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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三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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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一太上皇

    秦始皇稱皇帝,追尊莊襄王爲太上皇,漢高祖亦尊其父曰太上皇,後世遂爲故事。案薄昭予淮南厲王書曰:“今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國便事,而欲以親戚之意望於太上,不可得也。”如淳曰:“太上,天子也。”然則“太上”二字,實無更尊於天子之意。《史記·高祖本紀集解》引蔡邕曰:“不言帝,非天子也。”《三國志·王肅傳》:“山陽公薨,肅上疏曰:漢總帝皇之號,號曰皇帝。有别稱帝,無别稱皇,則皇是其差輕者也。故當高祖之時,土無二王,其父見在而使稱皇,明非二王之嫌也。況今以贈終,可使稱皇以配其謚。”則天子之父,稱號與天子之别,在獨稱皇,不在太上二字。秦始皇尊其父曰皇,不曰皇帝者,亦以帝乃盡并六國後之稱,莊襄王固無實也。秦去謚法,不可追尊之爲莊襄皇,一皇字又不成辭,乃以“太上”二字妃之耳。古最高者,率曰太上,如《禮記》言“太上貴德”,《左氏》言“太上有立德”,司馬遷言“太上不辱先”是也。師古曰:“太上,極尊之稱也。天子之父,故號曰皇;不預治國,故不言帝。”其説是也。又曰“皇,君也”,則非是。古君爲一國之主,王爲衆所歸往之稱。皇則本無其語,乃帝稱既作之後,欲名更蚤於五帝之君,而無其辭;乃以自字妃王,取始王天下之義,而造此字耳。見《三皇五帝》條。

    二六二焚書上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李斯焚書之議曰:“若有欲學法令,以吏爲師。”《集解》引徐廣曰:“一無法令二字。”案《李斯傳》無之,則無之者,是也。“法令”二字,蓋注語,溷入正文。其爲史公原文,抑後人羼入,未敢定;然要無背於李斯本意。論者或謂秦實未嘗廢學,所謂吏者,即博士也,則又誤矣。秦惟惡人以古非今,故欲燔《詩》、《書》;若仍許博士傳授,則其燔之,爲無謂矣。斯之奏,明言“士則學習法律辟禁”,《斯傳》言:“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其許民傳習者,不得出於法令以外可知。

    《始皇本紀》載斯議,但言“《詩》、《書》百家語”,而《斯傳》曰:“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文學蓋與《詩》、《書》百家語同爲經籍之通稱。古者文字用少,凡民蓋多不通知。其略知之者,亦僅以供眼前記事達意之用。書之較古,或涵義較深者,即非其所能讀,能從事於此者,則謂之文學之士,其學即謂之文學,其書因亦被文學之稱,孔門四科中文學,即是物也。後世各種學問,皆用文字,故文學不能成爲一種學問之名。古代學問,用文字者少,不用文字者多,則即其用文字者而名之曰文學,亦勢使然也。《易·繫辭傳》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九家易注》曰:“百官以書治職,萬民以契明其事。”案此釋書契二字最確;獄吏僅知當世之法律禁辟,則以書治職之類也。項羽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此猶今略識文字之人,僅能記帳、作書函、寫券契,則以契明事之類也;文字通常之用,不過如此。用以載道、記大事、前人以之垂後,後人以之識古,本非人人所能,今日猶然,況古昔乎?《論語》子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所學者即以供通常之用,非游夏所通之文學也。然則所謂文學士者,即通知古今,而不僅囿於當世法律辟禁之人矣。《紀》又載始皇之語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衆,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欲以致太平”上,蓋有奪文,此五字指文學言。焚其書而用其人者,特采取其謀議,用舍之權在我,若聽其私相傳授,則學者多,而非上之所建立者衆,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矣,此始皇、李斯之所深惡也,而惡得聽之?故若有欲學法令之“法令”二字,是否史公原文不可知,而其無背於當日焚書之意,則可斷也。

    焚書之議,不外乎欲齊一衆論。夫欲齊一衆論者,不獨始皇、李斯也,董仲舒對策曰:“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絶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説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與李斯議何異?特斯欲一之以當世之法律辟禁,而仲舒則欲一之以孔子之道耳。孔子之道,非吏之所知,欲以此一天下,自不得不用通知古今之博士。始皇令民以吏爲師,而漢武獨爲五經博士置弟子,其所以教民者異,其使之必出於一則同矣。

    莊子曰:“藏舟於山,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甚矣,世變之不可達也。世事日新,而人之所知,恒域於古,其所斟酌損益,以爲可措之當世者,皆其鑒於已往而云然者也,而世事則已潛移矣。人之所爲,終不能與時勢盡合以此。李斯論當時之弊,謂“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虚言以亂實”;又謂“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而謂淳于越曰:“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善矣。抑此法家之公言,非斯一人之私言也:雖儒家亦惡處士横議。而曰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則亦惡夫道古以害今,飾虚言以亂實者矣。然而斯之所爲,則欲復古政教不分、官師合一之舊者也。雖董仲舒亦曷嘗不願之哉?未能致耳。亦何以異於淳于越乎?卻行而笑人之北,豈不悲哉?

    李斯之負謗久矣,仲舒昔人稱之,今亦以其抑黜百家爲罪狀,其實立言各以其時,不必相非也。後人生於專制已久,思想已統一之世,但患在上者之威權過大,在下者之錮蔽過深,不察時勢之異,乃皆奮筆以詆李斯、仲舒,其實思想錮蔽固有弊,思想太披猖亦有弊。今也遇人於路,刺而殺之,則司敗將執而致諸辟,雖途之人,亦莫之哀也,是以莫敢刺人而殺之也。若斯世之風氣,十里五里而不同,有殺人於國門之外者,或訾其暴,或譽其勇,司敗執而戮之,則或聚徒而篡之,而是邦也,不可以一朝居矣。此墨翟所以有尚同之論也,非獨儒法也,一異道與異論,固晚周、秦、漢之世,人人之所同欲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日出版

    二六三焚書下

    李斯議焚書之奏曰:“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斯傳》同。則當時所不焚者,以此爲限。此不及政治,不得藉以是古非今者也。乃《論衡·書解》謂“秦確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俱在”。趙岐《孟子題辭》亦謂“秦焚書,其書號爲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絶”。王肅《家語後序》又云:“李斯焚書,《家語》與諸子同列,故不見滅。”

    近人因謂秦之焚書,限於六藝,六藝爲古文,諸子書皆今文,故有秦廢棄古文之説。案此説非也,果如所言,“百家語”三字何指?仲任雖有特見,而於史事甚疏,往往摭拾野言,信爲實在,觀其論羣經傳授,語多誣妄可知。其所謂秦人燔書,不及諸子者,蓋亦流俗相傳之説,而仲任誤采之。流俗所謂諸子,即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而非《漢志·諸子略》之所著也。邠卿、子雍誤皆與仲任同,亦見漢人論事之疏矣。

    衛宏《古文奇字序》云:“秦改古文,以爲篆隸,國人多誹謗。秦患天下不從,而召諸生,至者皆拜爲郎,凡七百人。又密令冬月種瓜於驪山硎谷之中温處,瓜實,乃使人上書曰:瓜冬有實。有詔天下博士諸生説之,人人各異,則皆使往視之,而爲伏機。諸生方相論難,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終命也。”《書疏序》。《漢書·儒林傳注》引略同,而作詔定《古文官書序》。《隋志·小學類》:《古文官書》一卷,後漢議郎衛敬仲撰,蓋其書一名《古文奇字》也。其説之不經,真堪發笑,乃引之以序詔定之書。劉歆之《讓太常博士》曰:“信口説而背傳記,是未師而非往古。”坑儒之事,明見《太史公書》,敬仲熟視無睹,乃引此齊東野人之言,其信末世之口説,而背往古之《史記》,抑何其更甚於博士也?衛宏爲古學名家,其言如此,亦何怪王充之本不專精,趙岐之稍爲固陋、語見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王肅之有意作僞者乎?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日出版

