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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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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微小的实在感,是唯一进入他温馨小窝的方法。

    他让大门敞着,走过暗暗的走廊到达另一间公寓,用钥匙打开门,开亮灯。他不大喜欢走进这间公寓房;这里跟他那里的格局其实完全一样:玄关、小厨房、客厅,这里常常让他想起第一天走进自己那间公寓的感觉,当时一想到有那么多的家务事需要打理,几乎令他濒临绝望。玛西亚的屋里荒凉散漫:一架钢琴,是一个朋友最近给她的,突兀地立在那儿,把玄关占掉了一半,因为小房间太窄,摆在大房间又很不搭调;玛西亚的床铺没整理,一大堆的脏衣服摊在地板上。窗户整天开着,报纸文件吹得一地都是。大卫关上窗子,迟疑不决地踩过地上的各种纸张,然后迅速地离开。他把字条放在钢琴键上,随手把房门锁好。

    进了自己的公寓,他幸福满满地开始做晚餐。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先做好了一小锅烤肉;大部分还冰在冰箱里,他把它切成薄片,排在缀了香菜的盘子上。餐盘是橘色的,几乎和沙发罩是同一个颜色,他做了一份赏心悦目的沙拉,橘色的盘子上放了莴苣和薄片的黄瓜。他煮上咖啡,切好洋芋片,晚餐准备好了,开着窗子让炸洋芋片的香气也散了出去,他开始摆餐桌。首先,铺桌布,当然是浅绿色。再来是两条干净的绿色餐巾。橘色的餐盘、精致的杯子和托盘都摆在恰当的位置。装面包卷的大盘搁在正中央,还有盐和胡椒罐,长相特别,像两只绿色的青蛙。两只玻璃杯————虽然来自“廉价商店”,可是很细致,杯子周围有一圈绿色的镶边————最后,非常仔细、非常小心放上的,就是那套银餐具了。一点一滴,很温柔的,大卫买齐了一整套的银餐具。起初只买了够两个人使用的,现在他已经增加到四人份了,虽然还不足六人份,缺了沙拉专用的叉子和汤匙。他选择的是一种很宁静很漂亮的图案,随便哪种餐桌都能搭配,每天吃早餐时,他得意的用一把闪亮的银汤匙吃他的葡萄柚,一把细巧的奶油抹刀抹他的吐司面包,一把厚实的小刀敲开他的水煮蛋的壳,还有一支为了他的咖啡而准备的银汤匙,这支汤匙是专门用来加糖的。这套银器有防尘的盒子保护着,摆在专属的高架上,大卫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拿出两个人适用的分量。摆在餐桌上,看来真是无与伦比的华丽————舀糖的小汤匙,吃洋芋和沙拉专用的大汤匙,叉肉的叉子,还有吃派饼的小叉子。摆齐了足够两人份的餐具之后,他把盒子放回到高架上,人往后站,仔细地检视着桌上的每一样东西,他对餐桌的摆设太满意了,闪亮干净。现在他走进客厅开始看他母亲的来信,一面等待玛西亚。

    玛西亚到来之前,洋芋已经做好了,这时公寓的门被砰地推开,玛西亚像阵风似的呼啸着闯了进来。她是个高大帅气的女孩,大嗓门,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雨衣。她说:“我没忘记,大卫,我只是跟平常一样迟到。今天晚餐吃什么?你没生气吧?”

    大卫站起来,赶过去接下她的外套。“我留了张字条给你。”他说。

    “没看见,”玛西亚说,“还没回家呢。什么东西,好香。”

    “炸洋芋片,”大卫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天哪,”玛西亚一屁股坐上椅子,两脚往前撑,手臂往下垂。“我累坏了,”她说,“外面好冷。”

    “我回来的时候天变冷了。”大卫说。他把晚餐端上桌,一盘肉,沙拉,一碗炸洋芋片。他静悄悄地在小厨房和餐桌之间来回走动,小心避开玛西亚撑开的脚。“我买了这些银餐具之后相信你还没来过呢。”他说。

    玛西亚旋风似地转向桌子,拿起一把汤匙。“好漂亮,”她说,手指沿着汤匙上的花纹摸着。“用这个吃饭心情超好的。”

    “可以吃饭了。”大卫说。他为她拉开椅子,等候她入座。

    玛西亚随时都很饿,她把肉、洋芋片和沙拉盛到盘子上,也不赞叹那些银器,就开始热情有劲地大吃起来。“每样东西都好漂亮,”中间她只说了一次,“饭菜都好棒,大卫。”

    “我很高兴你喜欢。”大卫说。他喜欢银叉拿在手里的感觉,甚至连看着玛西亚把叉子送进嘴里的样子他都喜欢。

    玛西亚大动作地挥着手。“我指的是所有的东西,”她说,“这些家具,你住的这个地方,晚餐,所有的一切。”

    “这是我喜欢的方式。”大卫说。

    “我知道,”玛西亚的口气有些无奈,“应该有人来教教我。”

    “你应该把家保持得稍微整齐一点,”大卫说,“起码应该弄个窗帘,把窗子关上。”

    “我从来不记得,”她说,“大卫,你真是最最棒的厨子。”她把餐盘推开,满足地叹口气。

    大卫开心地红了脸。“我很高兴你喜欢,”他又说一遍,忽然笑起来。“我昨晚做了一个派。”

    “一个派。”玛西亚看了他一分钟,说:“苹果的?”

