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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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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许是漫长的太空史中最悲伤、最疯狂也最狂野的故事。以前从没有人做过类似的事————这话是真的————没人以那种速度和这种方式旅行过如此长的距离。当人们第一次见到故事中的英雄,会觉得他看起来就跟普通人没两样。但第二次再看————噢!那就完全不同了。

    至于女主角————她个头娇小,一头浅灰色金发,聪明、自信————带着创伤,没错,创伤,就是这个词。即使在她最顺遂的时候,看起来也仿佛需要安抚,或要人帮助。只要有她在身旁,男人总会感觉自己更像男人。她的名字是伊丽莎白。

    谁能想到,她的名字竟会在组成第三宇宙的那片荒芜死寂中回响得如此嘹亮又清晰呢?

    他驾着一艘非常、非常老的旧式火箭,用它飞过、逃过、跃过任何机器无法达到的距离。你可能会觉得他的速度之快,甚至能撼动天空中的穹顶,也因此古老的诗歌献给了他一人。“众星扔掷矛枪,泪洗天堂。”

    他飞得如此之快、距离如此之远,最初人们还不敢相信。他们觉得,那只是玩笑,是流言蜚语搞出来的闹剧,是打发时间的夏日午后狂想。

    现在我们知道他的名字了。

    而我们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孩子,也会永远记得。

    兰博。第四地球的亚特·兰博。

    他追随着他的伊丽莎白,一路追到宇宙之外,去了人类无法到达、从未去过、不敢去也不愿想的地方。

    他凭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办到了这些事。

    一开始,人们自然把这当成笑话,编出一些跟这趟旅程有关的无厘头歌曲。

    “我太震撼了,快帮我挖个洞!”第一个人这么唱。

    “快用深土色的号码打电话来!”另一个人这么唱。

    “褚红小丑的船啊在哪里?”第三个人这么唱。

    然后,世界各地的人突然发现这故事是真的。有人就这么傻在那里,浑身鸡皮疙瘩;有的则迅速转过头,去做他们每天的日常琐事。人们发现了第三宇宙,并刺穿了它,他们的世界从此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即便结实的岩块,也能成为一扇敞开的门。

    太空原本来是如此干净、空旷、整齐,现在看起来却像一团几千、几百万光年的木薯布丁————黏黏稠稠糊糊,不适合呼吸,不适合遨游其中。

    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人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推波助澜。

    Ⅰ

    “是他来找我的。”伊丽莎白说,“那些机器试图治疗我身上那些可怕的致命疾病,把我的人生弄得一团糟,所以我死了————然后他来找我。”

    Ⅱ

    “是我自己去的。”兰博说,“他们耍了我、骗了我、玩弄我,但我拿到了船、乘了船,然后到了那个地方。没人要我这么做。我很气,但我还是去了。然后我也回来了————不是吗?”

    他说的没错,即便他在地球的草地上蜷曲、哀号,他的船迷失在太空中极为遥远或大约在半个银河以外的地方(但是吊诡的地方在于,也可能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说的依旧没错。

    但凡与第三宇宙有关,谁能说得清?

    回来的那人,是去寻找伊丽莎白的兰博。他爱着她。因此,这趟旅程属于他,功劳也属于他。

    Ⅲ

    可是,在很多年后,当克鲁戴塔大人以柔和的嗓音,自信满满地告诉他的朋友时,他说:“实验属于我。是我设计的,是我挑选了兰博。我试图找到一个符合那些特定条件的人,简直要把挑选器搞疯了。而且,是我让火箭按照那个老旧计划打造出来————就是人类第一次稍微跳离太空用的玩意儿。他们就跟飞鱼一样,从一道浪跳向另一道————但不过做了这种事就以为自己是老鹰。如果我用的是一般的界面重塑船,一定会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回音,然后消失不见;一离开银河宇宙,就消逝在混乱与毁灭之中。但我没冒这个险。我把火箭放在一座发射台上,而那个发射台本身就是一艘星际宇宙飞船玤!然后呢,既然用的是古老的火箭种类,我们就要把一切都做到位————整台机器外观都用旧式字体印满神秘文字。我们甚至把组织的名字‘人类补完组织’的缩写————I和O和M————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但我怎么可能知道,”克鲁戴塔大人继续说,“事情进展比我们预想得还要顺利,兰博还从拴接处把整个宇宙撕开,把船抛下,只因为他全心全意爱着伊丽莎白,那么义无反顾又那么激烈?”

