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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三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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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一妻死不娶

    《漢書·王吉傳》:子駿,妻死不復娶,或問之,駿曰:“德非曾參,子非華元,亦何敢娶?”《三國·吴志·孫權傳》黄武四年《注》引《吴書》言:陳化妻早亡,以古事爲鑒,乃不復娶。權聞而貴之,以其年壯,勅宗正妻以宗室女,化固辭以疾。似乎懲羹而吹虀矣。然世固有後妻疾前妻之子而殺之如龐參者,見《後漢書》本傳。則王駿、陳化之所爲,亦有所不得已邪?孔子曰人之性,本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也。而必使之各親其親,各子其子焉,親於此,則不親於彼矣;子於此,則不子於彼矣。相生也,而相殺之機伏焉矣,安得不戈矛起於骨肉之間,肝腦塗於蕭牆之内邪?《諸葛瑾傳注》引《吴書》,言瑾妻死不改娶,有所愛妾,生子不舉。蓋亦慮變起庭闈。然生子不舉,則是先犯殺人之罪矣。拘儒以爲所謂家庭者,是以爲人相生養之地也,而不知人之死於其中者不知凡幾也。“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禮記·中庸》。哀哉!

    三一二出妻改嫁上

    漢人於出妻及改嫁,視之初不甚重。然屢易妻亦究非美事。故光武帝降赤眉,稱其酋帥有三善:攻破城邑,周徧天下,本故妻婦,無所改易,其一。《後漢書·劉盆子傳》。而馮衍亦自傷有去兩婦之名也。本傳《注》引衍與宣孟書。光武欲以湖陽公主妻宋弘,謂曰:“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聞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後漢書·宋弘傳》。此或以漢世尚主非易,爲此託辭。參看《漢尚主之法》條。然其言,則固先貧賤後富貴不去之義矣。鮑永事後母至孝,妻嘗於母前叱狗,即去之。李充家貧,兄弟六人,同食遞衣。妻竊謂充曰:“今貧居如此,難以久安,妾有私財,願思分異。”充僞酬之曰:“如欲别居,當醖酒具會,請呼鄉里内外,共議其事。”婦從充,置酒燕客,充於坐中前跪白母曰:“此婦無狀,而教充離間母兄,罪合遣斥。”便呵叱其婦,逐令出門,婦銜涕而去。《後漢書·李充傳》。皆矯激以立名,非人情之正也。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禮記·大學》。苟使聽訟者而皆能大畏民志如充者,固在所必誅,而如永者亦清議所必斥矣。

    《後漢書·應奉傳注》引《汝南記》曰:“華仲妻奉曾祖父順,字華仲。本是汝南鄧元義前妻也。元義父伯考爲尚書僕射,元義還鄉里,妻留事姑,甚謹,姑憎之,幽閉空室,節其食飲,羸露日困,妻終無怨言。後伯考怪而問之,時義子朗年數歲,言母不病,但苦飢耳。伯考流涕曰:何意親姑,反爲此禍?因遣歸家。更嫁爲華仲妻。仲爲將作大匠,妻乘朝車出,元義於路旁觀之,謂人曰:此我故婦,非有他過,家夫人遇之實酷,本自相貴。其子朗時爲郎,母與書皆不答,與衣裳輙燒之。母不以介意,意欲見之,乃至親家李氏堂上,令人以他詞請朗。朗至,見母,再拜涕泣,因起出。母追謂之曰:我幾死,自爲汝家所棄,我何罪過,乃如此邪?因此遂絶也。”朗之不答其母,蓋不欲彰其王母之過。猶《春秋》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之義。然《春秋》之義,乃爲有國家者,統緒不可以二,統二則事權不一,而禍將延於下民爾,非以人情論也。以人情論,母固親於王母,雖以此絶其王母可矣。元義憐其故婦,而白其母之過於路人,若違内大惡諱之義者。然是非者天下之公。孟子曰:“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離婁》上。夫欲改之者,孝子慈孫之心;不能改者,天下之公義也。元義之母既盡人知之矣,雖欲諱之,又可得乎?抑豈可因爲母諱而誣其妻乎?緘口不言,固無不可,然情之至而不能已於言,亦君子之所不誅也,不得繩以爲親隱之義。

    《三國·魏志·劉曄傳》:“父普,母脩,産涣及曄。涣九歲,曄七歲,而母病困。臨終,戒涣、曄以普之侍人有諂害之性,身死之後,懼必亂家;汝長大能除之,則吾無恨矣。曄年十三,謂兄涣曰:亡母之言,可以行矣。涣曰:那可爾!曄即入室殺侍者,逕出拜墓。”漢人重復讎,云“懼必亂家”,飾辭;此必曄之母有深怒積怨於侍者耳。王母固不可殺,然以曄之所爲揆之,鄧朗絶其王母,亦無譏焉。

    三一三出妻改嫁下

    漢人不諱改嫁,故雖皇帝後宫,亦恒出之。《漢書·文帝紀》:十二年二月,出孝惠皇帝後宫美人,令得嫁;帝崩,遺詔歸夫人以下至少使。景帝崩,亦出宫人歸其家,復終身。《成帝紀》:永始四年,出杜陵諸未嘗御者歸家。《哀帝紀》:綏和二年,掖庭宫人年三十以下出嫁之。平帝之崩也,詔曰:“皇帝仁惠,無不顧哀,每疾一發,氣輒上逆,害於言語,故不及有遺詔。其出媵妾皆歸家得嫁,如孝文時故事。”《漢書·平帝紀》。景帝稱文帝之德曰:“除宫刑,出美人,重絶人之世也。”《漢書·景帝紀》。鼂錯對策,亦以後宫出嫁爲美談,誠厭於人心也。秦始皇之死也,二世曰:“先帝後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史記·秦始皇本紀》。此秦人之暴政,何足法,而霍光厚葬武帝,且皆以後宫女置於園陵,見《貢禹傳》。所謂不學無術,宦官宫妾之孝也。

    魏文帝之爲人不足取,然能自爲終制,革漢人厚葬之習則賢。疾篤,即遣後宫淑媛、昭儀已下歸其家,尤漢帝之所不及矣。有學問者,畢竟不徒然也。

    張敞條奏昌邑王曰:“臣敞前書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張脩等十人無子,又非姬,但良人,無官名,王薨當罷歸;太傅豹等擅留,以爲哀王園中人,所不當得爲,請罷歸。故王聞之曰:中人守園,疾者當勿治,相殺傷者當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罷之?”《漢書·武五子傳》。不知誠賀言邪?抑敞故誣之而實欲保全之也?使其誠然,則其心乃侔於秦二世,其見廢也宜矣。而霍光之所爲,亦昌邑太傅之所爲也。文、景再世之仁政,而光一舉壞之,不學無術者之不可以爲國如此。

    漢人不諱改嫁,故亦不諱取再嫁之女。谷永勸成帝益納宜子婦人,毋避嘗字,是也。《漢書·谷永傳》。王章攻王鳳,引羌胡殺首子爲言,見《元后傳》。乃欲文致鳳罪耳,非當時之通義也。魏文帝甄皇后,本袁紹中子熙妻;孫權徐夫人,初適同郡陸尚,皆其證。後漢桓帝鄧皇后,母宣,初適鄧香,生后,改嫁梁紀,后隨母居,亦冒姓梁氏,則再醮婦之女也。

    《吴志》孫壹降魏,魏以故主芳貴人邢氏妻之,此後宫之改適者也。弘農王之見殺也,謂妻唐姬曰:“卿王者妃,勢不復爲吏民妻,自愛。”則謂尊卑之不敵耳,非謂不可改嫁。故其歸鄉里,其父猶欲嫁之,姬誓不許。及李傕破長安,遣兵鈔關東,略得姬,傕欲妻之,固不聽,亦以傕之不足偶也。抑古之貞婦,不於尋常之時而每於存亡之際,此固意氣感激,亦以存亡所繫,平時固無所用之也。曹爽從弟文叔早死,妻夏侯文寧女,名令女,居止常依爽。及爽被誅,曹氏盡死。令女叔父上書與曹氏絶婚,强迎令女歸。文寧使諷之,令女以刀斷鼻,血流滿牀席。或謂之曰:“人生世間,如輕塵棲弱草耳,何至辛苦乃爾!且夫家夷滅已盡,守此欲誰爲哉?”令女曰:“聞仁者不以盛衰改節,義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前盛之時,尚欲保終,況今衰亡,何忍棄之!”《爽傳注》引皇甫謐《列女傳》。彼其視衰亡時之不可棄背,尤甚於盛時也。語曰:“疾風知勁草,世亂識忠臣。”草木無知,不能以疾風而自奮。人則不然,愈危亡,愈激厲於忠義。此忠臣義士之所以史不絶書,而倫紀之所以維持於不敝也。古今中外,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其所守者不同,其爲不肯相背負則一也。唐姬之誓死,其亦以此乎?陸績女鬱生,適同郡張白,侍廟三月,婦禮未卒,白遭罹家禍,遷死異郡。鬱生抗聲昭節,義形於色,冠蓋交横,誓而不許。見《吴志·陸績傳注》引《姚信集》信表文。

    漢季婚配,頗重門第。魏氏三世立賤,棧潛抗疏以諫,孫盛著爲譏評,無論矣。文德郭皇后外親劉斐與他國爲婚,后聞之,勅曰:“諸親戚嫁娶,自當與鄉里門户匹敵者,不得因勢,强與他方人婚也。”《三國·魏志·后妃傳》。蓋鄉里難得高門,外方差易,故劉斐於是求之耳,而后猶以爲戒,則知昏嫁視門户甚重。弘農王屬付唐姬,蓋亦以此也。

