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我们沉醉在幸福之中。大家都是这样,尤其是年轻人。那是人类再发现的头几年,补完组织深深探入地底的宝库,借此重建古老的文化、古老的语言,甚至是古老的问题。先祖对完美的追求,曾如梦魇一般将他们迫至崩溃边缘。而今,在杰斯寇斯特大人和爱丽丝·摩尔女士的带领下,古代文明崛起,仿佛从旧日时光之海中浮现的众多巨大陆块。
我自己呢,则是这一万四千年来第一个在信上贴下邮票的人。我带维吉妮雅去听了第一场钢琴独奏会。当霍乱在塔斯马尼亚释出,我们都在观看器上关注。我们看到塔斯马尼亚人在街上跳舞,因为他们已无须接受任何保护。每个地方、每件事都变得令人兴奋,每个地方的男男女女都在努力,要建立一个更不完美的世界。
我走进医院时还是我自己,出来时就成了法国人。当然,我记得自己以前的生活————我都记得,但也都不重要。维吉妮雅也是法国人,我们所拥有的未来岁月就像熟透的果实,垂在恒夏果园,列在我们眼前。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以前,我可能会在睡前这么想着:政府给了我四百年的时间,从现在起的三百七十四年,他们会停止使春的注射剂,然后我就会死。而现在,我知道什么都可能发生。安全装置全都关上了,疾病到处肆虐。要是够幸运,有希望和爱,我可以活上一千年————或者可能明天就会死去。我是自由的。
我们无时无刻都尽情作乐。
维吉妮雅和我创造了古代世界几乎完全殒落后的第一份法文报纸。我们可以在新闻甚至广告中找到乐子。某些文化面的东西很难重现,比如若要谈论只剩名字的食物,就相对困难。但在地底深之又深的地方有不间断工作着的类人胎膜和机器人,他们让地表世界充满足够的新奇事物,让希望填满每个人的心。我们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又不完全是假的;我们知道,当疾病夺走根据统计应当减去的人数,那疫情就会结束。当事故率升得太高,就会自动停下来。我们知道,补完组织会在大家背后照看我们身边的一切;我们相信,杰斯寇斯特大人和爱丽丝·摩尔女士是以朋友的身份,与我们一起进行这场游戏,并非利用着我们,把我们当成竞赛中的牺牲品。
就拿维吉妮雅来说吧!她以前的名字叫“曼娜莉玛”。那是她出生编号的代码音译。她个子很小,整个人看起来相当结实,只差一点就能说是圆润丰满;她有满头细致的棕色卷发,一双红眼深邃绚丽,唯有眯眼迎向太阳时,阳光才能让那虹膜中的宝藏显露出来。我早就知道她,却不曾真正认识她。我常常见到她,却从来没有真正看见她。直到成为法国人的那天,我们在医院外头相遇。
我很高兴能见到熟人,便用旧的通用语交谈,但说得不是很顺。而且,我边说边觉得她不再是曼娜莉玛,而是某个古老、罕见又奇特的人,好似从过去那富丽堂皇的世界来到后世徘徊。我只能结结巴巴地:
“你现在是怎么称呼自己的呢?”
她以同样的语言回答:“叫我维吉妮雅。”
我注视着她,然后坠入爱河。这是我命定的人生。在她犹如少女的温柔和青春背后,藏着某种强大不羁的事物。那双坚定的红眼中仿佛有命运之神对我细细低语,那双眼睛试探着我,没有犹豫,充满惊奇,一如我们对横在眼前的新世界做的试探。
“我有这个荣幸吗?”我边问边向她伸出臂膀,就像在进行催眠学习时学到的那样。她挽住我的手臂,我们一起走出医院。
我哼起一支调子,它随着古法语浮现在我脑海中。
她轻轻拽着我的臂膀,抬头对我微笑。
“这是什么?”她问,“还是说,你也不知道?”
