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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二〇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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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一九刑

    《左氏》昭公六年,叔向詒子産書曰:“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而文公十八年,季文子曰:“先君周公制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令曰:毁則爲賊,掩賊爲藏,竊賄爲盜,盜器爲姦。主藏之名,賴姦之用,爲大凶德,有常無赦,在《九刑》不忘。”杜《注》曰:“誓令以下,皆《九刑》之書。”人因疑季文子之言,與叔向不合。其實誓令之文,止於“盜器爲姦”;自“主藏之名”以下,皆文子之言也。《周書·嘗麥》:“令大正正《刑書》九篇。”疑即所謂《九刑》者。鄭注《堯典》,以正刑五,加之流、宥、鞭、撲、贖爲九刑;賈、服以正刑一,加之以八議爲九刑,見《周官·司刑疏》,附會不足據。

    “主藏之名,賴姦之用”,爲《九刑》所不赦,則賊盜之有常審矣。“毁則爲賊”四語,雖誓令之辭,度《九刑》之文,亦必相類也。昭公十四年,叔向曰:“己惡而掠美爲昏,貪以敗官爲墨,殺人不忌爲賊。《夏書》曰: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大戴記·千乘》:“作於財賄六畜五穀曰盜。誘居室家及幼子曰不義。子女專曰??。飭五兵及木石曰賊。以中情出,小曰閒,大曰講。交構之構。利辭以亂屬曰讒。以財投長曰貨。”其辭亦與叔向、季文子所舉相類,此最古之律文也。《夏書》之文,蓋即所謂《禹刑》。湯之《官刑》,見《墨子·非命上篇》,殆亦所謂《湯刑》者也。

    《晉書·刑法志》,言李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云撰次,則是集諸國之法次序之,而非悝之所自爲也。叔向言子産制參辟。參辟,當即上文之三辟。然則鄭刑書中,實有《禹刑》、《湯刑》、《九刑》之文矣,而惜乎其不可考也。

    《周官》朝士:“凡盜賊軍鄉邑及家人,殺之無罪。”《注》:“鄭司農云:謂盜賊羣輩若軍,共攻盜鄉邑及家人者。殺之無罪,若今時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疏》:“家人者,先鄭舉漢《賊律》云:牽引人欲犯法,則言家人者,欲爲姦淫之事,故攻之。”此當即《戴記》所謂“誘居室家”者也。云及幼子者,蓋誘其母并及其子;亦或有但誘其子者,蓋欲以爲奴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出版

    一五二鄭人鑄刑書上

    《左氏》昭公六年,鄭人鑄刑書。叔向詒子産書深譏之。子産復書曰:“吾以救世也。”鑄刑書何以可救世?後人之説,不過謂風俗日薄,聖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不可必得,不得不明著其文,俾衆周知,使不敢以意出入而已。此固其一端,然而未盡也。讀書貴通觀前後,觀於後世刑法之敝,而子産之所爲鑄刑書者可知;而吾國法典之所由成,亦可知矣。

    《晉書·刑法志》言:秦漢舊律,起自魏文侯師李悝。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所著六篇而已,商君受之以相秦。漢承秦制,蕭何益《興》、《廏》、《户》三篇,合爲九篇。叔孫通益律所不及傍章十八篇,張湯《越宫律》二十七篇,趙禹《朝律》六篇,合六十篇。又漢時決事,集爲《令甲》以下三百餘篇。及司徒鮑公,撰《嫁娶辭訟決》爲《法比》,都目凡九百六卷。世有增損,錯糅無常。後人生意,各爲章句。凡斷罪所當由用者,遂至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七百七十三萬二千二百餘言。文書盈於几閣,覽者不能徧睹,姦吏之得上下其手,蓋由此也。然陳羣等《魏律序》,謂“舊律難知,由於篇少;篇少則文荒,文荒則事寡,事寡則罪漏;是以後人稍增,更與本體相離”。然則錯亂之弊,雖生於繁,實原於簡。蓋緣人事日繁,律文不能與之相應,徒咎用法者之不善,實耳食之談也。本此以上觀春秋,其弊殆如出一轍。

    叔向曰:“先王議事以制,不爲刑辟。”又曰:“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然則三代盛時,果刑錯不用乎?抑法也者,設於此以待彼。世可百年無犯法之人,而國不可一日無法,不爲刑辟,果何以爲治乎?蓋刑之所誅,有兩大端:一爲俗所不容,所謂出於禮者入於刑也。一則上有所求,而下不能副,凡令不行禁不止者皆是。俗固衆所周知,無待於敎。所惡於不敎而誅者,則上之所求耳。故古所謂法者,皆力求人之周知。其原於俗者,謂之禮,不謂之法。凡縣象佈憲之事皆是。然此等事,果能使人周知法律乎?縣象之説,始見於《堯典》之“象以典刑”,蓋畫刑人之狀,以恐怖人。後乃改縣律文,《周官》所謂縣法者是也。夫區區魏闕,所縣幾何?雖又有憲禁及徇以木鐸之事,佈憲及屬民讀法之舉,然法文既繁,終非此等事所能盡;抑法有待於讀,則其爲人民所不易曉,又可知矣。讀爲紬繹之義,蓋如今之講解也。《周官》州長:以正月之吉,屬民讀法,正歲又讀焉,歲時祭州社又讀焉。黨正:以四時孟月吉日,屬民讀法,正歲又讀焉,春秋祭禜又讀焉。族師:以月吉屬民讀法,春秋祭酺亦如之。閭胥:凡春秋祭祀、役政、喪紀之數,聚衆庶,既比則讀法。其讀之甚繁,知其法之不易曉也。於此而隨之以刑,雖曰敎之,猶不敎也,況於議事以制,聽其高下在心乎?其不得不明著其文,使知某罪當某刑,而據之以諍於其上者,勢也。然則刑法之公佈,一由於俗之日薄,一亦由於政之日苛,而其大原,則尤在於社會演進,人事日益繁複也。夫豈爲治者所能逆?叔向曰:“民知有辟,則不忌於上。”又惡知夫子産之所求者,正在於是乎?

    然如子産之所爲,遂足使民皆曉然於法,而吏不得上下其手乎?吾又知其不能也。何也?以當時之法既繁,而如子産之所爲,其所能著者亦甚少也。古之所謂法者,實分守於諸官。凡犯法者,皆爲有罪,然犯法與否,及其所犯何法,則非守其法之官不得知。以除諸官成法之外,别無如後世之所謂律者也。《周官》大司寇:“凡諸侯之獄訟,以邦典定之;凡卿大夫之獄訟,以邦法斷之;凡庶民之獄訟,以邦成弊之。”邦典、邦法,即大宰之六典、八法;邦成即小宰之八成。一曰聽政役以比居,二曰聽師田以簡稽,三曰聽閭里以版圖,四曰聽稱責以傅别,五曰聽禄位以禮命,六曰聽取予以書契,七曰聽賣買以質劑,八曰聽出入以要會,皆關涉人民之事也。别有所謂士之八成者,掌於士師。一曰邦汋,二曰邦賊,三曰邦諜,四曰犯邦令,五曰撟邦令,六曰爲邦盜,七曰爲邦朋,八曰爲邦誣,則施諸戰士之法。士師之初,蓋戰士之長,故治戰士之法屬焉。此可見古者治人之法,分屬諸官,不統於一也。是諸侯、卿大夫、庶民犯法與否,司寇不能知,必有待於大宰、小宰也。又大司寇以五刑糾萬民:一曰野刑,上功糾力;二曰軍刑,上命糾守;三曰鄉刑,上德糾孝;四曰官刑,上能糾職;五曰國刑,上願糾暴。官刑見於大宰。鄉八刑見於大司徒:一曰不孝之刑,二曰不睦之刑,三曰不婣之刑,四曰不弟之刑,五曰不任之刑,六曰不恤之刑,七曰造言之刑,八曰亂民之刑。自一至六,蓋不脩六行者。考察德行道藝之責,屬於族黨州鄉之師。則官刑鄉刑,又當質諸天地二官也。又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三曰緩刑,十有二曰除盜賊。而士師之職:“若邦凶荒,則以荒辯之法治之,令移民,通財,糾守,緩刑。”緩刑文同大司徒。糾守,《注》曰“備盜賊”,亦即其所謂除盜賊也。《注》又曰:“辯當爲貶。”引朝士“若邦凶荒札喪寇戎之故,則令邦國都家縣鄙慮刑貶。”則一荒政也,司徒、士師、朝士實兼守其法矣,然則士師者,行刑之官,非司法之官也。蓋古者政簡而刑清,諸官各司其事,有犯其法者,皆爲有罪,輕者自治之,重者則歸諸士師,所謂附於刑者歸於士也。不虞耳目之淆亂也。後世則事日繁而法亦隨之,寖至爲人民所不能曉,諸官各據其法以治民,安得不紛然淆亂?況又一事兼屬諸官,權限不清乎?如是而使之各率其意以治民,民尚有所措手足乎?

    “議事以制”之議,與義通,謂度其宜也。制者,折也,斷也。議事以制,謂臨事度其宜而斷之也。《表記》曰:“義者,天下之制也。”與此制同,皆動字。此等釋法任情之舉,縱得其人,猶不免於輕重出入,況人不可必得乎?昭公二十九年,趙鞅、荀寅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爲刑書焉。仲尼非之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貴賤不愆,所謂度也。文公是以作執秩之官,爲被廬之法,以爲盟主。今棄是度也,而爲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何業之守?貴賤無序,何以爲國?”其意亦謂民犯法者,當各由其官議之,而不當著之刑鼎,而不知其事之不可行也。

    仲尼又訾趙鞅、荀寅曰:“宣子之刑,夷之蒐也,晉國之亂制也,若之何以爲法?”夷之蒐,事在文公六年。左氏以爲趙宣子,而是年又云范宣子。《注》云:“范宣子所用刑,乃夷蒐之法。”其信否姑弗論。要之趙鞅、荀寅之前,晉已嘗一改刑法矣。而據叔向之言,則三代已有《禹刑》、《湯刑》、《九刑》。知刑書之作,由來已久,《左氏》所載叔向、仲尼之言,特當時一派議論,未可據爲是非之準也。《左氏》文公六年紀事,即於趙宣子無貶辭。

    《韓非·定法》曰:“韓者,晉之别國也。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後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則姦多故。”魏亦晉之别國,度其情形,亦必與韓相類,故李悝急爲魏文侯制法,然其篇少文荒猶如是。子産、趙鞅又在悝前,其所定法,安得較悝爲詳,則亦著其大要而已。然其用意則一也。豈惟子産、趙鞅,制《禹刑》、《湯刑》、《九刑》者,其意蓋亦如是也。則知法家之原起亦舊矣。

    《韓非·八説》曰:“書約而弟子辯,法省而民訟簡。是以聖人之書必著論,明主之法必詳事。”顧千里曰:“民訟簡,當作民萌訟,與弟子辯相對。”其説是也。知律之病簡,由來舊矣。而李悝所著,傷於篇少,商君又沿而弗革,則作始者勢有未皇,不得不有待於後人之彌縫匡救也。叔向顧非子産之所爲,可謂泥古而不知變矣。

    《曲禮》下曰:“入竟而問禁,入國而問俗。”此古人之文,所謂互相備者,非謂入竟可不問俗,入國可不問禁也。故孟子謂齊宣王曰:“臣始至於竟,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梁惠王》下。禁者上之所爲,俗者民之所習,予所謂法所誅之兩大端也。俗之未敝也,不待有以守之,民自率由而弗敢越,及其既敝,則有弁髦視之者矣。俗足以約束其民,雖無刑政民猶治;及其約束之力既衰,則雖日飭刑政而猶弗能勝,叔向所由慮民之棄禮而徵於書也。然俗之變自有其由,又豈不爲刑辟所能逆挽邪?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出版

    一五三鄭人鑄刑書中

    《周官》士師之職云:“以五戒先後刑罰,毋使罪麗於民。一曰誓,用之於軍旅。二曰誥,用之於會同。三曰禁,用諸田役。四曰糾,用諸國中。五曰憲,用諸都鄙。”《墨子·非命上》亦曰:“先王之書,所以出國家佈施百姓者憲也,所以聽獄制罪者刑也,所以整設師旅,進退師徒者誓也。”此五者,蓋當時上所以約束其下之犖犖大端。誓與誥皆僅用諸一時;糾爲司察矯正之名,其所糾者,蓋亦衆所共知,如大司徒以鄉八刑糾萬民是。無待詔告;惟禁與憲,皆上之所求,而非下所素習,故憲之佈之,特爲殷勤也。

