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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略做停顿,麦克费尔医生看到他的目光阴沉下来,苍白的脸变得冷酷而严厉。

    “现在我要拿起鞭子,拿起耶稣基督用来抽打放高利贷的和钱币兑换商、把他们赶出圣殿的鞭子。”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嘴唇紧紧地闭着,乌黑的双眉紧锁。

    “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穷追不舍。”

    他猛地转过身子,大步走出房去。他们听见他又下楼去了。

    “他要去干什么?”麦克费尔太太问道。

    “我不知道。”戴维森太太摘下夹鼻眼镜,擦了擦。“他为上帝办事的时候,我从不向他提什么问题。”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

    “他会累得筋疲力尽。他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麦克费尔医生从出租给他们房间的那个混血生意人那儿知道了传教士活动的初步结果。他在医生从他的店门口经过时,叫住了医生,走出来站在门廊上跟医生说话。他的胖脸上露出了发愁的神色。

    “戴维森牧师责怪我让汤普森小姐在这儿租了一个房间,”他说,“但我把房间租给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干哪一行的。人家跑来问我是否可以租给他们一个房间,我所想知道的只是他们有没有钱支付房租。况且汤普森小姐还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租。”

    麦克费尔医生不想明确表态。

    “说到底,这总是你的房子。你肯让我们住在这儿,我们都很感谢你。”

    霍恩神色疑虑地望着他,无法肯定麦克费尔究竟支持传教士到什么程度。

    “传教士们都是拉帮结伙的,”他有些犹豫地说,“如果他们一同跟哪个生意人过不去,他就只好关上店门卷铺盖上路了。”

    “他要你把她赶走吗?”

    “那倒没有,他说只要她规规矩矩,他就不能要求我这样做。他说要对我公平。我答应不再让她招揽客人了。我刚去对她说了。”

    “她听了有什么表示?”

    “她痛骂了我一顿。”

    那个穿着旧帆布衣服的生意人局促不安,他早就发现汤普森小姐不好对付。

    “哦,那好,我看她准会搬走。要是她不能接待客人,我想她就不会愿意在这儿住下去了。”

    “但她没有地方可去呀,只有去住当地人的房子。如今传教士们已经开始整她了,所以哪个当地人也不会收留她的。”

    麦克费尔医生看了看正在下的雨。

    “哎,我看要等雨过天晴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的时候,戴维森对他们讲起他当年的大学生活。那时候,他手里没有什么钱,只能靠在假期里干杂活挣的钱才念完大学。楼下一片寂静。汤普森小姐独自坐在她的小房间里。可是,突然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她开了留声机公然挑衅,来排除寂寞,但是并没有人跟着唱,而且唱片的音调也很凄切,听上去好像是求救的哀叫。戴维森毫不理会,他那漫长的故事正讲到半当中,就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留声机也继续唱下去。汤普森小姐一张接一张地换着唱片。看来寂静的夜晚似乎让她无法忍受。周围一点风也没有,十分闷热。麦克费尔夫妇上床以后睡不着觉。他们并排躺在那儿,眼睛张得大大的,听着帐子外面蚊子无情的嗡嗡叫声。

    “那是什么?”麦克费尔太太终于低声问道。

    他们透过把两个房间隔开的木板听到一个声音,戴维森的声音。他的声音单调、热切而又持续不断。他正在大声祷告,为拯救汤普森小姐的灵魂而祷告。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他们在路上遇到汤普森小姐,她再也不露出具有嘲讽意味的友好神气或笑容来跟他们打招呼了。她把头昂得高高的,涂着脂粉的脸上神色阴沉,眉头紧皱,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那个生意人告诉麦克费尔医生说她曾想在别处找个住宿的地方,但是没有成功。到了晚上,她就在留声机上放各式各样的唱片,但显然是在佯装欢乐。唱片里的散拍乐曲有种破碎、伤心的节奏,好像绝望的独步舞曲。星期天她刚开始放唱片,戴维森就让霍恩去要求她立刻停止,因为那天是安息日。唱片拿了下来,整幢房子马上静寂无声,只有永不休止地打在铁皮房顶上的雨声。

    “我看她有点紧张了,”那个生意人次日对麦克费尔医生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究竟想干什么,这叫她心里有些害怕。”

    那天早上,麦克费尔曾经见过她一次,注意到她那副傲慢的神情已经完全改变了。她脸上露出了无路可走的疲惫神色。那个混血儿偷偷朝麦克费尔斜扫了一眼。

    “你大概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搞些什么名堂吧?”他贸然地问道。

    “是呀,我不知道。”

    霍恩竟然会问他这个问题,真是奇怪,因为他自己也觉得传教士正在秘密地开展工作。他有一种印象,传教士似乎正在这个女人的周围仔细、周密地设置天罗地网,一旦准备就绪,他就会把网绳突然收紧。

    “传教士让我告诉她,”那个生意人说,“无论什么时候她要找传教士,只要打发人去说一声,他就会前去。”

    “你告诉她的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她什么也没有说。我也没有停留。我只把传教士要我说的话讲了一遍,就出来了。我想也许她要哭起来了。”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种孤寂的生活叫她紧张不安,”医生说,“还有雨水——————这就完全可以叫无论哪个人都心惊胆战了,”他气恼地继续说,“在这个讨厌的地方,雨就没有停的时候吗?”