    大卫摇摇头。她说:“凤梨?”他再摇头,他已经等不及了,直接告诉她说:“樱桃。”

    “天哪!”玛西亚站起来跟着他进了厨房,在他背后看着他从面包盒里小心仔细地取出了樱桃派。“这是你有史以来做的第一个派吗?”

    “以前做过两个,”大卫老实地承认,“不过这是做得最好的一个。”

    她快乐地看着他切下两大块派饼,分别放在橘色的盘子上,她端着自己的那一份回到餐桌,品尝着派饼,比了一个满意到无话可说的手势。大卫一面吃着派,一面还挑剔地说:“我觉得稍微酸了一点。糖不够了。”

    “好得不得了,”玛西亚说,“我喜欢吃很酸很酸的樱桃派。这个其实还不够酸呢。”

    大卫收拾好餐桌,再斟上咖啡,当他把咖啡壶搁回炉子上的时候,玛西亚说:“我家的门铃响了。”她打开公寓房门,仔细听,他们两个都听见了她的门铃在响。她按了大卫家的对讲机,开了楼下的门,远远的,他们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往楼上走。玛西亚让门开着,回来继续喝她的咖啡。“八成是房东,”她说,“我又忘记缴房租了。”脚步声到达最后一层楼梯的时候,玛西亚开口嚷:“哈啰?”她靠着椅背从门口望向走廊。她忽然说:“啊,哈瑞斯先生。”她起身走到门口,伸出手。“进来吧,”她说。

    “我只是路过,”哈瑞斯先生说。他是个体型超大的男人,两只眼睛好奇地停留在餐桌上的咖啡杯和空盘子上。“我不想打扰两位用餐。”

    “没关系啦,”玛西亚一把拉他进了屋里。“只是大卫而已。大卫,这是哈瑞斯先生,他是我办公室的同事。这是透纳先生。”

    “你好。”大卫礼貌地说。那人谨慎地看着他说:“你好。”

    “坐下,坐下,”玛西亚说着,拖了张椅子过来。“大卫,也给哈瑞斯先生来杯咖啡好不好?”

    “不要麻烦了,”哈瑞斯先生赶紧说,“我只是路过。”

    就在大卫拿咖啡杯和碟子,再从银器盒里取出一支银茶匙的当口,玛西亚说:“你喜欢吃自家做的派吗?”

    “啊,”哈瑞斯先生羡慕不已地说:“我都已经忘了自家做的派是长什么样子的了。”

    “大卫,”玛西亚雀跃地说,“也给哈瑞斯先生切一块派如何?”

    二话不说地,大卫从银器盒子里拿出餐刀,再拿出一只橘色的盘子,放上一块派。他对这个晚上的规划其实也不大明确;要是外头不太冷,两个人或许就去看场电影,或者至少可以跟玛西亚聊聊她家里的情况。哈瑞斯先生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大卫默默地把派放在他面前,他在品尝之前,对着那块派看了好一会儿。

    “啊,”他最后说,“这才叫做派。”他看着玛西亚,“这才是真正好吃的派啊。”他说。

    “你喜欢吗?”玛西亚谦虚地说。她抬起头,隔着哈瑞斯先生的脑袋对大卫笑。“我以前总共只做过两三个派。”她说。

    大卫举起手正想要抗议,哈瑞斯先生转过头问他:“你这辈子有没有吃过比这更好的派?”

    “我看大卫并不怎么喜欢,”玛西亚使坏地说,“他觉得它太酸了。”

    “我喜欢味道酸酸的派,”哈瑞斯先生说。他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大卫,“樱桃派本来就该是酸的。”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喜欢,”玛西亚说。哈瑞斯先生吃完最后一口派,喝光了咖啡,往后一靠。“我这次路过真是来对了。”他对玛西亚说。

    大卫原本想要赶走哈瑞斯先生的欲望,现在渐渐地变成了同时想要赶走他们两个人;他干净的家,他美好的银器,绝对不是什么交通工具,提供给像玛西亚和哈瑞斯先生这样的两个蠢蛋在这里互相调笑。几乎很粗鲁的,他把玛西亚准备伸手去拿的咖啡杯一把夺走,拿进小厨房,再走回来,一手搭上哈瑞斯先生的咖啡杯。

    “不要麻烦了,大卫,真的,”玛西亚说。她抬起头,再露出微笑,仿佛她和大卫合谋在对付这个哈瑞斯先生。“等明天我再来处理吧,亲爱的。”她说。

    “对,”哈瑞斯先生说。他站起来,“先别管它们。我们进去换个舒服的地方坐坐吧。”

    玛西亚站起来,带领他走进客厅,他们俩就坐在那张坐卧两用的沙发上。“来啊,大卫。”玛西亚叫唤着。

    那张漂亮的餐桌上布满了肮脏的碟子和烟灰,这景象令大卫惊呆了。他把盘子、碟子、咖啡杯、银器全部端进小厨房,堆放在水槽里,另一方面,他也无法忍受想象他们两个继续坐在那里的画面,而且黏在盘子杯子上的污垢也渐渐变得更硬了,他系上围裙开始仔细地清洗起来。在他忙着清洗、擦干、存放的这段时间里,玛西亚三不五时地叫唤他:“大卫,你在做什么呀?”或是:“大卫,别忙了,过来坐吧?”有一回她还说:“大卫,用不着把所有的盘子都拿来自己洗嘛。”而那位哈瑞斯先生说:“让他去吧,他忙得很开心。”

