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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濑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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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理解的,是喜助这个人的无欲和知足。

    喜助为找工作疲于奔命,只要有活干,他会不辞辛劳,卖力苦干,能够勉强糊口就心满意足。入狱以后,吃到以前从未吃过的东西,仿佛天上掉馅饼,不劳而获,感觉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满足。

    庄兵卫通过换位思考,终于发现自己和喜助的差距过于悬殊。一家人靠自己的俸禄过日子,虽然有时入不敷出,但基本上收支平衡。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而且对这种生活几乎没有满足感,既没有幸福感,也没有不幸之感。然而心底难免忧虑:要是这官府的差事被罢免,该怎么办?万一得了大病,该怎么办?这样的生活难以为继。每当知道妻子从娘家拿钱回来补贴家用的时候,这种忧虑恐惧就会从潜意识里抬起头来。

    那么,这悬殊的差距是如何产生的呢?表面上看,喜助独自一人,无牵无挂,而自己有家有口。当然可以把原因归咎到这上面,但其实是自欺欺人。即使自己同样是孤身一人,似乎也不会有喜助那样的心态。庄兵卫觉得,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庄兵卫只是笼统含糊地思考人生。人生了病,就想没病那该多好。饔飧不继,就想一日三餐那该多好。当没有未雨绸缪的积蓄时,就想有点积蓄该多好。有了积蓄,就想这积蓄越多越好。如此一个接一个地考虑下去,没有尽头,不知止步。庄兵卫发现,止步于人生欲求的正是眼前这个喜助。

    庄兵卫忽然睁开惊异的眼睛看着喜助,感觉正仰望天空的喜助头顶放射出毫光。

    庄兵卫盯着喜助,叫了一声:“喜助先生。”这“先生”倒不是庄兵卫有意识地改变称呼。话从嘴里说出来,再返回自己的耳朵,庄兵卫发现这样称呼他不妥,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是。”喜助似乎也对“先生”这个称呼感到疑惑,提心吊胆地看着对方的表情。

    庄兵卫掩饰有点尴尬的神色,说道:“可能你觉得我打听的事情太多,你发配到离岛,是因为杀人。能不能把事情的缘由告诉我?”

    喜助诚惶诚恐地回答道:“是的。”接着小声地开始叙述:“实在是一时糊涂,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来,后悔莫及。后来回想起来,怎么竟然那么干,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完全是昏了头。小时候,双亲死于瘟疫,剩下我和弟弟两个人。村里人看我们,就像自家屋檐下的小狗一样可怜,给予照顾关爱。我们也在村里跑跑腿,干点杂活,总算没有挨饿受冻,活了下来。逐渐长大以后,我们出去揽活,也是尽量不分开,互相关照,相依为命。

    “那是去年秋天,我和弟弟一起去西阵的一家丝织厂干活,操作空引机[5]。可是过不多久,弟弟得病,无法干活。当时我们住在北山的一间窝棚里,每天要过纸屋川桥去上班。天黑以后,我买点吃的带回去。弟弟一直等着我,对我一个人干活养他很是过意不去,老说对不起、对不起。

    “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回来,看见弟弟趴在被子上,周围都是血。我吓坏了,把手里的竹皮包[6]还有别的东西一扔,到他身边,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弟弟抬起头看着我,他脸色煞白,从脸颊到下巴鲜血淋漓,已经无法张口说话。他喘一口气,伤口就随之发出咻咻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怎么回事,问:‘你怎么啦?是吐血了吗?’正要挨近他身旁,弟弟右手撑着床铺,把身子稍稍支起来,左手使劲按住下巴,黑色的血块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弟弟用目光示意我不要靠近他,然后勉强开口说道:‘对不起,原谅我吧。反正这病好不了,我想早点死,这样哥哥你也稍微松快些。本以为割断喉管,就会马上死去,没想到只是漏气,没死成。我想应该割得深一点,便使劲往里按,结果刀偏向一边去了。刀刃好像没坏,如果你把它拔出来,我就死成了。我这样说话特别痛苦,你就帮我拔出来吧!’弟弟松开了左手,气又从伤口漏出来。

