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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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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蒙师喜道:“好极了,你们到山里去打老虎,我拜未你留留神,我一只罗盘、一只鞋子,都掉在那山里,你看见就请替我拾起来,我重重地谢你二百文钱。”店伙笑着说道:“你以为上山打虎,是一桩随便的事吗?正是性命相扑的勾当,就是有一百两黄金在地下,有谁敢分心去拾起。”

    蒙师听了,也自觉是不达时务的话,便没精打采地带了我回家。后来听得有人说,那店伙就在这日下午,邀了几个有名的猎户,到那山里寻虎时,只剩了一个空洞无物的虎窠,雌虎已将小虎衔往别处喂养去了。

    第三次所遇,就更是险而又险了。我住在长沙东乡,附近十里以内没有高山,本来不会有老虎,只是离我处二十多里,有一座藏虎最多的高山,名叫隐居山。隐居山因为多虎,时常出来伤害行人和砍柴的人。住在隐居山底下的农人,又没力量上山将虎尽数歼除,只得于每年九十月之间,在天气接连晴朗了好几日之后,满山的荆丛草莽都已干枯了,就大家约好,趁这日刮着大风的时候,大家乘风纵火。同时用许多人,拿许多火把将四周的荆丛草莽点起来,延烧得满山通红,烈焰冲天,几昼夜不熄。是这么一烧,以为山中所有的老虎,没地方藏躲,也没地方逃避,必然都葬身火窟了。其实大谬不然,被这种野火烧死的,只有一小部分不甚凶悍的小野兽,如獐子、麂子等等不能伤人的东西。休说烧不着头等凶恶的虎豹,就是豺狼、野猪之类二三等凶恶的野兽,充其量也只能伤损它几根毫毛,于生命是绝无妨碍的。不过因有这么一烧,在荆丛草莽不曾发芽再长起来以前,虎豹存身不住,是不能仍在山中涵淹卵育的。

    当纵火烧山的时候,虎豹自然是不顾性命地冲出火线。这一冲出来,正是慌不择路,凡在隐居山周围数十里的地方,这烧山时期以后,随处皆可以发现老虎伤人害畜的事故。也有三四只老虎成群结队,向一处地方奔逃,也就在一处地方停留的;也有两只同到一处地方,一只停留不去,一只不停就跑的。这种被烧得逃出来的老虎,比寻常老虎的性质不同,寻常老虎喜藏匿在丛茅之中,最不肯在树木多的所在坐卧。据老猎户说,虎性爱洁,很把自己身上的斑毛看得重,稍为污秽的地方,决不肯躺下去睡。树枝为鸟雀栖息之所,老虎怕鸟雀的屎掉在自己的斑毛上,因此不肯在树木的地方坐卧。老虎身上一着鸟粪,不到十日工夫,所着的地方,就得发烂。唯有被火烧出来的,性质完全改变了,遇了有二三尺深的荆棘茅草,寻常老虎所喜的,不但不在茅草停留,连经过都不敢了,宁肯绕道走有水的田里,也不肯踏脚到茅草里去;而寻常所最忌的树林之下,倒不觉得鸟粪可怕了。有一句古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可见得老虎是不肯多在平阳之处行走的。只被火烧出来的老虎,在刚逃出来的几日,独喜在平阳之处行走,有时竟遵着平阳大道,就遇了行人,也不向山上避让。这都缘于受了一次性命攸关的大惊吓。凡是受惊吓当中所有的情景,一一印入了脑筋之中,于是只知道力图避免有与当时相似的情景,从前所忌的倒不觉得可怕了。

    我第三次所遇的,就是这种从隐居山上被火烧出来的老虎,这时我已有十五岁了。这年夏天,有几个很厉害的小偷,半夜到我家偷去了不少的银钱服物。我为事后之防,买了一杆子路极好的猎枪,每夜装好了硝弹,只等狗一咬就起来,朝着狗咬时头所指的方向,连响几枪,枪子打在树叶上,喳喳地响,使贼听了,知道我家已有了防备,不敢再来。这柄防家的猎枪,稍有点儿财产的乡绅人家,每家都有一两杆。乡下小偷所最怕,就是这东西。

    这日记得是十月中旬,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正坐在客房里看《东周列国志》,忽听得后山上有野鸡叫。我那时并不曾学习过打猎的勾当,只因不久才买了一杆猎枪,难得有机会,野鸡就在后山上叫,叫得我心里跃跃欲试,再也按捺不住,即时挂了硝弹袋,荷枪从后门上山。才走上半山,就看见一只文采烂然的野鸡,飞过一个山头,在一块石碑项上立着,和我相隔不过一百步远近。我一则生性欢喜干这类玩意儿;二则左右闲着无事,心想若能一枪打着一只野鸡,不但可以大嚼一顿,并且可在乡里人跟前,夸张我自己的枪法高妙。一有了这两种心思,莫说野鸡只相隔百步远近,便再远一两倍,也得追赶上去打它。

