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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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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在几天时间内,就控制了一个充满智慧与个性的女人,这真是骇人听闻。若是无知农妇受到蛊惑,误入歧途,她们的亲人因为迷信,只好袖手旁观,那姑且能够理解。但我们不能这样。我把想法告诉维克托。我告诉他可以通过大使馆与那个国家的政府取得联系,在我国政府的支持下,在他们国家展开调查,让媒体报道。我告诉他我已准备好实施计划。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不是中世纪。像真理之山这样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我会让大家群情激愤,从而在国际上造成影响。

    “但是为什么呢,”维克托静静地说,“目的是什么?”

    “把安妮带回来,”我说,“也放了其他人,不再让任何人妻离子散。”

    “没办法的,”维克托说,“我们不可能到处拆毁修道院。全世界有好几百座。”

    “那不一样,”我辩道,“那些修道院是合理的组织,已经存在好几个世纪。”

    “我想,真理之山也非常有可能是这样。”

    “他们怎么生活,怎么吃东西,病了死了又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尽量不去想这些。我只知道安妮说自己找到了毕生所求,她很幸福。我不会去毁掉那种幸福。”

    然后,他看着我,半糊涂半清醒地说:“真奇怪,你竟然会说出刚刚那番话。按理说,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安妮的感受。我们两人中,一直都是你充满登山热。过去一起登山时,你总会沉醉其中,对我吟诵诗句————尘世太喧嚣,过去与今朝,索取又挥霍,力量皆尽抛。”

    我记得我起身走向窗边,望着堤岸边雾茫茫的街道。我没有说话。他的言语深深触动了我。我无法回答。我知道,在内心深处,我之所以憎恨真理之山的传说,想让那个地方毁灭,是因为安妮找到了她所追求的真理,而我还没有……

    我与维克托的这场交谈,即便不是我们友谊的断点,至少也是个转折点。我们都走到了人生中点。他回到什罗普郡后不久,便来信告诉我,说自己打算把房产过户给一个还在上学的侄子,接下来几年打算让侄子在假期里与他同住,熟悉熟悉这个地方。再往后,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不打算做安排。当时,我自己的未来也充满变数。因为工作需要,我得去美国住上两年。

    之后一年,世界的稳定被打破。那是一九一四年。

    维克托是最早去参军的。或许他觉得这就是他所寻找的答案,或许他觉得自己会战死沙场。我结束美国的工作后,才效仿他的做法。然而,这显然不是我所寻找的答案。在部队度过的每一刻都让我感到厌恶。整个战争时期,我都没有见过维克托。我们没在同一处作战,甚至连休假也没有见上一面。但是,我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信上的内容是:

    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依然遵循自己的承诺,每年都去真理之山。我住在村里那位老人的家中,第二天便爬上山顶。那里一如过去,一片死寂。我在岩壁下给安妮留了封信,然后就在那里坐上一整天,看着那个地方,感受她就在身边。我知道她不会出现。第二天,我再次前往,欣喜若狂地看到她给我的回信。如果那算得上一封信的话。那是一块刻了字的石板,我想这应该是他们唯一的沟通方式。她说她很好,很健康,很幸福。她祝福我,也祝福你。她让我再也不要为她担忧。就这么多。就像我在疗养院里和你说的那样,这仿佛是与亡魂的对话。收到这封信,我必须,也的确感到心满意足。如果我没有战死,我可能会去那个国家找个地方生活,这样就能离她近点儿。即便再也无法见到她或听到她的声音,但每年能收到刻在石头上的只言片语,我也心甘情愿。

    祝你好运,老朋友。不知道你在何方。

    维克托

    停战后,我退伍了。回归正常生活后,我马上开始打听维克托的下落。我往他什罗普郡的家中寄信,收到他侄子客气的回信。他的侄子已经接手那里的房子和土地。维克托负伤了,但不严重。他已经离开英格兰,去了国外,不是意大利就是西班牙,他侄子也不太确定。但他相信叔叔已经决定永远住在那里。如果他听说了什么消息,会告诉我。然而,之后便再无消息。至于我自己,因为不喜欢战后的伦敦和那里的人,于是与家乡做出了断,移居美国。

    之后二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维克托。

    我们的重逢并非偶然,我很确信,重逢是命中注定。在我看来,人生就像一叠纸牌,我们此生的邂逅与所爱,都在一次次洗牌中与我们交会。同样花色的我们,都被命运操纵在手中。游戏开始,丢牌,传牌。五十五岁那年,我重返欧洲,那是二战之前的两三年。是什么契机让我回去并不重要,总之,我回到了欧洲。

    我从一国首都飞往另一国首都时————这两处地名并不重要————飞机迫降在荒凉的山中,所幸无人罹难。整整两天,机组人员、乘客,包括我自己,都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我们在部分损毁的机身边上搭起帐篷,等待救援。这次事故登上了世界各地报纸的头条,连着几日,所占版面比战火一触即发的欧洲局势还要大。

    那四十八小时并不难熬。好在飞机上没有妇女儿童,因此我们这些男人能够保持乐观的心情,等待救援。我们充满信心,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得救。迫降之前,无线电尚能正常运作,操作员已将我们所在的位置发出。所以,我们只需要做好保暖,耐心等待。

    我在欧洲的任务已经完成,美国那边应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这次迫降着实奇特,因为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多年前会让我热血沸腾的地方。我久居城市,早已习惯舒适。美国生活的高强度、快节奏、生命力,新世界让人无法喘息的能量,让我忘了与旧时光仍未斩断的联结。

    我看着周围的荒凉与壮丽,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缺失的是什么。我忘记身边的人,忘记残缺的灰色机身,也忘记自己花白的头发、笨重的身躯,忘记五十五年来的负担。在这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荒野中,时光错乱。我又变回少年,满怀希望与激情,找寻对永恒的回答,而那答案就明明白白地等在远处的山巅上。我伫立在那里,穿着与此情此景不协调的城市着装,血液中重新燃起登山热。

    我想远离机身残骸,远离那些消瘦苍白的面孔,忘记过去的蹉跎岁月。我想抛开一切,让再度苏醒的少年攀上高峰,登上荣耀。我知道在高山上的感觉。那里的空气更加冷冽刺骨,周遭更加沉寂。我曾体验过触碰冰面时那奇怪的灼烧感,也曾感受过阳光渗入皮肤的穿透力,经历过一脚踩空,差点儿从狭窄的悬崖边跌落,手里紧紧抓着绳索,心脏漏跳一拍的惊心动魄。

    我仰头凝视所爱的山峰,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为了世俗享乐与安逸而背叛了它们。等我和飞机上的人获救后,我要弥补失去的时光。我不需要赶回美国,可以留在欧洲度个假,再次攀登高山。我会做好准备,买来合适的衣服和装备。做出这个决定后,我感到轻松,不再为世间纷扰所羁绊,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我回到人群中,钻进帐篷,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度过等待救援的时光。

    第二天,我们得救了。黎明时分,当我们看到百尺高空上的飞机时,便知道自己得救了。搜救队伍中有真正的登山好手和向导,都是些粗汉,但很可亲。他们带来了衣物、食物和工具。他们坦言,带来的东西竟然都能派上用场,令他们非常吃惊,因为他们原以为我们无人生还。

    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缓缓下山,第二天才到达山谷。到达前夜,我们睡在大山脊北面。望着残缺飞机边上的高山,我觉得它似乎遥不可及、无法攀登。天亮后,我们再度启程,那日天朗气清,脚下的山谷尽收眼底。山的东面很陡峭,据我判断,人应该无法通行,一路向上连接着白雪皑皑的单峰,或许是双峰,直冲天际,就像攥紧拳头而发白的指节。

    开始下山时,我向救援队队长询问:“我年轻时常常登山,但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国家。来这里登山的人多吗?”

