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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我憎恨与自我轻视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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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f-discrediting)的态度很容易观察到,尽管他人可能会将某人的这种态度表扬为“谦虚”,而且这个人自身也感觉如此。133因此,一个人在尽心地照顾了某个生病的亲人后,可能会想或者说:“这是我最起码能做的事情。”另一个人在被人表扬说他很擅长讲故事时可能会感到怀疑,他会认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名医生可能会把一种疾病的治愈归功于运气或者患者自身的生命力。但与之相反,如果患者的病情没什么起色,那么,他就会认为那是他的失败。此外,尽管对他人来说,自我轻视可能不易察觉,但因此而产生的某些恐惧往往相当明显。因此,许多见多识广的人之所以不在讨论中畅所欲言,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表现显得荒唐可笑。不用说,这种否认或怀疑自身才能和成就的做法,对自信的发展或恢复来说是有害的。

    最后,自我轻视还会以微妙或显而易见的方式表现于整个行为之中。人们可能会对自己的时间、已做或将要做的工作、愿望、观点、信念的价值评价过低。还有一种人也属于这一类型,即那些看上去好像失去了认真对待自己所做、所说或所感之事的能力,并且当别人这样做时,他们就会感到非常吃惊的人。他们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愤世嫉俗的态度,而且这种态度可能会进而扩展为对待整个世界的态度。在厚颜无耻、卑躬屈膝或道歉的行为中,自我轻视表现得更为明显。

    就像自我憎恨的其他形式一样,自我苛责(self-berating)也可能会出现在梦中。有时候,它可能会出现在做梦者依然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可能会用一些象征物来代表自己,如污水坑、某种让人讨厌的动物(蟑螂或大猩猩)、流氓恶棍、滑稽小丑等。他也许会梦到一幢外观豪华但里面却脏乱得像猪圈的房子,也许会梦到残破到无法修复的房子,也许会梦到与某个下流卑鄙的女人发生性关系,也许会梦到某人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等等。

    为了更全面地理解这个问题的深刻性,我们接下来将讨论自我轻视的四种结果。第一种结果是,有些神经症患者会强迫性地需要将自己的不利状况与他们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进行比较。比较之后,他们就会觉得,他人更引人注意、更见多识广、更有趣、更有吸引力、更会穿衣打扮;他人有年龄或年轻的优势,134地位更高,权势更大。不过,即使这些比较可能会打击到神经症患者本人,使他失去平衡,但他通常不会全面彻底地把它们考虑清楚;否则,如果他细细思考的话,由于比较而产生的自卑感就将一直存在。事实上,做这样的比较不仅对他自己不公平,而且通常没有任何的意义。一个可以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而感到骄傲的年纪较大的人,为什么要跟一个比自己年轻、舞又比自己跳得好的人比?或者,一个从来都对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为什么要跟音乐家比,从而觉得自己不如他们呢?

    不过,当我们记起那些要求在每一个方面都要优于他人的神经症要求时,这种现象就说得通了。我们在这里还必须补充一点,那就是:神经症患者的自负也会要求他在每一件事上都应该优于每一个人。因此,他人所拥有的任何“优越于他的”技能或能力都必定会让他不安,而且必定会引起一种自我毁灭性的苛责。有时候,这种关系却恰恰相反:一个已经处于自我苛责心境之中的神经症患者,在看到他人身上的“闪光”能力时,会利用他人的这些能力来强化和支持他对自己的严厉自我批评。我们可以以两个人为例来加以说明:这就好像是一个充满野心但又有虐待倾向的母亲,利用儿子好朋友的高分成绩或干净的指甲来羞辱自己的儿子一样。把这些过程仅仅描述为在竞争中畏缩不前是不够的。确切地说,在这些情况下,在竞争中畏缩不前其实是自我贬低的结果。

    自我轻视的第二个结果是人际关系的脆弱性(vulnerability)。自我轻视常常会让神经症患者对他人的批评和拒绝过于敏感。有时候他人稍微冒犯了他,或者完全没有冒犯他,他也会觉得他人看不起他,不把他当回事,不喜欢与他为伴,或者说实际上就是轻视他。这种自我轻视在相当大程度上加深了他对自己的不确定性,因此必然会让他对于他人对他的态度产生一种深刻的不确定感。由于他不能接受自己真实的样子,因此,他根本无法相信那些了解他全部缺点的人会以一种友好或欣赏的态度接受他。

    他内心深处的感受还要强烈得多,这可能意味着他对这样一点深信不疑,那就是:他人显然就是看不起他。135尽管他丝毫都没有意识到这种自我轻视的存在,但这样一种信念可能会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这两个因素————盲目地假设他人看不起自己,以及相对或完全认识到自己的自我轻视————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自我轻视在很大程度上被外化了。这种外化可能会给所有人际关系带来一种微妙的不良影响。他可能会变得无法根据表面现象正确判断他人对他的积极情感。在他心里,他可能会把他人的称赞理解为一种讽刺性的评论,把同情理解为屈尊的怜悯。某人想来看望他————他可能会觉得这是因为那个人有求于他。别人说喜欢他————他可能会觉得这仅仅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他,因为他们自己毫无价值或者是“神经症患者”,或者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对他们有用,或者可能以后对他们有用。同样,一些事实上没有任何敌对意味的事件会被理解为他人轻视自己的证据。如果有人在街上或者剧院里没有跟他打招呼,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或者没有马上给他答复,他就都会觉得,这些只可能是对他的轻视。如果有人跟他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那他就会觉得,对方很明显就是故意羞辱他。如果有人对他的建议或活动提出反对意见或批评,他就会觉得,这不是他人对这项特殊活动的诚恳批评,而是他人看不起他的证据。

    正如我们在分析过程中所看到的那样,这种人本身要么意识不到自己正以这种方式体验他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要么意识不到其中所涉及的歪曲现象。在后一种情况下,他可能会想当然地认为他人对他的态度确实属于这种类型,甚至会为自己能够“面对现实”而感到骄傲。在分析关系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一名患者会在多大程度上想当然地认为别人看不起他。在接受大量的分析后,患者才会明显友好地对待分析学家,他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毫不做作地指出,在他看来,分析学家不言而喻就是看不起他,以至于他觉得没有必要去提这件事,也没有必要多想。

