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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二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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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一無爲

    世皆以無爲訾道家,謂其無所事事,非也。諸子百家無不貴無爲者。他家姑勿論,《論語》:“子曰:無爲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爲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衛靈公》。《中庸》亦曰:“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爲而成。”此非儒家之顯言無爲者乎?爲與化同音,本一語。兩間品物之成,無不由於變化者。《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彖辭》。又曰:“水火相逮,雷風不相悖,山澤通氣,然後能變化。”《説卦》。《樂記》曰:“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又曰:“和故百物皆化。”又曰:“化不時則不生。”《左氏》昭公七年傳:“子産曰:人生始化曰魄。”此化字皆即爲字也。《中庸》曰:“動則變,變則化。”《管子·侈靡》曰:“天地不可留,故變。化故從新。”物之施以人力,望其變化者,尤莫如五穀。《禮·雜記》:子貢觀於蜡,孔子曰:賜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爲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文武弗爲”之“爲”,即賈生諫“放民私鑄,姦錢日多,五穀不爲”之“爲”。《漢書·食貨志》,今本作五穀不爲多。多字後人妄增。言弛而不張,雖文武,不能使物變化而有成也。人之生必資於物。品物繁廡,實爲生民之福。祭之義在於求福,福之本義爲備,而《鳧鷖》之詩曰:“公尸燕飲,福禄來爲”;《祭統》曰:“賢者之祭也,不求其爲”,皆推本於物之變化而有成。最可見爲字之本義。人之生必資於爲如此,顧以無爲爲貴,何哉?變化之事多端,而其道則貞於一。必守此道而無失,而後其變化可遂歲月日時無易,則百穀用成其證。故曰:“無爲而物成,是天道也。”《哀公問》。《論語·陽貨》: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即此義。又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爲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中庸》。然則無爲者,正所以成其無不爲也。天道如此,人事亦然。《管子》曰:“過在自用,罪在變化,變化則爲生,爲生則亂矣”,此爲之謂也。又曰:“與時變而不化,應物而不移,日用之而不化”,則無爲之謂也。《心術》。《禮運》曰:“宗祝在廟,三公在朝,三老在學。王前巫而後史,卜筮鼓侑,皆在左右。王中,心無爲也。以守至正。”“發於其心,害於其事;發於其事,害於其政。”政之爲,正自其心之爲始也。此無爲而治之真詮也,此無爲之所以貴也。

    二〇二竭力

    《論語·學而》:“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朱舜水先生曰:“竭力二字,受用無窮。竭力以事君,必忠;竭力以事親,必孝;竭力以讀書脩己,則必爲賢爲聖;人之所以不肖者,皆不能竭其力者也,或竭其力於無用之地耳。”予謂凡事對人多盡一分心,反己即少一分愧悔,亦不必論其所對者爲何人也。要而言之,先人後己而已矣。息息以先人後己爲心,自無不能竭其力者,亦斷無竭力於無用之地之理;而行之者亦自覺心安理得,親切有味,愉快無已也。此無他,以仁存心而已矣。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不亦簡而易行乎?

    二〇三釋“指窮於爲”

    《莊子·養生主》:“指窮於爲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郭《注》:“爲薪,猶前薪也。”以爲詁前,古無此訓。郭《注》不應荒繆至此。殊有可疑。《釋文》亦曰:“指窮於爲薪,如字,絶句。爲,猶前也。”然《釋文》亦未必無竄亂也。《釋文》引崔云:“薪火,爝火也。”則崔實以爲字斷句。指者,向方之謂。爲者,變化之謂。《荀子·儒效》云:“宇中六指謂之極”,此爲指字之確詁。《王霸》云:“明一指”,言但明於一理也。《淮南·氾論》云:“今世之爲武者則非文也,爲文者則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時世之用也。此知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極之廣大也。”《齊俗》:“至是之是無非,至非之非無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於此而非於彼,非於此而是於彼者,此之謂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以隅曲與宇宙對言,可知隅曲二字方義。《説苑·善説》:“視天地曾不若一指”,則以一指與天地對舉也。此即《荀子》所謂明一指者。人之所爲,必有其所欲得;猶之行路者,必有其所欲至;故指字引伸爲歸趨之稱。《管子·樞言》曰:“疾之疾之,萬物之師也;爲之爲之,萬物之時也;强之强之,萬物之指也。疾之以趨事言,爲之以治事言,强之以終事言也。”此即《莊子》“指窮於爲”之指。指窮於爲者,言人之所蘄至者,永無可至之時,皆隨世事之紛紜,而失其初意耳。蓋人之志所欲得者,雖可譬諸行路之所欲至,究與行路不同。行路者,遇平夷無阻之時,固可直趨其所欲至之地,如所謂空中鳥跡,即遇山川之險,亦仍可踰越之,而終至於其所欲至。至於作事,則其終始之時日既長,中間之變化又大,必無能如行路之曲折以達者。且如俄國之革命,豈不欲合全世界,而造成一勞力者專制之局哉?然國外之鼓動,未及成功,而國内之設施,先已不得不參用勞心者矣。又如孫中山之革命,亦欲國民革命與社會革命并行。然自國民軍既入南京,國内外時勢之艱難,遂不得不暫置社會革命於不問。蓋蘇俄及國民政府之所爲,皆與其初意大有出入矣。夫豈不欲至其初所欲至哉,勢固有所不可,然則蘇俄及中國之國民政府,果將税駕何所乎,此甚難言。或竟如今日,應付目前之時勢尚且不給,更無從顧及其初意,未可知也。時異勢殊,久之,則初意不復可欲矣。抑豈獨將初意擱置而已;行至中途,或自覺其初計之未安而自變革焉,未可知也。此所謂“指窮於爲”也。喻之以薪,薪之焚,乃火之傳,固非其盡之所爲也。“不知其盡也”之“盡”同燼。火之傳,以喻人之作爲廣續不已,盡,以喻其既往也。火之傳,與其既焚之燼無涉,猶之今日之我,乃隨今日所直之時勢而謀因應之方,與已往之我無涉也。故曰:“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崔以爲字絶句是。以薪火爲爝火亦非。薪字當絶。《天下篇》曰:“指不至,至不絶。”言人之趨向皆不得達,而人欲無窮,恒有引之使鄉前者,即使所欲已得,亦更有所欲者以繼其後也。《公孫龍子》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也者,天下之所無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指物論》。言天下本無所謂方鄉,只有實物。蓋恒人之意,恒以空時間爲實有;有空間而物乃充塞其中,有時間而物乃變化其中,殊不知人之覺有空時間,正因物之充塞變化故,明於物理者,則知其不然矣。《莊子·齊物論》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即《公孫龍子》指物之論。特一用共名稱物,一偏舉一馬耳。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者,强執一方鄉,謂人曰:此非方鄉,其人終不能明。引之博觀宇宙,而指無物有之義明矣。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者,强執一物而曰是非此物,聞者必不能明,與之博觀萬物之變化,知朽腐可化爲神奇,神奇復化爲朽腐,而彼出於是,是亦因彼之義明矣。《公孫龍子》未必古書,然爲之者,於指字之義訓固不誤。子玄深通名理,且其注因於子期,不應昧昧若是,故疑其非元文也。

    二〇四釋大略

    《逸周書·周祝》曰:“時之行也順無逆,爲天下者用大略。”此大略二字,當爲大道之義。用大略,猶言遵大路而行也。遵大路者不極細逕,故引伸爲總攝大綱,不務苛碎之稱,《管子》所謂“鳥飛準繩”也。見《宙合篇》。

    《禮運》言郅洽之極也,曰:“事大積焉而不苑,并行而不謬,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可謂無一事之不得其當矣。無一事之不當,然後無一夫之不獲。否則“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丘山之禍,未有不起於毛髮之微者。“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内之溝中”,《孟子·萬章上》。其不遺微細如此。故事之不容但循大略,審矣。然《管子》美“鳥飛準繩”以爲大人之義,何哉?蓋古者設治甚密,米鹽靡密之事,自有司其職者,故爲治者但總攝大綱即得也。後世民治,掃地無餘,切於民生日用之事,非廢墜,即錯亂。如此而欲總舉大略,以求苟安,充其量亦不過與天下安而已矣,不能安天下也。王仲任《治期篇》,謂治亂非人主所能爲,乃深得其實矣。

    二〇五釋知之極

    《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生主》。欲蔽聰塞明,委心任運,以全其生。《荀子》曰:“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没世窮年,不能徧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也,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爲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爲師。”《解蔽》。則欲强立一境焉以自畫,皆非也。夫人之求知,心之欲也。强抑其心,使之不與物接,以是爲養生,吾見其戕賊其身而已矣。若曰:有能“盡倫盡制”者,吾可以之爲極焉。則未學,安知其爲“盡倫盡制”乎?故曰:二子之説皆非也。

    二子之蔽,皆由誤謂理在於外,睹夫事物之紛紜也,倫理之繁賾也,怵於終身求之,有不能盡,乃欲爲是暴棄之計,自畫之圖;而不知所謂理者,皆在於吾心,而非在於外也。今有二人,同室而處,甲之所知者,乙弗知也;乙之所慕者,甲弗慕也;假有丙丁戊己,其相異也亦然。謂其所直之境有異可乎?故曰:理在吾心也。然人之心,又非自由也。處危弱之國,則思爲守御之謀;直凶饑之歲,則欲作富民之計;孔子不言生老病死,釋迦不言井田封建,所居之國異也,所直之時異也。然則人所求知,乃其所求之大小多少一視乎其所處之境,一視乎其人心力之强弱。若曰:外境有定,欲求盡知,則生民以來,未有其人。若懷是計,是爲狂易,豈徒愚昧而已。莊、荀二子之論,自謂能爲求知者立之極,而不知其陷於大愚也。

    朱子《大學補傳》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裏精麤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其言深切著明,乃昧者必欲詰其豁然貫通,將在何日,此則因人而異,豈能刻期以計哉?人所求知,本非無限,就其所求者,而旦旦用力焉;久之,必自覺有此一境,此無論所求者爲何事而皆可以共喻者。若其爲學數十年,仍覺茫無把握,則非由於外境之繁,而實緣其心力之弱。遇此等人,自可教以陸子之法,先發其本心之明,大綱提挈來,然後細細理會去。雖大綱已提挈在手,而細細理會之功,仍不可輟;固不當如莊子之自棄,亦不宜如荀子之自畫也。若用王陽明之法,以良知爲主,隨時磨練而即以是爲行爲之準則,則尤能將朱、陸二子之道,打成一橛。故學至朱、陸二子出,而沈潜高明者,皆可得所遵循;至王子出,而鈍根利根皆出一途,澈上澈下更無二致矣;若莊、荀二子之論,則直是淺陋可笑。世每震於先秦諸子之名而不敢議,而不知諸子書中,精絶處固多,麤淺者亦不少,此是時代爲之,不宜菲薄古人,然亦不宜輕信也。

    二〇六命訓

    吾讀《逸周書·命訓篇》,而知世風之日變也。《命訓篇》曰:“天生民而成大命,命司德正之以禍福,立明王以順之,曰:大命有常,小命日成。成則敬,有常則廣,廣以敬命,則度至於極。夫司德司義而賜之福禄,福、禄在人,能無懲乎?若懲而悔過,則度至於極。言見人得福禄,而己不然,因而自悔其過也。夫或司不義而降之禍,在人,在人上當奪禍字。能無懲乎?若懲而悔過,則度至於極。夫民生而醜,不明,無以明之,能無醜乎?若有醜而競行不醜,則度至於極。夫民生而樂生,無以穀之,能無勸乎?若勸之以忠,則度至於極。夫民生而惡死,無以畏之,能無恐乎?若恐而承教,則度至於極。六極既通,六間具塞。”極者,盡其所受之謂。凡物皆受命於天,自天之生物言之曰大命,自一物言之曰小命。命各有其短長之數,時曰度,盡其度而無所慊。時曰至於極,極其度之道有六。反是者爲六間,故曰“六極通則六間塞”也。

    司德,蓋即漢人所崇奉之司命也。《禮記·祭法注》:“司命主督察三命。”《疏》:“案《援神契》云:命有三科:有受命以保度,度,今本作慶,誤。見下注。有遭命以謫暴,有隨命以督行。受命謂年壽也,遭命謂行善而遇凶也,隨命謂隨其善惡而報之云。”《白虎通·壽命》所言,與此略同,且云:“若言怠棄三正,天用剿絶其命矣。又欲使民……無滔天;滔天則司命舉過,言則用以弊之。”其敬畏之情可想,然其由來則甚古。《管子·法法》曰:“凡人君之德行威嚴,非獨能盡賢於人也。曰人君也,故從而貴之,不敢論其德行之高卑,有故爲其殺生急於司命也。”《莊子·至樂》曰:“莊子至楚,見髑髏因而問之,夜半,髑髏見夢。莊子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爲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知古謂人之死生,悉由司命也。知司命即司德者,古言天地之生物曰道,物有所受於天地曰德。《易·繫辭傳》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管子·心術》曰:“虚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德者,道之捨。物德以生。”《莊子·天下》亦曰:“物得以生之謂德。”《中庸》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易·鼎》之《象辭》曰:“君子以正位凝命。”《莊子·則陽》曰:“非相助以德,相助以消也。”以德與消對言。而《易·升》之《象辭》曰:“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知行道有得,爲德字後起之義,其初但言有所得而已。故受氣於天地亦曰德也。《抱朴子·對俗》引《玉鈐經》曰:“上天司命之神,察人過惡。其行惡事,大者司命奪紀,小過奪算。”《微旨》曰:《易内戒》及《赤松子經》及《河圖記命符》皆云:“天地有司過之神,隨人所犯輕重,以奪其算。算減則人貧耗疾病,屢逢憂患;算盡則人死。諸應奪算者,有數百事,不可具論。又言身中有三尸,三尸之爲物,雖無形,而實魂靈。鬼神之屬也,欲使人早死。此尸當得作鬼,自放縱遊行,饗人祭酬,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輒上天白司命,道人所爲過失。又月晦之夜,竈神亦上天白人罪狀,大者奪紀,紀者,三百日也;小者奪算,算者,三日也。”司命即司過,自其察人過惡言之曰司過;自其主人壽命言之曰司命;隨所指而異其文,其實一也。道家之言,雖荒誕,必有所本。習俗不能驟變,其爲衆所共信者,尤必傳之自古,故知《周書》、《管子》、《莊子》及《抱朴子》所引諸書,所言是一事也。