    “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默默地看着弟弟喉咙的伤口。看来他是右手拿着剃刀,横切喉管,但没有死成,于是又把剃刀深深地扎进去。伤口外面露出大约两寸的刀把。见此景象,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着他。弟弟也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好不容易说道:‘你等着,我去喊大夫来。’弟弟似乎流露出抱怨的眼神,又用左手紧紧按住喉咙,说:‘大夫也没用。啊啊,疼!快点拔掉!求你了!’我不知所措,只是看着他的脸。这种时候简直不可思议,眼睛竟然会说话。弟弟的眼睛怨恨地看着我,仿佛催促我‘快动手!快动手啊!’。我感觉车轮在脑子里不停地旋转。弟弟严厉的眼神还在催促,那眼神逐渐变得凶狠起来,像是对仇敌怒目而视那样凶残冷酷。这时,我终于明白,必须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我说:‘没办法,我这就给你拔了。’弟弟的眼神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似乎还有些高兴的样子。我想必须干得干脆利落,于是膝盖跪地,探出身体。弟弟放开撑在被子上的右手,换成按在喉咙上的左手撑着被子,躺下来。我攥紧剃刀的刀把,一下子拔出来。

    “就在这时,邻居老太婆打开我家的前门走进来。我委托这个老太婆在平时我不在家的时候照顾弟弟吃药什么的。当时屋子里相当黑暗,不知道她都看见什么了,只听她啊了一声,慌慌张张跑出去,门也没关。虽然我十分注意拔刀的时候要快要直,但拔出来的手感,觉得割断了一处原先没有割断的地方。因为刀刃朝外,所以大概割断了外面的部位。我手持剃刀,呆呆地看着老太婆走进来又跑出去。待我回过神再看弟弟,他已经断气。伤口大量出血。我把剃刀放在一边,凝视着眼睛半睁半闭的弟弟的脸。接着村官员进来,把我带去村公所。”

    喜助讲述的时候,略微抬头,看着庄兵卫的脸。讲完以后,目光落在膝盖上。

    喜助的讲述条理清晰,甚至可以说条理过于清晰。大概因为在这半年时间里,他无数次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同时是在村公所的盘问、町奉行所的审讯中小心谨慎地梳理回答的结果。

    庄兵卫听其叙述,有身临其境之感。喜助讲到一半时,庄兵卫就产生疑问:这能说是杀害弟弟吗?这能说是杀人吗?听到最后,他还是无法解开疑惑。弟弟对喜助说“拔掉剃刀,我就会死去,你帮我拔掉剃刀吧”,所以,喜助拔掉剃刀让弟弟死去。这个行为被断定为杀人。但是如果不拔剃刀,弟弟也会死的。弟弟之所以说希望快点死,是因为无法忍受痛苦。喜助不忍心弟弟受痛苦的折磨,想把他从痛苦中拯救出来,所以才结束其生命。这是犯罪吗?杀人无疑是犯罪。但如果是为了把他从痛苦中拯救出来,这也是犯罪吗?他疑团纠结,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庄兵卫认为还是交给上面去判断吧,自己只能听从权威的意见。他决定将奉行大人的判断作为自己的判断。但即便这么想,庄兵卫心里还是有无法释怀之处,那只好当面向奉行大人请教。

    月色朦胧夜渐深,高濑舟载着沉默不语的两人,在黑黝黝的水面上滑行。

    * * *

    [1]江户时代幕府的下级官员,负责警察、总务等工作。

    [2]即松平定信(1758——1829),江户时代的大名、政治家。陆奥国白河藩第三代藩主。

    [3]指正月七日的人日、三月三日的女儿节、五月五日的端午、七月七日的七夕、九月九日的重阳。

    [4]每年十一月十五日,三岁、五岁的男孩和三岁、七岁的女孩前往神社或寺庙参拜。

    [5]引进提花机之前的主要花纹纺织机,须两人共同进行操作。

    [6]竹子皮包裹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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