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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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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说,谈虎变色,这句话,不是确实知道猛虎如何厉害的人说不出。不是确实知道猛虎如何厉害的人,便整日整夜地谈虎,也就和谈猫狗及寻常兽类一样,绝对不至于变色。猛虎是一种最厉害的野兽,说起来,三岁小孩儿也能知道,在动物园或其他娱乐的场所曾见猛虎的人,更是知道得详细。然而知道尽管知道,谈起来决不会变色,何以呢?只因为猛虎的厉害,不在深山丛错之中,一点儿不能表现;而真在深山丛错之中发现过虎的厉害的人,绝少绝少。所以,猛虎究竟如何厉害,确实知道的,也是绝少绝少。

    在下生长山泽之中,从十岁到十六岁,六年之间,见过四次,虽一次也曾被他伤着哪里,然而危险也就危险到极处了。至今偶一回想起当时情形,岂但要变色,遍身的皮肤,都得登时起栗,和鸡皮一样。倒是十七岁的时候,因为到日本去,打上海经过,在愚园看见那只斑斓猛虎,不仅一些儿不觉得可怕,当时并疑心不是我所曾见的那一类猛虎。只因关在笼里的猛虎,精神上固是完全失去了它固有的威严,便是形式上,也好像和我在深山丛错之中所见的大有区别。同一样的斑毛,在笼里的,黯淡无光;在山中的,灿然夺目。斑毛同一般的长短疏密,在笼里的,紧贴在皮肤上,没一根竖起的;在山中的,时竖时倒,全身斑毛竖起来的时候,仿佛粗壮了一半的样子。同一般的一条长尾,在笼里的,如拖着一条绳索,丝毫没有气力,没有动作,就像和它身体不相连属的,又像早已与它身体脱离了关系,由人力使之缀上去的;在山中的,便不然了,全身的精神和威力,完全在那一条细而且长的尾巴上表现。无时无刻没有动作,即无时无刻没有气力。施耐庵著水浒,说大虫尾巴的作用,只有一剪,这是想当然也的话。其实大虫尾巴的作用极多,得力差不多与他的爪牙相等。它在山中觅食,用那条尾巴的时候,就很多很多。它在深草里面睡觉,身体被深草掩藏了,偶然一眼望去,能使人不觉,而它那条尾巴,总是横拖在深草外面。据经验富足的老猎户说,它的用意,是特地横拖在外,一般不知死活的野兽和在山里砍柴或行路的人,走它跟前经过,一脚踏在那条尾巴上,它便好一惊而醒,择肥而噬。所以古人说:“履虎尾,咥人凶。”天生它那么长一条尾巴,倘若没有这些用处,不成了一条张勋脑后的废物吗?

    闲话少说,且说在下四次遇虎,情形虽各有不同,然没一次不是十分骇人的。详细实写出来,一则可使看官们知道虎的性质与一切野兽的性质不同;二则也可使看官们知道虎的厉害,不是寻常凭理想推测的所能仿佛其万一。

    第一次,在下的年龄才十岁,清明时候,跟随家君到平江西乡祭墓,住存一个亲戚家中。这家亲戚的住宅,三面都是高山,只有前面有许多田亩。靠住宅左边的高山,更是陡削,真是壁立千仞,并没有供人上下的道路。暮春三月,草木正长得茂盛,远望这边高山,就和一扇点翠的屏风相似。山底下辟了一个小小的菜园,舍亲是种山地的人,平日没有多的工夫种植园里的蔬菜,因此本来是一块菜土,却长满了青草,轻易不能看见草中的蔬菜。舍亲家养了不少的山羊,初生不久的乳羊,最是使人可爱。在下那时年轻,平日又不曾见过乳羊,一见就如获至宝。拿一条麻绳,系了四只乳羊,绝早乘舍亲不曾起来的时候,独自牵到那菜园里吃草。菜土里的草,因土性比一切地方松,肥料比一切地方厚,长出草来,也比一切地方的草柔嫩好吃。乳羊得着了这种好草料,都喜不自胜地只顾低着头吃。在下初次看羊,就得着了这种可爱的乳羊,更是乐不可支地瞧瞧这只,又望望那只。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得半山中的小树枝喳啦一声响,四只乳羊的八只耳朵,都同时竖起来,向左右张听,草也不吃了,很像有些惊慌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不由得抬起头,向山上一看,只见那青翠的小树,往左右的披,一路下来,与从山顶上滚下一个大圆石相似,其快如箭,一瞬眼就到了离菜地一两丈远近的所在。这时才看出是一只虎来。然而没有仔细定睛的工夫,它已翻身仍往山上蹿去。下来的时候,它的身体,一点儿没给我看见,唯翻身蹿上去的时候,一起一落,约有十来次,每次足蹿了一丈五六尺高下,身体全部显露出来。蹿到半山之上,忽然在一块绝大的青石上面,停步回头,朝着菜园里哼了一声。这一声哼出来,远近各山都震动了。我手中牵的绳索,突然脱手而去,原来四只乳羊,被这哼声惊得一同没命地向家里逃跑,我这时也不在意,还呆呆地抬头望着,只见那虎哼过一声之后,将那条垂拖在后面的长尾,往左右扫了一个半圆,然后竖将起来,尾颠摆动了几下,再朝后一倒,与它的身体成一条直线,前爪略略地蹲下,后臀耸起来,后爪在青石上抓了几把,好像是伸了一个懒腰的样子,趁着那伸懒腰的势,更一蹿,就掩入深草之中,一些儿动静没有了。

