與之對消,其心計可謂工矣。然豈能盡箝中國人之口哉?觀此,然後知清代欲焚禁中國書籍爲有由也。《宋書》謂苻堅後聽昭成北歸,《齊書》謂堅敗,道武尚隨慕容垂,二説又當以《齊書》爲確。何者?昭成苟北歸,不應略無事跡可見也。據《魏書·劉庫仁傳》,慕容垂之起,庫仁實右苻丕,因此爲慕容文所殺。庫仁弟眷攝國事。庫仁子顯,殺眷而代之,遂謀殺道武。道武乃走賀蘭部,依其舅賀訥,遂於牛川即代王位。昭成之子窟咄,爲苻堅徙於長安,因隨慕容永,永以爲新興太守。劉顯使弟亢泥迎納之。道武求援於慕容垂。垂使子賀驎往援,破之。又破劉顯。顯奔慕容永。賀蘭部叛道武,賀驎又與道武破之。是後燕之有造於道武者實大。其後賀蘭部爲劉衛辰所攻,請降告困。道武援之,卻衛辰,而遷賀蘭部於東界。賀蘭蓋自此夷爲托跋氏之臣僕。不知如何,忽與後燕啓釁,賀驎伐之,道武救之,而托跋氏與後燕之釁端,亦因之而啓。後燕止托跋氏之使秦王觚,而道武亦轉而納交於慕容永矣。竊疑道武之北歸,慕容垂實使之,其事當在劉庫仁助苻丕之時,時庫仁所統多托跋氏之舊部,使之北歸扇動,以相牽掣也。慕容永封道武爲魏王,則其事當在登國六年七月《紀》書“永使其大鴻臚慕容鈞奉表勸進尊號”之日。天興元年六月之議,乃決臣晉與否,臣晉則仍稱代王,不臣則不矣。道武從崔玄伯之議而不臣,乃去代號而專稱魏。是年十二月,遂有帝制自爲之舉焉。是時慕容永已亡;且拓跋氏尚不甘臣晉,豈肯受封於永?乃以稱魏爲自行改號,而又移其事於登國元年四月,以泯其改易之跡。其心計彌可謂工矣,然終不能盡掩天下人之目也,心勞日拙,詎不信哉?

    天興元年之議行次,其事亦見《禮志》。逮太和十四年,復以是爲議,高閭等主以據中原之地者爲正統。趙承晉爲水德,燕承趙爲木德,秦承燕爲火德,魏承秦爲土德。李彪、崔光援漢繼周之例,以魏承晉爲水德。詔羣官議之。卒從彪等之議。案高閭等之議,蓋不敢替諸胡而承中華,以觸忌諱。然孝文實不復以虜自居,故卒棄其説,而從李彪等之議也。然閭等之議,亦非天興時原意。天興時之意,蓋欲祧魏、晉而承漢,故其所億造之神元元年,與曹魏之并國同歲也。是時晉尚未亡,承晉既不可,又不能與晉争承魏;北方僭僞諸國,又皆無可承,其勢固不得不如此耳。

    魏在天興以前,既無帝制自爲之意,自不敢妄託於古之帝王,故《宋》、《齊書》謂其自託於李陵,説必不妄。托跋氏當時,得此已爲褒矣。《齊書》云:虜甚諱之,有言其是陵後者輒見殺,蓋先嘗以是自誇,傳播頗廣,既以黄帝之後自居,則又欲諱其説;然傳播既廣,其勢不可卒止,乃又一怒而濫殺以立威也;可惡亦可笑矣。

    後魏與秃髮氏同祖,而烏孤五世祖樹機能,實爲晉人所誅。抑不僅此,神元者,《晉書》之力微,《晉書·衛瓘傳》云:瓘督幽州,於時幽、并東有務桓,西有力微,并爲邊害。瓘離間二虜,遂至間隙,於是務桓降而力微以憂死。據《魏書·序紀》:神元子文帝沙漠汗,實爲諸部大人所殺。神元是否終於牖下,亦難質言。然則托跋氏仍世遭誅,正猶清之有叫場、他失也,固無怪其讎中原之深耳。

    自來脩史者,於魏事多取《魏書》,於南朝之紀載,所取甚罕,意謂敵國傳聞之辭,必不如其人自述者之可信也,而孰知適得其反。且如道武,《魏書》本紀謂其“服寒食散,動發,謂百寮左右,人不可信,慮如天文之占,或有肘腋之虞,朝臣至前,追其舊惡,皆見殺害。其餘或以顔色變動,或以喘息不調,或以行步乖節,或以言辭失措,帝皆以爲懷惡在心,變見於外,乃手自毆擊,死者皆陳天安殿前。於是朝野人情,各懷危懼。有司懈怠,莫相督攝。百工偷劫,盜賊公行。巷里之間,人爲希少。帝亦聞之,曰:朕縱之使然,待過災年,當更清治之爾。”夫所殺果止朝臣,何至巷里之間,人爲希少?今觀《宋書·索虜傳》,則云:“開暴虐好殺,民不堪命。先是,有神巫誡開:當有暴禍,惟誅清河,殺萬民,乃可以免。開乃滅清河一郡、常手自殺人,欲令其數滿萬。”然則開之濫殺,及於平民者多矣。此與什翼犍之見俘,皆魏人之記載不可信,而南朝之記載轉可信者也。然此特其偏端耳。其宫闈之慘禍,宗戚之分争,諱言中原人之叛之,與他外族兵争,亦多諱敗爲勝,實屬不勝枚舉,别於他條發之。

    不特《魏書》,《周》、《齊書》之誣妄,亦有出人慮外者。西魏之寇江陵也,梁元帝請援於齊,齊使其清河王岳救之。至義陽,荆州已陷,因略地,南至郢州。齊知江陵陷,詔岳旋師。岳留慕容儼據郢。梁使侯瑱攻之。《陳書·瑱傳》云:“儼食盡請和,瑱乃還鎮豫章。”此實録也。《北齊書·儼傳》,謂儼鎮郢城,“始入,便爲梁大都督侯瑱、任約率水陸軍奄至城下。儼隨方備禦,瑱等不能克。又於上流鸚鵡洲上造荻葓,竟數里,以塞船路。人信阻絶,城守孤懸,衆情危懼。儼導以忠義,又悦而安之。城中先有神祠一所,俗號城隍神,公私每有祈禱。於是順士卒之心,乃相率祈請,冀獲冥佑。須臾,衝風歘起,驚濤涌激,漂斷荻葓,約復以鐵鎖連緝,防禦彌切。儼還共祈請,風浪夜驚,復以斷絶。如此者再三,城人大喜,以爲神助。瑱移軍於城北,造栅置營,焚燒坊郭,産業皆盡。約將戰士萬餘人,各持攻具,於城南置營壘,南北合勢。儼乃率步騎出城奮擊,大破之,擒五百餘人。先是郢城卑下,兼土疏頽壞,儼更脩繕城雉,多作大樓。又造船艦,水陸備具,工無暫闕。蕭循又率衆五萬,與瑱、約合軍,夜來攻擊。儼與將士力戰終夕。至明,約等乃退。追斬瑱驍將張白石首。瑱以千金贖之,不與。夏五月,瑱、約等又相與并力,悉衆攻圍。城中食少,糧運阻絶,無以爲計,惟煮槐楮、桑葉并紵根、水萍、葛、艾等草,及鞾、皮帶、觔角等物而食之。人有死者,即取其肉,火别分噉,惟留骸骨。儼猶申令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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