    《蜀志·後主張皇后傳注》引《漢晉春秋》曰:“魏以蜀宫人賜諸將之無妻者,李昭儀曰:我不能二三屈辱。乃自殺。”此蓋以國亡感慨,然亦以録賜等於强配,非其所願故也。古者昏嫁,本由官主,故《周官》有媒氏之官,《管子》有合獨之政。見《入國》篇。降逮漢世,遺意猶存。淮南異國中民家有女者,以待游士而妻之,見《漢書·地理志》。此即《吴越春秋》謂句踐以寡婦淫佚過犯,皆輸山上,士有憂思者,令游山上,以喜其意,實仍官爲婚配之制耳。合男女之法,秦漢而後,平時已不復存,然至變動時猶行之。《漢書·王莽傳》:民犯鑄錢,伍人相坐,没入爲官奴婢,傳詣鍾官,以十萬數;到者易其夫婦,愁苦死者什六七。地皇二年。所謂易其夫婦者,非謂其夫婦本相保而故易之,亦其既已離散,而更爲之擇配耳。三國之世,録奪婦女以配戰士之事乃極多。《魏志·明帝紀》青龍三年《注》引《魏略》,言是時録奪士女前已嫁爲吏民妻者,還以配士,既聽以生口自贖,又簡選其有姿色者内之掖庭。太子舍人張茂上書諫,言:“詔書聽得以生口年紀、顔色與妻相當者自代,故富者則傾家盡産,貧者舉假貸貰,貴買生口以贖其妻;縣官以配士爲名而實内之掖庭,其醜惡者乃出與士。得婦者未必有懽心,而失妻者必有憂色。”其弊至於如此。然《杜畿傳》言畿在河東十六年,文帝即王位,徵爲尚書,《注》引《魏略》言:“初畿在郡,被書録寡婦。是時他郡或有已自相配嫁,依書皆録奪,啼哭道路。畿但取寡者,故所送少;及趙儼代畿而所送多。文帝問畿,畿對曰:臣前所録皆亡者妻,今儼送生人婦也。帝及左右顧而失色。”則明帝所行雖弊,而其事實不始於明帝。《文德郭皇后傳》言:“后姊子孟武還鄉里,求小妻,后止之。遂勅諸家曰:今世婦女少,當配將士,不得因緣取以爲妾也。宜各自慎,毋爲罰首。”《吴志·孫晧傳》元興元年《注》引《江表傳》言:“晧初立,發優詔,恤士民,開倉廪,振貧乏,科出宫女以配無妻,禽獸擾於苑者皆放之。當時翕然稱爲明主。”《陸凱傳》言:凱上疏曰:“伏聞織絡及諸徒坐,乃有千數,願陛下料出賦嫁,給與無妻者。”又疏言:“先帝愛民過於嬰孩,民無妻者以妾妻之。”而韓綜謀叛,且盡以親戚姑姊嫁將吏,所幸婢妾賜親近,以市恩。《韓當傳注》引《吴書》。則録士女以配將士,實爲當時通行之政。其行之雖弊,固猶自古者合獨之政來也。然其行之則不能無弊矣。《張温傳注》引《文士傳》言:“温姊妹三人皆有節行,爲温事,已嫁者皆見録奪。其仲妹先適顧承,官以許嫁丁氏,成婚有日,遂飲藥而死。”蓋婚姻必出自願,官爲許嫁,不能合於本人之意審矣。李昭儀之自殺,或亦以此歟?《後漢書·獨行劉翊傳》云:“黄巾賊起,郡縣饑荒,翊救給乏絶,死亡則爲具殯葬,嫠獨則助營妻娶。”可見古人雖當亂離之世,未嘗不行合獨之政。特不當由官一切行之,不顧本人之願不耳。《魏志·鍾繇傳》:子毓,曹爽既誅,“入爲侍史中丞、侍中廷尉。聽君父已没,臣子得爲理謗,及士爲侯,其妻不復配嫁,毓所創也。”配嫁固非仁政,爲侯則其妻可免,亦以尊卑之不敵也。殿本《攷證》云《太平御覽》作不復改嫁。此後人不知古事而妄改之。天子媵妾猶可嫁,況侯之妻邪?鄧香爲名族,其妻不諱改嫁。孫權步夫人生二女,長曰魯班,字大虎,前配周瑜子循,後配全琮。少曰魯育,字小虎,前配朱據,後配劉纂。二女在當時爲帝女,亦不諱改嫁,下此者更不可勝數。如李密祖父爲朱提太守,父早亡。母何氏亦更適人。見《蜀志·楊戲傳注》引《華陽國志》。

    貞婦二字,昉見《禮記·喪服四制》,蓋漢人語也。其見於法令者,《漢書·宣帝紀》神爵四年,賜潁川貞婦順女帛。《平帝紀》元始元年,復貞婦鄉一人。

    《史記·張耳陳餘列傳》:“張耳嘗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漢書》作“庸奴其夫,亡邸父客”。父客素知張耳,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女聽,乃卒爲請決,嫁之張耳。”是則欲離婚者,亦必須有居間之人。

    漢世宫人出嫁,略無限制,惟不得適諸國。見《後漢書·孝明八王傳》。

    《後漢書·方術傳》:謝夷吾舉孝廉,爲壽張令。《注》引《謝承書》曰:“縣人女子張雨,早喪父母,年五十,不肯嫁,留養孤弟二人,教其學問,各得通經。雨皆爲聘娶,皆成善士。夷吾薦於州府,使各選舉,表復雨門户。”張雨之所以不嫁,亦以遭家不造也。

    合男女之政,漢世雖不行,然儒者仍知其義,揚雄《校獵賦》“儕男女使莫違”,《長楊賦》“婚姻以時,男女莫違”,是也。

    三一四漢世妾稱

    妻之外,女子共居處者,古稱妾媵,後世則但稱妾;以古有媵,後世則無之也。然妾謂女子執事之得接於君者,則必有執事之女子然後稱,否則其不合,亦與媵等矣。故漢人稱妻以外共居處之女子,名目頗多,無曰妾者。

    《史記·齊悼惠王世家》:“高祖長庶男也。其母外婦也,曰曹氏。”外婦,謂不處家中也。然不稱外婦者非必皆處家庭之中,如《漢書·枚乘傳》言:“乘在梁時,娶臯母爲小妻。乘之東歸也,臯母不肯隨乘。”明其亦不處家中也。小妻之稱,漢時最爲通行。《孔光傳》言:淳于長坐大逆誅,長小妻迺始等六人皆以長事未發覺時棄去,或更嫁;《後漢書·趙孝王良傳》:玄孫乾,趙相奏其居父喪,私娉小妻;《竇融傳》:女弟爲大司空王邑小妻;《梁節王暢傳》:暢上疏謝,言臣暢小妻三十七人,其無子者願還本家,是也。亦曰傍妻。《漢書·元后傳》言其父禁多取傍妻,是也。亦曰下妻。《王莽傳》:始建國二年十一月,立國將軍建奏“今月癸酉,不知何一男子遮臣建車前,自稱漢氏劉子輿,成帝下妻子也”;《後漢書·光武帝紀》:建武七年五月,“詔吏人遭饑亂及爲青徐賊所略爲奴婢下妻,欲去留者,恣聽之,敢拘制不還,以賣人法從事”;十三年十二月,“詔益州民自八年以來被略爲奴婢者,皆一切免爲庶民;或依託爲人下妻,欲去者,恣聽之;敢拘留者,比青徐二州以略人法從事”,是也。《方術傳》:樊英:“潁川陳寔少從英學,嘗有疾,妻遣婢拜問,英下牀答拜。寔怪而問之,英曰:妻,齊也,共奉祭祀,禮無不答。”則妻之稱實不可妄用。然字之義多端,妻固有齊義,亦有共居處之義,漢人於妻,蓋專取其後一義爾。《禮記》“聘則爲妻,奔則爲妾”,然《後漢書·趙孝王傳》,於其取小妻亦稱聘,此聘字亦僅爲娶義爾。

    《後漢書·明帝紀》:中元二年四月,詔:“邊人遭亂爲内郡人妻,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一切遣還邊,恣其所樂。”此與建武七年及十三年之詔同,不曰下妻而逕曰妻,蓋所依託之人,亦有本無妻者;或閭閻之間,妻妾之位,不能盡依禮法分别也。《酷吏傳》:黄昌,“遷蜀郡太守。初昌爲州書佐,其婦歸寧,遇賊被獲,遂流轉入蜀爲人妻;其子犯事,乃詣昌自訟。昌疑母不類蜀人,因問所由,對曰:妾本會稽餘姚戴次公女,州書佐黄昌妻也。妾嘗歸家,爲賊所略,遂至於此。昌驚,呼前謂曰:何以識黄昌邪?對曰:昌左足心有黑子,嘗自言當爲二千石。昌乃出足示之,因相持悲泣,還爲夫婦。”更嫁既生子長大,與故夫不相識,而猶得還者,以其本被略,非所欲,以法律人情論,均不得視同嫁娶也。

    許皇后姊爲淳于長小妻,竇融女弟亦爲王邑小妻,見融本傳。則漢人不甚以小妻爲諱。

    三一五取女不專爲淫欲

    《後漢書·周舉傳》:舉對策言:“竪宦之人,虚以形勢,威侮良家,取女閉之,至有白首殁無配偶,逆於天心。”《宦者傳》言四侯之横,亦云“多取良人美女以爲姬妾,皆珍飾華侈,擬則宫人”。蓋當時貴戚專横,取女閉之者甚多。取女閉之,原不過以供執事由之僕役之逾侈,本未必盡爲淫欲也。

    三一六適庶之别

    漢人雖不禁娶妾,然適庶之别頗嚴。《漢書·外戚恩澤侯表》:孔鄉侯傅晏,“元壽二年,坐亂妻妾位免,徙合浦”是也。《三國·魏志·鍾會傳注》引《魏氏春秋》言:“會母見寵於繇,繇爲之出其夫人。卞太后以爲言,文帝詔繇復之。繇恚憤,將引鴆,弗獲,餐椒致噤,帝乃止。”雖幸免於罰,然亦危矣。孫權謝夫人,權母吴,爲權聘以爲妃,愛幸有寵。後權納姑孫徐氏,欲令謝下之,而謝不肯。《三國·吴志·妃嬪傳》。則雖人主,亦不能得之於其妃匹也。

    適子庶子,地位亦頗不同。《後漢書·王符傳》言:“安定俗鄙庶孽,而符無外家,爲鄉人所賤。自和、安之後,世務游宦,當塗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於俗,以此遂不得升進。”《公孫瓚傳》:“家世二千石,以母賤,爲郡小吏。”《三國志·瓚傳注》引《典略》載瓚表袁紹罪狀,有云:“《春秋》之義,子以母貴。紹母親爲婢使,紹實微賤,不可以爲人後,以義不宜,乃據豐隆之重任,忝辱王爵,損辱袁宗。”是正適之與庶孽,進取之途,大有殊異也。以財産論亦然。《漢書·景十三王傳》言:常山憲王舜,有不愛姬生長男棁,雅不以爲子數,不分與財物。太子代立,又不收恤棁。《衛青傳》言:青少時歸其父,父使牧羊。民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爲兄弟數。則貴族與民間皆然矣。