    我远望着那块大青石发怔,家君和舍亲已起来,因听得山中虎啸,呼我又不见答应,都慌了,跑出来寻我。我手指脚画地说了刚才所见情形,舍亲吐舌摇头道:“好险!好险!幸亏你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儿,不然已膏虎吻了。”我因问道:“虎不吃小孩儿吗?”舍亲点头道:“从来虎吃小孩儿的事很少。每有三五成群的小孩儿到深山穷谷中寻栗子吃,无意中踏在虎身上,虎跪起来张口待咬,及一见是小孩儿,便翻走了,不过有时有被虎爪抓伤了的。若遇上了豹子就不然,越是小孩儿,它越是喜欢抓了吃,见面少有得脱的。”这是我第一次遇虎之情形。

    第二次就更有趣了,这年我正是一十三岁,在长沙乡中蒙童馆里读书。那位蒙师姓宁,最是迷信风水,每月总有三五日,带着罗盘,到各处深山之中,寻找墓地。他这种寻找墓地的事业,一不是人家死了人,托他寻找;二不是寻找着,留待后日自己应用,实是不过借此实习实习罢了。他每次出外实习,总得带着一个学生同走,免得在山中寂寞。我生性喜动,很当过几次这种随员。一次蒙师和一个也是迷信风水的朋友谈论左近数十里的发冢。所谓发冢者,就是葬过之后,子孙发达,功归于祖墓,因谓之发冢。那朋友说某山某向有一座草冢,不出十年,他家必然大发,沙水如何好,朝案如何好,来龙如何好,落穴如何好,说得蒙师心痒难挠。第二日,就带了些盘缠,教我替他提了罗盘,天光一亮,便动身去看那不出十年必能大发的坟墓。那坟在湘阴县境内,离蒙馆有三十多里的路程,因我年轻,不大能跑路,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走到,已走得疲倦不堪了。只得到一家小饭店里,准备歇宿一宵,次日再上山去看墓。这夜蒙师和饭店里伙计闲谈,伙计就说:“在一个月以前,这地方出了猛虎,上山砍柴的人,被咬伤了好几个,死了一个。近来不见伤人,想必已离开这里,往别处去了。”蒙师说:“若不曾往别处去,绝没有这么多日子不伤人的,纵不伤人,也得伤不少的家畜,这近处的猪狗,没听说有被咬去的么?”那店伙说:“不曾听人说过,想必是没有。”蒙师听了,更是毫不措意。这夜胡乱睡了一觉,次日早起,天才黎明,便吃了些充饥的早点,蒙师教我提了罗盘,一同入山寻觅那未来的发冢。

    那山并不甚高大,上山的道路,也不甚陡削。山腰以下的树木,极苍翠秾密;山腰以上,大概是因土宜的关系,一棵茶杯大小的树也没有,一望尽是芦苇、荆棘。记得那时正是暮春天气,无论一草一木,都欣欣然尽其生生之理。这山上红色杜鹃花极多,我师徒入山,正当朝暾初上,映着鲜红如血的杜鹃。花揣叶末,更顶着一颗一颗的露珠,各自对着朝阳,放出些微末的光芒来,是这般点缀在鲜红的花枝上,古人所谓“杜鹃泣血”,四个字安在这上面,倒很恰切。只是那时这山上的景致,虽有这般艳丽,却苦于我的年龄太轻,一点儿不知道领略,就只把那一幅图画,深深地印入了脑中。自后至今二十年间,不曾第二次遇过那般的景致,如此也可见良辰美景,确是人生不易多得的。蒙师胸中,充满了无数死人住宅的图样,像这般景致,与他的襟怀,是格格不相入的,只是一路走着,一路托着罗盘,探看山势。不一会儿,走到了一处极深邃的山坡里,这山坡也是没一株树木,一片茸茸青草,就和铺了一张很厚的地毯相似。

    我跟着蒙师,才转入山坡,就发现朝南的一个山尻里,有一大堆连枝带叶的枯松树,堆得足有七八尺高下。我当时看了心想这一大堆松树,堆得颠倒错乱,不像是砍倒准备做柴烧的,并且枝叶都留在上面,而树蔸又没有了,近蔸的所在,有像是折断的,有像是齿牙咬断的,却没一根像砍的,也没一根像锯的,不免觉着奇怪。随即指给蒙师看,并问是不是砍了做柴烧的。蒙师略望了一眼,绝不在意地答道:“不是砍了做柴烧,这种茶杯粗细的松树,能做什么用?”蒙师说着,仍向上走。