    所有这些对人际关系的歪曲感知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人的态度确实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释,尤其是当这种态度脱离了具体的情境,而被外化了的自我轻视又使得个体认为他的感觉不可能出错时,更容易歪曲他人的态度。此外,这样一种转移责任的做法所具有的自我保护性质也很明显。136如果你有可能跟这种经常时刻都清醒地察觉到强烈自我轻视的人生活在一起,你将肯定无法忍受。从这个视角看,神经症患者在无意识里喜欢将他人视作冒犯者。尽管对他来说,感觉自己被人轻视和遭人拒绝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但往往没有让他直面自己的自我轻视那样痛苦。对于任何人来说,要想知道其他人既不能伤害也不会构建自尊,往往需要上一堂漫长而又艰难的课。

    自我轻视所导致的人际关系的脆弱性常常会与神经症自负所导致的人际关系脆弱性交织在一起。通常情况下,我们很难说清一个人之所以感到屈辱,是因为他的自负受到了伤害,还是因为他的自我轻视被外化了。这二者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我们必须同时从两个视角来处理这些反应。当然,在某个既定的时刻,其中一个会比另一个更容易观察到,且更容易获得。如果一个人在觉得他人好像轻视了自己时,做出了报复性的傲慢反应,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负受伤是最为主要的原因。而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他的反应是让自己显得卑贱,并尽力去迎合他人,那么很显然,自我轻视则是最为突出的原因。不过,在这两种情况下,相反的情况也会出现,这一点我们应该牢记在心。

    第三个结果是,一个受自我轻视支配的人常常会被他人过分虐待(takes too much abuse)。不管是羞辱还是利用,他甚至都意识不到这是一种公然的虐待。即使有愤愤不平的朋友提醒他注意这一点,他往往也会大事化小,或者找理由为冒犯者的举动开脱。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某些情况下,如个体处于病态依赖的情况,而且是复杂内心状态的结果。不过,在导致这种事情的因素中,最为本质的因素是个体因为这样一种信念而产生的防御性,即他深信自己不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例如,有一个女人,当她的丈夫炫耀他与其他女人的风流韵事时,或许无力抱怨,甚至无力感觉到愤恨,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而且她觉得大多数其他女人比她更有吸引力。

    我们要提到的最后一个结果是:需要减轻自我轻视,或者平衡自我轻视与他人的关注、尊重、欣赏、赞美或喜爱之间的关系。对这样一种关注的追求通常是强迫性的,137因为这种强迫性需要并不会受自我轻视的控制和摆布。它还依赖于一种想要获得成功的需要,它可能还会发展成为一种让个体投入全身心精力去追求的生活目标。结果,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就会完全依赖于他人:他对自己的评价随着他人对他的态度的变化而起起落落。

    如果沿着更为广阔的理论思路思考,这样的观察就会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为什么神经症患者如此固执地紧紧抓着那个美化过的自我不放。他之所以必须抓着它不放,是因为他觉得他没有其他选择:他只能臣服于自我轻视所带来的恐惧。因此,自负和自我轻视之间存在着一个恶性循环,一方总是会促进另一方更长久地存在。只有当他对真实的自己产生兴趣时,这种状况才会发生改变。但自我轻视往往又让他很难发现真实的自己。只要在他看来他那个被贬损了的自我意象是真实的,他的自我看起来就会显得十分卑微。

    神经症患者到底看不起自己的哪些方面呢?有时候,他甚至瞧不起自己的所有一切:他自身的局限性;他的身体、他的外貌、他的身体机能;他的心理能力,如推理、记忆、批判性思维、计划、特殊技能或天赋————从简单的私下活动到公开表演,在所有活动中,他都会看不起自己。虽然这种轻视自己的倾向可能或多或少都比较普遍,但相比之下,它通常更为明显地集中于某些方面,这取决于某些态度、能力或品质对于主要的神经症解决办法而言的重要性。例如,具有攻击性和报复心的人,将深深地鄙视自己身上所有在他看来“弱于他人”的一切。这包括:他对他人的积极情感、在报复他人方面遭遇的任何失败、任何顺从的表现(包括合理的让步),以及对自己或他人的失控。因本书篇幅有限,我们不可能对所有的可能性加以详尽阐述。我们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对每一种可能性来说,运作原理都是一样的。为了说清楚这一点,接下来,我将选出两种较为常见的自我轻视加以讨论————这两种自我轻视都与吸引力和智力有关。

    关于容貌长相,我们发现,个体的感觉涉及范围很广,从感觉自己没有吸引力到觉得自己的容貌丑陋无比,程度不一。乍一看,在比较有吸引力的女性中发现这种倾向,往往会让人感到很吃惊。但是,不要忘了:138我们这里所说的不是客观事实,也不是他人的看法,而是一个女人所感觉到的她的理想化意象与她的真实自我之间的矛盾。因此,即使大家都公认她是美女,她也仍然觉得自己不是绝对的美————譬如说她过去不是一直都美,将来也不会一直美下去。她可能会将关注的焦点放在她的瑕疵上————如一个伤疤、手腕不够细,或者头发不是自然卷————并因为这样的瑕疵而嫌弃自己,有时候甚至都不愿意照镜子。或者,这样的瑕疵很容易唤起她害怕遭他人排斥的恐惧,例如,看电影时坐在她旁边的人换个位置,也会让她觉得别人是讨厌她才这么做的。

    根据个性中的其他因素,对容貌的轻视态度可能会导致个体过分努力地对抗强烈的自我斥责,也可能会导致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在前一种情况下,个体会花费过量的时间、金钱、心思在头发、皮肤、衣服、帽子等上面。这种鄙视如果集中于某些特殊的方面,比如鼻子、乳房或者体重超重等,可能就会导致过激的“治疗”,比如,进行手术或者强制减肥。在后一种情况下,自负会导致个体甚至不能合理地关注自己的皮肤、姿态或穿衣打扮。因此,一个女人可能会深信自己丑陋不堪或者令人厌恶,以至于任何试图改变其容貌的努力在她看来似乎都是荒唐可笑的。

