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
车厢几乎是空的,小男孩独占了一个大位子,他的母亲坐在通道对面的座位上,跟小男孩的妹妹坐一起,小女孩一手拿着一片吐司,一手拿着一只铃鼓。
她箍着布带,很牢靠地固定在座位上,所以能够直直的坐着看东看西,只要她稍微有些歪斜,那条布带就会先托住她,等母亲转过身来再把她竖直。小男孩望着窗外,吃着饼干,母亲安静地看书,头也不抬地轻声回答着小男孩的各种问题。
“我们在河上,”小男孩说,“这是一条河,我们在这条河上面。”
“很好。”他的母亲说。
“我们在过河的桥上。”小男孩对着自己说。
车厢里还有几个人坐在车子的另一头;只要有谁偶尔走过通道,小男孩就会转过头来说:“嗨。”陌生客通常也会回一句:“嗨。”有时候还会问小男孩喜不喜欢坐火车,甚至会说他是个好小子。这些“评语”令小男孩很不耐烦,他会生气地转过头去看窗外。
“有一只牛,”他会说,或者还会叹一口气,“我们还要坐多久啊?”
“就快到了。”他母亲每次都说相同的话。
小女孩一直乖乖地在玩手里的铃鼓,吃着母亲帮她不断换新的吐司,有一回,她的身体歪得实在太偏了,撞到了头。她开始大哭,母亲的位子上掀起了一阵骚动。小男孩滑下座位,跑过通道,赶来拍着妹妹的脚,哄她不要哭,最后小女孩笑了,又吃起了吐司,小男孩从母亲手里拿了一支棒棒糖,走回他的窗口。
“我看见一个巫婆,”过了一会儿他对母亲说。“外面有一个又大又老又丑又坏又老的老巫婆。”
“很好。”他母亲说。
“一个好大好丑的老巫婆,我叫她走开,她走开了,”小男孩继续,以一种说故事的口吻沉着地自言自语着,“她走过来说:‘我要吃掉你。’我说:‘不行,你不可以。’我就把她赶跑了,那个又大又老的坏巫婆。”
车厢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男孩住了嘴,抬头看。他是一个老人,白头发底下是一张和气的脸;他的蓝色西装因为长途搭车的关系有些微不整。他拿着一支雪茄,小男孩说:“嗨。”老人用雪茄对他指一下,说:“哈啰,孩子。”他就停在小男孩身旁的一个座位,靠着椅背,低下头看着伸长脖子往上看的小男孩。“你在看什么?”老人说。
“巫婆们,”小男孩飞快地说,“又老又坏的巫婆们。”
“喔,”老人说,“很多吗?”
“我爸爸抽雪茄。”小男孩说。
“男人都抽雪茄,”老人说,“将来你也会抽雪茄。”
“我已经是个男人了。”小男孩说。
“你几岁?”老人问。
一听到这个世纪大难题,小男孩猜疑地对着老人看了足足有一分钟,说:“二十六岁。八百四十八岁。”
他母亲从书本上抬起头,“四岁。”她疼爱地对小男孩笑着说。
“真的吗?”老人很恭敬地对小男孩说,“二十六岁。”他向通道对面的母亲点一点头,“那是你妈妈吗?”
小男孩趴过来看了看说:“对,她就是。”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问。
小男孩又露出猜疑的眼神,“耶稣先生。”他说。
“强尼。”小男孩的母亲说。她锁着眉头瞪了小男孩一眼。
“那边那个是我的妹妹,”小男孩对老人说,“她十二岁半。”
“你爱你的妹妹吗?”老人问。小男孩看着他,老人转过来坐到小男孩身边。
“这样吧,”老人说,“我来跟你说我的妹妹好吗?”
老人坐到小男孩身边的时候,那母亲有些在意地看了看,再低下头安详地继续看她的书。
“跟我说你的妹妹吧?”小男孩说,“她是不是巫婆?”
“也许。”老人说。
小男孩兴奋得哈哈大笑,老人往后一靠,抽了一口雪茄。“从前,”他开始了,“我有个妹妹,就像你的妹妹一样。”小男孩抬着头,老人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我的妹妹,”老人继续,“非常漂亮,人又非常好,我爱她超过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所以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小男孩头点得更起劲了,那母亲也抬起了眼,微笑倾听。
“我给她买了一只摇摇木马、一个洋娃娃和一大堆的棒棒糖,”老人说,“然后我抓住她,我把两只手绕在她脖子上,我掐她,掐她,一直掐到她死掉为止。”
小男孩惊喘,那母亲转过身,笑容没了。她张开了嘴,又闭紧。老人继续往下说:“然后我割下她的头,我抓着她的头————”
“你有没有把她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小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割下她的头、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头发、她的鼻子,”老人说,“我再拿棍子打她,我杀死了她。”
“停一下。”那母亲说,可是就在这时候小女孩歪倒了,等到母亲把她扶好,老人又继续往下说了。
“我抓着她的头,把她的头发全部拔掉————”
“你的妹妹?”小男孩突然冒出一句。
“我的妹妹,”老人笃定地说,“我把她的头丢进一只大熊的笼子里,大熊就把它吃光了。”
“把她的头全部吃光了?”小男孩问。
那母亲放下书本,穿过通道。她站在老人的身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老人彬彬有礼地抬头望,她说:“滚出去。”
“我吓到你了吗?”老人说。他低头看着小男孩,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他和小男孩一起哈哈大笑。
“这个人把他的妹妹切碎了。”小男孩对他的母亲说。
“我马上就去叫列车长过来。”那母亲对老人说。
“列车长会吃掉我的妈咪,”小男孩说,“我们要砍掉她的头。”
“还有小妹妹的头,”老人说。他站起来,那母亲退开让他离开座位。“不准再回这节车厢。”她说。
“我妈咪会吃掉你。”小男孩对老人说。
老人大笑,小男孩大笑,老人对那母亲说了声“对不起”,就从她面前走出了车厢。车厢门一关上,小男孩说:“我们还要在这个破火车上待多久啊?”
“不会太久,”那母亲说。她站在那里看着小男孩,想要说什么,最后说:“你乖乖地坐着,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就可以再吃一支棒棒糖。”
小男孩猴急的爬下来,跟着母亲来到她的座位。她从皮夹的一个小包裹里拿出一支棒棒糖递给他。“你要说什么?”她问。
“谢谢,”小男孩说,“刚才那个人真的把他妹妹切碎了吗?”