    约莫离那堆松树有二三百步远近,山势越走越高。再低头看那堆松树时,形式仿佛一个绝大的鸟巢,周围用松树堆砌得又像一只大碗,中间铺着绒也似的枯草,我不禁失声呼道:“先生,那不是叫化子做的房子么?”我这句话才呼出口,蒙师还不曾回答,猛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嗥,一只牯牛般大的斑毛老虎,随着那嗥声,从树堆里一蹿,到了树外青草地上,正抬头四望。视线还没射到我师徒身上,蒙师已拖了我胳膊,向这边山下便跑。幸亏我小时在乡下爬山越岭惯了,心里又没存着恐惧的念头,能跑得很快。倒是蒙师,因为知道这东西不是好玩意儿,拖着我跑过十来步之后,就渐渐地跑不动了,口里只顾一迭连声地催我快跑,自己却爬爬跌跌地踉跄逃到山下。

    手中罗盘也没有了,脚上鞋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身上穿的一件蓝竹布长衫,终年所赖以做彰身之具的,前后都被荆棘钩破了好几条裂口,一副惯受雨打风吹,紫酱色的脸膛,就仿佛新从灰色染缸里改染了颜色的。但是蒙师虽吓成了这个样子,而平日尊严的态度,仍竭力地保持,不肯改变,喘息略平了些,便正色说道:“老虎睡在它窠里,若不是你这东西高喉咙、大嗓子地叫唤,怎么会把它惊醒起来?以后务须记着,在山里见着这种虎窠,万不可高声大叫,只赶紧往下山逃跑便了。”

    我听了这种教训,口里不敢说什么,心想:“你刚才还说这茶杯粗细的松树,不是砍了做柴烧,不能做什么用。于个便怪我不该高喉咙、大嗓子地叫唤。”遂故意问道:“先生的罗盘呢?此刻不看地了,还是给我提着吧。”蒙师也不知道我是故意这么问的,不觉长叹了一声道:“可惜,可惜,那罗盘在我手里,用了二十年,想不到今日丢在这山里。这一只单边鞋子,穿在脚上,比赤脚还不好行走,这都是吃了你那一声喊的亏。”我回头看山上,一些儿动静没有,便说道:“鞋子、罗盘一定掉在不远的地方,我们何不回头去寻找一番呢?”蒙师立时又变了颜色,向我叱道:“你这不是去寻鞋子,竟是要去寻死了。”

    我不敢再说,又一同回到昨夜歇宿的饭店里,蒙师对店伙说了所见的情形,店伙也惊得吐舌摇头道:“险呀!险呀!怪道这孽畜近来没出来伤人,原来在这山里生了小虎。”蒙师问道:“我们并不曾看见有小虎,你何以知道在这山里生了小虎?”店伙道:“雄虎不能做窠,只是野宿。雌虎在将要生小虎的前一月,就衔着山里的小树,堆一个鸟窠也似的东西,周围都有七八尺高,更衔些枯草在里面,临产的时候,就将小虎产在窠里,以免自己出外觅食去了,有旁的野兽来侵害小虎。小虎不到满月,脚力不足,不能蹿出窠外,也免得无知无识的小虎乘雌虎不在跟前,四处乱走,自卫的力量不足,见伤于人或旁的兽类。”蒙师问道:“何以在生小虎的时候,不出来伤人呢?”店伙道:“老虎这东西,真不愧为兽中之王,当没有产下来以前,看它打算在哪一座山里做窠,必先在那山附近伤害不少的人畜,使一般人都害怕,不敢到那里山去。它已经生产了小虎,便不在附近伤害人畜了,因为恐怕伤害的人一多,就难免地方人不请猎户入山驱除它,到了那时,它自己即算能逃得了,窠里的小虎,必万无生理。”蒙师点头笑道:“原来兽类也有这般智计,只是你怎生知道的呢?”店伙笑道:“我家三代当猎户,我也当了半世,近来因地方不安靖,团防局禁止我们在里开枪,我才致业,在这里当伙计。”

    蒙师道:“那虎窠里面并不十分宽大,上面又没东西遮盖,若里面有小虎,我们怎么看不见呢?”店伙笑道:“里面决不会没有小虎,只因垫在窠里的枯草,很软很厚,又是黄色,小虎躲在草里,休说远望难得分明,就是走到跟前去看,也不容易一眼就看得出来。雌虎衔这种黄色的枯草垫窠,就是要使人不能随便看出。”蒙师问道:“生了小虎之后,它既不肯伤人,然则我们刚才不逃跑,也不要紧么?”

    店伙连连摇头道:“怎么不要紧,它不伤人,是不在附近寻人畜伤害。你们到了它窠跟前,它若不伤你们,不怕你们去捉它的小虎吗?亏得你们逃得快,不然岂但受伤,连性命也得送掉。好在于今已不禁开枪了,且等我去邀合几家猎户,把这孽畜赶走,捉得一两只小老虎,也就够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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