    克鲁戴塔叹了口气。

    “我懂,但也不太懂。我就像那个古代人一样————就是那个要驾船环游世界却走错方向,最后却发现新世界的哥伦布。而他发现的大陆就是澳洲————还是美洲之类的。我跟他差不多。我用那艘旧火箭把兰博送出去,然后他找到通过第三宇宙的方法。现在呢,没人知道有谁会挤破那道门跑过来,或突然从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

    克鲁戴塔睿智地又补上几句话:“不过,讲这种故事又有什么用呢?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件事,但我在里头扮演的角色实在不怎么光荣。故事的结尾倒是非常好,你可以写首诗歌,赞颂一下那间瀑布旁的小屋,以及其他人送给他们的可爱孩子。但关于结局之前的事————就是他如何无助、失神地出现在医院,找着他的伊丽莎白————那就太悲伤、太诡异、太令人害怕了。我很高兴瀑布小屋的一切最后有个美好的结局,但那是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走到那一步。而其中有些部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理解的……像是接触到赤裸原始太空的赤裸皮肤,以眼睛驾驶某种比光还快的机器————你知道什么是蛮羊吗?那是一种曾经生活在旧地球上的古老羊种,然后,在几千年后的现在,孩子们胡乱唱的某首童谣就是拿它做押韵。那个物种已经消失了,但韵脚留了下来。有一天,兰博的故事也会变成这样。每个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还有醉船的一切。但他们会忘记他在科学上跨过的里程碑,用一架哪里都去不了的旧火箭寻找伊丽莎白……噢,你说那首童谣?你没听过吗?都是些胡扯啦。内容是这样的:

    拿枪指着可怜的家伙。

    (你说的是火腿的火还是火鸡的火?)

    朝快死的蛮羊开一枪。

    (爸爸,别问她为什么或怎么样!)

    “不要问我‘火腿’跟‘火鸡’是什么,那也许就跟牛排或沙朗一样,是古动物身上的某个部位。不过呢,现在孩子还是会说这些词。以后呢,他们也会一样拿兰博和那艘喝醉的船这样玩————他们可能还会说伊丽莎白的故事,但永远也不会提到他怎么到达医院。那段故事太可怕、太真实又太哀伤,而结局又收得太好了。他们在草地上发现他————我提醒你,他是全裸地躺在草地上,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的!”

    Ⅳ

    他们在草地上发现赤裸的他,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甚至不晓得克鲁戴塔大人曾经发射了古老火箭,前往比空无一物的尽头更遥远的地方,火箭上还写了字母I、O、M。他们不知道这人就是兰博,是那个穿越了第三宇宙的人。先是机器人发现了他、带他进来,并把它们所做的一切都以照片留存。这是它们的程序设定,好确保任何不寻常的事都有被记录下来。

    然后,护士在露天的房间里发现了他。

    因为他没死,所以他们认为他是活的。但同时间,他们也无法证明他真的活着。

    谜团的难度提高了。

    医生被叫进来————不是机器,而是真正的医生。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人。平民医生季马费耶夫、平民医生格鲁斯贝克,以及指挥官本人,冯马克特长官(也是医生)。他们接下了这个案子。

    (没有人知道,在医院另一边等待的,正是昏迷中的伊丽莎白。他为了她跳入太空、穿越群星,但那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年轻的男人不会说话。当他们在人口查询机跑着他的虹膜纹和指纹,才发现他是在地球上受孕,接受冷冻,并以未出生婴孩的状态送到第四地球去。他们花费巨额的款项,以“实时讯息”向第四地球进行查询,但查到的资料只有这样:医院里躺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已自一艘进行星际旅行的实验性宇宙飞船玤失踪。

    失踪。

    但没有宇宙飞船玤,连点讯号都没有。

    可是他就在这里。

    他们站在宇宙的边缘,不确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们是医生,医生的工作是修复或重建人类,而不是把他们用船送来送去。这样的他们怎么会知道第三宇宙的任何一件事?尤其,他们只知道人们会用界面重塑船旅行,却完全不晓得有第三宇宙存在。他们的双眼看到的是工程问题,却试图在其中寻找疾病;他们为他进行治疗,但他其实健康无虞。