    大卫把洗干净的黄色杯子碟子放回到架子上————现在,哈瑞斯先生喝过的杯子已经认不出来了。从那一排干净的杯子里,根本看不出哪一只是他用过,或者哪一只曾经沾到过玛西亚的口红印,或者哪一只是大卫在厨房里喝过咖啡的————最后,他把防尘盒取下来,把银器收好。他先把叉子放进小小的凹槽里,每个凹槽各收纳两支叉子————日后,等到整组买齐的时候,每个凹槽就可收纳四支叉子。接下来是汤匙,放进专门放汤匙的凹槽里,一支接一支整整齐齐地叠上去。餐刀按照偶数排列,面向同一边,卡在防尘盒盖上特别设计的带子里。切奶油的小刀,大汤勺和切派饼的刀子也都各就各位,最后大卫终于把这一盒子的华丽盖上,再把盒子放回到架子上。拧干抹布,挂好擦盘子的毛巾,摘下围裙,他收工了,慢慢地走进客厅。玛西亚和哈瑞斯先生亲密地坐在长沙发上,起劲地聊着。

    “我爸爸的名字就叫杰姆士,”大卫走进来的时候,玛西亚说,听口气似乎刚好在讨论某个话题。见大卫进来了,她就转过头说:“大卫,你真是太好了,一个人把所有的碗盘都洗完了。”

    “没关系。”大卫尴尬地说。哈瑞斯先生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应该过去帮忙的。”玛西亚说。一阵沉默,玛西亚接着又说:“坐下来吧,大卫?”

    大卫听得懂这个口气:这是女主人在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或者你来得不是时候、来得太早或逗留得太晚的时候,常用的一种口气。这也是他一直想用在哈瑞斯先生身上的口气。

    “我跟杰姆士刚好谈到……”玛西亚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大笑。“我们在谈什么呀?”她转过身问哈瑞斯先生。

    “没谈什么。”哈瑞斯说。他仍旧盯着大卫。

    “是呃。”玛西亚不置可否地拖着声音说。他转向大卫,笑容灿烂,然后又说了一声“是呃”。

    哈瑞斯先生从茶几上拿起烟灰缸放到沙发上,搁在他和玛西亚中间。他从口袋掏出一根雪茄,对玛西亚说:“介意我抽雪茄吗?”玛西亚摇了摇头,他慢条斯理地打开雪茄的包装纸,咬掉蒂头。“雪茄的烟味对植物很有好处的。”他边点雪茄边说,声音浓浓糊糊的,玛西亚哈哈大笑。

    大卫站起来,一时间他以为自己会开口说:“哈瑞斯先生,很谢谢你的光……”但是,最终,在玛西亚和哈瑞斯先生的注视下,他说出口的却是:“我看我得走了,玛西亚。”

    哈瑞斯先生站起来由衷地说:“真是幸会,幸会。”他伸出手,大卫有气无力地握着。

    “我看我该走了,”他再对玛西亚说一次,她站起来说:“你这么早就要走真可惜。”

    “还有很多事要做。”大卫说,语气真诚到超乎他的预期,玛西亚再次向他微笑,仿佛他们俩是合谋的同党,她走向桌子说:“别忘了拿钥匙。”

    叫人吃惊的是,大卫从她手上拿了她公寓的房门钥匙,对哈瑞斯先生道过晚安,走向门口。

    “晚安,大卫亲爱的。”玛西亚大声唤着,大卫说完“感谢这一顿奇妙的晚餐,玛西亚。”之后便随手带上了门。

    他走上走廊,进入玛西亚的公寓;那架钢琴还是很突兀,纸张文件还是散在地板上,脏衣服还是到处都是,床铺还是没整理。大卫坐到床上,环顾四周。很冷,很脏,他痛苦地想起自己那个温暖的家,模模糊糊的,他似乎听见走廊那头的笑声,还有一把椅子移动的刮擦声。还有,仍旧是模模糊糊的,他听见了他那台收音机的声音。疲倦又无奈地,大卫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然后,他开始一张接一张地把它们捡起来。

    决斗审判[3]

    有天晚上艾蜜莉·强生回到她这间带家具的租房,发现放在梳妆台抽屉里三条最好的手帕不见了,她很确定是谁拿的,也知道该怎么做。她住进这间带家具的屋子大约有六个星期,过去的两个礼拜里,时不时地总会不见几样小东西。有几条手帕和艾蜜莉很少戴的一枚廉价的字母别针,在一元商店买的。还有一次,少了一小瓶香水,整组的瓷器小狗也少了一只。艾蜜莉其实早就知道这些东西是谁拿的,只是今晚她才下定决心该怎么做。她一直迟疑着不去向房东太太抱怨,一方面因为她的损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另一方面她总觉得自己迟早会想出对付的办法。从一开始她就合理地认为,一个成天待在小公寓里的人最有可能是嫌犯,后来,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艾蜜莉晒完太阳,从屋顶下楼来,瞧见有个人从她房间走出来下了楼,她一眼就认出是谁。今晚,她觉得,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脱下外套和帽子,放下包裹,趁着把一罐墨西哥玉米卷放在电磁炉上加热的时候,她在脑子里复习了一遍准备要说的话。