    当个体认识到它还来自更为深层的原因时,对外表这个方面的自我斥责就会变得更为尖锐。“我有吸引力吗?”“我讨人喜欢吗?”这两个问题密不可分。这里,我们触及了人类心理学的一个关键问题,而且,我们将再一次不得不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因为“讨人喜欢”这个问题在其他地方会做更为充分的讨论。这两个问题在很多方面都相互关联,但并不完全相同。一个问题的意思是:我的容貌美到足够吸引别人来爱我吗?另一个问题的意思是:我拥有让他人喜欢的品质吗?虽然第一个问题很重要,尤其对年轻人来说更为重要,但第二个问题却触及了我们存在的核心,并与在爱情生活中获得幸福有关。但是,讨人喜欢的品质与人的个性特征有关,只要神经症患者远远地疏离自己,他的个性特征对他而言就会显得特别模糊,以至于不会让他产生兴趣。此外,虽然吸引力方面的不完美实际上常常可以忽略不计,139但在所有神经症患者身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讨人喜欢”确实受了损伤,然而奇怪的是,分析学家常常会听到很多有关第一个问题的担忧,但有关第二个问题的担忧,即使有的话,也是少之又少的。难道这不是神经症患者身上发生的将关注的焦点从本质转移到细枝末节、从对我们的自我实现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转移到闪光的外表等众多转移中的一种吗?这个过程不也与追求魅力的过程相一致吗?在拥有或发展讨人喜欢之品质的过程中往往不存在魅力,但是,只要拥有合适的身材,或者穿上合体的衣着就可以让人拥有魅力。就此而论,我们不可避免会认为,所有与容貌有关的问题都意义重大。所以,自我轻视使个体将关注的焦点放在这些问题上也就可以理解了。

    智力方面的自我轻视常常会引起一种觉得自己愚蠢无能的感觉,这与自负者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道理是一样的。而这种感觉通常取决于整个结构中在这个方面占上风的是自负还是自我轻视。事实上,大多数神经症患者身上存在诸多障碍,这些障碍成了他们对自己的心理机能产生不满的合理原因。一个人害怕变得富有攻击性可能就会限制自己的批判性思维;不愿意承担责任可能就会导致他难以形成一种观点。一种想让自己看起来无所不知的强迫性需要,可能会干扰学习的能力。总想遮掩个人问题的一般倾向还可能会让自己难以清晰地思考。就像人们常常看不到自己的内心冲突一样,他们也可能无视其他类型的矛盾。他们可能过分沉迷于自己想要获得的荣誉,以至于不能对他们手头正在做的工作产生充分的兴趣。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这些实际的困难充分地说明了这种愚蠢感。我希望自己所说的话能有所帮助,如:“你的智力完全正常————但是,你的兴趣、你的勇气、你的工作能力到底怎样呢?”当然,研究所有这些因素很有必要。但是,患者往往对于在生活中自由地发挥其智力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拥有“天才”的绝对智力。那个时候,我还不了解这种自我贬低过程的力量,这种力量有时候大得惊人。甚至有些已经取得真正智力成就的人也可能宁愿坚持认为自己愚蠢,140而不承认他们自己的抱负水平,因为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遭人嘲笑的危险。于是,在静静的绝望之中,他们接受了这种认为自己愚蠢的结论,并拒绝接受一切与之相反的证据或保证。

    这些自我贬低的过程会在不同程度上阻碍对任何感兴趣之物的积极追求。而且,这种影响在活动前、活动中或活动后都有所体现。一个屈服于自我轻视的神经症患者可能会感到非常沮丧,以至于他想都不敢想自己可以换轮胎、说外语或者在公众场合讲话。或者,他可能会开始从事某项活动,但一遇到困难他就会放弃。或者,他可能会在公开表演之前或者在公开表演的过程中感到很害怕(怯场)。此外,与脆弱性方面的情况一样,自负和自我轻视在这些抑制和恐惧现象中也都起了一定作用。总而言之,它们都产生于两种不同需要所导致的两难困境:一方面需要别人对自己大加称赞,但另一方面却又主动地自我羞辱或自我挫败。

    当不管所有这些困难而完成、很好地完成一项工作,或者完成的某项工作深受好评时,这种自我轻视的倾向却通常不会终止。他仍然会想:“任何人只要付出同样多的努力就都会取得相同的成就。”如果在一次钢琴演奏会上,他有一段演奏得不尽完美,他就会把这件事情放大,他就会想:“这一次我侥幸通过,但下一次我肯定会失败。”与此同时,一次失败往往就会唤起自我轻视的全部力量,而这要比这次失败的实际意义令人沮丧得多。

    在我们讨论自我憎恨的第四种表现,即自我挫败(self-frustration)之前,我们必须先把这种表现与看起来跟它相似的现象,或者与它具有相似结果的现象区分开来,从而将有关该主题的讨论限定到合适的范围。首先,我们必须将它与健康的自我约束(healthy self-discipline)区别开来。一个有组织、有条理的人往往会放弃某些活动或某些令人满意的事情。但是,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他看来,其他一些目标更为重要,因此他需要先追求那些在他的价值层次中处于优先地位的目标。因此,一对年轻的夫妇可能会放弃享乐的机会,因为他们更需要节省家用。一名专心于工作的学者或者艺术家之所以限制自己的社交生活,是因为安静和专注对他而言具有更大的价值。这样的约束是以对时间、精力以及金钱方面局限性的认识(在神经症患者身上,这种认识往往严重缺乏)为先决条件的。此外,141它还以知道自己的真实愿望,以及具有为了更为重要之目标而舍弃较不重要之目标的能力为先决条件。这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很难做到,因为他的愿望大多数是强迫性的需要。而且,这些愿望就其本质而言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因此哪种都不能舍弃。所以说,在分析治疗中,健康的自我约束是一个需要一步步去接近的目标,而不是一种现实。如果我没有从经验中了解到神经症患者并不知道自愿放弃与挫败之间的不同,那我根本就不会在此处提到这一点。