“他只是说着玩的,”那母亲说,说完又强调一次,“只是说着玩的。”
“大概吧,”小男孩说。他拿着棒棒糖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再度望着窗外。
“大概他就是一个巫婆。”
叛
早上八点二十分。双胞胎划动着他们的麦片粥,沃尔普太太一只眼睛盯着钟,一只眼睛瞄着厨房窗口,过几分钟校车就要来了,她在生闷气,为了这个要上学的早上起晚了,全身不对劲,想催促两个孩子又懒得开口。
“你们得走了,”她有预感地说了不下三次,“校车不等人的。”
“我很快,”裘蒂说。她得意地看着那满满一杯的牛奶,“我比杰克快,我快喝完了。”
杰克把他的杯子推过去,两个人仔细地比对。“不对,”他说,“你看你的比我的还多。”
“没有关系,”沃尔普太太说,“没有关系。杰克,快吃你的麦片。”
“她那碗麦片比我少,”杰克说,“她是不是比我少,妈妈?”
七点钟的闹钟该响没响。沃尔普太太听见楼上冲澡的声音,立刻惊觉。今天早上连咖啡也比平常煮得慢,水煮蛋又太软。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却连喝的时间都没有。总有一个人————不是裘蒂就是杰克或者沃尔普先生————一定会迟到。
“裘蒂,”沃尔普太太机械化地说,“杰克。”
裘蒂的辫子还没编好。杰克没拿手帕。沃尔普先生肯定在发脾气。
红黄两色的校车占上了厨房窗外的马路,裘蒂和杰克冲出门,麦片粥没吃完,书本大概也忘了带。沃尔普太太跟着他们冲出厨房门,一路大喊着:“杰克,你的牛奶钱。中午快回家。”她看着他们上了校车,再回头收拾桌上的碗盘,清出一个位子给沃尔普先生。她自己晚一些再吃,大约九点以后才会有空档。这表示洗衣服的事就得顺延,万一下午下雨————看起来一定会————那就什么事儿都干不了。丈夫走进厨房,沃尔普太太打起精神,说:“早啊,亲爱的。”他眼也不抬地说:“早。”沃尔普太太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劈头第一句会是“你难道不觉得别人也有情绪————”,结果,她只是很有耐心地把早餐放在他面前。盘子里盛着半熟的水煮蛋和吐司,杯子里放着咖啡。沃尔普先生专心一意地把自己奉献给了报纸,沃尔普太太现在也有话要说,她最想说的另外一句话是“我看你根本没注意到我还没时间吃————”,结果,她只是极其温柔地把餐盘轻轻放下。
一切都进行得流畅顺利,只是比平常晚了半个钟头。电话响了。沃尔普家的电话是共享线路,通常沃尔普太太都让电话响过两次,确定是他们家的号码之后才去接。今天早上,九点不到,沃尔普先生还没吃完早餐,电话铃声就成了无法忍受的侵犯,沃尔普太太心不甘情不愿地赶去接听。“哈啰。”她没好气地说。
“沃尔普太太,”那声音说。沃尔普太太说:“是?”那声音————是个女的————说:“很抱歉打扰你,我是————”对方给了一个不认得的名字。“是?”沃尔普太太又说一次。她听见沃尔普先生从炉子上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你有没有一只狗?黑棕色的猎狗?”那声音继续着。一提到狗这个字,沃尔普太太在回答“是”的那一刹那,马上想到在乡下养一只狗的各种考量(花费六块钱做结扎,深夜里没道理的狂吠,像个守护神似的睡在两个孩子双层床旁边的地毯上,狗是不可或缺的,狗在一个家里就跟炉灶、前门廊,或者订报纸一样的重要;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只狗本身,在邻里之间,“淑女沃尔普”的地位简直跟杰克·沃尔普、裘蒂·沃尔普不相上下;乖巧、能干、包容力超强),现在,她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在这么早的时间,来了这么一个听起来跟她自己一样心烦气躁的声音。
“是,”沃尔普太太简单地说,“我有一只狗。怎么了?”
“黑棕色的大猎狗?”
这是淑女最漂亮的标志,她那张古怪有趣的脸。“是,”沃尔普太太说,她的声音有些许的不耐烦,“是,那就是我的狗。怎么了?”
“它把我的几只鸡咬死了。”现在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得意,这下沃尔普太太吃瘪了。
沃尔普太太安静了好几秒,那声音说:“哈啰?”
“这简直荒谬。”沃尔普太太说。
“今天早上,”那声音愈发带劲,“你的狗追我们家的鸡。早上八点左右我们听见鸡在叫,我先生出去看怎么回事,发现两只鸡死了,他看见一只黑棕色的大猎狗跟那些小鸡在一起,他拿手杖把狗赶跑了,接着就发现又死了两只小鸡。他说,”那声音丝毫不带感情地继续着,“好在他没有带猎枪出去,否则你就没有狗了。那场面真是触目惊心啊,”那声音说,“鲜血鸡毛到处都是。”
“你凭什么认为是我的狗?”沃尔普太太虚弱地说。
“乔·怀特————他是你的邻居————刚好经过,看见我先生在追那只狗。他说那是你们家的狗。”
老怀特确实住在沃尔普家的隔壁。沃尔普太太对他一直很客气,每次走过,只要看见他在前门廊,她都会嘘寒问暖地问候他,而且也很关心他在阿尔巴尼的几个孙子。
“我明白了,”沃尔普太太口气转变了,“好吧,既然你们这么肯定。只是我不能相信会是我们家的淑女,它那么温柔。”
那个声音,回应沃尔普太太的改变,也变得软和了。“真的很遗憾,”那女的说,“发生这种事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不过……”她刻意拖长了尾音。
“那些损失我们一定会负责的。”沃尔普太太立刻说。
“不不,”那女的急着说,几乎是抱歉的口气,“别提那个。”
“可是当然————”沃尔普太太困惑了。
“那只狗,”那声音说,“你必须处置一下那只狗。”
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抓牢了沃尔普太太。她这个早上真是糟糕透了,到现在她还没喝咖啡,又碰上这样一个从未遇上过的恶劣情况,现在那声音、那口气、那腔调,令沃尔普太太最害怕的是“处置”两个字。
“怎么说?”沃尔普太太终于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我怎么做?”
电话线那头短暂的沉默,接着,那声音爽快地说:“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沃尔普太太。我常听人家说一只喜欢咬死鸡仔的狗根本没办法阻止的。我说了,用不着提什么损失。事实上,被狗咬死的那几只鸡,现在已经拔了毛搁在炉子上了。”
沃尔普太太的喉咙一紧,她闭了一会儿眼,那声音却顽强地继续着。“我们不会要求你们做什么,只要你们管好那只狗就行了。你一定明白,我们总不能有这么一只老爱咬死鸡仔的狗吧?”