    憲禁之文,見於《周官》者:《天官》小宰,以宫刑憲禁於王宫。内宰,正歲,憲禁令於王之北宫。《地官》小司徒,令羣吏憲禁令。鄉大夫,正歲,令羣吏考法於司徒,各憲之於其所治之國。司虣,掌憲市之禁令。《秋官》小司寇,令羣士,乃宣佈於四方,憲刑禁。案《春官》無佈憲之事,以其所司與人民無涉也。《冬官》亡,《夏官》小司馬文闕,否則亦當有佈憲之事。士師,正歲,帥其屬而憲禁令於國及郊野。佈憲。掌憲邦之刑禁。正月之吉,執旌節,以宣佈於四方。而憲邦之刑禁。以詰四方邦國,及其都鄙,達於四海。憲謂表而縣之,《小宰注》。蓋所以使衆共見;又或徇以木鐸,則所以使衆共聞;小宰,正歲,帥治官之屬,而觀治象之法。徇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小司徒,正歲,則帥其屬而觀敎法之象。徇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小司寇,正歲,帥其屬而觀刑象。令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又案小司馬文闕。士師,掌國之五禁之法,以左右刑罰。一曰宫禁。二曰官禁。三曰國禁。四曰野禁。五曰軍禁。皆以木鐸徇之於朝,書而縣於門閭。《秋官》司烜氏,中春,以木鐸脩火禁於國中。咸有其文。而《秋官》訝士,凡邦之大事,聚衆庶,則讀其誓禁,縣士,若邦有大役,聚衆庶,則各掌其縣之禁令。方士,凡都家之大事,聚衆庶,則各掌其方之禁令。當亦如訝士讀之,特文有異同耳。則又非徒使之聞知,并進而敎之矣。佈憲之法,見於《管子》之《立政》。《立政》曰: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佈憲於國。五鄉之師,五屬大夫,皆受憲於太史。大朝之日,五鄉之師,五屬大夫,皆身習憲於君前。太史既佈憲,入籍於太府。憲籍分於君前。五鄉之師,出朝,遂於鄉官,致於鄉屬,及於游宗,皆受憲。憲既佈,乃反致令焉,然後敢就舍。憲未佈,令未致,不敢就舍。就舍謂之留令,罪死不赦。五屬大夫,皆以行車朝。出朝,不敢就舍,遂行。至都之日,遂於廟。致屬吏,皆受憲。憲既佈,乃發使者致令,以佈憲之日,蚤宴之時。憲既佈,使者以發,然後敢就舍。憲未佈,使者未發,不敢就舍。就舍謂之留令,罪死不赦。憲既佈,有不行憲者,謂之不從令,罪死不赦。考憲而有不合於太府之籍者,侈曰專制,不足曰虧令,罪死不赦。《周官》大司徒,“施敎法於邦國都鄙,使之各以敎其所治民”;鄉大夫,“受敎法於司徒,退而頒之於其鄉吏,使各以敎其所治”;其佈之之法,與《管子》不同,其用意則一也。禁專施於一事,故有宫禁、官禁、國禁、野禁、軍禁之不同,憲則所該頗廣。蓋國之舊典,隨時審正施行者。何以知其然?以佈憲在歲首,《周官·天官》大宰,“正月之吉,始和,佈治於邦國都鄙。乃縣治象之法於象魏,使萬民觀治象,挾日而斂之。”《注》:“正月,周之正月,吉謂朔日。大宰以正月朔日,佈王之治事於天下。至正歲,又書而縣於象魏,振木鐸以徇之,使萬民觀焉。小宰亦帥其屬而往。”《疏》:“必知乃縣是正歲建寅之月者,下小宰所以佐大宰,彼云正歲縣之,與此乃縣爲一事。”《注》《疏》所言,未知確否,然佈治在正月之吉,則《周官》本文明白也。而《月令》,天子與公卿大夫共飭國典,在季冬之月也。國典果屬常行,何待歲飭?歲飭之,則必有異於舊者矣。蓋成法甚繁,擇其切於時用者而佈之,否則格置之矣。《管子·小匡》所謂“脩舊法,擇其善者而嚴用之”也。然宣佈所不及者,人民苟或觸犯,是否舉不論罪,亦殊可疑。何也?以上之所求於下者甚多,而佈憲之所能及者必較少也。

    憲據舊章增損,其隨事臨時制之者則曰令。《立政》所謂“凡將舉事,令必先出”也。《墨子》言“古之聖王,發憲出令,設爲賞罰以勸賢”,《非命上》。《韓非》謂“憲令著於官府”,《定法》。皆以憲令并舉,足徵其爲上所施於下之兩大端,蓋猶後世言法令也。令僅施於一事,其賞罰,蓋亦專爲一事而設。《管子》曰:“凡將舉事,令必先出。”又曰:“其賞罰之數,必先明之。”憲爲舊章,則犯之者亦有舊法可援,所謂國有常刑也。著常刑者,其書亦曰刑,如《禹刑》、《湯刑》、《九刑》是也。亦或稱爲法。《左氏》昭公七年,陳無宇述楚文王《僕區之法》曰:“盜所隱器,與盜同罪。”《韓非·外儲説右上》曰:“荆莊王有《茅門之法》,曰:羣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蹏踐霤者,理斬其輈,戮其御。”皆有治罪之文。陳無宇又引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閲”,未及治罪之方,蓋言之不具耳。子産、趙鞅之所著,則是物也。令雖臨時所制,亦戒數變,故《韓非·亡徵》,謂法禁變易,號令數下者可亡。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出版

    一五四鄭人鑄刑書下

    范宣子所爲刑書,《左氏》明言其著之刑鼎,至鄭人之刑書,則未言其著之何物。然史墨譏荀寅“擅作刑器”;士文伯亦譏子産“火未出而作火,以鑄刑器”;則晉鄭所制,殆爲同物。昭公六年杜《注》云:“刑器,鼎也。”雖出億測,説當不誤。襄公九年,宋樂喜使樂遄庇刑器,《疏》云:“當書於器物,官府自宰之,不知其在何器也。或書之於版,號此版爲刑器耳。”案有所盛乃可稱器,以版爲器,似未必然,恐宋之刑書,亦著之於鼎也。定公九年,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竹刑當著之簡策。然非以喻之人民也。

    刑書必著於鼎,蓋亦有由。《周官·秋官》司約:“凡大約劑書於宗彝。小約劑書於丹圖。若有訟者,則珥而辟藏,其不信者服墨刑。若大亂,則六官辟藏,其不信者殺。”《注》:“大約劑,邦國約也。書於宗廟之六彝,欲神監焉。小約劑,萬民約也。丹圖,未聞。或有彫器簠簋之屬,有圖象者與?《春秋傳》曰:斐豹,隸也,著於丹書,今俗語有鐵券丹書,豈此舊典之遺言與?”案《左氏》載斐豹之言曰:“苟焚丹書,我殺督戎。”又載范宣子之言曰:“而殺之,所不請於君焚丹書者,有如日。”襄公二十三年。苟爲鐵券,如何可焚?明所著者爲簡牘之倫也。然俗語亦必有本,蓋自有著之鐵券者。蓋欲其貞於久,故著之金石。丹書且然,而況刑書?大司寇之職曰:“凡邦之大盟約。涖其盟書,而登之於天府。”《注》:“天府,祖廟之藏。”司盟之職曰:“掌盟載之法。凡邦國有疑會同,則掌其盟約之載,及其禮儀。北面詔明神。既盟則貳之。盟萬民之犯命者,詛其不信者,亦如之。”《左氏》定公十三年,荀躒言於晉侯曰:“君命大臣,始禍者死,載書在河。”即盟諸明神之事也。古之人篤於敎,刑法之始,參以神權,刑書必著於鼎,蓋由是昉,後遂習爲故常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出版

    一五五戮尸

    古者刑人,蓋以警衆。故曰:“爵人於朝,與衆共之;刑人於市,與衆棄之。”《禮記·王制》。《周官·秋官》掌戮,凡殺人,踣諸市,肆之三日,意亦如是,又云:“刑盜於市。”非欲殘其尸也。《左氏》襄公二十八年:“齊人遷莊公殯於大寢,以其棺尸崔杼於市。國人猶知之,皆曰:崔子也。”昭公二年:鄭公孫黑縊,“尸諸周氏之衢,加木焉。”《注》:“書其罪於木,以加尸上。”其意之所在,顯然可見。然殺機既啓,亦有殘賊已死之人以爲快者。齊懿公掘邴歜之父而刖之,文公十八年。叔孫舒等伐衛,掘褚師定子之墓而焚之是也。哀公二十六年。是故仲尼惡始作俑者。

    《左氏》宣公十年:“鄭人討幽公之亂,斵子家之棺而逐其族。”《注》曰:“斵薄其棺,不使從卿禮。”案古人視送終之禮甚重。《荀子·禮論》曰:“死之爲道也,一而不可得再復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親,於是盡矣。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君子賤野而羞瘠。故天子棺椁十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然後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數,皆有翣菨文章之等,以敬飾之。使生死終始若一,一足以爲人願,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極也。天子之喪,動四海,屬諸侯;諸侯之喪,動通國,屬大夫;大夫之喪,動一國,屬脩士;脩士之喪,動一鄉,屬朋友;庶人之喪,合族黨,動州里。刑餘罪人之喪,不得合族黨,獨屬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領;不得飾棺,不得晝行,以昏殣;凡緣而往埋之。反,無哭泣之節,無衰麻之服,無親疏月數之等;各反其平,各復其始;已葬埋,若無喪者而止。夫是之謂至辱。”其視飾終之禮之重如此,無怪鄭人之欲追正子家也。然其意亦在於辱之而已,非欲殘其尸也。

    又襄公三年:“晉侯之弟揚干亂行於曲梁,魏絳戮其僕。”《疏》曰:“《周禮》司寇之屬,有掌戮之官。鄭玄云:戮,猶辱也。既斬殺,又辱之。其職云:掌斬殺賊諜而膊之。凡殺其親者焚之。殺王之親者辜之。殺人者踣諸市,肆之三日。鄭玄云:膊,謂去衣磔之。焚,燒也。辜,謂磔之。踣,僵尸也。肆,猶申也,陳也。彼膊、焚、辜、肆,皆謂陳以示人,然則此言戮者,非徒殺之而已,乃殺之以徇諸軍。昭四年,楚戮慶封,負之斧鉞,以徇於諸侯,先徇乃殺之也。成二年,韓獻子既斬人,郤子使速以徇,是殺之而後徇也。此戮即彼徇之謂也。文十年,楚申舟抶宋公之僕以徇。或曰:國君不可戮也。彼抶以徇,亦稱爲戮。下云至於用鉞,當是殺之乃以徇也。”案《左氏》成公二年:“齊侯伐我北鄙,圍龍。頃公之嬖人盧蒲就魁門焉。龍人囚之。齊侯曰:勿殺,吾與而盟,無入而封。弗聽,殺而膊諸城上。”意蓋亦以辱齊,故齊侯怒而親鼓也。襄公六年:“宋子蕩以弓梏華弱於朝。子罕曰:專戮於朝,罪孰大焉。”則徒辱之而已。此戮之本義也。《論語·憲問》:“子服景伯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亦謂殺而後戮之。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五六轘

    古有轘刑,其意,蓋欲裂其體以爲徇。觀《左氏》襄公二十二年,楚“轘觀起於四竟”可見也。《史記·商君列傳》:“秦發兵攻商君,殺之於鄭黽池。秦王車裂商君以徇。”《蘇秦列傳》:“秦且死,乃謂齊王曰:臣即死,車裂臣以徇於市。”其車裂皆在死後,可見其意在於徇。

    《左氏》桓公十八年:“齊人殺子亹而轘高渠彌。”《疏》云:“《周禮》條狼氏,誓僕右曰殺,誓馭曰車轘,然則周法有此刑也。”案《墨子·號令》:“歸敵者,父母妻子同産皆車裂。”《周官》用諸誓馭,《墨子》用諸守禦,疑其初亦軍刑。《左氏》宣公十一年:楚殺陳夏徵舒,轘諸栗門。此與《墨子》之法,疑皆徇諸四門也。

    《韓非子·人主》:“昔關龍逢説桀而傷其四支。”言傷四支,似臏刖之刑,然諸書皆言桀殺關龍逢,則亦轘刑也。蓋徇之以拒諫也。

    《公羊》宣公十八年:“邾婁人戕鄫子於鄫。戕鄫子於鄫者何?殘賊而殺之也。”《解詁》曰:“支解節斷之,故變殺言戕。”豈亦徇之以立威邪?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五七婦人無刑