    “在雨季,雨会一直下个不停。我们这儿一年有三百英寸的雨量。你知道,这是由于港湾的地形。看来整个太平洋地区的雨水都给吸引到这儿来了。”

    “这种地形真是活见鬼。”医生说。

    他搔了搔蚊子咬过的地方。他觉得十分急躁。等到雨一停,太阳出来,这儿就像个蒸笼似的,热气腾腾,潮湿闷热,一点风也没有,你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万物都带着狂野、凶猛的劲头生长。当地人素来以生性欢快、天真淳朴而闻名于世,这时却由于他们身上的刺青和染发而显得阴森可怖。他们光着脚丫,跟在你的后面啪嗒啪嗒行走的时候,你会本能地回过头去看看。你感到他们随时都可能飞快地跑到你的背后,用长长的匕首在你的肩胛骨之间扎上一刀。你猜不透在他们那分得很开的眼睛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他们有点儿像画在圣殿墙上的那些古埃及人的样子,让人产生一种对于无限古老的事物所有的恐惧。

    传教士出出进进,十分忙碌,但是麦克费尔夫妇却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霍恩告诉医生说他天天都去见总督,有次戴维森自己也提到这位总督。

    “总督看上去似乎十分果断,”他说,“但是一遇到实质性的问题,他就没有魄力了。”

    “我想那就是说,他不肯完全照你的要求去做。”医生开玩笑地说。

    传教士并没有露出笑容。

    “我要他做正确的事情。本来就用不着劝说人家去那么做。”

    “但对什么是正确的事情,可能会有不同的意见。”

    “要是一个人的脚上生了坏疽,对该不该施行截肢手术犹豫不决,你对他会有耐心吗?”

    “坏疽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那么罪恶呢?”

    戴维森所进行的活动不久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用完午饭,还没有分手前去午睡,炎热的天气迫使两位太太和医生不得不饭后要歇息一下。戴维森却无法容忍这种懒散的习惯。房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朝四周看了一眼,接着就走到戴维森跟前。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对总督说了我一些什么?”

    她怒气冲冲,唾沫星子四溅。大家都愣了一会儿。接着传教士拉了一把椅子过来。

    “坐下来好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希望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下三烂的杂种。”

    她破口大骂起来,用的词儿粗野、肮脏。戴维森始终用严肃的目光望着她。

    “我并不在乎你想加在我身上的种种谩骂,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是我不得不请求你别忘了还有两位太太在座。”

    这时候,在盛怒之下,她强忍住泪水,满脸通红,有些浮肿,好像气息被噎住了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麦克费尔医生问道。

    “刚才来了一个家伙,他说我得坐下一班船离开这儿。”

    传教士的眼睛是不是闪闪发亮了?但他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能指望总督让你待在这儿呢?”

    “是你干的好事,”她尖声叫道,“你骗不了我,是你干的。”

    “我不想欺骗你。我竭力劝说总督采取这种与他的职责相符的唯一可行的措施。”

    “为什么你不能放过我?我又没伤害你。”

    “你可以放心,如果你那么做了,我是绝不会记仇的。”

    “你以为我想要留在这个连小市镇都不如的鬼地方吗?我难道像个乡巴佬吗?”

    “既然如此,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他回答说。

    她含糊不清地怒吼了一声,就冲出房去。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听到总督总算采取了行动,真叫人感到宽慰,”戴维森终于开口说,“他是一个软弱的人,做事优柔寡断。他说汤普森小姐反正只在这儿待两个星期,如果她去阿皮亚,那儿是英国的司法管辖区域,就与他毫不相干了。”

    传教士跳起身来,大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那些有权力的人总想逃避责任,这种情况实在糟糕。照他们的说法,好像看不见的罪恶就不算罪恶了。那个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丢人现眼的事儿;就是让她搬迁到另一个岛上去,也无济于事。最后我不得不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戴维森蹙起额头,伸出他那坚定的下巴,一副杀气腾腾、斩钉截铁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海外传教团在华盛顿并不是毫无影响的。我向总督指出,如果有人对他在这儿的管理情况发出怨言,那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

    “她得什么时候走?”停了一会儿,医生问道。

    “从悉尼到旧金山的船,下星期二要抵达这儿,她就坐这条船走。”

    那样还有五天时间。麦克费尔医生闲得发慌,就把大多数上午的时间都花在医院里。次日,正当他从医院回来打算上楼的时候,那个混血儿拦住了他的去路。

    “对不起,麦克费尔医生,汤普森小姐病了。你能不能前去看看?”

