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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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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贯一跳上车,直奔畔柳家。畔柳的住宅在田鹤见子爵的宅邸内,从后门进出,外面围了木栅,是一幢长方形的两层楼建筑,仿古的式样非常幽雅,虽不惹眼,但木材很讲究,听说是子爵公馆改建时换下来的旧料。

    凭贯一和他老板的身份,是不能随意进出这座宅子的。每次来访,他们都是从大门旁的格子门出入的。走到门口,贯一看看地上,没有鳄渊的鞋子。他是来了又走了,还是不曾来过?贯一一面想,一面朝屋里叫唤,但无人应答。他正准备再次开口,听到里面传来女主人熟悉的声音。女主人先是连连唤丫鬟,许久没人答应,才自己出来开门:“哦,是您呀!请进吧,来得正是时候。”

    女主人一双眼睛睁得出奇的大,瘦骨如柴的身子如灯芯般摇摇晃晃,但声音很是清脆有力,使人不禁感叹,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贯一觉得她就像怪物。她刚满五十,头发花白,比她丈夫更显老。

    贯一学着上流社会的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我还有些急事,就不麻烦了。今日来府上打扰,是想问一下,我家主人来过吗?”

    “他没来过。其实正好我家老爷有些话要跟你说。他这会儿去子爵殿下那儿了,我马上叫人请他回来,您先进来吧。”

    贯一只好随她进了客厅。女主人吩咐女仆去通知主人,自己则拿来烟盘,端出清茶,然后走进里屋,许久都不出来。贯一思量着怎么圆满完成这次“侦探”任务。过了一会儿,女仆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女主人回到客厅,用她那特有的声音道:“我家老爷现在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还是劳驾您到那里去一趟吧?反正也不远,我让仆人给您带路。阿丰!”

    贯一告辞,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女仆在厨房门口的矮墙边候着。她一面给贯一带路,一面整理着束带。他们沿着矮墙,转了个弯,穿过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便到了子爵的公馆。三栋并列的仓库背后,有一排高高的梧桐,树荫下的小路扫得干干净净。小路尽头有一道木栅栏,中间有一扇小门,里面是几间平房,炊烟袅袅。正巧,老爷的轿子从大门进来。贯一走进小门,经过厨房,从里面飘来美酒和菜肴的香味。厨房里人声嘈杂,想来是有贵客到了。贯一在女仆的陪同下,来到畔柳的办公间。

    畔柳元卫的女儿静绪在公馆里做女仆,今天负责招待女宾。她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换了一套新衣,化了淡妆,殷勤地招待着宾客。有客人想参观子爵的公馆,她带她们到三层楼顶上去。在盘旋楼梯的半腰处,静绪看到一位女宾的背影。她头上的圆髻梳得很光滑,就像是一个发套,上面还装饰着珊瑚发簪;她身穿一件绣有五个家纹的华丽白襟绉绸单衣,腰上系着一条青松色锦缎带,背上高高地打了个蝴蝶结;她莲步轻移,粉色的下摆微微掀动,散发着芬芳,那双绸袜仿佛是盛开的山茶花————从穿着打扮来看,她显然是贵族。

    静绪想看看这位贵妇人的芳容,靠着墙壁往前赶了几步。那贵妇人头上插着一只泥金画木梳,静绪只顾看那木梳,一不留神踏了个空,差点儿摔下楼梯。在客人面前出了这样的洋相,又让贵宾受惊,静绪顾不得想自己是否受伤,满面羞愧地说:“真对不起,不知怎么的……”

    “没关系,倒是您,伤到哪儿了吗?”

    “没有。让您受惊了,请您见谅。”静绪如履薄冰,往上走了一步。

    这时,贵妇人看到她的束带散开了,连忙喊住她:“请等一等。”

    她走上前,想为静绪系束带,静绪吓得惊慌失措:“哎呀,这怎么使得!”