    《書·西伯戡黎》曰:“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於王,王曰:烏乎,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烏乎,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於天!”《左氏》文公十三年:“邾文公卜遷於繹,史曰:利於民而不利於君。邾子曰:苟利於民,孤之利也。左右曰:命可長也,君何弗爲?邾子曰:命在養民,死之短長,時也。遂遷於繹。”觀紂與邾文公之意,皆不以所行之善惡,與壽命之長短有關。此等見解,殆最古舊。邾文公雖春秋時人,然其見解,固不妨沿之自古。同一時代中人,見解新舊不同,此事之恒見者也。其後,則以爲天鑒其善惡而損益之。《無逸》一篇,歷舉殷周哲王,享國長久;其耽樂者,則亦罔或克壽,言之最深切。《墨子·明鬼下》曰:“昔者鄭穆公當晝日中,處乎廟,有神入門而左;鳥身,素服三絶,面狀正方。鄭穆公見之,乃恐懼奔。神曰:無懼,帝享女明德,使予錫女壽十年有九,使若國家蕃昌,子孫茂,毋失。鄭穆公再拜稽首,曰:敢問神名?曰:予爲句芒。”此言天錫人年壽最明白者。孫詒讓云:“實當爲秦穆公。”詳見《間詁》。《墨子·節葬下》曰:“若苟貧,是粢盛酒醴不浄潔也;若苟寡,是事上帝鬼神者寡也;若苟亂,是祭祀不時度也;今又禁止事上帝鬼神,爲政若此,上帝鬼神始得從上撫之曰:我有是人也,與無是人也孰愈?曰:我有是人也,與無是人也,無擇也。則上帝鬼神降之罪,厲之禍,罰而棄之,則豈不亦乃其所哉!”蓋古視天之生殺禍福人,惟其所欲,是以可嚴威也。墨子背周道,用夏政,其所言,蓋夏時人之見解也。其後則不然矣。《禮記·禮運》曰:“夫禮,必本於大一,分而爲天地,轉而爲陰陽,變而爲四時,列而爲鬼神,其降曰命。”此其言生物之本也。所謂大一,果何物哉?《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彖辭》。何君《公羊解詁》曰:“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隱公元年。《易説》曰:“有大易,有大初,有大始,有大素。大易者,未見氣也;大初者,氣之始也;大始者,形之始也;大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周易正義·八論第一》引《乾鑿度》。元氣初分,輕清上爲天,重濁下爲地。《莊子·天地篇釋文》引《易説》。又引《禮統》云:“天地者,元氣之所生,萬物之祖也。”《後漢書·班固傳》引同。《論衡·談天》:説易者曰:“元氣未分,渾沌爲一。”儒書又言“溟涬濛鴻,氣未分之類也。及其既分離,清者爲天,濁者爲地”。然則天地之生,亦一氣之鼓蕩而已矣。彼自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而於我何德焉?亦何賞罰之有?《莊子·至樂》曰:“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爲。句。爲,化也。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爲不通乎命,故止也。”所謂命者如此。豈有善惡賞罰之可言哉?是以墨子非之也。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爲政》。亦知此義而已。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論語·季氏》。以其禍福切於身,不得不慎也。曰:“不知命,無以爲君子。”《論語·堯曰》。以不知命,則無以隨順外緣也。“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論語·子罕》。以命之理微,非恒人所能解也。《莊子》曰:“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爲;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可奈何。”《達生》。孟子曰:“夭壽不貳,脩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又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又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皆見《盡心》。其所以自處者雖殊,其所抱之見解則一。故孟子亦曰:“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萬章上》。夫如是,則命者,乃自然之數,必至之符,自有其定則可求,故窮理盡性,可以至於命也。《易·繫辭傳》。又何賞罰勸懲之足道哉?

    《吕覽》曰:“生,性也;死,命也。”《知分》。《孝經説》曰:“性者,生之質;命者,人所稟受度也。”《中庸注》引。此度即《周書》“度至於極”之“度”也。《樂記注》亦曰:“性之言生也;命,生之長短也。”凡古之言命,無不指生之長短者;其後乃推之於窮通,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是也。《論語·顔淵》。此“天”字與“命”字,異文同義,特變文以避復耳,古書文例如此。《孟子曰》:“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盡心上》。又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盡心下》。亦皆以爲無如何之事。“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孟子·萬章上》。亦安於其無可如何而已,不曰行義可以徼福也。

    《洪範》六極,與《周書》六極,名同而實異。《洪範》之六極:“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皆殃咎也;而《周書》之六極,則爲克盡天年之義。故《洪範》之六極,乃度未至而極之,而《周書》則塞六間以求極其度者也。故《周書》之六極,實兼《洪範》之五福言之。然《洪範》之五福六極,皆天所爲也。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攸好德,蓋謂生而美好,亦天所爲也。其餘四者,爲天所爲易明。《周書》則曰:“夫天道三,人道三。天有命,有禍,有福。人有醜,有紼絻,有斧鉞。以人之醜,當天之命;以紼絻當天之福;以斧鉞當天之禍;六方三述,其極一也。”《命訓解》。天道不可專任,而不得不濟之以人事矣。至於後世,則其言命,又有異焉者。《禮記·祭法疏》引《援神契》曰:“命有三科,有受命以保度,度,今本作慶,誤也。依《白虎通義》、《左氏膏肓》改正。《中庸注》引《孝經説》,亦曰:命者,人所稟受度也。見前。有遭命以謫暴,有隨命以督行。”受命,謂年壽也;遭命,謂行善而遇凶也;隨命,謂隨其善惡而報之。此爲漢人常道之説,《白虎通義》、《壽命》。《左氏膏肓》《公羊》襄公二十九年、《左氏》成公十七年《疏》引。皆主之,《論衡·命義》亦具引焉。《白虎通義》説隨命曰:“欲使民務仁立義,闕無滔天,滔天則司命舉過,言則用以弊之。”此即《周書》命司德正之以禍福之説也;然有遭命則無隨命矣。《論衡》之説。案遭命之説,亦非始於漢。《莊子·秋水》:孔子謂子路曰:“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即遭命之説也。其實并不待《莊子》,《論語·雍也》:“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憲問》:“公伯寮訴子路於季孫,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所謂命,皆遭命也。蓋立説必隨時勢,福善禍淫,本非天道,實乃人事。政俗愈壞,則其言之不驗者愈多。事實昭彰,非可諱飾,故立説者亦不得不隨之而變也。夫威權惟莫知其然而然者爲大,若紂與邾文公者,徒知命之短長由於天,而不知天之短長之之故也,此天之最可嚴威者也。然如是,則不足以資勸懲,乃立爲賞善罰惡之説,而又無如其事之不效何?乃又欲即其或效或不效者以恐之。《周書》曰:“正人莫如有極,道天莫如無極。道天有極則不威,不威則不昭;正人無極則不信,不信則不行”;《命訓解》。即是説也。然人之所以嚴威自然者,正以其信。自然而不信,則亦同於人事矣。《白虎通義》謂必滔天之過,司命乃舉之。《抱朴子》則曰:“天地爲物之至大者,於理當有精神,有神則宜賞善而罰惡。但其體大而網疏,不必機發而響應耳。”《微旨篇》。皆所以釋天之報施之或爽或不爽者也。夫如是,安能使人不生僥幸之心。況夫既有不效者,即其效者,人亦將以爲偶合,而不以爲天之有知乎!

    人所受於天自然之度,必善保之,然後能至於其極,此理之不疑者也。《左氏》成公十三年,載劉康公之言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此即《周書》所謂敬命也。《禮記·坊記》:“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注》曰:“命,謂教令”,疑誤。命以坊欲,亦定命敬命之義也。然既有遭命矣;敗績之軍,死者蔽草;飢饉之歲,餓者滿道;其間豈無命未合死之人,其如國命勝人命何?《論衡》之説。雖善自保何益?況人固有自放於醇酒婦人,以求速死者乎?莊子欲使司命生髑髏也,而髑髏深矉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爲人間之勞乎?既已俗流失政敗壞矣,亦安能使人自愛其生哉?

    受命、遭命、隨命,漢人謂之三命。案《周書》所謂天道三者,亦可謂之三命也,特名同而實異,亦如《周書》之六極,與《洪範》之六極耳。竊疑《周書》六極之名,本沿之自古,特易其説。漢人之於三命也亦然。《論衡》仍受命、遭命、隨命之名,而易其説,即其一證也。亦見《命義篇》。蓋欲喻諸人者,因舊名易,創新説難,抑人之心思,有所緣則易入,故立説必因夫舊也。君子有終身之憂,《禮記》以言忌日,《檀弓》、《祭義》。《孟子》以待横逆,《離婁下》。果孰爲本義哉?此《詩》之所以無達詁,《易》之所以無達占與?

    二〇七天志與明鬼

    事之將成者,非人力所能强毁也;其將壞者,亦非人力所能强支也;若所謂迷信之説是也。

    墨子背周道,用夏政,當東周迷信漸破之世,而欲逆挽之爲夏代之忠,其志則大矣,其事則不可行也。試觀其所謂明鬼者,皆與執無鬼者辯難之辭,又謂諸侯正長賤人之所以不義,皆由惑於鬼神之有無,不明於鬼神之能賞罰致之,即可見其時不信鬼神者之衆。於斯時也,而欲以隻手挽狂瀾,豈可得邪?夫迷信破,則人必自任其耳目。墨子乃謂衆人之耳目不足信,而多舉《詩》、《書》之辭,以張其説。殊不知人不自任其耳目,則迷信之説,本不得破。人而自任其耳目矣,《詩》、《書》之與鬼神,其爲無徵於吾之耳目一也,又安能執途之人而起其信邪?

    迷信之所以漸破,其故有三:一由知天行之有常也。《左氏》僖公十六年:“隕石於宋五,六鷁退飛過宋都。周内史叔興聘於宋。宋襄公問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退而告人曰: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昭公二十一年:“秋七月。壬午朔,日有食之。公問於梓慎曰:是何物也?禍福何爲?對曰: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爲災。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過也。”襄公九年:“晉侯問於士弱曰:吾聞之:宋災,於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對曰:商人閲其禍敗之釁,必始於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公曰:可必乎?對曰:在道。國亂無象,不可知也。”昭公元年:“晉侯有疾。卜人曰:實沈臺駘爲祟。子産曰:抑此二者,不及君身。山川之神,則水旱癘疫之災,於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雨之不時,於是乎禜之;若君身,則亦出入飲食哀樂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爲焉?”皆曉然於天與人之不相干。是以鄭裨竈請用瓘斝玉瓚以禳火。子産弗與。既火,裨竈曰:“不用吾言,鄭又將火。”子産又弗與,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氏》昭公十七十八年。《左氏》曰:“遂不與,亦不復火。”《穀梁》曰:“人有謂鄭子産曰:某日有災。子産曰:天者神,子惡知之,是人也。同日爲四國災也。”即此一事之傳訛也。知者謂不與亦不復火,愚者則謂子産此語在火前,因以言者爲神人也。然可見其傳説之非無根,子産弗用瓘斝玉瓚,確有其事。“鄭大水,龍鬬於時門之外洧淵,國人請爲禜焉。子産弗許。曰:吾無求於龍,龍亦無求於我。”《左氏》昭公十九年。蓋深知其事之不相干,自不肯爲無益之舉也。一由以神爲聰明正直,不可干以私也。神不聰明正直,不爲人所信,既聰明正直矣,自不可干以私,此人心之所同然也。《左氏》莊公三十二年:“有神降於莘。虢公使祝應、宗區、史嚚享焉。神賜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虢多涼德,其何土之能得?”昭公二十六年:“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晏子曰:無益也,只取誣焉。天道不慆,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皆其事也。是以季氏旅於泰山,子曰:“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奥,寧媚於竈,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丘之禱久矣。”《述而》。“齊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梁丘據與裔款言於公曰:君盍嚚於祝固、史誅以辭賓。晏子曰:祝有益也,詛亦有損。聊攝以東,姑尤以西,其爲人也多矣,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左氏》昭公二十年。楚昭王有疾,卜曰:河爲祟。王弗祭。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睢、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卒之歲,“有雲如衆赤鳥,夾日以飛,三日。楚子使問諸周大史。周大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於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不穀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遂弗禜。”《左氏》哀公六年。此皆以人所謂義者度神,遂不肯干之以非義也。三則由於所謂迷信者,其事之不可信日甚也。《韓非子》曰:“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萬歲。千秋萬歲之聲聒耳,而一日之壽,無征於人,此人之所以簡巫祝也。”《顯學》。《史記·太史公自序》曰:“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此爲凡迷信之説所以不見信於人之本。夫巫祝之無驗,古今一也;而何以古人信之,而後世之人不信,此非必古之人願而可欺也。古者風氣誠樸,不知欺人,則巫祝無矯誣之事。巫祝無矯誣之事,則其人先已可信,而人皆直道而行,又足使爲善者獲福,而爲惡者獲禍。因人事之夾持,而“神福仁而禍淫”之説,亦若可信焉。士貞伯語。見《左氏》成公五年。後世風俗稍薄,人與人日相欺,而巫祝亦遂肆爲矯誣。夫欺人者,未有能使人信之者也。“屈建問范會之德於趙武。趙武曰:其祝史祭祀,陳信不愧。”《左氏》昭公二十年。而季梁謂隨侯,“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舉以祭。”《左氏》桓公六年。晏子亦曰:“若有德之君,其言忠信於鬼神。其適遇淫君,其言僭嫚於鬼神。”《左氏》昭公二十年。由此觀之,當時祝史之矯誣,蓋習爲故常矣。蹶由對楚子曰:“國之守龜,其何事不卜。一臧一否,其誰能常之。城濮之兆,其報在邲。”《左氏》昭公五年。此卜筮者之自解説其無驗也。“晉獻公欲以驪姬爲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左氏》僖公四年。此卜筮之自相違,又自相争也。《史記·滑稽列傳》:“西門豹爲鄴令,會長老,問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爲河伯取婦。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爲河伯取婦,與祝巫共分其餘。”此則公然爲虎狼於民間矣,安得不有西門豹出,投之於河乎?