    “当然可以。”

    霍恩把他领到汤普森小姐的房间。她懒洋洋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既不看书,也不做针线活,只是呆呆地望着前面。她穿着那件白色的衣衫,戴着上面装饰着花儿的大帽子。麦克费尔发现她虽然脸上抹了脂粉,但皮肤灰暗发黄,她的眼睛也充满倦意。

    “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我很难受。”他说。

    “哦,我并不是真的病了。我这样说,只是因为我非得见你不可。现在我只好坐上一条去旧金山的船离开这儿。”

    她望着他,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她把两只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松开。那个生意人站在门口听着。

    “我听说了。”医生说。

    她微微咽了一口气。

    “我想眼下要去旧金山,对我倒有些不大方便。昨儿下午,我去求见总督,但是我没有见到他。我见到了他的秘书,他对我说我非得坐那条船走不可,没有别的什么好说的。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总督。今儿早上,我就在官邸外面等候,他一出来,我就上去跟他说话。当然他不愿理睬我,但是我盯住他不放。最后他说如果戴维森牧师同意的话,他也不反对我留在这儿坐下一班船去悉尼。”

    她住口不说了,急切地看着麦克费尔医生。

    “我实在不清楚我能做些什么。”医生说。

    “噢,我想也许你并不介意去替我问他一声。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让我待在这儿,我绝不再搞什么活动。如果那样合乎他的要求,我可以连这幢房子的大门都不出去。也就只不过两个星期的时间。”

    “我去问问他。”

    “他不会同意的,”霍恩说,“他要你星期二就走,你还是横下心来走吧。”

    “告诉他,我能在悉尼找到工作,我说的是正经的活儿。这样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尽力而为吧。”

    “一有消息马上来告诉我,好吗?不管怎样,我都得弄个明白,否则我干什么事儿都没有心思。”

    这个差使可并不怎么叫医生感到高兴,因而他办理的时候就绕了个弯儿,也许他惯常就是这种做法。他把汤普森小姐的那番话告诉他的妻子,请她去跟戴维森太太谈谈。传教士的态度似乎有点专断,就是让这个女人再在帕果帕果住上两个星期,也不会有什么危害。可是他的外交手腕所产生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传教士直接前来找他了。

    “我妻子告诉我说汤普森小姐曾经跟你谈过了。”

    生性腼腆的人要是被迫公开表态,往往会感到相当气恼。麦克费尔医生受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质问,就陷入了这种境地。他感到自己的火气上来了,脸也涨得通红。

    “我看不出她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会有什么不同。而且既然她答应在这儿的时候规规矩矩,再这样难为她,未免太狠了一点。”

    传教士用严厉的目光盯住医生不放。

    “为什么她不愿意回旧金山去?”

    “我没有问,”医生声音有些粗暴地答道,“而且我觉得一个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也许这并不是一个婉转得体的回答。

    “总督已经下令把她驱逐出境,要她搭最早离开这个海岛的船只。他不过是履行他的职责,我是不会加以干涉的。汤普森小姐待在这儿,会是一种危险。”

    “我看你也太严厉专横了。”

    两位太太惊慌地抬头看着医生,但是她们倒用不着担心发生争吵,因为传教士只是柔和地笑了笑。

    “麦克费尔医生,要是你这样看待我,实在万分遗憾。说真的,我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感到非常痛心,我只不过想尽到自己的责任而已。”

    医生没有回答。他闷闷不乐地朝窗外望去。雨总算停了下来。

    放眼远眺,可以看见海湾对面掩映在树丛中的土著村落的茅屋。

    “我想趁这会儿雨停了,到外面去走走。”他说。

    “请不要因为我没有满足你的愿望就对我心怀怨恨,”戴维森说,脸上挂着惆怅的笑容,“我十分尊敬你,大夫,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坏人,我很遗憾。”

    “我毫不怀疑,你自视甚高,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我的看法。”

    他反驳道。

    “你是在拿我开玩笑。”戴维森格格地笑着说。

    麦克费尔医生白发了一阵火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暗自生气,只好下楼去了。那时候,汤普森小姐正半开着房门,在楼下等他。

    “怎么样,”她说,“你跟他谈过了吗?”

    “谈过了,我真抱歉,他什么都不肯做。”医生答道,他困窘得都不敢正眼看她。

    但接着他飞快地瞅了汤普森小姐一眼,因为她突然呜咽起来。他看到她的脸由于害怕而变得煞白。这种情景叫他惶恐不安,突然他有了一个主意。

    “不过,你还不要就此绝望。我觉得他们这样对待你,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打算亲自去见总督。”

    “就是现在?”