    晚餐后,她锁上房门下楼。她轻轻敲了敲在她正下方那间公寓的门,听见有人说:“进来。”她问一声:“艾伦太太?”便小心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艾蜜莉一进去就发现,几乎跟她的房间一模一样————同样狭窄的床,同样深褐色的床罩,同样浅褐色的枫木梳妆台和扶手椅;衣橱位在房间的斜对面。艾伦太太坐在扶手椅上,大约六十岁。至少比我大上两倍的年纪,艾蜜莉站在门口想着,仍旧是一位优雅的淑女。在开口之前,她犹豫了几秒钟,看着艾伦太太干净清爽的白发,整洁的深蓝色家居服。“艾伦太太,”她说,“我是艾蜜莉·强生。”

    艾伦太太放下手边的《妇女居家良伴》,慢慢地站起来。“很高兴见到你,”她很有风度地说,“我见过你,当然,好几次了,我觉得你长得真好看。现在人与人见面的机会太少了,真的。”————艾伦太太迟疑着————“真的太好了,”她接着往下说,“在这样的地方。”

    “我也一直都想来看你。”艾蜜莉说。

    艾伦太太指指她刚才坐着的那张椅子,“你坐吧?”

    “谢谢,”艾蜜莉说,“你坐。我坐床上。”她微微笑着,“我觉得这些家具好熟悉,跟我家里完全相同。”

    “真是不好,”艾伦太太说着再坐回原来的椅子上,“我跟房东太太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你把每个房间里的家具全弄成一个样子,人家怎么会觉得自在呢。可是她坚持说这种枫木家具看起来干净而且便宜。”

    “已经很不错了,”艾蜜莉说,“你把家具保养得比我的好太多了。”

    “我在这里已经三年了,”艾伦太太说,“你才来一个多月吧?”

    “六个星期。”艾蜜莉说。

    “房东太太跟我谈起过你。你先生在服役。”

    “对。我在纽约有一份工作。”

    “我先生是军人,”艾伦太太说。她朝梳妆台上的一堆照片指了指,“很久很久以前了,当然。他去世快五年了。”艾蜜莉站起来走向那些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穿着军装,相貌堂堂的高个子男士。另外几张是小孩子的照片。

    “他的样子好神气,”艾蜜莉说,“这些是你们的孩子?”

    “我没有小孩,挺遗憾的,”老太太说,“这些是我先生的侄子和外甥。”

    艾蜜莉站到梳妆台前面,四处看了看。“你也有种花,”她说。她走向窗台,看着那一排盆栽。“我爱花,”她说,“今晚我给自己买了一大束紫菀点缀一下我的屋子。可惜很快就会谢了。”

    “就是因为这个我喜欢盆栽,”艾伦太太说,“你怎么不在水里放一片阿司匹林呢?那可以让花保持得更久一些。”

    “我对花实在不太懂,”艾蜜莉说,“比方说,我就不知道在水里放阿司匹林这回事。”

    “凡是切花,我都是这么做的,”艾伦太太说,“我觉得花可以让房间显得比较亲切。”

    艾蜜莉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望着艾伦太太每天望出去的风景:对面的防火梯,楼下一小段的街道。她做了一次深呼吸,转过身子。“呃,艾伦太太,”她说,“我今天来是有原因的。”

    “不只是为了认识我吗?”艾伦太太笑笑说。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艾蜜莉说,“我不想去跟房东太太多说什么。”

    “房东太太确实帮不了什么大事。”艾伦太太说。

    艾蜜莉转身坐回床上,诚恳地望着艾伦太太,她看到的是一位亲切和气的老太太。“很小的小事,”她说,“有人常常进出我的房间。”

    艾伦太太抬起头。

    “我掉了一些东西,”艾蜜莉继续,“像是手帕、不值钱的小首饰。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有人常常不请自来地进我的房间带走一些东西。”

    “怎么会这样?”艾伦太太说。

    “你知道,我不想惹是生非,”艾蜜莉说,“只是有人随便进来我的房间。我也没有不见什么太值钱的东西。”

    “我明白。”艾伦太太说。

    “只是几天前我发现了。上个星期天,就在我从屋顶下来的时候,我看见有个人从我房间里出来。”

    “你知道是谁了吗?”艾伦太太问。

    “我想我知道。”艾蜜莉说。

    艾伦太太静默了好一会儿,“我看你并不想去跟房东太太说这件事。”她终于开口。

    “当然不要,”艾蜜莉说,“我只是想制止这件事。”

    “我不怪你。”艾伦太太说。

    “你知道,这事表示有人有我门上的钥匙。”艾蜜莉语带恳求地说。

    “这栋屋子里的钥匙不管谁的房门都能打开,”艾伦太太说,“这里全都是老式的门锁。”

    “这件事一定要停止,”艾蜜莉说,“如果不能,我就必须做一些处置了。”

    “可想而知,”艾伦太太说,“这整件事太不好了。”她站起来,“我得说声抱歉了,”她接着说,“我现在很容易疲倦,我必须早睡。很高兴你下来看我。”

    “我也很高兴终于能见到你,”艾蜜莉说。她走向门口。“希望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了,”她说,“晚安。”