    “您客气了,别动。”

    “哎呀,真是太不敢当了!”

    静绪无法推辞,只好接受贵妇人的盛情,内心感激不尽。贵妇人温柔可亲的样子,就像樱花香,使人难以忘怀。静绪想起父亲常讲给她听的《女四书》中的《内训》,书里有这么一句话:“五彩盛服,不足为贵;贞顺守道,是为妇德。”这位贵妇人,不就是书中所说的有德女子吗?静绪在心里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可敬之人。

    到了三楼,静绪走到西北面的窗户边,撩起绿窗幔,拉开玻璃窗。

    “请上这边来吧,这里看风景最好了。”

    “啊,真是好景致呀!连富士山也看得这么清楚。咦?好香的桂花!是府上种的吗?”

    秋高气爽,风景如画,贵妇人觉得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于梦中,伫立在那里看得出神。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她身上,她衣襟上那只珍珠别针,燃烧一般闪着耀眼的光。她那身姿婀娜,仿佛插在玉壶里的白色的花,娇嫩脱俗,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静绪虽然也是女孩子,但这样一位德貌双全的贵妇人,依然使她看得出了神。

    她眼神含情,弯弯的柳叶眉仿佛是描画出来的一般;她嘴边散发着花蕾特有的清香,鼻梁高得恰到好处;她的肌肤光洁如玉;她的头发美丽而有光泽,却梳着一个沉重的发髻,鬓角处有些凌乱,稍稍有些美中不足;她那窈窕的身姿过于纤细,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她的脸颊特别瘦削,心底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哀愁,细弱的脖颈仿佛一碰就会折。

    静绪第一次看到如此完美的容貌,心里早已被惊讶填满,将刚才在楼梯上的小失态忘得一干二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仿佛要把这位贵妇人吞下去。静绪想,自己也算得上有几分姿色,但同这个贵妇人一比,真是相形见绌。她就像国色天香的牡丹,又岂是自己这株无名野草所能比得上的呢?静绪不知道自己迟钝,只一心想着别人的命运。这位贵夫人,手上戴的是金表,衣服上别的是珍珠,五个手指上都戴着戒指,进出都乘坐马车。她花容玉貌,妇德兼备,再加上这等荣华富贵,天赐的恩德与世间的好运似乎都集于她一身,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有福之人呢?身为女人,能得到命运的这般垂青,其幸运比起男子,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静绪的心里,既怀着对这位贵妇人深深的敬畏,也怀着年轻女子强烈的羡慕和嫉妒。

    静绪沉溺在贵妇人的美貌中,竟忘了自己特地带来的望远镜。这是少爷从法国带回来的宝物,让她随身带着招待客人。她忙取出来,介绍给贵客。别看这宝物小,一只手便可握住,但本事大着呢。就算很远的东西,它也可看得一清二楚。望远镜的镜筒是白玉做的,上面还有一些精巧的黄金做的零部件。

    贵妇人对这个宝物爱不释手。她拿着望远镜,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不停地眺望。在它的帮助下,那些遥远的风景也清晰地呈现在视野中。不过是一片薄薄的玻璃,怎么能这么神通广大呢?她对这个精巧的东西感到非常惊讶:“你看,很远的地方不是有一根细得像是牙签一样的东西吗?原来是旗杆呀,连旗也看得清清楚楚……黄底红条的,旗杆顶上还有一只风筝,真是一目了然呢!”

    “是吗?这种望远镜,听说就是在西洋也很少见呢。据说神社举行祭典时,连烟火中的人都看得很清楚。每当我这样看时,心里总忍不住在想:要是连说话声也能听清的话,那该有多好啊!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近在眼前,所以总觉得说话声也应该听得见的。”

    “要是声音也听得见,那这里那里的声音都揉杂在一起,岂不是闹哄哄的!”

