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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经症自负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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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神经症患者都非常努力地追求完美,并完全相信自己能够达到完美的状态,但他却往往得不到他最为需要的东西:自信(self-confidence)和自尊(self-respect)。即使在自己的想象中他像神一样完美,但在现实世界里,他却连普通牧羊人那样朴实的自信都没有。他也许会获得很高的地位、很好的名望,但这些只会让他骄傲自大,并不会给他带来内心的安全感。在内心深处,他依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不被人需要的人,很容易受到伤害,而且需要不断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只要拥有权力和影响力,并受到他人的赞扬和尊重的支持,他就可能会觉得自己很强大、很重要。但是,一旦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这种支持就会丧失,一旦失败,或者一旦他一个人独处,所有这些让他得意扬扬的感觉就会很容易崩塌。天堂的国度并非来自外在的姿态。

    下面,让我们来探究一下在神经症发展的过程中自信往往出了什么问题。很显然,要想让自信获得发展,儿童通常需要外界的帮助。他需要温暖,需要感觉到自己受人欢迎、被人关心和保护,需要一种信任的氛围,在活动中他需要鼓励,他还需要建设性的纪律。借用玛丽·拉塞(Marie Rasey)[1]一个精心选择的术语来说,有了这些因素,他才会发展出“基本信心”(basic confidence)。87“基本信心”既包括对他人的信心,也包括对自己的信心。

    然而,一些有害的影响因素却往往会阻碍儿童的健康成长。我们在第一章已经讨论过这些因素及其产生的一般影响。在此,我想再补充另外几条,以说明对他来说要想进行恰当的自我评价特别困难的原因。盲目的崇拜可能会使他认为自己非常重要的感觉膨胀。他可能会觉得他人需要、喜欢、欣赏自己,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而仅仅是因为他满足了他的父母对于崇拜、声望或权力的需要。一种以完美主义为标准的僵化体制会使他因为没有达到这些要求而产生自卑感。在学校里,如果他表现出不当行为或者考试成绩很糟糕,就可能会受到严厉的谴责,而得体的举止或优良的成绩则被视为理所当然之事。追求自主或独立的行为会受到嘲笑。所有这些因素,再加上真正的温暖与兴趣的普遍缺乏,会让他觉得没人爱自己、自己没有任何价值————或者,除非他不做自己,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一文不值。

    此外,早期各种不利因素所引发的神经症的发展,往往会削弱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的核心。他会逐渐地疏远自己、分裂自我。他的自我理想化其实是为了弥补由于他在内心之中抬高自己,使自己超越了自己及他人的残酷现实而造成的伤害。而且,就像魔鬼协定中的故事一样,在想象中,有时候也在现实中,他获得了所有的荣誉。但是,他得到的并不是坚实的自信,而是一份其价值最可疑的耀眼的礼物:神经症自负(neurotic pride)。自信和神经症自负感觉起来和看起来都非常相像,以至于大多数人在内心之中混淆了这二者之间的区别,这种混淆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例如,老版本的《韦氏词典》中就是这样定义的:自负就是自尊,其基础要么是现实的优点,要么是想象出来的优点。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一个是现实的优点,另一个是想象出来的优点,但它们都可以被称为“自尊”,这就好像是它们之间的区别无关紧要似的。

    人们之所以将自信与自负相混淆,也由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大多数患者将自信看成一种神秘的东西,这种东西不知道从哪儿来,但患者却非常渴望拥有。因此,88患者希望分析学家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将自信灌输给自己是合乎逻辑的。这总是会让我想起一部动画片,片中一只兔子和一只老鼠都被注射了勇气;后来,它们长到了其同类普通大小的五倍,勇敢无畏且充满了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患者不知道的是————事实上,他们是因为太过焦虑而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个体身上所存在的优点与自信感之间有严密的因果关系。这种关系就像一个人的经济地位取决于他的财产、积蓄或赚钱能力一样明确。如果这些因素满足了要求,一个人就会获得经济上的安全感。或者,另举一例:渔夫的信心通常取决于以下这样一些具体的因素,如船只的状况是否良好,渔网是否已修补完整,对天气和水域状况的了解,自身肌肉力量,等等。