    “晚安。”艾伦太太说。

    第二天晚上,艾蜜莉下班回来,一对廉价的耳环不见了,外加梳妆台抽屉里的两包香烟。这晚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好久好久,思考着。之后她写了封信给她先生,就上床睡了。隔天早上她起床,装扮好了,走到转角的药妆店,她在公用电话亭拨了通电话到办公室,说她病了,要请一天假。她回到家里,在房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让房门虚掩着,不久她听见艾伦太太的门开了,艾伦太太走出来,慢慢地往楼下走。等到艾伦太太慢吞吞地走到了大街上,艾蜜莉锁上房门,手里握着自己的钥匙,下到艾伦太太的房间。

    她想着,我就假装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屋子吧,万一有人过来,我可以说我走错门了。她开了门之后,有那么一会儿,她仿佛真的是在自己的屋里。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帘垂着。艾蜜莉不锁门,她走过去把窗帘拉上去。现在房间明亮了,她环顾四周。她忽然对艾伦太太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亲密感,她想着,她在我的屋子里一定也是这种感觉。每样东西都朴实整齐。她先看衣橱,衣橱里空荡荡的,只有艾伦太太的蓝色家居服和一两件朴素的洋装。艾蜜莉走向梳妆台。她对着艾伦太太先生的照片看了一会儿,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看了看。她的手帕就在那里,整齐地叠着,手帕边上是香烟和耳环。在一个角落里,瓷器小狗稳稳地坐着。每样东西都在这里,艾蜜莉想着,全部放得好好的,排列得一丝不苟。她关上这只抽屉,拉开另外两只抽屉。两只都是空的。她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除了她的东西之外,抽屉里还有一双黑色的棉布手套,在她那一小叠手帕底下是一副白色的手套。有一盒舒洁面纸,一小罐阿司匹林。给她的盆栽植物用的,艾蜜莉想着。

    艾蜜莉正在数着她的手帕,忽然一些动静引得她转过身来。艾伦太太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她。艾蜜莉握着的手帕掉了下来,她往后退,觉得自己满脸通红,两手发抖。现在,她想,现在她应该把话说清楚了。“你听着,艾伦太太。”她才开始说了一句,停住了。

    “是?”艾伦太太温和地说。

    艾蜜莉发现自己猛盯着艾伦太太先生的照片在看,长相这样稳重的一个男人,她想着。他们俩必定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现在她跟我住同样的房间,抽屉里只有我的几条手帕。

    “是?”艾伦太太再说。

    她要我说什么呢,艾蜜莉想着。面对着这一个气质优雅的人,她能怎么样呢?“我下楼来,”艾蜜莉犹豫着。我的口气也很优雅吧,她想着。“我头痛得厉害,我下楼来想向你借两片阿司匹林,”她说得很快,“我的头实在太痛了,发现你不在家,我想你一定不会介意我进来借拿两片阿司匹林。”

    “真叫人难过,”艾伦太太说,“不过我很高兴你觉得已经跟我很熟了。”

    “我连做梦也没想过会这样进来,”艾蜜莉说,“只是这头实在太痛了。”

    “当然,”艾伦太太说,“我们别再说这些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艾蜜莉,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的手经过那几条手帕,拿起那罐阿司匹林。“你只要吃两颗,上床睡一个小时就行了。”艾伦太太说。

    “谢谢你。”艾蜜莉朝着门口走去,“你太好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谢谢你。”艾蜜莉又再说一次,开了门。她稍停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今天晚一点我会上来,”艾伦太太说,“来看看你好些没。”

    村民

    克莱伦斯小姐停在第六街和第八街的路口,看着手表。两点十五分,比她想象的来得早。她走进“惠而廉”,在柜台边坐下,把一本《村民》放在柜台上她的皮夹和《巴马修道院》[4]上面。这书她一鼓作气地看了五十页,现在带进带出的只是为了装门面而已。她点了一杯巧克力冰沙,趁店员在准备的时候,她走到吸烟区,买了包凉烟,再坐回饮料柜台,她拆开烟包,点上一支烟。

    克莱伦斯小姐大约三十五岁,已经在格林尼治村住了十二年。二十三岁的时候她从北部一个小镇来到纽约,因为她想成为一个舞者,因为每一个想要学舞、学雕塑、学书籍装帧的人都会来格林尼治村,通常都是取得了家人的允许,先到梅西百货公司或是某家书店打工,赚够了钱之后再开始追求他们的艺术之路。克莱伦斯小姐,很幸运的,因为修过速记和打字的课程,在一家焦煤公司担任速记员。现在,经过十二年之后,她在这家公司升职成了私人秘书,赚的钱不但够她住进公园附近一栋相当不错的公寓,还可以给自己买一些漂亮的衣服。她偶尔仍会跟公司里的一个女孩一起去参加舞蹈表演,有时候她给家乡的老朋友写信时喜欢自诩为“打不死的村民”。每当克莱伦斯小姐回想起这一切,她十分庆幸自己在职场上明智的选择,而且在生活上也比在家乡的时候好太多。