    《吕刑》云:“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殺戮無辜,爰始淫爲劓、刵、椓、黥。”“劓、刵、椓、黥”,《書疏》云:歐陽大小夏侯作“臏、宫、劓、割頭、庶剠。”見卷二《虞書》標目下。案庶字未詳。案《説文·攴部》:“斀,去陰之刑也。《周書》曰:刖劓斀黥。”《説文》所稱,當係古文,則今本之刵乃誤字。改臏爲刵,苗民所制,遂與穆王所訓不合矣。予因此悟《康誥》之刑人、殺人、劓刵人,刵亦當作刖。殺指大辟,刑指宫,黥罪最輕,故不之及。《康誥》曰:“汝陳時臬司師,兹殷罰有倫。”又曰:“汝陳時臬事,罰蔽殷彝。”《荀子》亦曰:“刑名從商。”《正名》。然則五刑之名,蓋自唐迄周,未之有改。何者?《堯典》言“五刑有服,五服三就”,而《國語·魯語》言:“刑五而已。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薄刑用鞭撲。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三次即三就,知《堯典》之五刑,與《魯語》之五刑是一。《國語》韋《注》曰:“割劓用刀,斷截用鋸,亦有大辟。鑽,臏刑;笮,黥刑。”《周語》:内史過言:“有斧鉞刀墨之民。”《注》曰:“斧鉞,大刑也。刀墨,謂以刀刻其頟而墨湼之。”與《魯語注》自相違異。竊疑斧鉞指大辟;《周語》所謂刀,《魯語》所謂刀鋸者,指宫、劓、刖;《周語》所謂墨,《魯語》所謂鑽笮者,指黥。知《魯語》之五刑,與《吕刑》之五刑亦合。所異者,《堯典》又言:“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敎刑,金作贖刑。”其所謂五刑者,與《吕刑》皆僅指《魯語》之中刑;而《魯語》則兼苞大刑與薄刑爲五耳。然所苞雖有廣狹之殊,所用實無古今之異。唐法當爲虞夏所沿,殷周又無二致,則五刑自苗民始制以來,歷代實未之有改也。

    《左氏》襄公十九年:“婦人無刑;雖有刑,不在朝市。”案《韓非子·内儲説下》,載荆王劓其美人,《外儲説左下》,又載梁車刖其姊。則婦人非無刑。抑古者刑人於市,與衆棄之,惟公族而後刑於隱者,婦人無刑則已,苟有刑,安得不在朝市乎?且既曰“婦人無刑”,又曰“有刑不在朝市”,語亦自相矛盾。予反覆思之,乃知“婦人無刑”爲古語,“雖有刑不在朝市”,則爲《左氏》者所加以非齊莊公者,其言實無所據;而古謂婦人無刑,則因其所謂刑者專指宫,而婦人宫刑,止於幽閉故也。

    刑之義爲斷。漢人恒言曰:“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亦曰:“斷者不可復屬。”黥本僅刻其肌膚,劓刖雖斷其體,所斷亦小,惟宫刑受創較深,故初所謂刑者,乃專屬之也。《周官·司刑》鄭《注》曰:“宫者,丈夫則割其勢,女子閉於宫中,若今宦男女也。”《吕刑》僞《孔傳》亦曰:“宫,淫刑也,男子割勢,婦人幽閉。”《疏》云:“漢除肉刑,除墨、劓、剕耳,宫刑猶在。近代反逆緣坐,男子十五以下不應死者皆宫之,大隋開皇之初,始除男子宫刑,婦人猶閉於宫。”《孝經·五刑章疏》略同。《周官·司刑疏》云:“宫刑至唐乃赦。”《校勘記》云:“閩本同,誤也。《漢制考》及監、毛本唐作隋。”案《文獻通考》言:景帝元年,詔言孝文皇帝除宫刑,出美人,重絶人之世也。知文帝并宫刑除之。至景帝中元年,赦徒作陽陵者死罪,欲腐者許之,而宫刑乃復用。則謂文帝未除宫刑者非是。然自文帝十三年除宫刑,下逮景帝中元年,僅十有八年,宫刑之復,或尚不始是歲,特可考者始於是歲耳。舊法不得遂亡。《左氏》僖公十五年:“穆姬聞晉侯將至,以太子罃、弘,與女簡璧,登臺而履薪焉。”《注》曰:“古之宫閉者,皆居之臺以抗絶之。”《疏》引哀八年《傳》,稱邾子又無道,吴子囚諸樓臺,栫之以棘,謂“以此二文,知古之宫閉者,皆居之於臺以抗絶之”。《正義》雖唐世所脩,實多沿隋舊,故并大隋字樣,亦未刊落。《堯典》“鞭作官刑”。《疏》亦曰:“大隋造律,方使廢之。”康成、元凱,及造《僞傳》、作《義疏》者,皆親見幽閉之刑,則婦人無刑,決非虚語。蓋肉刑原於戰陳,古於異族丁男,多施殺戮,而於婦女則多原宥邪?抑閹割女子之術,非古人所知也?

    《周官》大司馬:“以九伐之法正邦國,暴内陵外則壇之。”《注》:“壇,讀如同墠之墠。《王霸記》曰:置之空墠之地。玄謂置之空墠,以出其君,更立其次賢者。”此即吴人之所以待邾子,與《左氏》杜《注》,亦可參觀也。

    《書疏》引鄭注《尚書》曰:“刵,斷耳。劓,截鼻。椓謂椓破陰。黥謂羈黥人面。”《僞傳》亦曰:“截人耳鼻,椓陰,黥面。”知所據本刖雖誤刵,猶在劓上。以此知《説文》所據本,必不誤。《詩》曰:“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泮水》。《左氏》僖公二十二年:“鄭文夫人芈氏、姜氏勞楚子於柯澤,楚子使師縉示之俘馘。”知馘亦戰陳之際,施諸敵人。後來施諸本族以否不可知,要未嘗爲五刑之一。鄭玄注書,每沿誤本,妄爲之説。且如四始,《史記·孔子世家》曰:“《關雎》之亂,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蓋《魯詩》説也。今《詩序》曰:“《關雎》,《風》之始也”,既已同於三家矣,則《雅》、《頌》之始亦必同。下文“是謂四始”之上,蓋有奪文。而鄭即隨文説《風》、《小雅》、《大雅》、《頌》爲四始,不亦支離滅裂之甚邪?王鳴盛《尚書後案》引王銶《嘯堂集古録》載周侯鎛鐘。亦有刖?之文,足徵《説文》之是,乃反指爲傳寫之誤。王氏一生佞鄭不足責,陳樸園固蒐討今文書説者,乃亦欲改三家之説以從鄭,見《今文尚書經説考》。抑何不思之甚也!

    《山海經·東山經》:“凡《東山經》之首,自????之山以至於竹山,凡十二山,三千六百里。其神狀皆人身龍首。祠:毛用一犬祈,?用魚。”郭《注》:“以血塗祭爲?也。《公羊傳》云:蓋叩其鼻以?社。音釣餌之餌。”郝氏《箋疏》云:“《玉篇》云:以牲告神,欲神聽之曰?。説與郭異。據郭《注》,?疑當爲衈。《玉篇》云:耳血也。《禮記·雜記》:衈皆於屋下。鄭《注》云:衈,謂將刲割牲以釁,先滅耳旁毛薦之。郭引《公羊傳》者,僖十九年文;然《傳》云蓋叩其鼻以血社,不作衈字。《穀梁》正作叩其鼻以衈社。范寧《注》云:衈者,釁也。是郭此注當由誤記,故竟以《穀梁》爲《公羊》耳。”愚案《穀梁》之文,多襲《公羊》。竊疑《公羊》之血社,實衈社之誤。《左氏》僖公三十三年,孟明視曰“君之惠,不以纍臣釁鼓”,知古釁鼓用敵俘。衈社蓋亦其類。此本非刑,亦不以施諸異族之爲奴者,故亦無緣貤及本族也。入之五刑之中,其誤不足疑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五八贖刑

    《吕刑》曰:“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知五刑之制,昉自苗民,而中國效之,贖刑疑亦如是。奚以言之?案《管子·中匡》曰:“甲兵未足也,請薄刑罰,以厚甲兵。於是死罪不殺,刑罪不罰,使以甲兵贖。死罪以犀甲一戟,刑罰以脅盾一戟。過罰以金鈞。無所計而訟者,成以束矢。”又《小匡》曰:“齊國寡甲兵,吾欲輕重罪而移之於甲兵。制重罪入以兵甲犀脅二戟,輕罪入蘭盾鞈革二戟,小罪入以金鈞。分宥薄罪,入以半鈞。無坐抑而訟獄者,正三禁之而不直,則入一束矢以罰之。美金以鑄戈劍矛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斤斧鉏夷鋸欘,試諸木土。”《淮南·氾論》:“齊桓公將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有輕罪者贖以金分,訟而不勝者,出一束箭。百姓皆説。乃矯箭爲矢,鑄金而爲刃,以伐不義而征無道,遂霸天下。”觀此,知《周官》大司寇束矢鈞金之法,實與《堯典》之金作贖刑、穆王之訓夏贖刑是一。蓋皆爲足兵起見也。《管子·地數》曰:“葛盧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爲劍鎧矛戟。是歲,相兼者諸侯九。雍狐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爲雍狐之戟、芮戈。是歲,相兼者諸侯十二。”《吕覽·蕩兵》曰:“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剥林木以戰矣。”知以金爲兵,實始蚩尤。《左氏》僖公十八年:“鄭伯始朝於楚,楚子賜之金。既而悔之。與之盟,曰:無以鑄兵。”知春秋時鑄兵之技,北方猶不逮南,贖刑之法,固非蚩尤莫之能制矣。

    《管子》贖刑之法,小罪以金鈞,薄罪半鈞。鈞三十斤,是薄罪亦十五斤也。《吕刑》之制,墨辟百鍰,劓辟惟倍,剕辟倍差,宫辟六百鍰,大辟千鍰。鍰六兩,則墨辟踰於《管子》之小罪,而大辟十倍之也。古二十四銖爲兩,十六兩爲斤,則周大辟之罰,以金之重計之,當秦半兩錢萬,漢五銖錢二萬三千餘。錢幣之價,誠不必與金同,然當圜法初立時,民信未孚,往往計金之重,以定錢價,二者相去,亦不能甚遠。《史記·貨殖列傳》言:“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上不過八十,下不減三十,則農末俱利。”然則周大辟之贖,直漢糶最上時穀三百石。《漢書·食貨志》載李悝盡地力之敎,言:“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畝一石半,爲粟百五十石。”若以粟一石當穀二石,則罄農夫一歲所得也,夫豈平民所能堪?故《淮南王》言齊桓制贖刑之法而百姓大説,此百姓必王之親若有爵者,非凡民也。穆王之法亦當然。刑不上大夫,至此蓋徒成虚語矣。

    通工易事愈繁,則貿易愈廣,而錢幣之用亦愈溥,凡物皆可以之爲代。《周官·秋官》:“司厲,掌盜賊之任器、貨賄,辨其物,皆有數量,賈而揭之,入於司兵。”注:“鄭司農云:任器、貨賄,謂盜賊所用傷人兵器,及所盜財物也。”又職金:“掌受士之金罰貨罰,入於司兵。”《注》:“貨,泉貝也。”《管子·君臣下》:“千里之内,束布之罰,一畝之賦,盡可知也。”《注》:“束,謂帛也,布,謂錢也。”皆兵器與貨賄并重,則寖失初意矣。然《書疏》言“古之贖罪者皆用銅,漢始改用黄金”,則究以足兵爲重也。

    《墨子·非樂上》:“湯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於宫,是謂巫風。其刑,君子出絲二衛。”衛蓋緯之借。以物爲罰,自古有之,蓋北方本不饒金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五九圜土即謫作

    《周官》大司寇:“以圜土聚教罷民。凡害人者,寘之圜土而施職事焉,以明刑恥之。其能改過,反於中國,不齒三年。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殺。”司圜:“掌收教罷民。凡害人者,弗使冠飾而加明刑焉。任之以事而收教之。能改者,上罪三年而舍,中罪二年而舍,下罪一年而舍,其不能改而出圜土者殺。雖出,三年不齒。”云反於中國,則是圜土在邊竟也。《墨子·尚賢下》:“昔者傅説,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帶索,庸築乎傅巖之城。”云北海之洲者,古以夷、蠻、戎、狄爲四海,語增以爲真濱海,乃以其所居之地爲洲,此不足信,然其在邊竟則實矣。《正月》之詩曰:“民之無辜,并其臣僕。”《毛傳》曰:“古者有罪,不入於刑,則役之圜土,以爲臣僕。”即《周官》之制也。《管子·揆度》:“力足,游蕩不作,老者譙之,當壯者遣之邊戍。”《史記·商君列傳》:“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於邊城。”游蕩不作,即所謂罷民。亂化之民,則商君比之害人者爾。古征戍亦役之一,秦漢時用兵多,乃變謫作爲謫戍耳。然亦非始皇所創也,圜土即謫作也。而鼂錯乃以是深罪始皇,若以爲始作俑者,非其實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六〇父子兄弟罪不相及