    他点了点头。汤普森小姐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嗨,你真是太好了。只要你跟他一说,他管保就会让我留下来了。只要我在这儿一天,我就绝不做不该做的事儿。”

    麦克费尔医生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决定去向总督求情。他对汤普森小姐的事儿一点都不在乎,但是那个传教士把他激怒了,而他一发起火来,怒气总是郁积在胸中的。他发现总督正好在家。总督是个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人,原来是个水手,嘴唇上留着牙刷似的灰白短髭,穿着一身极为整洁的白斜纹布制服。

    “我来见你,是想谈谈一个跟我们寄宿在同一幢房子里的女人的事儿,”他说,“她的姓氏是汤普森。”

    “麦克费尔医生,我想有关她的事儿我差不多听够了,”总督笑吟吟地说,“我已经下令让她下星期二离境,我只能做到这样。”

    “我想问问你能否通融一下,让她待到旧金山来的船到达的时候再走,这样她就可以前往悉尼。我可以担保她行为不会出轨。”

    总督仍然笑吟吟的,但是他的眼睛却眯起来,变得严肃了。

    “我很乐意按照你的意思去做,麦克费尔医生,但我已经下了命令,无法更改了。”

    医生又尽量把事情说得理由充足,但是总督却收起了笑容。他紧绷着脸儿听着,眼睛凝视着别的地方。麦克费尔看出来他的话一点也没有产生作用。

    “我并不想给哪位女士造成不便,但是她一定得在星期二坐船离开,再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但是对你来说,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不起,大夫,除了向规定的政府机关报告外,我觉得没有必要向别人解释我所采取的官方行动。”

    麦克费尔目光锐利地瞅了他一眼。他想起戴维森曾经露过口风,说他采用过威胁手段,而他从总督的态度中,也看出他极其为难。

    “戴维森真是一个讨厌的爱管闲事的家伙。”他情绪激动地说。

    “咱们私下说说,麦克费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并没有多大好感,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有权向我指出,像汤普森小姐这样品格的女人待在这儿是危险的,因为有许多士兵驻扎在本地居民中间。”

    他站起身来,麦克费尔医生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我一定得请你原谅,我还有个约会。请你代我向你的太太致意。”

    医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知道汤普森小姐一定在等他,但是他不愿亲口告诉她自己没有成功,就从后门进了房子,偷偷地走上楼梯,好像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事儿似的。

    晚饭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局促不安,但是传教士却心情欢快,有说有笑。麦克费尔医生觉得传教士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的身上,流露出一副得意扬扬的高兴神气。突然他想到,戴维森一定已经知道他去拜访过总督,而且碰了钉子。可是他究竟是怎样听说这些情况的呢?这个人的本领可真有一点阴森可怖的地方。晚饭以后,他看到霍恩站在游廊上,就做出一副想要跟他随便闲聊的样子,走了出去。

    “她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见过总督了。”那个生意人低声说。

    “见过了。他什么都不肯干。我真是万分抱歉,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我知道他不肯答应的。他们不敢对抗这些传教士。”

    “你们在谈什么呀?”戴维森和气地说,也走出房间来跟他们待在一起。

    “我刚才正在说,你们至少下一个星期是没有可能到阿皮亚去的。那个生意人口齿伶俐地说。

    霍恩走开了,他们两人也回到了客厅里。戴维森在每顿饭后总要消遣一个小时。不久,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太太用她那尖利刺耳的嗓音说。

    门并没有推开。她站起身来,把门打开。他们看见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口,但是她的样子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在路上嘲笑他们的招摇显摆的荡妇,而是一个神情沮丧、惊恐不安的女人。她的头发通常梳理得十分讲究,如今却乱蓬蓬地披在头颈后面。她穿着拖鞋、衬衫和短裙,上面满是泥污,很不干净。她站在门口,泪流满面,不敢进来。

    “你要干什么?”戴维森太太声音刺耳地说。

    “我可以跟戴维森先生说句话吗?”她哽咽着说。

    传教士站起身来,朝她走了过去。

    “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用亲切的语气说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走进房间。

    “嗨,那天我说话冒犯了你,还有————还有别的一些事情,实在对不起。我想我有点儿喝醉了。请你原谅。”

    “哦,那没有什么。我想我的心胸相当开阔,几句难听的话还是受得了的。”

    她朝他跨了一步,做出一个极为低三下四的动作。

    “你把我打垮了。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不见得非要我回旧金山去吧?”

    他那种亲切的样子立刻消失了,声音一下子变得冷酷而严厉。

    “为什么你不愿意回到那儿去?”