    他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他需要时间,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旅程中带给他的震撼中回神。可是医生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希望能加快他的复原速度。

    当他们让他穿上衣服,他便会从昏迷状态进入一种机械式的痉挛,并把衣物脱掉。脱光衣服后,他便用此粗野的姿势躺在地上,拒绝进食或说话。

    整个宇宙的能量都在他们用针管喂他食物时,以新的形式从他体内向外发散————如果他们有办法知道的话。

    他们把他独自放在一间上锁的房间,透过窥视孔观察他。

    即使心灵空荡、身体僵硬、毫无意识,他仍是个长相好看的年轻男子。他的金发极淡,眼珠是浅蓝色,但五官很有个性————下巴方正,嘴型洒脱,带着坚毅、与忧郁。即便没有意识,深深刻于脸上的线条都能看得出他曾在愤怒的边缘度过许多时日,或好几个月的时间。

    到了第三天,他们持续到医院研究他,这位病人也丝毫没有任何变化。

    他再次撕去睡衣,脸朝下,赤裸地趴在地上。他的身体僵硬、紧绷,就跟前一天一样。

    (一年后,这个房间将成为博物馆。会有铜制的牌子写着:兰博曾在离开前往第三宇宙的旧式火箭后,躺卧此处。但医生对于眼前的难题仍一无所知。)

    因为脸朝着左边转去,他脖子上的肌肉变得清晰可见。他的右手笔直地从身体一侧伸出,延展的左臂则形成一个精确的直角;左前臂和手掌僵硬地与上臂形成九十度;他的双腿滑稽地做出奔跑的动作。

    格鲁斯贝克医生说:“在我看来,他很像是在游泳。把他放到水池里看看他会不会动好了。”面对问题时,格鲁斯贝克有时会选择比较激烈的解决方法。

    季马费耶夫站到窥视孔前。“他还在痉挛。”他喃喃地说,“我希望这可怜的家伙在皮质保护下降后不会感到太痛苦。如果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又该怎么抵抗痛苦呢?”

    “你怎么认为?长官?医生?”格鲁斯贝克对冯马克特说,“你看到了什么?”

    冯马克特完全不必看。他比另外两位医生来得早,早就安静地透过窥视孔观察病人很长一段时间了。冯马克特是个聪明人,有着良好的洞察力以及直觉。他在一个小时中做出的推测,可能比机器分析上一整年还多。他开始理解,这是种没有任何人得过的病。不过,还是有些疗法可以让他们去尝试。

    三位医生都试了一遍。

    他们尝试催眠、电疗、按摩、次音速疗法、阿托品、手术、洋地黄属的所有品种,还有一些在轨道上培养因而快速突变的准麻药病毒。当他们试着结合气体催眠和电子强化心灵感应者时,开始得到回应。这表示病人的心智仍在活动中。不然一颗死去的大脑应该会像一团脂肪组织,连条神经也没有。其他尝试则没有任何结果。催眠气体显示波动,应是因为逃离恐惧与痛苦造成的。心灵感应者回报说,她瞥见了一片陌生的天空。(医生立刻把心灵感应者交给太空警察,让他们以编码制造她在病人脑中看到的星群样式,但却无一符合。那位心灵感应者虽然机灵,但毕竟无法记得足够的细节,以进行领航图扫描比对。)

    医生重新回到药单上,尝试一些古老但简易的项目————相互抵销的吗啡和咖啡因、一种会让他做梦的激烈按摩法,让心灵感应者提取那些梦境。

    当天没再得到更多结果,隔天也没有。

    与此同时,地球官方开始感到不安。他们想(而且想法相当正确):医院方面十分尽责做出证明,表示该病人在被机器人在草地上找到的前一刻,完全不存在这个地球上。那……他到底是怎么出现在那片草地的?