歌词轻柔又不受控制地来到我唇边,我轻轻地唱,让她的卷发盖住我的声音。就像人类再发现赋予我的一切,我唱起在心中浮出的流行歌:
她不是我本来寻觅的女人。
遇见她完全是场意外。
她说的不是正统法语,
而带着马提尼克的含糊口音。
她没有钱,她不时髦。
但拥有最迷人的眼神,
那就是一切。
突然间,我忘词了。“我好像忘了接下来要怎么唱。这首歌叫《马库巴》,和某座被古法国人称为‘马提尼克’的美丽岛屿有关。”
“我知道在哪里!”她大喊着说。她被赋予的记忆跟我是一样的。“你可以从地球港上看见它!”
我们一下子被拉回原本熟知的世界。地球港位于一块小型大陆东缘,屹立在一座十二英里高的基座上。在地球港顶部,补完阁员仍在已毫无意义的仪器间工作。船只从星尘间悄然入港,我看过照片,但从没去实际看过————事实上,我认识的人中完全没有人去过地球港。为什么要去?我们可能根本不受欢迎。更何况,你永远可以在观看器上看到照片,而且一样很清楚。对曼娜莉玛来说————对我亲爱又惹人怜的曼娜莉玛————去那个地方相当令人费解。我不禁觉得,以前那个完美世界中的每件事,其实不如表面那样简单明了。
维吉妮雅(新的曼娜莉玛)本来想用旧通用语说话,最后却放弃了,改用法语说:“我姑姑————”她指的是某个跟她有亲戚关系的女子。几千年来,从没人有过姑姑。“是一个信徒,她曾带我到阿巴丁格那儿,感受它的圣洁之气和好运。”
旧的那个我有些震惊,变成法国人的我则对此有些忧虑。这个女孩居然在人类变得诡异之前就做过这般异常的事。阿巴丁格是一部早就废弃的计算机,是地球港之柱的一部分。类人胎膜把它当成神,而人们有时也会去看它。这种行为本身实在是俗气又令人生厌。
又或者曾经是这样。直到一切又再次变得新鲜。
我压下语气中的烦躁,问她说:
“那里如何?”
她轻轻地笑了,但笑声中蕴藏某种使我心寒的颤音。倘若旧的曼娜莉玛有秘密,新的维吉妮雅会做出什么行为呢?我简直要憎恨起让我爱上她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命运,让我觉得她碰触我臂膀的手是我与永恒之间的联结。
她对我微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地面上的路正在修整,于是我们沿着斜坡,走进地下一层。依照法律规定,真正的人类、原祖人和类人胎膜都能在此走动。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从来没离开出生地,并走超过二十分钟。这个斜坡应该还算安全。最近原祖人已经越来越少,这些来自星群间的人尽管是真正的人类,却为了适应上千个世界的环境,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至于类人胎膜,虽然不少长得很漂亮,但那其实是我们道德上的缺陷。他们是由动物培育成的人类,和机器人一同扛下真正的人类都不愿意做的烦琐杂务。有流言说,他们甚至会和真正的人类杂交繁殖。我完全不希望我的维吉妮雅暴露在有这种家畜在的地方。
她始终挽着我的手臂。当我们沿斜坡向下走,进入一条繁荣的过道,我抽出自己的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近。这里的灯光充足,相当明亮,比被我们抛在身后的日光还要清晰————然而却是无处不诡异、到处都有威胁。如果是在以前,我会立刻转身回家,不会让自己暴露如此恐怖的东西之中。但在这个当下、在这样的时刻,我不忍心与刚刚寻获的爱人分离,同时也害怕着如果我回到在塔楼里的住所,她可能也会回去她自己的家了。无论如何,成为法国人让我多了一点追求危险的刺激感。
老实说,路上的人看起来很普通。有许多忙碌的机器人,有些是人形,有些则不是。我没看到任何一个原祖人。除此之外的人————因为他们让路给我们,所以我知道那些是类人胎膜————看起来就和地面上真正的人类没什么不同。有个外貌亮丽的女孩对着我挤眉弄眼。我不喜欢那种目光————俏皮、狡黠、挑衅,过度出挑,超过了界限。我怀疑她有狗的血统。犬种人在类人胎膜中是最轻佻随便。狗人里甚至出了一个哲学家,录制了一卷磁带,表示狗是人类历史最悠久的朋友,所以它们有权比其他形式的生命体更亲近人类。我看到这卷磁带时心想,把狗培育成苏格拉底的模样也太幽默了。但到了这地方,在这地下层的顶端,我就不确定自己还是这么想了。如果他们之中有某个无赖开始耍流氓,我能怎么办?杀了他吗?但这样就会有法律上的状况,补完组织的副局长肯定会来找我喝茶。