    穿着一身灰色花呢的套装,领子上别着在村里一家珠宝店买的黄铜饰品,整个人显得既好看又自信,克莱伦斯小姐喝完了冰沙,再看一次手表。她付完账走出来,走到第六街,步履轻快地朝着住宅区走去。她估计得非常正确,要找的房子就在第六街的西边,她得意地站在房子前面,拿这栋建筑跟她现在住的公寓相互比较着。克莱伦斯小姐现在住的是一栋现代化的花砖灰泥洋房;这栋房子是木头的,很老旧,大门看起来非常新,这是唬人的,只要往上看,就看得出这是一栋二十世纪初的老建筑了。克莱伦斯小姐再看一次《村民》杂志上的广告,对照上面的地址,推开大门,走进昏暗的门厅。她找到了劳勃兹的名字和门牌号码,四楼B。克莱伦斯小姐吁口气,开始上楼。

    她在三楼楼梯间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再点一支烟,准备铆足精神进入公寓。上到四楼找到4B的门牌,门上钉着一张打着字的字条。克莱伦斯小姐从大头钉上扯下字条,把它拿到有亮光的地方。“克莱伦斯小姐————”她读着,“临时有事出去一下,三点半回来。请进来参观,不必等我————所有的家具都标了价钱。非常抱歉。南西·劳勃兹。”

    克莱伦斯小姐试了试门,没上锁。她手里握着字条,走了进去,带上房门。房间里乱七八糟:装到半满的书籍和文件盒子摊得一地,窗帘垂着,家具上堆满了收拾到一半的手提箱和衣物。克莱伦斯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口,位于四楼,她想,应该看得见景观。但她看到的只有肮脏的屋顶,左边很远的地方,有一栋加盖了屋顶花园的高楼。将来有一天我会住在那里,她边想边转身面对这间房。

    她走进厨房,只是一小块壁凹,搁着一台有两个炉心的炉子,炉子底下是一个冰箱,一边是小水槽。大概很少烹饪吧,克莱伦斯小姐想,炉子好像从来没清洗过。冰箱里有一瓶牛奶,三瓶可口可乐,还有一罐吃剩一半的花生酱。都是外食族,克莱伦斯小姐想。她打开碗柜:一只玻璃杯,一个开瓶器。另外一只玻璃杯一定在浴室里,克莱伦斯小姐想。没有咖啡杯:她连早上都不泡咖啡啊。碗柜的门上还有一只蟑螂,克莱伦斯小姐赶紧把柜门关上,走回大房间。她开了浴室的门往里探:一座有脚架的老式浴缸,没有莲蓬头。浴室很脏,克莱伦斯小姐相信浴室里肯定也有蟑螂。

    最后克莱伦斯转到那个堆满东西的房间。她把椅子上一只手提箱和打字机移开,摘下帽子和外套,坐下来,再点起一支烟。她已经做了决定,这里的家具她一样也用不上————两张椅子和坐卧两用的床铺是枫红色,克莱伦斯小姐觉得还有一些格林尼治村式的现代感。兼作书柜的小茶几很不错,可惜桌面上有好长一道刮痕,还有好几个玻璃杯的水印子。标价十元,克莱伦斯小姐私下认为,要是这个价钱,她大可以买上一打的新品。或许因为对焦煤公司有那么一点点的厌恶,克莱伦斯小姐自己的公寓全部以米白和浅灰色系为主,一想到屋子里冒出这种发亮的枫红色实在很令她惊吓。她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一票年轻的村民,逛书店的常客,闲散地靠在枫红色的家具上,喝着兰姆可乐,玻璃杯随处乱放。

    克莱伦斯小姐想了想,不如就买几本书吧,可是堆在盒子里的书大多是美术画册之类的。有些书的内页还写了“阿瑟·劳勃兹”的名字;阿瑟和南西·劳勃兹,克莱伦斯小姐想着,一对年轻夫妻。阿瑟是画家,南西……克莱伦斯小姐挪开几本书,看到一本有着现代舞照片的书————南西,她心仪地想着,会不会是个舞者?

    电话响了,待在房间另一头的克莱伦斯小姐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接听。她喂了一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南西?”

    “不是,抱歉,她不在家。”克莱伦斯小姐说。

    “你哪位?”男声问。

    “我在等劳勃兹太太。”克莱伦斯小姐说。

    “喔,”男声说,“我是阿瑟·劳勃兹,是她先生。等她回来的时候请她回话好吗?”

    “劳勃兹先生,”克莱伦斯小姐说,“或许你能帮我一个忙。我正在看你们的家具。”

    “你是谁?”

    “我姓克莱伦斯,希妲·克莱伦斯。我有兴趣买几样家具。”

    “喔,希妲,”阿瑟·劳勃兹说,“你觉得如何?东西都保持得很不错。”

    “我拿不定主意。”克莱伦斯小姐说。

    “坐卧两用的沙发床跟新的一样,”阿瑟·劳勃兹继续,“我刚好有个机会要去巴黎。所以我们才会卖掉这些东西。”

    “太好了。”克莱伦斯小姐说。

    “南西要回她芝加哥的老家。我们不得不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得把所有的东西出清整理。”

    “我明白,”克莱伦斯小姐说,“真的很麻烦。”

    “喔,希妲,”阿瑟·劳勃兹说,“南西回来的时候,你跟她谈谈,她会很乐意把详情告诉你的。你绝对不会吃亏上当。我保证这里真的很舒服。”

    “我相信。”克莱伦斯小姐说。

    “请你转告她回我电话,好吗?”