    地球领空完全没有入侵报告,没有金属摩擦大气、产生白炽光弧的任何记录,也没有从第二宇宙驾着钢琴状宇宙飞船玤过来的巨大势力。

    (克鲁戴塔用了超光速宇宙飞船玤,正像蜗牛一样缓慢地爬向第一地球。他铆足全力冲刺,想看看兰博会不会比他先到。)

    第五天,情况开始有了变化。

    Ⅴ

    伊丽莎白过世了。

    在很迟以后,这件事才在仔细比对医院记录后被发现。

    医生只知道:病人被移到走廊上,盖着床单的身躯在滚轮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突然之间,病床停下。

    一名护士发出尖叫。

    厚重的钢材与塑胶墙面向内弯折,一股沉默又缓慢的力量正把墙壁往走廊里面挤。

    墙面裂开。

    出现一只人类的手。

    一个反应比较快的护士大喊:“推床!把那些床推开!”

    其他护士和机器人照做。

    在向上凸出的地板和向内拉扯的墙面连接的地方,病床犹如大批跨浪的船只那样摇晃。平静的灯光闪烁,机器人出现了。

    第二只人类的手穿墙而过,两手朝着不同的方向推开,把墙壁像沾湿的纸张那样撕裂。

    那来自草地的病人把头伸了过来。

    他茫然地上下张望走廊,眼神失焦,皮肤因受到开放太空的烧灼发出奇怪的红棕光芒。

    “不要。”他说。就那么两个字。

    但大家都听到了那两个字。虽然音量不大,仍穿透整座医院。内部通信系统传送着这两个字,整个空间里的开关全被关掉。慌乱的护士和机器人(以及那些前来协助他的医生)急忙冲上前,把所有机器重新打开————泵、呼吸器、人工肾脏,甚至包括用来维持空气清净的小马达。

    而在遥远的天空中,一架飞行器正转得头昏眼花。由三重安全装置保护的“关闭”突然被切到关闭,所幸驾驶机器人在坠地前又让它重新运作。这名病人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话语竟会造成这种影响。

    (后来,全世界都知道这是“醉船效应”的一部分。那个男人已发展出一个能力,能把自己的神经系统当成机器开关来使用。)

    走廊上,充当警卫的机器人终于到达。机器人戴着附有衬垫的无菌丝绒手套,双手握力可达六十吨。机器人靠近病人,它接受过精心训练,能辨识心智错乱者或精神病人可能造成的危险;稍后,在它的报告中,它会说自己在每种感官都收到了“极度危险”的讯号。它本来要以令人无力抗拒的握力抓住病人,并把他送回床上,但有鉴于空气中弥漫着高度危险的氛围,机器人不愿冒险。它的手腕里藏了以压缩氩气运作的皮下注射手枪。

    它朝着站在墙上巨大破口中全身赤裸的神秘男子伸出手,手腕里的武器发出嘶嘶声,一波剂量极高的康达明(现今宇宙中最强大的麻醉药)穿过兰博颈子上的皮肤。病人倒下。

    机器人轻柔地抱起他,把他抬过裂开的墙,一脚踢坏门锁,再踢开门,将病人放回床上。机器人听到医生走来的声音,便用巨大的手掌把钢墙拍回原位。其实是可以稍等一下,让工作机器人或下等人去做就好。不过,还是先让这部分的建筑物回到正常角度,看起来会好一点。

    冯马克特医生先抵达,随后是格鲁斯贝克。

    “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吼大叫,平时的冷静瞬间崩毁。机器人指着被扯开的墙壁。

    “他把它撕开了,我把它放回去。”机器人说。

    两位医生回头去看病人。他又爬下床回到地板,但呼吸轻柔而自然。

    “你给了他什么东西?”冯马克特对着机器人大喊。

    “根据四十七之B项条文,”机器人说,“康达明。这种药不应在医院外被提及。”

    “我知道,”冯马克特心不在焉地说,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你可以走了。谢谢你。”

    “向机器人道谢并非常理,”机器人说,“不过如果你想要,也可以在我记录里写一个嘉奖。”

    “快给我夹着尾巴滚!”冯马克特对着献殷勤的机器人怒吼。

    机器人眨了眨眼睛,“这里的人都没尾巴,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你是在说我。我该离开了,告辞。”他用一种奇怪却优雅的姿态在医生周围跳呀跳,下意识摸摸损毁的门锁,仿佛希望自己能把它修复。但一看到冯马克特瞪他的眼神,便马上离开了房间。

    片刻之后,一阵微弱的重击声传来。两位医生听了一阵子,决定放弃————机器人正在外面的走廊,“温柔地”把钢筋地板拍回本来的形状。它是一名整洁机器人,大概是经由扩增后的鸡脑所驱动,因此,只要说到整理环境,它就会变得非常顽固。

    “两个问题,格鲁斯贝克。”冯马克特长官说。

    “任凭差遣,长官!”