    春秋戰國之世,風氣如此,則迷信之事,安得而不破,是以有謂“智者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者,管子是也。《輕重丁》。有“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者,孔子是也。見《論語·雍也》。又《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荀子·天論》:傳曰:“萬物之怪書不説”,置諸不論不議之列者,乃儒家之宗旨也。而仁人君子,主張天與民一體,以爲民請命者尤多。《泰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萬章上篇》引此非必用初書辭,實後來儒者之説也。自西漢今文師以前,引經皆經傳不别,見《經傳説記條》。季梁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左氏》桓公六年。史嚚曰:“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神依人而行。”《左氏》莊公三十二年。宫之奇曰:“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左氏》僖公五年。榮季曰:“非神敗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實自敗也。”《左氏》僖公二十八年。雖墨子亦曰:“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别相背,交相賊,必得罰。”“順天意者義政,反天意者力政。”《墨子·天志》。又謂“吏治官府不潔廉,男女之爲無别者”,“爲淫暴寇亂盜賊”者,必爲鬼神所罰也。然所謂“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有鬼神視之”。“鬼神之罰,不可恃富貴、衆强、勇力、强武堅甲利兵”者,見《明鬼篇》。衆之耳目,不可欺也。其志則大矣,其説將何以見信乎?

    夫知天行之有常,則凡祭祀等事,所以事鬼神者,其實皆人事也,其理至易見也。故《荀子》論祭,謂“君子以爲人道,百姓以爲鬼事”也。《禮論》。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學而》。曾子在孔門,最爲醇謹,拘舊俗,而其言猶如此,況其意氣之發舒者乎?《墨子》曰:“今潔爲酒醴粢盛,以敬慎祭祀,若使鬼神誠有,是得其父母姒兄而飲食之也,豈非厚利哉?若使鬼神誠亡,是乃費其所爲酒醴粢盛之財耳。自夫費之,非特注之污壑而棄之也。内者宗族,外者鄉里,皆得如具飲食之,雖使鬼神誠亡,此猶可以合歡聚衆,取親於鄉里。”《明鬼》。亦仍疑惑於有無之間,而屑屑計財之不妄費耳。己則不信,而何以使人共信?

    當時非遂無迷信之人也,《大戴記·四代》曰:“鬼神過節妨於政。”《管子·權脩》曰:“上恃龜筮,好用巫醫,則鬼神驟崇。”《韓非·亡征》曰:“用時日,事鬼神,信卜巫而好祭祀者,可亡也。”《飾邪》曰:“龜笑鬼神,不足舉勝;左右背鄉,不足以專戰;然而恃之,愚莫大焉。”《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謂:“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禨祥。”其所言皆春秋戰國間事,然此等人,亦所謂聊復爾爾者。謂其誠篤信之,恐未必然也。如臧文仲非必愚者,而孔子譏其作虚器,縱逆祀,祀爰居。見《左氏》文公二年。作虚器,謂居蔡山節藻棁也。見《論語·公冶長》。凡宗教爲衆所尊信者,必多自革教義而同於俗。佛教戒肉食,其行於西藏者不然,其明證矣。其能得王公大人之信心者尤然。八思巴能使元世祖無滅宋,毋距海都,毋亡乃顔乎?能使之棄大都之宫室而還於穹廬乎?豈惟不能,蓋有順其志而曲爲之説者矣。當時時日龜筮鬼神祭祀之説,所以王公大人所尊信者,以其順於志而從其欲也。而墨子乃致使之躬監門之養而行大禹之事,彼縱信之能決然以行之乎?不能行,則得自寬恕,自寬恕則得自解説,而天鬼之説破矣。在春秋戰國時,蓋惟所謂蠻夷者,迷信較甚。狄之滅衛也,囚史華龍滑與禮孔以逐衛人,二人曰:我大史也,實掌其祭,不先,國不可得也。乃先之。《左氏》閔公二年。吴人囚景伯以還,及户牖,謂太宰曰:魯將以十月上辛有事於上帝先王,季辛而畢。何世有職焉,自襄以來,未之改也。若不會,祝宗將曰:吴實然。大宰嚭言於王,乃歸景伯。《左氏》哀公十三年。此根敦珠巴之所以能捨住出家也。彼其風俗固異於中國也,然如忽必烈者,非八思巴之所能左右也,而況於中國之大人乎。

    《淮南·氾論》曰:“天下之怪物,聖人之所獨見;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獨明達也。同異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見不可佈於海内,問不可明於百姓,是故因鬼神禨祥而爲之立禁。世俗言曰:饗大高者,彘爲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戲以刃者,大祖軵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夫饗大高而彘爲上牲者,非彘能賢於野獸麋鹿也,而神明獨饗之,何也?以爲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故因其便以尊之。裘者,難得貴賈之物也,無益於死者,而足以養生,故因其資以讋之。夫以刃相戲,必爲過失;過失相傷,其患必大,故因大祖以累其心。夫户牖者,風氣之所從往來。而風氣者,陰陽相捔者也,離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誡之也。凡此之屬,皆不可勝著於書策竹帛,而藏於官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爲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聲其教,所由來者遠矣。而愚者以爲禨祥,而很者以爲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很者以爲非”一語,最可玩味。夫淮南之説,乃世俗所謂神道設教者也。神道設教之本義,實非如此,乃後人誤解也。其意亦若無惡於天下,見一節之利者,且競稱焉。然徒能束縛愚者,而使很者益得自恣,此則老子所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者也。誰曾見厲鬼之能報怨乎?然俗固有厲鬼能報怨之説。爲此説者之意,豈不曰吾以儆夫狠者,使不敢陵虐愚者哉?然曷嘗見狠者之遂戢,徒聞弱者知盡能索,以爲死後猶可以圖報,乃益輕自殺耳。故儆强暴扶愚弱者,惟有人事,未聞明鬼神禨祥,可以收治世之效者也,夫强暴者聞之,豈不或儆?然而明著之利害見於前,而虚無之禍福垂於後。在明智者,必顧明著之利害,而不惑於虚無之禍福矣。縱或有以累其心,然累很者一,累愚者必十,是以鬼神禨祥,徒足爲强很者驅除難也。是以抑强扶弱,惟有人事。墨子豈不見古者尊天右鬼之世,人莫或别相背,交相賊,而慕欲復之乎?而不知是時天鬼之所以見信者,人羣之直道未衰,有以夾持之。使所謂福仁禍淫者,若可信也;非天道也,非鬼道也,乃人事也。而豈有倡天志明鬼之説可以挽周末之文勝,而反之於忠乎?

    凡事之爲人所信者,未有可以人意左右之者也。可以人意左右之,是人役也。人役也,而人尊之乎?《墨子·迎敵祠、號令》兩篇,巫舍必近公社,望氣者舍必近太守。守獨知巫卜望氣之情,巫祝吏與望氣者,必以善言告民。妄爲不善言。驚恐吏民者,謹微察之,斷罪勿赦。然則是守與巫祝望氣者比,以欺吏民。而巫祝望氣者又惟守之聽也。守且將尊信巫祝望氣者乎?抑豈有一城皆愚,而守獨知者哉?

    故曰:自然之爲人所敬畏也,以其信也。刑賞之爲人所敬畏、欲其亦如自然也,惟有使其信亦如自然而已矣。此人之所爲,非天道也,非鬼道也。人事之所不及而欲借天鬼以愚民,民必不信之矣。何也?天鬼固不爾也。記曰:“不誠無物。”《中庸》。吾亦曰:不誠無政。

    二〇八戒殺

    戒殺之義,儒家罕言。然非不言也,《大戴記·曾子大孝》:“夫子曰:伐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小戴記·祭義》,曾子曰:“樹木以時伐焉,禽獸以時殺焉。”夫子曰:“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又《曾子制言上》:“殺六畜不當及親,吾信之矣。”盧《注》:凡殺有時,禮也。此猶得曰爲節用起見也。《保傅》曰:“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賈子》作“不忍其死”。聞其聲,不嘗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孟子亦引此義以告齊宣王。見《梁惠王上》。則其爲出於惻隱之心,更無疑義矣。殺動物而食其肉,本爲最不道之事,豈有大聖大賢,而見不及此之理?不言者,其時之時勢,未足以語此也。不然,今日之西藏人,亦不斷肉食,寧得消佛志亦不戒殺,許肉食邪。

    二〇九形法家

    《漢書·藝文志》論形法之學,謂其“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凶。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此今哲學家所謂唯物論也。董子《春秋繁露·同類相動篇》,説與之同。《同類相動篇》云:“今平地注水,去燥就濕;均薪施火,去濕就燥;百物去所與異而從所與同,故氣同則會,聲比則應,其驗皦然也。試調琴瑟而錯之,鼓其宫則他宫應之,鼓其商而他商應之,五音比而自鳴,非有神,其數然也。”知此,則可以制物而用之矣。故曰:“陽陰之氣,因可以類相益損也。明於此者,欲致雨則動陰以起陰,欲止雨則動陽以起陽,故致雨非神也,而疑於神者,其理微妙也。”又曰:“琴瑟報彈其宫,他宫自鳴而應之,此物之以類動者也。其動以聲而無形,人不見其動之形,則謂之自鳴也。又相動無形,則謂之自然。其實非自然也,有使之然者矣。”《藝文志》駁形法家之論曰:“然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此精微之獨異也。”蓋形法家欲凡事求之於形,而作《藝文志》者不以爲然也。夫謂物有有其氣而無其形,是矣。謂徒有其氣者,不可以定則求,則不然也。如董子之説,相動無形者,亦有其定則可求;則宇宙之間,惟是物類相感應而非如古人所謂有鬼神者以使之。自此而精求之,積古相傳之迷信,真可破除。物理化學等,且可以此發明矣。然卒不能然者何也?曰:此仍誤於以形法之理,推之於無形之物大早,而未能就有形之物,精密試驗,以植其基也。蓋物之能相動者,非徒以其質,亦必以其量。平地注水,去燥就濕;均薪施火,去濕就燥,固也。然必濕至若干度,而後水之就之之形可見;燥至若干度,而後火之就之之形可見乎?抑地濕至若干度,則水之濕之速率如何;薪燥至若干度,則火之燥之之速率爲如何;地燥若干度,水之濕之,加難若干度;薪濕若干度,火之燥之,加難若干度乎?凡此,皆可精密測驗而知之。能如此,則物性之從違,不但可知其大概,并可知其確實,真可駕馭之以爲用矣。有形之物既得,無形之物,自可本此法以施之,而物理化學等,真可發明矣。不此之務,遽以此理推諸無形之物,無形之物,無可測驗也;遂不得不但論其質,不論其量。董子遂推之以論美祥妖孽,曰:“帝王之將興也,其美祥先見;其將亡也,妖孽亦先見,物故以類相召也。”然則德美至若干度,而可致若干大之美祥;德惡至若干度,則將至如何甚之妖孽乎?不能言也。則不得不籠統其辭,而仍入於玄虚之論矣。故中國物理、化學等學之不能發明,實由徒引其端,而未能更精求之之故,而其徒引其端,而不能精求之,則由其推諸無可實驗之物太早,而未能就有形之物,實驗之以植其基也。

    抑形法家所言之數,可謂數字之本義。而董子所言之數,則失其本義者也。數字之本義,本謂一二三四等,古人之言數,亦皆如此。《莊子·天下篇》:“以法爲分,以名爲表,以參爲驗,以稽爲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周書·周祝》:“左名左,右名右,視彼萬物數爲紀。”《管子·七法篇》曰:“不能治其民,而能强其兵者,未之有也。能治其民矣,而不明於爲兵之數,猶之不可。”所謂數者:“剛柔也,輕重也,大小也,實虚也,遠近也,多少也。”皆較計其量之辭,形法家之言亦如此。故曰:“律有長短,而各徵其聲。”不曰律有銅有玉有竹,而各徵其聲也。今謂百物去所與異而從所與同,則但計其質而不計其量矣。如是求之,則無由更進一步。故中國形下之學之不能發明,實由好推論高遠者之太多,而能從事於實驗者之太少也。

    二一〇鬼谷先生

    《史記·蘇秦列傳》云:“蘇秦者,東周雒陽人也。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出遊數歲,大困而歸。”衡以文義,鬼谷自當在齊。《集解》引徐廣曰:“潁川陽城有鬼谷,蓋是其人所居,因爲號。”蓋以其時陽城有鬼谷,故引以釋之。然曰“蓋”,亦疑辭也。《索隱》曰:“扶風池陽、潁川陽城,并有鬼谷墟,蓋是其人所居,因爲號。”雲池陽有鬼谷者,《甘茂列傳》:蘇代説秦王曰:“甘茂非常士也,其居於秦,累世重矣。自殽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險易,皆明知之。王不若重其勢、厚其禄以迎之,使彼來,則置之鬼谷,終身勿出。”此鬼谷,《集解》亦引徐廣曰:“在陽城”,自非。《索隱》曰:“在關内雲陽。”按漢雲陽縣,在今陝西淳化縣西北,池陽縣在今陝西涇陽縣西北,其地密邇。《索隱》此所云,與其《蘇秦列傳》所云者,其實是一,然皆不足以釋蘇秦所事之鬼谷先生也。