发现对方正在等着她回话,沃尔普太太说:“当然。”
“所以……”那声音说。
沃尔普太太隔着电话往上看,沃尔普先生经过她走向门口。他朝她简单的挥个手,她朝他点了点头。他迟到了。她本来想叫他到图书馆弯一下,现在她得等一会再给他拨电话。沃尔普太太斩钉截铁地对着话筒说:“首先,当然,我必须确定那是我的狗。如果是我的狗,我保证你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种麻烦。”
“是你的狗没错。”那声音十分决绝。如果沃尔普太太想打架,那声音似乎就在暗示,她可是选对了人。
“再见。”沃尔普太太说,她知道用生气作为结束是错的,她知道她应该继续耗下去,用一种抱歉的口吻延长对话的时间,为了这只狗的性命尽力跟这个只知道关心那几只死鸡的蠢女人恳求,周旋。
沃尔普太太放下电话,走进厨房。她给自己倒一杯咖啡,做一份吐司。
天塌下来也得等我喝完这杯咖啡再说,沃尔普太太坚决地告诉自己。她在吐司上抹了超多的奶油,试着放松,靠着椅背,垮下肩膀。现在是上午九点半,她想,这种感觉应该属于夜里十一点才对。外面的太阳似乎也不像平常那么开心,沃尔普太太突然决定把衣物留到明天再洗。他们在乡下住的时间不够长,沃尔普太太还没有所谓星期二洗衣服是不得了的耻辱这种想法。他们还是城里人,永永远远的城里人,城里人会养一只咬死小鸡的狗,城里人会在星期二洗衣服,城里人没办法像乡下人对于有限的土地、食物甚至天气那样认命。眼前这个情况,就像其他所有的那些情况————处理垃圾,装置门窗防水条,烘焙天使蛋糕————沃尔普太太还是非得去向人讨教不可。在乡下,叫一个男人为你做事简直难如登天,沃尔普先生和沃尔普太太早就养成向街坊邻居“取经”的习惯,在城市里,这些消息都来自大楼管理员、门房,或是送瓦斯的小弟。沃尔普太太的眼光落到水槽底下淑女的水碟子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她站起来,穿上夹克,包起头巾,走向隔壁。
她隔壁的邻居纳许太太正在炸甜甜圈,开着门,她朝站在门口的沃尔普太太挥挥叉子招呼:“进来吧,我离不开炉子。”沃尔普太太一踏进纳许太太的厨房,就痛苦地想起了厨房水槽里那一堆肮脏的碗盘。纳许太太穿着一件干净到惊人的家居服,厨房里干干净净。纳许太太真有本事,连炸甜甜圈都不会把厨房弄得一团乱。
“这些男人吃午餐的时候就喜欢配上现炸的甜甜圈,”纳许太太只点个头,毫不客套地说着。“我每次都想事先多炸一点,可就是做不到。”
“我真希望我也会做甜甜圈。”沃尔普太太说。纳许太太大方地把叉子往桌上那堆还热乎乎的甜甜圈一挥,沃尔普太太随手拿起一个,心想着:这下又要消化不良了。
“我炸完这些刚好赶上他们吃午餐,”纳许太太说。她测了测锅里的甜甜圈,确定可以稍微分一下心,于是自己拿起一个,就着炉子边上吃起来。“你怎么了?”她问。“今天早上气色好像不大好。”
“老实说,”沃尔普太太说,“是我们家的狗。有人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它咬死了几只鸡。”
纳许太太点点头。“是啊,”她说,“我知道。”
到这时候也该知道了,沃尔普太太心想。
“你要知道,”纳许太太又转向锅子里的甜甜圈,“人家说狗咬死鸡的事情最没辙了。我哥哥养的狗有一次咬死了羊,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处理的,总之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们只要尝过一次血的味道就没办法了。”纳许太太从炸锅里盛起一个金黄可口的甜甜圈,放在一张褐色的纸上吸油。“其实,它们这么做,不是真的会去吃,只是喜欢咬。”
“那我该怎么办?”沃尔普太太问,“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你可以试试,当然,”纳许太太说,“最要紧的就是先把它绑起来。拿一条结实的链条把它绑住。这样至少短时间里它没办法再去追杀那些小鸡了,也让你省点事。”
沃尔普太太勉强地站了起来,重新围上头巾。“我看我就先去店里买条狗链吧。”她说。
“你要去市区?”
“我得赶在孩子们回来吃午饭之前去采买一些东西。”
“千万别买店里的甜甜圈,”纳许太太说,“待会儿我给你做一盘。你快去替那只狗买条结实的狗链要紧。”
“谢谢你。”沃尔普太太说。灿烂的阳光照着纳许太太的厨房门口,摆着一盘盘甜甜圈的餐桌,香气袭人的油炸味,这一切都象征着纳许太太的安全感,对生活的自信,在她的生活中绝对没有狗咬死鸡的麻烦,绝对没有对城市的恐惧,那一份笃定到极致的安定和满足,让她能有余力去关照沃尔普的家人,愿意给他们甜甜圈,也不在意沃尔普太太家脏兮兮的厨房。“谢谢你。”沃尔普太太不知所云的再说一次。
“你替我跟汤姆·柯奇说一声,待会儿我会过去买一份烤猪肉,”纳许太太说,“叫他帮我留”
“好的。”沃尔普太太在门口犹豫着,纳许太太向她挥了挥叉子。
“待会儿见。”纳许太太说。
老怀特坐在前门廊晒太阳。看见了沃尔普太太开心地咧着嘴,对着她大声嚷嚷:“这下你不会再养狗啦。”
我还是对他好一点吧,沃尔普太太心想,以乡下人的标准来说,他不是叛徒也不是坏人,任何人都会告发一只会咬死鸡的狗。可是他没必要这么开心啊,她想。她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早,怀特先生。”
“要开枪毙了它吗?”怀特先生问,“你先生有枪吗?”
“我正为这件事烦着。”沃尔普太太说。她站在门廊前面的人行道上,努力不让恨意浮现在脸上,她抬头看着怀特先生。
“有这么一只狗真是糟糕。”怀特先生说。
还好他没怪到我身上,沃尔普太太心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怀特先生想了想。“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治好这种杀鸡狗,”他说,“你绑一只死鸡在狗脖子上,它想甩也甩不掉,明白吗?”