    二六四華夏

    漢族之稱,起於劉邦有天下之後。近人或謂王朝之號,不宜爲民族之名。吾族正名,當云華夏。案《書》曰:“蠻夷猾夏。”《堯典》,今本分爲《舜典》。《左氏》曰:“戎狄豺狼,諸夏親昵。”閔元年。又曰:“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定十年。又載戎於駒支對晉人之言曰:“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襄十四年。《論語》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八佾》。《説文》亦曰:“夏,中國之人也。”則華夏確係吾族舊名。然二字音近義同,竊疑仍是一語,二字連用,則所謂復語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二語,意同辭異,古書往往有之,可看俞氏樾《古書疑義舉例》。以《列子》黄帝夢遊華胥,附會爲漢族故壤,未免失之虚誣。夏爲禹有天下之號,夏水亦即漢水下流。禹與西羌,《史記·六國表》。漢中或其舊國,則以此爲吾族稱號,亦與借資劉漢相同。且炎劉不祀,已越千年。漢字用爲民族之名,久已不關朝號。如唐時稱漢、蕃,清時稱滿、漢;民國肇建,則有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之説是也。此等豈容追改。夏族二字,舊無此辭,而華族嫌與貴族混。或稱中華民族,詞既累重,而與中華國民而稱爲一民族者,仍復相淆。

    二六五淮南王

    漢人之重復仇,觀淮南王事可以知之。審食其之於厲王母,特未能争於吕后耳,非有意殺之也;而厲王處心積慮,必致之死。王安躬行仁義,通達道術,必非利天下者。史言王入朝,武安侯迎之,爲言上無太子而王喜;此乃武安姦詐,欲以此自結,而非王有利天下之心也。後王欲舉事,諸使道從長安來,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言漢廷治,上有男,即怒,以爲妄言,亦以如此則易爲變,非利天下也。抑此二者或傳言之妄,而史從而書之,不然,王豈輕躁淺露若是?要之王無利天下之心,則可決矣。吴王濞宗室最長,蓄反謀數十年,豈能北面朝安者?安果有利天下之心,濞之舉兵,何爲欲應之乎?《史記》云安時時怨、望厲王死,欲畔逆;《漢書》云江淮間多輕薄,以厲王遷死感激安。此蓋安謀反之由,他皆不足信也。安之謀反也,女陵爲中詗長安;太子屏其妃弗愛,王后亦與計謀;其敗也,豪桀誅者數千人;其名臣則有伍被、左吴、趙賢、朱驕如等,君臣上下,同力一心。王聞伍被言反之難,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其決如此。雷被告太子而不發,莊芷《漢書》作嚴正。告之而又不發,太子念事不成,則自殺以爲後圖,其審慎强毅又如此,皆復仇之大義,有以感激其心也。其所以能君臣上下,同力一心者,抑又王之意氣慷慨,孝思出於至誠,有以感激之也。不特此也,衡山之謀叛,史言其與淮南不相能,恐爲所并;又言淮南西發兵,則欲定江淮間有之。且衡山畏淮南兼并,何難發一使,以淮南反謀告漢朝,而招致賓客,求壯士,作輣車鏃矢,自陷於罪戾乎?史又言元朔六年,衡山王過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語,除前隙,約束反具。夫二國之隙已數十年,豈有能除之一旦,遽共約束爲反謀者?衡山之志,蓋亦淮南之志也。淮南、衡山之志如此,而敗其謀者,乃以辟陽侯孫,亦以懷復仇之念故也。甚矣漢人之重復仇也!

    淮南王曰:“吴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臯者四十餘人。今我令樓緩要成臯之口,周被下潁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河南太守獨有洛陽耳,何足憂?”善哉謀乎!吴王蚤歲冠軍,白頭舉事,然有桓將軍、田禄伯、周丘弗能用,兵徒屯聚而西,無他奇道,蓋仍年少椎鋒,徒知積金錢,招亡命耳,非有大略也。王又曰:“天下勞苦有間矣,諸侯頗有失行,皆自疑。我舉兵西鄉,必有應者;無應,即還略衡山。”被又教以南收衡山以擊廬江,有尋陽之船,守下雉之城,結九江之浦,絶豫章之口,强弩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東收江都、會稽,南通勁越,屈强江淮間,其策畫之周又如此。以上均見《漢書·伍被傳》。使其舉兵,其輕剽或不逮吴王,必不如吴王之可以一戰覆也。漢亦危矣哉!然安終於無成者,則羣臣近幸素能使衆者皆前繫詔獄實爲之。否則公孫弘説下之如發蒙,大將軍衛青亦僅和柔自守,伍被譽大將軍之言,乃漢廷獄辭,非其實也。漢之爲漢,未可知也。

    《漢書·梅福傳》:福上書曰:“孝武皇帝好忠諫,説至言,出爵不待廉茂,慶賜不須顯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志竭精,以赴闕庭自衒鬻者,不可勝數。漢家得賢,於此爲盛。使孝武皇帝聽用其計,升平可致。於是積尸暴骨,快心胡越,故淮南王安緣間而起。所以計慮不成而謀議泄者,以豪賢聚於本朝,故其大臣勢陵不敢和從也。”云武帝時有可緣之間,是矣。云豪賢聚於漢朝,有以折淮南之謀,則福飾辭以悟時主耳,非其實也。不然,淮南之謀,豈久而始泄哉?且伍被之徒爲王謀者,可謂至矣,何勢陵不敢和從之有?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三卷第四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版