    哪些方面会被认为是个人的优点,在某种程度上因我们所生活之文化的不同而有所差异。在西方文明中,个人的优点通常包括这样一些品质或特征,如:拥有自主的信念并依这种信念行事;能开发自身资源,自立;为自己承担责任;对自身的优点、责任义务及局限性有现实的评估;有力量,情感率直;有能力建立和培养良好的人际关系。如果这些因素的功能发挥良好,主观上就会表现出一种自信的感觉。如果这些因素的功能受损,自信的感觉就会动摇。

    同样,健康的自负也以大量的特征为基础。这种特征可能是对某些特殊成就的合理的高度评价,如因为做了一件需要道德勇气的事情或者很好地完成了一项工作而感到自豪。或者,这种特征也可能是一种对自身价值的比较综合的感觉,一种沉静的尊严感。

    考虑到神经症自负对伤害极其敏感,因此,我们往往认为它是健康自负的一种过盛增长。不过,就像我们以前经常看到的那样,这二者之间本质上是一种质的区别,而不是量的区别。相比之下,神经症自负是不坚实的,它的基础是完全不同的因素,所有这些因素都属于或支持美化过的自我形象。89这些因素可能是外在的东西————威望值(prestige values)————或者,可能是个体所妄称的特征和能力。

    神经症自负多种多样,其中,对威望值的神经症自负看起来好像是最为正常的。在我们的文明中,因为拥有一个迷人的女友、出生于体面的家庭、土生土长、是南方人或新英格兰人、是某个享有声望的政治团体或专业团体的成员、会见过重要人物、受人欢迎、拥有好车或好的头衔而感到自豪,是一种常见的反应。

    这种自负是神经症中最不典型的。这些东西对于许多自身存在相当大神经症困难的人和相对健康的人而言,意义是一样的。对许多其他人来说,它们即使真的有不同的意义,其区别也是很小的。但是,有一些人却将大量的神经症自负投注在这些在他们看来非常重要的威望值上,以至于这些威望值成了他们生活的中心,而且,他们常常将主要的精力都投注在了追求这些威望值上。对这些人来说,参加某些享有声望的团体、成为某著名机构的一员是绝对必须要做的事情。当然,如果用“真的感兴趣”或“想要获得成功的合理愿望”来解释,那他们所有狂热的活动都是可以说得通的。任何事,只要能够提高这种声望,就可能真的会让他们狂喜;而如果这个团体不能提高个体的声望,或者团体本身的声望有所下降,就会使他产生强烈的自负受伤(hurt-pride)反应,下面,我们就来讨论这一点。例如,某人家中如果有一个人不“成器”或者智力上有缺陷,那么,这对他的自负来说可能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大多数时候,他会把这种沉重打击隐藏在对这个亲人的表面关心背后。再比如,有很多女性如果没有男伴陪同,就会宁可待在家里,而不去饭店吃饭或者去电影院看电影。

    所有这些看起来与人类学家所说的某些所谓原始人的行为非常相似,在这些原始人中,个体从根本上说是团体的一员,而且他也自认为是团体的一分子。因此,他的自负不是投注在个人事情上,而是投注在机构和团体的活动上。但是,尽管这些过程看起来相似,本质却不同。其主要的区别在于:90神经症患者说到底与团体没有什么关联。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团体的一分子,没有归属感,而是利用团体来求得个人的声望。

    尽管一个人可能会因为想着和追求声望而筋疲力尽,尽管在其内心之中,他往往会随着声望的升降而起伏,但通常情况下,人们并不明确认为这是一个需要加以分析的神经症问题————其原因在于:要么因为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要么因为它看起来像一种文化模式,要么因为分析学家自身也没有摆脱这一问题。我们之所以说它是一种疾病,而且是一种破坏性的疾病,是因为它会使人变得投机取巧,从而破坏人的完整性。这一问题绝非正常,相反,它表明存在一种严重的障碍。事实上,这种障碍只会出现在那些严重远离自我,以至于其自负在很大程度上都投注于自身之外的人身上。