维吉妮雅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她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开始问我地下顶层的事。我以前只来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小时候。但她的惊叹在我耳边不断起落,实在是非常令人心醉。
接着,事情就发生了。
起初我以为那是人。他在地底光线的掩盖下矮了一截,但靠近后,我就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的肩膀肯定有五英尺宽,额头上有又红又丑的疤,看得出那原本长在那儿的角从头骨上被挖掉。他是个类人胎膜,显然源自牛种。坦白说,我不知道这种有问题的家伙竟然会被留下。
而且他喝醉了。
他走近时,我可以听见他心中的杂音……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原祖人,他们不是我们————他们在这里干吗?他们脑子里想的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他以前没用法文心灵感应过。
这很糟。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会讲话没什么特别,但只有少数的类人胎膜懂得心灵感应————他们做的通常是特殊的工作,例如一些在只能透过心灵感应传达指令的地底深处的工作。
维吉妮雅紧贴着我。
我在心中以熟悉的通用语说:我们是真正的人类,你得让我们过去。
对方没有回应,反而发出一声咆哮。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喝了什么东西而喝醉,总之,他收不到我传达的讯息。
我可以看到恐慌、无助与憎恨在他的思绪里成形,接着,他舞动着双手,以一种像要撞毁我们身体的气势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集中意念,将“停止”的命令投射给他。
没有用。
一阵恐惧袭来————我意识到自己丢给他的命令用的是法语。
维吉妮雅尖叫。
牛人迫近眼前。
他在最后一刻偏了方向,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地经过我们身边;他发出的吼声充斥在巨大通道,他把我们抛在后头。
我仍搂着维吉妮雅,转身去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让他放过我们。
我眼前所见之事怪异至极。
我们的身影沿着廊道往反方向跑远————在我的身影奔跑时,黑紫色的披风飞在静止的空中,而维吉妮雅紧跟着我,金色连衣裙在身后飘动。那形影十分逼真。牛人是追着他们。
我困惑地望着这个景象,想起人们说的话:守护屏障已不会再保护我们。
有个女孩静静站在墙边,我几乎将她错认成雕像。她说:
“请别过来。我是猫。要耍他是很简单的。但你们最好回地上。”
“谢谢,”我说,“谢谢。你的名字是?”
“有差吗?”那女孩说,“我不是人。”
我觉得有些受到冒犯,于是坚持地说:“我只是想跟你道谢。”跟她说话时,我看见她的明亮与美丽,如同火焰。她的皮肤白净,有着奶油般的颜色;而那头长发————比人类的秀发更为细致————那是波斯猫的狂野金橙色。
“我是喵梅儿,”女孩说,“我在地球港工作。”
我和维吉妮雅闻言都愣住了。猫人的地位在我们之下,应该避而远之,但地球港却在我们之上,应该尊而敬之。那……喵梅儿算是哪一边?
她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容比维吉妮雅的微笑更顺眼,她仿佛揭开了一个情欲知识的新世界。我知道她并不想对我怎样————看她的态度举止就知道了。也许,她只懂得这样笑。
“别那么拘谨,”她说,“不必在意。你们最好赶快走,我听见他回来了。”
我转身寻找那个喝醉的牛人。没看到他的身影。
“从这里上去吧,”喵梅儿说,“这是紧急逃生梯,可以把你们带回地面。我不会让他跟过去的。你是说法语吗?”
“对,”我说,“你怎么————”
“快走,”她说,“抱歉,是我多问了。快!”