    二六六項羽將才

    世皆以項羽之善戰,爲曠古所希,其實非也。羽固善戰,亦不過歷代善戰者之一耳,謂其有以大過於人,固不然也。羽之戰功,爲世所艷稱者有三:一巨鹿之戰,一彭城陷後,釋齊還攻漢軍,一垓下之潰圍南出也。垓下潰圍,乃一戰將之事,優爲之者甚多,事極易見。巨鹿之戰固剽鋭,然此戰在二世二年十二月,章邯至三年七月乃降,其間相距尚半年,羽初未能一戰即使邯潰不成軍也。邯之降楚,其真相不可知。《項羽本紀》言:邯軍棘原,羽軍漳南,相持未戰,秦軍數卻,二世使人讓邯,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至咸陽,留司馬門三日,趙高不見,有不信之心。欣恐,還走其軍,不敢出故道。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軍,報曰:趙高用事於中,下無可爲者。今戰,能勝,高必疾妒吾功,不能勝,不免於死,願將軍熟計之。此説固不必實。高果疑邯,于欣必加禮敬矣。然賈生過秦,言邯以三軍要市於外,巨鹿之戰以前,邯軍看似常勝,然迄不能定東方,閲時久則耗損多,陳餘遺邯書,謂其所亡失以十萬數,説必不虚;加以巨鹿之戰,一敗塗地,秦法嚴,迄不易將,安知其無要市之事?要市者其孰能信之?楚、漢間事,多出傳言,頗類平話,誠不可信。然所傳情節可笑者,未必其事遂不實。如《史記》述沛公至鴻門見項王之事,其恢詭何以異於《三國演義》?然謂是時,沛公與項王不相猜疑,得乎?要之,趙高之不信,章邯之要市,皆爲理所可有,亦即爲勢所必至。然則邯之降楚,乃秦之自潰,而非楚能竟定關東也。兵鋒剽鋭,北不逮南,以南方論,楚又不逮吴越,觀春秋時事可知。楚自頃襄王以降,秦兵日肆蠶食,楚迄不能抗,然猶借東地以立國者久之。其時吴越之地,文明程度太低,故不能終與秦抗。至於項氏用江東之衆,則以文明程度較高之人之訓練節制,用文明程度較低之人之輕悍敢死,忠樸從令矣,其孰能禦之?項梁起東阿,西北至定陶,再破秦軍,以及羽巨鹿之戰,彭城之役,垓下之潰圍,皆是物也。亦安知項燕之破李信,所用者無江東之衆哉?此豈羽之力乎?羽以漢二年四月,破漢軍於彭城,漢王即退屯滎陽。明年四月,羽乃急攻。漢王使紀信詐降而遁去,其間凡歷一年,楚固未嘗急攻,然漢亦嘗敗楚於滎陽南京、索間,楚以故不能過滎陽而西,則初亦未嘗不思深入,不獲,乃改而急攻也。《高祖本紀》云:漢王之出滎陽,入關收兵,欲復東。袁生説漢王出武關,項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滎陽、成皋間且得休,使韓信等輯河北趙地,連燕、齊,君王乃復走滎陽,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漢得休,復與之戰,破楚必矣。漢王從其計,出軍宛、葉間,與黥布行收兵,項羽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漢堅壁不與戰。是時彭越渡睢水,與項聲、薛公戰下邳、彭城,大破楚軍,項羽乃引兵東擊彭越,漢王亦引兵北軍成皋。當漢王之去滎陽,爲楚計者,當急破其城,否則亦留兵圍之,而疾行入據洛陽,則關中震動,漢即據之,亦無以定齊、燕,漢王南據宛、葉,復何能爲?吴王濞之反也,桓將軍説之曰:吴多步兵,步兵利險,漢多車騎,車騎利平地,願大王所過城邑不下,直棄去,疾西據洛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毋入關,天下固已定矣。其説是也。洛陽固可衛秦中以制東方,東方强國據之,亦可距塞秦使不得出。周之東遷,晉、鄭焉依,秦猶不能肆志於洛,況於逕以一强國據洛陽之地乎?然則云漢王聽袁生之説而南行,而項羽從之,殆非實録。實則滎陽、成皋間,爲漢兵力所萃,項羽度不能破,又不敢軼之而西,乃變計思避實擊虚,南窺武關,而漢王乃亦南行以禦之耳。以彭城之役,漢高喪敗之烈,而聚兵滎陽、成皋之間,項羽竟爲所塞而不能越,可謂之善戰乎?

    二六七漢都關中

    世皆以背關懷楚,爲項羽之所以亡,此乃爲漢人成説所誤,在今日,知其非者漸多矣,然猶以漢都關中,爲高祖之遠見長策,亦非也。《史記·劉敬列傳》載:敬説高祖之辭曰:“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爲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也。”其説似善矣。然後高祖使敬往匈奴結和親之約,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之族,宗强,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願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傑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强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乃使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然則曩所謂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者,將安從而具之乎?漢初諸政皆與秦異,獨其從劉敬説徙六國後,及豪傑名家,則與秦徙天下豪富於咸陽同。然則秦中人少,殆非因其新破?抑秦本地廣人希,故得招來三晉之人任耕,而使秦人任戰,則其患寡,殆自戰國以來,至漢初而未有改也。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財?秦果何所恃而能兼并六國哉?則自東周以來,六國地日廣,人日多,益富且强,而其荒淫亦益甚,而秦居瘠土,其政事較整飭,《荀子·强國篇》所言,可以復按,夫固人事,而非地與民之資之獨異於其餘諸國也。天下大勢,實在東方,此秦始皇滅六國後,所以頻歲東遊,即二世初立時亦然。楚懷王以空名稱義帝,而項羽爲霸王,正猶周天子以空名稱王,政由五霸,夫安得不居彭城?漢王所以背戏下約與項王争者,亦曰不能鬱鬱久居巴蜀、漢中耳,而安得如史家所言,關中本最善之地,爲諸將所共歆羨,故在出兵之初,懷王已指是立約;而楚之不居關中,亦徒以秦宫室殘破,其本意未嘗不歆羨之,至以此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而北救趙,後天下約哉?漢所以都關中者?其在東方,本無根柢,非如項氏之世爲楚將,項氏尚爲齊、趙之叛所苦,而況漢王?於楚尚爾,楚之外,更何地可以即安?獨關中則據之已數年,治理之方麤具,故遂因而用之,所謂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西都之策,發自劉敬,而成於張良,良之言曰:關中之地,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使其本居東方富庶之地,何待漕挽以自給?如其東方皆叛,徒恃河渭之順流,亦何益哉?漢王既滅項氏,仍歲勞於東方,有叛者必自討之,亦猶秦皇之志也。高祖之滅項氏無足稱,兩雄相争,固必有一勝一負,獨其滅項氏之後,頻歲馳驅東方,并起諸雄,皆爲所翦滅,使封建復歸於郡縣,雖世運爲之,而其乘機亦可謂敏矣。此無他,知天下之大勢在東方,馳驅於東方,猶戰於敵境,安居關中,則待人之來攻矣。東方所以爲大勢所繫,以其富庶也。東方定,高祖亦無禄矣。使其更在位數年,亦安知其不爲東遷之計哉?

    二六八楚釋漢擊齊

    楚漢相争,漢卒成而楚卒敗,其道或多端,然漢嘗一入彭城,後雖敗退,終據滎陽、成皋,楚迄不能下,而漢之後路安定,且可使韓信下齊、趙,彭越擾梁地,以犄楚後,要其大焉者也。然謂漢王夙有覆楚之計則非也。《項羽本紀》言:羽聞漢王皆已并關中,且東;齊、趙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鄭昌爲韓王以距漢,漢使張良徇韓,乃遺項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又以齊、梁反,書遺羽曰:齊欲與趙并滅楚。楚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論者皆以此爲楚之失策,爲漢所欺,其實非也。漢之降申陽,使韓太尉信降鄭昌,在其二年十月。十一月,立信爲韓王。漢王還歸,都櫟陽。至三月,乃復出兵,降魏王豹,虜殷王邛,劫五諸侯兵東伐楚。其間相距凡三閲月,蓋聞項羽不能定齊地而然?然則張良謂漢王欲得關中即止,殆非虚語。《高祖本紀》云:漢王之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去輒燒絶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當是時,項羽安知漢王之欲東?使其知之,相王時何不置諸東方,地近易制御,乃置之巴蜀、漢中,成鞭長莫及之勢哉?漢王所以敢并三秦者,亦以關中距東方遠,項羽不易再至。韓信故襄王孽孫,王諸韓,距楚爲有辭也。且漢王果欲東,安有燒棧道自絶其路之理?《淮陰侯列傳》載其説漢王之辭,謂秦民怨三秦王,痛入骨髓,無不欲得大王王秦,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此附會之辭,非實録。漢王以其元年四月就國,五月即出襲雍。章邯蓋出不意,故敗走。然猶據廢丘。司馬欣、董翳至八月乃降。章邯則明年六月,漢王自彭城敗歸,引水灌廢丘,乃自殺。然則謂三秦可傳檄而定者安在也?情勢如此,漢王豈能以一身孤居秦民之上?其燒棧道蓋所以防楚諸侯人附從者之逃亡?抑或以詐三秦王而還襲之也。漢王之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此豈入咸陽,封府庫,還軍霸上者之所爲?而爲之者,所謂思東歸之士,所願固不過如此,既至其地,則不可抑止矣。此等兵,可以千里而襲人乎?漢王亦豈不知之?而猶冒險爲之,而亦足以害楚,況乎齊、趙之怨深而地近者哉?安得不釋漢而先以齊爲事也?