    《左氏》昭公二十年,苑何忌引《康誥》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今《康誥》無其文。蓋《傳》辭也。案連坐之罪,古者無之。《甘誓》曰:“予則孥戮女。”《湯誓》曰:“予則孥戮女,罔有攸赦。”此已爲軍刑。然鄭《注》引《周禮》:“其奴男子入於罪隸,女子入於舂橐”,《湯誓疏》。則亦止於奴之而已,非殺其身也。《禮記·檀弓》:“齊莊公襲莒於奪,??梁死焉。其妻迎其柩於路而哭之哀。莊公使人弔之。對曰:君之臣不免於罪,則將肆諸市朝而妻妾執。”執即爲奴之謂,非謂刑殺。《説苑·尊賢》:“晉文侯行地登隧,大夫皆扶之。隨會不扶。文侯曰:會,夫爲人臣而忍其君者,其罪奚如?對曰:其罪重死。文侯曰:何謂重死?對曰:身死,妻子爲戮焉。”以戮爲死,非古義矣。蓋緣秦以來有族誅之法,耳濡目染,忘其本來也。《牧誓》曰:“勗哉夫子,爾所弗勗,其於爾躬有戮。”雖軍刑,亦止及其身。祁奚之言叔向曰:“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左氏》襄公二十一年。則以功德而宥其親族者有之矣,以愆咎而戮及親族,軍刑外未之前聞,況於刑殺之乎?古有以謀叛而族誅者,此乃慮其復讎,非欲治其罪也,故出奔則可以免,如成虎是也。見《左氏》昭公十二年。

    《史記·秦本紀》文公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集解》引張晏曰:“父母、兄弟、妻子也。”又引如淳曰:“父族、母族、妻族也。”案費誓:“汝則有無餘刑,非殺。”《疏》引王肅云:“父母、妻子,同産皆坐之,無遺免之者,故謂無餘之刑;然入於罪隸,亦不殺之。”又引鄭玄云:“無餘刑非殺者,謂盡奴其妻子,不遺其種類,在軍使給厮役,反則入於罪隸舂橐,不殺之。”案王肅之説,即張晏之説也。孥不兼父母兄弟言,恐不如鄭説之確。僞《大誓》:“罪人以族。”《僞傳》云:“一人有罪,刑及父母、兄弟、妻子”,與肅説同。《商君書·賞刑》:“守法、守職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此刑字,亦當兼奴戮言之,不必皆爲虧體之刑也。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括之母,請趙王毋用括,趙王不聽。括母因曰:“王終遣之,即如有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其後括敗,趙王以母先言,竟不誅也。《三國·魏志·武帝紀》:建安八年五月己酉令,引此事,爲“古之將者,軍破於外,而家受罪於内”之徵,蓋軍刑之連及親族,由來舊矣。孔子曰:“射不主皮,爲力不同科,古之道也。”況於軍之出,不必皆有可勝之道乎?而以一切之法劫之,至於戮及無辜,亦可哀矣,固知争奪相殺者,不能復顧仁義也。

    《荀子·榮辱》論鬭者忘其身云:“室家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此似内政,與軍法無關,然事勢之流,相激使然。後雖用諸内政,溯其始,要不能謂不出於軍刑也。

    《吕覽·開春論》:“晉誅羊舌虎,叔向爲之奴而朡。”《注》:“奴,戮也。律坐父兄,没入爲奴。《周禮》曰:其奴男子入於罪隸,此之謂也。朡,繫也。”《漢書·楚元王傳》:申公、白生諫王戊不聽,“胥靡之。”《注》:“應劭曰:《詩》云:若此無罪,淪胥以鋪。胥靡,刑名也。晉灼曰:胥,相也。靡,隨也。古者相隨坐輕刑之名。”師古曰:“聯繫使相隨而服役之,故謂之胥靡。猶今之役囚徒,以鎖聯綴耳。”此正《吕覽》所謂朡者也。《叙傳》曰:“嗚乎史遷,薰胥以刑。”《注》:“晉灼曰:《齊》、《韓》、《魯詩》作薰。薰,帥也。從人得罪相坐之刑也。”《後漢書·蔡邕傳》:“下獲熏胥之辜。”《注》:“《詩·小雅》曰:若此無罪,勳胥以痡,勳,帥也;胥,相也;痡,病也。言此無罪之人,而使有罪者相帥而病之,是其大甚。見《韓詩》。”然則《詩》之所刺,亦僅相隨苦役耳。《左氏》昭公二十七年:“子常殺費無極與鄢將師,盡滅其族。”《左氏》戰國時書,疑所言不盡實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六一救父殺夫,助夫殺父

    《左傳》桓公十五年,“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於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殺雍糾,尸諸周氏之汪。”是雍姬殺其夫以救其父也。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王何卜攻慶氏,……盧蒲姜謂癸曰:有事而不告我,必不捷矣。癸告之,姜曰:夫子愎,莫之止,將不出,我請止之。癸曰:諾。十一月乙亥,嘗於大公之廟,慶舍莅事,盧蒲姜告之,且止之,弗聽,曰:誰敢者?遂如公”,卒見殺。是盧蒲姜助其夫以謀殺其父也。又定公十四年,蒯聵使戲陽速殺南子,則爲子欲殺其母者。

    一六二父爲子隱,子爲父隱

    《論語·子路》:“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矣。”古之爲法者,上之所求於下,不必其有利於民,或且賊民以自利焉;縱不如是,民之恃法以自安者淺,恃其以情相聯繫以爲安者深,故聖人不肯求法之必行,而使其民相糾告,知其所獲者小,所喪者大也,聖之至也。

    《宋書·何尚之傳》:“義熙五年,吴興武康縣民王延祖爲劫,父睦以告官。新制:凡制,身斬刑,家人棄市。睦既自告,於法有疑,時尚之父叔度,爲尚書,議曰:設法止姦,本於情理。非一人爲劫,闔門應刑;所以罪及同産,欲開其相告,以出爲惡之身。睦父子之至,容可悉共逃亡,而割其天屬,還相縛送,螫毒在手,解腕求全,於情可愍,理亦宜宥。睦既糾送,即餘人無應復告。并全之。”立法以劫其民,至於如是,亦可哀矣。《蔡廓傳》:“宋台建爲侍中,建議以爲鞠獄不宜令子孫下辭,明言父祖之罪,自今家人與囚相見,無乞鞫之訴,使民以明伏罪,不須責家人下辭。朝議咸以爲允,從之。”此即頗有合平恕之理矣。廓少子興宗,“爲廷尉卿,有解士先者,告申坦昔與丞相義宣同謀。時坦已死,子令孫,時作山陽郡,自繫廷尉。興宗議曰:若坦昔爲戎首,身今尚存,累經肄眚,猶應蒙宥。令孫天屬,理相爲隱。況人亡事遠,追相誣訐,斷以禮律,義不合關。若士先審知逆謀,當時即應啓聞,包藏積年,發因私怨;況稱風聲路傳。實無定主,而干黷欺罔,罪合極法。”此則不徒平恕,且足以大畏姦狡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二日天津《民國日報》副刊“史與地”

    一六三比伍相及

    比伍相及之法,其初蓋亦軍刑。《康誥疏》謂“子弗祗服厥父事”云云,即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案此數語絶無罪不相及之意,《疏》言非也。自當如予説謂係《傳》文爲是,參看《傳説記》條。又言子非及父,理所當然,而《周官》隣保,以比伍相及,趙商疑而發問。鄭答云:《周禮》大平制,此居殷亂。《周官·大司寇疏》:“趙商問族師職曰:四閭爲族,八閭爲聯,使之相保相受,刑罰慶賞相及。在《康誥》曰: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不相及也。族師之職,鄰比相坐;《康誥》之云門内尚寬,不知《書》、《禮》是錯,未達指趣。答曰:族師之職,周公新制禮,使民相拱勑之法;《康誥》之時,周法未定,天下又新誅三監,務在尚寬,以安天下。先後量時,各有云爲,乃謂是錯也?”説殊不然,《墨子·尚同下》:“聖王皆以尚同爲政,故天下治。何以知其然也?於先王之書也。《大誓》之言曰:小人見姦巧,乃聞不言也,發,罪鈞。”魏默深謂此乃紂創之以監謗,《書古微·太誓補亡中》。説亦無據。《繁露·王道》云:“梁内役民無已,其民不能堪,使民比地爲伍,一家亡,五家殺,刑。”《公羊解詁》亦云:“梁君隆刑峻法,一家犯罪,四家坐之。”僖公十九年。《疏》云:《春秋説》有此文。蓋連坐之制,由來舊矣。《周官》族師職云:“五家爲比,十家爲聯;五人爲伍,十人爲聯;四閭爲族,八閭爲聯;使之相保相受,刑罪慶賞,相及相共。”比長職云:“五家相受相和親,有罪奇衺則相及。”隣長職云:“掌相糾相受。”士師職云:“掌鄉合州黨族閭比之聯,與其民人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胥之事,以施刑罰慶賞。”《周官》雖戰國時書,其所祖述,固皆古制。即《管子》之軌里連鄉,亦屬此制。《小匡》。特時會晚則操之者愈蹙,故《管子》僅言祭祀相福,死喪相恤,禍福相憂,居處相樂,行作相和,哭泣相哀。《周官》已以相糾與相受并舉,《商君》尤專重相司耳。《韓非·制分》曰:“去微姦之道奈何?其務令相闚其情者也。使相闚奈何?曰:里相坐而已。告過者免罪受賞,失姦者必誅連刑,如此,則姦類發矣。姦不容細,私告任坐使然也。”其言尤爲峻急。《商君書·賞刑》云:“周官之人,知而訐之上,自免於罪;無貴賤,尸襲其官長之官爵田禄。”則又推諸什伍之外矣。古之居民,蓋有二法:一如《周官》之比閭族黨,《管子》之軌里連鄉,與什伍之制相應,蓋軍人更屯聚者也。一如《尚書大傳》所述:八家而爲隣,三隣而爲朋,三朋而爲里,與井田之制相應,蓋農耕之民,不入行伍者。相司連坐之制,皆起於什伍,故知其初亦軍刑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六四與於青之賞必及於其罰

    《左氏》昭公二十年:衛侯告寧於齊,且言子石。齊侯將飲酒,徧賜大夫,曰:二三子之教也。苑何忌辭曰:“與於青之賞,必及於其罰。在《康誥》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況在羣臣?臣敢貪君賜,以干先王?”罪不相及,人人知之。賞不可相及,聞者或不能無疑,而不知以法家之義言之,則二者之不可惟鈞也。《荀子·君子》曰:“古者刑不過罪,爵不踰德,故殺其父而臣其子,殺其兄而臣其弟。刑罰不怒罪,爵賞不踰德,分然各以其誠通。是以爲善者勸,爲不善者沮。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亂世則不然。刑罰怒罪,爵賞踰德。以族論罪,以世舉賢。故一人有罪,而三族皆夷。德雖如舜,不免刑均,是以族論罪也。先祖當賢,後子孫必顯,行雖如桀紂,列從必尊,此以世舉賢也。雖欲無亂,得乎哉?”以族論罪,以世舉賢,其失維鈞,此《左氏》苑何忌語之注脚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七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三十日出版

    一六五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

    《周官》小司寇:“凡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此與“刑不上大夫”同意。蓋古者平民貴族,界限森嚴,命夫命婦,固非獄吏小人之所得而治也。《左氏》僖公二十八年,衛侯與元咺訟,鍼莊子爲坐;襄公十年,王叔之宰與伯輿之大夫瑕禽坐獄於王庭;昭公二十三年,晉人執叔孫婼,使與邾大夫坐,叔孫曰:“列國之卿當小國之君,固周制也。邾又夷也,寡君之命介子服回在,請使當之,不敢廢周制故也。”乃得不坐。并《周官》之注脚。

    貴族與平民,界限甚嚴;然同爲貴族,則不以其位之高下,而有所左右袒;故上下之訟,上不必勝,下不必負。衛侯與元咺、王叔與伯輿之訟,其明徵也。鄭之放子南也,子産曰:“直鈞,幼賤有罪。”《左氏》昭公元年。不曰不論曲直,罪在幼賤也。瑕禽曰:“下而無直,則何謂正矣。”《左氏》襄公十年。尤覺言之侃侃。

    《小司寇注》曰:“不身坐者,使其屬若子弟。”此今訴訟之代理人也。衛侯之與元咺訟也,既使鍼莊子爲坐,又使甯武子爲輔,士榮爲大士。《疏》云:“以其主獄事,故亦使輔之。”蓋以其習於法律之故,則似今之律師矣。衛侯不勝,殺士榮,刖鍼莊子;蓋以尊者不可加刑,猶商君治秦,太子犯令,而刑其師傅,非以其爲坐爲輔也。然猶執衛侯,歸之京師,寘諸深室,則尊者僅得免刑,拘繫之罪,亦在所不免矣。

    僖公二十八年杜《注》并引王叔之宰與伯輿之大夫坐獄事,曰:“各不身親,蓋今長吏有罪,先驗吏卒之義。”案衛青之責李廣也,史云大將軍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然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則長史實未嘗責廣自行。賈生曰:“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汙穢淫亂,男女亡别者,不曰汙穢,曰帷薄不脩;坐罷耎不勝任者,不曰罷耎,曰下官不職。”蓋其後僅爲遜辭,其初則所驗問者,誠皆其下執事也。“成王有過,則撻伯禽”,義亦如是。