    他摇头,告诉我这里条件恶劣。他和同伴是从别处过来的。这里东边山谷中的居民落后无知,也没什么设备可以供游客或外人使用。如果我想爬山,他可以带我去别处,在那里有人可以为我提供帮助。不过,现在这个时节登山,已经太晚。

    我继续望向东边的山脊,那么远,那么美。

    “东边的双峰,”我说,“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真理之山。”

    这下,我知道是什么把我带来欧洲了……

    在飞机迫降处二十英里外的小镇,我和同行的人分开。他们坐车前往最近的火车站,前往文明世界,而我留了下来。我在一家小旅馆里订了个房间,把行李寄存在那里。我买来结实的靴子、一条马裤、一件坎肩、几件衬衣,便离开小镇,前往山里。

    正如向导所言,这个时节登山确实太晚了,但我并不在意。我只身一人,再次开始攀登。我都忘了独处是如此治愈人心。过去的力量重新注入双腿和肺部,冷冽的空气钻进身体每一个毛孔中。五十五岁的我几乎想要放声大笑。人间的纷扰与压力、不安与焦躁,城市的灯光和枯燥的气息,都随风而去。我之前肯定是疯了,才能忍受那一切如此之久。

    我兴奋不已地到达真理之山东面的山谷。这个地方没怎么变,和当年维克托描述的差不多。小镇又小又原始,住在这里的人都死气沉沉,不苟言笑。我看到一家旅馆————事实上,那潦倒的样子几乎不能称为旅馆————上前询问能否住一晚。

    店家很冷漠,但也不算无礼。我是这里唯一的客人。在集吧台和餐桌于一体的桌上吃过晚餐后,我问吧台后的店家去真理之山的路是否还能通行。他正喝着我递给他的酒,对我并不感兴趣。

    “我想应该可以吧,至少能走到村庄那里。过了村庄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你们和村庄那儿的人有来往吗?”

    “偶尔。或许吧。这个时节没有。”他回答。

    “你们这里来过游客吗?”

    “几乎没有。他们一般去北边,那儿条件好些。”

    “村庄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过夜的地方?”

    “不知道。”

    我顿了一会儿,看着他拉长的脸。接着,我说:“那萨切多特莎还住在真理之山上吗?”

    他突然一惊,目光完全落在我身上,身体靠在吧台上,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知道些什么?”

    “所以,他们还存在?”我说。

    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过去二十年,他们的国家遭遇变故,充斥暴力、革命,父子间亦反目成仇。这个角落虽然如此偏远,但是想必也受到了冲击。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这么保守。

    “有一些传闻,”他缓缓地说,“我不想掺和这样的事。很危险,总有一天会给人惹出麻烦。”

    “给谁惹出麻烦?”

    “给那些村民,以及那些可能住在真理之山上的人,他们的情况我一概不知。还有,也会给我们山谷里的人惹出麻烦。我不知道。只要我不知道,就不会被伤害。”

    他把酒喝完,洗好杯子,用布擦拭吧台,急于摆脱我。

    “你明天想几点吃早餐?”他说。

    我和他说七点,便上楼回房间。

    我打开双层窗户,站在窄窄的阳台上。小镇很静,黑暗中几乎没有灯火闪烁。夜晚清冷。月亮升起,明后天或许会出现满月。月光照亮我眼前漆黑的山。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动,仿佛回到过去。多年前,在一九一三年的夏天,维克托和安妮或许也住过这个房间。安妮或许也曾经站在这个阳台上凝望真理之山,而维克托对几小时后将要发生的悲剧浑然不知,还在屋里唤她。

    现在,沿着他们的足迹,我也来到真理之山。

    第二天,我在吧台上吃早餐,店家却没有出现。一个女孩把早餐拿给我。或许是他的女儿。她安静有礼,还祝我今天过得愉快。

    “我准备去爬山,”我说,“天气看起来不错。你去过真理之山吗?”

    她立刻躲开我的眼睛。

    “没有,”她说,“没有,我从没离开过山谷。”

    我表现得平淡随性。我说我有朋友曾经去过那儿,我没有说是什么时候。我说他们登上山顶,发现了双峰之间的岩面,还饶有兴趣地打听了住在岩壁里那些人的事。

    “他们还住在那里吗?”我故作轻松,点起一根烟。

    她紧张地回头看,仿佛害怕有人偷听。

    “听说还在,”她回答,“我爸爸从不在我面前说起。这对年轻人来说是个禁忌话题。”

    我继续抽着烟。

    “我住在美国,”我说,“在那里我发现,大多数地方都一样,只要年轻人聚在一起,最喜欢讨论的就是禁忌话题。”

    她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我敢说你和朋友们一定常常偷偷讨论真理之山。”我说。

    我对自己的表里不一略微感到羞耻,但我觉得这样欲擒故纵的方法,最有可能让我打听到消息。

    “是的,”她说,“没错。但我们不会张扬。不过就在最近……”她又一次回过头看,然后转回来,压低声音说,“一个我很熟悉的女孩,本来马上就要嫁人了。结果有一天她离开家,便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说她被真理之山召唤走了。”

    “没人看到她走吗?”

    “没有。她是夜里走的,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她会不会没有去那里,而是去了城里,去了游客中心?”

    “应该不是。而且,就在那之前,她的行为变得很怪异。有人听到她说梦话,念叨着真理之山。”

    等了一会儿后,我继续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她提问。

    “真理之山有什么魅力吗?”我问,“那里的条件肯定恶劣得让人难以忍受,甚至还很残酷吧?”

    “被召唤去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她摇头说,“他们永葆青春,永远不老。”

    “既然没人见过他们,你又怎么知道?”

    “就是这样的。一直以来我们都相信这一点。所以山谷里的人才恨他们,怕他们,也嫉妒他们。真理之山的人掌握了生命的秘密。”

    她看向窗外的山,眼神惆怅。

    “你呢?”我说,“你觉得自己会不会被召唤?”

    “我不值得他们召唤,”她说,“而且,我也害怕。”

    她端走我的咖啡杯,把水果递给我。

    “最近这个女孩的失踪,”她说,“或许会惹出麻烦。现在,山谷里的人很愤怒。有些人已经去了村庄,想让那里的人清醒过来,然后集结众人,攻入岩壁。这些男人会发狂,会试图杀掉真理之山上的人,惹出更大的乱子。军队会过来,到时候就免不了调查、惩罚、开火,没人会有好下场。所以,现在的情形不乐观,人心惶惶,大家都在窃窃私语。”

    外头传来脚步声,她父亲走进来。她赶紧转身,低头在吧台后忙碌起来。

    她父亲怀疑地看着我们俩。我熄掉烟,从桌子前站起来。

    “你还要去爬山吗?”他问我。

    “是,”我说,“我应该过一两天回来。”

    “那个地方不宜久留。”他说。

    “你是说会变天?”