    二六九楚將龍且

    酈食其説齊王,言項羽非項氏莫得用事;陳平亦言:項王不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此項羽之所以敗也。《史記·項羽本紀》言:項王聞淮陰侯已舉河北,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龍且往擊之。淮陰侯與戰,騎將灌嬰擊之,大破楚軍,殺龍且。《漢書·高帝紀》略同。《項籍傳》則云:羽使從兄子項它爲大將,龍且爲裨將救齊。《史記·曹相國世家》云:從韓信擊龍且軍於上假密,大破之,斬龍且,虜其將軍周蘭。《漢書·曹參傳》作亞將周蘭。《史記·灌嬰列傳》亦以周蘭爲亞將,《漢書》同。師古曰:亞將,次將也。然則龍且乃末將耳。諸文所以多言龍且者,蓋以其爲名將,當時人争指目之,而不數項它及周蘭也。龍且乃破淮南之人,其勁悍可知。陳平又稱爲骨骾之臣,使項王專任之,韓信或不易得志於齊邪?

    二七〇以賈人爲將

    《史記·高祖本紀》:趙高已殺二世,使人來,欲約分王關中。沛公以爲詐,乃用張良計,使酈生、陸賈往説秦將,啖以利,因襲攻武關,破之。《留侯世家》言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良説曰:秦兵尚强,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竪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爲五萬人具食,益張旗幟諸山上爲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秦將果叛,欲連和俱西襲咸陽。《高祖本紀》又言其擊陳豨,聞豨將皆故賈人也,上曰:吾知所以與之矣。乃多以金啖豨將,豨將多降者。夫秦、漢時之輕賈人亦甚矣,安得以之爲將?以之爲將,人心安能服之?蓋當時習以賈人爲好利之徒,人有好利者則稱之曰賈竪云耳,非真賈人也。

    二七一漢世食客之多

    《後漢書·吴漢傳》:家貧,給事縣爲亭長。王莽末,以賓客犯法亡命。一亭長而猶有賓客,可見漢時寄食者之多。

    所謂賓客者,不能自食,常從人寄食之謂也。韓信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爲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絶去。使亭長妻而不晨炊蓐食,信不怒而絶去,南昌亭長,亦一吴漢也。樓護有故人吕公,無子歸護。護身與吕公、妻與吕嫗同食。及護家居,妻子頗厭吕公。護聞之,流涕,責其妻子曰:“吕公以故舊窮老,託身於我,義所當奉。”遂養吕公終身。使樓護而聽其妻子,則亦一南昌亭長也。灌夫食客日數十百人。鄭太知天下將亂,陰交結豪桀,有田四百頃,而食常不足。戴良曾祖父遵,食客常三四百人。知寄食於人之事,漢世甚多。其時去古近,貨力爲己之風猶未如後世之甚也。

    《白虎通義》曰:友飢爲之減飡,友寒爲之不重裘。盡人而以朋友之道待之,勢弗能給也。然《詩》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説者曰:鹿鳴興於獸,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也。(《淮南·泰族》)可以人而不如獸乎?杜甫之詩曰:所來爲宗族,亦不爲盤飱。《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曰:仁義陵遲,鹿鳴刺焉。豈爲飲食哉?中以好之欲飲食之朋友之道也。得食而不相呼,朋友之道盡矣。君臣猶朋友也,得食而不相呼,君臣之道薄矣。是以詩人刺之也。《易》曰: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爲非曰義。夫君子者,豈徒能飲食之而已矣。然較之使饑餓於我土地者,何如夫延陵、孟嘗、春申、信陵之徒,亦徒能飲食人而已矣。而士猶歸之,以其猶有君人之一德也。

    二七二兒寬阿世

    《史記·封禪書》言:齊桓公欲封禪,管仲以爲不可,而不可窮以辭,乃設之以事。其事固不必實,然可見古之言封禪者,皆以爲非真天下太平,則不可妄舉其事也。秦漢之世,儒者已不能諍其君以封禪之不可,然議禮恒不能決,可見其於事仍不肯苟焉而已。秦始皇以儒生議各乖異,難施用而絀之,此始皇之侈也。乃司馬相如遺書頌功德,言符瑞足以封泰山,漢武以問兒寬,而寬對曰:使羣臣得人自盡,終莫能成。惟天子建中和之極,兼總條貫,金聲而玉振之,以順成天慶,垂萬世之基。上然之,乃自制儀,采儒術以文焉。然則封禪之議,啓之者相如,成之者寬也。相如逢君之惡,寬則長君之惡者也。抑寬之言,何其與始皇專己欲速之心,若合符節也?得不謂之曲學阿世邪?

    二七三遊俠郭解

    郭解之得也,窮治所犯,爲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絶,莫知爲誰。吏奏解無罪。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爲任俠行權,以睚眦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知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弘之議,乃謂弗知罪甚於知,則其果知與否,可以勿問,非謂解真不知也。史言解少時陰賊,概不快意,身所殺甚衆。年長,更折節爲儉,以德報怨。然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眦如故云。則其多所賊殺,時人固皆知之,特莫能舉發之耳。窮治所犯,所殺皆在赦前;殺軹儒生者,解實不知;殺者亦竟絶,未必非吏爲之道地也。武夫雖獷悍,然能磊磊落落,則雖報怨過當,猶有可取。以直報怨,固非所望於此曹也。賊而曰陰,風斯下矣。然非陰險有心計者,固不能爲豪傑魁首。彼殺軹儒生者,豈中心説而誠服解哉?亦以是納交於解,而要譽於其徒黨耳。自與季路、仇牧,而心計之工,雖商賈有所不若,清夜自思,不亦有靦面目乎?此所謂遊俠者,所以終爲盜跖之居民間者邪?史公曰:“朋黨宗强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陵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醜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以吾觀之,則朱家、郭解,亦暴豪之工於術者耳。語曰:不知來,視諸往。余則曰:不知古,鑒諸今。豈不見今之所謂朱家、郭解者?其立心與暴徒,何以别乎?古以儒、墨并稱,亦以儒俠并稱,明墨子之徒,原即世所謂遊俠。然閭巷之俠,儒、墨皆排擯不載;則俠之於墨,猶鄉原之於儒也。

    客或譏原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結髮自脩,以行喪、推財、禮讓爲名。正復仇取仇,猶不失仁義;何故遂自放縱,爲輕俠之徒乎?當時輕俠之徒,有所賊殺,非爲仇讎可知。此其所以爲盜跖之居民間者邪?觀客之所言,而世人之視遊俠者可知矣。史言涉性略似郭解,外温仁謙讓,而内隱好殺。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豈有誠於心而不形於外,真可以欺世者哉?

    劇孟過袁盎,盎喜待之。安陵富人有謂盎曰:“吾聞劇孟博徒,將軍何自通之?”盎曰:“劇孟雖博徒;然母死,客送喪車千餘乘,此亦有過人者。且緩急人所有。夫一旦叩門,不以親爲解;不以在亡爲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今公陽從數騎,一旦有緩急,寧足恃乎?”徙豪富茂陵也,郭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諸公送者出千餘萬。彼有緩急,豈待叩人之門户哉?鄭莊行千里不賫糧,斂客之財以養客,徒取諸彼以與此,雖鄙夫豈有愛焉?此足方季次、原憲乎?