我走进小门,有道旋梯通往地面。走阶梯有失我们身为真人的尊严,但在喵梅儿的催促下,我别无选择。我点点头,向喵梅儿道别致谢,拉着身后的维吉妮雅步上楼梯。
到了地面,我们停下脚步。
维吉妮雅喘着气:“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我们现在安全了。”我说。
“才不安全,”她说,“一想到不得不跟她说话,就让人觉得脏!”
维吉妮雅觉得喵梅儿比喝醉的牛人更糟糕————但她似乎觉得我有所保留,因为她又说:
“遗憾的是,你会再见到她的……”
“啊?你怎么知道?”
“我并不知道,”维吉妮雅说,“我猜的。但我总是猜得很准,非常准。毕竟,我去看过阿巴丁格。”
“亲爱的,我刚刚还在问你那里怎么样呢。”
她不发一语,摇摇头,沿街走开。我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走。我不禁有些烦躁。
我有点生气地又问了一次:“那里怎么样呢?”
她仿佛自尊受伤的少女:“没有什么怎么样,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向上爬了很久。是老太婆逼我跟她去的,结果那天机器却不见客。总而言之,我们受到许可,从一个升降井下来,然后又回到颠簸的地面,一整天都浪费了。”
她一口气讲完,而且还不是看着我说。好像觉得这个回忆有些令人难堪。
然后,她把脸转向我,红色的双眼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正在搜寻我的灵魂。(灵魂,属于我们法语的一个词,旧通用语里完全没有类似的字。)她目光闪动,恳求着我。
“在这全新的一天,请你不要这么无趣。让我们好好对待全新的自己。保罗,如果我们要当个法国人,就做一些真正的法国人会做的事。”
“咖啡店!”我大喊,“我们需要咖啡店!而且我知道哪里有。”
“哪里?”
“过了地下二层,在机器人出现的地方。那里的类人胎膜获准能隔着窗户看我们。”尽管旧的我大多将他们当成窗子或桌子,但“被类人胎膜盯着看”这样的想法,却让新的我感到非常有趣。旧的我从没遇过任何类人胎膜,但我很清楚他们不是真正的人。即使他们看起来像人类,也会讲话,却是用动物培养来的。如果不是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变成法国人,我无法意识到他们也能很丑,也能很美,可以美如画,或者更胜于画,更能浪漫。
维吉妮雅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她说:“他们很可爱啊。那间咖啡店叫什么?”
“油油的猫。”我说。
油油的猫。我怎么也想不到,它会将我们带往一场噩梦,困在天水之中,导向呼啸的狂风中?我怎么想得到,这会跟阿法拉法大道有关?
如果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去到那里。
其他新的法国人比我们早到达这间咖啡店。
一名留着浓厚褐色小胡子的服务生为我们点餐。我仔细端详,看看他是不是因服务技巧高超而获准在人群中工作的类人胎膜,但他不是,他就只是机器人。虽然他洪亮的声线里有着跟老巴黎人一样的热诚,设计师甚至为他内建了一个小动作,让他在紧张时会以手背去抹胡子,还让小小的汗珠悬在他的前额发际线下。
“女士、先生,啤酒吗?还是咖啡?红酒得等到下个月。每到十五分和四十五分会出太阳,四十分会下五分钟的雨,到时您就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伞了。我是阿尔萨斯人,您可以跟我说法语或德语。”
“什么都行,”维吉妮雅说,“你决定吧,保罗。”
“啤酒,谢谢,”我说,“我们都要金色啤酒。”
“没问题,先生。”服务生说。
他转身离开,用力将布甩上手臂。
维吉妮雅眯起眼睛,逆着太阳。“我希望现在就下雨,我从没见过真正的雨呢。”
“宝贝,要有耐心。”
她认真地转过身:“保罗,‘德语’是什么?”
“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我读过一篇报道,他们说明年会将它重新复苏。但是当个法国人不是挺好的吗?”
“是还不错,”她说,“比当个数字编号好多了。可是保罗————”然后她停下,因为困惑而眼神迷离。
“嗯?亲爱的?”