    她在传教士面前战战兢兢。

    “我想我家里人住在那儿。我不愿意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无论别的什么地方,你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为什么你不愿意回到旧金山去?”

    “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朝前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两只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似乎要看透她的灵魂。他突然喘了一口气。

    “入狱坐牢。”

    她尖叫起来,接着就扑到他的脚下,抱住他的两条腿。

    “别把我送回那儿去。我在上帝面前向你发誓,我要做一个正经女人,再也不干这种营生了。”

    她滔滔不绝、语无伦次地苦苦哀求,泪水从她那涂脂抹粉的脸蛋上直往下流。戴维森朝她俯下身子,把她的脸一下子抬了起来,迫使她眼睛望着他。

    “是不是这样,入狱坐牢?”

    “他们没来得及抓住我,我就溜走了,”她呼吸急促地说,“如果我给警察逮住了,那就得坐上三年牢。”

    戴维森把手松开了,她就身子蜷作一团,倒在地上,悲切地呜呜哭着。麦克费尔医生站起身来。

    “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你知道了这种情况,就不能再逼迫她回去。再给她一个机会吧。她想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我打算给她一个前所未有的最好机会。如果她要悔改,那就让她接受自己的惩罚吧。”

    她误会了戴维森话里的意思,把头抬了起来。在她那哭肿了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线希望。

    “你会放我走了。”

    “不,星期二你得坐船去旧金山。”

    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随后就低沉、嘶哑地叫起来,听上去简直不像人的声音,她把脑袋死命地撞着地面。麦克费尔跳上前去,把她拉了起来。

    “好啦,别再这样了。你最好还是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躺一会儿。我会给你一点药。”

    他把汤普森小姐拉起来,半拖半抱地送下楼去。他对戴维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十分生气,因为她们俩一点也不帮忙。那个混血儿站在楼梯口,帮着他把汤普森小姐扶上床去。她又是呻吟又是哭泣,几乎失去了知觉。医生给她在皮下注射了一针。他回到楼上的时候,又热又累。

    “我总算让她躺下了。”

    两个女人和戴维森仍待在原来的地方,自从他走之后,他们既没有走动,也没有说话。

    “我正在等你,”戴维森说,声音显得古怪而冷淡。“我要你们跟我一块儿祷告,为我们那误入歧途的姐妹的灵魂祷告。”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圣经》,在先前用来吃晚饭的那张餐桌旁坐下。桌子还没有收拾干净,他把面前的茶壶推到一旁,用洪亮、深沉而富于回响的声音,给他们朗读了叙述耶稣基督同犯了通奸罪的女人见面的那一章。

    “现在跟我一起跪下,让我们来为我们亲爱的姐妹莎狄·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脱口说出一篇长长的、热情洋溢的祷辞,他祈求上帝怜悯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费尔太太和戴维森太太用手捂着眼睛跪了下来,医生则出乎意料,笨拙而窘迫地也跪了下来。传教士的祷辞热烈而动人。他异常激动,一边说着,一边泪流满面。外面,无情的雨下个不停,实在跟恶人一样凶狠歹毒。

    最后他总算结束了。停顿了一会儿,他说:

    “咱们现在再念一下主祷文。”

    他们念完后,跟着他站起身来。戴维森太太的脸色苍白安详。她得到了慰藉,变得心境平和了。但是麦克费尔夫妇却突然感到羞惭,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是好。

    “我下去看看她现在怎样了。”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敲了敲汤普森小姐的房门,前来给他开门的却是霍恩。汤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摇椅上,默默地流着泪。

    “你待在那儿干什么?”麦克费尔嚷道。“我告诉你要躺着。”

    “我躺不下来。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可怜的孩子,你觉得那会有什么用处吗?你根本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他说过只要我派人叫他,他就会前来。”

    麦克费尔对那个生意人做了个手势。

    “你去把他叫来。”

    霍恩上楼的时候,他和汤普森小姐就默默地等着。戴维森进来了。

    “原谅我要你来我这儿。”她说,一边神情忧郁地望着他。

    “我正等着你派人来找我。我知道上帝会对我的祷告做出回应。”

    他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接着她把目光移开了。她说话的时候也不正眼看着他。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要悔改。”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到了我们的祷告。”

    他转身朝着另外两个男人。

    “让我独自跟她待在一起。告诉戴维森太太,我们的祷告已经得到了回答。”

    他们俩走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带上。

    “天哪!”那个生意人说。

    那天晚上,麦克费尔医生直到很晚仍无法入睡。他听到传教士上楼的声音,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那会儿已是凌晨两点。可是那么晚了,传教士仍然没有立刻上床。透过分隔开他们两间房的木隔板,他听见传教士在大声祷告,一直听到他疲倦了方才睡去。