    “没错,会变天。而且,可能不安全。”

    “为什么不安全?”

    “可能会有骚乱。现在情况不稳定。人们急眼了。他们一急眼,就会失去理智。这种时候陌生人、外国人过去,可能会被波及。你最好还是放弃,别去真理之山,往北去,那里没什么问题。”

    “谢谢你。不过我心意已决。”

    他耸耸肩,别过脸去。

    “随你便,”他说,“反正不关我的事。”

    我离开旅馆,沿着大街走,从小桥上穿过山间溪流,走上通往真理之山东面的小道。

    一开始,山谷中的声响还很分明。狗在吠,牛的颈铃在响,人们在叫喊,这一切在寂静中清晰可辨。屋子里冒出的青烟渐渐连成一片薄雾,笼在雾里的屋舍仿佛在画中一样。小道在上方蜿蜒盘绕,越来越深入山的中心。到了中午,山谷消失在脚下。我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继续往上爬。我要爬上去,爬得更高,我要战胜左边的第一道山脊,然后把它甩下,去拿下第二道山脊,再把它也忘掉,继续挺进更为陡峭的第三道山脊。我的肌肉已走样,天又刮着风,所以进度不快。但我心情舒畅,不断前进,丝毫不觉得疲惫,反倒精力十足,觉得自己可以永远这么走下去。到达村庄时,我非常吃惊,因为我本以为至少还有一小时路程。现在才刚刚四点,看来我爬得很快。这个村子很荒凉,几乎已经废弃了。我猜测这里的居民应该所剩无几。有些屋子用木条闩着门,有些棚顶塌陷,摇摇欲坠。只有两三间房子里飘着烟。周围牧场无人劳作,几头牛瘦骨嶙峋、肮脏不堪,在小道边吃草。寂静的空气中,它们的颈铃声显得空洞。刚刚爬山所带来的兴奋感,一下子被这个地方压制平息。如果这就是我今晚要留宿的地方,那我对它真没有什么好感。

    我走向第一间冒着轻烟的屋子,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门后站着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少年。他看了我一眼,便回头叫屋里的人。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人来到门边,看起来又笨重又痴傻。他先用方言和我说了几句话,然后仔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便用这个国家的语言和我说话,听起来比我还蹩脚。

    “你是从山谷过来的医生吗?”他对我说。

    “不是,”我回答,“我是从别处来这里爬山的。我想借宿一宿,不知方不方便?”

    他的脸沉下来,有些失望,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请求。

    “我们这儿有人得了重病,”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说会有医生从山谷过来。你没有碰到什么人吗?”

    “没有。从山谷上来的只有我自己。谁病了?是孩子吗?”

    他摇头:“不是,我们这里没有孩子。”

    他继续看着我,眼神茫然无助。我很同情他,但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我随身只带着急救包和一小瓶阿司匹林。如果有人发烧,阿司匹林或许还派得上用场。我从包里把它拿出来,倒了一些给他。

    “这些可能有用,”我说,“如果你愿意试试的话。”

    他示意我进屋。“请你自己拿过去吧。”他说。

    我有些不情愿,不想看到他亲人濒死的惨状,但我的人性告诉我必须进去。我跟着他走进客厅。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简易床,上面躺着一个人。他身上盖着两条毯子,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须发杂乱。那瘦悴的面庞,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模样。我走近床边,低头注视他。他睁开眼睛。一瞬间,我们彼此相视,难以置信。接着,他向我伸出手,微笑着。是维克托……

    “谢天谢地。”他说。

    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我看到他向带我进来的人示意,用方言和他说话,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告诉他我们是朋友,因为对方听完后,脸上似乎亮起来,退了出去。我继续站在床边,握着维克托的手。

    “你这样有多久了?”半晌后,我问道。

    “快五天了,”他说,“有点儿胸膜炎,之前也犯过。这次特别严重。老了。”

    他再次微笑。虽然我知道他已病入膏肓,但他几乎没有改变,依然是我熟悉的维克托。

    “你似乎干得不错,”他依然微笑着,“看起来是个成功人士。”

    我问他为什么没再给我写信,这二十年来都在做什么。

    “我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他说,“我想你应该也是,只是方式不同。我离开后,再也没回过英格兰。你手上拿着什么?”

    我给他看了我手中的阿司匹林。

    “恐怕对你没有用,”我说,“最好的办法是今晚我留在这里,明天一早在村里找一两个人,帮我一起把你扛到山谷去。”

    他摇头。“浪费时间,”他说,“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

    “别胡说。你要看医生,要好好护理。在这个地方是不可能的。”我环顾这间原始的客厅,采光差,又不通风。

    “别管我了,”他说,“有更重要的人。”

    “谁?”

    “安妮。”他说。我一时语塞,没有接话。他又说:“你知道的,她还在这里,还在真理之山。”

    “你的意思是,”我说,“她还在那个封闭的地方,从来没有离开?”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维克托说,“我每年都来。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每年都来。我写信告诉过你,应该是在战后?我一直住在一个小渔港,非常闭塞,非常安静。每过十二个月我便来这里。今年我来得比较晚,因为我病了。”

    真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这么多年,没有朋友,没有爱好,熬过漫长时光,只为每年来此朝圣,却永远失望而归。

    “你有再见过她吗?”我问。

    “从来没有。”

    “你有给她写信吗?”

    “我每年都带一封信来。我把它带上山,放在岩壁下,第二天再过去。”

    “信会被拿走吗?”

    “会。然后在我放信的地方会出现一块石板,上面字迹潦草,只有只言片语。我把这些石板都带回去,放在我住的海岸边。”

    我感到揪心,为他的执念,为他经年累月的忠贞。

    “我试着研究它,”他说,“研究这种信仰。它非常古老,比基督教存在得更久。在一些古书上能找到线索。我时不时搜集到一些信息,也与学者交谈过,他们研究神秘主义、古高卢人的旧典仪,还有德鲁伊信仰,那些时代的山人之间有强烈的联结。我读到的所有事例,都深信月亮的力量,并且相信教徒们会永葆青春,永世美丽。”

    “维克托,听你说这些,好像你也相信。”

    “我相信,”他回答,“这个村里仅剩的几个孩子也都相信。”

    他说话说累了,伸手去拿床边放着的水壶。

    “听我说,阿司匹林对你没什么坏处。如果你发烧了,它能帮你退烧。你服下也可以好睡些。”

    我让他吞下三颗,帮他掖好毯子。

    “这个屋里有女人吗?”我问。

    “没有,”他说,“这次过来我也觉得很困惑。这个村庄几乎被废弃。女人和孩子们都搬去了山谷。这里只剩大概二十个男人和男孩。”

    “你知道女人和孩子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我想应该是我来之前的几天。带你进来的男人,是以前住在这里的老人的儿子。老人多年前去世了。他儿子很愚笨,几乎什么也不懂。你问他问题,他就一脸茫然。但他也有一些用处。他会给你吃的,给你铺床,生下的儿子也够聪明。”

    维克托闭上眼,我希望他能睡着。我想我知道女人和孩子们离开的原因。他们是在山谷那个女孩消失后离开的。一定有人警告过他们真理之山会遇到麻烦。我不敢告诉维克托,希望自己能说服他,让我把他扛到山谷去。

    天已擦黑,我饥肠辘辘。穿过一处凹槽,我走到后面。只有那个少年在里头。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吃的,他听得明白,给我拿来面包、肉和奶酪。在他的注视下,我在客厅吃完了食物。维克托的眼睛依然闭着,我相信他已入睡。

    “他会好起来吗?”少年问。他说的不是方言。

    “会的,”我回答,“如果有人可以帮我把他一起扛下山去看医生的话。”

    “我可以帮你,”少年说,“还有我两个朋友。我们明天就得走,过了明天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什么?”