    这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静绪虽然带着些少女的羞涩,可是她常常招待客人,因此在应酬谈话上很有一套。

    “我第一次看到望远镜的时候,倒真上了少爷的一个大当呢。他问我是不是看到的东西如同在眼前一样,我说确是这样的。他又对我说,看到东西后立刻把望远镜按到耳朵上,动作一定要够快,这样的话,连声音也能听得到哦……”

    贵妇人笑嘻嘻地听着静绪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我看了一会儿,便赶忙把望远镜移过来按在耳朵上。”

    “是吗?”

    “哎呀,哪里听得到什么声音啊。听我这样说,少爷就说是我的移动方法不对,于是他亲自给我示范了一遍。我又一连试了好几次,可还是什么也没听见。我一这样说,少爷又说:‘你太不行啦!’于是他又叫陪在一起的亲戚管家们挨个试了个遍。”

    听到这里,贵妇人禁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啊呀,可不是嘛!于是,少爷一口咬定我们的方法不对,必须再快一些。可怜了我们公馆里的速水先生,因为移动得实在太急了,结果望远镜重重地打到了耳朵上,血都碰出来了!”

    静绪看到贵妇人饶有兴趣地听着,便去搬来了一张椅子,请她坐下,又接下去说:

    “就这样,大家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少爷又亲自试了一番,确实,果然什么也没有听见。为什么会这样呢,少爷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苦苦思索着,最后他说,这恐怕是气候的缘故吧。在法国的时候,的确是听得到的,一定是因为日本的空气状况不利于声音的传

    播。大家却都还信以为真呢,这个骗局整整一年居然都没有被拆穿!”

    贵妇人手里拿着这个宝物,兴致勃勃地听着静绪讲故事,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少爷那恶作剧的样子。

    “你们少爷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常常会开这种玩笑的吧?”

    “不过,最近两三年来,他的心情可不太好啊,老是板着脸。”

    贵妇人知道,病根一定是书房里的那幅半身肖像。想到这里,她自己也不由得茫然若失起来,脸上又重新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这回,她把望远镜的焦点定在较近的地方,随意眺望着。她的视线偶然落在一处茂密的交让木林上,树上结着一粒粒罕见的珍果。这到底是什么树呢?她正在看个究竟,忽然发现枝叶后面还有一张人脸,再仔细一看,这张脸似曾相识,难道是他吗?

    贵妇人慌忙拭了拭眼睛,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望远镜,屏息凝神地往那边望着。可惜有些枝叶挡住了视线,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着急地左右移动着,总算找到了一处空隙,看清楚了那张脸。那里有两个人相对站着,其中一个是刚才出来应酬过的畔柳总管,他的头发乌黑,但发顶已经光秃;另一个男的大概三十来岁,浓浓的眉毛,微微上翘的眼角。这张脸,不就是时时出现在自己梦中,让自己无法忘怀的那张脸吗?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她不由得惊呆了,她那拿着望远镜的手,也不由震颤起来了。

    四年的流光转瞬即逝,然而对我而言,却是一场漫长的煎熬,是比镜中花水中月更为虚幻的梦境。日日思君不见君,这无数个日日夜夜,每一个朝朝暮暮,我无时无刻不沉溺在对你无止境的相思之中。那个月色朦胧的热海之夜,那张满是泪痕的面影,是我一生都无法忘却的伤痛。我每日为你祈祷,祈祷你平安,祈祷你健康,深信重逢的日子定会来到。这份情谊,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也不会改变。你知不知道,你所深深怨恨的阿宫,今天也在这里啊!自从那日热海一别,你我从此天涯。你的脸色是这么的憔悴,是碰到什么烦心事了吗?四年不见,岁月已经改变了你昔日的容颜,你看起来是这么的苍老,身上穿着这样的粗布衣裳,是因为生活过得艰难吗?虽然还带着些书生的模样,但你的眼神是那么的茫然,好像无所寄托似的。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百感交集,心痛如绞。那个男子似乎和对方聊得正欢,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笑;而贵妇人的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她难以掩饰内心的悲伤,甚至想放声大哭。她忽然意识到旁边有人,只能强忍内心痛楚,取出手绢来紧紧地掩住了脸。

    一旁的静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样子吓得目瞪口呆。

    “啊呀,您这是怎么啦?”