    或曰:潁川距雒陽近,蘇秦雖東師於齊,而習之則在潁川之鬼谷先生也。亦嘗聞古人事師,有憚其遠而别就近者習之之例乎?東師事於齊者,言其所事非一師,而獨於鬼谷先生爲習耳,若求師於鄉里。張儀魏人,太史公曰:“三晉多權變之士。”夫言從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儀何不求師於鄉里,而亦與蘇秦俱師事鬼谷先生乎?又“鬼谷”二字不必爲地名。《索隱》云:“《樂臺》注《鬼谷子書》云:蘇秦欲神祕其道,故假名鬼谷。”其説固近億測,然不以鬼谷爲地名,亦未嘗非是也。《甘茂列傳》殿本《考證》:張照曰:“按《戰國策》作槐谷,補注曰:《春秋後語注》。槐里之谷,今京兆始平之地,與此異。”案謂槐里之谷者似是。以後世地名釋古書恒易誤。《索隱》、《集解》,亦有此失也。

    二一一金粟生死

    《商君書·墾令》曰:“使商無得糴,農無得糶。農無得糶,則窳惰之農勉疾。商不得糴,則多歲不加樂;多歲不加樂,則饑歲無裕利;無裕利則商怯;商怯則欲農。窳惰之農勉疾,商欲農,則草必墾矣。”因欲貴酒肉之價,重其租,令十倍其樸。又欲重關市之賦,使農惡商,商有疑惰之心。農戰亦欲去遊士、商賈及技藝。似商工皆其所廢矣。然《去强篇》曰:“金生而粟死,粟死而金生。一作粟生而金死,金死而粟生。疑當作粟生而金死,粟死而金生;或金生而粟死,金死而粟生。本物賤,事者衆,買者少,農困而姦勸;其兵弱,國必削至亡。金一兩生於竟内,粟十二石死於竟外;粟十二石生於竟内,金一兩死於竟外。國好生金於竟内,則金粟兩死,倉府兩虚,國弱;國好生粟於竟内,則金粟兩生,倉府兩實,國强。”《外内》云:“欲農富其國者,竟内之食必貴,而不農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則民不得無田,無田不得不易其食。食貴則田者利,田者利則事者衆。食貴糴食不利,而又加重征,則民不得無去其商賈技巧而事地利矣。”“故爲國者,邊利盡歸於兵,市利盡歸於農。邊利歸於兵者强;市利歸於農者富。故出戰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則商君非欲繩商,特欲使糶貴而利農耳。以粟易金於竟外,亦非所禁也。

    二一二補損以知足

    《論語·季氏》,子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曰丘聞,則是古有此語,而孔子引之也。《易》曰:“地中有山,謙,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周書·度訓》曰:“天生民而制其度,度小大以正,權輕重以極,明本末以立中,立中以補損,補損以知足。”知古之言治,無不以均平爲義者。夫天下之有待於治,以其不均也;若本均矣,何待於治;治而不均,又焉用治也?而世乃以保其不均爲爲治之道,是則殺越人於貨者,據高位而肆攘奪而已矣。《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不道早老,豈可以久存哉。亦終必亡而已矣。

    二一三禮運、禮器

    《荀子·富國》篇曰:“足國之道,節用裕民,而善臧其餘。節用以禮,裕民以政。”“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之;衆庶百姓,則必以法數制之。量地而立國,計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使民必勝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揜,必時臧餘,謂之稱數。”“輕田野之税,平關市之征,省商賈之數,罕興力役,無奪農時;如是,則國富矣。夫是之謂以政裕民。”然則政以生利言之,禮以用財言之也。《大學》曰:“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貪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孟子·盡心》上曰:“易其田疇,薄其税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亦以生與食、爲與用分言,知古人之言財利,恒如此也。《禮運》、《禮器》,二篇相承。《禮運》言“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而弗敝也。用水火金木飲食,必時。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德”,皆《荀子》所謂分民之事。《禮器》曰:“居山以魚鼈爲禮,居澤以鹿豕爲禮,君子謂之不知禮。故必舉其定國之數,以爲禮之大經。禮之大倫,以地廣狹。禮之薄厚,與年之上下。是故年雖大殺,衆不匡懼。則上之制禮也節矣。”下文言禮之義,則曰時爲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言禮之數,則曰有以多爲貴者,有以少爲貴者,有以大爲貴者,有以小爲貴者,有以高爲貴者,有以下爲貴者,有以文爲貴者,有以素爲貴者,皆《荀子》所謂等差之事。辜較言之,亦可謂《禮運》言政,《禮器》言禮也。若合而言之,則《禮運》所言,亦得謂之爲禮。古無該兩事之共名,固多即以其别名之一爲之也。

    節用者,足國之大端也。生之者衆,而食之者愈衆;爲之者疾,而用之者愈疾,國未有能贍者也。故曰:“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節卦彖辭》。又曰:“凡民之爲姦邪竊盜,歷法妄行者,生於不足。不足生於無度量也。無度量,則小者偷惰,大者侈靡,而不知足。”“故有姦邪竊盜歷法妄行之獄,則飾度量也。”《大戴記·盛德》。夫人之欲惡多端,而資生爲急。《禮運》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不足,則飲食男女之欲不得遂,而死亡貧苦之禍不可避矣;則必爲姦邪竊盜,歷法妄行矣;是不可以力勝也。故古之言教化者,皆在既富之後。所謂禮者,非教以飾衣冠,美宫室,侈飲食,以飾耳目之觀,縱口腹之欲,乃正謂節之使不得過耳。故七十者食肉,五十者衣帛,而隆三年之喪,禮也。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椁,亦禮也。行厚葬久服於死陵者葬陵、死澤者葬澤之日,而事雕幾組縢刻鏤於國家靡敝之年,則君子謂之不知禮矣。故曰:“禮,國之幹也。”《左氏》僖公十一年,周内史過之言。又曰:“壞國喪家亡人,必先去其禮。”《禮運》。

    禮之壞也,則自在上者之逞其淫欲始也。《樂記》曰“樂者爲同,禮者爲異”,又曰“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别宜,居鬼而從地”。禮所以爲别爲異者,《管子·心術》曰:“禮者,因人之情,緣義之理,而爲之節文者也。故禮者,謂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喻義之意也。故禮出乎義,義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蓋“天高地下,萬物散殊”。《樂記》。物所自具之德不同,斯其當處之分自異。審其德而各協其宜,所謂義也。故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禮運》。夫義之所以使物各殊其分,而制之以爲禮者,原欲使之各協其宜,非欲厚於此而薄彼也。故曰:“夫禮,貴者敬焉,老者孝焉,幼者慈焉,少者友焉,賤者惠焉。”《大戴記·曾子制言上》。此即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之義。《論語·雍也》。原欲使宇宙之間,無一物不得其所。然而强者脅弱,衆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其所利者,則制爲禮焉,以爲是天理之宜也,而不知其大悖於理也。何者?禮樂不可以孤行,有樂以和之,而後禮之别異者,非厚此而薄彼。不然,則其所謂義者苦矣。故曰:“禮之用,和爲貴。”《論語·學而》有子之言。别宜其言,而脅弱、暴寡、詐愚、苦怯其實,惡在其爲可行也。然而後世之所謂禮者,固多如此矣;曷怪老子以爲“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乎!

    顔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顔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顔淵》。孔子所以貴禮如是其甚者,以其爲義之實;人人踐乎義之實,則物無不得其所矣,安得不謂之仁?然而其所謂禮者,果協於義則可矣;如其不然,而克己以復之,則是非强陵弱勿視,非衆暴寡勿聽,非知詐愚勿言,非勇苦怯勿動也,是大亂之道也。故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勿爲。”《孟子·離婁》下。故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孟子·離婁》上。知不足以知之,而以非義之義爲義,而强爲之節文,而强天下之人以從之,則必有愀然不樂者矣。何也?失其分不協其宜也。語曰:滿堂而飲酒,一人鄉隅而悲泣,則一堂爲之不樂。況飲酒者一人,而悲泣者滿堂乎?後世之所謂禮者,多此類也。世顧以爲天經地義而固守之,甚矣其可哀也!

    甚矣夫,人之不知也,忘禮之大用,而屑屑於儀文之末也!魯昭公如晉,自郊勞至於贈賄,無失禮。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於禮乎?”對曰:“魯侯焉知禮!”公曰:“何爲?自郊勞至於贈賄,禮無違者,何故不知?”對曰:“是儀也,不可謂禮。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羈,弗能用也。姦大國之盟,陵虐小國,利人之難,不知其私。公室四分,民食於他,思莫在公,不圖其終。爲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之本末,將在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於禮,不亦遠乎?”《左氏》昭公五年。善哉言乎!子大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對曰:“是儀也,非禮也。”簡子曰:“敢問何謂禮?”對曰:“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産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又曰:“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同上昭公二十五年。齊侯與晏子坐於路寢,公歎曰:“美哉室,其誰有此乎?”晏子曰:“敢問何謂也?”公曰:“吾以爲在德。”對曰:“如君之言,其陳氏乎!陳氏雖無大德,而有施於民。豆區釜鍾之數,其取之公也薄,其施之民也厚。公厚歛焉,陳氏厚施焉,民歸之矣。《詩》曰: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陳氏之施,民歌舞之矣。後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公曰:“善哉!是可若何?”對曰:“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民不遷,農不移,工賈不變,士不濫,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公曰:“善哉,我不能矣!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爲國也。”對曰:“禮之可以爲國也久矣,與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君令而不違,臣共而不貳,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正,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公曰:“善哉!寡人今而後聞此禮之上也。”對曰:“先王所稟於天地,以爲其民也,是以先王上之。”同上二十六年。然則禮之大用,在於經國安民,而不在於揖讓周旋之末。春秋時人,猶多知之。然而相習於以揖讓周旋爲禮,而忘經國安民之略者,則人之度量相越之不可强也。《管子·形勢》篇曰:“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異。有聞道而好爲家者,一家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爲鄉者,一鄉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爲國者,一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爲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定萬物者,天地之配也。”聞道而好爲國者亦寡矣,而況於天下乎,皆一家一鄉之士而已矣!夫如是,故不揣其本而欲齊其末,不知率今之禮,凡物皆失其位而乖於分也;而曰是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誹之者戮,叛之者誅,然則戕賊人以爲仁義,是以飲酒者寡,悲泣者衆也。然而一鄉一家之士莫之見,雖處一堂之上,若有藩籬之限,而曰飲酒之禮固如是也,豈不哀哉!

    《禮運》曰:“聖人耐以天下爲一家,以中國爲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於其義,明於其利,達於其患,然後能爲之。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脩睦,謂之人利。争奪相殺,謂之人患。故聖人之所以治人七情,脩十義,講信脩睦,尚辭讓,去争奪,捨禮何以治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捨禮何以哉?”此言治天下者,必以人得其欲而去所惡爲歸。然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人人而問其所欲,勞而不可徧,而亦卒不能得其誠;故莫如先明於衆之所公好公惡也。此真知本之言也。然而其所謂人義者,果可以謂之義,而使人皆得所欲、去所惡而其情無拂鬱不平,則難言之矣。大抵善處人我之間者,惟無人我之見者爲能之。若既知有人我之别矣,而曰我當力求我所以自處,與所以待人之道,而使之各協其宜,其實未有不自利而戕賊人者。一人如是,人人應之,輾轉相及,而争奪相殺之禍作矣。争奪相殺,非起於兵刃相接之日,早起於分别人我之初。分别人我,即争奪相殺之至微者也。雖曰至微,積之久則成著矣。涓涓弗絶,終成江河;豪毛弗拔,將尋斧柯,信乎!至治之極,非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不足以當之。而《禮運》之所謂十義者,已落第二義也。《記》者記禮之運也,不亦慨乎其言之哉!

    二一四殷因於夏周因於殷

    董仲舒對策:“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所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尚同也。觀夏因於虞句,則知上文,當以殷因於夏,周因於殷句絶。其或繼周句法,固亦一律也。今讀《論語》者,以“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爲句,失之,《後漢書·魯恭傳》:“故曰:‘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蓋妄人於殷因於夏下,增一“禮”字。《禮記·禮器》曰:“三代之禮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

    二一五天生時而地生財

    《禮運》曰:“故天生時而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故君者,立於無過之地也。”言其不當有過舉也。此可見吾國之文化,本於農業也。農業之所致謹者爲天時,其所用者則爲地利;因天之時,盡地之利,而使萬物各得其宜,則人與人之相處,咸得其道矣。夫非人與人相處,咸得其宜,固無以使物盡其利;抑出其力於身,而使物盡其利,正人與人相偶之道也。故一言道,而人之所以對天地萬物以今語言之,則謂之對自然也。《禮運》曰:“昔先王之制禮也,因其財物而致其義焉爾。”物以共人用,協於人之用,則爲物得其宜,是爲盡物性。及對人對己者,無不寓焉。其事殊,其道一也。故曰:“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中庸》。《荀子·天論》曰:“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所謂贊天地之化育者,《禮運》下文言之,曰:“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車,河出馬圖。鳳皇麒麟,皆在郊棷;龜龍在宫沼;其餘鳥獸之卵胎,皆可俯而窺也。”人知未開之世,庸以是爲天錫之瑞。治化既蒸,則知爲人事之所致矣。故曰:“則是無故。猶言無他故。先王能脩禮以達義,體信以達順,故此,順之實也。”蓋公産業農之小羣,其於萬事萬物,固可據理措置。使無一不得其當。所謂大順也。“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而弗敝也。用水火金木飲食,必時。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德”,則其義也。事物皆得其當,則災不足以爲害,而天行之有益於人者,則無不得其利焉。如有凶荒之備,則不畏水旱之災。耕穫無失其時,則不至雨暘時若而南畝仍荒棄也。於是惟覺天地之有惠於己,而不知其戕賊人也,故古人尊天親地之情甚深,而無暑雨祁寒之怨,非其時之天地,異於後世之天地也。人之所以與天地參者固殊焉。故今人但譏古人之迷信,殊非是。當是之時,所以定人之所當爲者則曰禮。故曰:“天時有生也,地理有宜也,人官有能也,物曲有利也。”《禮器》。古人之重禮以此。而豈如後世小儒,規規於儀文之末哉?