    “后天会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山谷那儿的男人可兴奋了,我和朋友也要加入他们。”

    “要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不知道。”他说完便溜回后面去了。

    床铺那儿传来维克托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他问,“谁要从山谷过来?”

    “我不知道,”我故作轻松地说,“可能有人来登山。不过,他说明天可以帮我把你一起带下山。”

    “从来没有人来这里登山,”维克托说,“肯定搞错了。”他喊来少年,少年进来后,他用方言问话。少年局促不安,很是心虚,似乎不想回答。我听到他和维克托两人都提到“真理之山”好几次。然后,他便回到后面,留下我和维克托。

    “你能听得懂吗?”维克托问。

    “听不懂。”我回答。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说,“我在这里躺着的这几天,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里的人看起来很古怪,鬼鬼祟祟的。他刚刚告诉我山谷里有些骚乱,那里的人非常生气。你有听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紧盯着我。

    “旅馆那儿的人几乎什么也不肯说,”我说,“不过他确实建议我不要来真理之山。”

    “他说原因了吗?”

    “没有具体说什么原因。只是和我说或许会有麻烦。”

    维克托沉默不语。我能感觉到他在思考。

    “山谷里有没有女人消失?”他说。

    撒谎也无用。“我听说一个女孩失踪了,”我告诉他,“但我不知道真假。”

    “应该是真的。那就是了。”

    他很久没再开口,我看不清阴影中他的脸。房间里只点着一盏灯,光线暗淡。

    “你明天必须到真理之山去提醒安妮。”终于,他开口说话。

    我已经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便问他要怎么做。

    “我把路线告诉你,”他说,“你不会走错的。沿着旧河道上去,一直向南走。现在雨水还没有积到无法通行。如果你天不亮就出发,就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上山。”

    “到了那里要做什么?”

    “你必须像我一样留下一封信,然后离开。如果你在那里,他们就不会出来取。我也会写一封信。我要告诉安妮我病了,而你在二十年后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刚刚你和少年交谈时,我就在想,这多么像是一个奇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是安妮带你来这里的。”

    他眼中闪烁着我记忆里少年时代的信念。

    “或许吧,”我说,“带我来的要么是安妮,要么就是你曾经说的,我的登山热。”

    “两者有区别吗?”他对我说。

    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们相视无言。然后,我转过脸去,让少年给我拿来铺盖和枕头,今晚我要睡在维克托床边的地板上。

    晚上,他睡得不安宁,呼吸困难。我起身来到他身边几次,又给他一些阿司匹林和水。他汗流浃背,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一夜似乎无比漫长,我自己也几乎无眠。天蒙蒙亮时,我们就都醒了。

    “你该出发了。”他说。我走到他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身体湿冷,我知道他情况恶化,已经变得更加虚弱了。

    “告诉安妮,”他说,“如果山谷里的人来了,她和其他人就非常危险了。我很确定。”

    “我会把这些都写下来。”我说。

    “她知道我有多爱她。我总是在信中这么告诉她,但你可以写信再次告诉她。放下信后,你就在隘谷里等,或许要等上两三个钟头,甚至更久。然后你再走回岩壁边,去找写了回信的石板。你会找到的。”

    我触摸着他冰冷的手,接着便走入清晨的寒冷中。然而,外头到处都是云,我不禁心生担忧。不仅脚下有云,遮住我来时的路,寂静的村庄里也有云,盘绕在屋顶上,也盘绕在一路向上的小路上。小路在灌丛中蜿蜒,消失在山的一边。

    云朵静静地轻抚我的脸,然后飘开,但没有散去,天空仍未清朗。水汽弄湿我的头发和双手,我的舌尖还能尝到它的味道。天还没大亮,我四处看着,不知如何是好。多年来保守的直觉告诉我要回头。根据我尚还记得的登山知识,在这么糟糕的天气上山,简直就是疯了。但是,如果留在村庄里,看到维克托的眼睛,那么充满希望与坚忍,我会更于心不忍。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将不久于人世,而现在我胸前的口袋里就放着他写给妻子的绝笔信。

    我转向南边,云朵依旧不断缓缓地从真理之山的顶峰飘下。

    我开始往上爬……

    维克托告诉我两小时后就能登上山顶。如果出太阳,用不了两小时就能走到。我也有向导,就是维克托画的简单地图。

    离开村庄一小时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一天不会出太阳。云朵从我身边飘过,水汽蒸发到我的脸上,又冷又湿。它们遮住我已爬了五分钟的蜿蜒河道,也遮住河道下淹得土石尽松的山泉水。

    等到地形终于出现变化,时间已过了正午。路上不再有树根和植被,我摸着光秃秃的岩石向前。我败下阵来。而且更糟糕的是,我迷路了。我回过头,却无法找到那条带我一路走到这么远的河道。我遇到另一条河道,但它是东北走向,而且这个季节人已无法通行。一股激流从山上冲刷而下,如果我走错一步,就会被水流冲走,哪怕我想要抓住石头,手也会被冲得支离破碎。

    昨天的志得意满已经浑然不在。我的登山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我同样熟悉的恐惧感。过去,在云雾缭绕中,我曾多次经历这种恐惧感。上山或下山时,如果看不清自己走过的路,人就会感到极度恐慌无助。但那时我还年轻,受过训练,身体健壮,适合爬山。而现在,我是一个久居城市的中年人,独自身处一座之前从未爬过的山上。我很害怕。

    我在一块巨石的阴面坐下,那里没有浮云。我拿出在山谷旅馆吃剩的三明治当作午餐,吃完就坐着等待,还不时起身走动走动,好让自己暖和些。这会儿空气已不再刺骨,但依然幽冷,就是那种总是伴随云气而来的湿冷。

    我怀着一个希望,相信夜晚到来时,温度会下降,到时候云就会散开。我记得今晚应该会是满月,而这对我有利,因为满月时,云一般会消散,不会徘徊。因此,我期待严寒的到来。空气明显变得更加冷冽,我朝飘来浮云的南面看去,此刻已经可以看到大概十英尺开外的路。下方的路依然浓云密布,仿佛隐没在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中。我继续等待。在我上方,一路向南的小道能见度逐渐增加,十二英尺,十五英尺,二十英尺。云已不是云,只剩薄薄的水雾,然后渐渐消失。突然,整条山路清晰可见,虽然还看不到顶峰,但我看到了突出来的巨大山肩,一路南斜。顺着山肩往上,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一眼天空。