“保罗。”她说。她从内心深处由衷呼唤我的名字————那真诚超越了新的我,超越旧的我,甚至超越塑造我们的补完阁员一切的算计。那是一声充满希望的呐喊。我伸向她的手。
我说:“亲爱的,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保罗,”她几乎要哭出声,“保罗,为什么一切来得这么快?这是我们的第一天,觉得可以就这么跟对方共度余生,做那些结婚要做的事————不管那是什么。我们好像该找个牧师或什么的……但说真的,我完全不懂。保罗、保罗、保罗……一切为什么会这么迅速呢?我想爱你,真的爱你,但我不希望是被设定爱上你。我希望这是真正的我。”她说话时虽然声音很镇定,泪水却从眼中涌出。
然后,就是我所谓的错误选择。
“宝贝,不用担心,我敢肯定补完阁员已将一切都编订完善了。”
就在这个瞬间,她失控地大声哭出来。我从没见过成年人哭泣。这感觉很奇怪,也很可怕。
坐在隔壁桌的一个男人走过来站在我身旁,但我没理他。
“亲爱的,”我试图跟她讲道理,“亲爱的,这件事我们可以解决————”
“保罗,让我走,这样我也许就能真正属于你。让我走个几天,或几周,或几年。然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真的回来,你就会知道那是真的我,不是机器设定好的编程。上帝啊,保罗————上帝在上!”她的声调变了。“但什么是上帝?保罗?他们给了我们说话用的文字,但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在我身边的男人说话了。“我可以带你去见上帝。”他说。
“你是谁?”我说,“谁说你可以插嘴?”我们还说旧通用语时,完全不会讲出这种话。看来,当他们赋予我们新的语言,也在其中嵌入了个性。
陌生人依旧客气————他跟我们一样是法国人,但脾气很好。
“我的名字————”他说,“叫作马克西米连·马赫特。我曾经是个信徒。”
维吉妮雅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盯着那个男人,心不在焉地擦了擦脸。他高大精瘦,晒得黑黑的————他怎么这么快就晒黑了?一头红发,留着跟机器人服务生简直一模一样的胡子。
“女士,你提起上帝,”陌生人说,“上帝一直都在————在我们周围,在我们身边,在我们里面。”
就一个看起来如此世故的男人而言,他这段话真的是很怪。我站起身要向他道别,维吉妮雅已猜到我要做什么。她说:
“你人真好。保罗,让他坐下吧!”
她语带恳求。
机器人服务生带着两个锥形玻璃瓶回来,金色液体上面覆盖泡沫。我以前从没见识过啤酒,但我知道它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我把假装的钱币放在托盘上,收下找回来的假零钱,给了服务生假小费。补完组织还没设计出给所有新文化各自使用的币别,所以你是没办法用真正的钱来购买吃喝的东西。食物和饮料都是免费的。
机器人抹抹胡子,用(红白格子花纹)餐巾轻拭额头上的汗水,探询地望着马克西米连·马赫特。
“先生,您要坐这里吗?”
“对。”马赫特说。
“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有何不可?”马赫特说,“只要这些好心人同意就可以。”
“好的。”机器人用手背抹抹胡子,消失在吧台的阴暗处。
从头到尾,维吉妮雅都没有把目光从马赫特身上移开。
“你是教徒吗?”她问道,“你像我们一样被塑造成法国人,仍然是信徒吗?你怎么知道你就是你?我为什么会爱保罗?补完阁员和他们的机器是不是真的能控制我们体内的一切?我想当我自己。你知道该怎么当‘我自己’吗?”
“女士,我当不了‘你’,”马赫特说,“这对我来说是何等荣幸。但我正在学习如何当我自己。你瞧。”他转过来对着我。“我变成法国人已经两个礼拜了,我知道有多少属于我自己,有多少是给予我们语言和风险的新程序加进来的。”
服务生带着一个小烧杯回来。那个杯子立在一根杆上,看起来就像地球港的邪恶微缩模型。里面的液体是乳白色的。
马赫特向我们举杯:“祝两位健康!”