    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故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今漢之所謂遊俠者,欲姦公法,則相與探丸爲彈: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者斫文吏,白者主治喪。死而不忘埋葬,可謂勇乎?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爲郭解報仇者之所以多與?公孫弘則可謂知治矣。

    二七四巧吏

    漢宣帝號留意吏治,然所奬進者,王成、黄霸,皆作僞之徒也。《晉書·良吏傳》:王宏,“泰始初,爲汲郡太守,撫百姓如家,耕桑樹藝,屋宇阡陌,莫不躬自教示,曲盡事宜。”武帝下詔,稱其“督勸開荒,五千餘頃,而熟田常課,頃畝不減。比年普饑,人不足食,而宏郡界,獨無匱乏”,則合王成、黄霸爲一人矣。然俄遷衛尉、河南尹、大司農,無復能名,而暮年且以謬妄獲譏於世。今跡其所爲,“桎梏罪人,以泥墨塗面,置深坑中,餓不與食”;代劉毅爲司隸校尉,“檢察士庶,使車服異制,庶人不得衣紫絳及綺繡錦繢。帝常遣左右微行,觀察風俗,宏緣此復遣吏科檢婦人衵服,至褰發於路”,此亦黄霸之所爲耳。且使黄霸之事,而使張敞記之,其可發笑,必尤甚於今之《漢書》也。然而此等人之獲浮名者,至今猶不乏矣。

    二七五漢吏治之弊

    章帝元和二年詔曰:“俗吏矯飾外貌,似是而非,揆之人事則悦耳,論之陰陽則傷化。安静之吏,悃愊無華,日計不足,月計有餘。如襄城令劉方,吏人同聲謂之不煩,雖未有他異,斯亦殆近之矣。夫以苛爲察,以刻爲明,以輕爲德,以重爲威,四者或興,則下有怨心。”案貢禹言漢世吏治之弊曰:習於計簿能欺上府者爲右職,勇猛操切苛暴者居大位。《漢書》本傳。左雄曰:謂殺害不辜爲威風,聚斂整辨爲賢能,以理己安民爲劣弱,以奉法循理爲不化。《後漢書》本傳。李固論吏治之弊曰:伏聞詔書務求寬博,疾惡嚴暴。而今長吏多殺伐致聲名者,必加遷賞;其存寬和、無黨援者,輒見斥逐。《後漢書》本傳。皆即章帝詔之所云也。蓋欲考績而不知其方,“觀政於亭傳,責成於期月”,亦左雄語。則求進者不得不苟飾外表急圖見功矣。當時所謂循吏若黄霸等,其所行亦未嘗非塗飾表面,特其所以塗飾之者異耳。然此等人卒少,而以殺戮立威者多,則又秦世吏治之餘敝也。

    秦世吏治何以嚴酷邪?蓋吏之所行者有二:一民間固有之綱紀,後以國家之力維持之,雖已不如人民自治時之善,然其利害與人民之利害猶不甚相違,人民亦自能維持之,不待官以强力行之守之也,故其施政可寬。一則在上者有求人,其利害與人民適相反,如是則非以强力行之守之不可矣,如糜爛其民以戰之,刻剥其民以自奉皆是也。戰争愈烈,奢侈愈甚,則此等事愈多。吏治嚴急,殆六國之通弊,秦特其尤甚者耳。

    蔣琬爲廣都長,先主因遊觀奄至,見琬衆事不理,時又沈醉,大怒,將加罪戮。諸葛亮請曰:“蔣琬,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其爲政以安民爲本,不以脩飾爲先,願主公重加察之。”《三國·蜀志》本傳。駱統上疏孫權曰:“方今長吏親民之職,惟以辨具爲能,取過目前之急,少復以恩惠爲治,副稱殿下天覆之仁,勤恤之德者。官民政俗,日以彫弊,漸以陵遲,勢不可久。”《三國·吴志》本傳。事荒廢而見稱,辨具而見斥者,辨具者徒脩飾,荒廢者乃實仁惠也。所以荒廢得爲仁惠者,以所謂辨具者不過以國之所求民所不利者,强力而推行之耳,此繭絲保障之異也。夫欲保障其民,則有時不得不距國家之政令,若隄防之於洪水矣。

    馬貴與言:自孝文策鼂錯之後,賢良方正,皆承親策;至孝昭年幼未即政,無親策之事,乃詔有司,問以民所疾苦,所議者鹽鐵均輸榷酤,皆當時大事,令建議之臣,與之反覆詰難,講究罷行之宜。又謂漢武帝之於董仲舒也,意有未盡,則再策之,三策之;晉武帝之於摯虞、阮种也亦然。《文獻通考·選舉考》。今案淮南王安受詔作《離騷傳》;河間獻王亦對詔策所問三十餘事;安帝永初二年詔謂:“間令公卿郡國舉賢良方正,而所對皆循尚浮言,無卓爾異聞。其百僚及郡國吏人,有道術明習災異陰陽之度璇璣之數者,各使指變以聞。二千石長吏明以詔書,博衍幽隱,朕將親覽,待以不次,冀獲嘉謀,以承天誡。”順帝陽嘉三年,河南三輔大旱,五穀災傷,亦以周舉才學優深,特加策問。《後漢書·周舉傳》。可見策問之始,實非疑其人之冒濫而思有以考試之,乃誠以其人爲賢能而咨詢之也。然章帝建初五年詔引建武詔書曰:“堯試臣以職,不直以言語筆札。”則時之重言語筆札也久矣。人人面問,事煩而難行,故終必又偏重筆札。《漢書·尹翁歸傳》:田延年召翁歸辭問,甚奇其對,除補卒史。師古注:“爲文辭而問之。”此亦策之類也。然則即守相之試其下,亦有不能盡用語言者矣。葛洪言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墮頑夫之筆。此自今日文辭冒濫之世觀之,或疑其不實,然亦由衡鑒者之無識。言爲心聲,誠不可掩。苟司衡文之責者,誠爲學識超羣之士,亦未嘗不可衡其文而知其人也。特以觀其人之志識趣向則有餘,欲知應變之才,則終須試之以事耳。

    二七六官南方者之貪

    古稱不寶遠物,斯言似易而實難;蓋見紛華靡麗而不説者,惟味道之腴者能然,固非所語於人人也。儒家之貴恭儉至矣,然其稱孝,曰“以天下養”。《孟子·萬章》上。所謂以天下養者,則三牲魚臘,極四海九州之美味而已,非寶遠物而何?