    我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五点四十五分。真理之山的夜晚已经到来。

    水雾重新出现,模糊了刚刚看到的天空。接着,水雾散开,天空又再度明朗。我走出坐了一天的地方。究竟是继续上山,还是回头下山,我又一次面临选择。前方的路很清晰,维克托所说的山肩已经出现。我甚至可以看到通往南面的山脊,十二小时前我就应该踩上那道山脊。再过两三个小时,月亮就会升起,足以照亮我到达真理之山岩面的路。我看向东面,那是下山的方向,依旧浓云密布。若此时下山,我就会像白天一样迷失方向,在能见度不足三英尺的山中茫然无助。

    我决定继续前进,带着信件,攀上顶峰。

    越过云雾,我恢复了精神,研究完维克托画的地图,便开始往南面的山肩前进。我感到饥饿,心想如果还有中午的三明治就好了,但现在只剩一卷面包和一包烟。烟没法让风变小,但至少可以暂时解饿。

    现在,我看到了双子峰,清晰、荒凉,直指天空。仰望着双子峰,我又一次激动起来,因为我知道我已绕过山肩,来到山的南面,很快就能到达此行的终点。

    我继续爬。随着山的南面在我眼前展开,山脊也慢慢变窄,路途渐渐变得陡峭。我回过头,看到东边水雾中,初升的满月探出一个角。这一幕让我感到孤独。宇宙浩瀚,我悬浮其间,独行于世界的边缘。我仿佛孤身处于一个空心球体之中,随着它的旋转,坠入无尽黑暗。

    月亮升起,月下之人突然显得无比渺小。我不再是我自己,只是一副毫无感情的躯壳,被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吸引着前往山巅,而这股力量似乎又被月亮所牵引。我不受自己控制,宛如涨起复又跌落的浪潮。我无法违背不断向前的自然法则,就像我无法停止呼吸一样。这不是因为血液中的登山热,而是山的魔力。驱使我前进的不是紧张情绪,而是满月的牵引。

    岩石逐渐变窄,最后在我头顶闭合,形成拱形的隘谷。我必须弯腰往前探路。穿过隘谷,我便从黑暗走向光明,真理之山银白色的双子峰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如此荒芜的美丽。我忘了使命,忘了对维克托的担忧,忘了整日来对云的恐惧。这里的确是此行的终点,是人生的完满。时间不再重要,我全然忘记了时间,站在那儿凝视月下的山岩。

    我不知道自己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也不记得塔楼和岩壁内何时有了变化,但是,之前空空如也的地方,突然出现人影。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站在岩壁上,夜空映出他们的侧影。他们如此静默,如此安定,宛若山岩中雕出的石像。

    我离得太远,无法看到他们的脸和身形。在敞开的塔楼中,独自站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裹着罩衫。我脑海中突然闪出有关德鲁伊教、杀戮和献祭的古老传说。这些人崇拜月亮,而此刻又是月圆之时。有人会成为祭品,被抛下深渊,而我将目睹这一切。

    我人生中曾有过恐惧,但还从未感到过恐怖。但此刻,恐怖的感觉袭来。我在隘谷的阴影中跪下,因为如果我站在月光下,必然会被他们发现。我看到他们将手臂举过头顶,慢慢地,他们开始低语,起初声音微弱含糊,渐渐越来越响亮,打破了这里深远的宁静。声音在岩面回荡,在空中起伏。我看到他们全都面向满月。没有献祭,没有杀戮。这是他们的赞歌。

    我躲在阴影中,为自己闯入一无所知的礼拜而感到无知与羞愧。赞歌在耳边萦绕,神秘、可怕,但又美得让人无法自拔。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额头贴地,深深跪着。

    响亮的赞歌一点点缓慢落下,变成低语,变成一声叹息,最后突然安静下来。宁静又重返真理之山。

    我仍然不敢动,双手抱头,俯向地面。我不为感到恐怖而羞耻,因为我迷失在两个世界中。我自己的世界消失了,而他们的世界又不属于我。我渴望浮云出现庇护我。

    我依然跪着等待。过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地抬起头,望向岩面。岩壁和塔楼上光秃秃的,空无一人。一朵云,暗淡参差,遮住了月亮。

    我起身,但没有走动,依旧盯着塔楼和岩壁。月亮已被遮住,周围一片沉寂。或许那些人影和赞歌从未出现,或许是我自己的恐惧与想象创造出了它们。

    我等在那儿,直到那片遮住月亮的云飘走,才鼓起勇气,从口袋中摸出信。我不知道维克托写了什么,不过,我写的是:

    亲爱的安妮:

    某种奇怪的天意把我带来真理之山的村庄。我在那里发现了维克托。他病得很重,我想他或许将不久于人世。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可以留在岩壁之下,我会带给他。我还要提醒你,你们这儿的人很可能即将身处险境。山谷里的一个女子失踪,那里的人陷入恐慌,怒不可遏。他们可能会来真理之山,毁掉这里。

    临别前,我想告诉你,维克托从未停止爱你,他一直都在思念你。

    我在落款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走向岩壁。靠近后,我看到维克托曾和我描述过的窗缝,突然觉得或许那后面有眼睛正在凝视我,或许每道窄窄的缝隙后,都有一个人在等待。

    我弯下腰,将两封信放在岩壁下。突然,我面前的岩壁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双胳膊抓住了我,那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扑倒在地。

    我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是一个少年的笑声。

    我猛地醒来,从深度沉睡中一下子被拽回现实。我知道刚刚我不是一个人。有人跪在我身边,俯视我的睡容。

    我坐起来,环顾四周,身上又冷又麻。我身处一间约十英尺长的单人房,幽白的日光从窗缝透进石墙。我扫了一眼手表,指针指向四点四十五分。我肯定在这儿昏迷了四个多小时,那束光应该是黎明前的微光。

    我醒来后,先是感到愤怒。我被骗了。山下村庄里的人欺骗了我,也欺骗了维克托。抓住我的那双糙手,还有耳中那少年的笑声,就是他们,是那个男人,还有他儿子。他们一直走在我前面,在这里等我。他们知道岩壁的入口。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欺骗维克托,现在也想愚弄我。鬼知道他们有什么企图。应该不是劫财,我和维克托两人除了身上穿的衣物,什么也没有。我身处的这间单人房空荡荡的,没有人住过的痕迹,甚至没有一张可以躺的木板。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把我捆起来。这里没有门,但是有一条类似窗户的长缝,足够一个人通过。

    我坐着等待天亮,也在等待肩膀、手臂、双腿恢复知觉,我向来谨慎,觉得这样比较稳妥。如果现在贸然穿过缝隙走出去,外头光线尚还昏暗,我可能会被绊倒,又或者迷失在台阶或过道构成的迷宫中。

    天越来越亮,我越来越愤怒,同时也心生绝望。我现在一心只想抓住那个男人和他儿子,威胁他们,必要的话动粗也无妨。我不会再让他们趁我不备,把我撂倒在地。但是,如果他们已经离开,把我困在这里无路可出,我又该怎么办?这或许就是他们玩的把戏?在数不清的岁月中,当年那个老人,老人之前的一代代人,把山谷里的女人引诱来此。一旦她们走进岩壁,就会被困在里头,活活饿死。我要是再这么想下去,内心的不安就会变成惊慌。我得冷静下来。于是,我摸出口袋里的烟,抽了几口,便恢复平静,烟的味道属于我所知道的世界。