    三一七禁以異姓爲後

    《三國·蜀志·衛繼傳》:“父爲縣功曹。繼爲兒時,與兄弟隨父游戲庭寺中,縣長蜀郡成都張君無子,數命功曹呼其子省弄,甚憐愛之。張因言宴之間,語功曹欲乞繼,功曹即許之,遂養爲子。”時法禁以異姓爲後,故復爲衛氏。案《劉封傳》:“封本羅侯寇氏之子,長沙劉氏之甥也。先主至荆州,以未有繼嗣,養封爲子。”《吴志·朱然傳》云:“然,治姊子也,本姓施氏。初治未有子,然年十三,乃啓策乞以爲嗣。”劉備、朱治,皆一國之君,而不諱乞人爲嗣,則當時風俗,於親生子及養子,實不甚歧視。《魏志·曹爽傳注》引皇甫謐《列女傳》言:爽誅,其從弟文叔妻夏侯令女,不肯與曹氏絶婚,至於以刀斷鼻。司馬宣王聞而嘉之,聽使乞子字養,爲曹氏後。乞子字養必得許可者,以曹氏當誅戮之餘也。朱治乞子爲後必請於孫策者,亦以其有爵禄也。民間乞子爲後與否,本不與公家事,安可得而盡禁邪?父母之恩,不在生而在養。朱然爲治行喪竟,乞復本姓,孫權不許。蓋以鞠育之恩,不可負也。然然乞復本姓,必猶在行喪之後。《漢書·韓安國傳》:“語曰:雖有親父,安知不爲虎?雖有親兄,安知不爲狼?”此所生不必有恩之證。

    父母之恩,固不在生而在養,父之於子也亦然。今之人盡有依倚既久,親其所養,轉過於所生者。同居則恩生焉,隔絶則意自睽,人之性則然也。故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人之性本然也。各親其親,各子其子,非人性之本然,社會之組織,實爲之也。

    漢世非立異姓之議,蓋頗盛。故孟達與劉封書,譏其棄父母而爲人後非禮。朱然乞復本姓不許,五鳳中其子績卒表還施氏也。又蜀馬忠,少養外家,姓狐名篤,後乃復姓改名。王平本養外家何氏,後復姓王。觀漢人隨母姓者之多,此蓋所以救其弊。

    灌夫父張孟,爲灌嬰舍人,得幸,因進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爲灌孟。張燕,本姓褚,黄巾起,聚合少年爲羣盜。張牛角亦起與燕合,燕推牛角爲帥。牛角且死,令衆奉燕,燕因改姓張。此固或憑藉其權勢,有所利而爲之,亦未嘗無感恩之念也,養焉而去之薄矣。

    《漢書·宣帝紀》:元康三年,“封(張)賀所子弟子侍中中郎將彭祖爲陽都侯。”師古曰:“所子者,言養弟子以爲子。”《三國·魏志·后妃傳》:“明帝愛女淑薨,取(甄)后亡從孫黄與合葬,追封黄列侯,以夫人郭氏從弟德爲之後,承甄氏姓。”此尚不足以言所子,然襲封亦無禁忌。魏明帝始詔諸侯入奉大統,不得尊其所生。見《紀》太和三年。其於宗法甚重,然其所爲如此,可見當時俗,於異姓爲後,并不禁忌也。《三國·魏志》:文聘薨,子岱先亡,養子休嗣。

    《後漢書·皇后紀》:“桓帝鄧皇后,和熹皇后從兄子鄧香之女也。母宣,初適香,生后,改嫁梁紀。后少孤,隨母爲居,因冒姓梁氏。梁冀誅,立爲后,帝惡梁氏,改姓爲薄。永興四年,有司奏后本郎中鄧香之女,不宜改易他姓,乃復爲鄧氏。”當時雖惡梁氏而欲改之,然初不亟亟於復本姓也,此亦漢人不甚重視本宗之證。

    三一八探籌

    《後漢書·胡廣傳》:順帝欲立皇后,而貴人有寵者四人,莫知所建議,欲探籌以神定選。廣與尚書郭虔、史敞上疏諫,乃止。探籌立后,後世必以爲怪談,然彼固曰以覘神意。古之立君者,年鈞以德,德鈞則卜。《左氏》昭公二十六年,王子朝告諸侯之辭。楚共王無冢適,有寵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於羣望,而祈曰:“請神擇於五人者,使主社稷。”乃徧以璧見於羣望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誰敢違之?《左氏》昭公十三年。此等事後世亦必以爲至愚,行之亦不足以服人,然在爾時,固曰聽於神,非以爲聽於物也;神之意,可見於龜也,而何不可見於籌?可見於當璧而拜也,而何不可見於探籌而得?此等處皆漢俗近古使然,不足異也。

    三一九漢尚主之法

    自昔男權昌盛以來,女子之臣伏於男子久矣。然女子苟别有憑藉,則男子亦有反爲所制者,歷代公主之驕横,即其一端也。漢世尚主之法,王吉、荀爽、荀悦皆非之。吉之言曰:“漢家列侯尚公主,諸侯則國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詘於婦,逆陰陽之位,故多女亂。”《漢書·王吉傳》。爽之言曰:“漢承秦法,設尚主之儀,以妻制夫,以卑臨尊,違乾坤之道,失陽唱之義。”悦亦言“以陰乘陽違天,以婦陵夫違人”。《後漢書·荀爽荀悦傳》。此固不免拘墟之見,然此特帝王家事,於國計民生所關實小,而諸儒亟以爲言者,蓋當時之公主,實有驕縱不可制馭者在也。趙甌北《廿二史劄記》,以館陶公主寵董偃,鄂邑公主通丁外人,譏當時淫逸之甚。卷三。其實此并在寡居之後。若班始尚清河孝王女陰城公主,貴驕淫亂,與嬖人居帷中,而召始入,使伏牀下者,方之蔑矣。始以積怒,拔刃殺主。始,班超孫,事見《超傳》。又光武女酈邑公主,適新陽侯世子陰豐,亦爲所害。後漢一代之中,公主被殺之禍再見,豈偶然哉!光武欲以湖陽公主妻宋弘,弘拒之曰:“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後漢書·宋弘傳》。其論固正矣,安知非逆知尚主之難,乃爲是以拒之邪?楊琁兄喬爲尚書,容儀偉麗,數上言政事。桓帝愛其才貌,詔妻以公主,喬固辭,不聽,遂閉口不食,七日而死。見《後漢書·楊琁傳》。欲尚主而至以死拒,知其中必有大不得已之故矣。

    陰豐,《明帝紀》云自殺,永平二年。《后紀》云誅死,《陰識傳》亦云被誅。蓋被誅而後自殺也。《陰識傳》云:“父母當坐,皆自殺,國除。帝以舅氏故,不極其刑。”云不極其刑者,班始要斬,同産皆棄市。《順帝紀》永建五年及《班超傳》。豐獲自殺,同産不坐,蓋即所謂“不極其刑”也。漢趙王友以諸吕女爲后,弗愛,愛他姬。諸吕女怒,去,讒之太后。太后召趙王幽之,以餓死。《漢書·高五王傳》。夏侯尚有愛妾嬖幸,寵奪適室;適室,曹氏女也,文帝遣人絞殺之。《三國·魏志·夏侯尚傳》。與大族爲耦者,其生命岌岌乎不可保矣。

    公主驕縱,特其□□之咎,王吉、荀爽、荀悦等皆以制度爲言者,蓋漢承秦法,公主亦立家;尚公主及承翁主者,皆不啻贅婿,故爽、悦并引堯女釐降、帝乙歸妹、王姬嫁齊爲言也。此女系之世,女權所以必張於男系之世。

    三二〇王莽妃匹無二

    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首見《禮記·昏義》;《昏義》者,《士昏禮》之傳,安得忽言天子之禮。《三國·魏志·王朗傳》:朗上疏言:“《周禮》六宫内官百二十人,而諸經常説,咸以十二爲限。”知此爲古周禮説,莽造之,以爲其和嬪美御之張本者也。《蜀志·董允傳》:“後主常欲采擇以充後宫,允以爲古者天子后妃之數不過十二,今嬪嬙已具,不宜增益,終執不聽。”知爾時《周禮》之説,猶未盛行。然張竦爲陳崇草奏,稱莽功德,云妃匹無二,則莽非溺於色者。其立和嬪美御之制,亦徒欲誇盛大而越前人而已。其信方士爲淫樂,蓋亦非以縱淫,而信其可以致神仙也。大抵溺於舊説,而不察情實,爲莽一生受病之根。

    又案:言天子娶十二,已非經説之朔。蓋漢人以爲天子不當與諸侯同而增之;原其朔,則亦一取九女而已。古天子、諸侯,本無大别也。漢儒經説,亦有仍主九女之制者,如杜欽、谷永皆是。

    三二一北邙

    明帝制上陵之禮,魚豢非之,以爲甚違古不墓祭之義。蔡邕雖以爲不可省,然其初亦以爲古不墓祭,謂爲可損也。《後漢書·公孫瓚傳》言:“瓚舉上計吏,太守劉君坐事,檻車徵,官法不聽吏下親近,瓚乃改容服,詐稱侍卒,身執徒養,御車到洛陽。太守當徙日南,瓚具豚酒於北芒上,祭辭先人,酹觴祝曰:昔爲人子,今爲人臣,當詣日南;日南多瘴氣,恐或不還,便當長辭墳塋。慷慨悲泣,再拜而去,觀者莫不歎息。”《三國志》同。瓚遼西令支人,安得有墳墓在北邙?蓋時人墓祭者多,瓚乃亦於此祭其先耳;則又甚於墓祭者矣。

    漢之有北邙也,猶晉之有九原也。蓋所謂擇不食之地而葬焉者也。《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蓋古之葬其親者,如是而已。後世乃葬之於山,一以求高燥,一亦以其爲不食之地,難見毁壞。凡以求其永久而已。然《三國·吴志·孫晧傳》寶鼎元年《注》引《漢晉春秋》云:“初望氣者云荆州有王氣破揚州而建業宫不利,故晧徙武昌,遣使者發民掘荆州界大臣名家冢與山岡連者以厭之。”則雖葬於山,亦有不得保其棺者矣,可爲謀永久者戒也。

    《諸葛恪傳》曰:“建業南有長陵,名曰石子岡,葬者依焉。”此猶洛陽之有北邙也,故至漢世,葬者尚多於山擇不食之地。

    三二二醫療貴人有四難

    《後漢書·方術傳》郭玉,“和帝時爲太醫丞,多有效應;帝奇之,仍試令嬖臣美手腕者與女子雜處帷中,使玉各診一手,問所疾苦。玉曰:左陽右陰,脈有男女,狀若異人,臣疑其故。帝歎息稱善。”此故不難知也。又曰:“玉仁愛不矜,雖貧賤厮養,必盡其心力,而醫療貴人,時或不愈;帝乃令貴人羸服變處,一鍼即差。召玉詰問其狀,對曰:醫之爲言意也,腠理至微,隨氣用巧,針石之間,豪芒即乖。神存於心手之際,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夫貴者處尊高以臨臣,臣懷怖懾以承之,其爲療也,有四難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難也;將身不謹,二難也;骨節不强,不能使藥,三難也;好逸惡勞,四難也。鍼有分寸,時有破漏,重以恐懼之心,加以裁慎之志,臣意且猶不盡,何有於病哉?此其所爲不愈也。帝善其對。”此對則不盡實,要之貴人身弱,貧賤者身强,其真原因也。

    三二三執金吾

    執金吾,應劭曰:“吾者,禦也。掌執金革,以禦非常。”師古曰:“金吾,鳥名也,主辟不祥。天子出行,職主先導,以禦非常,故執此鳥之象,因以名官。”案應説是也。《古今注》曰:“金吾,亦棒也,以銅爲之,黄金塗兩末。御史大夫、司隸校尉亦得執焉。御史、校尉、郡守、都尉、縣長之類,皆以木爲吾。”蓋有金吾,有木吾,金吾或象鳥以爲飾,非取義於鳥也。

    三二四漢初賞軍功之厚

    《漢書·高帝紀》: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三十餘人,其餘争功,未得行封。上居南宫,從復道上,見諸將往往耦語,以問張良。良曰:陛下與此屬共取天下,今已爲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愛,所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爲不足用徧封,而恐以過失及誅,故相聚謀反耳。”此事見《史記·留侯世家》,蓋所謂留侯語者,不必實。然當時必有此等情勢,乃能附會爲此言,則仍可考漢初情事也。封賞即厚,何至舉天下不足徧,讀者不能無惑。案五年詔,軍吏卒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十二年詔曰:“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爲列侯,下乃食邑。”即此所謂七大夫以上也。則漢初之食邑者多矣,此其所以云計天下不足徧歟?