    《大戴記·武王踐阼》曰:“牖之銘曰:隨天之時,以地之財,敬祀皇天,敬以先時。”《虞戴德》曰:“順天作刑,地生庶物;是故聖人之教於民也,率天如如,而也。祖地,能用民德。是以高舉不過天,深慮不過地,質知而好仁,能用民力。此以三常之禮明而名不蹇。禮失則壞,名失則惽,是故上古不諱,正天名也。天子之官四通,正地事也。天子御珽,諸侯御荼,大夫服笏,正民德也。斂此三者而一舉之,戴天履地,以順民事。”又曰:“天事曰明,地事曰昌,人事曰比兩以慶。違此三者,謂之愚民。愚民曰姦,姦必誅,是以天下平而國家治,民亦無貸。”又曰:“昭天之福,迎之以祥;作地之穡,制之以昌;興民之德,守之以長。”《誥志》曰“天曰作明,日與惟天是戴;地曰作昌,日與維地是事;人曰作樂,日與惟民是嬉。”“天生物,地養物,物備興而時用常節曰聖人。”又曰:“天作仁,地作富,人作治,樂治不倦,財富是節,是故聖人嗣則治。”《少閒》曰:“天政曰正,地政曰生,人政曰辨。”又曰:“時天之氣,用地之財,以生殺於民。”《左氏》載子大叔之言曰:“則天之明,因地之性。”昭公二十五年。《荀子·禮論》曰:“天地者,生之本;先祖者,類之本;君師者,治之本。”《周書·周祝》曰:“地出物而聖人是時,雞鳴而人爲時,觀彼萬物,且何爲求。故天有時,人以爲正;地出利,而民是争;人出謀,聖人是經。”《管子·形勢解》曰:“明主上不逆天,下不壙地,故天予之時,地生之財。亂主上逆天道,下絶地理,故天不予時,地不生財。故曰:其功順天者,天助之;其功逆天者,天違之。”《宙合》曰:“天不一時,地不一利,人不一事。”《吕覽·任地》曰:“天下時,地生財,不與民謀,無失民時。”其説皆與《禮運》同。知此爲古人言治之大義,故諸家皆有味乎其言之也。

    孟子曰:“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埶;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以乘埶與待時并言,尤可見爲政之道,本於力農也。《禮運》曰:“在埶者去。”《注》:“埶,埶位也。”案埶與蓺本一字。農業不能違時,尤不可失時,故曰:“爲之爲之,萬物之時也。”《管子·樞言》。《禮器》曰:“是故天時雨澤,君子達亹亹焉。”《注》:“達,猶皆也。亹亹,勉勉也。”此言乘時雨而致力於農功也。又曰:“聖人能輔時,不能違時。知者善謀,不如當時。精時者日少而功多。是以聖王務具其備,而慎守其時。以備待時,以時興事。”《管子·霸言》。由此推之,則有“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之義焉;《易文言》。有“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之義焉。《漢書·蕭何傳》引《周書》。至於禮,時爲大,深觀人事之變,而隨時更張,以協其宜。而禮之義,極於天而蟠於地矣。

    二一六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

    孟子曰:“北宫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豪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爲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公孫丑上》。今案《大戴記》所載《曾子》諸篇,皆兢兢自守之言。然《制言》上篇曰:“富以苟,不如貧以譽;生以辱,不如死以榮。辱可避,避之而已矣;及其不可避也,君子視死若歸。”中篇曰:“君子直言直行,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仁之見逐,智之見殺,固不難。詘身而爲不仁,宛言而爲不智,則君子弗爲也。”《大孝》曰:“戰陣無勇,非孝也。”亦見《小戴記·祭義》。《論語·泰伯》:“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又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具見其凜然不可犯之概,不過既嘗學問,不爲撫劍疾視之小勇而已。子夏似北宫黝,度其勁毅之氣,必尚有過於曾子者,然諸書皆不載其勇武之風,亦不載其尚勇之論,使無孟子此語,誰復知之?故知書闕有間,古人之言論風采,不傳於後世者多矣。今人每每摭拾遺佚,輒曰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多見其好專斷也。

    孟子言我四十不動心,而公孫丑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然則孟賁四十,尚未能成其勇也。人之筋力,踰四十則稍衰矣,故曰:“古之道,五十不爲甸徒”,《禮記·祭義》。然則孟賁之以勇稱,非以其筋力,亦以其能不動心也。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而與荆軻入秦,至陛,色變振恐。彼豈有所畏於死哉?無養氣之功也。荆軻之筋力亦何以尚於秦舞陽?而能鎮定將事,至於圖窮而匕首見,則其養之有素矣。古所謂刺客者,若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荆軻、高漸離之徒,皆以一身取君相於萬衆之中,雖有勇力,夫豈足恃?觀北宫黝孟施舍之言,然後知其所恃者,非敵之可勝,而爲己之無懼。惟無懼,然後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雖不能必勝,而終有克捷之時。若其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則必怯懦而不敢發,《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贊語。而敵永無可勝之日矣。故百戰而百敗者,非敵之强,乃己之懦也。觀北宫黝孟施舍之言,荆軻秦舞陽之事,而知古之勇士,亦自有其學養,而非徒恃天稟矣。

    孟子又曰: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此曾子養勇之術,而亦夫子之真傳也。《檀弓》記曾子易簀之事,疾病之時,不肯絲毫苟且。又《論語·泰伯》載“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啓予手,啓予足。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其一言一行,兢兢業業,不敢或失如此。此其所以爲自反而縮之道也。《檀弓》又曰:“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弔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無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無罪也。吾與女事夫子洙泗之間,退而老於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於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女何無罪與?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羣而索居,亦已久矣夫!”夫字當屬此句,今俗誤。此可見曾子與子夏,以集義之道,交相責難,即其以養勇之道,交相責難也。子夏之尚勇,可推想而得者,惟此而已矣。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惟恐有聞。《論語·季子》。此勇之大者也。惟曾子亦然。《曾子·立事》曰:“人言不善而不違,近於説其言;説其言,殆於以身近之也;殆於以身近之,殆於身之矣。人言善而色葸焉,近於不説其言;不説其言,殆於以身近之也;近當作遠。殆於以身近之,殆於身之矣。”其言如是,其見善與不善,必當機立斷,定其從違取捨可知也。此所謂“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也。”《論語·季氏》。故曰:“見義不爲,無勇也。”《論語·爲政》。抑此亦“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之義也。”《易·繫辭傳》。

    《史記·管晏列傳》:“管仲曰: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爲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爲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此言似與“戰陣無勇,非孝”之義相背者;然能勇者,必能有所忍。不忍一朝之忿,而以身殉之,正是孔子所謂“匹夫之諒”耳。《論語·憲問》。

    二一七曾子大孝

    言道者莫高於能通,立教者莫善於能攝。凡於一種德行,鑽研有素、身體力行已久者,必能以此一德,徧攝諸德。縣一德以爲教,而人之所以爲人之道,靡不該焉,曾子之言孝則是也。《大戴記·曾子大孝》一篇,分孝爲三等,曰“大孝尊親,其次不辱,其下能養”,又曰“大孝不匱,中孝用勞,小孝用力”。於是直養而已,不足言孝。而居處、事君、涖官、朋友、戰陳,下至伐一木,殺一獸,靡不該焉。此以事言之也。以理言,則括以“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兩語。欲求其全,則“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欲求其全而歸之,則非終其身不可。而“養可能也,敬爲難;敬可能也,安爲難;安可能也,久爲難;久可能也,卒爲難”之義立矣。《小戴記·内則》曾子曰:“孝子之身終。終身也者,非終父母之身,終其身也。是故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於犬馬盡然,而況於人乎?”終其身,即全而歸之之義。愛敬及於犬馬,則推之至於至微,即一舉足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之義也。言孝至此,可謂豪髮無遺憾。孔門《孝經》之作,必託諸曾子,有以也。

    然此篇“仁者,仁此者也;《小戴》此下有“禮者履此者也”六字。義者,宜此者也;忠者,忠此者也;《小戴》無此六字。信者,信此者也;禮者,體此者也;行者,行此者也;《小戴》無此十二字。强者,强此者也。樂自順此生,刑自反此作”,“夫孝者,天下之大經也。《小戴》無此九字,而有“曾子曰”三字。夫孝,置之而塞於《小戴》作“乎”。天地。衡《小戴》作“溥”。《疏》云:“定本作傅。”之而衡於《小戴》作“横乎”。四海,施諸後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東海而準,推而放諸西海而準,推而放諸南海而準,推而放諸北海而準,《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兩節,疑是他篇簡錯。曾子言孝,雖所該者廣,然特以之徧攝諸德而已。其言仍多就行爲指點,不作此誇張語也。《大戴》此篇,亦見《小戴·祭義》。其前有《樂記》一段,可爲此篇嘗與他篇相錯之證。此兩節蓋係脱簡錯入。“夫孝者天下之大經也夫孝”十一字,《小戴》記之“曾子曰夫孝”五字,疑係既簡錯後億補,其原文所指何事,則不可知也。

    二一八子張

    《論語·子張》:“子游曰:吾友張也,爲難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爲仁矣。”於子張頗有貶辭。又《爲政》:“子張學干禄,子曰:多問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似子張之爲人,失於務外,而於言行之間,未能深致檢點者;然《禮記·檀弓》:“子張病,召申祥而語之曰: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幾乎?”其自守之密,與“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啓予手,啓予足,《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者;曾無以異。《論語·泰伯》。然則古人操守之功,正不得以論者偶有貶辭而致疑矣。

    二一九忠欲

    《管子·樞言》:“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損之而患多者惟欲”,以“忠”與“欲”爲相對之辭。“忠”蓋“專一”之謂也,儒家“夏尚忠”之“忠”字,當如此解。

    二二〇辭色

    《論語·學而》:“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夫徒以辭色説人,似亦非大惡;然而夫子惡之深者,人與人相處之道在誠,反於誠者爲僞,人人以辭色説人,則相欺之本也;相欺也,作始也簡,將畢也鉅,將無所不至矣。《表記》:“子曰:君子不以辭盡人,故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辭有枝葉;是故君子於有喪者之側,不能賻焉,則不問其所費;於有病者之側,不能饋焉,則不問其所欲;有客不能館,則不問其所舍;故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又曰:“君子不以口譽人,則民作忠;故君子問人之寒則衣之,問人之饑則食之,稱人之美則爵之。”又曰:“口惠而實不至,怨菑及其身;是故君子與其有諾責也,寧有己怨。”所舉君子之行,亦若平平無奇者,然試默察當世,有一人不與是相反者與?試反躬自省,其能免於是與?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表記》又曰:“子曰:君子不以色親人;情疏而貌親,在小人則穿窬之盜也與?”讀之令人悚然。夫舉世皆以色親人,則是舉世皆穿窬之盜也。合穿窬之盜而成羣,夫焉得不亂?

    語曰:“逢人輒有求,故覺萬事非。”夫有求於人者,非爵禄之謂也,亦非聲色貨利之謂也,只是求見好於人而已。試思堂堂七尺軀,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而何以每見人,輒有此一副求見好之意也?抑口惠而實不至,怨菑及其身,徒以辭色親人,少有閲歷者,皆知其不可久,而何以每一見人,此一副求見好之意,又不能自克也?無他,爲習俗纏繞,不能自拔而已,故曰:“棖也欲,焉得剛?”《論語·公冶長》。《詩》曰:“天之方懠,無爲夸毗。”《毛傳》曰:“夸毗體柔人也。”《大雅·板》。張子渠横曰:“苟能除去了一副當世習便自然脱灑也”,《語録》。此之謂也。

    《表記》又曰:“情欲信,辭欲巧。”情既信矣,則其辭之巧,乃所以爲文也。文非無實,固無惡焉。《大學》曰:“與國人交,止於信。”信即有其實之謂也。亦即“情欲信”之“信”也。

    《表記》又曰:“子曰:恭近禮,儉近仁,信近情;敬讓以行此,雖有過,其不甚矣。”“恭近禮,信近情”,其理易明。謂“儉近仁”者,何也?豈仁者必惡衣菲食,敝車羸馬與?非也。且世之飾其車馬,美其服食者,非必以是爲安也;其意不過欲上人耳。夫好上人,則與於不仁之甚者也。彼爲矯飾之行者,意非欲以服用下人,乃正欲以矯飾上人耳,故君子弗取也。

    二二一知力

    《商君書·算地》曰:“聖人非能以世之所易,勝其所難也,必以其所難,勝其所易。故民愚則知可以勝之,世知則力可以勝之;臣愚則易力而難巧,世巧則易知而難力,故神農教耕而王天下,師其知也;湯武致强而征諸侯,服其力也,今世巧而民淫,方效湯武之時,而行神農之事,以隨世禁,故千乘惑亂。此其所加務者過也。”斯言也,可謂審於世變矣。入愚陋之羣,而以知勝之者,有之矣,遇知巧之國,而以知勝之者,未之有也。泰伯君荆蠻,箕子化朝鮮,莊蹻王滇,尉佗長越,漢族古代,所以所鄉無敵者,斯時之蠻夷方愚陋,不足與中國敵也,及其稍以開化,而不能同化,則事勢一變矣。而中國猶以故意遇之,不能自强而以力勝,此魏晉以後,夷狄之禍,所由史不絶書歟?