    此外,神经症自负还取决于一个人在想象中妄称自己拥有的特质,以及属于其特定理想化意象的所有特质。在此,神经症自负的特性显露无遗。神经症患者通常不是因为自己实际的样子而感到骄傲。在了解了神经症患者有关自己的错误看法后,我们就不会因为他的自负掩盖了他的困难和局限而感到吃惊了。但事实上,事情不限于此。他在大多数时候甚至并不为自己现有的优点而感到骄傲。他可能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这些优点,也可能真的否认这些优点的存在。但是,即使他认识到了自身的优点,这些优点在他看来也是没什么分量的。例如,如果分析学家让患者注意到他自己卓越的工作能力,或者他在实际生活中表现出来的顽强意志,或者向他指出————尽管困难重重————他确实写出了一本好书,该患者或许会一点都不夸张地或象征性地耸耸肩,对这些表扬不屑一顾,表现得相当冷漠。他尤其不欣赏那些“仅仅只是”付出了努力但没有取得任何成就的做法。例如,在一次又一次认真地尝试接受分析或自我分析的过程中,他对于为找出其病根而付出的真真正正的努力表现得相当不屑一顾。

    培尔·金特(Peer Gynt)或许是文学中一个比较有名的例子。他不太重视自己现有的优势、他的高超智慧、冒险精神以及顽强的生命力。但是,他却为自己所没有的一样东西,91即“做真实的自己”而感到骄傲。事实上,在他心里,他不是真实的自己,而是理想化的自我,拥有着无限的“自由”和无限的权力。(他用自己的格言“做自己才真实”[To thyself be true]————正如易卜生[Ibsen]所指出的,“做自己才真实”实际上是“做自己才足够”[To thyself be enough]的一种美化说法————把他那无限的自我中心倾向上升到了生活哲理的高度。)

    在我们的患者当中,有很多像培尔·金特这样的人,他们急切地想保留自己是一个圣人、才子、绝对自信之人等这样的幻想。如果他们对自己的评价降低一厘米,就会觉得好像丧失了“个性”一样。想象不管应用于何处,其本身都可能具有极高的价值,因为在想象中,想象者可以藐视那些关注真实情况的既无聊又平凡的人。当然,患者不会说起“真实情况”,他只会含糊地谈到“现实”。例如,有一位患者要求非常高,竟然希望全世界都为他服务。一开始,他对这种要求有一个明确的立场,说这种要求很荒唐,甚至是卑鄙的。但到了第二天,他又找回了他的自负:现在,这些要求成了一种“伟大的智力创造产物”。这样一来,不合理要求的真正含义就沉没了,想象中的自负获得胜利。

    更为常见的是,自负并非仅与想象相关联,而是与所有的心理过程都相关:智力、推理、意志力等。毕竟,神经症患者认为自己所拥有的无限力量,都只是心理的力量。因此,他为此痴迷、以此为傲也就不足为奇了。理想化意象是他想象的结果。但是,它不是一夜之间创造出来的。智力和想象不停地工作(其中,大多数工作是无意识的),通过合理化、辩解、外化来维持虚构的个人世界,并调和一些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找到各种方法来使得事物看起来不同于其实际的样子。一个人越远离自己,他的心理就越会成为至高无上的现实。(“一个人离开我的思想就不存在;离开我的思想,我也就不存在。”)就像夏洛特夫人(the Lady of Shalott)一样,她不能直接看到现实,而只能透过镜子来看。更确切地说:她在镜子之中看到的只是她关于世界及自身的想法。这就是对智力的自负(或者更确切地说92,对于心智至上的自负)并非仅局限于那些从事智力工作的人,而是经常会发生在所有神经症患者身上的原因。

    自负也会投注在神经症患者觉得自己有权利拥有的能力和特权上。因此,他或许会为一种幻想出来的无坚不摧(invulnerability)而感到自豪。在生理方面,这种无坚不摧意味着永远不会生病或永远不会受伤;而在心理方面,这种无坚不摧意味着永远不会感觉受伤。另一个神经症患者或许会为自己运气好,或者自己是“众神的宠儿”而感到自豪。因此,身处疟疾流行地区而未染上疾病、赌博赢钱,或者远足时天气很好,都成了值得自负的事情。