    “病人把墙壁推向走廊时站在哪个位置?还有————他哪儿来这种力气做这种事?”

    格鲁斯贝克困惑地眯起眼,“您提到这件事我才想起来:我完全不懂他是怎么办到的。事实上,他不该有这种能力。但他还是做了。您的另一个问题是?”

    “你觉得康达明怎么样?”

    “危险————这是毋庸置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上瘾的话会————”

    “在没有皮质活动的状况下,还会上瘾吗?”冯马克特打断他。

    “当然,”格鲁斯贝克立刻回答,“组织成瘾。”

    “你找找看吧。”冯马克特说。

    格鲁斯贝克在病人身旁跪下,用指尖触摸着,寻找肌肉末梢。他感觉到它们组织成头骨的基础、肩膀的最外侧,以及背部的条状区域。

    然而,他起身时一脸疑惑。“我从来没摸过哪个人类的身躯是长这样的————我甚至不确定它还算不算人类。”

    冯马克特不发一语,两位医生相视无言,格鲁斯贝克在老者的冷静目光下感到有些慌张。最后,他终于开口:

    “长官、医生,我知道我们可以怎么做。”

    “你说说看,”冯马克特冷淡地说,不带一丝鼓励,也没有警告意味,“你指的是?”

    “这不是医院第一次做这种事。”

    “什么事?”冯马克特说。那对可怕的双眼让格鲁斯贝克几乎想话再吞回去。

    格鲁斯贝克有点激动,即便没有旁人,他仍倾过身对着冯马克特细语。这些话脱口而出,仿佛恋人之间不合礼仪的暧昧暗示。

    “杀死病人————长官、医生————杀死他。他的数据已经够多了,我们可以从地下室把尸体弄出去,加上伪装。如果治好他,谁晓得我们到时候放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谁晓得呢?”冯马克特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但这位公民、这位医生,你说,医师的第十二项责任是什么?”

    “‘不玩弄法律,以医者的身份持续治疗,把属于国家或补完组织的财产,还给国家和补完组织。’”格鲁斯贝克叹了口气,收回建议,“长官、医生,我收回我的话。我刚刚不是医生,而是另一个政府和政客的人格。”

    “那现在?”冯马克特问。

    “我治疗他,或等他治好自己。”

    “你会选择哪一项?”

    “我会试着治疗他。”

    “怎么做?”冯马克特说。

    “长官,”格鲁斯贝克哀求道,“请不要拿这件事来攻击我的弱点!我知道你欣赏我是因为我的大胆和自信,但请不要在我们连他从哪来都不知道时,要我‘照我的方式做’。如果是平常的案子,我可能会给他伤寒和康达明,并派驻心灵感应者。但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没见过的新案例,我们是人,他却可能已经不是了。也许他代表人类与某种新力量的结合体————他是怎么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他被放大————或缩小————多少次?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或他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用治疗人的方式,治疗这种冰冷得像宇宙、灼热得像太阳,而且又充满距离感的漠然?我们知道要怎么治疗肉体,但这已经不能算是肉体了。你自己摸摸看,长官!你会摸到从来没有人摸过的东西。”

    “我摸过了。”冯马克特说,“你是对的,我们花半天试看看伤寒和康达明。十二个小时后在这里碰面,我会告诉护士跟机器人这段时间要做些什么。”

    离开时,他们都看了一眼地板上那名肤色灼红(摆出展翅高飞姿势)的人形。格鲁斯贝克带着厌恶与恐惧看向那具躯体,冯马克特则面无表情,只淡淡地勾起一丝怜悯的微笑。

    护士长在门旁等着他们。格鲁斯贝克对长官所下的命令感到惊讶。

    “护士小姐,这栋医院里有没有防御式的库房?”

    “有的,长官,”她说,“以前我们的记录还没上传到球状计算机时,都存在里面。那里现在是空的,但有点脏。”

    “清干净,装一条通风管进去。你的军事保全是谁?”

    “我什么?”她有些惊讶,声音都尖了起来。

    “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有军事保全。你们这间医院是由谁保护的?部队和士兵在哪里?”