    二二二哀樂禍福

    《大戴記·禮察》:“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之善者異。或道之以德教,或驅之以法令,導之以德教者,德教行而民康樂;驅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哀戚。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案此篇以湯武與秦王相比較,蓋録《賈子》書。否亦漢初儒者之言。蓋實見當時人心怨怒,爲秦之所以亡;故引殷、周、秦事,以明禮與法之得失也。君子戒違道以干譽,然衆情不可逆,而衆不可以理喻,是亦一道也。法家不知此義,操之已蹙,遂至身死而國亡,如商鞅與秦皇所爲是也。君子非不知衆情之不可苟從也,然其力既不可逆,則斟酌於輕重緩急之間者,亦自有其道。必如何,然後不至苟順衆情而違於道,又不至激而生變,必有非漫然者矣。世每輕視民力,以爲不足畏,就一時一事觀之,似亦無以爲難。而不知民力之鬱而必發,其道多端,壅於此者,或決於彼,固不可以一時一事論也。今有拂輿情而犯衆怒者,時之未至,勢之未極,似乎衆皆疾視,而莫如之何;一旦時會至,衆怨皆作,則枯木朽株,盡爲難矣。匹夫行諸鄉黨之間且如此,況於治一國乎?故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爲厲己也。”《論語·子張》。未信時之所爲,豈必其誠爲厲民,然民皆以爲厲己,固非家置一喙所能解狙公賦芋。政術之然,不得指爲違道以干譽也。此篇言哀樂之感,即爲禍福之應,真能洞燭隱微,非身歷禍患者不能道也。

    二二三賊人者必自賊

    社會學家言:凡食人之族必食犬,蓋其初皆以田獵爲食者也。獵人之養生也至難,必十六英方里之地,乃足以養一人,故其口實甚觳,而至於人相食,然亦田獵之事,有以養成其殘賊之心也。故曰:賊人者必自賊。

    吾嘗謂觀於牧畜,而可知《春秋》三世之義。犬,亂世之畜也。助其主而賊人,其主乃以所餘者食之。牛、馬,昇平世之畜也。用其力以事耕耘,引重致遠,而非以伐賊他物矣。猫,太平世之畜也。人與猫自相愛,非必欲其捕鼠,則非利其力也。猫之親媚人,亦出自其性,非以人之食之也。主或他適,猫亦不隨,則其親媚人亦自有限,非如犬之以身爲殉也。犬忠於主而戕賊他物,則惡德矣。終見賊於人,亦可謂賊人者必自賊也。

    《管子·山權數》曰:“若歲凶旱水泆,民失本,則脩宫室臺榭,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爲庸。”足見古者畜狗與畜彘同其普徧。然有狗屠而無彘屠,則食狗殆尤甚於食彘也。犬助人以戕他物,終乃爲人所伐,亦可謂賊人者必自賊也。

    二二四參天兩地

    《易·繫辭傳》曰:參天兩地而倚數。《疏》曰:古之奇耦,亦以三兩言,且以兩是耦數之始,三是奇數之初,不以一目奇者。張氏云:以三中含兩,有一以包兩之義。明天有包地之德,陽有包陰之道,故天舉其多,地言其少也。説不以一目奇,殊爲牽强。《周書·武順》曰:人有中曰參,無中曰兩,兩争曰弱,參和曰强。男生而成三,女生而成兩,五以成室,室成以生民,民生以度。謝氏曰:有中無中,謂男女形體。朱右曾集訓校釋引。其説是也。合三兩而爲五,即男女之合。故曰五以成室,室成以生民。《説文》,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古文作×,×象交午,上下兩畫,則天地也。《繫辭傳》又曰: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萬物本乎天,天本乎祖,兩間之物爲天地所生,猶之人爲父母所生也。精氣爲物,遊魂爲變,遊魂即鬼神,特無形可見耳。其爲天地所生,與凡有形可見之物同,此猶人之室成而生民,故其數必皆以五也。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者,男女構精,婦人妊子,天地氣合,萬物資生於坤也。午,《説文》曰:啎也,與五古實一字。《説文》又説其形曰:此與矢同意。王氏筠曰:午蓋古文杵字。見《説文句讀》。按其説是也。杵動而臼承之,亦有男女交接之象矣。

    二二五聖人之大寶曰位

    問曰:《繫辭傳》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釋文》曰“人,王肅、卞伯玉、桓玄明、僧紹作仁”,則本作人也。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爲非曰義。”一若理財聚人,皆爲在上者保其禄位計者,何也?曰:位之始,非以爲一人一家富貴計也。《管子》曰:“天下不患無臣,患無君以使之;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故知時者可立以爲長,無私者可置以爲政。審於時而察於用,而能備官者,可奉以爲君也。”《牧民》。蓋能力作者易得;能規畫全局、定各人之職事者難求。是以苟得其人,必使之當指揮統率之任。指揮統率者之有其位而不可失,猶之胼手胝足者之當各安其職而不可荒也。聖人之所以能盡其職,以利其羣者,實惟其所處之位是賴。使聖人而失其位,而爲胼手胝足之事,亦無以踰於農夫耳,或且不逮也。故曰:“聖人之大寶曰位”也。《管子》又曰:“聖人之所以爲聖人者,善分民也。聖人不能分民,則猶百姓也。於己不足,安得名聖。”《乘馬》。可以參稽而明其義矣。

    《禮記·禮運》曰:“故天生時而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正同政。故君者,立於無過之地者也。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君者所養也,非養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故君明人則有過,養人則不足,事人則失位。”“天生時而地生財”,即《易》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也。正用四者,惟不失其位是賴。故君之不可失其位,非以爲己也,以爲羣也,此君之本職然也。然自并耕而食、饔飡而治之風既渺,而君之利其位而忘其職者衆矣。然此乃末流之失,非其本義然也。《管子》又曰:“天不一時,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著業不得不多,人之名位不得不殊。”《宙合》。名位之殊,本無貴賤,故孟子謂“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萬章》下。天子亦與臣下同列也。

    二二六心學之原

    《禮記·禮運》:“故宗祝在廟,三公在朝,三老在學。王前巫而後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無爲也,以守至正。”此言帝王治心之學之最早者也。竊謂心學之原,與宗教殊有關係。《祭統》曰:“齊之爲言齊也。齊不齊以致齊者也。是故君子非有大事也,非有恭敬也,則不齊。不齊,則於物無防也,嗜欲無止也。及其將齊也,防其邪物,訖其嗜欲,耳不聽樂。故《記》曰:齊者不樂。言不敢散其志也。心不苟慮,必依於道;手足不苟動,必依於禮。是故君子之齊也,專致其精明之德也。故散齊七日以定之,致齊三日以齊之。定之之謂齊。齊者,精明之至也,然後可以交於神明也。”夫心學之精微,原不盡係於形體。然齊莊於外者,必能精明於内。至於心不苟慮,手足不苟動,而其精明有不待致而致者矣。《祭義》述齊之效曰:“齊三日,乃見其所爲齊者。”專精如是,又何求而不得哉?推所求於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之外,而鬼神來告之矣。

    二二七楊朱之政治學説

    先秦諸子之學,無不志存救世者,獨楊朱則不然。其自私自利,至於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爲;而孟子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謂“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其勢力之雄厚,至於如此,深可怪也。己飢己溺,勞心苦思,胼手砥足,或待教而後能。自私自利,何待於教。而楊朱之説,風靡一世如此,何哉?楊朱事跡,散見周秦諸子者頗多,皆不及其學説,惟《列子》有《楊朱》篇,述其説頗詳。胡適之謂當時時勢,自可産生此種學説而信之;梁任公謂周秦之際,決無此等頽廢思想而疑之。予謂二説皆非也。楊朱之學,實出道家。道家有養生之論,其本旨,實與儒家脩齊治平一以貫之之理相通;然推其極,遂至流於狹義之爲我與頽廢。所謂作始也簡,將畢也鉅,此學問所以當謹末流之失也。然楊朱之意,本在救世,所謂“爲我”,亦爲一種治術,而非自私自利之謂,則無疑也。

    道家養生之論,老子已言之,如曰“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託天下”是也。“若”同“乃”。此語諸子之言養生者多引之。《莊子》之《繕性》、《讓王》,《吕覽》之《貴生》、《不二》,《淮南》之《精神》、《道應》、《詮言》諸篇,發揮此義,最爲透徹。《讓王》篇曰:“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爲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天下至重而不以害其生”,則與楊子之“拔一毛利天下不爲”近矣,而顧曰“可託天下”,何也?蓋道家之意,以爲人生於世,各有其所當由之道,即各有其所當處之位。人人能止乎其位,則無利於人,亦無害於人,而天下可以大治。若其不然,一出乎其所當處之位,則必侵及他人之位;人人互相侵,則天下必亂,固不問其侵之之爲善意惡意也。此亦道家所以齊是非之一理。惟如此,故謂仁義非人性,伯夷盜跖,失性則均也。道家之言治,所以貴反性命之情者以此。人人反其性命之情,則能各安其位矣。故道家之言養生,其意原欲以治天下。《不二》篇曰:“楚王問爲國於詹子,詹子對曰:何聞爲身,不聞爲國。詹子豈以國可無爲哉?以爲爲國之本,在於爲身;身爲而家爲,家爲而國爲,國爲而天下爲。故曰以身爲家,以家爲國,以國爲天下。此四者異位同本。故聖人之事,廣之則極宇宙,窮日月,約之則無出乎身者也。”可謂言之深切著明矣。天下、國、家與身,異位同本,理頗難明,《淮南·精神訓》論之最好,其説曰:“知其無所用,貪者能辭之;不知其無所用,廉者不能讓也。夫人主之所以殘亡其國家,損棄其社稷,身死於人手,爲天下笑,未嘗非爲非欲也。夫仇由貪大鐘之賂而亡其國,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獻公艷驪姬之美而亂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時葬,胡王淫女樂之娱而亡土地。使此五君者,適情辭餘,以己爲度,不隨物而動,豈有此大患哉!”此從消極方面言之也。若從積極方面言之,則其説見於《詮言訓》。《詮言訓》曰:“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則治道通矣。原天命則不惑禍福,治心術則不妄喜怒,理好憎則不貪無用,適情性則欲不過節。不惑禍福,則動静循理;不妄喜怒,則賞罰不阿;不貪無用,則不以欲用害性;欲不過節,則養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於外,弗假於人,反己而得矣。”“適情辭餘,以己爲度”,乃養生論之真諦;“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即所謂反其性命之情也。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可以養生;亦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能爲天下。故曰:“惟無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世之不明此理者,每謂天下之治,有待人爲;殊不知如是,則吾已出乎其位。出位即致亂之原,雖一時或見其利,而將來終受其弊。故桀紂之亂在目前,而堯舜之亂在千世之後。何則?古之人好争,好争則亂,於是以禮讓爲教。夫以禮讓治當時之亂則可矣,然講禮讓太過,其民必流於弱。中國今日,所以隱忍受侮,不能與異族競者,則禮讓之教,入人太深爲之也。然如德意志,承覇國之餘業,席累勝之遺烈,志欲併吞天下,囊括歐洲,終亦以過剛而折。夫其今日之摧折則其前此之軍國主義之訓練爲之也。而其前此之盛强,則亦以此。故凡出乎其位之事,雖得利於一時,未有不蒙禍於將來者。佛説世人所爲,“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理正由此。今中國自傷其弱,而務求强,其將來難保不爲從前之德意志。歐洲之人,經大戰之創痛,而思休養生息。其將來,又安保不爲今日之中國。然則謂中國今日之弱,乃前此之教禮讓者致之;德意志今日之摧折,乃前此之唱軍國主義者致之,固無不可。即謂中國將來之失之過剛,仍係昔之教禮讓者貽之禍。歐洲將來之失之過弱,仍係前此唱競争者種之因,亦無不可也。一事之失,輾轉受禍,至於如此。然則孰若人人各安其位,不思利人,亦不思利己之爲當哉!故《列子》載楊朱之言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亂。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暫行於一國,而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又曰:“古之人,損一豪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豪,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人人不損一豪,則無堯舜;人人不利天下,則無桀紂。無桀紂,則無當時之亂;無堯舜,則無將來之弊矣,故曰天下治也。楊子爲我之説如此,在哲學上,亦有甚深之根據,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則淺之乎測楊子矣。《淮南·氾論訓》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可見楊子爲我之義,出於道家之養生論。

    然則楊朱之説,即萬物各當其位之説,原與儒家相通。然所謂位者,至難言也。以人人論,則甲所處之位,非乙所處之位;以一人論,則今所處之位,非昔所處之位。以位之萬有不同,所謂當其位者,亦初無一定形跡。“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皆是理也。然則處乎君師之位者,即以一夫不獲爲予辜,亦不爲出其位;遭值大亂之時,又懷救世之志者,即如孔子之周流列國,亦不爲出其位。若但執七尺之軀爲我,以利此七尺之軀爲爲我,而執此爲當處之位,則謬矣。然智過其師,乃能傳法。一種學説,推行既廣,必不能無誤解其宗旨之人,此楊氏之末流所以流於無君,而孟子所以闢之也。然則如《楊朱》篇所載之頽廢思想,乃楊學之末流,固非楊子之咎,而亦不得謂楊氏之徒無此失也。《列子》固係僞書,其所謂《楊朱》篇者,亦或不可信。然《莊子·盜跖》篇設爲跖告孔子之辭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瘐之誤。瘐即瘉。瘉,病也。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説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虚僞事也,非所以全真也,奚足論哉!”與《列子·楊朱》篇所謂“徒失當年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哉”、“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者,又何以異?跖之言曰“不能説其意志,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曰“子之道非所以全真”,皆足見其所持,爲道家養生論之流失也。《列子》此篇,蓋有真有僞,其真者蓋剽自先秦古籍,而僞者則張湛之徒所推衍也。

    原刊《政治學報》第三卷,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日出版

    二二八名他人之學

    《史記·信陵君列傳》:“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案《項羽本紀》,謂羽於兵法不肯竟學,而《漢書·藝文志》兵形勢家有《項王》一篇,疑亦他人之兵法,而項王名之者。項羽百戰百勝,固由其天才之高,亦必不得略無法度。漢高祖征英布,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而猶惡之,則籍兵法之精可見。竊疑羽少時未肯竟學,逮起兵後,又未嘗不得進兵法者之教也。此古所謂學於其臣者歟?