    次日早上,医生看到传教士,不禁对他的样子相当惊讶。他从来没有显得脸色如此苍白,神情疲惫,但是他的两只眼睛里却闪耀着奇特的光芒。他身上好像充满了莫大的欢乐。

    “我要你一会儿下去看看莎狄,”他说,“我当然无法希望她的身体会好一些,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已经得到了改造。”

    医生感到倦怠乏力,紧张不安。

    “昨儿晚上,你在她那儿待到很晚。”他说。

    “是呀,她不肯让我离开。”

    “你看上去真是得意非凡。”医生烦躁地说。

    戴维森的眼睛闪耀着狂喜的光芒。

    “我得到了莫大的恩典。昨天夜里,我荣幸地使一个沦落的灵魂重新回到基督慈爱的怀抱里。”

    汤普森小姐又坐在摇椅上。床也没有铺好,房间里乱糟糟的。她根本懒得穿着打扮,只披了一件肮脏的晨衣,头发胡乱地打了一个髻。她用湿毛巾轻轻抹了一下脸,但是由于哭泣,脸上仍然皱巴巴的,显得有些浮肿。她看上去就是一个邋遢女人。

    医生走进房间,她呆呆地抬起头来,一副失魂落魄、心神沮丧的样子。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道。

    “如果你需要他的话,他马上就来,”麦克费尔尖刻地说,“我是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

    “哦,我想我没有什么问题。你用不着担心。”

    “你吃了点儿东西没有?”

    “霍恩给我拿来一些咖啡。”

    她焦虑地望着门口。

    “你认为他会马上下来吗?我感到只要他跟我待在一起,就不那么可怕了。”

    “你是不是仍然星期二走?”

    “是的,他说我非走不可。请你叫他马上就来。你对我没有什么用处。如今只有他可以给我带来帮助。”

    “好吧。”麦克费尔医生说。

    在接下去的三天里,传教士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莎狄·汤普森。他只在吃饭的时候,才跟其他三个人待在一起。麦克费尔医生发现他几乎不大吃什么东西。

    “他要把自己累坏了,”戴维森太太怜惜地说,“要是他不小心注意,就会把身体搞垮的,但他工作起来总是不遗余力。”

    她自己也变得脸色发白,毫无血色。她对麦克费尔太太说她睡不着觉。每当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回来以后,他总要祷告一番,直到弄得筋疲力尽方才罢休。但是即便那样,他也睡得很少。刚睡下一两个小时,他就起身穿好衣服,前往海湾散步。他做了一些奇怪的梦。

    “今儿早上,他告诉我说他梦见了内布拉斯加的山岭。”戴维森太太说。

    “真是离奇古怪。”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想起自己在横穿美国时,曾经从火车的车窗里看到过那些山岭。它们浑圆光滑,样子好似鼹鼠堆积起的巨大山丘,从平原上拔地而起。麦克费尔医生想起,当时他曾觉得那些山岭真像女人胸前的乳房。

    戴维森坐立不安,连他自己都感到无法忍受。可是他又被一种奇特的兴奋所鼓舞。他要把深藏在这个可怜女人内心角落里那最后一点罪恶的痕迹,也连根拔除。他和她一起阅读《圣经》,和她一起祈祷。

    “真是出了奇迹,”有天吃晚饭的时候,戴维森对他们说,“这是真正的新生。她的灵魂,原来漆黑一团,犹如黑夜,现在却像刚下的雪一样洁白。我觉得那样卑微和畏惧。她对于自己一切罪恶的悔恨真是太美了。我根本都不配去碰一下她那衣衫的绲边。”

    “你还忍心把她打发回旧金山去吗?”医生说。“在美国的监狱里待上三年。我觉得你总可以饶了她,让她免受这样的苦吧。”

    “啊,你不明白吗?这是十分必要的。你以为我的心没有为她而流血吗?我就像爱我的妻子和妹妹一样爱她。她坐牢的时候,我会始终分担她遭受的一切痛苦。”

    “胡说。”医生不耐烦地喊道。

    “你无法理解,因为你看不见。她犯了罪,就得受苦。我知道她会忍受一些什么。她会挨饿,遭受折磨和羞辱。我要她把对人的惩罚作为向上帝供奉的祭品加以接受。我要她愉快地加以接受。她遇到了我们当中为数不多的人才能得到的机会。上帝实在善良和仁慈。”