    此外,我们还必须考虑到一点,那就是:从某种程度上说,神经症患者其实是一个遭受挫折的人,尽管他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强迫性驱动力、他的内心冲突、他用来解决这些冲突的虚假办法,以及他与自我的疏离,使得他无法认识到自己的既定潜能。此外,他还常常会感到很挫败,因为他对于无限权力的要求仍然无法得到满足。

    不过,这些挫折————无论是现实的挫折,还是想象出来的挫折都是如此————并非来源于一种自我挫败的意图(intent at self-frustration)。例如,想要获得爱与赞同的需要事实上往往会导致真实自我及其自发情感遭遇挫折。神经症患者之所以产生这样一种需要,是因为尽管他身上存在基本焦虑,但他还必须应对其他的问题。自我剥夺虽然极其关键,但在这种情况下,它是这一过程的不幸产物。不过,在自我憎恨的情况下,此处让我们感兴趣的,是迄今为止所讨论的自我憎恨的各种表现所引发的主动的自我挫败。“应该”之暴行事实上是自由选择所遇到的挫折。自责和自我轻视其实是自尊受到挫折的表现。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方面甚至更为清晰地凸显出了自我憎恨所具有的主动挫败的特性,如享乐方面的禁忌,以及希望、理想的破灭等。

    享乐方面的禁忌往往会破坏我们希望获得或者做符合我们真正的自我兴趣并因此能够丰富我们生活之事的纯真。一般说来,一名患者越了解自己,就越能清晰地体验到这些内心的禁忌。比如,他想去旅行,但其内心却有个声音在说:“你不配去旅行。”或者,在其他情境下,这个内心的声音会说:“你没有权利休息,没有权利看电影,或者没有权利买衣服。”或者,142这个内心的声音甚至会从更为一般的意义上说:“好的东西都不属于你。”他想去分析自己身上存在的那种易怒情绪(他自己也怀疑这是不合理的),但却觉得“好像是用一只铁手去关闭一扇沉重的大门”一样无力。于是,他会开始感到疲倦,并终止明知可能对他有益的分析工作。有时候,他还会就这一问题在内心与自己对话。比如,在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后,他感到很疲惫,想要休息。这时,内心就会有声音响起:“你真是太懒了!”“不是的,我是真的太累了。”“噢,不是这样的,你这完全是自我放纵。这样下去的话,你将一事无成。”经过这种反反复复的斗争后,他要么怀着内疚之心去休息,要么迫使自己继续工作————无论他做哪种选择,都不能得到任何好处。

    一个人在追求享乐之事时可能会怎样打击自己,其情形常常会出现在梦中。因此,一个女人会梦到自己身处一个到处都是甜美水果的园子里。当她刚想采摘一个水果,或者刚摘下一个水果时,就有人从她手上把水果抢走了。或者,做梦者梦见自己拼命地想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但却怎么也推不开。或者,做梦者梦见自己去赶火车,但他赶到的时候火车刚刚开走。或者,他梦见自己想亲吻一个女孩,但女孩却突然消失了,他听到了别人的嘲笑声。

    享乐方面的禁忌可能会隐藏于一种社会意识中:“只要他人还住在贫民窟,我就不应该住在漂亮的公寓里。……只要还有人在挨饿,我就不应该花钱买食物。……”当然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必须弄清楚:这样的异议是源于一种真正深切的社会责任感,还是仅仅只是掩盖其享乐方面禁忌的一种手段?通常情况下,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可以澄清上面这个问题,并揭示出一个虚假的光环:一个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的人,真的会把省下来的钱和包裹寄到欧洲去吗?

    我们还可以从因此而产生的抑制现象(inhibitions)中推断出这些禁忌的存在。例如,有些类型的人只有在与他人分享事物时才能享受该事物。诚然,对许多人来说,分享快乐就等于是获得了双倍的快乐。但是,他们可能会强迫他人与他们一起听唱片,而不管他人是否喜欢听;而当他们孤身一人时,他们或许无法享受任何事物。还有一些人则非常吝啬于为自己开支费用,以至于甚至他们自己都无法做出更为合理的解释。143当他们与此同时在那些能够增加其名望的事情(如以引人注意的方式布施、举办舞会,或者购买一些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的古董)上大手大脚地花钱时,这种情况尤其显著。他们的行为就好像被一种法则控制着一样————只允许他们做荣誉的奴隶,禁止做任何增加其自身舒适感、幸福感或者对其成长有利的事情,哪怕“一点点”也不行。

    就像其他任何禁忌一样,打破这些禁忌所要接受的惩罚是产生焦虑或者与之相类似的情绪。当一名患者不愿意喝下为她准备的营养早餐咖啡,而我大声地称赞这是一个好的迹象时,她会完全惊呆。她原本以为我会因为这种“自私行为”而责备她。搬进一套更好的公寓,虽然从各个方面来看可能都很合理,但却会引起极端的恐惧。在舞会上享受了一番之后,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恐慌。在这种情况下,内心可能有一个声音在说:“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一名患者刚买了一件新家具,她可能会听到自己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你不会活着享用这件家具的。”就该患者的特殊情况而言,这意味着此时此刻她存在一种对癌症的恐惧,而且这种恐惧会不时地涌上她的心头。