    当下一往直前的勇气,就赶过那山头去,但是等我赶到那山头看时,野鸡早已又叫了一声,飞得不知去向了。我四处探望没有,勇气并不因之减退。因为曾听常打猎的人说道:“野鸡飞不甚远,只要听了叫声,在附近山里细细地寻找,没有寻找不着的。”我脑筋里有了这种理由,就这山翻过那山的寻找野鸡。寻到这山里,听得野鸡在那山里,再寻到那山里,叫声又离得远了,接连是这么奔波了几次,兴致不由得渐渐地退败下来了。然既荷枪出来了,总觉得空手回去,对于家里的用人及佃户,面子上太没有光彩,就打不着野鸡,不得已而思其次,能打一只斑鸠也是好的。猎户常说的话头‘飞鸠走兔’,鸟兽当中最好吃的,鸟推斑鸠,兽推兔子。于是改变了目的,专一在树林里寻觅斑鸠。

    班鸠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本来各处山里都有,用不着费事地寻找。无奈我那时没有打斑鸠的知识,斑鸠是一种很乖觉的鸟类,且十九都是曾被猎枪惊吓过的。一见有人肩上荷了猎枪,或类似猎枪的东西,即时插翅飞得远远地去了,留着影子给我看见的时候都很少。莫说没有给我从容瞄准开枪的余地,此时连斑鸠都打不着一只,荷着这杆猎枪在肩上,就觉得很无聊了。心想打不着东西,何妨对天开一枪,泄泄我胸中的闷气呢?归家若是种田的问我打了什么东西,我就说谎,打了一只喜鹊,因为没有用处,不曾提回来,如此或可以遮掩不会打猎的痕迹。

    心里正在作这种无聊之想,猛然间见一只麻色的豺狗,没命地从我面前箭也似的窜过去了。我不禁吃了一吓,却又欢喜是我开枪的机会到了。刚待顺过枪头来,追上去不问中与不中,只对着它开一枪,比对天开的,总似乎有个目标,硝弹耗费得有价值些。万一真个一枪被我撞中了,这打死了豺狗的牛皮,不更大些吗?

    谁知我这时的危险,差不多和阎王只隔一层纸了,还安心作这种妄想。幸亏那时立在一块石头上面,只已顺过枪头来,尚不曾举步追赶,忽觉背后有很急骤、很凶猛的,兽爪蹴得沙石的声音。一落耳就能辨别,不是狗和其他小野兽的脚步。没有我回头反顾的余暇,已瞥眼见一只三尺多长的斑毛老虎,就在所立的石头旁边,挨身蹿了过去。身上的斑毛看得分明,有几处被火烧枯了,仿佛冬天喜睡灶眼的猫儿,一直窜过去追那豺狗,不曾回头。这东西的威风,我已领教过两次了,这回遇见,比前两次更近些,不由得浑身都抖起来,几乎将手中的枪抖落了。

    次日就听得人说,离我家不到两里路,一个行路的老婆子,被老虎咬死了;接连又听得某家的狗,被老虎咬去了;某家有老虎进猪栏,咬了猪,有几个人遇着的,都说身上的毛,烧枯了好几处。

    我记得王阳明有四句诗道:东邻老人常患虎,虎夜入室衔其头。西邻小儿不知虎,持竿驱虎如驱牛。有了这四句诗,便可以证明老虎不咬小孩子了。老虎咬人,十九出于自卫,咬人当粮食的时候,极少极少。小儿没有机心,老虎不怕他侵害自己的举动,用不着自己的爪牙来防卫,所以不把小儿看在眼里,不拿出平日的威猛样子来。

    我四次遇虎,一次也不曾伤损哪里,就是这个原因。我不曾谈到第四次所遇的情形以前,却要先述一桩另一小儿遇虎的事。有了这一回事,又足证明王阳明这四句诗不是书生理想之谈了。

    新宁刘蜕公对我说,他家乡有个种田的人家,在八月间新谷登场的时候,晒谷坪里晒了一满坪的谷子。一家男女六七口人,正举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在屋里吃午饭。七八月间的雨,照例是来得极陡的,当时忽能一阵暴雨下来,只急得六七口男女,都放下碗筷,来不及地跑到晒谷坪里去收谷,单留下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因太小了不能做事,仍坐在屋里吃饭。

    这小孩儿的母亲帮着大家收了一会儿谷,忽想起自己小孩儿独自在屋里吃饭,恐怕没人照顾将碗打碎了。此时的雨已将要收煞了,遂撇下收谷的器具,先跑回家照顾小孩儿。才走到那屋子门口,朝里面吃饭的小孩儿一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原来一只斑斓猛虎正立在小孩儿所坐的凳子旁边,抬起头来,望着小孩儿手中的饭碗。小孩儿举起手中筷子,在虎头上乱敲,筷子上粘着饭粒,敲时散落在地下,那虎便低下头拾饭吃。