    “长官啊!医生啊!”她大喊着,“我的长官兼医生啊!我是个老女人,有幸在这里工作到三百多年了,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要士兵干吗呢?”

    “找到他们,要求他们待命。他们也是专家,只是技能和我们不一样。让他们进入待命状态,今天结束前可能就需要用到他们。以我的名字为授权,告诉他们的中尉或中士。现在,这些是我要你用在这个病人身上的药物。”

    她边听他说,眼睛也一边越睁越大,不过这名女子接受的训练严谨,只是点着头,逐条听他说完。到最后,她的眼神似乎非常哀伤而疲惫,但因为她是受过训的专业人士,对冯马克特的技术与智慧有着偌大的崇敬。同时,她也对地板上一动也不动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分母性的温柔怜悯。那男人始终躺在厚重的地板上,在没有一个活人能想象到的群岛间不停游动。

    Ⅵ

    危机于当晚降临。

    病人在库房内墙磨出了手印,但没有逃脱。

    在医院明亮的走廊中,士兵的武器闪闪发光,使得他们看起来高度警戒————不过,他们就像所有值勤中却又没有任何行动的士兵,非常非常无聊。

    他们的中尉倒是兴奋得很。他手中的电枪发出嗡鸣,像只危险的昆虫。而冯马克特————他其实比中尉以为的更了解武器————看到电枪被设在“强”,足以瘫痪上下五层楼或方圆一公里的所有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中尉表达感谢,然后就进入了库房,身后紧跟着格鲁斯贝克和季马费耶夫。

    在这个地方,病人依旧在游泳中。

    他的手臂变成拔河式的姿势,双脚不断踢着地板。仿佛在其他层楼游泳只是为了要保持漂浮状态,现在却发现了前进的方向,只是速度非常缓慢。他的每个动作都相当紧绷、僵硬,好像得考虑很久,以至于在短时间内看起来好像完全没在移动。撕开的睡衣就躺在他旁边。

    冯马克特环顾四周,思考这个男人竟能在钢墙留下手印,究竟是有多大的力量。他记得格鲁斯贝克的警告:杀死病人,不该让全人类暴露在想象不到的新风险下。但是,虽然他能理解那种感觉,却无法允许这种建议。

    医生烦躁地想————这个男人究竟要去哪里?

    (去伊丽莎白那里,事实就是这样,他要去仅在十六米外的伊丽莎白那里。不久之后,人们终于理解兰博一直想做的事————在跃过了无数光年、回到她身边后,他只想跨越那十六米的距离,去见他的伊丽莎白。去到属于他最亲切、最深爱,最需要他的人身边!)

    康达明没有留下它特有的强烈疲倦及发光皮肤。或许伤寒成功将其抵销。兰博看起来确实比先前更有活力了些。通用讯息系统里传出一些名字,不过那对冯马克特来说仍没有任何意义。但它会的。它总有一天会。

    此时,提前听了简报的另外两位医生正忙着处理机器人和护士安装的仪器。

    冯马克特对着两人喃喃地说:“我觉得他似乎比较好了。站开一点,我想试试看用喊的。”

    现场太忙,他们只能点点头。

    冯马克特朝着病人大叫:“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你从哪里来?”

    出乎意料,地板上的男人以忧伤的蓝眼迅速地朝他瞥了一眼,但没有其他沟通的迹象。他的四肢仍持续抵着库房里坚硬的水泥地游动,医护人员替他绑上的两条绷带再次松脱,他的右膝盖因为来回移动而瘀青、刮伤,在地板留下一条六十厘米长的血迹————有些是旧伤,已变成黑色并且凝固;有些才刚弄到,还新,而且还湿润。

    冯马克特起身,对格鲁斯贝克与季马费耶夫说:“我们来看看他感觉到痛苦时会怎么样。”

    两人无须提醒,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季马费耶夫对着一台站在门口的白色珐琅制小型勤务机器人挥了挥手。

    疼痛网————一只脆弱的金属线笼————从天花板掉了下来。

    身为资深医师,冯马克特的责任是承担最危险的风险。现在病人完全罩在电线网里,但冯马克特四肢伏地,用右手拉起网子一角,把自己的头探进去————就在病人的头旁边。冯马克特医生的袍子垂到干净的水泥地上,碰到了病人彻夜“游泳”后留下的黑色血迹。

    现在,他的嘴离病人的耳朵只有几厘米。

    冯马克特说:“噢。”

    网子发出哼鸣。

    病人停下缓慢的动作,拱起背,凝视着医师。

    格鲁斯贝克和季马费耶夫医生看到冯马克特的脸色随着疼痛机的冲击变白了点,但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平静而且大声地对着病人说:

    “你是谁?”