“绑在它脖子上?”沃尔普太太问。怀特先生点点头,咧着无牙的嘴笑。
“哪,一开始它发现没法子把脖子上的东西甩掉,它会试着跟它玩,玩到烦了,哪,它就会试着去搓它,搓不掉,它就试着去咬它,咬不掉,它发现连咬也咬不掉的时候,它就以为永远都没办法摆脱了,哪,它就会害怕了。到那时候,不管你带它到哪里,它都会夹着尾巴,脖子上挂着那玩意,情况会越来越糟,越来越糟。”
沃尔普太太一只手支着门廊的栏杆,稳住自己。“那然后怎么办?”
“这,”怀特先生说,“我听人家说,渐渐的,那只鸡变得越来越熟,越来越烂,那狗看得见,触得着,闻得到,呐,它愈是看得见,闻得到,它就愈讨厌那只鸡。它怎样都甩不掉,明白吧?”
“可是那狗,”沃尔普太太说,“淑女,我指的是。我们要把那只鸡在它脖子上挂多久呢?”
“这,”怀特先生十分带劲地说,“我看你最好让它一直挂着,挂到它烂透了,自动脱落为止。明白吧,那个头……”
“我明白,”沃尔普太太说,“这个法子有用吗?”
“很难说,”怀特先生说,“我自己从来没试过。”他的口气就是他从来没有养过一只会咬死鸡的狗。
沃尔普太太仓促地离开了他。她心中挥不去的是,要不是怀特先生,淑女就不会被人家认定是一只会咬死鸡的狗。她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怀特先生恶意栽赃淑女,因为他们是城里人,接着又想到,不会不会,怎么可能有人冲着一只狗来作伪证。
她走进杂货店,店里几乎没人了。五金柜台边有个男的,另外一个男的靠着肉摊在跟老板柯奇先生说话。柯奇先生一瞧见沃尔普太太进来,立刻大声招呼,“早啊,沃尔普太太。今天天气好。”
“是啊,真好,”沃尔普太太说。老板说:“那只狗真倒霉。”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沃尔普太太说。跟老板说话的那个男人自然而然地看她一眼,又转向老板。
“今天早上连着咬死了哈瑞家的三只鸡。”老板对那人说。那人严肃地点点头说:“听说了。”
沃尔普太太走向肉摊说:“纳许太太说请你替她留一份烤猪肉。她待会儿就来拿。”
“出这种事,”跟老板站在一起的那人说,“该做个了断。”
“对。”老板说。
那人看着沃尔普太太说:“恐怕得把它射杀了吧?”
“希望不要,”沃尔普太太认真地说,“我们全家都好喜欢这只狗。”
那人和老板互相对看了一分钟,老板相当理性地说:“让一只会咬死鸡的狗到处趴趴走[1]是不行的,沃尔普太太。”
“你要明白,”那人说,“到时候人家把一堆火药塞进它肚子里,它一样回不来啊。”他和老板同时爆笑。
“没有其他办法治得了这只狗吗?”沃尔普太太问。
“当然有,”那人说,“一枪毙命。”
“在它脖子上绑只死鸡,”老板建议,“或许有用。”
“听说有人试过。”另外那人说。
“有用吗?”沃尔普太太急切地问。
那人慢慢地,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吧,”老板说。他把手肘支在肉摊上,像一个标准的演说家。“你知道吧,”他再说一遍,“我父亲养过一只狗,有一阵子老是喜欢吃鸡蛋。总是溜进鸡舍,把鸡蛋咬破,舔得一干二净。那些蛋起码被它吃掉一半以上。”
“太不道德了,”另外那人说,“狗吃鸡蛋。”
“不道德,”老板肯定地说。沃尔普太太发觉自己也在点头。“最后,我父亲忍无可忍。他的鸡蛋被吃了一大半。”老板说。“有一天他拿了一枚鸡蛋,把它放在炉子背后,放了两三天,那枚蛋整个熟透了,又熟又烫,那蛋的味道难闻透了。然后————我当时在场,才十二三岁的一个孩子————那天他叫狗过来,那狗飞奔过来。我抓着狗,我老爸掰开那狗的嘴巴,把蛋放进去,那颗又红又烫、臭气冲天的鸡蛋,然后他立刻把那狗的嘴合拢起来,那狗根本没法吐出来,只好把蛋吞了下去。”老板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像是在怀旧。
“那狗肯定不敢再吃鸡蛋了。”那人说。
“连碰都不敢碰了,”老板理所当然地说,“就算把鸡蛋放到那狗面前,它也立刻跑开,就像有魔鬼在后头追它似的。”
“可是它对你们的感觉呢?”沃尔普太太问,“以后它还会不会靠近你们?”
老板和那人同时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老板说。
“它以后还喜不喜欢你们?”