    事实上,对于所有神经症患者来说,能够有效地坚持自己的要求都是一件值得自负的事情。那些觉得自己有权利不劳而获的人,如果能够怂恿他人借钱给他们、替他们跑腿、免费给他们治病,就会觉得非常自豪。而另一些认为自己有权利支配他人生活的人,如果他们保护的对象没有立刻听从他们的建议,或者如果他们保护的对象没有先征求他们的意见就自作主张行事,他们就会觉得自己的自负受到了打击。还有一些人觉得,只要他们表明自己处于某种困境之中,那么,他们就有权利免受罪责。因此,如果他们能够引起他人同情和得到他人宽恕,他们就会感到自豪;而如果他人一直对他们吹毛求疵,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神经症患者常常会因为达到了其内心指令的要求而感到自负,这种自负表面上看起来基础比较坚实,但事实上,它与其他种类的自负一样不牢靠,因为它不可避免地与各种装腔作势(pretenses)交织在了一起。一个自认为是一个完美妈妈并因此而感到自豪的母亲,通常只有在想象中她才是完美的。一个为自己所独有的诚实而感到自豪的人,也许不会明显撒谎,但他的无意识或半意识之中却常常弥漫着不诚实的想法。那些为自己的无私感到自豪的人,可能不会公然提什么要求,但他们会把自己在正常的自作主张方面的禁忌误认为是谦逊的美德,除此之外,他们还会通过表现出自己的无助、痛苦,从而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他人身上。此外,“应该”本身可能仅仅具有一种主观的价值,因为它们服务于神经症的目的,而并不具有客观的价值。因此,举例来说,神经症患者可能会因为不求任何人帮助、不接受任何帮助(尽管求人帮助、接受他人帮助是更为明智的选择)而感到自豪————这是社会工作中众所周知的一个问题。有些人可能会为自己很会讨价还价而感到自豪,而另一些人则可能会为自己从不93讨价还价而感到自豪————这取决于他们必须总是让自己成为赢家,还是从不考虑他们自己的利益。

    最后,它或许是唯一被投注了自负的高尚且严肃的强制性标准。能辨“善”与“恶”让他们觉得自己就像上帝一样,就像蛇向亚当和夏娃许诺将要发生的一样。一个神经症患者的标准如果很高,就会让他觉得自己是道德上的一个奇迹,并引以为豪,而不管他真实的状态和行为表现是什么样子。在分析的过程中,他或许会认识到自己极度渴望获得声望,缺乏真实感,而且报复心很强;但所有这些都不能让他表现得更为谦逊一点,也不能使他自认为是一个优秀道德人物的感觉减弱一些。在他看来,这些实际存在的缺点并不重要。他之所以自负,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而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即使他暂时可能认识到了自责并没有什么用,或者有时候他甚至会因为这些自责的害处而感到恐惧,他对自己的要求依然并不宽容。毕竟,如果他受苦,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痛苦不就是证明他具有良好道德感的另一项证据吗?因此,为维持这种自负而付出代价,看起来是值得的。

    当我们从这些带有普遍性的观点出发,进一步探讨单个神经症患者的特性时,乍看之下,情况有些混乱。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投注了自负。一个人眼里的闪光点,在另一个人看来却是可耻的缺点。一个人以粗暴待人为傲;另一个人却以粗暴无礼为耻,而以在意他人为傲。一个人以蒙混过日子为傲,也有人对于任何故弄玄虚的迹象都感到羞耻。有人以信任他人为傲,同样,也有人以不信任他人为傲————如此等等。

    但是,只要我们脱离整个人格的背景来看待这些特定种类的自负,这种多样性就会让我们感到困惑。一旦我们从个体整个性格结构的视角来看待每一种自负,就会出现一条定序原则(ordering principle):他需要以己为傲,这种需要非常迫切,以至于只要一想到被一些不太重要的需要所控制,他就无法忍受。于是,他用自己的想象把这些需要变成了优势,94即把它们转变成了他引以为傲的优点。不过,只有那些有助于他实现理想化自我的强迫性需要,才会经历这种转变。反之,他就会压制、否认、鄙视那些阻碍其实现理想化自我的需要。

    他能够在无意识之中进行价值观的颠倒,这样一种能力令人非常吃惊。最能表现这种能力的媒介物是动画片。动画片可以非常形象生动地让我们看到一个因为某种不受欢迎的特征而苦恼的人是怎样拿起一把刷子,给那种特征刷上漂亮的颜色,然后,无比骄傲地把这种美化过的特征展示给别人看的。这样一来,前后的不一致就变成了无限的自由,盲目反抗现存道德规范变成了超越世俗的偏见,禁止为自己做任何事情的禁忌变成了圣人般的无私,一种姑息他人的需要变成了纯粹的善,依赖变成了爱,剥削利用他人变成了精明有谋略的表现。一种能够坚持以自我为中心之要求的能力看起来好像成了一种力量,强烈的报复心变成了正义感,挫败他人的技巧变成了一种最为聪明的武器,厌恶工作变成了“成功地抵制僵化的工作习惯”,如此等等。