    戴维森的声音兴奋得不住颤抖,从他的嘴里倾泻而出的激动话语,几乎无法听清。

    “整天我都跟她一同祷告,离开她以后,我又接着祷告。我竭尽全力地祈祷,这样耶稣就会把这个巨大的恩典赏赐给她。我要让她的心里热切地渴望接受惩罚,到头来,即便我提出放她走,她也会加以拒绝。我要让她感到,坐牢的痛苦惩罚就是她放在我们神圣的主脚下的感恩供品,主就是为了她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日子过得慢悠悠的。整幢房子里的人一心想着楼下那个遭受折磨的不幸女子,全都生活在一种反常的兴奋之中。她活像是一个准备用来进行野蛮血腥的鬼神祭典的牺牲品。恐怖使得她麻木不仁,她简直无法让戴维森离开她的眼前;只有戴维森跟她待在一起,她才具有勇气,她紧紧抓住他不放,就像一个依附于他的奴隶。她经常哭泣,也念念《圣经》,做做祷告。有时候,她筋疲力尽,感觉迟钝。那会儿,她倒确实盼望她的苦难早点到来,因为在她看来,这能为她提供一条出路,一条直接而明确的出路,使她可以摆脱目前的痛苦。对于眼下遭受的那种模糊不清的恐怖,她已经无法再忍受多久了。她带着满身罪恶,放弃了一切个人的虚荣,蓬头垢面,穿着那件花里胡哨的晨衣,在房间里懒洋洋地走来走去。她已经连续四天不脱睡衣,也不穿长袜了。她的房里乱七八糟,肮脏不堪。同时,大雨仍然无情地下个不停。你觉得天上的雨水总该倒空了吧,但是雨水仍然直接、猛烈地倾泻而下,不断敲打着铁皮房顶,周而复始,简直叫人发疯。所有的东西都有些潮湿,黏糊糊的。四面的墙壁,放在地上的皮靴都发了霉。在难以入眠的夜晚,蚊子愤怒地嗡嗡叫着。

    “哪怕雨水只停上一天,日子也就不会这样难受了。”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们都盼望星期二早些到来,到那天去旧金山的轮船会从悉尼到达这儿。这种紧张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就麦克费尔医生而言,他只希望早些摆脱这个命途多舛的女人,他的怜悯与怨恨都被这种心情压倒了。无法避免的事儿就只得接受。他感到只要那条船起航了,就连自己的呼吸也会变得顺畅自在一些。莎狄·汤普森按规定要由总督办公室的一名办事员押送上船。这个人星期一晚上来了一次,让汤普森小姐次日上午十一点钟做好准备。当时戴维森也在汤普森小姐的旁边。

    “我会设法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我打算亲自送她上船。”

    汤普森小姐没有说话。

    当麦克费尔医生吹灭蜡烛,小心翼翼地钻进蚊帐时,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噢,谢天谢地,这件事儿总算结束了。明儿这个时候,她就已经走了。”

    “戴维森太太也会高兴的。她说戴维森先生已经疲惫不堪了,”麦克费尔太太说,“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谁?”

    “莎狄。我从来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儿。真让我们感到渺小卑微。”

    麦克费尔医生没有答话,不久就睡着了。他十分疲劳,睡得要比往常香甜。

    次日早晨,有人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弄醒了。他吓了一跳,看到霍恩站在床边。这个生意人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叫医生不要声张,并且招呼他起身下床。霍恩通常总穿着他那身破旧的帆布衣服,但眼下却光着两只脚,系着当地人的拉瓦拉瓦。他突然显出野蛮人的样子,麦克费尔医生下床时,看见他身上刺了不少花纹。霍恩打了个手势,要医生到游廊上去。麦克费尔医生下床后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别出声,”霍恩悄没声儿地说,“有事要请你去一次。穿上外套和随便哪双鞋子。快一点儿。”

    麦克费尔首先想到的,就是汤普森小姐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我要不要带上医疗器械?”

    “快点儿,请快点儿。”

    麦克费尔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雨衣,穿上一双轻便运动鞋。他又出来和那个生意人会合,两个人一起悄悄地走下楼梯。朝着大路的正门开着,有六七个当地人站在门口。

    “出了什么事?”医生又问了一次。

    “请跟我来。霍恩说。

    他出了门,医生跟在后面。一小伙当地人又跟在后面。他们穿过大路到了海滩。医生看到一群当地人站在水边围着一个物体。他们加快步子赶了过去,大约走了二十多码。那些当地人看到医生到了,就让出一条路来。霍恩把他推向前去,接着他就看到一个可怕的东西,一半泡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原来那是戴维森的尸体。麦克费尔医生弯下身子——————他并不是一个遇到紧急情况就惊慌失措的人————把尸体翻了过来。脖子上有一道从左耳一直划到右耳的伤口,右手仍然握着那把用来切开脖子的剃刀。

    “他已浑身冰凉了,”医生说,“他一定已经死了好一阵子了。”

    一个小伙子刚才在去干活的路上,看到他俯伏在这儿,马上前来告诉我。你觉得他是不是自杀?”