“呃,”老板想了想,“不了,”他终于说,“老实说确实不会了。不再像原来的狗了。”
“有个办法你可以试试,”另外那人突然对沃尔普太太说:“你要是真想治好那狗,有个办法你可以试试。”
“什么办法?”沃尔普太太说。
“你得带着那狗,”那人凑近了,比着手势说,“带它进一只里面有母鸡护着小鸡的笼子里。经过她的一番修理,往后它就再也不敢追杀任何一只鸡了。”
老板开始大笑,沃尔普太太困惑地看看老板,再看看另外那人,那人没有一丝笑容地看着她,他那双眼睛又大又黄,像猫眼。
“会发生什么事呢?”她疑惑地问。
“把它两只眼睛挖掉,”老板简单明了地说,“从此以后它再也看不见鸡了。”
沃尔普太太只觉得一阵晕眩。她侧过头笑了笑,为了不失态,她迅速离开肉摊走向店铺的另一头。老板跟肉摊后面的那个男人继续聊着,过一会儿沃尔普太太走出店外,吸到了空气。她决定赶快回家躺下,一直躺到吃午饭的时候,采买的事晚一点再说吧。
回到家她发现她没办法躺下,她得先把餐桌清理干净,把碗盘洗好,等她忙完这些事,也差不多就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她站在食物架边上思忖着时,一个黑影穿过阳光到了门口,她知道淑女回来了。一时间她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淑女。大狗静静地、无害地走进来,仿佛它只是和几个朋友在草地上打滚嬉闹了一个早上,但是它四条腿上都有着斑斑的血渍,它起劲地喝着水。沃尔普太太第一个冲动是骂它,抓住它狠狠地打它,为它做出那些蓄意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只这么漂亮的狗,一只在家里养得那么好的狗;沃尔普太太看着淑女安静地走过去,窝在炉子旁边的老地方,她无可奈何地转过身,从食物架上拿下一些罐头放到餐桌上。
淑女安静地待在炉子旁边,一直待到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回家来吃午饭,它跳起来冲上前去迎接,就好像他们是外来客,而它是这栋房子的原住民。裘蒂扯着淑女的耳朵,说:“妈,你知道淑女做了什么事吗?”“你是一只坏狗狗,”她对淑女说,“你要被枪毙了。”
沃尔普太太又一阵晕眩,她赶紧把餐盘摆上桌子。“裘蒂·沃尔普。”她说。
“它是坏啊,妈,”裘蒂说,“它是要被枪毙了啊。”
孩子们不懂,沃尔普太太告诉自己,死亡在他们眼里并不真实。要理智,她告诉自己。“坐下来吃饭,你们。”她平静地说。
“可是,妈,”裘蒂说,杰克也跟着说:“是真的,妈。”
孩子们闹哄哄地坐下来,打开餐巾,看也不看地叉着饭菜,只顾着说话。
“你知道薛佛先生怎么说的吗,妈?”杰克塞了满嘴的食物问。
“你听啊,”裘蒂说,“我们来告诉你他说了什么。”
薛佛先生住在沃尔普家附近,很亲切的一个人,经常会给孩子们一些零钱,还会带男孩子们去钓鱼。“他说淑女要被枪毙了。”杰克说。
“还有铁刺。”裘蒂说。
“对,铁刺。”杰克说,“你听啊,妈咪。他说你应该给淑女买一条项圈……”
“一条非常坚固结实的项圈。”裘蒂说。
“你再买很多很粗的大铁钉,像铁刺一样,你要把这些钉子钉在项圈上。”
“钉一圈,”裘蒂说,“让我来说啦,杰克。你把这些钉子全部钉上去,就变成项圈上面的铁刺了。”
“可是项圈会松动,”杰克说,“这里让我来说。它会松动,你就把项圈围在淑女的脖子上……”
“然后————”裘蒂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喉咙,装出被勒住的声音。
“还没完,”杰克说,“还没完啦,笨。首先你要准备一根很长很长很长的绳子。”
“一根超级长的绳子。”裘蒂强调。
“你把绳子绑紧在项圈上,再把项圈围在淑女的脖子上,”杰克说。淑女就坐在他身旁,他凑近它,说:“我们就要把这个钉了超级尖刺的项圈围上你的脖子啰。”他亲了亲它的脑门,淑女深情地看着他。
“然后我们把它带去小鸡那边,”裘蒂说,“给它看那些鸡,我们把手放松。”
“让它去追那些鸡,”杰克说,“然后,然后,等它一靠近那些鸡,我们就用力地拽住那根绳子————”
“然后————”裘蒂又再装出被勒住的声音。
“那一圈尖刺就把它的头割掉了。”杰克戏剧化地作了结尾。
他们俩开始大笑,淑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喘着大气,就好像也在大笑。
沃尔普太太看着他们,看着她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那双残酷的小手,看着他们晒得红通通的笑脸,这只腿上还沾有血印的狗跟他们一起开怀大笑着。她走到厨房门口,望着阴凉的绿色山丘,望着摇曳在午后微风中的苹果树。
“把你的头割掉,”杰克在说。
所有的一切在阳光中如此安逸可爱,宁静的天空,起伏的山林。沃尔普太太闭上眼睛,突然觉得有一双冷酷的手将她撂倒,锐利的尖刺紧箍在她的喉咙上。
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2]
威尔森太太正要从烤箱里拿出姜饼的时候,听见强尼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
“强尼,”她叫唤着,“你要迟到啦。快进来吃午饭。”
“等一下,妈妈,”强尼说,“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
“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另外那个声音说。
“不,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强尼说。
威尔森太太开了门。“强尼,”她说,“你马上进来吃饭,等吃完了再玩。”
强尼跟在她后面慢吞吞地走进来。“妈妈,”他说,“我带波埃德回来跟我一起吃午饭。”
“波埃德?”威尔森太太想了一会儿,“我好像没见过。既然请人家来了,亲爱的,就进来吧。吃饭了。”
“波埃德!”强尼大吼,“嘿,波埃德,快进来啊!”
“我来了。我要先把东西放下来。”
“快啦,不然我妈要发火了。”
“强尼,你这样对你朋友或是妈妈都很没礼貌啊,”威尔森太太说,“来坐下吧,波埃德。”
她转身招呼波埃德坐下的时候,看见他是个黑人小孩,个头比强尼瘦小,年纪相仿。他肩膀上扛着一堆劈好的木柴,“这些东西放哪儿,强尼?”他问。
威尔森太太转向强尼。“强尼,”她说,“你让波埃德做了什么?这些木柴怎么回事?”
“死掉的日本人,”强尼温和地说,“我们把他们固定在地上,然后用坦克车碾过去。”
“你好,威尔森太太。”波埃德说。
“你好,波埃德,你不该让强尼叫你扛那么多木柴的。坐下来吃饭吧,你们两个。”
“他为什么不应该扛这些木柴,妈?这都是他的木柴,我们在他家拿的。”
“强尼,”威尔森太太说,“吃饭。”
“当然,”强尼说。他拿起一盘炒蛋。“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
“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波埃德说。
“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强尼说。两个人吱吱咯咯地笑起来。
“你饿不饿,波埃德?”威尔森太太问。
“饿,威尔森太太。”
“那就别让强尼闹你。他总是不肯好好吃饭,你只管吃你的。饭菜多的是,你尽管吃。”
“谢谢,威尔森太太。”
“来,阿方斯。”强尼说。他把一大半的炒蛋都堆到波埃德的盘子上。波埃德看着威尔森太太把一碟炖西红柿摆在他的餐盘旁边。
“波埃德不吃西红柿的,对吗,波埃德?”强尼说。
“要说不吃西红柿的,强尼,不要因为你自己不喜欢吃,就把波埃德也拖下去。波埃德什么都吃。”
“打赌他不会吃。”强尼边说边捣着炒蛋。
“波埃德要长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汉,才能吃苦耐劳地工作啊,”威尔森太太说,“我相信波埃德的爸爸一定爱吃炖西红柿。”
“我爸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波埃德说。
“我爸爸也是,”强尼说,“有时候他几乎什么都不吃。他是个小矮个儿,连一只跳蚤都不肯伤害。”
“我爸爸也是一个小矮个儿。”波埃德说。
“我相信他一定很强壮,”威尔森太太说。她有些犹豫,“他……在工作?”