    秦漢之際,封有三等:一、當時之所謂王,漢初封地大者幾侔於戰國時之七國,此沿自楚漢之際,實亦遠襲戰國而來;項籍之分封,固頗復七國時之舊規模也。二、當時所謂列侯者,大率以縣爲國,此如戰國時穰侯、文信侯之類。在古爲大國之封,在戰國時則爲□□矣。又次則七大夫食邑之類,所謂封君也。張良難酈食其封六國之後曰:“天下游士離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史記·留侯世家》。所望者亦此七大夫食邑之類而已,非敢望列侯之封也。

    五年詔又曰:“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諸侯子及從軍歸者甚多高爵,吾數詔吏先與田宅,及所當求於吏者亟與。爵或人君,上所尊禮,久立吏前,曾不爲決,甚亡謂也。異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與亢禮;今吾於爵非輕也,吏獨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勞行田宅,今小吏未嘗從軍者多滿,而有功者顧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長吏教訓甚不善,其令諸吏善遇高爵,稱吾意。”師古曰:“爵高有國邑者,則自君其人,故云或人君也。”《續漢書·百官志》云:列侯“功大者食縣,小者食鄉亭,得臣其所食吏民”。據此詔觀之,則有人君之尊者,正不止於列侯矣。法既以有功勞行田宅矣,而五年五月詔曰:“諸侯子在關中者復之十二歲,其歸者半之。”《史記》作“其歸者復之六歲,食之一歲”。十一年六月,“令士卒從入蜀漢關中者,皆復終身。”十二年詔:“入蜀漢定三秦者,皆世世復。”漢初之於從軍者,可謂甚厚矣。此等疑皆頗襲秦故,可見秦人厲戰之道也,然平民之儋負則因此而加重矣。十二年詔曰:“吾於天下賢士功臣,可謂亡負矣。其有不義背天子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此可見當時浮動者之衆。以沙中者爲謀反,雖不必實,然亦可見當時自有此等情勢也。

    三二五漢世猶用銅兵

    《日知録》言:“古者以銅爲兵。戰國至秦,攻争紛亂,銅不充用,以鐵足之;是故銅兵轉少,鐵兵轉多。漸染遷流,遂成風俗。鐵工比肩,銅工稍絶。二漢之世,愈見其微。”其説是矣。然漢世銅之在官者,猶遠較後世爲多。賈誼説漢文收銅勿令布。設使銅布民間,亦如後世,此策豈可行,而誼亦安得作是想乎?即此一端觀之,而銅在官之多可見矣。張良爲鐵椎以擊秦皇;而淮南王自袖金椎以椎辟陽侯,金椎者,銅椎也;然則民間得銅不易,貴人固多有之。民間之兵,或以鐵爲之,貴人之兵,則猶多以銅爲之也。賈山《至言》言秦爲馳道,隱以金椎。此則形容之語,築道者未必能用銅椎也。故服虔以鐵椎釋之。

    古代兵器,多由官收藏,至戰時然後給之,漢世猶有此意,各地多有武庫。《漢書·成帝紀》:建始元年,“立故河間王弟上郡庫令良爲王。”《注》引如淳曰:“《漢官》:北邊郡庫,官之兵器所藏,故置令。”《食貨志》言武帝時邊兵不足,益以武庫工官兵器。所謂邊兵,當即藏於此等庫中也。田千秋子爲雒陽武庫令,見《魏相傳》。《後漢書·方術·楊由傳》:廣柔縣蠻夷反,郡發庫兵擊之。則後漢時猶是如此矣。《三國·魏志·徐邈傳》:邈爲涼州刺史,以漸收斂民間私仗,藏之府庫。作亂者多盜庫兵。成帝陽朔三年潁川鐵官徒申屠聖等,鴻嘉三年廣漢男子鄭躬等,永始三年山陽鐵官徒蘇令等,平帝元始三年陽陵任横等作亂,皆盜庫兵。見《本紀》。永始三年樊并作亂,亦取庫兵。見《天文志》及《五行志》,鄭躬事亦見《五行志》。戾太子之叛,出武庫兵;燕剌王詐言武帝時受詔領庫兵,見《武五子傳》。《後漢書·梁統傳》:統言隴西北地西河之賊,越州度郡,萬里交結,攻取庫兵,劫略吏人。《後漢書·羌傳》言永初元年羌叛:“時羌歸附既久,無復器甲,或持竹竿木枝以代戈矛,或負板案以爲楯,或執銅鏡以象兵。”則揭竿斬木,非賈生過甚之辭。知秦漢之世,民間兵器尚不多,故秦皇欲銷天下之兵,公孫弘欲禁民挾弓弩,見《吾丘壽王傳》。而王莽亦禁民挾弩鎧也。《莽傳》始建國二年。然民間亦非遂無軍械,吕母散家財買兵弩,亦見《莽傳》。《後漢書·劉盆子傳》云:買刀劍。光武起兵時市兵弩。見《後漢書·本紀》。此等民間兵器,當皆以鐵爲之;在官者或猶兼以銅,燕剌王旦賦斂銅鐵作甲兵其證。見《漢書·武五子傳》。

    漢世外夷,不甚能用鐵,觀西域之鑄鐵器及它兵器,由漢亡卒之教可知也。見《西域傳》。故律: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鐵出關,《汲黯傳注》引應劭説。然《後漢書·鮮卑傳》蔡邕言“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爲賊有”,則亦具文而已矣。

    《三國·魏志·牽招傳》:“年十餘歲,詣同縣樂隱受學。後隱爲車騎將軍何苗長史,招隨卒業。直京都亂,苗、隱見害,招俱與隱門生史路等觸蹈鋒刃,共殯斂隱屍,送喪還歸。道遇寇鈔,路等悉皆散走。賊欲斫棺取釘,招垂淚請赦。賊義之,乃釋而去。”賊欲斫棺取釘,蓋亦欲以爲兵也。可見民間銅鐵之乏。

    内地禁民藏兵器,邊垂則又欲令民藏兵器。《後漢書·陸康傳》:“除高成令。縣在邊垂,舊制,令户一人具弓弩以備不虞,不得行來。”是其事。

    三二六漢武用將

    賈生謂匈奴之衆,不過漢一大縣;中行説、桑弘羊謂匈奴之衆,不當漢之一郡。其辭非誣,予既著之《匈奴人口》條矣。王恢之策匈奴也,曰:“臣聞全代之時,北有强胡之敵,内連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倉廪常實,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爲一,天下同任”,是爲“萬倍之資,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猶以强弩射且潰之癰也”,《漢書·韓安國傳》。非虚詞也。然武帝用兵匈奴,至於海内疲弊,而匈奴卒不可滅者,其故何也?是則其用人行政,必有不能不負其責者矣。

    漢武之大攻匈奴,莫如元狩四年之役。是役也,出塞者官及私馬凡十四萬匹,入塞不滿三萬匹,漢自是遂以馬少,不復能大出擊匈奴矣。果戰争之死亡至於如此乎?李陵以步卒五千出塞,及其敗也,士尚餘三千人,脱至塞者四百餘人。而貳師之再攻大宛,出敦煌者六萬人,牛十萬,馬三萬匹;軍還,入玉門者萬餘人,馬千餘匹而已。史稱“後行非乏食,戰死不甚多,而將吏貪,不愛士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衆”。《漢書·李廣利傳》。然則元狩四年之役,馬亡失之多,可推而知矣。以貳師之事比例之,其士卒之亡失又可知,史莫之傳也。史稱霍去病“少而侍中,貴,不省士。其從軍,天子爲遣太官齎數十乘,既還,重車餘棄粱肉,而士有飢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此士馬喪亡之所以多也。李廣之將兵也:“乏絶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史記·李將軍列傳》。使如廣者將,士卒有喪亡至此者乎?史又言:“諸宿將所將士馬兵,不如驃騎;驃騎所將常選,然亦敢深入;常與壯騎先其大軍,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絶也。”《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夫其所以未嘗困絶者,以其所將常選,而每出皆爲大舉,匈奴避其鋒不敢嬰耳。使亦如李廣等居一郡,恐蚤爲虜所生得矣。史又云:“天子嘗欲教之孫吴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同上。此其所以敢深入,既不如李廣之遠斥候,亦不如程不識之正部曲行伍營陳也;其不困絶,誠天幸而已。使此等人將,幾於棄其師矣,貳師之殁匈奴是也。