    《尚書·立政》曰:“文王罔攸兼於庶言、庶獄、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訓用違,庶獄庶慎,文王罔敢知於兹。”崔東壁曰:“文王之不兼庶獄,謂庶人之輕獄,非士大夫之大獄也。孟子曰: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不之益而之啓。是古者諸侯之獄,皆天子自治之也。王叔陳生與伯輿争政,王叔之宰與伯輿之大夫瑕禽,坐獄於王庭;叔孫昭子朝而命吏曰:婼將與季氏訟,書辭無頗;是古者卿大夫之獄,皆其君自治之也。邢侯與雍子争鄐田,叔魚蔽罪邢侯,邢侯殺叔魚與雍子於朝;梗陽人有獄,魏戊不能斷,以獄上;是古者位相埓則不能治其獄,必尊者而後能治卑者之獄也明矣。自秦始重獄吏之權,無論丞相大臣,皆使治之,而李斯以謀反誣服矣。唐高宗時,人告長孫無忌謀反,許敬宗文致而上之,高宗猶以元舅之故,不忍殺,而敬宗不可;夫元舅誠不可以謀反貸死,顧無忌實未嘗謀反,高宗何不親鞫之乎?至明置錦衣獄,其禍尤烈,楊漣、左光斗諸人皆忠直大臣,一入獄中,覆盆莫告,榜掠至無完膚,卒以獄斃。若此者,豈非人主不自理之過與?”《豐鎬考信别録》。案古者卑不治尊,實由平民貴族等級森嚴之故。漢武論魏其、武安之獄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辯之。不然,一獄吏所決耳。”謂此也。自秦以降,階級漸夷,雖丞相亦知獄吏之尊,實有平夷之美;然上下之隔絶愈甚,而冤獄益多,亦其遠不逮古者;故古今之刑法,亦互有得失也。

    一六六獄之遲速

    《書·康誥》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於旬時,丕蔽要囚。”此古者政簡刑清之世之遺法也。《史記·匈奴列傳》曰:“獄久者不滿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蓋風氣誠樸之世恒如此。《周官》小司寇:“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附於刑,用情訊之,至於旬乃弊之。”朝士之職:“凡得獲貨賄人民六畜者,委於朝,告於士,旬而舉之。”《周官》固晚出之書,然其弊獄及舉得獲之物,皆以旬爲限,猶是古之遺制也。

    風俗彌薄,疆理彌恢,則有司之治獄益難,而人民之赴訴愈遠,獄訟遂有稽留之弊。《周官》鄉士之辨獄訟,旬而職聽於朝;遂士二旬;縣士三旬;方士則三月而上獄訟於國:此皆因其地之遠,而其斷弊不得不遲者也。夫法不出於一,不可也。然地既大,路既遠,舉獄訟之大且難者,而欲悉聽諸中朝,則其事不得不遲;而稽延之弊,遂自兹而起矣。《周官》訝士,“掌四方之獄訟,諭罪刑於邦國,凡四方之有治於士者造焉。四方有亂獄,則往而成之。”《注》曰:“如今郡國遣吏詣廷尉議”,“吕步舒使治淮南獄。”夫如是,尚安能守其旬時而蔽之舊,使獄囚不過數人哉?然吏之舞文弄法者則少矣。諭罪刑於邦國,蓋告以犯何罪當用何刑也,則各地錯雜之法,漸趨於一矣。此亦有畫一之美也。故曰:後世之刑法,與古者互有得失也。

    《周官》朝士:“凡士之治有期日:國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都三月,邦國朞。期内之治聽,期外不聽。”蓋以閲時久則事狀不明,情僞不易悉,故限之以期日也。然國中限以一旬,而邦國至於朞月,其事狀尚可考,而情僞尚可悉乎?然欲舉邦國之獄,而悉成諸士,勢固有不得不然者;後世遠年疑獄,久懸而莫能決,亦由地大而最高審斷不能以時舉行故也。故任各地方各自爲政,則慮下吏之弄法舞文,而法律亦各徇其俗而不畫一。一統之於中朝,則不免執一切之法,以御不齊之俗,而法遂不厭於人心,而久延而冤曲不得伸,凶暴莫能懲,其弊尤難徧疏舉也。故曰:古今之法,互有得失也。

    《論語·顔淵》:“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亦貴其速也。故與“無宿諾”并舉。《集解》引孔,謂不須兩辭,可以偏信一言,其繆甚矣。

    《月令》孟夏:“斷薄刑,決小罪,出輕繫。”仲夏:“挺重囚,益其食。”可見獄有留繫矣。鄉士、遂士、縣士之職:司寇斷獄、弊訟,既成,士師協日而刑殺。可見誅戮之不可久稽。然《月令》以孟秋戮有罪;仲秋命有司,申嚴百刑,斬殺必當;季秋乃趣獄刑,毋留有罪。《管子》亦曰“始寒盡刑”,《幼官》。則刑有不能協日而行者矣。司馬法曰:“賞不踰時,雖爲善者之速得利也。”夫爲善者不可不速得利,則爲惡者不可不速受懲。自獄有淹繫,刑或踰時,而爲惡者之受懲緩矣,尚何以快人心而收懲一儆百之效也?故獄之淹滯,終非美事也。然非至各地方風俗畫一,政治之情形大變,司法之制,有不易即改者,故法之弊亦風俗爲之也。《小司寇》:“歲終,則令羣士計獄弊訟,登中於天府。”蓋立程限,今年之事,不得延至明年也。

    《公羊》宣公元年:“古者大夫已去,三年待放。”《解詁》曰:“古者疑獄三年而後斷,自嫌有罪當誅,故三年不敢去。”《墨子·明鬼下》“昔日齊莊君之臣,有所謂王里國、中里徼者,訟三年而獄不斷”,蓋即所謂疑獄也。此乃罕有之事,尋常獄訟,不得援以爲例。

    一六七舜爲天子臯陶爲士瞽瞍殺人

    《孟子·盡心》:“桃應問曰:舜爲天子,臯陶爲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之而已矣!然則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此儒家斟酌於公私之間,恩義曲盡之道也。《記》曰:“門内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斷恩。”《喪服四制》。善言治者,不以門内之恩,害門外之義;亦不以門外之義,奪門内之恩。蓋人羣之公義,不得不信;而世運未至於大同,則各親其親之心,亦爲人人所同具,故以是斟酌於二者之間,而求其曲當也。此章讀者或疑之,其實以其義推之羣經,均無不合。《論語》:“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矣。”《子路》。夫以子證父則不可,人或證其父,則非其子所得而爲之諱矣。《公羊》曰:“父母之於子,雖有罪,猶若不欲其服罪然。”文公十五年。不欲其服罪者,其心,非能使之不服罪也。此舜之所以竊負而逃,而不能禁臯陶之執也。《公羊》又曰:“鄭伯克段於鄢,克之者何?殺之也。殺之則曷爲謂之克?大鄭伯之惡也。”《解詁》曰:“明鄭伯爲人君,當如《傳》辭,不當自己行誅殺,使執政大夫當誅之。《禮》:公族有罪,有司讞於公,公曰:宥之。及三宥,不對。走出,公又使人赦之。以不及反命。公素服,不舉,而爲之變,如其倫之喪;無服,親哭之。”隱公元年。三宥而有司不對,此即所謂臯陶執之者。《王制》曰:“三公以獄之成告於王,王三又,然後致刑。”三宥之文,亦見《周官》司刺,蓋古之遺法。人君之於其族,亦依成法宥之耳,非能特赦之也。此亦所謂舜不得而禁之者也。季子之於公子牙也,不以爲國獄,不欲其服罪之心也。其於慶父也,緩追逸賊,歸獄鄧扈樂而不變,竊負而逃之義也。然以君臣之義,誅不得辟兄,則又舜之不得禁臯陶也。《公羊》莊公三十二年,閔公元年、二年。故曰:孟子之言,推之羣經而無不合也。

    抑不獨經義。石碏之殺石厚也,使其宰獳羊肩涖焉,此即何君所謂“使執政大夫當誅之”者也。然卒不得不殺厚,則猶季子之誅不避兄也。《左氏》隱公四年。叔向治國制刑,不隱於親,三數叔魚之惡,不爲末減,而仲尼稱爲古之遺直。《左氏》昭公十四年。當官而行,勢不得隱,亦季子之誅不辟兄也。《史記·循吏列傳》曰:“石奢者,楚昭王相也。行縣,道有殺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縱其父而還自繫焉。使人言之王曰:殺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廢法縱罪,非忠也;臣罪當死。王曰:追而不及,不當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誅而死,臣職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夫其縱父,則舜之竊負而逃也。然孟子謂舜可遵海濱而處,而石奢必還自繫、不受令、伏劍而死者,其所處之位異也。《史記》又曰:“李離者,晉文公之理也。過聽殺人,自拘當死。文公曰:官有貴賤,罰有輕重;下吏有過,非子之罪也。李離曰:臣居官爲長,不與吏讓位;受禄爲多,不與下分利;今過聽殺人,傅其罪下吏,非所聞也。辭不受令。文公曰:子則自以爲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離曰:理有法:失刑則刑,失死則死。公以臣能聽微決疑,故使爲理,今過聽殺人,罪當死。遂不受令,伏劍而死。”李離自以爲有罪,而不謂其君有罪者,君故不以弊獄爲責,然則臯陶之父而殺人,苟縱之,亦必如石奢之自繫,而不得如舜之遵海濱而處矣。然則羣經之義,亦當時賢士大夫所共知,蓋孔子亦因俗之合於義者,著之於經爾,非必有所創也。

    《左氏》襄公二十二年:“楚觀起有寵於令尹子南,楚人患之,王將討焉。子南之子棄疾爲王御士,王每見之,必泣。棄疾曰:君三泣臣矣,敢問誰之罪也?王曰:令尹之不能,爾所知也,國將討焉,爾其居乎?對曰:父戮子居,君焉用之?洩命重刑,臣亦不爲。王遂殺子南於朝,轘觀起於四竟。子南之臣謂棄疾:請徙子尸於朝,曰:君臣有禮,唯二三子。三日,棄疾請尸。王許之。既葬,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曰: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讎,吾弗忍也。遂縊而死。”夫康王之欲殺子南,猶臯陶之欲執瞽瞍也,而何以棄疾不竊負而逃也?曰:觀子南既死,其徒猶欲犯命取殯,則其力能抗王可知,勸其行,必不從矣,此棄疾之所以弗告也;自殺以全臣子之義也。亦可哀矣。

    一六八毋赦

    儒家之言曰:“眚災肆赦。”《書·堯典》。又曰:“赦小過。”《論語·子路》。而法家之言曰:“小忠必赦。”《韓非子·飾邪》。二者果孰是?曰:皆是也。儒家之言,就犯罪者一人言之也。法家之言,則爲公衆言之也。就犯罪者一人而言之,凡有過者,不必其皆惡;即惡矣,亦或迫於勢不得已;又或偶然失足,後知悔悟;凡若此者,以情理言之,固可哀矜;舍之,使得改過自新,持法者固應爾也。然若其持法也,乃以警衆爲重,而不暇爲一二人計,則法家之言,有可深長思者。《管子》曰:“民無重罪,過不大也。民無大過,上無赦也。上赦小過,民多重罪,積之所生也。”《法法》。《商君書》曰:“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生,則重者無從至矣,此謂治之於其治也。行刑重其重者,輕其輕者,輕者不止,則重者無從止矣,此謂治之於其亂也。”《説民》。爲公衆計,不爲一二人計,則所謂“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故久而不勝其禍;毋赦者,小害而大利者也,故久而不勝其福”者,確有至理。《管子·法法》。夫豈不知其有小害,勢有所不暇顧也。《禮記·王制》曰:“凡執禁以齊衆,不赦過。”夫執禁齊衆時之過,與平時之過,有何異焉?然而不赦之者,爲齊衆計,勢固不得不然也。此言可以通儒、法之郵。

    《周官》大司寇:“掌建邦之三典,一曰刑新國用輕典,二曰刑平國用中典,三曰刑亂國用重典。”視所施而異其輕重,蓋亦度齊衆之宜。《荀子》曰:“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故治則刑重,亂則刑輕。犯治之罪固重,犯亂之罪固輕也。《書》曰:刑罰世輕世重,此之謂也。”《正論》。不度時勢之殊,而以罪之輕重固爾,失其義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五月九日上海《益世報》副刊“史苑”

    一六九以吏爲師

    《史記·秦始皇本紀》:李斯焚書之議曰:“若有欲學法令,以吏爲師。”《集解》引徐廣曰:“一無法令二字。”案《李斯傳》亦無之,疑此二字乃注語,諸本或奪,或溷入正文也。此語爲史公元文與否不可知,要不失李斯之意。或謂若有欲學,指凡學問言;又或謂吏即博士,以此爲秦未嘗滅學之徵,則翩其反而矣。