    这些无意识过程常常会让我想起易卜生的《培尔·金特》(Peer Gynt)中的山妖们(Trolls),在他们看来,“黑就是白,丑就是美,大就是小,肮脏就是干净”。最有趣的是,易卜生用一种与我们相似的方式,解释了这种颠倒价值观的现象。易卜生说,只要你像培尔·金特一样生活在一个自给自足的梦幻世界里,你就不能做真实的自己。梦幻与真实之间没有桥梁。从原则上说,梦幻与真实完全不同,不可能找到任何折中的办法。如果你不能做真实的自己,而是生活在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宏伟壮观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那么,你的价值观也将会打水漂。而你的价值尺度也将会像那些山妖一样颠三倒四。事实上,这正是我们在这一章讨论的要旨。一旦我们开始走上追求荣誉的道路,我们就不再关注真实自我。神经症自负,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出来,都是错误的自负。

    分析学家一旦掌握这样一条原理,即只有那些被投注了自负的倾向才有助于实现理想化自我,他就会保持警惕,找出那种在某个地方隐藏着的自负。一种特质所具有的主观价值与隐藏于其中的神经症自负之间的关联看起来很有规律。95分析学家只要认出了这两种因素中的任何一种,便可以很有把握地推断出另一种十之八九也存在于此处。分析学家先注意到的有时候是这种因素,有时候是那种因素。因此,在分析工作刚开始时,患者可能会通过他玩世不恭的态度或者挫败他人的能力来表现他的自负。虽然分析学家此时往往并不清楚这一特定因素对于患者而言的意义,但他完全可以确定,这种因素在该患者所患的特定神经症的发展过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治疗过程中,分析学家有必要逐渐弄清楚,在每一个患者身上那种特定的自负是怎样起作用的。当然,只要患者无意识或有意识地为某种驱力、态度或反应而感到自豪,他就不可能将之视为需要解决的问题。例如,一名患者或许已经意识到,他有一种想要凭机智胜过他人的需要。分析学家可能会觉得,不言而喻,这是一种有问题的倾向,需要加以解决,并最终将其克服,因为他考虑的是患者的真实自我的利益。他认识到了这种倾向所具有的强迫性特征、它所导致的人际关系障碍,以及能量的浪费(这些能量本可以用于建设性的目的)。与此同时,患者如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能就会认为,正是这种凭机智胜过他人的能力使他成了一个优秀的人;而且,他暗自为此而感到骄傲。因此,患者对于分析这种想要凭机智胜过他人的倾向并不感兴趣,他所感兴趣的是那些使得他不能完美地凭机智胜过他人的因素。只要分析学家和患者没有意识到这种评价上的差异,他们就会在不同的层面上努力,分析的目的也会不一样。

    神经症自负所依赖的基础就像纸牌屋一样不结实,轻轻的一阵风就会把它吹倒。就主观体验而言,神经症自负会让人脆弱不堪。当患者痴迷于获得自负时,情况尤其如此。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在,它都极易受到伤害。自负受伤后,个体通常会有两种典型的反应:羞愧(shame)和耻辱(humiliation)。如果我们所做、所思考或者所感觉到的事情违背了我们的自负,我们就会觉得羞愧。而如果他人做了一些伤害我们自负的事情,或者没有做到我们的自负要求他们做到的事情,我们就会觉得耻辱。如果出现任何不得其所或者与实际情况不成比例的羞愧或耻辱的反应,96我们就必须回答下面两个问题:在某一特定的情境中,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反应?它所伤害的是哪种潜藏的特定自负?这两个问题紧密相关,哪一个都不能快速地给出答案。例如,分析学家或许知道,一个人虽然对手淫问题持理性、明智的态度,且并不反对他人手淫,但如果他自己手淫,便会觉得极其羞耻。至少,在这里,引发羞耻的因素似乎很清楚。但真的是这样吗?手淫的意义对不同的人而言是不同的,分析学家不可能马上知道在有可能与手淫相关的诸多因素中,是哪种因素引发了羞耻感。因为手淫与爱情无关,所以在某个特定的患者看来,它是否就意味着是一种堕落的性行为呢?因为从手淫中所获得的满足比从性交中所得到的满足还要大,因此,它是否会因此而破坏这样一种观念,即性满足只能因为爱情而获得?它是一个伴随幻想而产生的问题吗?它是否意味着承认自己有需要?对于一个恬淡寡欲的人来说,它是否太过自我放纵了?它是否意味着失去了自控能力?分析学家只有掌握了这些与患者相关的因素,他才能提出第二个问题,即哪一种自负因为手淫而受到了伤害。