    小孩儿的母亲看了这种情形,安得不心胆俱碎。待跑进屋去,卫护自己的小孩儿吧,又恐怕触怒了猛虎,反把自己的命都送掉,小孩儿仍是不能保全;待不进去吧,也恐怕小孩儿不知道厉害,用筷子敲虎头,敲得太重了些,虎只须顺口反抗一下,小孩儿便没了性命。急得站在门外发抖,不知要如何才好,只好仍跑回晒谷坪,如此这般地对众人一说。众人听得,也都惊得呆了,一时把左邻右舍的人,都惊动得在一块儿计议。幸亏有一个教蒙馆的先生有些儿见识,连忙捉了一只小猪,在这家对门山上,捏得哇哇地叫。

    那虎在屋里,忽听得猪叫,一折身就蹿了出来。当时地方上人,早已纠集了许多健壮汉子,各揣武器,躲在大门外两旁等,只等那虎一蹿出来,就大家齐上,刀叉并举,将虎吓得不敢回头,蹿入深山之中去了。一场大险,就赖有此一声猪叫化险为夷了。

    小孩儿的母亲进屋将小孩儿搂在怀里,问他刚才拿筷子敲什么东西,他说一只花狗想抢我的饭吃,我把他打跑了。小孩儿拿虎当狗,虎毕竟比狗还来得驯顺,即此更可证明王阳明的诗,与前篇虎不咬小儿的话。在下谈了这回故事,只索落到本题,谈第四次所遇的情形了。

    离我家十五六里地方,有个庙叫桃花庙,庙里的香火极盛,相传庙里的菩萨,是八月十五日的寿诞。每年到八月十五日这天,远近三四十里路烧香的老少男女,照例将一座很大的庙,拥挤得没有插针的隙地,众烧香的当中,我家每年也有一份子在内。

    这年烧香的差事,轮到了我头上,我因桃花庙每年寿期中,有戏可看,乡下轻容易看不着戏,遂欣然就道,为的八月间天气太热,早去晚归,图个凉爽。这日我到那庙里烧香之后,看了一天戏,直到黄昏雨后,才跟着同去的长工,取道回家。

    八月十五的月光,照例本应该十二分的明亮,可是这年八月十五不同,入夜微微地下起雨来,把个年年此日大出风头的月亮儿,深藏在墨也似的黑云之中,一点儿光辉也吐不出。却苦了我这个想借着她的光明,行走十五六里崎岖山路的,至此一步也行走不得,只得临时买了一个灯笼、一支蜡烛,照着道路,高一步、低一步地行走。约莫走了四五里路远近,才爬上一座小山,我因两脚有些疲乏了,立在山顶上,对长工说道:“且在这里歇一歇吧,我已爬出了一身汗,脚也走不动了。”长工只呆呆地朝左侧一座山顶上望着,不回我的话。我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随着他望的方向望去,初望不曾看见什么,刚待问一句,忽见有两点带绿色的光,闪烁了几下。秋天新雨之后,山里时常发现磷火,乡下人说是鬼火,这本来不足为奇的,这时所发现的那两点绿光,也与平日所见的磷火仿佛,我便说道:“磷火,呆呆地看它怎的,就是鬼火,我们也不怕。”长工仍不回答,做出仔细定睛的样子,猛然叫了声“哎呀”,道:“有老虎来了。”我一听这话,一颗心不由得震得乱跳。

    此时便有点儿星光,使我看得见约在离我二丈以外,一只虎有三尺来长的身体,使出猫儿捕鼠时的身段,向长工所立之处蹿将过来,长工一声哎呀没叫出,两手一开,手中的灯笼,已抛得不知去向。灯笼里面的烛,是早已抛熄了,我离长工不到一丈远,只因灯笼熄了,心里又异常慌乱,一时竟软瘫在山顶上,那虎蹿将过来以后的举动,一点儿没看见。软瘫在地下,也不敢睁眼去看,只知道浑身乱抖,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事后有人说那时只好瞑目待死,其实我那时连瞑目待死的念头都不曾有,只可说是吓昏了半晌,耳里听得长工的声音叫我,我才明白,反是长工过来扶我下山。我问他咬伤了哪里,他说:“若被这东西咬着了,还有命吗?这东西蹿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仰面倒在地下,眼见他从我身上蹿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归家后,许多人听了这情形,都说这长工将来必有些发迹,老虎临身不敢伤他。这长工也自觉得意,以为将来有些后福,谁知不待将来,就在这年重阳日,因喝醉了酒,倒在塘里淹死了。若佛家轮回之说,信而有征,就得看他来生的发迹何如。

    《社会之花》第1期民国十三年(1924)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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