    太史公曰:“予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爲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史記·李將軍列傳》。又言:“驃騎將軍爲人少言不泄。”《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夫其少言,非其沈毅,乃其本不能言。其不泄也,非其重厚,乃其本無所知,不知有何事可泄也。此非予之厚誣古人,所謂貴不省士者,固多如此,予見亦多矣。荀子論爲將之道曰:“可殺而不可使處不完,可殺而不可使擊不勝,可殺而不可使欺百姓。”故曰:“受命於主而行三軍,三軍既定,則主不能喜,敵不能怒。”《議兵》。故將非以從令爲貴也。而史謂大將軍(衛青)“以和柔自媚於上”,此所謂容悦於其君者也。此等人而可使將乎?李廣之殺霸陵尉,暴矣;然武夫之暴也。元朔六年,衛青之出定襄也,“蘇建盡亡其軍,獨以身得亡去,自歸大將軍。大將軍問其罪正閎、長史安、議郎周霸等:建當云何?霸曰:自大將軍出,未嘗斬裨將。今建棄軍,可斬以明將軍之威。閎、安曰:不然。兵法:小敵之堅,大敵之禽也。今建以數千當單于數萬,力戰一日餘,士盡,不敢有二心,自歸;自歸而斬之,是示後無反意也。不當斬。大將軍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間,不患無威,而霸説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職雖當斬將,以臣之尊寵而不敢自擅專誅於境外,而具歸天子,天子自裁之,於是以見爲人臣不敢專權,不亦可乎?軍吏皆曰:善。遂囚建詣行在所。”《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夫青之不殺蘇建是也。其所以不殺蘇建者,則非也。果如所言,信賞必罰何?且既不敢專擅矣,何以擅徙李廣部也?元狩四年之出也,《李將軍列傳》云:“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爲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爲前將軍。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并于右將軍軍,出東道。廣自請。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爲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故弗之許。夫既以爲李廣老,數奇,何爲以爲前將軍?則天子以爲老弗許之語,不足信也。青時以公孫敖新失侯,欲使與俱當單于耳。《衛將軍驃騎列傳》云:“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將各五萬騎,步兵轉者踵軍數十萬,而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驃騎始爲出定襄,當單于。捕虜言單于東,乃更令驃騎出代郡,令大將軍出定襄。”然則上本不令大將軍當單于,而烏得有毋令李廣當單于之誡?上本不令青當單于,而青知單于所居,乃徙李廣也而自以精兵走之,是違上命而要功也,可無誅乎?而天子不之責。李敢怨青之恨其父,擊傷之,驃騎又射殺敢,而上又爲之諱,此豈似能將將者邪?

    《李將軍列傳》言陵之降,“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爲恥焉”;其《報任安書》亦云“李陵生降,隤其家聲”。以李廣之含冤負屈,而陵猶願心爲漢武效力。及其敗也,漢不哀其無救,而又收族其家,可謂此之謂寇讐矣,而其門下與友人猶以爲媿。知漢承封建餘習,士之效忠於其君者,無一而非愚忠也。有此士氣,豈唯一匈奴可平?雖平十匈奴大宛,中國之損失猶未至如元狩、太初兩役之甚也。而武帝專任椒房之親以敗之。夏侯勝之議武帝也,曰:“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亡德澤於民。”《漢書·夏侯勝傳》。惡知夫武帝之失,不在其思拓境土,而别有所在乎?

    《詩》曰:“瑣瑣姻婭,則無膴仕。”《小雅·節南山》。吾嘗見民國初年以來,武人之所任者,非其嬖倖,則其亂黨,然後歎漢世之任衛青、霍去病、公孫敖、李廣利,前後如出一轍;而衛青和柔自媚,則又以姻戚而兼嬖幸者也。《史記·佞幸·李延年傳》言:李延年之後,“内寵嬖臣大抵外戚之家,然不足數也。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則當時之視衛、霍,本以爲佞幸之流。夫用法貴於無私。漢武之析狄山,責功效矣。然李陵欲自當一隊,則億其惡屬貳師;路博德羞爲陵後距,則疑陵教其上書;司馬遷盛言李陵之功,則又疑其欲沮貳師,爲陵遊説;皆所謂逆詐億不信者也。惟公生明,豈有逆詐億不信而能先覺者乎?然既有私其姻戚矣,焉能無逆信哉?

    李陵雖生降,然其非畏死偷生,而欲得其當以報漢,此人人之所可信者也。然卒不獲收其效者,則收族其家,爲世大僇,君臣之義已絶矣。子思曰:“毋爲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禮記·檀弓》。李陵之於漢,厚於子胥之於楚矣,此蓋民族不同爲之,非漢君之能得此於陵也。卒之爲匈奴深謀者衛律也,李延年之所薦也;舉大軍以降匈奴者貳師也,親李夫人之兄也,姻婭之效何如哉?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淮南王謂伍被曰:“山東即有兵,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公以爲大將軍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黄義,從大將軍擊匈奴,還,告被曰: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於士卒有恩,衆皆樂爲之用;騎上下山若蜚,材幹絶人。被以爲材能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敢,常爲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須士卒盡得水,乃敢飲;軍罷,卒盡已渡河,乃渡;皇太后所賜金帛,盡以賜軍吏;雖古名將弗過也。”此被自首之詞,多引漢美,以求苟免;抑被烈士,未必出此,或漢人改易之,以爲信然,則謬矣。《汲鄭列傳》曰:“淮南王謀反,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説丞相弘,如發蒙振落耳。”此亦漢人附會之辭。公孫丞相之高節,決非策士所能動也。

    《漢書·衛霍傳贊》曰:“蘇建嘗説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士大夫無稱焉;願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者,勉之哉!青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嘗切齒。彼親待士大夫,招賢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票騎亦方此意,爲將如此。”此與伍被言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者,適相反矣。

    三二七塞路

    《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河陵頃侯郭亭“以塞路入漢”。師古曰:“塞路者,主遮塞要路,以備敵寇也。”案遮塞要路,必有所據以爲守。《武帝紀》太初三年《注》:“師古曰:漢制:每塞要處别築爲城,置人鎮守謂之候城,此即障也。”蓋即主塞路之將所守。《表》又云:東武貞侯郭蒙“入漢爲城將”。師古曰:“城將,將築城之兵也。”南安嚴侯宣虎“以重將破臧荼”。師古曰:“重將者,主將領輜重也。”則當時之兵,各有所主,故臨時築城,不以爲難也。《表》又云:厭次侯爰類“以慎將元年從起留”。師古曰:“以謹慎爲將也。”案此説恐非是。慎將,蓋亦别有職守,今不可考矣。

    要路必有塞,而塞不必其當要路。《匈奴傳》言王恢爲馬邑之權,匈奴絶和親,攻當路塞,則塞之當路者也。

    三二八山澤堡塢

    古之爲盜者,率多保據山澤。賈山言秦羣盜滿山;嚴安言秦窮山通谷,豪士并起;其見於史者:桓楚亡在澤中;高祖隱芒碭山澤間;彭越常漁巨野澤中爲盜;黥布論輸驪山,率其曹耦亡之江中爲羣盜;陳餘不得封王,亦與其麾下數百人之河上澤中漁獵,皆是。漢高帝五年五月詔曰:“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案《後漢書·劉玄傳》言:“王莽末,南方饑饉,人庶羣入野澤,掘鳧茈而食之,更相侵奪。新市人王匡、王鳳爲平理諍訟,遂推爲渠帥,衆數百人。於是諸亡命馬武、王常、成丹等往從之;共攻離鄉聚,藏於緑林中。數月間至七八千人。”則其初原不過相聚求食,其後人多勢衆,乃乘機爲盜。若聚衆不多,或無渠帥,則亦始終爲良民矣。此武陵所以有桃花之源也。然觀漢高帝之詔,則其入山澤,不過爲暫時之計。此亂世隱居山澤者雖多,而至治平即復出。山澤之地,終不得開闢,蓋人之力猶未足以語於此也。

    《漢書·武帝紀》:天漢二年,“泰山、琅邪羣盜徐?等阻山攻城,道路不通。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誅。”《王尊傳》:“南山羣盜傰宗等數百人爲吏民害,拜故弘農太守傅剛爲校尉,將跡射士千人逐捕,歲餘不能禽。”《蕭望之傳》:“鄠名賊梁子政阻山爲害,久不伏辜。”又言:“哀帝時,南郡江中多盜賊。”《儒林傳》:東門雲爲荆州刺史,“坐爲江賊拜辱命,下獄誅。”則爲羣盜者,猶是以山澤爲依阻之所。然至前後漢間,則人民頗有能結營壘自固者:《後漢書·劉盆子傳》言赤眉入長安城,“三輔郡縣營長遣使貢獻,兵士輒剽奪之。又數虜暴吏民百姓保壁,由是皆復固守。”《郭伋傳》言:“更始新立,三輔連被兵寇,百姓震駭,强宗右姓各擁衆保營,莫肯先附。”《樊宏傳》言:“宏與宗家親屬作營壍自守,老弱歸之者千餘家。”《馮魴傳》言:“王莽末,四方潰畔,魴乃聚賓客,招豪桀,作營壍,以待所歸。”《第五倫傳》言:“王莽末,盜賊起,宗族閭里争往附之。倫乃依險固,築營壁,有賊,輒奮厲其衆,引强持滿以拒之。銅馬、赤眉之屬前後數十輩,皆不能下。”《酷吏·李章傳》言:“光武即位,拜陽平令。時趙魏豪右往往屯聚,清河大姓趙綱遂於縣界起塢壁,繕甲兵,爲在所害。”《儒林傳·孫堪》:“王莽末,兵革并起,宗族老弱在營保間,堪常力戰陷敵,無所回避。數被創刃,宗族賴之,郡中咸服其義勇。”《文苑傳》夏恭:“王莽末,盜賊縱横,攻没郡縣。恭以恩信爲衆所附,擁兵固守,獨安全。”此等結營壘自保之事,前此似罕所見。豈莽末亂勢盛,故民之圖自保者亦力邪?

    《三國·魏志·許褚傳》:“漢末,聚少年及宗族數千家,共堅壁以禦寇。”當時北方山賊亦多,然此等保據自固者尚不少也。

    至保據山澤爲盜賊者,莽末亦自非無之。如《後漢書·侯霸傳》言:“王莽初,遷隨宰。縣界曠遠,濱帶江湖,而亡命者多爲寇盜。霸到,即案誅豪猾,分捕山賊,縣中清静。”《郭伋傳》言:“潁川盜賊羣起,徵拜潁川太守。召見辭謁,帝勞之曰:君雖精於追捕,而山道險阨,自鬭當一士耳,深宜慎之。伋到郡,招懷山賊,陽夏趙宏、襄城召吴等數百人,皆束手詣伋降,悉遣歸附農。”是也。

    《史記·田儋列傳》:“田横與其徒屬五百餘人入海,居島中。高帝聞之,以爲田横兄弟本定齊,齊人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後恐爲亂;迺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此所謂爲亂者,蓋慮其招引郡縣,再圖割據,非慮其爲海盜也。《後漢書·劉盆子傳》言:“吕母入海中,招合亡命,還攻破海曲。”此爲據海島爲盜之始。其後遂稍多。安帝永初中,有海賊張伯路等;詳見《法雄傳》。順帝陽嘉元年,又有海賊曾旌。法雄之討伯路也,“赦詔到,賊猶以軍甲未解,不敢歸降。御史中丞王宗召刺史太守共議,皆以爲當遂擊之。雄曰:賊若乘船浮海,深入遠島,攻之未易也。及有赦令,可且罷兵,以慰誘其心,勢必解散,然後圖之,可不戰而定也。宗善其言。即罷兵,賊聞大喜,乃還所略人。而東萊郡兵獨未解甲,賊復驚恐,遁走遼東,止海島上。五年春,乏食,復抄東萊間。雄率郡兵擊破之。賊逃還遼東,遼東人李久等共斬平之。於是州界清静。”