    西域、南海,皆異物之所自來也,而貿遷往來,水便於陸,故南琛之至尤早。《史記·貨殖列傳》言番禺爲珠璣、犀、瑇瑁、果、布之湊,此語必非指漢時,可見陸梁之地未開,蠻夷賈船,已有來至交、廣者矣。趙佗以翠鳥、紫貝、生翠、孔雀遺漢朝,越繇王閩侯亦以荃、葛、珠璣、犀角、羽翠遺江都王建,其寶愛之情可想。職是故,宦於南方者,遂多貪墨之徒。湘成侯益昌,坐爲九真太守盜使人出賣犀、奴婢,臧百萬以上,不道,誅;《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張恢爲交阯太守,坐臧千金,徵還伏法,《後漢書·鍾離意傳》。皆是物矣。《後漢書·循吏傳》:孟嘗,“遷合浦太守。郡不産穀實,而海出珠寶,與交阯比境,常通商販,貿糶糧食。先時宰守并多貪穢,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於交阯郡界。於是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死餓於道。”《賈琮傳》云:“舊交阯土多珍産,明璣、翠羽、犀、象、瑇瑁、異香、美木之屬,莫不自出。前後刺史率多無清行,上承權貴,下積私賂,財計盈給,輙復求見遷代,故吏民怨叛。中平元年,交阯屯兵反,執刺史及合浦太守,自稱柱天將軍。靈帝特敕三府精選能吏,有司舉琮爲交阯刺史。琮到部,訊其反狀,咸言賦歛過重,百姓莫不空單,京師遥遠,告冤無所,民不聊生自活,故聚爲盜賊。”其闇無天日,可見一斑。珠崖、儋耳二郡,率數歲一反,《後漢書·南蠻傳》。蓋有由也。《馬援傳》云:“初,援在交阯,常餌薏苡實,用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南方薏苡實大,援欲以爲種,軍還,載之一車,時人以爲南土珍怪,權貴皆望之。援時方有寵,故莫以聞。及卒後,有上書譖之者,以爲前所載還,皆明珠文犀。”《吴祐傳》:“父恢爲南海太守,祐年十二,隨從到官。恢欲殺青簡以寫經書,祐諫曰:今大人踰越五嶺,遠在海濱,其俗誠陋,然舊多珍怪,上爲國家所疑,下爲權戚所望。此書若成,則載之兼兩。昔馬援以薏苡興謗,王陽以衣囊徼名,嫌疑之間,誠先賢所慎也。恢乃止。”觀此二事,可見權貴之涎於南産。《三國·吴志·孫權傳》建安二十五年《注》引《江表傳》云:“是歲,魏文帝遣使求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瑇瑁、孔雀、翡翠、鬭鴨、長鳴雞。羣臣奏曰:荆、揚二州,貢有常典,魏所求珍玩之物,非禮也,宜勿與。權曰:彼在諒闇之中,而所求若此,甯可與言禮哉?皆具以與之。”蓋其求之之切如此。晉武帝幸王濟宅,供饌悉貯琉璃器中。《晉書·王濟傳》。時石崇與王愷、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武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之,高三尺許,枝柯扶疏,世所罕比。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爲嫉己之寶,聲色方厲。崇曰:不足多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條榦絶俗,光采耀目,如愷比者甚衆。《晉書·石崇傳》。琉璃、珊瑚,非來自西域,則必出於南海。合魏文帝之事觀之,知當時勳戚之家,能致南琛者,亦必不少也。

    交、廣而外,益州亦爲異物所自來。張騫在大夏,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其後武帝使騫發間使以求大夏,其北方閉氐、莋,南方閉嶲、昆明,終莫得通,然聞其西可千餘里,有乘象國,名曰滇越,而蜀賈間出物者或至焉。《漢書·張騫傳》。此自今緬甸通雲南之道,邛竹杖、蜀布,蓋即由是而入身毒。哀牢至荒陋,而《傳》述其物産,乃有光珠、虎魄、水精、瑠璃、軻蟲、蚌珠、孔雀、翡翠、犀、象,又有梧桐木華,績以爲布,皆海外之珍也。葛亮南征,軍資所出,國以富饒,其所取資,蓋不僅蠻中土物矣。《後漢書·朱暉傳》載張林上言,欲因交阯、益州上計吏往來市珍寶,收采其利,武帝時所謂均輸者也。其視之,一如宋人之視香藥寶貨矣。

    安南爲中國郡縣踰千載,至宋而失之,明又復之,然其隸版圖,不及二十載也。五口通商之役,爲近世四夷交侵之始,其事固爲曠古之變局,非昔日馭夷之策所能弭,然其致變之由,官吏之貪求,不得謂非其一,古事之傳於後者希,觀於近世之事,而其情形可以想見也。知今古之同符,又知禍患之來,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原刊一九四九年四月八日《東南日報》

    二七七資格用人之始

    資格用人,始於北魏崔亮,乃爲應付武夫起見,人皆知之矣;然其事,實不始於此。《後漢書·董卓傳》言李傕、郭汜、樊稠皆開府,與三公合爲六府,皆參選舉。《注》引《獻帝起居注》曰:“傕等各欲用其所舉,若一違之,便忿憤恚怒。主者患之,乃以次第用其所舉,先從傕起,汜次之,稠次之;三公所舉,終不見用。”此雖與崔亮“以停解日月爲斷”異,然其用意則一也。

    二七八漢不守秦制

    《漢書·百官公卿表》云:“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秩、嗇夫、遊徼……縣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則減,稀則曠,鄉、亭亦如之,皆秦制也。列侯所食縣曰國,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蠻夷曰道。凡縣、道、國、邑千五百八十七,鄉六千六百二十二,亭二萬九千六百三十五。”案縣方百里,爲方十里者十,當有十鄉,鄉有十亭,則千五百八十七縣,當得萬五千八百七十鄉,十五萬八千七百亭。表所載鄉亭之數,去此甚遠,豈皆以民稀故乎?案《續漢志》注引應劭《漢官》云:三邊始發,武皇帝所開,縣户數百而或爲令。荆揚江南七郡,唯有臨湘、南昌、吴三令耳。及南陽穰中,土沃民稠,四五萬户而爲長。蓋漢之不能守秦制久矣,官以治事,事生於有人,隨人户多少而置官,於理最得,而漢之不能守舊制如此知。

    二七九漢世選舉之弊

    《漢書·何武傳》云:“武爲郡吏時,事太守何壽。壽知武有宰相器,以其同姓故,厚之。後壽爲大司農,其兄子爲廬江長史。時武爲揚州刺史。奏事在邸,壽兄子適在長安,壽爲具,召武弟顯及故人楊覆衆等;酒酣,見其兄子,曰:此子揚州長史,材能駑下,未嘗省見。顯等甚慙,退以謂武。武曰:刺史古之方伯,上所委任,一州表率也,職在進善退惡。吏治行有茂異,民有隱逸,乃當召見,不可有所私問。顯、覆衆强之,不得已,召見,賜卮酒。歲中,廬江太守舉之。”師古曰:“終得武之力助也。”夫終得武之力助,則不可謂之大公也。《後漢書·第五倫傳》:“或問倫曰:公有私乎?對曰:昔人有與吾千里馬者,吾雖不受,然三公有所選舉,心不能忘,而亦終不用也。”倫之峻峭,蓋無可疑。既不受其馬,而猶不能忘者,則其時習以選舉爲報,已成習俗也。亦可見積弊之深矣。

    二八〇漢末名士

    東漢之末,士之矯僞極矣。何武爲京兆尹,舉方正,所舉者召見,槃辟雅拜,有司以爲詭衆虚僞,武坐左遷。《漢書·何武傳》。而趙壹舉郡上計,到京師,司徒袁逢受計,計吏數百人,皆拜伏庭中,壹獨長揖而已。既出,往造河南尹羊陟,不得見。壹以公卿中非陟無足以託名者,乃日往到門,陟自强許通,尚卧未起,壹逕入上堂,遂前臨之,舉聲哭。西還,道經弘農,過候太守皇甫規。門者不即通,壹遂遁去。《後漢書·文苑傳》。其詭衆虚僞,視何武所舉者何如?使有紀綱,必蒙大戮。郡守且當坐選舉不實之罪,而逢等方共奬借之,爲之延譽,其時所謂名士者,尚可問哉!