    在分析情境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希望的破灭(crushing of hopes)。“永远都不”(never)这个词以及它所带来的所有可怕后果,在分析情境中可能会一再出现。尽管现实中症状有了好转,但内心总有个声音在说:“你将永远都不能克服你的依赖性或者你的恐慌;你将永远都不能获得自由。”患者对此的反应可能是感到恐惧,并疯狂地要求分析学家再三向他保证自己能够治愈或者其他人能够帮助他,如此等等。即使患者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症状已经有所改善,但他还是有可能会说:“没错,分析到目前为止确实给了我很大帮助,但它不能再给我更进一步的帮助了。因此,这样的分析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当希望破灭成了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时,个体就会产生一种厄运降临的感觉。患者有时还会想起但丁(Dante)的地狱(Inferno),其入口处的铭文上写着:“进来者,必放弃一切希望。”不可否认之改善的反弹经常会有规律地出现,以至于这些反弹都在预料之中。一名患者感觉自己的状况好转了一些,已经能够忘记恐惧,已经看到了一种重要的联系,这种联系给他指明了出路————但随即他又恢复了原状,陷入深深的沮丧和抑郁之中。另一名患者,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在生活中一无所求,但每一次当他想起自己身上所具有的优点时,就会出现严重的恐慌,甚至到了自杀的边缘。这种不与人交往的无意识决定一旦变得根深蒂固,144患者可能就会冷嘲热讽地拒绝任何的保证。在有些情况下,我们可以追踪导致病情复发的过程。由于患者已经认识到某种态度是人们所想要的————比如放弃不合理的要求————因此,他可能会觉得自己已经发生改变,而且在他的想象中,他已经达到了绝对自由的高度。接着,他又会因为自己无法做到这一切而痛恨自己,于是,他就会告诉自己说:“你一无是处,你将永远都不会成功。”

    最后一种也是最为隐秘的一种自我挫败是与任何理想有关的禁忌(taboo on any aspiration)————这种理想不仅仅指任何宏伟的幻想,而且指个体的一切努力(既包括运用自身的资源,也包括成为一个更强更优秀的人)。这里,自我挫败与自我蔑视之间的界限特别模糊。“你想成为谁、为谁唱歌、跟谁结婚?你将永远都一事无成。”

    从一个后来在其领域中取得显著成效或者获得一定成就的人的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这样的因素。大约在他的工作出现好转的前一年————当时外在因素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他曾与一位年长的女士交谈,她问他,他这一生到底想做些什么,希望得到些什么,或者期望取得怎样的成就。结果发现,尽管他有智慧、有思想,且很勤奋,但却从未认真考虑过将来的事情。他只是回答说:“哦,我想我将一直能够糊口谋生。”尽管他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但他丝毫没有要做一些重要事情的想法。后来在一些外在刺激以及自我分析的帮助下,他变得越来越具有创造性。但是,虽然他在研究领域有了一些重要发现,他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些发现的意义所在。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取得任何成就。因此也就无法增加他的自信。他可能会忘掉他的发现,然后又会意外地发现它们。最后,当他开始接受分析(主要是因为他在工作中依然存在的一些抑制现象),他在有些方面的禁忌依然难以克服,如他不能为自己求取某些东西,不能为自己渴求某些东西,或者无法认识自己的特殊才能,等等。显然,他所拥有的天赋,以及驱使他追求成就的隐藏起来的野心非常强烈,以至于无法完全阻止。因此,虽然他完成了某事————即使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完成的145————但他也不得不让自己避免意识到这一事实,且无法承认这件事情是自己所为,也不能享受这件事情。在其他人身上,结果依然不太有利。他们往往会退却,不敢冒险尝试新的事物,对生活无所期望,制定的目标太低,因此,他们在生活中常常不能把自己的能力和精神财富充分发挥出来。

    就像自我憎恨的其他表现一样,自我挫败也可能会以外化的形式表现出来。有人会这样抱怨:要不是他妻子、他老板、缺钱、天气或者政治局势的影响,他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用说,我们也不应该走到另一个极端,认为所有这些因素都必定毫不相干。当然,它们可能会影响我们的幸福。但是,我们在对它们进行评价时,应该仔细考察它们的实际影响到底有多大,它们当中有多少由内在因素转化而来。通常情况下,尽管外在的困难事实上并没有发生改变,但一个人如果能够更为友好地对待自己,他也会感到平静和满足。

    自我折磨(self-torture)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自我憎恨的必然产物。无论神经症患者是竭力鞭策自己追求不可能获得的完美、强烈地谴责自己,还是蔑视或挫败自己,实际上,他都是在折磨自己。在自我憎恨的各种表现中把自我折磨划为单独的一类,往往涉及这样一种观点,即存在或者可能存在一种自我折磨的意图(intent)。当然,在任何一个神经症患者的痛苦病例中,我们都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以自我怀疑为例。它们可能起因于内心的冲突,而且可能会表现在没完没了的毫无结论的内心对话中。在这种对话中,患者往往会保护自己免受他自己的自我谴责。它们可能是自我憎恨的一种表现,目的在于削弱一个人存在的基础。事实上,它们可能是最折磨人的。就像哈姆雷特一样————或者甚至比他的情况更为糟糕————人们可能会被自我怀疑吞噬。当然,我们必须分析使得自我怀疑能够发挥作用的一切原因,但它们是否也构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折磨的意图?

    还有一个相同类型的例子,那就是:拖延(procrastination)。如我们所知,许多因素都可能会导致决策或行动上的拖延,如一般的惰性或者普遍缺乏表明立场的能力等。拖延者自己也知道,所拖延的事情往往会愈积愈多,146而这实际上可能会让他遭受很大的痛苦。在这里,我们有时候会模糊地看到那些超越尚无定论之问题的内容。当他由于拖延而使自己陷于一种不愉快的或者具有威胁性的处境时,他可能会满心欢喜地对自己说:“你活该如此。”但这依然并不意味着他之所以拖延是因为他被迫去折磨自己,而是意味着一种幸灾乐祸(Schadenfreude),是对自己所造成之痛苦的一种报复性满足。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仍没有找到证明人们会主动折磨自己的证据,但我们确实发现,旁观者在看到受害人因痛苦而扭动、翻滚时会表现出喜悦的态度。