    三二九山越

    山越爲患,起於靈帝建寧中。《後漢書·本紀》:建寧二年九月,丹陽山越賊圍太守陳夤,夤擊破之。至後漢之末,而其勢大盛。孫吴諸將,無不嘗有事於山越者。《三國·吴志·孫權傳》:黄武五年,置東安郡,以全琮爲太守,平討山越。據琮本傳,則前此已嘗爲奮威校尉,授兵數千人,以討山越矣。權徐夫人兄矯,以討平山越,拜偏將軍。孫賁,袁術嘗表領豫州刺史,轉丹陽都尉,行征虜將軍,討平山越。顧雍孫承,爲吴郡西部都尉,與諸葛恪等共平山越。黄蓋,諸山越不賓,有寇難之縣,輒用爲守長,又遷丹陽都尉,抑强扶弱,山越懷附。韓當,領樂安長,山越畏服。蔣欽,嘗爲討越中郎將。陳武庶子表,嘉禾三年,諸葛恪領丹陽太守,討平山越,以表領新安都尉,與恪參勢。董襲,嘗拜威越校尉。凌統父操,守永平長,平治山越。朱治,丹陽故鄣人也,年向老,思戀土風,自表屯故鄣,鎮撫山越。吾粲與吕岱討平山越。均見《吴志》本傳。徐陵子平,諸葛恪爲丹陽太守,以平威重思慮,可與效力,請平爲丞,見《虞翻傳注》引《會稽典録》。以上皆明言其爲山越者。其不明言爲山越,而實與山越同者,則不可勝舉。如《周泰傳》云:“策入會稽,署别部司馬,授兵。權愛其爲人,請以自給。策討六縣山賊,權住宣城,使士自衛,不能千人,意尚忽略,不治圍落,而山賊數千人卒至。權始得上馬,而賊鋒刃已交於左右,或斫中馬鞍,衆莫能自定。惟泰奮擊,投身衛權,膽氣倍人,左右由泰并能就戰。賊既解散,身被十二創,良久乃蘇。”《周魴傳》云:“賊帥董嗣負阻劫鈔,豫章、臨川并受其害。吾粲、唐咨嘗以三千兵攻守,連月不能拔。魴表乞罷兵,得以便宜從事。魴遣間諜,授以方策,誘狙殺嗣。嗣弟怖懼,詣武昌降於陸遜,乞出平地,自改爲善,由是數郡無復憂惕。”《鍾離牧傳》云:“建安、鄱陽、新都三郡山民作亂,出牧爲監軍使者,討平之。賊帥黄亂、常俱等出其部伍,以充兵役。”《陸凱傳》云:弟胤,“爲交州刺史、安南校尉。賊帥百餘人,民五萬餘家,深幽不羈,莫不稽顙,交域清泰。就加安南將軍,復討蒼梧建陵賊,破之,前後出兵八千餘人,以充軍用。”此等雖或言賊,或言民,實與言越者無别。以其皆與越雜處,而越已爲其所化也。見後。張温、陸遜、賀齊、諸葛恪,特其尤佼佼者耳。山越所據,亘會稽、吴郡、丹陽、豫章、廬陵、新都、鄱陽,幾盡江東西境。《孫權傳》:“策薨,以事授權。是時惟有會稽、吴郡、丹陽、豫章、廬陵,然深險之地猶未盡從。權乃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諸葛恪傳》:“恪求官丹陽,衆議以丹陽地勢險阻,與吴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云云。案江南本皆越地,越皆山居,故其蟠結之區,實尚不止此。特僻遠之地,不必其皆爲患;即爲患亦無關大局,不如此諸郡者處吴腹心之地,故史不甚及之耳。是時南北交争,無不思藉以爲用。孫策之逐袁胤也,袁術深怨之,乃陰遣間使,齎印綬與丹陽宗帥陵陽祖郎,使激動山越,圖共攻策。見《孫輔傳注》引《江表傳》。太史慈之遁蕪湖也,亡入山中,稱丹陽太守。已而進駐涇縣,立屯府,大爲山越所附。是孫策未定江東時,與之争衡者,莫不引山越爲助也。策之將東渡也,周瑜將兵迎之。及入曲阿,走劉繇,策衆已數萬。乃謂瑜曰:“吾以此衆取吴會、平山越已足。卿還鎮丹陽。”孫權代策,即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是孫氏未定江東時,視山越爲勁敵;及其既定江東,仍兢兢以山越爲重也。不特此也,孫權訪世務於陸遜,遜建議:“山寇舊惡,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難以圖遠。”而權之遣張温使蜀也,亦曰:“若山越都除,便欲大構於丕。”其欲親征公孫淵也,陸瑁疏諫,謂“使天誅稽於朔野,山虜乘間而起,恐非萬安之長慮”。則當江東久定之後,仍隱然若一敵國矣。以上所引,皆見《吴志》各本傳。無怪曹公以印綬授丹陽賊帥,使扇動山越,爲作内應也。見《陸遜傳》。而吴人亦即思藉是以譎敵。《周魴傳》云:“爲鄱陽太守,被命密求山中舊族名帥爲北敵所聞知者,令譎挑曹休。”魴雖謂民帥不足仗任,事或漏泄,遣親人齎牋七條以誘休;然其三曰:“今此郡民,雖外名降首,而故在山草,看伺空隙,欲復爲亂,爲亂之日,魴命訖矣。”當時山越之强,可以想見。宜乎張温、陸遜、諸葛恪之徒,咸欲取其衆以强兵也。《遜傳》云:部伍東三郡,强者爲兵,羸者補户,得精卒數萬人。《恪傳》:自詭三年可得甲士四萬,其後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温傳》:孫權下令罪狀温曰:“聞曹丕出自淮、泗,故豫勑温有急便出,而温悉内諸將,佈於深山,被命不至。”然駱統表理温曰:“計其送兵,以比許晏,數之多少,温不減之,用之强羸,温不下之,至於遲速,温不後之,故得及秋冬之月,赴有警之期。”則温所出兵,已不爲少矣。夫老弱婦女,數必倍蓰於壯丁。遜得精卒數萬,恪得甲士四萬,則總計人數,當各得二三十萬。然《陳武傳》言武庶子表,領新安都尉,與恪參勢,在官三年,廣開降納,得兵萬餘人,則此等參佐之徒所得之衆,又在主將所得之外。《遜傳》言遜建議:“克敵寧亂,非衆不濟。”主大部伍,取其精鋭,而《周瑜傳注》引《江表傳》,載黄蓋欺曹公之辭曰:“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中國百萬之衆。”則吴之用山越爲兵,由來舊矣。可見所謂山越者,不徒其人果勁,即其數亦非寡弱也。夫越之由來亦舊矣。乃終兩漢之世,寂寂無聞,至於漢魏之間,忽爲州郡所患苦、割據者所倚恃如此,何哉?曰:此非越之驟盛,乃皆亂世,民依阻山谷,與越相雜耳。其所居者雖越地,其人固多華夏也。何以言之?案《後漢書·循吏·衛颯傳》曰:“遷桂陽太守。先是含洭、湞陽、曲江三縣,越之故地,武帝平之,内屬桂陽。民居深山,濱谿谷,習其風土,不出田租。去郡遠者,或且千里。吏事往來,輙發民乘船,名曰傳役。每一吏出,徭及數家,百姓苦之。颯乃鑿山通道,五百餘里,列亭傳,置郵驛,於是役省勞息,姦吏杜絶。流民稍還,漸成聚邑,使輸租賦,同之平民。”云“習其風土”,則其本非越人審矣。諸葛恪之求官丹陽也,衆議以丹陽地勢險阻,“逋亡宿惡,咸共逃竄。”駱統之理張温也,亦曰:“宿惡之民,放逸山險,則爲勁寇,將置平土,則爲健兵。”夫曰“逋亡”,曰“宿惡”,固皆中國人也。《賀齊傳》曰:“守剡長。縣吏斯從,輕俠爲姦,齊欲治之,主簿諫曰:從,縣大族,山越所附,今日治之,明日寇至。齊聞大怒,便立斬從。從族黨遂相糾合,衆千餘人,舉兵攻縣。齊率吏民,開城門突擊,大破之,威震山越。”又曰:“王朗奔東冶,侯官長商升爲朗起兵。策遣永寧長韓晏領南部都尉,將兵討升,以齊爲永寧長。晏爲升所敗,齊又代晏領都尉事。升畏齊威名,遣使乞盟。齊因告喻,爲陳禍福,升遂送上印綬,出舍求降。賊帥張雅、詹强等不願升降,反共殺升。賊盛兵少,未足以討,齊住軍息兵。雅與女壻何雄争勢兩乖,齊令越人因事交構,遂致疑隙,阻兵相圖。齊乃進討,一戰大破雅,强黨震懼,率衆出降。”夫能附中國之大族以爲亂,且能交構於兩帥之間,其名爲越而實非越,尤可概見。周魴被命,密求山中舊族名帥以譎曹休,則并有舊族入居山中者。蓋山深林密之地,政教及之甚難。然各地方皆有窮困之民,能勞苦力作者,此輩往往能深入險阻,與異族雜處。初必主强客弱,久則踵至者漸多,土雖瘠薄,然所占必較廣;山居既習儉樸,又交易之間,多能朘夷人以自利,則致富易而生齒日繁。又以文化程度較高,夷人或從而師長之。久之,遂不覺主客之易位。又久之,則變夷而爲華矣。此三國時山越之盛,所以徒患其阻兵,而不聞以其服左袵而言侏離爲患;一徙置平地,遂無異於齊民也。使其服左袵而言侏離,則與華夏相去甚遠,固不能爲中國益,亦不能爲中國患矣。然則三國時之山越,所以能使吴之君臣旰食者,正以其漸即於華,名爲越而實非越故。前此史志所以不之及者,以此輩本皆安分良民,蟄居深山窮谷之中,與郡縣及齊民,干係皆少,無事可紀也。此時所以忽爲郡縣患者,則以政綱頽弛,逋逃宿惡,乘間恣行故耳。亦以世亂,阻山險自保者多,故其衆驟盛而勢驟張也。然溯其元始,固皆勤苦能事生産之民,荒徼之逐漸開闢,異族之漸即華風,皆此輩之力也。