    “是的。得派一个人去把警察找来。”

    霍恩用当地土话说了几句,两个年轻人就离开了。

    “咱们一定得等警察来了再离开这儿。医生说。“他们不能把他抬进我的房子。我可不想让他放在我的房子里。”

    “你照当局吩咐的做就是了,”医生严厉地回答说,“实际上,我看他们会把他抬到停尸所去。”

    他们就站在原地等候。霍恩从拉瓦拉瓦的褶子里掏出一根香烟,接着又递给医生一根。他们一边抽烟,一边眼睛紧盯着这具尸体。麦克费尔医生对这件事实在无法理解。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干?”霍恩问道。

    医生耸了耸肩膀。过了一会儿,当地警察就在一个海军陆战队士兵的带领下,抬着担架来了。紧接着,两三个海军军官和一个海军军医也赶来了。他们有条不紊地把一切都办妥了。

    “他的妻子怎么办?”一个军官说。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回到住处去穿点衣服。我会设法把消息告诉她。最好把尸体略微拾掇一下后,再让她见到。”

    “我想是该这么办。”海军军医说。

    麦克费尔医生回去后,发现他的妻子已经差不多穿戴好了。

    “戴维森太太为她的丈夫感到十分不安,”他一进门,妻子就对她这样说。“他一夜都没有上床安歇。戴维森太太听见他两点钟的光景离开了汤普森小姐的房间,但是他出去了。如果他从那会儿起一直四处转悠,那他一定累得够呛。”

    麦克费尔先生把发生的事儿告诉了他妻子,并且要她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戴维森太太。

    “可是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她惊恐万状地问道。

    “我想不出来。”

    “但是我不能告诉她,我做不到。”

    “你一定得去。”

    她害怕地瞅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他听到她走进戴维森太太的房间。他待了稍许一会儿,竭力振作精神,然后才开始刮脸、梳洗。他穿好衣服以后,就坐在床上,等候他的妻子。她终于回来了。

    “她想要见他。”她说。

    “他们已经把他抬到停尸所去了。咱们最好陪她一块儿去。她表现得怎么样?”

    “我想她完全惊呆了,一声都没有哭,但是却像风中树叶似的不住颤动。”

    “咱们最好马上就去。”

    他们敲了敲门,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她脸色煞白,但是眼睛里却没有泪水。在医生看来,她似乎出奇地冷静。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顺着大路出发了。到了停尸所,戴维森太太开口了。

    “让我一个人进去见他。”

    他们站在一旁。一个当地人开门让她进去,随即把门关上。他们坐下来等候。有一两个白人走来低声和他们说话。麦克费尔医生又把自己了解的有关这场悲剧的情况对他们说了一遍。最后那扇门悄悄地打开了,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他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现在准备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冷酷而镇定。麦克费尔医生无法理解她的眼神。她那苍白的脸神色严厉。他们慢慢地往回走去,一句话也不说,最后走到转弯角上,对面就是他们的住处。戴维森太太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一下子都站定了,停了一会儿。一阵难以置信的声音闯进了他们的耳鼓。沉寂了那么多天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大声刺耳地放着散拍乐。

    “这是怎么回事?”麦克费尔太太惊恐地喊道。

    “咱们继续走吧。”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走上台阶,进了门厅。汤普森小姐正站在房门口,跟一个水手聊天。她身上突然起了一种变化。她不再是过去几天那种提心吊胆、度日如年的模样了。她把自己所有的漂亮行头都穿到身上,白色的衣衫,擦得雪亮的皮靴,靴口上圆鼓鼓地露出她那套在棉纱袜子里的两条胖腿;她的头发经过精心梳理,头上戴着那顶堆满鲜艳俗气花朵的大帽子。她脸上抹了脂粉,两条眉毛画得又粗又浓,嘴唇涂得血红。她把身子挺得笔直,又是他们最初见到的那副招摇过市的女王姿态了。在他们进门时,她突然嘲弄地放声大笑;接着,戴维森太太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汤普森小姐嘬起嘴里所有的唾沫,啐了出来。戴维森太太吓得往后一缩,脸蛋上也突然出现了两点红色。随后,她用双手捂着脸跑开,赶紧冲上楼梯。麦克费尔医生心头火起,他一把推开那个女人,走进她的房间。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嚷道。“让那个该死的留声机停下。”

    他走过去,一下子把唱片拿了下来。汤普森小姐也对他发起火来。

    “嗨,大夫,你给我收起这一套吧。你究竟到我的房间里来干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嚷道。“什么意思?”

    汤普森小姐挺起腰杆。她脸上露出的那副鄙夷的神情,或是她答话时那种轻蔑和痛恨的语气,谁都无法用言语来加以形容。

    “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些肮脏下流的蠢猪!你们全是一路货,全都一样。蠢猪,蠢猪!”

    麦克费尔医生倒抽了一口凉气,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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