“当然,”强尼说,“波埃德的爸爸在工厂做事。”
“看,是不是?”威尔森太太说。“他一定要有体力才行————工厂里那些工作,又抬又扛的。”
“波埃德的爸爸不需要做那些事,”强尼说,“他是领班。”
威尔森太太有被打败的感觉。“你妈妈做什么呢,波埃德?”
“我妈妈?”波埃德显得很吃惊,“她就照顾我们小孩啊。”
“喔。那,她没有工作?”
“她干吗工作,”强尼含着满口的炒蛋说,“你也没有啊。”
“你真的不吃一点炖西红柿吗,波埃德?”
“不用了,谢谢,威尔森太太。”波埃德说。
“不用了,谢谢,威尔森太太,不用了,谢谢,威尔森太太,不用了,谢谢,威尔森太太,”强尼说,“波埃德的姐姐要去工作了,她去当老师。”
“真是太好了,波埃德,”威尔森太太冲动地想要去拍拍波埃德的头,“我相信你们都为她感到很骄傲吧?”
“应该是吧。”波埃德说。
“那你其他的兄弟姐妹呢?我猜你们大家都很能自食其力地照顾自己吧?”
“家里只有我和琴恩,”波埃德说,“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将来要做什么。”
“我们要做开坦克车的驾驶,我和坡埃德,”强尼说,“轰隆。”威尔森太太赶紧抓住波埃德的那杯牛奶,强尼的餐巾扣环这时候突然就变身成了一辆坦克,重重的犁过整张餐桌。
“看着,强尼,”波埃德说,“这里有个散兵坑,我在对你扫射。”
威尔森太太经验老到地迅速从架子上拿下姜饼,小心地把它放在坦克和散兵坑中间。
“尽量多吃点,波埃德,”她说,“我想看你吃得饱饱的。”
“波埃德吃很多,只是比我少一点点,”强尼说,“我的个子比他大。”
“你的个子没有多大,”波埃德说,“我可以把你打跑。”
威尔森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波埃德,”她说。两个孩子一起转头。“波埃德,强尼有几套衣服他穿起来小了,不过还很新很耐穿。我也有几件衣服,对你妈妈和姐姐或许还有些用处。你妈妈只要把它们改一改,你们都能穿得上,我很高兴送给你。在你走之前我会帮你打包,你和强尼就可以马上带回去给你妈妈……”她的声音愈变愈小了,她看见波埃德面有难色。
“可是我的衣服很多,谢谢你,”他说,“而且我妈妈好像不大会缝纫,反正需要什么我们就会去买。真的非常谢谢你。”
“我们没有时间带着这些旧东西四处走啦,妈妈,”强尼说,“今天我们要去跟同学玩坦克车。”
波埃德正想再拿一块姜饼的时候,威尔森太太把盘子拿走了。“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孩子,波埃德,对于别人好心送衣服给他们都感激不尽呢。”
“假如你一定要他拿,波埃德会拿的,妈妈。”强尼说。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威尔森太太。”波埃德说。
“我没有生气,波埃德,我只是对你感到很失望。好了,不必再多说了。”她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碗盘,强尼拉起波埃德的手往门口走。
“拜啦,妈妈。”强尼说。波埃德站定一会儿,注视着威尔森太太的后背。
“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强尼撑着门说。
“你妈妈还在生气吗?”威尔森太太听见波埃德小声地问。
“我不知道,”强尼说,“她有时候怪怪的。”
“我妈也是。”波埃德说。他迟疑着,“您先请,我亲爱的阿方斯。”
查尔士
我儿子罗力上幼儿园的那天,他不再穿有围兜的灯芯绒工装裤,改穿上系腰带的蓝色牛仔裤;眼看着他跟隔壁的大女孩一起走出去的那个早上,我清楚地看见我生命中的一个时代宣告结束,我那爱撒娇的,待在托儿所里的小小孩已经变成了一个穿起长裤,大摇大摆,走到转角也不记得回头向我挥手再见的家伙了。
他回家同样是那副样子,前门砰地推开,帽子往地板上一扔,声音也突然变成了粗嗓门,他嚷着,“这里有人在吗?”
午餐的时候他很嚣张地跟他爸爸说话,把牛奶泼到他妹妹身上,大谈他老师说我们不可以随便乱叫上帝的名字。
“今天上学好不好啊?”我刻意漫不经心地问。
“好。”他说。
“你有没有学到什么啊?”他爸爸问。
罗力冷冷地看他一眼。“我什么也没学到。”他说。
“随便什么,”我说,“一点都没学到?”
“老师打一个男生的屁股,”罗力对着他的牛油面包说。“因为他太坏。”他满口面包的补上一句。
“他做了什么呢?”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罗力想了想,“叫查尔士,”他说。“他很坏。老师打了他,罚他站角落。他真的太坏了。”
“他做了什么?”我再问,可是罗力滑下椅子,抓了一块饼干,走开了,他爸爸还在说着:“嗨,儿子啊。”
第二天午餐的时候,罗力一坐下来就说:“今天查尔士又做坏事了。”他咧开嘴笑着说,“今天查尔士打了老师。”
“天哪,”我说,我特别留意不得随便叫上帝的名字,“我猜他一定又被打屁股了?”
“当然,”罗力说。“往上看。”他对他爸爸说。
“什么?”他爸爸抬起头往上看。
“往下看。”罗力说。“看我的大拇指。啊呀呀,你这个大傻子。”他开始发疯似的狂笑。
“查尔士为什么打老师?”我马上问他。
“她要他用红色的蜡笔着色。”罗力说,“查尔士要用绿色的蜡笔着色,所以他打老师,她就打他屁股,她说没有人会跟查尔士玩,可是大家都跟他玩。”
第三天————开始上学的第一个星期三————查尔士故意弹跷跷板把一个女生的头撞流血了,老师罚他下课留在教室里不准出去玩。星期四查尔士在说故事课的时间在角落罚站,因为他不停地用脚蹬地板。星期五查尔士被罚擦黑板,因为他扔粉笔。
星期六我对我先生说:“你觉得罗力上幼儿园是不是不太对?那种蛮横不讲理的样子,说话没大没小,那个叫查尔士的男孩尤其是个坏榜样。”
“没事的,”我先生笃定地说,“像查尔士这种人到处都有。倒不如现在就遇上来得好。”
星期一罗力回家晚了,带回来一大堆消息。“查尔士,”他在上山坡的时候嚷着。我焦虑地等在前门口的台阶上。“查尔士,”罗力一路吼着上来,“查尔士又做坏事了。”
“快进来吧,”等他一走近,我就说,“等着你吃午餐呢。”
“你知道查尔士做了什么吗?”他跟我走进门,“查尔士在学校一直吼一直吼,他们派一年级的一个男生去报告老师,老师叫查尔士闭嘴,所以放学以后查尔士被留在学校。所以所有的小朋友都留下来看着他。”
“他在做什么呢?”我问。
“他只是坐着。”罗力说,他爬上餐桌的椅子。“嗨,爸,你这个老拖把。”
“查尔士今天在下课后被罚留在学校,”我跟我先生说,“大家都陪着他。”
“这个查尔士长什么样子?”我先生问罗力,“他姓什么?”