    古書簡略,古人許多經論,往往埋没不見,是在善讀書者深思之。諸葛恪之求官丹陽以出山民也,衆議咸以爲難。以爲“丹陽地勢險阻,與吴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猨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爲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蠭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即恪父瑾聞之,亦以事終不逮,歎曰:“恪不大興吾家,將大赤吾族也!”而恪盛陳其必捷。其後山民相攜而出,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恪爲丹陽太守,討山越,事在孫權嘉禾三年八月;其平山越事畢,北屯廬江,在六年十月。見《權傳》。問其方略,則曰“移書四郡屬城長吏,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納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穀稼將熟,輙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而已。讀之,亦似平平無奇者。然以分據之兵,衛屯聚之民,當好武習戰必死之寇,至於三年,而能使將不驕惰,兵不挫衂,民不被掠;且山民當饑窮之時,必不惜出其所有,以易穀食,而恪能使“平民屯居,略無所入”;其令行禁止,豈易事哉?恪之治山越,德意或不如清世之傅鼐,其威略則有過之矣。

    《後漢書·抗徐傳》附《度尚傳》。曰:“試守宣城長,悉移深林遠藪椎髻鳥語之人,置於縣下。由是境内無復盜賊。”此所謂“盜賊”,即山越之流也。古人入夷狄者,大率椎髻,不足爲異。云“鳥語”則必不然。果皆鳥語,安能徙置縣下。徐所徙,蓋亦華人之入越地者耳。《後漢書》措辭,徒講藻采,不顧事實,難免子玄妄飾之譏矣。

    《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壻、賈人略取陸梁地。”《正義》曰:“嶺南之人多處山陸,其性强梁,故曰陸梁。”案《爾雅·釋地》:“高平曰陸。”而春秋時晉有高梁之虚,楚沈諸梁字子高,則梁亦有高義。疑“陸梁”是複語,《正義》分疏未當也。華陽之地稱梁州,蓋亦以其高而名之。《太康地記》曰:“梁州,言西方金剛之氣强梁,故名。”《爾雅·釋地釋文》引。亦近望文生義。蜀以所處僻遠,不習戰鬭,故其風氣最弱。讀司馬相如《喻巴蜀檄》可知,何强梁之有?

    亂離之世,民率保據山險,初不必百越之地而後然。特越地山谷深阻,爲患尤深,而平之亦較難耳。《魏志·吕虔傳》:“領泰山太守。郡接山海,世亂,聞民人多藏竄。袁紹所置中郎將郭祖、公孫犢等數十輩,保山爲寇,百姓苦之。虔將家兵到郡,開恩信,祖等黨屬皆降服,諸山中亡匿者盡出安土業。簡其强者補戰士,泰山由是遂有精兵,冠名州郡。”此所謂亡匿山中者,亦南方山越之類也。又《杜襲傳》:“領丞相長史,隨太祖到漢中討張魯。太祖還,拜襲駙馬都尉,留督漢中軍事。綏懷開道,百姓自樂出徙洛、鄴者,八萬餘口。”云樂出,則其初亦必亡匿山谷矣。

    山越當三國時大致平定,然未嘗遂無遺落也。《晉書·杜預傳》:平吴還鎮,“攻破山夷”。山夷即山越也。《陶侃傳》:屯夏口。“時天下饑荒,山夷多斷江劫掠。侃令諸將詐作商船以誘之。劫果至,生獲數人,是西陽王羕左右。侃即遣兵逼羕,令出向賊,侃整陳於釣臺爲後繼。羕縛送帳下二十人,侃斬之。自是水陸肅清,流亡者歸之盈路,侃竭資振給焉。又立夷市於郡東,大收其利。”夫至藩王左右雜處其中,且能詣郡與華人交市,其非深林遠藪、椎結鳥語之徒明矣。永嘉喪亂以來,北方人民,亦多亡匿山谷者,以其與胡人雜處也,亦稱爲山胡;迄南北朝,未能大定,亦山越之類也。

    《隋書·蘇孝慈傳》:“桂林山越相聚爲亂,詔孝慈爲行軍總管擊平之。”《北史》同。《唐書·裴休傳》:“父肅,貞元時爲浙東觀察使。劇賊栗隍,誘山越爲亂,陷州縣。肅引州兵破禽之,自記《平賊》一篇上之,德宗嘉美。”《舊唐書·王播傳》:弟起,起子龜,咸通十四年,“轉越州刺史、浙東團練觀察使。屬徐泗之亂,江淮盜起。山越亂,攻郡,爲賊所害。”又《盧鈞傳》:“爲廣州刺史、嶺南節度使。山越服其德義,令不嚴而人化。”此等山越,未必魏晉屯聚之遺,特史襲舊名名之耳。然其與華人相雜,則前後如出一轍。《舊書》言盧鈞之刺廣州也,先是土人與蠻僚雜居,昏娶相通,吏或撓之,相誘爲亂。鈞至,立法,俾華夷異處,昏娶不通;蠻人不得立田宅。由是徼外肅清,而不相犯焉。三國時之山越,乃華人入居越地,此則越人出居華境,其事殊,然其互相依倚,致成寇患則一也。一時之禁令,豈能遏兩族之交關,久而漸弛,可以推想,凡此等,皆足考民族同化之跡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九期,一九三四年六月三日出版

    三三〇閩越民復出

    《史記·東越列傳》:東越平後,“天子曰:東越狹,多阻;閩越悍,數反覆;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東越地遂虚。”案此所謂虚者,亦謂虚其城邑耳;若謂悉其人而徙之,更無一人之遺,自爲事理所無。《宋書·州郡志》云:“建安太守,本閩越,秦立爲閩中郡。漢武帝世,閩越反,滅之,徙其民於江淮間,虚其地。後有遁逃山谷者頗出,立爲冶縣。”其説當有所據,足補前史之闕。

    三三一秦漢文法之學

    秦漢之世,法學亦有專門傳授。李斯請欲學法令,以吏爲師;後漢樊準上疏:請復召郡國書佐,使讀律令;魏明帝時,衛覬奏:“九章之律,自古所傳,斷定刑罪,其意微妙。百里長吏,皆宜知律。請置律博士,轉相教授,事遂施行。”此官學也。郭躬父弘習小杜律,躬少傳父業,講授徒衆常數百人,此私學也。路温舒求爲獄小吏,因學律令;嚴延年父爲丞相掾,延年少學法律丞相府;此學之於官者也。于定國少學法于父;王霸世好文法;郭躬少傳父業,子晊亦明法律;弟子鎮少脩家業,鎮子禎亦以能法律至廷尉;鎮弟子禧少明習家業;陳寵曾祖父咸,成哀間以律令爲尚書,寵明習家業,寵子忠亦明習法律;鍾皓世善刑律;此傳之於家者也。文翁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餘人,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元后父禁,少學法律于長安;則留學異地者也。黄霸少學律令;梁統性剛毅而好法律;不知其爲師承,然其決非無所師承可知。張皓徵拜廷尉,雖非法家,而留心刑獄,數與尚書辨正疑獄,多以詳當見從;王涣少好俠,尚氣力,數通剽輕少年,晚而改節,敦儒學,習《尚書》,讀律令,略舉大義;此又仕而後學,晚而好學者矣。當時國家於文吏,亦頗重用。史言“郭氏自弘後數世皆傳法律,子孫至公者一人,廷尉七人,侯者三人,刺史、二千石、侍中、中郎將者二十餘人,侍御史、正、監、平者甚衆”,《後漢書·郭躬傳》。幾於官有世功,族有世業矣。又言“吴雄季高以明法律,斷獄平,起自孤宦,致位司徒”,同上。此則以孤寒特擢者也。然其時儒學日見隆重,故法家之地盤,卒漸爲儒家所奪。

    以儒家篡法家之統者,莫如以《春秋》折獄。應劭删定律令爲《漢儀》,其奏之之辭曰:“故膠東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於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言之詳矣。”此爲儒家之羼入法學之大宗。《漢書·藝文志·春秋》家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當即是書。劭自言:“撰具《律本章句》、《尚書舊事》、《廷尉板令》、《決事比例》、《司徒都目》、《五曹詔書》及《春秋斷獄》,凡二百五十篇。蠲去復重,爲之節文。”則仲舒之議,業已與律、令及比并編。後來魏晉脩律,攙入其中者,必不少矣。公孫弘“少時爲薛獄吏,年四十餘,乃學《春秋》雜説”。史稱其“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吕步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於外,不請,既還奏事。上皆是之。《漢書·五行志》。張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史記·酷吏列傳》。《漢書·兒寬傳》:“寬以射策爲掌故,功次,補廷尉文學卒史。時張湯爲廷尉,廷尉府盡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寬以儒生在其間,見謂不習事,不署曹,除爲從史,之北地,視畜數年。還至府,上畜簿,會廷尉時有疑奏,已再見卻矣,掾史莫知所爲,寬爲言其意。掾史因使寬爲奏,奏成,讀之,皆服,以白廷尉湯。湯大驚,召寬與語,乃奇其材,以爲掾。上寬所作奏,即時得可。異日,湯見上。問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誰爲之者?湯言兒寬。上曰:吾固聞之久矣。湯由是鄉學,以寬爲奏讞掾,以古法義決疑獄,甚重之。”何敞“遷汝南太守。立春日,嘗召督郵還府,分遣儒術大吏案行屬縣,顯孝悌有義行者。及舉冤獄,以《春秋》義斷之”。《後漢書》本傳。“諸官司有所患疾,欲增重科防,以檢御臣下,澤每曰:宜依禮、律。”《三國·吴志·闞澤傳》。皆儒術羼入法學之證。當時之爲學者,亦多如此。路温舒又受《春秋》,通大義;于定國迎師學《春秋》,身執經北面備弟子禮;丙吉本起獄法小吏,後學《詩禮》,皆通大義;王霸父爲郡決曹掾,霸亦少爲獄吏,嘗慷慨不樂吏職,其父奇之,遣西學長安;郭禧兼好儒學;陳寵雖傳法律,而兼通經書;陳球少涉儒學,善律令;張翼高祖父浩兼治律、《春秋》;皆其事。梁統欲改正王嘉所改舊律,三公廷尉以爲不宜,統請口對尚書,言“願陛下采擇賢臣孔光、師丹等議”;則儒生之議爲法家所重,舊矣。《後漢書·儒林傳》:何休“以《春秋》駮漢事六百餘條,妙得《公羊》本意;服虔又以《左傳》駮何休之所駮漢事六十條”。則當時儒家之内,又有分門,亦可謂盛矣。