    如果不是越来越多的其他观察表明了主动自我折磨驱力的存在,那么,所有这一切都依然不能下定论。例如,有患者对自己非常吝啬,他发现他的小气节约不仅仅是一种“抑制”,而且特别能让他感到满足,有时候几乎到了一种狂热的状态。还有一些患者有疑病症倾向,他们不仅有真实存在的恐惧,而且好像还会以一种相当残忍的方式吓唬自己。于是,在他们看来,轻微的喉痛变成了肺结核,胃部不适变成了胃癌,肌肉疼痛变成了小儿麻痹症,头痛变成了脑瘤,焦虑变成了精神错乱。有一名这样的患者就曾经历了她自己所说的“中毒过程”。在刚开始出现轻微的不安或失眠时,她会告诉自己,现在她进入了新一轮的恐慌中。于是,此后的每一个夜晚,这种症状变得越来越严重,一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如果我们把她最初的恐惧比作一个小雪球的话,那么,好像就是她自己逐渐把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导致雪崩,最终将她自己掩埋。当时,她写了一首诗,在诗中,她写道:“甜蜜的自我折磨是我全部的快乐。”在这些疑病症病例中,我们可以分离出一项导致自我折磨持续进行的因素。疑病症患者往往觉得,他们应该拥有绝对的健康、镇静和无所畏惧。任何与之相反的迹象,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使他们无情地针对自己。

    而且,在分析一名患者的施虐幻想和冲动时,我们认识到,这些幻想和冲动很可能源自他针对自己的施虐冲动。有些患者有时候会产生折磨他人的强迫性冲动或幻想。147这些冲动或幻想似乎大多数集中在儿童或无助的人们身上。在一个病例中,这些冲动和幻想指向了一个驼背的女人,她叫安妮(Anne),在患者居住公寓里当用人。患者时常感到不安,部分是因为强烈的冲动,部分是因为这些冲动让他感到困惑不解。安妮相当讨人喜欢,从未伤害过他的感情。在施虐幻想发作之前,他常常对她的身体畸形一会儿感到厌恶,一会儿感到同情。他认识到,这两种感受都是因为他把那个女孩当成了自己才产生的。他身体强壮健康,但当他陷入心理纠结而感到无助且轻视自己时,他就觉得自己如同瘸子一般。当他第一次注意到,在安妮身上,既存在一种过于强烈的服务他人的渴望,也存在一种让自己成为受气包的倾向时,他的施虐冲动和幻想就爆发了。安妮很可能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而他只有在他的自谦倾向逐渐接近意识,而且以这些倾向为基础的自我憎恨在耳边隆隆作响时,他才观察到这种情形。因此,我们可以将他想折磨安妮的强迫性冲动解释为一种他想折磨自己的冲动的主动外化,除此之外,这还给了他一种可以控制弱小的令人振奋的力量感。于是,这种主动的冲动就会缩减为施虐的幻想,而当他的自谦倾向以及对这种倾向的厌恶变得越来越清晰时,这些施虐幻想就会消失。

    我并不认为所有针对他人的施虐冲动————或行为————都仅来源于自我憎恨。但我认为,自我折磨驱力的外化却很可能一直是一个起促进作用的因素。无论如何,这二者之间的关联经常出现,足以让我们注意到它发生的可能性。

    在其他患者身上,也会出现对折磨的恐惧,但没有任何外在的诱发因素。有时候,当自我憎恨增强时,它们也会出现,并表现出一种对自我折磨驱力之被动外化的恐惧反应。

    最后,还有一些受虐的以及性方面的行为和幻想。我此刻想到的是各种手淫幻想,其范围从自我贬低到残酷地自我折磨。手淫常常伴随着抓挠或猛击自己、揪自己的头发、穿过紧的鞋子走路、装出痛苦的扭曲姿势等行为。这种人在进行性行为时,必须受到责骂、148鞭打、捆绑、被迫做一些低贱的或者令人作呕的事情才能达到性满足。这些行为的结构相当复杂。我认为,我们必须至少区分出两个不同的种类:一种是患者从自我折磨中体验到一种报复性的快乐;另一种是患者认为自己是堕落的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性满足(其原因后面将会讨论到)。不过,我们有理由认为,这种区分仅适用于意识经验————事实上,他一直以来都既是一个折磨者,也是一个被折磨者;他既从被贬低的过程中获得满足,也从贬低自己的过程中获得满足。

    分析治疗的用意之一,就是在所有真实的自我折磨的病例中,找出一种隐秘的自我折磨的意图。其另一个用意是谨防自我折磨倾向外化的可能性。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自我折磨的意图看上去相当明显,我们就必须仔细地考察内心的状况,并问问我们自己自我憎恨在此时是否正在增加(以及因为什么而增加)。

    自我憎恨往往会不断地累积,最终发展成为纯粹且直接的自毁冲动和行为(self-destructive impulses and actions)。这些冲动和行为可能是急性的,也可能是慢性的;可能是明显而强烈的痛苦,也可能是潜伏、缓慢的折磨;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可能会体现在行动中,也可能仅仅在想象中进行。它们所涉及的可能是大问题,也可能是小问题。它们的最终目的是导致身体上、心理上以及精神上的自我毁灭。当我们考虑到所有这些可能性后,自杀就不再是一个难解之谜。我们可以用很多方式来毁掉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些东西,自杀只不过是这些方法中最为极端、最为终极的自毁形式而已。

    指向身体的自毁驱力是最容易观察到的。对自己的身体施加真实暴力行为的情况,或多或少局限于精神病患者。在神经症患者身上,我们常常可以发现轻微的自毁行为,这些行为大多数以“坏习惯”的形式表现出来————如咬指甲、抓伤自己、抓挠疹子、揪头发等。但是,神经症患者也会突然产生赤裸裸的暴力冲动,不过与精神病患者相反,这种暴力冲动只停留在想象中。这些冲动似乎只出现在那些生活在想象之中的人身上,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生活在想象之中,以至于他们会蔑视现实,当然也包括有关他们自己的现实。149它们常常出现在洞见闪念之后,而且,这整个过程的进行如闪电一般快速,以致我们只能在分析情境中才能了解这个过程的先后顺序:先是突然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某个缺点,突然大怒,又快速平息,随即又突然产生一种暴力冲动,想戳瞎某人的眼睛、割破某人的喉咙、用刀刺向某人的肚子并将其内脏切成碎片。这种人有时候也可能会产生自杀的冲动,例如想从阳台或者悬崖上跳下去,这种冲动往往会在相似的条件下产生,好像凭空出现一般。它们可能稍纵即逝,我们几乎没有机会看到它被付诸实施。与此同时,想从高处往下跳的冲动可能突然会变得非常强烈,以至于个体必须紧紧地抓着某样东西才不会屈服于这种冲动从而真的跳下去。或者,它可能会导致企图自杀的实际举动。即便如此,这种人对于死亡的终结性也没有现实的概念。相反,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从二十楼跳下来,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回家一样。这种自杀企图能否成功,通常取决于一些偶然的因素。如果有灵异事件存在的话,那么,谁也不会比他自己更为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死了这样一个事实。