    《後漢書·符融傳》云:“漢中晉文經、梁國黄子艾,并恃其才智,炫曜上京,卧託養疾,無所通接。洛中士大夫好事者,承其聲名,坐門問疾,猶不得見。三公所辟召者,輙以詢訪之,隨所臧否,以爲與奪。融察其非真,乃到太學,并見李膺,曰:二子行業無聞,以豪桀自置,遂使公卿問疾,王臣坐門。融恐其小道破義,空譽違實,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論漸衰,賓徒稍省,旬日之間,慙歎逃去。”夫趙壹逃去,而皇甫規追書以謝,已異矣;乃至三公辟召,訪諸晉、黄,豈不甚哉!徐幹言:“桓靈之世,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賓客爲務,冠蓋填門,儒服塞道,饑不暇餐,倦不獲已,殷殷沄沄,俾夜作晝;下及小司,列城墨綬,莫不相商以得人,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駕,送往迎來,亭傳常滿,吏卒傳問,炬火夜行,閽寺不閉,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託恩好,不較輕重;文書委於官曹,繫囚積於囹圄,而不皇省也。詳察其爲也,非欲憂國恤民,謀道講德也,徒營己治私,求勢逐利而已。”《中論·譴交》。蓋既結黨連羣,則或能有所輕重,於是或倚之求進取,或則懼其謗毁,故其勢至於如此也。卒之求食者多,禄位有限,求度者十一未能得,身没他邦,長幼不歸,父母懷煢獨之思,室人抱《東山》之哀,親戚隔絶,閨門分離,無罪無辜,亡命是效,亦《譴交》篇語。亦何爲哉!此九品中正之制,所以不得不繼之而起也。

    黄允以儁才知名,司徒袁隗欲爲從女求姻,見允而歎曰:得壻如是,足矣。允聞而黜遣其妻夏侯氏。婦謂姑曰:今當見棄,方與黄氏長辭,乞一會親屬,以展離訣之情。於是大集賓客三百餘人,婦中坐攘袂,數允隱匿穢惡十五事,言畢,登車而去。允以此廢於世。《郭太傳》。李充家貧,兄弟六人,同食遞衣,妻竊謂充曰:今貧居如此,難以久安,妾有私財,願思分異。充僞酬之曰:如欲别居,當醖酒具會,請呼鄉里内外,共議其事。婦從充,置酒燕客,充於坐中前跪白母曰:此婦無狀,而教充離間母兄,罪合遣斥。便呵叱其婦,逐令出門,婦銜涕而去。《獨行傳》。此兩事可以參觀。夫不聽其婦可也,僞酬之而顯逐之,又何爲乎?《記》曰:不可怒子放婦出而不表禮焉。充後爲博士,所行如此,豈無隱慝哉?其婦不起而數之,何也?人固有强弱乎?夫好名之士之得名,非必人人皆心服之也,固有劫於勢,不得發口言者。使其人而其時而未合敗,雖數其罪百五十事,猶無傷也。何者?衆人固戢戢如羊,雖心知善惡,口不能言也。然則若黄允者,沽名之才,則有之矣,劫衆之術,猶未工也,能不爲李充所笑乎?

    李充後遭母喪,行服墓次,人有盜其墓樹者,充手自殺之。此大辟之罪也,而太守魯平請署功曹。延平中,詔公卿、中二千石各舉隱士大儒,務取高行,以勸後進,特徵充爲博士。時魯平亦爲博士,每與集會,常歎服焉。遷侍中。大將軍鄧騭貴戚傾時,無所下借,以充高節,每卑敬之。知當時之所謂高節者,如此而已。豈特以薄屋爲高,藿食爲清邪?仲長統語,見本傳。

    魯平之請充署功曹也,充不就,平怒,乃援充以捐溝中,因謫署縣都亭長,似過矣。不特此也,公孫述之於譙玄、李業,皆以死脅之,於王皓、王嘉,則繫其妻子;業、皓、嘉竟以是死,皎并累及家屬,亦見《獨行傳》。似尤過矣。然橋玄賢者,召姜岐爲吏不就,勅吏逼之,曰:岐若不至,趣嫁其母。則亦有激而然也。觀迫之者之激,而知爲之者之僞也。

    蜀漢先主薄許靖不用,法正説曰:天下有獲虚譽而無其實者,許靖是也。然人不可户説,靖之浮稱,播流四海,若其不禮,人以主公爲賤賢也;宜加敬重,以眩遠近。先主乃厚待靖。《三國志·法正傳》。此虚名之士所以獲處也。大抵欲養望者,不宜身任事,當多以虚譽奬進人;必審其人實不能自立,乃從而貶議之,亦所謂推亡固存之道也。如是,則黨與多,而仇怨我者,皆焉能爲有無之人也,則名譽可以長保,而權利可以獲處矣。權豪穢惡,當與之疏,以免譏議。至其人懷忿,實欲相讎,則又宜下之,所謂勿以虚名受實禍也。苟其虚譽隆洽,私黨衆多,人自莫我訾議,我固不難設辭以自解也。故陳寔、郭泰、徐穉、申屠蟠,皆術之最工者也。若黄允、晉文經、黄子艾者則下矣。允何以敗?以耆利冒進太甚也。文經、子艾何以敗?以矯激太甚,據非所據也。大抵好立名者當遠利;於聲勢貨財,必能勿亟取,然後名高而不危。故雖矯僞之士,亦不能令廢自克之功也。

    孔融之稱盛憲也,曰:“天下譚士,依以揚聲。”又曰:“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能譏平孝章,孝章要爲有天下大名,九牧之民,所共稱歎。”《三國·吴志·孫韶傳注》引《會稽典録》。亦何慙於許靖哉?然終已不免,則所遇者之異也。少年喜謗前輩,何也?曰:不謗人,不足以立名。故立虚譽者多危,欲圖保之,亦非易也。亦勞日矣,拙也。

    名高易招嫉忌,故多危。荀爽就謁李膺,因爲其御,既還,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郭泰行陳梁間,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故折巾一角,以爲林宗巾。膺以聲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爲登龍門。泰名顯,士争歸之,載刺常盈車。其爲衆所歸附,指目同而禍福異者,膺持風裁,而泰不爲危言覈論也。故真能免患者必鄉原。袁閬不脩異操,致名當時;見《王龔傳》。法真逃名而名隨,避名而名追;見《逸民傳》。皆術之最工者也。

    史叔賓少有盛名,後以論議阿枉敗。《郭太傳》。所謂論議阿枉者,扶翼所不當扶翼之人,未知推亡固存之道者也。然此等人必猶顧念私交,未肯落阱下石,故其人實未必大惡。若乃見私黨之將敗,從而攻之,以冀自免,或且徼利焉,則又叔賓之徒所不忍爲矣。或曰:凡人説話不可太切實;平時説話太落邊際,至緩急時,更欲改變則難矣。故處世之道,莫如模棱兩可,貌似慷慨激昂,而實不著邊際,以狂狷之行,飾鄉原之心,此處世之術之最工者也。叔賓之不克自拔於阿枉,亦其平時議論,太落邊際故與?

    何以誣人?曰:莫如闇昧不明之事。非必謂帷薄之不脩也。門以内事,世之所重,而其真僞,則非門以外人所得悉也。以是立名,以是造謗,術至工矣。許武舉爲孝廉,以二弟晏、普未顯,欲令成名,乃割財産以爲三分,武自取肥田廣宅、奴婢强者,二弟所得,并悉劣少。鄉人皆稱弟克讓而鄙武貪婪,晏等以此并得選舉。武乃會宗親,泣曰:吾爲兄不肖,盜聲竊位,二弟年長,未豫榮禄,所以求得分財,自取大譏;今理産所增,三倍於前,悉以推二弟,一無所留。於是郡中翕然,遠近稱之。《循吏·許荆傳》。高鳳名聲著聞,太守連召請,恐不得免;自言本巫家,不應爲吏,又詐與寡嫂訟田,遂不仕。《逸民傳》。駱秀被門庭之謗,衆論狐疑,賴有謝淵,乃得證明。《三國·吴志·陸遜傳注》引《會稽典禄》。則其事也。許靖與從弟劭俱知名,而私情不協。劭爲郡功曹,排擯靖不得齒叙,以馬磨自給。《三國志·許靖傳》。靖豈默然受謗之士?所以難於自明者,蓋亦以謗之者爲門内人也。張劭之喪,至壙將窆,柩不肯進,范式執引,於是乃前。《後漢書·獨行傳》。有是理乎?會葬千人,縱爲所蔽,執紼者豈不知其情,猶莫能發其覆也,況於門以内事哉!