    我还有一个例子可以用来说明精确了解引起羞愧和耻辱之因素的必要性。许多未婚女性常常因为有了恋人而深感羞愧,尽管在其有意识的思维中,她们并不是十分因循守旧的人。如果遇到这样一名女性患者,首先要弄清楚她的自负是否曾被某个恋人伤害过,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是,那么,她的羞愧感是否与他魅力不够或者用情不专有关?是否与她允许他待她不好有关?是否与她依赖于他有关?或者,她的羞愧感是不是只与她有恋人这一事实有关,而不管他的地位和个性如何?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结婚对她来说是不是成了一件关乎声望的事情?有恋人但却不结婚这样一种情形是不是就证明了自己不配结婚、没有魅力?或者,她是否觉得自己应该超越性方面的欲望,就像贞洁的处女一样?

    通常情况下,同样的事件可能会引起两种不同的反应————一种是羞愧,一种是耻辱————要么是羞愧处于主导地位,要么是耻辱处于优势地位。例如,当一个男人遭到一个女孩子拒绝时,他可能会觉得很耻辱,并做出这样的反应:“她以为她是谁?”或者,他也97可能会因为自己的魅力或男子气概似乎不足以让她动心而感到羞愧。在讨论中,如果他的评论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他可能会感到耻辱,因为“那些该死的笨蛋根本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者,他也可能会因为自己所面临的尴尬处境而感到羞愧。如果有人利用他,他可能会因为被人利用而感到耻辱,也可能会因为自己没有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感到羞愧。一个人如果他的孩子不聪明或者不招人喜欢,他可能会因此而感到耻辱,并拿孩子们出气,或者他也可能会因为自己在这个或那个方面辜负了他们而感到羞愧。

    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表明,我们有必要重新调整思考的方向。我们往往过于强调现实的情况,认为是现实情况决定了我们的反应。例如,如果一个人说谎被发现了,那我们往往就会认为这个人因此而感到很羞愧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也有的人一点都不觉得羞愧;相反,他往往会因为有人发现了他说谎并反对他而觉得耻辱。因此,我们的反应不仅仅由现实情况决定,而更常见的是由我们自身的神经症需要决定。

    更确切地说,羞愧或耻辱反应产生的原理与价值观转变的原理相同。在富有攻击性的扩张型患者身上,我们极少看到羞愧的反应。在分析工作刚开始时,即使是细致的排查可能也难以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这种人要么过分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以至于他在内心中认为自己十分完美,没有任何的瑕疵,要么用好斗的正当性(rightness)作为保护层,在很大程度上将自己隐藏起来,以至于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本来(eo ipso)就是对的。任何对其自负的伤害都只能来自外界。任何人对他们的动机提出任何的质疑,暴露他们的任何不足,都会被他们视为侮辱。他们怀疑,任何质疑其动机、暴露其不足的人都心存恶意。

    在自谦型患者身上,耻辱反应远远不如羞愧感那么明显。从表面上看,他们总是沉溺、专注于焦虑地担心着是否能达到他们的“应该”的要求。但是,因为一些后面将要讨论到的原因,所以更确切地说,他们关注的焦点主要在于自己未能达到至善至美的方面,从而很容易感到羞愧。因此,分析学家能够根据是这种反应还是那种反应占优势,98从而就患者基本结构中的相关倾向得出暂时的结论。

    到目前为止,自负与自负受伤后所引起的反应这二者之间的联系简单又直接。而且,由于这些联系比较典型,因此,分析学家或者对自己进行分析的人很容易就可以从这二者中的一个推断出另一个。辨认出神经症自负的特定类型后,他就可以警惕那些容易引起羞愧或耻辱的刺激因素。反之亦然,这些反应的出现也会促使他去发现潜在的自负,并考察其特有的性质。但事实上,这些反应可能会因为某些因素的存在而变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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