    “不,没什么,我的脑子有病,不能长时间看东西,否则就会感到头眩,不知怎么的连眼泪也会流出来。”

    “那么请您先坐下来,我给您在额角处按摩一下好吗?”

    “不,不用啦。我只要休息片刻,就会好的。麻烦您给我一杯冷水吧。”

    静绪急忙转身要去倒水,那贵妇人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噢,刚才的事,还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只是一点小事,我不要紧的。你千万别告诉人家,就说是我想漱口,所以要一杯冷水。”

    “是,遵命!”

    等静绪一下楼,贵妇人立刻又拿起望远镜,望着那被树叶所掩隐的面影。她一看到对方的脸,抑制不住的泪水就涌上了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瘫倒在椅子上,纵情啜泣起来。

    这个贵妇人正是富山宫。今天她和丈夫受田鹤见子爵的邀请,前来赴宴。她趁男人们喝着香槟交谈正欢之际,独自来到庭院内游玩。

    子爵和富山之前并没有什么交情,但因为他们两人都是日本摄影协会的会员,所以近来有了些走动。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任由阿宫一个人去游玩。富山有心结交这位贵族,当然要尽力讨对方欢心,而子爵呢,心里虽然觉得对方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表面上也不好太过疏远,因而在所有的会员中,看起来倒和富山最亲密。前些日子,富山借口家中收藏着一幅据说是左乡模写的古画,以鉴定古画为名义,特地把子爵邀请到他西芝久保的公馆里来,非常殷勤地款待了一番,以表达自己对子爵的倾慕之情。今天子爵邀请他们夫妇俩到自己的公馆来,也有礼尚往来之意。

    看到富山如此巴结子爵,摄影协会的会员们都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心里暗暗瞧不起他,认为他一定是有求于子爵。其实,他并非带着什么私心才这样,而是出于富山交友的习惯。富山愿意结交的朋友,至少要在地位、名声、家世,或是资产方面有一样能胜过他的,否则,他是决不愿结识的。也就是说,在他的择友标准里,必须是在这些方面中有某一方面能胜过他的。当然,他也确实有一些称得上社会精英的朋友。而且至今为止,他也从没有干出什么利用朋友的事来。这次能同福泽深厚的贵族结为朋友,他当然也没有抱利用的念头,只不过是符合他的交友条件,于是才同他结识。在他的交友名册里,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也没有。对他而言,朋友只可共享乐却不可共患难。再说了,他既不缺金钱,也没有什么事有求于人,而且他打心眼里不相信真有什么朋友能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

    他从这套交友原则出发,来选择所谓的“精英”朋友,不过也尽是一群酒肉朋友罢了。他在结交朋友的时候,满足于这个原则。那么,他是否有勇气,把这个原则用在选择妻子上呢?现在,他所深爱的妻子,正背着他,在那里为卑贱无耻的放高利贷的家伙,偷偷地流着相思之泪呢。

    阿宫看到身边没有别人,便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把当年她在热海的沙滩上被狠狠踹了一脚的伤痛在这里发泄出来一般。这时,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故意在房子中央的桌子周围踱来踱去。她赶紧用静绪拿来的水漱了漱口,又服下随身带着的药片,总算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倚靠在窗边,往外面眺望着。

    “那边的那个地方,你看,就是有两个男人在谈话的地方,也在你们老爷公馆的范围内吗?”

    “哪里啊?哦,是的。那是家父办公的地方,好像还有一位客人在。”

    “你们家也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就在公馆里。从这里就能看到。你看,那边库房的左侧,有一排高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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