    三三二漢文帝除宫刑

    漢景帝元年詔曰:“孝文皇帝臨天下,……除宫刑,出美人,重絶人之世也。”《史記》作肉刑,辭異意同。上文已有去肉刑語,王先謙《漢書補注》:“《史記》作除肉刑,與上復出,自是傳寫誤改。且下云重絶人世,知非謂肉刑也。”案此恐後人以爲言除肉刑不切而改之,古人於此等處,不甚計較。除宫刑與除肉刑既係一事,即上言肉,下言宫,亦不能謂其不犯復也。鼂錯對策,亦美文帝“除去陰刑”,則文帝確有除宫刑之事。崔浩《漢律序》云“文帝除肉刑而宫不易”,《史記·孝文本紀索隱》引。誤矣。其所以致誤者,《漢書·孝文本紀》云:“除肉刑法,語在《刑法志》。”而《刑法志》載張蒼等議,但云“當黥者髠鉗爲城旦舂,當劓者笞三百,當斬左止者笞五百,當斬右止、及殺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賕枉法、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已論命復有笞罪者,皆棄市”,而不及宫。孟康遂釋文帝令中“今法有肉刑三”之語曰:“黥、劓二,刖左右趾合一,凡三也。”其實令云“斷支體”當指斬止,“刻肌膚”當指黥、劓,云“終身不息”則指宫也。《三國志·鍾繇傳》:繇上疏云:“若今蔽獄之時,訊問三槐、九棘、羣吏、萬民,使如孝景之令,其當棄市,欲斬右趾者許之。其黥、劓、左趾、宫刑者,自如孝文,易以髠、笞。”則孝文亦以髠、笞易宫刑,而《漢志》不之及,其疏漏殊可異也。

    宫刑既廢而復用,蓋所以代死刑。景帝中四年秋,“死罪欲腐者許之”,其始也。《後漢書·明帝紀》永平八年:“詔三公募郡國中都官死罪繫囚,減罪一等,勿笞,詣度遼將軍營,屯朔方、五原之邊縣。其大逆無道殊死者,一切募下蠶室。”《章帝紀》元和元年詔:“郡國中都官繫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邊縣;其犯殊死,一切募下蠶室;其女子宫。”章和元年:“詔郡國中都官繫囚減死罪一等,詣金城戍;犯殊死者,一切募下蠶室;其女子宫。”《和帝紀》永元八年:“詔郡國中都官繫囚減死一等,詣敦煌戍;其犯大逆,募下蠶室;其女子宫。”蓋犯凡死罪者減一等,而全其肢體。大逆無道殊死者,不可與之同科,故又加以宫割耳。《明帝紀》永平十六年:“詔令郡國中都官死罪繫囚減死罪一等,勿笞,詣軍營,屯朔方、敦煌;妻子自隨,父母同産欲求從者,恣聽之;女子嫁爲人妻,勿與俱。謀反大逆無道,不用此書。”王朗駁鍾繇之議:“以爲繇欲輕減大辟之條,以增益刖刑之數,此即起偃爲竪,化尸爲人矣。然臣之愚,猶有未合微異之意。夫五刑之屬,著在科律,自有減死一等之法,不死即爲減。施行已久,不待遠假斧鑿於彼肉刑,然後有罪次也。”而不知科律之或任減死,或又假於斧鑿者,固自有其等差也。繇傳言“太祖下令,使平議死刑可宫割者”,則仍係欲以之代死刑。

    《漢書·外戚傳》:孝宣許皇后父廣漢,從武帝上甘泉,誤取他郎鞍以被其馬。發覺,吏劾從行而盜,當死。有詔募下蠶室。孟康曰:“死罪囚欲就宫者聽之。”則以宫恕死,由來已久。《傳》又云:孝武鉤弋趙倢伃,“其父坐法宫刑爲中黄門”;太史公亦下腐刑。此等皆非大逆無道殊死之屬;蓋初行時,但以宥凡死者,至後漢時乃分等差也。

    三三三法令煩苛之弊

    法令之煩,莫甚於漢時。蓋以六篇之法不足於用,而令甲及比等紛然并起也。煩苛之弊,衆皆知其爲酷吏因緣上下其手,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然又有出於此之外者。《後漢書·杜林傳》:建武十四年羣臣上言宜增科禁,詔下公卿,林奏曰:“夫人情挫辱,則義節之風損;法防繁多,則苟免之行興。大漢初興,詳覽失得,故破矩爲圓,斲彫爲樸,蠲除苛政,更立疏網。海内歡欣,人懷寬德。及至其後,漸以滋章。吹毛索疵,詆欺無限。果桃菜茹之饋,集以成臧;小事無妨於義,以爲大戮。故國無廉士,家無完行。至於法不能禁,令不能止。上下相遁,爲敝彌深。臣愚以爲宜如舊制,不合翻移。”帝從之。則當時政俗之弊,固由爲吏者之苛,亦由法令如牛毛,有以爲其所藉手。漢人議論,多疾武帝以後法令滋章,亦有以也。

    當時州郡造設苛禁,亦爲煩擾之一端。《漢書·宣帝紀》五鳳二年詔言:“今郡國二千石或擅爲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賀召。”《後漢書·質帝紀》本初元年詔:“頃者州郡輕慢憲防,競逞殘暴,造設科條,陷入無罪。”亦煩擾之一端也。

    三三四古代法律不强求統一

    記稱“君子行禮,不求變俗”。蓋各地方之人,各有其生活;生活不同,風俗自不同;風俗不同,則其所謂犯罪者自異,固不宜强使一律也。南粤請内屬,漢爲除其故黥劓刑,用漢法。《漢書》本傳。《後漢書·馬援傳》言:“援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餘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後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是漢舊本不以漢律强行之越,即馬援亦爲特别以治之也。此猶曰異族也。《三國志·何夔傳》:“遷長廣太守。是時太祖始制新科下州郡,又收租税綿絹。夔以郡初立,近以師旅之後,不可卒繩以法,乃上言曰:自喪亂已來,民人失所,今雖小安,然服教日淺。所下新科,皆以明罰勅法,齊一大化也。所領六縣,疆域初定,加以饑饉,若一切齊以科禁,恐或有不從教者。有不從教者不得不誅,則非觀民設教隨時之意也。先王辨九服之賦以殊遠近,制三典之刑以平治亂,愚以爲此郡宜依遠域新邦之典,其民間小事,使長吏臨時隨宜,上不背正法,下以順百姓之心。比及三年,民安其業,然後齊之以法,則無所不至矣。太祖從其言。”蓋不顧其俗之適宜與否,而一切斷之,原非適宜於義禮之事,特以後世之所謂法者,已失弼教之意,而徒能責之以强從。上責民以强從,則民也將及脣而責上之所施之不一。於是不復顧其適宜與否,而徒求其形式之齊。此本非□□□□之事,刑法所以寢不爲人所服以此也。廢法而揆之於義,固非今所能行,然今之所謂法者,實爲不厭人心之物,則亦不可以不知也。

    三三五賣首級

    俗有所謂宰白鴨者,謂貧困之人,得富人若干錢,則自賣生命,代承死罪是也。《後漢書·劉瑜傳》:瑜上書陳事,言民愁鬱結,起入賊黨,官輒興兵,誅討其罪。貧困之民,或有賣其首級,以要酬賞。則漢世已有之矣。亦可哀矣。

    三三六西域

    中國所謂西域者,本僅指今天山南路之地言之。故曰:南北有大山,北爲今天山。南爲今新疆省沙漠以南之山脈。入甘肅,即祁連山。中央有河,今塔里木河。東則接漢,阨以玉門在今甘肅敦煌縣西百五十里。陽關。今敦煌縣西百三十里,玉門之南。西則限以葱嶺也。自武帝服烏孫,破大宛,後漢時,甘英部將之跡,且西抵條支,則西域二字之範圍,遂愈擴愈廣矣。拓跋魏時,分西域爲四域:自葱嶺以東,流沙以西爲一域,即今天山南路,漢最初所謂西域也;葱嶺以西,海曲以東爲一域,則今波斯、阿富汗之地,所謂伊蘭高原也;者舌以南,月氏以北爲一域,則今咸海以東,阿母河以北,北抵今西伯利亞西南境;兩海之間,水澤以南爲一域,則今咸海里海間地也。元時之花剌子模,地皆在今葱嶺以西。《元史》亦以西域國稱之。又歷代所謂犁軒、拂菻、大秦者,即歐洲之羅馬。前史亦并列西域傳中,則雖謂中國古代所謂西域,包今歐羅巴全洲言之。亦無不可矣。羅馬盛時,幾於統一歐洲。蓋西域二字,其西方并無界限也。

    其通西域之道,漢時本分爲二。自玉門陽關,涉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玉莎車,爲南道。南道西逾葱嶺,則出大月氏、安息。自車師前王庭,隨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爲北道。北道西逾葱嶺,則出大宛、康居、奄蔡。後魏時,更爲四道:自玉門度流沙,西行二千里,至鄯善爲一道。北行者,二千二百里至車師,爲一道。從莎車西行,百里至葱嶺,葱嶺西千三百里至伽倍,爲一道。自莎車西南,五百里至葱嶺,葱嶺西南千三百里至波路,爲一道。實則第一第二兩道,仍即漢所謂南北道。第三第四兩道,則漢所謂南道逾葱嶺,西出大月氏、安息者耳。嗣後歷代與西域諸國之交通,其大體亦恒不外此也。

    原刊《瀋陽高師周刊》,一九二二年出版

    三三七崑崙考

    崑崙有二,《史記·大宛列傳》:“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云。”此今于闐河上源之山,一也。《禹貢》:“織皮:崑崙、析支、渠搜,西戎即叙。”《釋文》引馬云:“崑崙,在臨羌西。”《漢志》金城郡臨羌有崑崙山祠,敦煌郡廣至有崑崙障。《太平御覽·地部》引崔鴻《十六國春秋》:“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崑崙之體也。”地望并合。《周書·王會解》:“正西崑崙,請令以丹青白旄紕罽爲獻。”旄,犛牛尾。紕,《説文》:“氐人??也。”??,“西胡毳布也。”犛牛正出甘肅、青海,物産亦符。析支,馬云:“在河關西。”《水經·河水注》:“司馬彪曰:西羌者,自析支以西,濱於河首,左右居也。河水屈而東北流,經析支之地,是爲河曲矣。”《後漢書·西羌傳》亦曰:“河關之西南,濱於賜支,至乎河首,緜地千里。”《禹貢》叙述之次,蓋自西而東。渠搜雖無可考,《涼土異物志》:“渠搜國,在大宛北界。”《隋書·西域傳》:“鏺汗國,都蔥嶺之西五百餘里,古渠搜國也。”地里并不合。度必更在析支之東,故《漢志》朔方郡有渠搜縣,蓋其種落遷徙所居邪?蔣氏廷錫説。見《尚書地理今釋》。析支在河曲,而崑崙更在其西,則必在今黄河上源矣,二也。《書疏》引鄭玄云:“衣皮之民,居此崑崙、析支、渠搜三山之野者,皆西戎也。”又申之曰:“鄭以崑崙爲山,謂别有崑崙之山,非河所出者也。”《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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