    对于许多更为严重的自杀企图,我们必须谨记那种与自我的深度疏离。不过,通常情况下,与那些精心策划的自杀相比,一种对于死亡的不现实态度更可以说是自杀冲动或流产企图所特有的。当然,导致这些行动的原因总有很多,而自毁倾向只是这些原因中最为常见的一种。

    自毁冲动本身也可能是无意识的,不过,它会在鲁莽的驾驶、游泳、登山或者不顾身体缺陷仍莽撞行事等行为中实现。我们已经看到,这些行为在自毁者自身看来可能并不鲁莽,因为他心怀一种不可侵犯的要求(“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在很多例子中,这都是最为主要的原因。但是,我们应该始终警惕自毁驱力起其他作用的可能性,尤其是当自毁者在很大程度上忽视现实的危险的时候。

    最后,还有一些自毁冲动虽然处于无意识水平,但却会通过酗酒、滥用药物等行为经常性地损害自身的身体健康(150尽管其他因素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如经常需要服用催眠药物)。在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所描述的巴尔扎克的形象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天才的悲剧,他被一种让人觉得悲哀的渴求荣誉的力量驱使着,他过度工作,睡眠不足,滥用咖啡提神,而这实际上摧毁了他的健康。诚然,巴尔扎克对荣誉的需要让他负债累累,因此,他的过度工作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错误的生活方式所导致的结果。但是,我们在这里————与其他相似的例子一样————当然也需要证明这样一个问题,即自毁驱力是否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从而导致他最终英年早逝。

    在其他情况下,身体损伤可以说也会偶然发生。我们都知道,当“情绪不好”时,我们更可能会弄伤自己、踩空楼梯而摔倒或者夹到自己的手指。但是,如果我们在过马路时不注意交通,或者开车时不注意交通规则,那么,后果可能是致命的。

    最后,还有一个尚无定论的问题,那就是:自毁驱力在器质性疾病中到底发挥了怎样的潜在作用?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身心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更多的了解,但还是很难精确地区分出自毁倾向所发挥的具体作用。当然,每一个优秀的医生都知道,患者在身患重病时,他的“愿望”是恢复健康活下来还是死了算了,非常关键。但同样,心理能量在这个或那个方向上的可获得性可能也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现在,我们所能断言的是:鉴于身心的统一性,我们在患者的康复期、病发期和病情恶化期,都必须认真考虑自毁发挥潜在作用的可能性。

    指向生活中其他有价值之物的自毁,可能看起来就像是一次不合时宜的偶然事件。例如,在《海达·高布乐》中,埃乐特·洛夫伯格(Ellert Lovborg)遗失了珍贵的手稿。易卜生向我们表明,在洛夫伯格身上,自毁的反应和行为已经达到了顶峰。一开始,他毫无根据地怀疑他忠实的朋友埃尔夫斯泰德夫人(Mrs.Elvstedt),然后试图借着饮酒作乐来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酒醉后,他遗失了手稿,然后开枪自杀了————当时他在一个妓女的房子里。还有一些程度较轻的情况,如一个人在考试过程中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考试迟到,或者在一次重要会面上喝得酩酊大醉。

    更为常见的情况是,心理价值的破坏往往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这让我们感到很震惊。一个151人在有所成就之时却放弃了追求。我们可以同意他的说法,即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是,当相似的过程三次、四次、五次地反复出现时,我们便开始寻找更为深层的决定因素。自毁虽然比其他因素隐藏得更深,但它通常是这些因素中较为显著的。由于对此毫无觉察,因此,他不得不一味地破坏自己的每一个机会。他一次又一次地丢掉或辞掉工作,或者与他人的关系接二连三地濒临破裂,其原因可能也在于此。在后两种情况下,他自己常常认为,他看上去好像总是一个遭受不公正待遇的牺牲者,而在他人看来,他则是一个十足的忘恩负义者。事实上,他所做的一切正是通过持续不断地折腾、关注人际关系,从而招致他最为担心害怕的那种完满状态。简而言之,他常常会将他的老板或朋友逼到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地步。

    当我们看到他在分析关系中的表现后,我们便可以理解出现这种反复的原因了。他可能会在形式上表现出合作;他可能常常会试图给分析学家各种各样的好处(即使分析学家并不想要);不过,从本质上说,他的无礼行为极具挑衅,以至于分析学家可能也会对以前那些反对患者的人产生强烈的同情之心。简言之,患者事实上已经尝试并不断地努力使他人成为他自毁意图的执行者。