    陳蕃年十五,閑處一室,庭宇蕪穢,父友候之,謂曰:孺子何不洒掃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爲豫章太守,性方峻,不接賓客,士民亦畏其高。徵爲尚書令,送者不出郭門。蕃喪妻,鄉人畢至,惟許子將不往,曰:仲舉性峻,峻則少通,故不造也。《陳蕃傳》并《注》。此猶白日出而鬼魅匿形也。《易》曰:誣善之人其辭遊,失其守者其辭屈。結黨造作聲譽之人,必畏嚴氣正性之士。

    謝甄、邊讓,并善談論,共候林宗,未嘗不連日達夜。符融每見李膺,幅巾奮褏,談辭如雲。《郭太傳》。此《易》所謂躁人之辭多也。仇覽與融同郡,入太學,又與融比宇;融賓客盈室,覽常自守,不與融言。融謂曰:今京師英雄四集,志士交結之秋,雖務經學,守之何固?覽正色曰:天子脩設太學,豈但使人遊談其中!高揖而去,不復與言。後融以告郭林宗,林宗與融齎刺就房謁之,遂請留宿。林宗嗟歎,下牀爲拜。《循吏傳》。覽其陳仲舉之儔乎?符融雖爲所拒,猶能屈己下之,林宗亦爲下拜,此又二人之所以能獲盛名也。何者?嚴氣正性之人,容或持正論不阿,造次之間,爲所敗也;先爲之下,則敵寡矣。故盛名之下,必無骨鯁之士。

    《三國·魏志·杜畿傳注》引《杜氏新書》曰:“杜恕少與馮翊李豐俱爲父任,總角相善。及各成人,豐砥礪名行以要世譽,而恕誕節直意,與豐殊趣。豐竟馳名一時,京師之士多爲之遊説。而當路者或以豐名過其實,而恕被褐懷玉也。由是爲豐所不善。恕亦任其自然,不力行以合時。豐以顯仕朝廷,恕猶居家自若。”明知其名過其實,而仍畀之膴仕者,毛羽既豐矣,爲之遊説者既衆矣,孰肯逆輿情爲國家正選拔哉?即爲遊説者,寧不知其非實,然拔茅茹以其彙征,所謂以同利爲朋也。《潛夫論·實貢篇》曰:“志道者少與,逐俗者多儔,是以朋黨用私,背實趨華。其貢士者,不復依其質幹,準其才行,但虚造聲譽,妄生羽毛。”《後漢書·王符傳》。聲譽可以虚造,況其人本能矯情僞飾者乎?

    《實貢篇》又曰:“略計所舉,歲且二百。覽察其狀,則德侔顔、冉;詳覈厥能,則鮮及中人。夫士者貴其用也,不必求備。故四友雖美,能不相兼;三仁齊致,事不一節。今使貢士必覈其實,其有小疵,勿强衣飾,出處默語,各因其方,則蕭、曹、周、韓之倫,何足不致,吴、鄧、梁、竇之屬,企踵可待。”諸葛恪與陸遜書曰:“君子不求備於一人,自孔氏門徒,大數三千,其見異者七十二人,然猶各有所短,師辟由喭,賜不受命,豈況下此而無所闕?加以當今取士,宜寬於往古,何者?時務從横,而善人單少,國家職司,常苦不充。苟令性不邪惡,志在陳力,便可奬就,騁其所任。若於小小宜適,私行不足,皆宜闊略,不足縷責。”《三國·吴志·諸葛恪傳》。觀此,知當時選舉之弊,全在才不覈其所長,德則務於求備。才不覈其所長,故無能者得以濫竽;德則務於求備,則真率者寡得自全,此選政之所以大壞,風俗之所以日偷也。恪又曰:“自漢末以來,中國士大夫如許子將輩,所以更相謗訕,或至於禍,原其本起,非爲大讎,惟坐克己不能盡如禮,而責人專以正義。夫己不如禮,則人不服;責人以正義,則人不堪。内不服其行,外不堪其責,則不得不相怨。相怨一生,則小人得容其間。得容其間,則三至之言,浸潤之譖,紛錯交至,雖使至明至親者處之,猶難以自定,況已爲隙,且未能明者乎?是故張、陳至於血刃,蕭、朱不終其好,本由於此而已。夫不舍小過,纖微相責,久乃至於家户爲怨,一國無復全行之士也。”然則當時以行取人,而行之所以難全,又正因造謗者多故也。杜恕、李豐,總角之交,後更不善,其去張、陳、蕭、朱亦無幾矣,危哉!即許劭,亦幸其終處廣陵、豫章,而未嘗與許靖同客蜀也。法正入蜀,爲州邑俱僑客者所謗無行,志意不得,及爲蜀郡太守,擅殺毁傷己者數人。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史記·伍子胥列傳》。其本皆以求名而已。凡求名者,未有不實爲利者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後漢書·荀彧傳》:“父緄,畏憚宦官,爲彧取中常侍唐衡女。彧以少有才名,故得免於譏議。”《三國志·彧傳注》引《典略》曰:“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轉以與彧。父緄慕衡勢,爲彧娶之。彧爲論者所譏。”裴氏辯之曰:“案《漢紀》云唐衡以桓帝延熹七年死,計彧於時年始二歲,則彧婚之日,衡没久矣,慕勢之言爲不然也。”魏文帝非苟作者,而其言舛誤如此,悠悠之説,尚可信哉?《後漢書·郭太傳》曰:太名聞天下,“後之好事,或附益增張,故多華辭不經,又類卜相之書。今録其章章效於事者,著之篇末。”觀其所録,亦無以徵其必信也。夫史之不可信久矣,亦曷嘗不多載虚譽?觀其多載虚譽,又知名聞天下之徒,事之醜惡不傳者衆也。

    《太傳》所録,太之所拔擢者,非賤人,則惡人也。人倫之鑒,未必全無,然亦以太聲勢既盛,故所拔擢,易於成名也。丁諝出於役伍,張秉生於庶民,吴粲、殷禮起乎微賤,顧邵皆拔而友之,爲立聲譽,事亦由此。《三國·吴志·顧雍傳》。太史公曰:“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史記·伯夷列傳》。豈獨施於後世爲然,此植黨要名之事,所以不絶於世與!

    顧亭林訾魏武帝崇奬跅弛之士,於是權詐迭進,姦逆萌生。謂經術之治,節義之防,光武、明、章數世爲之而未足;毁方敗常之俗,孟德一人變之而有餘。《日知録·兩漢風俗》。亭林欲敬教善俗,其心良苦。然所論史事,則全非其真。漢武帝元封五年,詔曰:“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爲將相及使絶國者。”《漢書》《本紀》。魏武建安十五年春、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年八月令,意與此全同,所求者皆非常之才也。古之用人,必由鄉舉,鄉里之評,率本行實,此固《周官》六德六行之舊,然徒能得束身自好之士,不能得才足濟變之人也,且亦不能無矯飾。故揚雄自序云不脩廉隅以徼名當世;虞延不拘小節,則無鄉曲之譽;杜篤不脩小節,亦不爲鄉人所禮。《史記·淮陰侯列傳》云:“始爲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爲吏。”所謂無行,亦不過不能脩飾,以要世譽,非必有惡行爲鄉里所患苦也。太史公《報任安書》,亦自言長無鄉曲之譽。若太史公者,豈猶不足任使與?郡國廉孝,歲以百計,若漢武帝、魏太祖所求非常之才,不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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