    “欲學法令,以吏爲師”,説見《商君書·定分》篇。此篇之意,欲置官吏知法令之謂者,以爲天下正。諸官吏及民,有問法令之所謂者,皆明告之。不告,以其所問法令之罪罪之。其言曰:“一兔走,百人逐之。賣者滿市,盜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今法令不明,其名不定,天下之人得議之。其議人異而無定,是法令不定,以下爲上也。先聖人爲書而傳之,後世必師受之,乃知所謂之名;不師受之,而人以其心意議之,至死不能知其名與其意,故聖人必爲法令置官也。置吏也,爲天下師,所以定名分也。”蓋欲收解釋法令之權,歸之於上耳。

    《禮記·王制》曰:“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衆,殺;行僞而堅,言僞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衆,殺;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衆,殺;此四誅者,不以聽。”《荀子·宥坐》曰:“孔子爲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爲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女其故。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僞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羣,言談足以飾邪營衆,强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里乙,子産誅鄧析、史付。此七子者,皆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也。”《説苑·指武》篇略同,此即《王制》之注脚也。《吕覽·離謂》曰:“鄭國多相縣以書者,子産令無縣書,鄧析致之;子産令無致書,鄧析倚之;令無窮,則鄧析應之亦無窮,是可不可無辨也。”又曰:“子産治鄭,鄧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袴。民之獻衣襦袴而學訟者,不可勝數;以非爲是,以是爲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鄭國大亂,民口讙譁。子産患之,於是殺鄧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夫是非可否,明著於法律者,豈鄧析所能違?鄧析所爲,亦貿其名實,以法之所誅爲無罪,法所不問者爲有誅耳。此正所謂“析言破律,亂名改作”者也。以此傅諸鄧析不必實,然春秋戰國時,必有此等事,則無疑矣。故儒、法二家,同以爲患也。

    商君之意,欲“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御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諸侯郡縣皆各爲置一法官及吏。皆此秦一法官,郡縣諸侯,一受寶來之法令學問并所謂吏民知法令者,皆問法官。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吏明知民知法令也,故不敢以非法遇民。遇民不脩法,則問法官,法官即以法之罪告之,民即以法官之言正告之吏。吏知其如此,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又不敢犯法”。此所謂法官,非躬行法,而爲行法之吏所稟承,故曰爲天下正。今之論者,但知司法與行政當分,而解釋法律,則悉由司法官,司法官猶得上下其手。若如《商君書》所言,則行政官雖兼司法,而亦不能自恣,而遇民不法者,民得告之法官,則又不啻今之平政院矣。其法雖與歐西立憲之國異,其用意固相通也。李斯所謂“欲學法令,以吏爲師”者,不知其吏亦如此否?然即謂其意如是,其事亦必未行,故《史記》不載,他書亦無及之者也。漢世法令之弊,在於郡國承用者駁,或罪同而論議,姦吏因緣爲市,惜乎未有以商君之説正之者也。然曹魏之世,因諸家章句大繁,而詔專用鄭氏,雖未嘗收解釋之權於上,亦有一其解釋之意矣。

    《周官·天官》大宰:“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以八法治官府,以八則治都鄙。”《春官》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凡辨法者考焉,不信者刑之。”御史:“掌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治令,以贊冢宰,凡治者受法令焉。”此即商君欲於殿中、御史、丞相各置一法官之意;訝士諭罪刑於邦國,亦即其爲諸侯郡縣各置法官之意。蓋考核諸司是否守法,其權固操之自上,而於法律或有不明,亦當問之於上,故戰國時之成法;《商君書》與《周官》,同爲六國時物,故其用意亦頗同也。

    商君欲使人人皆知法令,與叔向之諍刑書,仲尼之非刑鼎,用意大異。然其言曰:“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又不敢犯法,如此,天下之吏民,雖有賢良辨慧,不能開一言以枉法;解釋法律之權,操之於吏,而鄧析之徒絶跡矣。雖有千金,不能以用一銖。故知詐賢能者,皆作而爲善,皆務自治奉公,民愚則易治也。此所生於法明白易知而必行。”又曰:“夫微妙意志之言,上知之所難也。夫不待法令繩墨而無不正者,千萬之一也。故聖人以千萬治天下。故夫知者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爲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後知之,不可以爲法,民不盡賢。故聖人爲法,必使之明白易知。名正,愚知徧能知之。爲置法官,置主法之吏,以爲天下師,令萬民無陷於險危。故聖人立而天下無刑死者,非不刑殺也,行法令明白易知,爲置法官,吏爲之師,以道之知,萬民皆知所避就;避禍就福,而皆以自治也。”然則刑期無刑之意,實儒、法二家之所同,特其所由之路異耳。以時勢揆之,則法家之言爲切矣。《吕覽·淫辭》:“惠子爲魏惠王爲法,已成,以示諸民人。民人皆善之。”則戰國時之爲法,無不求人民能知之者,與春秋時人見解大異矣。然仍有其不可行者,法家之所恃以致無刑者,曰人能知法;其所恃以使人能知法者,曰法明白易知。然羣治演進,則人事隨之而繁;人事既繁,而法令隨之而雜,其勢有不得不難知者。試觀今之法令,夫豈人人所能知,而亦曷嘗有一章一篇之可省乎?故法令如牛毛,而非人人所能知,而不足以饜人心,而不能收勸懲之效,皆世變爲之,非爲法者之過也。

    李悝撰次諸國法,爲《法經》六篇,商君受之以相秦。六篇者:《盜》、《賊》、《網》、《捕》、《雜》及加減。其後蕭何益以《興》、《廏》、《户》三篇,叔孫通益律所不及旁章十八篇,張湯有《越宫律》二十七篇,趙禹有《朝律》六篇。漢律至此,遂有六十篇矣。益以漢時決事,集爲《令甲》以下三百餘篇,及司徒鮑公《嫁娶辭訟決》爲《法比》,都目凡九百六卷。《晉書·刑法志》。文書盈於几閣,典者不皆徧睹,此漢世之有心人,所由無不以删定律令爲急者也。張湯、趙禹之屬不足論,蕭何以清浄爲治,叔孫通亦儒者,豈肯使法令如牛毛?然於秦律皆有所增益,明《法經》原出李悝以前,悝撰次諸國法爲之,而非悝所自爲。已不足周當時之用,增益者亦出於勢不得已也。增益則文繁;文繁,衆必不能盡省矣,又況其不易知乎?

    一七〇復讎

    《禮記·檀弓》:“子夏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讎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鬭。曰:請問居昆弟之讎如之何?曰:仕弗與共國,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鬭。曰:請問居從父昆弟之讎如之何?曰:不爲魁,主人能,則執兵而陪其後。”《周官·地官》調人:“凡和難,父之讎,辟諸海外;兄弟之讎,辟諸千里之外;從父兄弟之讎不同國。君之讎眡父,師長之讎眡兄弟,主友之讎眡從父兄弟。”《疏》云:“趙商問:天下尚不反兵,海内何爲和之?鄭答曰:讎在九夷之東,八蠻之南,六戎之西,五狄之北,雖有至孝之心,能往討不乎?”案古所謂天下者,非真謂普天之下,乃謂中國政教所及耳。秦始皇分天下爲三十六郡,桂林、南海、象、閩中,初不在其内也。明當時所謂天下,限於四海之内也。《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夷蠻戎狄亦非疆理所及也。

    《禮記·曲禮》:“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交游之讎不同國。”《注》:交游,或爲朋友。《大戴記·曾子制言上》:“父母之讎,不與同生;兄弟之讎,不與聚國;朋友之讎,不與聚鄉;族人之讎,不與聚隣。”《公羊》莊公四年《解詁》:“《禮》:父母之讎,不同戴天;兄弟之讎,不同國;九族之讎,不同鄉黨;朋友之讎,不同市朝。”所言大致略同。《二戴記》、《解詁》所謂國,蓋指郭以内言,較市朝鄉黨爲廣。《周官》晚出,其時交通較便,聲聞所及益廣,故兄弟之讎,所不同者,擴及千里;從父昆弟之讎,則同於昔者之兄弟也。世運愈進,交通愈便,聲聞所及愈廣,報讎者有雖數千里而弗釋者矣,若范雎之於魏齊是也;而如漢高之於田横,則雖亡之海外,亦弗獲免矣。

    弗仕者,仕則有公事,不得專顧其私以復讎爲事也。《檀弓》曰:滕成公之喪,使子叔敬叔弔,進書,子服惠伯爲介。及郊,爲懿伯之忌不入。惠伯曰:政也,不可以叔父之私,不將公事。遂入。亦見《左氏》昭公三年。此所謂銜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鬭者也。伍子胥之干闔廬也,闔廬將爲之興師,子胥曰:“諸侯不爲匹夫興師。且臣聞之:事君猶事父也,虧君之義,復父之讎,臣不爲也。”《公羊》定公四年。《穀梁》同。蓋君非一臣之君,勢不得舉一國以殉一人。故臣仕於君有不得資其力以復讎者。若枉道而資其力,則虧君之義矣,又古之義士所不爲也。此有父母之讎者所以弗仕也。然如伍子胥者,其所讎乃爲萬乘之君;范雎之所讎,則千乘之君蔽之,有非資國君之力不能報者。此虧君之義以釋私怨者,所由接跡於後世與?伍子胥不肯虧君之義,以復父之讎;范雎以一人之私怨,挾秦力以窮魏齊,而秦王亦舉國以殉之,可以覘世變矣。

    葛伯讎餉之事,《孟子·藤文公下》。論者恒疑之;然大同之世,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代耕之事,固古之遺俗,不足疑也;即爲匹夫匹婦復讎,亦不足怪,何者?古代部族林立,部族與部族之交涉,猶今日國與國之交涉也。今日此國之人,有見殺於彼國者,豈不亦責諸其國,而不問其人與。特不能皆爲之興師耳。此則時異勢殊,利害交錯,不能專殉一事,使之然也。然而匹夫匹婦,含憤而不獲申者衆矣。然後知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内之溝中,《孟子·萬章上》。非徒存虚願也;當時之時勢,誠可使匹夫匹婦,無不被其澤也,何也?其羣小,其事簡,利害關係未甚錯雜,爲君相者誠可以顧及其人民,使之生得其養,死得其葬。苟有冤屈,無不獲理也。至於後世,牧民者雖有無窮之心,而爲事勢所限,可若何。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孟子·離婁下》。亦當時之事勢,可以振天下之饑溺者。張子見餓殍輒咨嗟,對案不食者累日。其心,禹稷之心也;欲買田一方,試井之,卒不可得,尚何以振天下之饑溺者哉?

    子胥之復讎,處心積慮,則可謂深矣。艱難其身,則可謂甚矣。抑如白公者,以子西不爲之復讎,而至於作難,《左氏》哀公十六年。雖曰虧君之義,亦不可謂之不烈。嚴仲子求匹夫以報國相;秦昭王以萬乘之力,爲范雎窮魏齊,平原君身見止而不肯出之,虞卿解相印而與之亡,侯嬴緩頰,信陵懷慙,魏齊猶以其初難見之也,怒而自剄。當時游俠之徒,意氣之盛,可以想見。如姬父爲人殺,資之三年,《史記·信陵君列傳》。《索隱》:“舊解資之三年謂服齊衰也。今案:資者,畜也。謂欲爲父報讎之資畜於心已得三年也。”愚按舊解是也。三年言其久爾,亦不必三年而遂釋也。終以信陵君爲之報讎,冒死爲竊兵符,其視龐娥,亦何多讓焉?此借交報讎者之所以滿於天下與!蓋自俠累見殺,而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而諸侯有不足嚴者矣。然如白公、嚴仲子者,不恤一身之忿,險危大人,雖微二子者楚不國,不之恤也。而如范雎、虞卿、平原、信陵、侯嬴、如姬之徒,其所行不同,而不免於虧君之義則同。事勢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乎?然而復讎之風,有不可長者矣。

    復讎之風,初皆起於部落之相報,雖非天下爲公之義,猶有親親之道存焉。至於范雎,一飯之德必償,睚眦之怨必報,《史記》本傳。則徒以一身之私矣。鄭伯將以高渠彌爲卿,昭公惡之,固諫,不聽。昭公立,懼其殺己也,弑昭公而立公子亹。公子達曰:“高伯其爲戮乎,復惡已甚矣。”《左氏》桓公十七年。則并以除害而弑君矣。此亦所謂事勢之流相激使然者也。至此而復讎之風,益不可長矣。