    “没问题。”克莱伦斯小姐说。

    她说完再见就挂断了。

    她回到座椅上,看看手表。三点十分。我等到三点半就要走人,克莱伦斯小姐想着。她拿起一本有舞蹈照片的书,随意地翻着,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再翻回到这一页。我已经好多年没看到了,克莱伦斯小姐想着————玛莎·葛兰姆[5]。立刻,一幅二十岁的自己正在练舞的画面出现在克莱伦斯小姐眼前,当时她还没来到纽约。克莱伦斯小姐把书放回到地板上,站起来,抬起手臂。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她想着,肩膀好紧。她横过肩膀低头看那本书,试着调整自己的肩膀,房门有人轻轻敲了一下就打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大约就是阿瑟的年纪,克莱伦斯小姐想着————只见他走进来,站在门里,一脸的抱歉。

    “门半开着,”他说,“所以我就进来了。”

    “是?”克莱伦斯小姐垂下手臂说。

    “你是劳勃兹太太?”年轻男子问。

    克莱伦斯小姐尽量表现出很自然的样子走到椅子那边,一时并没有答话。

    “我是来买家具的,”年轻男子说,“我想看看这些椅子。”

    “当然可以,”克莱伦斯小姐说,“每件东西上面都标了价钱。”

    “我叫哈瑞斯。我刚刚搬到这里,想要添一些家具。”

    “这年头要找合适的东西真不容易。”

    “这已经是我看过的第十个地方了。我想要一个档案柜和一张大的皮椅。”

    “这恐怕……”克莱伦斯小姐朝着室内比了个手势。

    “我知道,”哈瑞斯说,“这年头,谁要是有这种东西,任何人都不肯放手的。我写作。”他加了一句。

    “真的?”

    “呃,应该说,我很想写作,”哈瑞斯说。他有一张讨喜的圆脸,说话的时候笑得很开朗。“准备找份工作,晚上写写东西。”他说。

    “我相信你不会有问题的。”克莱伦斯小姐说。

    “这里有人是画家吗?”

    “劳勃兹先生。”克莱伦斯小姐说。

    “幸运儿,”哈瑞斯说。他走到窗口,“画画多半比写作来得方便。这地方比我那里好多了,”他看着窗口,话锋一转,“我那里墙上只有个小孔。”

    克莱伦斯小姐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回转身好奇地看着她。“你也是画家?”

    “不是,”克莱伦斯小姐说。她吸一口气,“是舞者。”她说。

    他又露出讨喜的笑容,“我早就该想到了,”他说,“在我进来的时候。”

    克莱伦斯小姐谦虚地笑一笑。

    “太美妙了。”他说。

    “很不容易。”克莱伦斯小姐说。

    “那是当然。到目前都很顺利吗?”

    “不见得。”克莱伦斯小姐说。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说。他四处转了转,打开浴室的门;他往里探的时候,克莱伦斯小姐退缩了一下。他关上门没有说话,再推开厨房的门。

    克莱伦斯小姐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厨房。“我不大煮东西。”她说。

    “不怪你,有那么多餐馆。”他再关上门,克莱伦斯小姐回到座椅上。“不过早餐我不会在外面吃,没有这个习惯。”他说。

    “你自己做早餐吗?”

    “我尽量,”他说,“我是史上最差的厨子,不过总好过外食。我最需要的是一个老婆。”他又笑了,开始往门口走。“对这些家具我感到抱歉了。”他说。

    “我本来希望找到一两样合适的。”

    “没关系。”

    “你们都不爱做家务?”

    “我们要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出清,”克莱伦斯小姐说。她迟疑着,“阿瑟要去巴黎了。”她最后说。

    “但愿我也能。”他叹息,“好吧,祝两位好运。”

    “你也一样。”克莱伦斯小姐说着,慢慢地关上了门。她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再看了看手表。三点二十五分。

    急匆匆地,她找出南西·劳勃兹留给她的字条,从一只盒子里拿了支铅笔,在字条背后写着:“亲爱的劳勃兹太太————我一直等到三点半。我觉得这里的家具对我都不大合适。希妲·克莱伦斯。”握着笔,她想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你先生来电话,请你回话。”

    她收拾起包包,以及《巴马的修道院》和《村民》,关上了房门。门上的图钉还在,她把它撬起来,再把她写的字条钉上去。她转身下楼,走回自己原来的公寓。她的肩膀好痛。

    我与R.H.梅西[6]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孤立我。他们把我在这里唯一讲过两句话的人隔离开来,那是我走到大厅时,主动跟我说话的一个女孩:“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很害怕?”我说:“是的。”她说:“我在女用内衣部,你在哪个部门?”我想了一会儿说:“玻璃纤维。”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她说:“喔。好,待会儿这里见。”她走开了,被隔开了,我从此再没见过她。

    之后他们不断叫我的名字,我不断朝着他们叫我的地点赶过去,到了那里他们就说(“他们”这次全部换成了穿着套装、剪了短发的年轻美女):“来,跟库柏小姐一起走吧,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那天所有我遇到的女人都叫作库柏小姐。库柏小姐就对我说:“你在哪个部门?”这时我已经知道应该说:“书籍。”她就说:“喔,好,那你是属于这里的库柏小姐。”接着她就叫:“库柏小姐!”于是另外一个年轻美女过来了,前一个美女就说:“13——3138跟你一起。”这个库柏小姐就说:“她在哪个部门?”那个库柏小姐就说:“书籍。”我就离开,再度被隔开。