“他个子比我大,”罗力说,“他没有雨鞋,他从来不穿夹克。”
星期一晚上是第一次家长会,只是孩子感冒了,我去不成,我真的好想去认识一下查尔士的母亲。星期二罗力突然说:“今天我们老师有一个朋友来学校看她。”
“查尔士的妈妈?”我和我先生异口同声地问。
“才不是,”罗力轻蔑地说,“是个男的,来教我们做体操,大家要碰到自己的脚趾头才行。看。”他爬下椅子,弯下腰,手碰到他的脚趾头。“像这样,”他说。他严肃地回到座位上,拿起叉子,“查尔士没做体操。”
“那还好,”我由衷地说。“查尔士不想做体操吗?”
“才不是,”罗力说,“查尔士对老师的朋友太坏了,所以不准他做体操。”
“又怎样啦?”我说。
“他踢了老师的朋友,”罗力说,“老师的朋友要查尔士像我刚才那样碰脚趾头,查尔士就踢他。”
“他们会怎么处理查尔士呢,你觉得?”罗力的爸爸问他。
罗力煞有其事地耸耸肩膀。“叫他退学吧,我猜。”他说。
星期三星期四还是老套:查尔士在说故事课大吼大叫,打一个男生的肚子,男生哭了。星期五查尔士又被罚放学以后留下来,其他小朋友也跟着不能放学。
幼儿园上到第三个星期的时候,查尔士已经成了我们家里的一个代号了。如果小宝宝一个下午都在哭,那她就是查尔士;罗力把他的小车装满泥巴,在厨房拖来拖去,那罗力就是查尔士;甚至我先生,他的手肘勾到了电话线,桌上的电话、烟灰缸和花瓶全部都被扯了下来的那一刹那,他就说:“好像查尔士。”
到了第三和第四个星期,查尔士好像有了彻底的转变。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二,罗力在午餐的时候脸色难看地说:“查尔士今天乖得不得了,老师给他一个苹果。”
“什么?”我说,我先生谨慎地加上一句,“你是说查尔士?”
“查尔士,”罗力说,“他分蜡笔、收拾课本,老师说他是她的小帮手。”
“怎么会?”我不敢置信地问。
“他是她的小帮手,就这样。”罗力耸了耸肩膀说。
“这会是真的吗,这个查尔士?”那天夜里,我问我先生。“真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等着瞧吧,”我先生带着嘲弄的口气,“碰上像查尔士这样难搞的人,搞不好他又是在耍花样吧。”
他好像错了。整整一个星期,查尔士都是老师的小帮手,每天他都在分发东西,收拾东西,谁也不用在放学后留下来了。
“下星期又要开家长会了,”一天晚上,我跟我先生说。“这次我一定要去看看查尔士的妈妈。”
“去问问她查尔士究竟怎么回事,”我先生说,“我很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我说。
在一切回归正常的那一个星期的星期五。“你知道查尔士今天做了什么?”罗力在午餐的时候问,那口气有一点点怪。“他叫一个女生说一个字,她说了,老师就用肥皂洗她的嘴巴,查尔士哈哈大笑。”
“什么字?”他爸爸蠢蠢的问,罗力说:“我必须小声地告诉你,这个字太难听了。”他爬下椅子,转到他爸爸那里。他爸爸低下头,罗力开心地凑在他耳朵边小声说。他爸爸两眼瞪得好大。
“查尔士叫小女生说这个?”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她说了两次,”罗力说,“查尔士叫她说两次。”
“那查尔士后来呢?”我先生问。
“没事,”罗力说,“他分蜡笔啊。”
星期一早上查尔士不找那女生了,由他自己来说那个难听的字,而且说了三四次,每一次都被老师用肥皂洗嘴巴。他还扔粉笔。
我准备去幼儿园开家长会了,我先生陪我走到门口。“开完会,请她来家里喝杯茶吧,”他说,“我想看看她。”
“希望她在。”我诚心地说。
“她一定在,”我先生说,“我看没有查尔士的妈妈这家长会也不必开了。”
开会的时候我坐立难安,扫描着每一张安详自在的脸孔,试着判读哪一张脸孔暗藏着查尔士的秘密。在我眼里没有一个人有心慌意乱的样子。会议上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为她儿子的种种行为道歉,更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查尔士。
会后我找到罗力的幼儿园老师。她端着一个托盘,盘子上有一杯茶和一块巧克力蛋糕,我的盘子上是一杯茶和一块棉花糖蛋糕。我们一面小心地护着盘子,一面微笑。
“我一直很想见你,”我说,“我是罗力的妈妈。”
“我们大家对罗力都很感兴趣。”她说。
“啊,他很喜欢上幼儿园,”我说,“他一天到晚都在说幼儿园的事。”
“刚开始在适应方面有些小麻烦,大概在第一个、第二个星期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说,“不过现在他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小帮手了,当然偶尔还会有些过失。”
“罗力通常适应得很快的,”我说,“我想这次是受了查尔士的影响吧。”
“查尔士?”