    以復讎之風之不可長也,而限制之法漸生。“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受誅,子復讎,推刃之道也。”此以義之是非爲正者也。“復讎不除害,朋友相衛而不相迿。”《公羊》定公四年。《解詁》:“迿,出表辭,猶先也。不當先相擊刺,所以伸孝子之恩。”案亦所以限制爲人復讎者,使不得踰其分也。《檀弓》之“不爲魁”亦此義。此限止其事,使不得過當者也。國君一體,故賢齊襄復九世之讎,而家則不得援以爲例,猶必以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爲限,則幾於尊國法而絶私報矣。《公羊》莊公四年。此《春秋》之義也。《周官》所著,蓋當時所行之法,“調人掌司萬民之難而諧和之”,其意本在防其相報,故“凡過而殺傷人者,以民成之,鄭司農云:“以民成之,謂立證佐成其罪也。一説:以鄉里之民,共和解之。”案一説是也。鳥獸亦如之”。凡和難者,皆使之辟。“弗辟,然後與之瑞節而以執之。凡殺人,有反殺者,邦國交讎之。凡殺人而義者,不同國,令弗讎,讎之則死。凡有鬭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則書之,先動者誅之。”鄭司農云:“成之謂和之也。和之猶今二千石以令解讎怨,後復相報移徙之。”此調人遺法存於漢世者。又朝士,“凡報仇讎者,書於士,殺之無罪。”皆以其時復讎爲難之風方盛,《左氏》文公二年,“狼瞫見黜,其友曰:吾與女爲難。”古人不恤逞一朝之忿者,往往如此。不能絶,不得已而姑爲之限,以去其太甚者也。

    《論語·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或謂此或人爲老氏之徒,此深求而反失之者也。此或人之言,不過指當時復讎之事耳。然則孔子亦不主不報怨也,此自當時事勢使然。《顔淵》:“樊遲問辨惑,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此即孟子所謂“好勇鬭狠,以危父母”者。《萬章》下。孟子又曰:“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盡心》下。《集注》謂:“言吾今而後知者,必有所爲而感發也。”其實此亦當時風氣如此,不必特指一事也。

    《史記·范雎蔡澤列傳》:鄭安平進雎於王稽,詐言其人有讎,不敢晝見。可見復讎風氣之盛,所謂不反兵者,非虚言也。聶政不肯受嚴仲子百鎰之金,即《禮記》所謂“父母存,不許友以死”者。

    《左氏》襄公二十二年:“鄭游眅將歸晉,未出竟,遭逆妻者,奪之以館於邑。其夫攻子明,殺之,以其妻行。子展廢良而立大叔。求亡妻者,使復其所。使游氏勿怨,曰:無昭惡也。”此以政令禁止民相讎報者也。文公六年:“賈季奔狄,宣子使臾駢送其帑。夷之蒐,賈季戮臾駢,臾駢之人欲盡殺賈氏以報焉。臾駢曰:不可,吾聞敵惠敵怨,不在後嗣,忠之道也。夫子禮於賈季,我以其寵報私怨,無乃不可乎?介人之寵,非勇也;損怨益讎,非知也;以私害公,非忠也。釋此三者,何以事夫子?盡具其帑,與其器用財賄,親帥扞之,送致諸竟。”敵惠敵怨,不在後嗣,復讎不除害之義也。不肯介人之寵,朋友不相迿之義也。不肯損怨益讎,不以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也。不肯以私害公,不虧君之義也。臾駢幾於能以德報怨矣。臾駢之人以賈季一人之失,而欲盡殺賈氏,何其甚也?孟子曰:“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孟子·盡心》下。亦不過一念之推耳,是以君子貴懲忿窒欲也。

    《周官》:“凡殺人而義者。”鄭《注》謂:“父母兄弟師長嘗辱焉而殺之者。”此臾駢之人,所以以駢見戮而欲盡殺賈氏也。夏侯惇年十四,就師學,人有辱其師者,惇殺之。漢魏間人猶時有此事。

    《管子·大匡》:“君謂國子,凡貴賤之義,入與父俱,出與師俱,上與君俱,凡三者,遇賊不死,不知賊,則無赦。”以此義推之,則復讎不徒非所禁,不復讎者且犯義當誅矣。《春秋》之義,君弑,賊不討,不書葬,以爲無臣子也。《公羊》隱公十一年。子沈子曰:“君弑,臣不討賊,非臣也;不復讎,非子也。葬,生者之事也。《春秋》君弑,賊不討,不書葬,以爲不繫乎臣子也。”案不繫乎臣子者,猶言非其君父也,乃絶之於君父云爾。又隱公四年:“衛人殺州吁於濮,其稱人何?討賊之辭也。”《解詁》云:“明國中人人得討之,所以廣忠孝之路。”《檀弓》:“邾婁定公之時,有弑其父者。公曰:寡人嘗學斷斯獄矣:臣弑君,凡在官者殺無赦;子弑父,凡在宫者殺無赦。”蓋古之爲羣也重統率。君也,父也,師也,皆一羣統率之人,故其尊之也如此;猶後世軍行失主將者,部曲重誅也。

    《曲禮疏》:“《異義》:《公羊》説:復百世之讎。古周禮説:復讎之義,不過五世。許慎謹按:魯桓公爲齊襄公所殺,其子莊公與齊桓公會,《春秋》不譏。又定公是魯桓公九世孫,孔子相定公,與齊會夾谷,是不復百世之讎也。從周禮説。鄭康成不駁,即與許慎同。凡君非理殺臣,《公羊》説:子可復讎;故子胥伐楚,《春秋》賢之。《左氏》説:君命天也,是不可復讎。鄭駮《異義》,稱子思云:今之君子,退人若將隊諸淵,無爲戎首,不亦善乎?子胥父兄之誅,隊淵不足喻,伐楚使吴首兵,合於子思之言也。是鄭善子胥,同《公羊》之義也。”案郜之狩,《春秋》諱齊侯稱“人”。《傳》曰:“前此者有事矣,後此者有事矣,則曷爲獨於此焉譏?於讎者將壹譏而已,故擇其重者而譏焉,莫重乎其與讎狩也。於讎者則曷爲將壹譏而已?讎者無時焉可與通;通則爲大譏;不可勝譏,故將壹譏而已;其餘從同。”《公羊》莊公四年。安得謂莊公與齊桓公會,《春秋》不譏?引夾谷之會,以非復百世之讎也。僖公元年:“九月,公敗邾婁師於纓。”《解詁》:“有夫人喪,不惡親用兵者,時惡邾婁人以夫人與齊,於喪事無薄故也。”哀姜且然,況桓公乎?抑《春秋》誅意不誅事,故乾時之戰,復讎者在下,則不與公。莊公九年。桓公之書葬,《傳》曰:賊未討,何以書葬?讎在外也。讎在外則何以書葬?君子辭也。《解詁》曰:時齊强魯弱,不可立得報,故君子量力;且假使書葬,於可復讎而不復乃責之,諱與齊狩是也。《公羊》桓公十八年。《穀梁》義同。然則《春秋》雖賢復讎,亦未嘗不量力,安得魯與齊會,一一譏之乎?許慎疾今學如讎,康南海語。見《新學僞經考》。然其無識妄斷率如此。至其從《左》義而非子胥,更不足辨也。

    一七一決鬥復讎

    事有可行於古,不可行於今者,風俗之異也。西方兩男争一女,往往以決鬥定之,勝者取女以去,敗者甘服無辭焉;心即不樂,不敢爲枉道以求報也。夫鬥者求勝而已,所由之道何擇焉?然而莫肯爲者,風氣未開,人自不出於其途也。今中國以兩男而争一女者亦多矣,使以決鬥定其勝負,勝者取女以去,豈可一日安乎?此無他,風氣之異也。然初守成法而不敢踰者,久而終必至惟勝之求。而所由之道,一切皆非所計而後巳。此事勢相激使然,雖有大力,莫之能遏者也。古之用兵,必守軍禮,不斬祀,不殺厲,不重傷,不禽二毛。其後終至於禽獮草薙,繫虜老弱,焚燒宫室,無所不爲者以此。觀於小,固可以知大也。

    《春秋》之義,復讎不除害,此亦古代之風氣,有以限止人,使不出於過當不直之途者也。然而其後亦有不能保守者矣,族誅之法,蓋由是而起也。方□□□之肆意殺人也,所至必行其所謂清鄉者,有穀五石者殺,有銀三百元者殺,曾爲官吏者殺,曾入軍伍者殺,而卜筮巫祝之流無論矣。其殺人也,鼓勵鄉民以行之,已殺其家一人,必又鼓鄉民盡殺其家而後已,曰將來彼謀報復,爾家將無噍類也。嗚呼!復讎不除害之道,猶有存焉。而復讎之事,猶可行乎?君子觀於此,而知風氣之變遷之烈也。

    一七二斷獄重情

    古之聽訟,所以異於後世者何與?曰:古者以其情,後世則徒以其事而已矣。人之所以能相與羣居而不亂者,以其相親愛;其不然者,則以其相怨怒。而人之所以相親愛相怨怒者,非以其利不利也,而特以其心之欲相利抑欲相賊。親戚朋友,敝吾之物,雖若丘陵,弗怒也;苟有意欲相賊者,則雖簞食豆羹,或至於挺劍而起矣。夫人,不能無羣居者也。利於羣居者謂之善,不利於羣居者謂之惡,此無待再計也。有相利之心,則足以使人相親愛;有相賊之心,足以使人相怨怒。而無其情而有其事者不然。則刑罰之所誅,乃意而非事,亦昭昭矣。此《春秋》聽獄之所以重志也。《大學》:“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此十四字亦見《論語·顔淵》。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蓋謂此也。

    古之斷獄,所以能重其情者,以其國小民寡而俗樸,上下之情易得而其誠意易相孚也。《左氏》莊公十年:“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徧,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所謂“必以情”者,《王制》曰:“凡制五刑,必即天論,郵罰麗於事。凡聽五刑之訟,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以權之。意論輕重之序,慎測淺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以盡之。”蓋其推原其犯罪之由,而究度其究爲罪與非罪如是其悉也。《論語》曰:“孟氏使陽膚爲士師,問於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子張》。《孟子》曰:“鄒與魯鬨,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對曰: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梁惠王》下。深推其犯罪之由,而洞燭乎其不得已之故,所謂得其情也。得其情,哀矜之心必有惕然不能自已者矣,刑罰安得不中?然此惟國小民寡而俗樸之世爲能。若如後世,敦樸既灕,詐僞百出,犯罪者不必窮民,或多大猾,微論其情不易得;即能得之,而以朽索馭六馬,懍懍乎防其奔逸之不暇,雖明知其窮而可矜,安能恤之?而於大猾,則有孰視而莫敢誰何者矣,而孰能治之!舉世皆知法律之誅求,乃其事之表面,而非心之意也,在上者雖有哀矜之心,亦豈有詳刑之效哉?

    《周官·秋官》小司寇:“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此所求其罪狀,無或有枉。司刺:“掌三宥三赦之法。壹宥曰不識,再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壹赦曰幼弱,再赦曰老旄,三赦曰憃愚。”此皆確有其人,確有其事,既得其罪狀之後,又深念其是否如是者也。《王制》曰“必察小大之比以成之”,則慮蔽獄之人,性質或有寬嚴,又或有一時之喜怒,故必擇前此之成案,以相比較也。此皆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之道也。《管子·霸形》:“孤幼不刑。”《戒》篇:“老弱勿刑,三宥而後弊。”夫一人之聰明,必不如萬人之聰明也,是故“疑獄,氾與衆共之,衆疑,赦之”。《王制》。《周官》三刺之法,一曰訊羣臣,二曰訊羣吏,三曰訊萬民。小司寇。又見司刺。《孟子》“左右皆曰可殺”,即所謂“訊羣臣”;“諸大夫皆曰可殺”,即所謂“訊羣吏”;“國人皆曰可殺”,即所謂“訊萬民”。《梁惠王》下。蓋古之遺制也。《南史·扶桑傳》曰:“貴人有罪,國人大會。坐罪人於坑,對之宴飲分訣若死别焉。以灰繞之,其一重則一身屏退,二重則及子孫,三重則及七世。”扶桑蓋濊貉之族浮海而東者。濊貉法俗,類中國者極多,予别有考。抑人羣演進之程度相同,其法俗亦往往相類,正不必論其淵源之所自而已足相證明矣。

    聽獄者之誅事而不誅意,果何自始哉?曰:一由風俗日灕,民思僥倖,《王制》所以云“凡作刑罰,輕無赦”也。一由是非利害,日益錯雜而難明,《王制》所以有“不以聽”之“四誅”也。《王制》曰:“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衆,殺;行僞而堅,言僞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衆,殺;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衆,殺;此四誅者不以聽。”《注》曰:“爲其爲害大而辭不可明。”案犯法者有二:一不忍於社會之壓力而悍然犯之,如《莊子·則陽》篇柏矩所哭之辜人是。此僅圖苟免其身,乃尋常所謂犯罪。一不以社會之是非爲然,而欲反之,則不逞之徒矣。《王制》此四誅,皆其流亞也。一由衆心不同,不可理喻,而不得不取一切之法,《王制》所謂“凡執禁以齊衆,不赦過”也。蓋風氣稍變,德與禮之用窮,而不得不專恃法。夫法之與德禮,其初本一也,而後卒至於分歧者,則以民俗漸灕,表裏不能如一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何以窮之?其不得不舍其意而誅其事,亦勢也。故人不能皆合乎禮,而必有刑以驅之,而法之爲用由是起。其初猶兼問其意也,卒至於盡舍其意而專誅其事,而法之體由是成。