    然后,我看到了壁画。投进房间的日光照亮了它们。壁画布满墙面,甚至连天花板上也有。那不是原始农人粗野的笔触,也不是满怀信仰的宗教艺术家之圣洁画作,这些壁画充满生命力,朝气蓬勃,色彩明艳,感情强烈。它们是否在讲述一个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显然是在表达对月亮的崇拜。壁画中的人或跪或立,高举双臂,伸向画在天花板上的满月,但诡异的是,不知是什么神秘的绘画技艺使然,画中朝圣者的眼睛都在盯着我,而不是看向月亮。我抽着烟,移开视线,但随着日光渐亮,我始终能感觉到这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我,就像我在岩壁外时,能够感觉到窗缝中沉默的凝视一般。

    我起身,踩灭烟头。此刻我觉得做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再待在这房间里,和壁画中的人共处一室。我向缝隙边走去,这时,我又听到那笑声。这次的笑声比较轻,仿佛压抑着,但依然能听出是年轻人带着嘲弄的笑声。那个该死的少年……

    我穿过缝隙,大声咒骂叫喊。他身上或许有匕首,但我不在乎。他就在那里,贴着墙等我。我可以看到他眼中的微光,以及他剪得很短的头发。我猛击他的脸,他躲开了。我听到他闪到一边时发出的笑声。再看,他已不是一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他们猛扑向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我压在地上。为首的人用膝盖卡住我的胸膛,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对着我微笑。

    我挣扎着喘气,他放松手,三个人一起注视我,嘴角都挂着嘲弄的微笑。这下我看清楚了,这三人并不是村庄里的那个少年,也不是他父亲,他们的长相也不同于村庄或山谷里的人,而是像壁画上的人。

    他们斜眼看着,眼睑耷拉,没有丝毫仁慈之色。很久以前,我曾在埃及墓地中以及一个花瓶上见过这样的眼睛,那个花瓶被久埋于废城下的碎石瓦砾之中,为世人所遗忘。他们个个身着及膝长袍,露出胳膊和双腿,头发剪得很短,散发出奇妙的朴素之美,亦正亦邪。我想从地上起身,但掐住我脖子的那双手将我压回地面。我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他们动起真格,完全能够把我从这里丢下深渊,那么一切就结束了。再过不久,维克托就会在山那面的小屋子里,孤独死去。

    “动手吧,”我说,“我受够了。”我放弃,不再在乎。我等着这些年轻人发出嘲弄的笑声,等着他们突然抓起我的身体,残暴地将我从窗缝中丢入黑暗的深渊。我闭上眼睛,神经紧绷,做好迎接恐怖的准备。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感觉到少年在触碰我的嘴唇。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依然在微笑,手里拿着一杯牛奶。他催促我喝下,但没有说话。我摇头,于是他的同伴走过来,跪在我身边,撑起我的肩背,我便像个孩子一样,笨拙而又充满感激地喝下。他们扶着我的时候,害怕与恐怖的感觉都离我而去,似乎他们身上的力量通过双手传递给了我,不仅让我的双手,也让我的全身恢复力量。

    喝完后,为首的少年从我手上接过杯子,放在地上,然后他将双手放在我的心脏上,手指触碰着我,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流淌在我身上,仿佛身处天堂的平和之中,那么安静,那么有力。那双手带走我前夜所有的不安与害怕、疲惫与恐怖。一瞬间,山里云雾的记忆、维克托的垂死,都变得微不足道。与这种力量和美的感受相比,它们显得渺小。就算维克托死了,也没有关系。躺在农舍中的只是他的躯壳,他的心会像我的心一样继续跳动,他的灵魂也会来这里找我们。

    我说“我们”,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仿佛已被同伴们接受,我已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惊诧,但迷惘,也很幸福,心想,这就是我所期待的死亡,让人忘却所有痛苦与烦恼,而生命仍然存续,只不过是在于心,而不在于纷乱的大脑。

    少年微笑着移开了手,但我身上仍充满力量与能量。他起身,我也跟着站起。缝隙之外不是蜂巢般曲折复杂的走道,不是黑暗的回廊,而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三面连着房间,一面通往真理之山双子峰。此刻,美丽的双峰覆着白雪,在升起的太阳下闪着光辉。冰面上凿出台阶,直通顶峰。现在,我知道岩壁内以及空地何以如此宁静了,因为其他人都站在台阶之上。他们穿着同样的袍子,露出胳膊和双腿,系着腰带,头发剪得很短,紧贴头皮。

    我们穿过空地,走上台阶,站在他们身边。这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他们都没有说话,但都和三个少年一样面带微笑。他们的笑容不像尘世中那般彬彬有礼,而是带着奇怪的欣喜,仿佛集智慧、胜利与激情于一体。他们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不衰老,也不年轻,但他们的容貌与身体之美,非世间所有,令人心驰神往。我内心深处突然渴望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想穿他们所穿,爱他们所爱,像他们那般放声大笑、虔心礼拜、沉默不语。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外套和衬衫,看着自己穿的登山马裤、厚袜子和鞋子,突然心生憎恶,觉得它们就像裹尸布。我连忙脱去,扔到空地上,赤身裸体地站在太阳之下。我丝毫不觉得尴尬或羞愧,也不在乎自己的模样,我只知道自己想要摆脱尘世羁绊,而那些衣服就是我在尘世的象征。

    我们爬上台阶,到达山顶,整个世界展示在眼前,云雾不再缭绕,山峰伸入无尽之中。脚下那个与我们全然无关的世界,朦胧、苍翠、寂静,是山谷、溪流,还有沉睡的小镇。视线从脚下的世界回到眼前,我看到一道巨缝分开了真理之山的双峰,狭窄,但无法跨越。站在山巅俯视,我惊奇又敬畏地发现,我的双眼无法看穿巨缝下的深渊。深渊无底,永恒地隐于山间,巨缝间冰蓝色的岩壁坚硬平滑,一路向下,与深渊相连。无论是中午洒满山峰的阳光,还是夜晚的满月之光,都永远无法穿透这深渊。但在我眼中,双峰间的形状,好似托举在双手中的圣杯。

    有个人紧挨深渊站着,从头到脚裹着袍子。她被白色的修道士长袍覆着,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她高挑笔直的身形、仰头伸展双臂的样子,令我的心脏突然狂跳。

    我知道,那是安妮。除了她,没有谁会那样站着。我忘了维克托,忘了使命,忘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与际遇,我只记得她的沉静,她美丽的容颜,还有她轻柔地对我说的那句话:“毕竟,我们都在寻找同样的东西。”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自己这么多年一直爱着她,虽然她先遇见维克托,并且选择了他,嫁给了他,但是婚姻的联结与礼数并没有困扰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从维克托介绍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们的思想就已经交织互通,那种怪异又无法言说的心之联结,冲破重重限制、层层阻碍,将我们彼此拉近,纵使无言,纵使别离。

    错在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独自寻找她的山。如果当年他们在旅行用品店邀我时,我能答应同往,那么直觉便会告诉我她在想什么,那魔咒也会召唤我。我不会像维克托那样,在小屋里睡着,而是会醒来,和她一同来此。我蹉跎了这么多年的时光,碌碌无为,这些时光本可与她共度。我本可以与安妮一起,在这座山上,与世隔绝。