    病人无起伏地说:“伊丽莎白。”

    这答案十分没头没脑,但声调却很理智。

    冯马克特把头从网下移开,对着病人大吼,“你是谁?”

    裸着身子的男人回答,字字清晰:

    “一盏,一盏,小亲亲,我在天上吊点滴!”

    冯马克特皱起眉,低声对机器人说:“更痛苦。提高到最终级。”

    网子里的身躯猛烈摆动,试图回到在水泥地上游泳的姿势。

    在网里受苦的人发出一阵巨大而粗野的刺耳哭号,“伊丽莎白”四字听起来就像从无穷远的地方不断回荡过来,因为尖吼而扭曲。

    毫无道理。

    冯马克特吼回去,“你是谁?”

    带有个声音————清澈、饱满,出人意料————从蜷曲在疼痛网下的身躯中传出,回答了三位医生:

    “我是被运送的人、被撕裂的人、被骗的人、深潜的人、倾斜的人、绊倒的人、翻倒的人、跌倒的人、被翻转的人、被夹住的人、被撕裂的人、被诓的人————啊!”他的声音断掉,变成哭喊,然后,尽管强烈的疼痛网就覆盖在身上,他又回到地板上开始游了起来。

    医生抬起手。疼痛网立即停止哼鸣,并高高拉起。

    他感觉到病人的呕吐物。还真快啊。他只扬了扬起一边眼皮,反应相当平常。

    “退后。”他对其他人说。

    “对我们两人都施加痛苦。”他告诉机器人。

    网子降到他们两人身上。

    “你是谁?”冯马克特直对着病人的耳朵吼,把男人的身体从地板上半抬起来。他不晓得这个能撕开钢墙的身体可不可能用某种方式……把站着的两人撕成两半。

    男人又开始胡言乱语:“我是最多的人、送信的人、主持的人、鬼魂之人、滨海之人、吹嘘之人、吃药的人、总结的人、烧坏的人、烘烤的人,不!不!不要!”

    他在冯马克特的臂中挣扎。在格鲁斯贝克和季马费耶夫想上前营救长官时,病人以冷静、清晰的语调补了几句话:

    “你的方法是对的,医生————或者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继续发烧,拜托,更多疼痛,拜托。还有那些可以对抗疼痛的药剂。你在拉我回来。我知道我在地球上,伊丽莎白就在附近。看在老天的分上,把伊丽莎白找来给我!但不要催我。我需要很多时间才能复原。”

    那声音中的理智令格鲁斯贝克吃惊。他没有等待首席医师冯马克特的命令,直接下令收起疼痛网。

    病人又开始胡言乱语:“我是三人、我是男人、我是树人、我是我人、我是三人、我是三人……”他的声音渐弱,昏了过去。

    冯马克特走出库房,有些踉跄。

    同事抓着他的手肘,撑住他的身体。

    他疲倦地朝他们一笑:“希望这不会违反规定……我想我可能需要一点康达明……难怪疼痛网能把病人叫起来,根本连死人都会抽筋啊!拿些酒给我。我的心脏已经年轻了。”

    格鲁斯贝克扶他坐下,季马费耶夫跑过走廊,去找医疗用酒。

    冯马克特喃喃地说:“我们要怎么找到他的伊丽莎白呢?那可能有成千上万人————而且他还来自第四地球。”

    “长官、医生,因为您的关系,奇迹出现了。”格鲁斯贝克说,“您竟然进到那网子底下、抓住了机会让他开口说话。我不可能再看到这种事了。经历过今天,对任何人来说够讲一辈子了。”

    “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冯马克特疲惫地问,满满的疑惑。

    这个问题不需要任何答案。

    Ⅶ

    克鲁戴塔大人抵达地球。

    他的驾驶员将飞行器降落之后,立刻精疲力竭地倒在控制台上。

    而在微型宇宙飞船玤中随着飞行器一同航行的护卫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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