维吉妮雅盯着他,仿佛又要哭出来了。在他和我啜饮时,她擤了擤鼻子,把手帕收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表演擤鼻子的动作。但那似乎与我们获得的新文化相当契合。
马赫特对着我们两个笑开,仿佛要开始演讲似的。时间到了,太阳准时跳出来,阳光在他身上打出一圈光环,让他看起来像个魔鬼————或是圣人。
但先开口的是维吉妮雅。
“你去过那里?”
马赫特微微扬起眉毛,皱了皱,说:“对。”他的声音极轻。
“那你听到了吗?”她接着问。
“对。”他露出阴郁表情,似乎有些不安。
“它说了什么?”
他向她摇了摇头,作为回答,仿佛有些东西不该公开谈论。
我想插话,想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维吉妮雅完全不理我,继续追问:“但它真的有说些什么?”
“对。”马赫特说。
“重要吗?”
“女士,我们别谈这个了。”
“一定要谈,”她哭着说,“这可是攸关生死的事。”她的手指紧紧交握,指关节都变白了。她的啤酒还摆在面前,丝毫没动过,在阳光下逐渐变得温热。
“好吧,”马赫特说,“你可以问……但我不保证会回答。”
我忍不住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维吉妮雅以鄙视眼神看着我。但即使如此,她的鄙视也是对情人的鄙视,没有过去那样寒冷遥远。“拜托,保罗,你不会懂得,先等等吧。马赫特先生,它对你说了什么?”
“我,马克西米连·马赫特,会和一名订婚的红发女孩同生共死。”他斜着嘴笑了,“我甚至还不知道‘订婚’是什么意思哩。”
“我们会弄清楚的。”维吉妮雅说,“它是什么时候说的?”
“‘它’是谁?”我对着他们大叫,“我的上帝,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马赫特看着我,在说出“阿巴丁格”时压低了音量,然后对她说:“上个星期。”
维吉妮雅的脸一阵惨白。“所以那是真的————是真的!真的!亲爱的保罗,它什么也没对我说,但它对我姑姑说了一些我永远忘不掉的事!”
我温柔地紧紧拉住她的手臂,试图看进她眼中————但她却看向了别处。我问:“它说了什么?”
“保罗和维吉妮雅。”
“然后?”我说。
我简直要不认识她了。她紧抿嘴唇,没有生气。状况不太一样,或者说更糟。她进入一种充满压力的紧绷状态。我想,这也是我们数千年来从没见过的状态。“保罗,若你跟得上,就去想想这个简单的事实吧。机器把我们的名字给了那个老太婆————但它在十二年前就告诉她了。”
马赫特突然站起身,椅子倒地,服务生朝着我们这边跑来。
“就这样吧,”他说,“我们全都一起回去。”
“去哪儿?”我说。
“去阿巴丁格那儿。”
“为什么是现在?”我说————分毫不差的,维吉妮雅脱口而出。“它还在运作吗?”
“它从不休息,”马赫特说,“只要你从北边走。”
“你是怎么到那里的?”维吉妮雅说。
马赫特一脸忧愁地皱了眉头。“只有一个办法:阿法拉法大道。”维吉妮雅站了起来,我也是。
然后,就在起身的同时,我想起来了:阿法拉法大道。那是一条悬在半空的废弃道路,就像蒸气痕迹一样缥缈。它曾是可列队游行的正式大道,征服者由此下到地面,贡品也由此上达天听。但它早已倾圮,失落于云雾间,与世隔绝近百世纪。
“我知道那里,”我说,“那是条废弃的道路。”
马赫特没讲话,只是盯着我瞧,仿佛我是个局外人。
而维吉妮雅只是平静且脸色苍白地说:“走吧。”
“但为什么呢?”我说,“为什么?”
“你这蠢蛋!”她说,“如果我们没有上帝,至少还有一台机器。补完组织唯一无法理解的古早遗物。它或许能透露未来,或许不是机器,总之,它肯定来自不同的时间。亲爱的,我们就不能利用它一下吗?如果它说我们‘是’我们,我们就是‘我们’了。”
“如果它没这么说呢?”