    我再次环顾四周,看着身边人的面庞,带着几乎令人疼痛的饥饿感,心下思忖,他们知道什么是爱的狂喜,而我从来不了解。沉默不是让人坠入深渊的咒誓,而是山峰赠予他们的平和,使他们思想相通。若一抹微笑、一个眼神就能够达意,又何须多言。欣喜的笑声可以从内心迸发而出,永远不会被压抑。没有阴森森的指令,否认一切心中的本能。在这里,生命圆满、热烈,富有张力。炙热的阳光渗进血管,成为血,化为肉。冰冷的空气融合直射的阳光,一起涤净身体与双肺,带来力量,就如那手指触碰我心脏时,为我带来力量一般。

    短短时间内,我的价值观已全然改变。那个穿过迷雾来到山中的我,那个适才还感到害怕、不安、愤怒的我,似乎已不复存在。我已过中年,头发灰白,如果世人看到我此刻的模样,一定会觉得我已疯癫,把我当作笑柄、蠢货。我赤身裸体,和他们一起站在真理之山上,面向太阳,高举双手。太阳已高高升起,光芒四射,炙烤皮肤,让我痛并快乐着。炽热的阳光穿透我的心脏,穿透我的双肺。

    我始终注视着安妮,我对她的爱如此强烈,我甚至听到自己在高呼着“安妮……安妮……”。她知道我的存在,因为她向我抬手示意。其他人都不介意,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和我一起放声大笑,他们都理解我。

    从我们中间走出一个女孩,她穿着简单的乡村连衣裙,套着长筒袜和鞋子,头发散落在肩上。我以为她双手合十,如同在祈祷,但并非如此,她将手合在心上,指尖触碰心脏。

    她走到安妮站着的巨缝边缘。昨晚在月下,我曾陷入恐惧,但现在没有。他们接纳了我,我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一刹那,头顶的空中射下阳光,光线触到巨缝边,照亮了蓝色的冰。我们全体跪下,面向太阳,我听到了赞歌。

    我想:“这就是人类最初,也将是人类最终的祷告方式。没有教义,没有救世主,没有神,只有给我们光照与生命的太阳。祷告就是如此,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太阳的光线从巨缝上慢慢移开,女孩起身,脱下长筒袜、鞋子和衣裳,安妮手中拿着一把小刀,割去她的头发,直割到齐耳的位置。女孩站在她身后,手合在心上。

    “现在她自由了,”我心想,“她不用再回到山谷。她的父母和年轻的情郎会为失去她而悲痛,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真理之山上找到了什么。在山谷中,原本将会有宴席与庆典,人们会在他们的婚礼上跳舞。但简短的狂欢过后,浪漫就变成婚后的柴米油盐。她要操持家务,养儿育女,她会焦虑、烦恼、生病,会遇到困难,日复一日,容颜凋零。而现在,她解脱了。在这里,曾经的感受不会消失,爱与美不会消逝。生活艰辛,因为大自然冷酷无情,但这正是她在山谷时想要的,所以她来到这里。她会在这里了解到在尘世间永远无法了解到的一切。这里充满激情、快乐与欢笑,有阳光的灼热,有月光的牵引,有不掺杂情绪的爱,有一夜无梦的好眠。所以,山谷中的人憎恨真理之山,因为他们害怕真理之山。因为这里,这山巅,是他们未曾拥有也永远无法拥有的,所以他们愤怒、嫉妒、不悦。”

    安妮转过身,女孩已将自己的性别连同旧衣、过去的生活一起抛开,跟在安妮身后。她赤着脚,露着胳膊,头发和其他人一样短。她微笑着,闪着光芒,我知道再没有什么能够牵绊她。

    他们走下空地,独留我在山巅。我觉得自己像被排斥在天堂的大门外。属于我的那个瞬间已经结束。他们属于这里,而我不是。我是一个来自尘世的外人。

    我恢复了不愿恢复的理智,想起维克托,想起自己的使命,于是也走下空地,把衣服穿上。抬起头,我看到安妮在塔楼上等我。

    其他人都靠墙站着,让我能够通行。我看到他们中只有安妮一人穿着白色的蒙头长袍。塔楼高耸,向天空敞开。安妮坐在塔楼最高一级台阶上,在我的记忆中,她也曾这样坐在大客厅火堆前的矮凳上,一只膝盖支起,手肘撑在上面。今天就是昨日,今天就是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我们仿佛正独自待在什罗普郡那栋房子中,她此刻带给我的平和也恰似当年。我想跪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但我没有这么做,我走过去,抱着胳膊,站在墙边。

    “你终于找到了,”她说,“虽然花了一点儿时间。”

    她的嗓音柔软平静,没有一丝改变。

    “是你带我来的吗?”我问,“飞机坠落时,是你在召唤我吗?”

    她笑起来,我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她。时间在真理之山静止。

    “我很早以前就想要你来,”她说,“但你对我关上了心门。就像一个人不接起听筒,那电话自然打不通。现在的电话还是这样吗?”

    “是的,”我回答,“现代的发明需要靠按键来联系人,但是心不需要。”

    “你的心已尘封多年,”她说,“真遗憾,否则我们早已能够相谈。我只能从信中知道维克托的想法,但我无须看信,便能知道你的想法。”

    在那一刻,我第一次萌生希望。我必须小心试探。

    “你已经看了他的信,”我问,“也看了我的?你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了?”

    “是的,”她说,“他病了好几个礼拜。所以这次我想要你来,这样在他临终前你可以陪在他身边。你回去以后可以告诉他我们俩说上话了,他会高兴的。”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

    “最好还是你去,”她说,“这样他就能守住他的梦了。”

    他的梦?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真理之山的人并没有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或许她知道他们身处险境。

    “安妮,”我说,“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会回到维克托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但时间不多了,现在更要紧的是你们处境危急。明天,甚至今晚,山谷里的人就要爬上真理之山,他们会闯进来杀了你们的。你们必须在他们来之前离开。如果你们无法自救,那你必须同意由我来帮助你们。我们并没有那么远离文明,事情还是可以转圜的。我下山到山谷那里,找到电话,打给警局、军队,打给当局……”

    我的声音渐渐变弱。我并没有想清楚要怎么做,但我希望她能对我有信心,能够相信我。

    “重点是,”我告诉她,“你将无法继续在这里生活。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住这次攻击,即便能抵挡住,他们下礼拜、下个月还会再来。这里的安稳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不知道现在这个世界有多么动荡。连这个国家都分为两派,互相猜忌,山谷里的人也不再是迷信的农民,他们全副武装,杀心已起。你们没有胜算的。”

    她没回答,只是坐在台阶上听着,白色蒙头长袍下,是她遥远沉静的模样。

    “安妮,”我说,“维克托就快死了。或许他已经死了。你离开这里后,他没法帮助你,但我可以。我一直爱着你,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一定已经知道。二十六年前,你留在真理之山,就毁了两个男人。但没关系,我又找到你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遥远的地方,也很宁静,也远离文明,我们可以住在那里,你、我,还有这儿的其他人,如果他们想和我们一起走的话。我有足够的钱,可以安排妥当,你什么也不用操心。”