    後人著述,多務求名,古人則不然,乃有不自名而求人名之者。趙賓好小數書,後爲《易》,持論巧慧,《易》家不能難,皆曰非古法也,云受孟喜,喜爲名之,即其一事。或務自著其名,甚者竊人之所有;或不自名而求人名之,其事若相反而實相符,凡以顯其學而已。然不自名而求人名之者,徒欲顯其學;務自著其名,甚或竊人之所有者,實欲顯其身,其公私貪廉,究未可同日語也。或曰:身持其學,以譁世取寵,顯其學,非即所以顯其身歟?此以言乎趙賓之倫則可矣,古之求人名其學者,安必其皆如是。

    古或以神農、黄帝、伊尹、太公名其學,論者率訾爲作僞以欺人,實亦未必然也。且如魏公子,孰不知其非講兵法或著書之人?然兵法之家,猶願得公子以名其學者,非曰此兵法爲魏公子所發明,亦非曰此言兵法之書爲魏公子所著,特以魏公子號多士,又嘗有破秦之功,兵法而曾御於其門,則必經多家之品平,且嘗試之而有效,易爲人所信從耳。此如今人著書之求人鑒定,本亦非謂書即其人所作也。

    孟子謂公孫丑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今《管子》書極雜,《晏子》書亦兼儒、墨二家,非管、晏之學如是,蓋亦所謂名之者也。名之者固無妨於雜,《吕覽》、《淮南》是也。以《吕覽》、《淮南》隸雜家,而《管》、《晏》則否,此向、歆論學之未審,而班氏誤仍之耳。不然,世豈有欲欺人而多存矛盾之論,授人以入室之戈,如今《管》、《晏》之書者哉?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二二九古學制

    古之學,有在於國者,亦有在於鄉者。在國者有大、有小,皆曰學。在鄉者或曰校,或曰庠,或曰序,皆不以學名也。《孟子·滕文公》上曰:“設爲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言三代之學,皆無異稱也。《荀子·大略》,以“立大學”與“設庠序”對舉。《漢書》董仲舒《對策》,亦曰:“古之王者,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凡漢人言語,猶大抵如此。

    國中之學,緣起即在王宫之中。蔡邕之《明堂論》,言之最審。邕之言曰:“明堂者,天子太廟,所以崇禮其祖,以配上帝者也。取其宗祀之貌,則曰清廟;取其正室之貌,則曰太廟;取其尊崇,則曰太室;取其向明,則曰明堂;取其四門之學,則曰太學;取其四面周水圓如璧,則曰辟雍;異名而同事,其實一也。《易傳·太初》篇曰:太子旦入東學,晝入南學,暮入西學。案此據《續漢書·祭祀志》引。《玉海》百十一引作夕入西學,暮入北學。此文疑有奪誤。在中央曰太學,天子之所自學也。《禮記·保傅》篇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入太學,承師而問道。與《易傳》同。案《保傅》今見《大戴記》及《賈子》。魏文侯《孝經傳》曰:太學者,中學,明堂之位也。《禮記》古大明堂之禮曰:膳夫於是相禮。日中出南闈,見九侯,及問於相;日側出西闈,視五國之事;日闇出北闈,視帝節猶。案亦奪出東闈。《爾雅》曰:宫中之門謂之闈。王居明堂之禮,又别陰陽門,南門稱門,西門稱闈。故《周官》有門、闈之學。師氏教以三德,守王門;保氏教以六藝;守王闈;然則師氏居東門、南門,保氏居西門、北門也。知掌教國子,與《易傳》、《保傅》、王居明堂之禮,參相發明,爲四學焉。”觀此,便知大小學皆與王宫是一。蓋吾國古者,亦嘗湖居,如歐洲之瑞士然。故稱人所居之處曰州,與洲殊文,實一語也。洲島同音,後來又造島字。以四面環水言之則曰辟,《説文》:“璧,瑞玉圜也。”説者皆謂貤玉之名,以稱周環之水。竊疑辟字本有周環之義,故有還辟之稱,後乃貤以名圜玉也。以中央積高言之則曰雍。《史記·封禪書》:“或曰:自古以雍州積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諸神祠皆聚云。”案雍依《説文》爲借字,其本字當作邕。説解曰:“四方有水,自邕成池也。”斯時自衛之力尚微,非日方中及初昃猶明朗時,不敢出湖外,故其開門必向南西。漢時,公玉帶上明堂圖,水環宫垣,上有樓,從西南入,亦見《封禪書》。蓋有所受之,非意爲之也。少壯執戈,子弟職司守衛,其居實在門側,故小學亦設於其地焉。《爾雅》:“門側之堂謂之塾。”《周官》師氏之職,“凡國之貴遊子弟學焉。”《注》曰:“遊,無官司者。”蓋古使年長者任政,年少者充兵。四十而後仕,則未及四十,皆無官司,當執戈任守衛之職也。然子弟之居於此,則初不待其能執干戈之年,蓋自出就外傅時即然矣,故小學亦設於其地。若正室,則古人言數,習於用三,三三而九,故井田以方里之地畫爲九區,而明堂亦作九室。王者蓋自居中央;一切政事,須在室中處理者,古人理事,居室中者較後世爲少。如獄訟,惟男女之陰訟,聽之勝國之社,餘則皆在衆著耳目之地,如棘木之下矣。《豳風》之詩曰:“穹窒熏處,塞向墐户,嗟我婦子,曰爲改歲,入此室處。”非風雨寒暑而居室,古人亦較後世爲少也。則環其四周,更作八室;王時省方至此,竊疑《虞書》“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之語,實當以此釋之,乃謂人君出所居之外而聽政耳。亦即《禮記·保傅》、古大明堂之禮所説,聽政視學,實無别也。此但就四正室言之,若兼及四隅,則爲大乙行九宫之説矣。而太子以隨王練習政務,亦時至焉。此當與羣臣接,羣臣皆其父之臣,不敢慢也;惟至中宫,則視膳問安,所接不過内豎,無待加禮;故曰“天子設四學,當入學而太子齒”也。《禮記祭義》。一切政事,萃於王宫之中,蓋惟極樸陋之世爲然,其後則稍益分出。然遺意猶存,故小學仍在公宫南之左;大學雖在郊,猶作池以環之,稱爲辟雍,諸侯則減其半以示詘於天子,而稱之爲泮宫也。《禮記·王制》曰:“天子命之教,然後爲學。小學在公宫南之左,大學在郊。”此雖説諸侯,然古天子諸侯之國,相去實不甚遠,亦未必有異也。下文云“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宫”,言其異名而不言其異地可證。此辟雍乃人力所成,故諸侯得殺其制,以示詘於天子。半璧曰璜,段氏《説文解字注》,謂黌字緣之而作,其説是也。此與璧先有周環之義而後取以名玉者不同。以辟字自有周環之義,黌字别無他義也。禮貴反本脩古,不忘其初,故初出於自然之事,後亦多以人力放爲之。《靈臺》之詩,兼言靈囿、靈沼,其爲遊觀之地無疑,然再言“於樂辟雍”,則以苑囿與宫殿,後雖分,初亦合,故猶襲其名也。苑囿得襲辟雍之名,而學校無惑矣。斯時東南西北四學,蓋仍備設之,惟中央爲天子之居,出郊後則不復設,故曰“天子設四學”。康成以周設四代之學説之,則誤矣。康成之誤,蓋由據《明堂位》推論而起。《明堂位》曰:“米廩,有虞氏之庠也。序,夏后氏之序也。瞽宗,殷學也。頖宫,周學也。”此蓋魯爲東方文教之地,偶有虞、夏、殷三代之遺,而又自立當代之學耳,非有意兼立前代之學也。抑《明堂位》之言,不免誇侈,據以論魯事,且不可信,況又推以論周事乎?《王制》曰:“有虞氏養國老於上庠,養庶老於下庠;夏后氏養國老於東序,養庶老於西序;殷人養國老於右學,養庶老於左學;周人養國老於東膠,養庶老於虞庠。”觀上下、東西、左右之名,即可知其皆在一學之内。下文又云“虞庠在國之西郊”,一似與東膠異處者,蓋後來沾識之語,不足信也。

    鄉學,詳别之,又有在鄉與在里之異。孟子曰“庠者養也”,乃行鄉飲酒禮之地;又曰“序者射也”,乃行鄉射禮之地;此皆在鄉。又曰“校者教也”,此則真教學之地,在里。《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詁》曰:“在田曰廬,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爲校室。選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有辯護伉健者爲里正。十月事訖,父老教於校室。八歲者學小學,十五者學大學。”此説校制最審。《漢書·食貨志》,説古井田之制,與《解詁》大同,而所引證之書不同,蓋今古學之異也。《漢志》之言曰:“於里有序而鄉有庠,序以明教,庠則行禮而視化焉。”“冬,民既入”,“餘子亦在於序室。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始知室家長幼之節;十五入大學,學先聖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曰序室與《解詁》言校室不同者,古人言語麤略,於庠序校等名,隨意用之,不求其審。若求其審,則序射、校教,自係一語,《漢志》實不如《解詁》之確也。《禮記·學記》曰:“古之教者,家有塾。”鄭《注》曰:“古之仕焉而已者,歸教於閭里。朝夕坐於門。門側之堂謂之塾。”此又是一説。案《解詁》又云:“吏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田作之時,春,父老及里正,旦開門坐塾上,晏出後時者不得出,暮不持樵者不得入。”《漢志》略同,見下。此乃田時勸農之事,非農隙教學之事;所坐者亦閭側之塾,不得云家;有門側之塾,有巷首之塾。門側之塾,《學記》所謂“家有塾”者也,此惟士大夫家有之。巷首之塾,《學記疏》曰:“周禮二十五家爲閭,同共一巷。巷首有門,門邊有塾。謂民在家之時,朝夕出入,恒就教於塾。”此説强申鄭《注》非是。其説閭字,必牽合《周官》,亦失之鑿。然謂巷首有門,門邊有塾,説自不誤。此門即名爲閭。《戰國·齊策》:王孫賈之母謂賈曰:“汝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汝”,即此。秦有閭左之戍;《後漢書·齊王縯傳》曰:“使天下鄉亭,皆畫伯升象於塾,旦起射之。”則秦漢時其制猶存也。則此説亦非是。《書·洛誥疏》曰:“伏生《書傳》稱禮:致仕之臣,教於州里,大夫爲父師,士爲少師,朝夕坐於門塾,而教出入之子弟。”此與《學記》鄭《注》符合,然恐爲疏家所亂,非《書傳》元文。故知何君之説最確也。《解詁》又言:校室之教,“其有秀者,移於鄉學;鄉學之秀者,移於庠;庠之秀者,移於國學,學於小學;諸侯歲貢小學之秀者於天子,學於大學;其有秀者,名曰進士;行同而能偶,别之以射,然後爵之。”《漢志》則云:“其有秀異者移鄉,學於庠序;庠序之異者移國,學於少學;諸侯歲貢少學之異者於天子,學於大學,命曰造士;行同能偶,則别之以射,然後爵命焉。”如《解詁》之説,則鄉學與庠,又分二級,疑出傳寫之誤,當依《漢志》,移鄉即學於庠序。此兼言庠序,明鄉有庠亦有序,前云“於里有序而鄉有庠”不審也。《學記》於“古之教者家有塾”之後,繼之以“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庠序亦是一級。言“黨有庠,術有序”,蓋所謂各舉一邊,實則術亦有庠,黨亦有序也。此所言者。實爲古人登進次第。里之秀者移鄉,即《周官》州長、黨正,考民之德行道藝,以贊鄉大夫廢興。庠之秀者移國,則《王制》鄉論秀士昇之司徒。諸侯歲貢小學之秀者,則《王制》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昇諸學。其有秀者,名曰進士,行同能偶,别之以射,然後爵之,則《王制》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昇諸司馬,司馬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亦即《射義》之諸侯貢士,天子試之於射宫。今文,士自出於鄉至此,皆在學校中迴翔,古文則舉無其事,但云鄉大夫獻賢能之書於王而已。蓋今文爲儒家適傳,重教化,《周官》則六國時陰謀之書,故但言選政也。然其言古人登用,凡分三級,則二説皆同。蓋由事實如此,故立言者不得有異。三級者:自家出於鄉,一也;自鄉入於國,二也;自國達於王,三也。大學王之所居,故昇諸學即達於王也。《王制》言養老之禮曰:“五十養於鄉,六十養於國,七十養於學。”亦依此分三級。

    鄉人出於家入於庠序,出於庠序乃入於國;而貴族之入小學者,出於家即入於國,則其家塾之等級,與庠序相當也。《禮記·内則》曰:“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絲。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門户及即席、飲食,必後長者,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於外,學書記。衣不帛,襦袴。禮帥初,朝夕學幼儀,請肄簡、諒。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學不教,内而不出。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博學無方,孫友視志。”此所言者,蓋貴族受教爲學始末。自九年以前,皆日用淺近、易知易行之事。與《漢志》所云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室家長幼之節相當。貴族平民,當無所異。十年以後之教,蓋受之塾中,必非平民之僅入冬學者所克比擬。《漢志》云“十五入大學,學先聖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蓋誤以貴族所受,貤及平民,失於分别也。然平民所受教育之善,實有不讓貴族者。孟子言井田之法曰:“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梁惠王》上。乍觀之,似係以空言垂教。然《漢志》述井田之法曰:“春將出民,里胥平旦坐於右塾,鄰長坐於左塾,畢出然後歸,夕亦如之。入者必持薪樵,輕重相分,班白者不提挈。”《王制》云:“道路,男子由右,婦人由左,車從中央。父之齒隨行,兄之齒雁行,朋友不相踰。輕任并,重任分,班白者不提挈。”《祭義》云:“行,肩而不并,不錯則隨,見老者則車徒辟。斑白者不以其任行乎道路。”所言皆同物。《漢書·地理志》云:“瀕洙、泗之水,其民涉渡,幼者扶老而代其任。俗既薄,長老不自安,與幼少相讓,故曰:魯道衰,洙、泗之間,齗齗如也。”亦可見其曾實行。則孟子所云者,固係實踐之條規。孟子之告畢戰曰:“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滕文公》上。“輕重相分,班白者不提挈”,正“出入相友”之事,然則“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亦必有其當踐之條規,特書闕有間,不可盡知耳。即日用之間而教之以仁讓,夫豈貴族之學禮樂,徒用心於周旋昇降者所能逮?孔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有以也哉!此以踐履言也。至於行禮視化,使民得諸觀感者,則莫如鄉飲、鄉射之切。讀《禮記》之《鄉飲酒義》、《射義》可見。此庠序之教也。然《文王世子》言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惟世子之齒於學;《樂記》言散軍而郊射,而貫革之射息,亦何異於鄉飲、鄉射?《祭義》曰:“鄉里有齒,而老窮不遺,强不犯弱,衆不暴寡,此由大學來者也。”蓋有其由。此孟子所以言庠、序、學、校,皆所以明人倫也。