“那我们就不是了。”她因为悲痛而沉着一张脸。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不是我们,”她说,“那就只是补完阁员编写出来的玩具、娃娃或木偶;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但如果阿巴丁格————那个在十二年前就认识保罗与维吉妮雅这两个名字的阿巴丁格————只要它说我们是我们,那我就不在乎它到底是预言机器,或神,或魔鬼,或是其他东西。我都不在乎,至少我拥有真相。”
对此,我又能说些什么?马赫特领在前头,她则跟着走,我在一字纵队的最后。我们离开油油的猫的阳光。离开时,一阵小雨下了起来,店里的服务生,一下子露出了机器人的原貌,直直盯着前方。我们穿过地下层的边缘,进入高速公路。
离开高速公路后,我们发现自己进入一整区美丽的住宅————全是废墟。树群自己钻进了建筑物中,鲜花恣意蔓延过草坪,穿过敞开的门,在没有屋顶的房中灿烂绽放。当地球人口下降,城市变得宽敞空荡,谁还需要这么一幢处在空旷郊野中的房子呢?
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家子类人胎膜(包括小孩),并在我们艰难跋涉过松软的碎石路时盯着我看。又也许,在房子边上出现的那些面容,只是我的幻想。
马赫特不发一语。
维吉妮雅和我手牵着手走在他身边。在这趟奇怪的远足中,我本来可以开开心心,但她紧紧用手握着我,不时咬着下嘴唇。我知道这对她来说非常重要————这是她的朝圣之路。(在古代,朝圣代表的是步行前往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地方的动作,非常有益身心。)我不介意跟着。事实上,当她和马赫特一决定从咖啡店离开,那两人就无法阻止我跟着来。但我也是用不着那么认真地看待这件事,对吧?
马赫特到底要什么?
马赫特是谁?短短两星期内,那颗脑袋究竟学到什么样深刻的想法?他怎能比我们先进入这个充斥危险和冒险的新世界?我并不信任他。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孤单。一直以来,只要我的意念触及补完组织,某些保护装置就会猛烈而全面地将我的心武装起来。心灵防备抵御一切危险,医治所有伤痛,带我们迎向人人都配给的十四万六千零九十七天。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却得依赖他,而非那一直以来守护、保护着我们的力量。
我们从破败的道路转入一条宏伟大道,路面是如此光滑无瑕,没有任何东西长在上头,除了尘土散落在地上的几个小角落。
马赫特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他说,“阿法拉法大道。”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望向失落的帝国公路。
在我们左方,大道隐没在一道平缓的曲线中,通往我长大成人的城市极北处。我知道北边还有另一座城市,可是忘了它的名字————何必记得?那肯定跟我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但在右方————
大道右方急上升,就像一面陡坡隐没在云里,而在隐没处的稜口边上,存在一丝灾厄的气味。我无法确定,但这条大道一到那儿,就仿佛被难以想象的力量整段剪除,而阿巴丁格就矗立在云外某处,那个能解答所有问题的地方。
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维吉妮雅紧紧依偎着我。
“我们回去吧,”我说,“我们是城里的人,对废墟一无所知。”
“只要你想,就可以的,”马赫特说,“我只是想帮个忙。”
我们两人都看着维吉妮雅。
她用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眼中流露恳求之情,比起女人或男人,甚至是全人类都更古老。在她开口之前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她会说她一定得知道。
马赫特闲散地弄着碾碎脚边的几颗松软的石子。
最后,维吉妮雅开口:“保罗,我不是单纯追求冒险,但我之前说的都是认真的。是不是真有那一点点可能,我们是被‘告知’要彼此相爱?如果我们的幸福,如果属于我们的自我,全来自计算机的执行运作,或在我们睡觉和学法语时对着我们说话的机械音,那还算什么生活?回到古老的世界或许很好玩。我想那一定真的很有趣。我知道,你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快乐,在今天之前我从未怀疑过。如果那真的是我们,那么我们就真的拥有某些美好事物,而我们也有权弄清楚。但如果不是————”她突然哽咽。
我想要说:“如果不是,也会一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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