    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和领事、大使讨论护照、文件、衣着问题的画面。

    我脑海中还浮现出一张世界地图。我从南美洲的山脊看到喜马拉雅山脉,再从喜马拉雅山脉看到非洲。加拿大东北部有大片荒芜,人迹罕至,格陵兰岛也有合适的地方。还有那无穷无尽的岛屿,从未有人踏足,只有海鸟停留,只有孤独的海水冲刷着。我不在乎她选择去哪里,高山、岛屿、原野、沙漠,抑或是密不透风的森林、北极的荒地,哪里都好,我已经离开她太久,现在只想永生永世与她相伴。

    现在这一切成了可能,因为本该拥有她的维克托将要离世。我坦然真诚地把这一点也告诉她。然后我就等着,等着她的答复。

    她笑起来,笑声是如此温暖,惹人喜欢,让人难忘。我想走到她身边,拥抱她,因为这笑声充满生命力、喜悦与承诺。

    “怎么样?”我说。

    她从台阶上起身,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从前,有一个人,”她说,“他兴冲冲地对滑铁卢一个售票处的职员说:‘我想要一张去天堂的单程票。’职员告诉他没有什么天堂,于是他拿起墨水瓶砸向对方的脸。后来,警察来了,把他带走,关进牢里。你现在不就正在向我要这张去天堂的票吗?这里是真理之山,不是天堂。”

    我很受伤,甚至恼怒。她一点儿也没把我的计划当回事,正在嘲笑我。

    “那你有什么提议?”我问,“就在这里,在岩壁里等着,等着他们闯进来?”

    “你别管我们了,”她说,“我们知道要怎么做。”

    她语气冷漠,仿佛这件事无关痛痒。我看到我为未来所作的规划从眼前溜走,怒不可遏。

    “那你真的拥有魔力吗?”我几乎是在质问她,“你可以创造奇迹,救自己,救这里的人?那我呢?你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你不会想来的,”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你要知道,建出一座真理之山,需要时间。不光是脱去衣服、崇拜太阳那么简单。”

    “我知道,”我告诉她,“我已经准备好要从头来过,我可以从零学习新的价值观。我知道我在尘世中的所学一无所用。才华、努力、成功,这些都毫无意义。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和我?怎么和我在一起呢?”她说。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因为我的答案会显得太突然、太直接,但我心中明白,我想要的是男女之情。当然,不是现在就开始,可以等到我们找到另一座山,或一片原野,或任何能够让我们隐于尘世的地方之后。不需要现在就规划好。重要的是我心已决,如果她愿意,我将随她到天涯海角。

    “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这还不够吗?”我问。

    “不,”她说,“在真理之山,不够。”

    她摘下蒙着的头巾,我看到了她的脸。

    看着她的脸,我惊恐不已……我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被冻结。我的心凉了……她脸的一侧几乎完全溃烂,惨不忍睹。病症已经出现在她的眉毛、脸颊、喉咙上,她的皮肤被灼伤,生出疹块。那双我曾爱过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深深陷在眼窝中。

    “你看,”她说,“这里不是天堂。”

    我想我应该别过了脸。我不记得了。我记得自己靠在塔楼的岩石上,盯着下方的深渊。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大片云,淹没了这个世界。

    “其他人也是,”安妮说,“但他们死了。我活了下来,是因为我比他们更能忍耐。麻风病会找上所有人,真理之山这些所谓的不朽之身也无法逃脱。不过没关系,我从不后悔。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和你说过,登山之人要放弃一切。就是这样。我不再痛苦,所以你也不用为我感到痛苦。”

    我什么也没说,任凭泪水顺着面庞滚落。

    “真理之山上没有幻想,没有梦,”她说,“幻想和梦属于尘世,你也是。如果我毁了你对我的幻想,请原谅我。曾经的安妮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安妮。你想要记住哪个,由你自己做主。现在,回到你的世界中,为自己建立一座真理之山吧。”

    这世界,有灌木,有青草,有矮树。这世界,有泥土,有石头,有水声。山谷深处,人们建立家庭,生儿育女。那儿有火光,有炊烟,有明窗。这世界,有马路,有铁轨,有城市。那么多城市,那么多街道,那么多拥挤的楼房和明亮的窗户。它们就在那里,在云下,在真理之山下。

    “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安妮说,“至于山谷里的人,他们伤不了我们。只是……”她停下来,我没有看她,但我想她应该在微笑。“让维克托守住他的梦吧。”她说。

    然后,她牵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下塔楼的台阶,穿过空地,来到岩壁边。其他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依旧赤裸着胳膊和双腿,一头短发。我也看到了那个来自山谷的女孩,她已经改变信仰,抛弃世界,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看到她转身看向安妮,眼神中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没有厌恶。他们全都露出庆贺的神情,充满智慧与理解地看向安妮。我知道,对于她的感知与忍耐,他们都能感同身受。她并不孤独。

    他们看向我的眼神改变了。我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的不是爱与理解,而是同情。

    安妮没有说再见。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一瞬间,岩壁开启,她消失了。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大片白云从下面的世界飘浮上来。我转身离开真理之山。

    回到村庄,已是晚上。月亮还未升起。再过不到两个小时,它就会爬上远处东边的山脊,照亮整片天空。山谷里的人在等待。他们的人数肯定超过三百人,正集结在屋子边。他们全副武装,有的拿枪,有的拿手榴弹,还有些人拿着原始的锄头和斧子。他们已经在村庄的道路上燃起火堆,放上食物。火堆前有人站着,有人坐着,他们吃着喝着,抽烟聊天。有些人带了狗,用缰绳紧紧拴着。

    第一间房子的主人和儿子一起站在门边。他们也带着武器。少年拿着锄头,腰带中插着一把匕首。男人看着我,他的面孔看上去愚蠢、忧愁。

    “你朋友死了,”他说,“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推开他,走进客厅。里头点着两支蜡烛,一支放在床头,一支放在床尾。我俯身,握住维克托的手。那个男人骗我,维克托还有呼吸。他感觉到我握住他的手,睁开了眼睛。

    “见到她了吗?”他问。

    “见到了。”我回答。

    “我在冥冥之中知道你会见到她的,”他说,“我躺在这里,就有这种感觉。她是我妻子,这么多年,我一直爱着她,但她却只肯见你。我现在才嫉妒,是不是太晚了?”

    烛火昏暗。他看不到门边的人影,也听不到走动声和低语声。

    “你把我的信给她了吗?”他说。

    “给了,”我回答,“她让你不用担心,不用烦恼。她没事,一切都好。”

    维克托微笑着松开我的手。

    “所以,那是真的,”他说,“我所有关于真理之山的梦都是真的。她很幸福,很满足,永葆青春,容颜不老。告诉我,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笑容,是否和从前一样?”

    “一样,”我说,“安妮永远都是你我认识的最美丽的女人。”

    他没有说话。我在他身边等着,突然听到一声号角,第二声,第三声,在空中回荡。我听到村庄里的人不断走动着。他们肩扛武器,踢灭火堆,聚集起来,准备向山上进发。我听到狗在吠,人在笑,他们蓄势待发,兴奋不已。他们离开后,我走出去,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村庄里,看着一轮满月,升起在黑暗的山谷中。

    [1] 威利塔山:即Mount Verità,其中Verità(威利塔)在拉丁语中意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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