    《王制》又曰:“有旨無簡,不聽。”《注》:“簡,誠也。有其意,無其誠者,不論以爲罪。”此謂明知其有犯罪之意,能得其犯罪之情。而不能得其犯罪之實據者,蓋不徒誅意而兼重事矣。因民情不易得,而不敢專據之以蔽罪也,亦法律變遷之漸也。

    民情不易得,則蔽獄不免失實,而不得不力求其輕,故曰:“附從輕,赦從重。”《王制》。《左氏》:聲子謂子木曰:“善爲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賞僭則懼及淫人,刑濫則懼及善人。若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失善,寧其利淫,無善人則國從之。《詩》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無善人之謂也。故《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懼失善也。《商頌》有之,曰:不僭不濫,不敢怠皇,命於下國,封建厥福。此湯所以獲天福也。”襄公二十六年。“附從輕,赦從重”,原不失祥刑之意,不幸而有過,勢亦不得不然,然去不僭不濫者則遠矣,終不得不謂爲過也,此風氣之灕爲之也。語曰:“無赦之國,其刑必平。”予亦曰:“無輕附之國,其俗必樸。”

    一七三龜兹刑法與中國類

    肉刑之廢也,欲復之者頗多,其所持議,亦有多端;而曰使淫者下蠶室、盜者刖其足,則永無淫放穿窬之患矣,亦其一説也。此似是而實不可通。《周書·異域傳》:龜兹,其刑法殺人者死,劫賊則斷其一臂,并刖一足。其用意正與中國古制相類。凡民族之初制,恒相類也,以其直情而逕行也。

    一七四扶桑國法

    儒家説治古無肉刑,後人疑之,非也。古必虧體而後稱刑,虧體必其創之不可復者,此惟兵刃足以致之,而兵刃惟用諸戰陳,故曰:“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國語·魯語》。地治之官,所施諸民者,止於圜土嘉石,而附於刑者必歸於士。士固戰士之稱,士師則士之長也。《梁書·諸夷傳》:扶桑,“其國法有南北獄,若犯輕者入南獄,重罪者入北獄。有赦,則赦南獄,不赦北獄。在北獄者,男女相配,生男八歲爲奴,生女九歲爲婢,犯罪之身,至死不出。貴人有罪,國人大會,坐罪人於阬,對之宴飲分訣若死别焉。以灰繞之,其一重則一身屏退,二重則及子孫,三重則及七世。”其罰皆貤及子孫,可謂酷矣,然終無虧體之刑也。扶桑者,貉族之浮海而東者也,其法俗多類殷,予别有考,然足證治古無肉刑之説矣。

    原刊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二日天津《民國日報》副刊“史與地”

    一七五地平綫

    《詩·周頌·噫嘻》:“終三十里。”《毛傳》曰:“終三十里,言各極其望也。”疏引王肅云:“三十里天地合。”此即今所謂地平綫也。天子種之離宫别館旁極望焉,亦即《毛傳》:“各極其望”之極望。

    一七六地圖

    《周官》地圖有數種: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以天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辨其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而辨其邦國都鄙之數,制其畿疆而溝封之。”職方氏:“掌天下之圖,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國都鄙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與其財用九穀六畜之數要,周知其利害。”此皆徧及天下,故鄭《注》以司空郡國輿地圖、司空輿地圖相況。鄭注大司徒云:“土地之圖,若今司空郡國輿地圖。”注職方氏云:“天下之圖,如今司空輿地圖。”《疏》云:“職方兼主夷狄。夷狄中漢時不置郡國,惟置校尉掌之。”似鑿。鄭特措詞偶異耳。其所重者,蓋凡能生利之地,與其人民之數。土訓:“掌道地圖,以詔地事。《注》:“道,説也。説地圖九州形勢,山川所宜,告王以施其事也。若云荆揚地宜稻,幽并地宜麻。”道地慝,以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詔地求。《注》:“地慝,若障蠱然也。辨其物者,别其所有所無,原其生,生有時也。以此二者告王之求也。地所無及物未生,則不求也。””謂此。遂人:“以土地之圖,經田野,造縣鄙形體之法。五家爲鄰,五鄰爲里,四里爲酇,五酇爲鄙,五鄙爲縣,五縣爲遂,皆有地域溝樹之。”則其一地域中之圖。合若干地域,則成一國之圖;合若干國,則成天下之圖矣。小宰之職云:“聽閭里以版圖。”《注》引鄭司農云:“版,户籍;圖,地圖也。聽人訟地者以版圖決之。司書職曰:邦中之版,土地之圖。”小司徒云:“地訟,以圖正之。”司會:“掌國之官府郊野縣都之百物財用,凡在書契版圖者之貳,以逆羣吏之治,而聽其會計。”司書:“掌邦中之版,土地之圖,以周知出入百物,以叙其財。”亦皆注意於民生,故及生財用之地。司險:“掌九州之圖,以周知其山林川澤之阻,而達其道路。設國之五溝五涂而樹之林以爲阻固,皆有守禁,而達其道路。國有故,則藩塞阻路而止行者,以其屬守之,惟有節者達之。”此則專司道路者,掌固、司險所職,特一在國、一在野爲異。《序官注》:“國曰固,野曰險。”司險有圖,掌固可知;不言者,文不具,或舉一以見兩也。

    古所謂地圖者,未必其測量甚精、大小準確也,然於實用所資之事則必具。内宰之職:“掌書版圖之法,以治王内之政令,均其稍食,分其人民以居之。”《注》:“版,謂宫中閽寺之屬,及其子弟録籍也。圖,王及后世子之宫中吏官府之形象也。”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爲之圖。”墓大夫:“掌凡邦墓之地域,爲之圖。”卝人:“掌金玉錫石之地。若以時取之,則物其地圖而授之。”是凡一極小之區域,皆有圖也。據圖可辨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冢墓及金、玉、錫、石所在,則其記載頗詳正,不僅著其廣輪,略備名山大川矣。遂人所造,小宰、小司徒所據以聽訟者,當如後世魚鱗册之圖,内宰、冢人、墓大夫、卝人之所爲,後世轉無可比擬矣。

    列國分主之世,一國所以得有他國之地圖者,蓋由臣伏之國之進獻。《史記·燕世家》:“太子丹使荆軻獻督亢地圖於秦,因襲刺秦王。”《索隱》曰:“督亢之田,在燕東,甚良沃。”案古田地通言,凡言地圖者,皆謂土田之圖,非今所謂地圖。《索隱》之言是也。有土田必有耕之之人,故版圖恒連言。《史記·蕭相國世家》:“沛公至咸陽,諸將皆争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漢王所以具知天下阨塞、户口多少、强弱之處、民所疾苦,以何具得秦圖書也。”此圖書即指版圖言。曰“知天下阨塞”者,蓋司險之所爲,曰“知民所疾苦”者,蓋即土訓之所詔。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掌道方慝,以詔辟忌,以知地俗。”《注》:“説四方所識久遠之事,以告王觀,博古所識,若魯有大庭氏之庫、殽之二陵。方慝,四方言語所惡也。不辟其忌,則其方以爲苟於言語也。知地俗,博事也。”此蓋陳《詩》以觀民風之流,亦有裨於知民疾苦。秦有天下,則天下之版圖咸歸之矣。蘇秦之説趙肅侯曰:“臣竊以天下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謂田也。五倍於秦。”張儀之説秦惠王曰:“據九鼎,案圖籍,挾天子以令於天下,天下莫敢不聽。”皆見《史記》本傳,下文説秦武王亦再言挾天子、按圖籍。戰國時之周未必能有天下之圖籍,蘇秦更未必有天下之地圖可按,蓋爲縱横家之書者爲之辭,未必當時之口語也。

    《藺相如傳》:“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與趙。”此指秦邦域内之圖,雖未必當時情事,然在理則可有。

    《逸周書·程典》:“慎地必爲之圖,以舉其物,物其善惡,度其高下,利其陂溝,愛其農時,脩其等列,務其土實,差其施賦,設得其宜,宜協其務,務應其趣。”所謂地圖,亦全以有裨農事爲旨,可與《周官》參觀。

    一七七五嶽

    五嶽之名,《爾雅》似有兩説,然實係一説也。《釋山》曰:“河南華,河西嶽,河東岱,河北恒,江南衡。”又云:“泰山爲東嶽,華山爲西嶽,霍山爲南嶽,恒山爲北嶽,嵩高爲中嶽。”前説雖無五嶽之名,《詩·崧高疏》謂“《釋山》發首陳此五山,不復更言餘山,明有爲嶽之理”,其説是也。衡山之名,蓋由來已久,且所苞甚廣。凡山之東西緜亘者,皆可稱衡,不徒不必指今之衡山,并不必定指霍山也。然以霍山爲衡山之主峯,爲時必較早,以今之衡山當之,必較後。何者?淮南自古與北方交接多,湖南則至春秋時尚未開闢也。《詩疏》云:“《傳》言四嶽之名,東嶽岱,南嶽衡,《爾雅》及諸經傳多云泰山爲東嶽,霍山爲南嶽者,皆山有二名也。若然,《爾雅》云江南衡,《地理志》云衡山在長沙湘南縣;張楫《廣雅》云天柱謂之霍山,《地理志》云天柱在廬江潛縣,則在江北矣。而云衡、霍一山二名者,本衡山一名霍山,漢武帝移嶽神於天柱,又名天柱亦爲霍,故漢魏以來衡、霍别耳。郭璞《爾雅注》云:霍山,今在廬江潛縣西南,别名天柱山,漢武帝以衡山遼曠,移其神於此,今其土俗人,皆呼之爲南嶽。南嶽本自以兩山爲名,非從近也。而學者多以霍山不得爲南嶽,又言從漢武帝始乃名之;如此言,爲武帝在《爾雅》前乎?斯不然矣。竊以璞言爲然,何則?孫炎以霍山爲誤,當作衡山,案《書傳·虞夏傳》及《白虎通》、《風俗通》、《廣雅》并云霍山爲南嶽,豈諸文皆誤?明是衡山一名霍也。”案《書傳》明出武帝前,足徵郭璞謂霍有嶽名非始武帝之確,然謂衡一名霍則誤矣。當云:衡山所苞甚廣,前世以霍山爲其主峯,後乃移其名於湘南也。然衡山之名可移,霍山之名則不可移。至疑潛在江北,與《爾雅》江南之説不合,則衡山所苞既廣,《爾雅》之言,初不專指一峯,正無足疑也。

    然以霍山爲南嶽,猶非其朔也。《漢書·郊祀志》曰:“昔三代之居,皆河洛之間,故嵩高爲中嶽,而四嶽各如其方。”可見五嶽之名,隨世而變。《爾雅·釋地》云:“中有岱嶽。”《淮南·地形》云:“東方之美者,有醫母閭之珣玗琪焉;東南方之美者,有會稽之竹箭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西南方之美者,有華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珠玉焉;西北方之美者,有崐侖之球琳琅玕焉;北方之美者,有幽都之筋角焉;東北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中央之美者,有岱嶽以生五穀桑麻,魚鹽出焉。”高《注》釋諸山之名,均未必與古合,而岱嶽爲今泰山,則無可疑。四嶽緣起,蓋由巡守,《白虎通》、《風俗通》皆以桷釋嶽,爲考功德明黜陟之義。中嶽則由祭天,《記》所謂因名山以升中於天也。《禮器》。巡守之制,後來以泰山爲東嶽,今之衡山或霍山爲南嶽,華山爲西嶽,恒山爲北嶽,則一歲之中,馳驅且不可徧,更無論省方觀民矣。此實述經傳者以當時地理附會古制之失。語其實,古所謂巡守者,必在邦畿之内;其時之邦畿,且未必有千里之廣。夏諺所謂“一遊一豫”者,乃正當時巡守之事耳。然則西嶽之初,必在泰山之四面,距泰山不甚遠也。《淮南》述九域之山,與《周官》職方同。五嶽就五方言之,言四鎮則兼四隅耳。四鎮,其初亦不得如《周官》所言之遠也。鄭注大宗伯,與王肅注《書》,服虔注《左氏》,同取岱、衡、華、恒、崧高之説,見《詩疏》。而注大司樂,又據職方,可見鄭意亦謂五嶽隨世而殊也。

    郭璞云“讖緯皆以霍山爲南嶽”,而《詩疏》引《孝經鉤命決》云南嶽衡,則其所謂衡者,亦指霍山而言也。讖緯雖不足據,然起哀、平之世,古文説尚未出,古讖辭雖多妖妄,緯説仍取今文,經説之亡佚者,賴之而可考焉。然則先漢經説,固皆以霍山爲南嶽也。

    四嶽既分主四方,其官似當以四人爲之。《堯典》言四嶽,恒若一人者,其時疆域小,主四方之官,不妨其皆在朝;抑《堯典》之言,亦出追述,不復能知堯之所咨及舉鯀者爲何人也。《崧高》毛《傳》云“堯之時,姜氏爲四伯,掌四嶽之祀,述諸侯之職”,亦渾言之。《疏》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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