    然則大學之爲用,亦無以異於庠序乎?此又不然。蓋在後世,宗教與學術恒分,而在古昔則恒合。吾國古代之大學,固宗教之府也。俞理初有《君子小人學道是弦歌義》,言古樂之外無所謂學。文見《癸巳存稿》。略曰:“虞命教胄子,止屬典樂。周成均之教,大司成、小司成、樂胥皆主樂,《周官》大司樂、樂師、大胥、小胥皆主學。子路曰: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古者背文爲誦,冬讀書,爲春誦夏絃地,亦讀樂書。《周語》:召穆公云:瞍賦,矇誦,瞽、史教誨。《檀弓》云:大功廢業,大功誦。通檢三代以上,書樂之外,無所謂學。《内則》學義,亦止如此;漢人所造《王制》、《學記》,亦止如此。”案《左氏》昭公九年曰“辰在子卯,謂之疾日,君徹燕樂,學人捨業”,亦俞説之一證。其説甚創而確,然初未抉其原。《王制》、《文王世子》,説大學之教,皆分爲詩、書、禮、樂四科。禮、樂所以事神,詩者樂之歌辭,書則教中典籍耳。《王制》言“天子將出征,受成於學”;“出征執有罪,反釋奠於學”。明明師武臣力之事,何乃行諸弦歌雅頌之鄉,即可知古之所謂學者,決非後世之所謂學;而其所釋奠者,亦決非後世所謂先聖先師。《學記》曰:“君之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爲尸,則弗臣也;當其爲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樂記》曰:“食三老、五更於大學,天子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冕而總干。”亦以其人爲教中尊宿,故尊之如此耳。迷信深重之世,教徒實居率將之地,故其人多能用智;而好深思者,亦能騖心於玄遠。先秦諸子之學,可謂“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漢書·藝文志》語。然惟涉及實際則爾,其騖心玄遠,及於宇宙之高深,心性之微眇者,則諸家皆無異辭。果其閉門造車,豈皆出而合轍?知必所本者同。所本者何自來?捨大學固莫屬也。《墨子·經上》《下》、《經説上》《下》、《大》《小取》六篇,爲古哲學科學所萃。墨子之學,出於史角;史角者,魯惠公請郊廟之禮於周天子,天子使往,《吕覽·當染》。固大學中人也。各引一端之説,雖能各極高深,然厚於此者必薄於彼,勢不能無所偏蔽。非有君人南面之學,無以用之。《學記》曰:“師也者,所以學爲君也。”又曰:“能爲師,然後能爲長;能爲長,然後能爲君也。”又曰:“師無當於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又曰:“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其爲君人南面之學可知。《莊子·天下》曰:“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又曰:“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闢,小大精麤,其運無乎不在。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衆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惟無所不苞者,乃能無所偏蔽。哲學之與科學,夫固各有所長也。此等高義,蓋非盡人所能領受。然古代大學之教澤,仍有所被甚廣者。蓋迷信深重之世,事神之道必虔,故禮樂之具必設,其後迷信稍澹,則易爲陶淑身心之具矣。梁任公嘗遊美洲,每星期,必入其教堂,觀其禮拜,聽其音樂,謂可以寧静六日紛擾之身心也。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此志也。古去草昧之世近,人皆剛狠好鬭,非禮樂無以馴擾之。《周官》大司徒,“以五禮防萬民之僞而教之中,以六樂防萬民之情而教之和”,雖六國陰謀之書,猶知此義也。欲以禮樂教人者,身漸漬於禮樂,必不可以不深,故設教以此爲尤亟。《論語·憲問》:“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爲成人矣。”四子實高世之材,過人之行,必文之以禮樂而後可以爲成人,可見禮樂之重。《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衆,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則以學文”之文,即“文之以禮樂”之文。自弟子至於成人,壹是皆以禮樂爲重,亦古學校設教之遺意也。

    門人與弟子,是一是二,昔人議論紛如。予謂門人者,居於門側之塾者也。蓋年較小,如互鄉、闕黨之童子是也。弟子則年較長,可以昇堂,尤親者則入室。漢人教授尚如是,觀《講學者不親授》一條可明。

    原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一九五七年第三期,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五日出版

    二三〇古哲學之傳

    《管子·宙合》曰:“天地苴萬物,故曰萬物之橐。宙合之意,上通於天之上,下泉於地之下,外出於四海之外,合絡天地,以爲一裹。散之至於無間,不可名而山,是大之無外,小之無内,故曰有橐天地,其義不傳。”案此篇爲經傳合居一簡者。篇首諸語爲經,其下乃逐節釋之。此釋天地萬物之橐、宙合有橐天地二語。謂其義不傳也,此“傳”字,即《公羊》“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之“傳”,謂師徒相傳授,其義不傳,猶《公羊》言無聞焉爾。《墨子·辭過》:“聖人有傳天地也,則曰,上下四時也;則曰陰陽人情也;則曰男女禽獸也;則曰牝牡雄雌也;真天下之情,雖有先王,不能更也。”此則其義之有傳者也。可見古代學術,自有其傳授。

    二三一宦

    《漢書·藝文志》言:九流之學,皆出王官之一守。此非漢世去古近,劉向、歆父子又博極羣書不能道。近世胡適之力駁之,乃於古事全無所知之瞽説也,而亦有人附和之,異矣。

    古書言歷代學制,頗爲詳備,必不能皆屬子虚,然從未聞有一人焉,學於學校,而出其所學以致用者,何也?此語習焉不察,則不以爲異,一經揭出,未有不瞿然而驚者也。然無足異也。何也?古代之實學,固得之於宦,而非得之於學也。

    理事不違,人之求之,則不能無所先後。《學記》曰:“凡學,官先事,士先志。”先志者先求明其理,先事則先求習於事者也。《曲禮》曰:“宦學事師,非禮不親。”以宦與學對舉。《疏》引熊氏曰:“宦謂學仕官之事。”即官先事之謂也。九流皆從事於宦者也。章太炎曰:“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義,及其發舒,王官所弗能與。”其説最近於實。冰寒於水,非水固無以成冰也。

    《論語·先進》:“子路使子羔爲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爲學?”此重宦輕學之見。“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則謂學自有其用,而疾夫當世之佞者,徒能隨事應付,而絶無遠大之規,猶賈生言移風易俗,非俗吏之所能爲,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也。《陽貨》:“子之武城,聞絃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此儻夫子所謂爲政不可不學之道邪?此固非凡俗所知。《左氏》襄公三十年,子皮欲使尹何爲邑。子産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亦子路之見也。昭公十八年言原伯魯不説學,當亦如此。其所謂學,固與宦對舉之學,非該宦言之之學也。

    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所謂仕,即宦也。理事不違,學之雖可分先後,固不容畸有重輕。然當時之所謂宦者,未必皆能學仕官之事也。宦之義爲養。《檀弓》曰:“陳子車死於衛。其妻與其家大夫謀以殉葬。定而後陳子亢至。以告曰:夫子疾,莫養於下,請以殉葬。子亢曰:以殉葬,非禮也。雖然,則彼疾。當養者孰若妻與宰?得已,則吾欲已;不得已,則吾欲以二子者之爲之也。於是弗果用。”此所謂養,即宦也。《史記·吕不韋列傳》:諸客求宦爲嫪毐舍人者千餘人。正以司奉養之事,故必居於其舍耳。《漢書·惠帝紀》:帝之立,賜中郎、郎中滿六歲爵三級,四歲二級,宦官尚食比郎中,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繫。此宦官及宦皇帝者,即太子家之舍人也。應劭以閽寺釋宦官非。《後漢書·宦官傳》曰:“中興之初,宦者悉用閹人。”則先漢固多士人矣。後世宦於士大夫家者曰門生,即古之舍人也。宦而徒以奉養人爲事,而不能習於官事,此其所以寖爲人所輕歟?

    《漢書·馬宫傳》云:“本姓馬矢,宫仕、學,稱馬氏。”《樓護傳》云:“長者咸愛重之。共謂曰:以君卿之才,何不宦、學乎?”以仕、宦與學對舉,猶是古義。

    原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一九五七年第三期,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五日出版

    二三二富教

    先富後教之義,孟子闡之最明。《梁惠王》上篇曰:“明君制民之産,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産,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言民不富則不可教也。《滕文公》上篇曰:“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言教必繼富之後也。《王制》曰:“食節事時,民咸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后興學。”亦同斯旨。《論語·先進》:冉有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爲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言富之之時,尚未暇施教也。《尚書大傳》曰:“耰鉏已藏,祈樂已入,《注》:“祈樂,當爲新穀。”歲事已畢,餘子皆入學。距冬至四十五日,始出學,傅農事。”是雖設學,亦如今之冬學也。《周書·糴匡》篇曰:成年,“餘子務藝”,年儉,“餘子務穡”。《墨子·七患》篇曰:“凶饑存乎國,士不入學。”是雖設學,遇饑年即罷,而致力於救荒也。

    二三三六藝

    六藝傳自儒家,而《七略》别之九流之外,吾昔篤信南海康氏之説,以爲此乃劉歆爲之;歆欲尊周公以奪孔子之席,乃爲此,以見儒家所得,亦不過先王之道之一端,則其所崇奉之《周官經》,其可信據,自在孔門所傳六藝之上矣。由今思之,殊不其然。《七略》之别六藝於九流,蓋亦有所本。所本惟何?曰:《詩》、《書》、《禮》、《樂》,本大學設教之舊科,邃古大學與明堂同物,《易》與《春秋》,雖非大學之所以教,其原亦出於明堂;儒家出於司徒,司徒者主教之官,大學亦屬焉,故其設教,仍沿其爲官守時之舊也。

    古有國學,有鄉學。國學初與明堂同物,别見《學制》條。《王制》曰:“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詩》、《書》、《禮》、《樂》,追原其朔,蓋與神教關係甚深。《禮》者,祀神之儀;《樂》所以娱神;《詩》即其歌辭;《書》則教中典册也。古所以尊師重道,執醬而饋,執爵而酳,袒而割牲,北面請益而弗臣,蓋亦以其爲教中尊宿之故。其後人事日重,信神之念日澹,所謂《詩》、《書》、《禮》、《樂》,已不盡與神權有關,然四科之設,相沿如故,此則樂正之所以造士也。惟儒家亦然。《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述而》。言《禮》以該《樂》。又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泰伯》。專就品性言,不主知識,故不及《書》。子謂伯魚曰:“學《詩》乎?”“學《禮》乎?”季氏。則不舉《書》而又以《禮》該《樂》。雖皆偏舉之辭,要可互相鉤考,而知其設科一循大學之舊也。

    《易》與《春秋》,大學蓋不以是設教,然其爲明堂中物,則亦信而有徵。《禮記·禮運》所言,蓋多王居明堂之禮,而曰:“王前巫而後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春秋》者史職,《易》者,巫術之一也。孔子取是二書,蓋所以明天道與人事,非凡及門者所得聞。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文章者,《詩》、《書》、《禮》、《樂》之事;性與天道,則《易》道也。孔子之作《春秋》也,“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史記·孔子世家》。子夏之徒且不能贊,況其下焉者乎?《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此七十有二人者,蓋於《詩》、《書》、《禮》、《樂》之外,又兼通《易》與《春秋》者也。《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絶,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與《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合。疑五十而知天命,正在此時。孔子好《易》,尚在晚年。弟子之不能人人皆通,更無論矣。

    六藝之名,昉見《禮記·經解》。《經解》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淮南子·泰族》:“《易》之失也卦,《書》之失也敷,《樂》之失也淫,《詩》之失也辟,《禮》之失也責,《春秋》之失也刺。”曰其教,則其原出於學可知也。《繁露·玉杯》曰:“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之。《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云以贍養在位者,則其出於大學,又可知也。《繁露》又曰:“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於質;《禮》制節,故長於文;《樂》詠德,故長於風;《書》著功,故長於事;《易》本天地,故長於數;《春秋》正是非,故長於治人。”《史記·滑稽列傳》及《自序》,辭意略同。《滑稽列傳》曰:“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自序》曰:“《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此孔門六藝之大義也。賈生《六術》及《道德説》,推原六德,本諸道、德、性、神、明、命,尤可見大學以此設教之原。古代神教,固亦自有其哲學也。

    《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至隱,二者相爲表裏,故古人時亦偏舉。《荀子·勸學》曰:“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爲士,終乎爲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没而後止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羣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古人誦讀,皆主《詩》《樂》。詳見《癸巳存稿·君子小人學道是弦歌義》。始乎誦經,終乎讀《禮》,乃以經該《詩》、《樂》,與《禮》并言,猶言興於《詩》,立於《禮》也。下文先以《詩》、《書》并言,亦以《詩》該《樂》。終又舉《春秋》而云在天地之間者畢,可見《春秋》爲最高之道。不言《易》者,舉《春秋》而《易》該焉,猶《史記·自序》,六經并舉,側重《春秋》,非有所偏廢也。《孟子》一書,極尊崇《春秋》,而不及《易》,義亦如此。《荀子·儒效》“《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與《賈子書·道德説》“《書》者此之著者也,《詩》者此之志者也,《易》者此之占者也,《春秋》者此之紀者也,《禮》者此之體者也,《樂》者此之樂者也”,辭意略同,而獨漏《易》,可見其係舉一以見二,非有所偏廢也。《漢書·藝文志》:“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爲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平息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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