“是啊,”我笑着说,“你一定忙坏了,幼儿园里出了这么个查尔士。”
“查尔士?”她说,“我们幼儿园里根本没有查尔士啊。”
穿着亚麻的午后
房间很长很阴凉,装潢摆设舒适得体,大窗户外面有绣球花丛,地板上有摇曳的花影。房间里每一个人都穿着亚麻————小女孩穿着有蓝色宽腰带的粉红色亚麻洋装,凯托太太穿一身褐色的亚麻套装,戴一顶黄色亚麻料的大帽子,小女孩的祖母蓝侬太太,穿着白色的亚麻洋装,凯托太太的小儿子霍华,穿着蓝色亚麻衬衫和短裤。小女孩看着她的祖母,心里想着,她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个穿着白色纸衣的绅士喔。我就是书里那个穿着粉红色纸衣服的绅士,她想着。蓝侬太太和凯托太太其实住同一条街,每天都见面,但今天是正式的拜访,所以她们在喝茶。
长形房间的一头是一扇很大的窗户,窗前有一台钢琴,霍华坐在那里。他在弹《诙谐曲》,弹得很用心,拍子不疾也不徐。我去年就弹了,小女孩想着,G大调小诙谐曲。蓝侬太太和凯托太太仍旧手握着茶杯,耳朵听着霍华的弹奏,眼睛看着他,时不时地两人互看一眼微微一笑。只要我愿意,现在我还是会弹,小女孩想着。
霍华弹完了《诙谐曲》,溜下琴凳,走过来严肃地坐在小女孩身旁,等候他母亲的下一个指示。他个子比我大,她想着,可是我年纪比他大。我十岁。如果他们现在叫我弹奏,我会说不。
“你弹得很好啊,霍华。”小女孩的祖母说。沉默了好几分钟,气氛很凝重。然后,凯托太太说:“霍华,蓝侬太太在跟你说话。”霍华看着他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低声地嘟囔着。
“我觉得他进步很大,”凯托太太对蓝侬太太说,“他不大喜欢练习,不过进步蛮多的。”
“海莉很爱练琴,”小女孩的祖母说,“她在钢琴前面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编一些曲调,边弹边唱。”
“她在音乐方面大概真的有天分,”凯托太太说,“我常常怀疑霍华到底有没有从音乐里得到什么教益。”
“海莉,”蓝侬太太对小女孩说,“你要不要为凯托太太弹一首曲子?弹一首你自己编的小曲。”
“我一首也不会。”小女孩说。
“你当然会的,亲爱的。”她祖母说。
“我好想听一首你自己编的小曲,海莉。”凯托太太说。
“我一首也不会。”小女孩说。
蓝侬太太看看凯托太太,耸了一下肩膀。凯托太太点点头,现出一个夸张的嘴形,“害羞。”接着转头得意地看着霍华。
小女孩的祖母用力把嘴唇抿出一道甜甜的笑容。“海莉啊,”她说,“就算我们不想弹什么小曲,我想我们也该让凯托太太知道,音乐还称不上是我们的最强项。我想我们应该表现另外一项最拿手的东西。海莉她,”她转向凯托太太继续往下说:“写了一些诗。我想请她朗诵给你听听,因为我觉得————也许是我的偏见吧,”她很谦虚地哈哈笑着,“就算那只是我的偏见吧,不过这些诗写得真的好。”
“喔,真的!”凯托太太说。她看着海莉,兴致勃勃。“哎呀,亲爱的,我不知道你还会这个!我可真的想听一听。”
“来,为凯托太太朗诵一首你写的诗吧,海莉。”
小女孩看着她的祖母,看着她脸上的甜笑,看着身体向前倾的凯托太太,看着坐在那里张着嘴,眼睛发光的霍华。“我不会。”她说。
“海莉,”她祖母说,“就算你背不出来,你还是有写下几首啊。我相信凯托太太一定很乐意听你为她朗读的。”
得意又好笑的感觉在霍华心中逐渐逐渐地增强,顷刻间排山倒海地冲了上来。“诗,”他在沙发上笑弯了腰,“海莉写诗。”他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整条街上的小孩,小女孩心想。
“我相信霍华一定是妒忌。”凯托太太说。
“啊,”霍华说,“我才不要写诗。你再怎么逼,我也不会去写诗。”
“你也没办法逼我,”小女孩说,“写诗的事都是骗人的。”
好长的一阵静默。然后————“海莉啊!”小女孩的祖母难过地说。“你怎么这样跟你祖母说话呢!”凯托太太说。“我觉得你应该道歉,海莉。”小女孩的祖母说。凯托太太说:“是啊,应该要的。”
“我又没做什么,”小女孩嘀咕着,“对不起。”
祖母的语气很严厉,“现在去把你的诗拿出来念给凯托太太听。”
“我真的没有,奶奶,”小女孩急切地说,“真的,我真的一首诗也没有。”
“好,我有,”祖母说,“你去书桌最上面那个抽屉里拿来给我。”
小女孩盯着她祖母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和阴沉的眼睛,犹豫着。
“霍华去帮你拿吧,蓝侬太太。”凯托太太说。
“没问题,”霍华说。他跳起来奔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那是长什么样子的?”他大声嚷着。
“在一只信封里,”祖母肯定地说,“一只土黄色的信封,上面写着‘海莉的诗’。”
“有了。”霍华说。他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仔细看了一会儿。“你看,”他说,“海莉的诗————关于星星。”他拿着纸,笑呵呵地奔向他母亲。“你看,妈妈,这就是海莉写的星星的诗!”
“拿过去给蓝侬太太,亲爱的,”霍华的母亲说,“先拆开信封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蓝侬太太拿着信封和诗篇一并递给海莉。“是你来读还是由我来?”她和蔼地问。海莉摇摇头。祖母对着凯托太太叹了口气,拿起第一张纸。凯托太太热诚地倾着身,霍华挨在她的脚边,抱着膝盖,把脸抵着他的腿免得笑场。祖母清清嗓子,对海莉笑一笑,开始朗读。
“《黄昏的星星》。”她读着。
“当黄昏暮色降临,
黑暗渐渐聚集,
夜间的怪物群起叫唤,
只有风吹着孤单的声音,
我等待第一颗星星出现,
我寻找它银色的微光,
当青绿色的薄暮开始笼罩,
一颗孤星华丽的闪亮。”
霍华再也忍不住了,“海莉居然写星星的诗!”
“啊,太美了,海莉亲爱的!”凯托太太说,“真的太美了,真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害羞不肯说。”
“对吧,海莉?”蓝侬太太说,“凯托太太也认为你的诗写得很好。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刚才那样的表现很不应该?”
他一定会去告诉整条街上的小孩,海莉想着。“不是我写的。”她说。
“哈呀,海莉!”她祖母大笑,“你用不着这么谦虚,孩子。你写的诗好得不得了。”
“我从书里抄来的,”海莉说,“我在一本书里看到,就把它抄下来给我的老奶奶,说是我写的。”
“我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海莉。”凯托太太疑惑地说。
“我就做了,”海莉固执到底,“我就是从书里抄来的。”
“海莉,我不相信。”她祖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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