    在逐渐摧毁一个人的深度和完整性的过程中,主动的自毁倾向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一个人的完整性受损,不论受损的程度是大还是小,不论受损的方面是粗还是细,它都是神经症发展的一种结果(consequence)。与自我的疏离、不可避免的无意识伪装、由于无法解决的冲突而导致的同样不可避免的无意识妥协、自我轻视,所有这些因素都会导致道德品格的削弱,而道德品格削弱的核心是真诚待己能力的降低。[10]问题是,除此之外,一个人是否会沉默不语但却积极主动地与他自身的道德堕落合作呢?我们观察到的一些现象迫使我们对这个问题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些慢性或急性的情况152,我们可以非常恰当地把这些情况描述为士气的削弱。例如,一个不注重外表的人,他往往会让自己变得邋遢、懒散、肥胖;他酗酒少眠;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例如,生病了也不去看医生。他要么吃得过多,要么吃得过少,也不散步;他对自己的工作或者与他利益攸关的事情不上心,而且他还懒散成性。他可能会滥交,或者至少喜欢与肤浅或道德败坏的人交往。他可能在金钱方面变得极不可靠,殴打妻儿,还开始撒谎和偷盗。就像《失去的周末》(The Lost Weekend)中所描述的那样,这一过程在酗酒者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但它也会以非常隐秘和微妙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较为明显的情况下,即使是一个未接受任何训练的观察者也能看到,这些人在“让他们自己崩溃”。在分析中,我们认识到这种描述是不充分的。只有当人们深深地沉溺于自我轻视和绝望之中,以至于其自身的建设性力量再也不能抵挡自毁驱力的影响时,这种情况才会出现。而此种自毁驱力可自由支配,常常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无意识的想要主动地挫伤自己的决定中表现出来。乔治·奥威尔在他的《一九八四》中对这种主动地、有计划地想要挫伤自己的意图的外化形式进行了描述,每一位有经验的分析学家都能从他的描述中了解到神经症患者实际上是如何对待他自己的。他所做的梦也表明,他可能会主动地让自己陷入困境。

    神经症患者对这一内在过程的反应不尽相同:可能会高兴,可能会自怜,也可能会害怕。在他的意识心理中,这些反应通常与其自我挫伤的过程没什么关系。

    有一名患者在做了下面这样一个梦之后,产生了特别强烈的自怜反应。做这个梦的患者过去曾浪费了大量时间到处飘荡。她背弃了自己的理想,变得愤世嫉俗起来。虽然在她做这样一个梦的那段时间,她也非常努力地工作,但还是不能认真地对待自己,去做一些对她的生活具有建设意义的事情。她梦到一个代表一切美好与可爱之物的女人,这个女人准备参加宗教仪式,却被控告犯了妨碍宗教罪。她被判了刑,153在游街示众时,她遭到了众人的羞辱。虽然做梦者确信这个女人本质上是清白的,但她也参与到了羞辱这个女人的行列中。与此同时,她试图恳求一位牧师帮忙。这位牧师虽然深表同情,但却爱莫能助。后来,这个被控告的女人被关到了一个农场里,不仅穷困潦倒,而且还显得呆滞笨拙。在梦中,这个做梦者感到很揪心,她非常可怜这个受害者,醒来之后还哭了好几个小时。详情不再赘述,做梦者此时对她自己说:“我身上也存在一些美好、可爱的东西。由于我的自责和自毁,我可能真的在摧毁我的人格。虽然我想拯救自己,也想避免真正的斗争,我还以某种方式同我的破坏性驱力合作,但我反对这些自责、自毁驱力的行动却毫无成效。”

    我们往往在梦境之中与自己的真实情况更为接近。而这个梦看起来似乎更是来自一个极为深层的根源,而且还让做梦者深刻而广泛地洞察到了其自身特殊的自毁所具有的危险性。在这种情况下,自怜的反应同在其他情况下一样,在当时并不具有建设性:它并没有驱使她去做一些有益于自己的事情。只有当绝望和自我轻视的强度减轻时,这种不具建设性的自怜才会转化为一种对自我的建设性同情。而这对于任何受自我憎恨控制的人来说,事实上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大进步。因为它往往会引发个体开始感受其真实的自我,并开始希望拯救内心的痛苦。

    对挫伤过程的反应也可能是明显的惊恐(terror)。考虑到自毁可能带来的可怕危险,只要一个人仍然觉得自己是这些无情力量的无助受害者,那他产生这种反应便是完全恰当的。在梦和联想中,它们可能会以许多简明象征物的形式表现出来,如杀人狂、吸血鬼、妖怪、大白鲸或幽灵等。这种惊恐是用其他方式难以解释之许多恐惧的核心,例如: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对海水深度的恐惧;对幽灵的恐惧;对任何神秘事物的恐惧;对体内任何具有破坏性之过程的恐惧,如中毒、寄生虫、癌症等。它是许多患者对任何无意识的,因此也是神秘的事物所致惊恐的一部分。它可能是那种没有明显原因的恐慌的中心。154如果这种惊恐一直存在,那么,任何人都不可能与之共存。他必须寻找各种方法来缓解这种惊恐,而且事实上他确实会这么做。这些方法有些我们已经提到过,其他的我们会在后面章节加以讨论。

    在讨论完自我憎恨及其所具有的破坏力之后,我们必定会发现这其中存在一个很大的悲剧,这或许是人心理的最大悲剧。人在追求无限与绝对的同时,也是在摧毁他自己。当他与承诺给他荣誉的魔鬼达成协定时,他就必定会堕入地狱————堕入他自己内心深处的地狱。

    * * *

    注释:

    [1]参见《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在这本书中,我用“留下痕迹”(register)一词来表示这样一个事实,即他好像感觉到了自己内脏和骨头中所发生的事情,但又没有意识到。

    [2]这是缪里尔·艾维米(Muriel Ivimey)博士给我的建议。

    [3]参见卡罗琳·牛顿(Caroline Newton)翻译的诗集Auf vielen Wegen, R.Piper and Co., Munich, 1921。

    [4]Franz Alexander,The Psychoanalysis of the Total Personality, Nervous and Mental Disease Publishing Co., 1930;Karl A.Menninger, Man Against Himself, Harcourt, Brace and Co., 1938.

    [5]发表于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vol.Ⅸ,1949。

    [6] Jean Bloch-Michel,The Witness, Pantheon Press, 1949.

    [7]参见第六章————与自我的疏离。

    [8] Franz Kafka, The Trial, Alfred A.Knopf, 1937.

    [9]Erich Fromm, Man for Himself, Rinehart, 1947.

    [10]参见Karen Horney, Our Inner Conflicts, W.W.Norton, 1945, Chapter 10, The Impoverishment of Person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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