    他们要我上课。最后把我隔在一间教室里,就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坐着(我被隔离到这种程度),过了好一会又进来了几个女孩,全部穿着套装(我穿的是红色丝绒小礼服),大家坐下来,他们开始授课。他们给我们每人一本梅西在上面题了字的大书,里面都是便笺形式,上面写着(从左到右)“本公司、供参考用、客资编号或客户编号、销售账目编号、发票编号、承办人编号、部门、日期M”。并在M后面画了一道长长的线,供填写先生或太太和姓名,然后再开始“编号、项目、类别、价格、总计”,最底下写着“正本”,然后又再开始“公司、供参考用”,以及“在此贴黄色礼品标签”。我非常仔细地全部看完。不久一位库柏小姐来了,她先跟我们说了一些在梅西工作的好处,再谈到销售账册,那有点像复制的街道地图一类的东西。我用心听了一会,库柏小姐要大家写在小纸片上,我全部是抄邻座那个女孩的。这是工作训练。

    最后有人说我们要去一楼,大家就从十六楼下到一楼。我们六人一组,亦步亦趋地跟着库柏小姐,每个人身上都戴了写着“书籍资料”的小牌子。我始终不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库柏小姐说我负责的是特别折价柜台,她给我看一本小书,书名叫作《爱表演的海豹》,似乎是要我销售这本书。我把书看到快一半的时候她回来找我,她说我必须待在我所属的单位。

    我对打卡钟非常感兴趣,耗了半小时站在那里打着不同的卡片,很开心,有人进来说我戴着帽子不可以打卡[7]。所以我必须离开,我诚惶诚恐地对打卡钟和它的发言人鞠了个躬,就去查我的置物柜号码,是1773,我的卡钟号码是712,我的保险箱号码是1336,我的现金支付号码是253,我的收款机代号是k,我的收款机钥匙号码是872,还有我的部门号码是13。我把所有的号码都记下来。这是我的第一天。

    我的第二天情况比较好。我正式待在一楼。我站在柜台的一个角落,一手扒着《爱表演的海豹》,等候着顾客。柜台领班叫作13——2246,她对我非常好。她放我出去吃了三次午餐,因为她把我的13——6454和13——3141搞混了。午餐后有个顾客上门,她走过来拿起其中一本《爱表演的海豹》,说:“这本多少钱?”我张开嘴,顾客说:“我有折价券,我要把这本书送给我在俄亥俄州的姑妈。折价券的一部分拿来抵这本书的折扣,三毛二,其余的当然算在我的账户。就是这个定价吗?”她一大堆话里只有这一句我记得最清楚。我带着自信的微笑,说:“当然。请你稍候一会儿好吗?”我从柜台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一小张纸:纸上印着大大的字体“一式三份”。我记录下顾客的姓名和住址,她姑妈的姓名和住址,很小心地在印着一式三份的位置写下“一本《爱表演的海豹》”。我再露出笑容,谨慎地说:“一共七毛五分。”她说:“我有折价券啊。”我告诉她在圣诞假期所有的折价券暂时停用,她给我七毛五分,我收下。我在收款机上按了“停售”,把那张一式三份撕掉,因为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过不久又一位顾客上门说:“有一本安妮·罗瑟福·葛威恩的《他如迅雷般地来》,在哪里?”我说:“在医药类,就在对面,”可是13——2246过来说:“那应该是哲学,是不是?”顾客说是,13——2246又说:“就在这条走道,辞典类。”顾客走开了,我对13——2246说她跟我一样,猜得很不错,她瞪着我说,哲学、社会科学和罗素都归在辞典类。

    到目前为止我去了两天,第三天就没去了,因为那晚我下班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袜子被勾破了,门房说我只要去找我那个部门的领班,梅西公司就会给我一双新的袜子。我回公司,找了库柏小姐,她说:“上七楼理赔部,把这个交给他。”她递给我一小张粉色的便条纸,纸头最下方印着“本公司、供参考用、顾客资料、编号或顾客编号、承办人、编号、日期M。”在M后面,她没写名字,而是13——3138。我接过这张粉色的便条纸,随手就扔了。然后我找到四楼,花六毛五给自己买了一双袜子,接着下楼,从顾客出入的门口走出去。

    我给梅西公司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我把我所有的号码加在一起,再除以11,700,这个数字是梅西公司所有员工的数目。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念我。

    注解:

    [1] 拉丁文,这是《高卢战记》中的恺撒说的一句话,英译:The whole of Gaul is divided into three parts.

    [2] The Daemon Lover,又称James Harris或The House Carpenter,苏格兰童谣。描述突然消失的男子(即魔鬼)在很久以后回来引诱前女友抛夫弃子随他而去的故事。

    [3] Trial by combat或称trial by battle,judicial duel.日耳曼律法规定在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以比武决斗的方式解决纷争。

    [4] 法国经典小说,作家司汤达1839年的作品。

    [5] Martha Graham,1894——1991,美国著名舞蹈家。

    [6] Rowland Hussey Macy,1822——1877,美国梅西百货公司的创始人。

    [7] 戴着帽子代表还在上班,因此她才被告知不可以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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