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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是上床的时候了,等到他们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眼前就会出现陆地。麦克费尔医生点起烟斗,身子伏在船的护栏上,寻找着天空中的南十字星座。在前线待了两年,身上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竟然久久无法收口,如今他很高兴能在阿皮亚安安静静地至少住上十二个月,而且就在旅行途中,他已经感到好多了。有些旅客次日要在帕果帕果下船,那天晚上他们刚刚举行了一场小型舞会,至今他的耳畔仍然轰响着自动钢琴的刺耳声音。可是甲板上终于安静下来了。在不远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正跟戴维森夫妇坐在长椅上聊天,就慢悠悠地朝那儿走去。等他在灯光底下坐定,摘掉帽子,你就可以看到他长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头顶已经秃了一块,与红色头发相配的红色皮肤上满是雀斑。他年已四十,身材瘦削,长着一张干瘪的脸,行事刻板,有些学究的味道;说起话来轻声细气,一口苏格兰腔。

    麦克费尔夫妇和传教士戴维森夫妇由于同船航行而变得相当亲密,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趣味相投,而是因为彼此观念相似,他们都看不惯那些成日成夜地在吸烟室里玩扑克、打桥牌和饮酒的家伙,这就成了把他们两家联系在一起的主要因素。麦克费尔太太一想到他们夫妇俩竟然成为戴维森夫妇唯一愿意在船上交往的人,心中不禁颇为得意,甚至就连医生本人,尽管有些腼腆却并不愚蠢,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样的礼遇。只是由于他生性爱好争辩,晚上回到舱房后,总不免要对传教士夫妇吹毛求疵。

    “戴维森太太刚才说,要是没有咱们俩,她真不知道该怎样度过他们的旅程,”麦克费尔太太说,一面干净利索地梳理好她的假发。“她说在船上的这群人中间,只有咱们俩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

    “我并不认为传教士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竟然可以摆出一副臭架子。”

    “这可不是摆架子。我完全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戴维森夫妇要是混在吸烟室里的那伙粗人中间,那就太不合适了。”

    “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创始人可并不这样孤芳自赏。”麦克费尔医生格格地笑着说。

    “我一再叫你不要拿宗教开玩笑,”他妻子答道,“我可不喜欢你这种脾气,亚历克。你从来不看别人的优点。”

    他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瞟了她一眼,但是没有搭腔。经过多年的夫妻生活,他认识到让他的妻子讲完最后一句,不再回嘴,就不大容易发生争吵。他赶在她前面脱掉衣服,爬到上铺,躺下身子,看点书好让自己入睡。

    第二天早上,医生走上甲板,船已经靠近海岸了。他用贪婪的目光瞅着这片陆地。眼前是一条狭窄的银白色沙滩,后面紧接着便是隆起的草木繁茂的山冈。浓密的绿色椰子树几乎伸展到水边,树丛中可以看到萨摩亚人的草屋,还有时隐时现、白得耀眼的小教堂。戴维森太太走来站在他的身旁,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脖子上戴着条金项链,下面晃动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矮小,褐色而缺乏光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在一副无形的夹鼻眼镜后面,是两只鼓出来的蓝眼睛。她长着一张长脸,样子好像绵羊,但却并不给人留下愚蠢的印象,反倒显得极为机警。她的动作犹如空中的飞鸟一样敏捷。但她身上最突出的一点还是她的嗓音,声调很高,尖利刺耳,毫无抑扬顿挫,听上去生硬单调,活像风钻钻孔发出的无情喧嚣,弄得你神经紧张。

    “这儿对你来说一定跟家乡一样了。”麦克费尔医生说,脸上带着淡淡的、勉强的笑容。

    “我们那儿是地势低平的岛屿,你知道,跟这儿不一样,是珊瑚岛。这儿是火山岛。到我们那儿还有十天的航程。”

    “在这些地方,那几乎就跟国内的下一条街道一样。”麦克费尔医生诙谐地说。

    “噢,这样说法不免有些夸张,但是在南太平洋地区,人们对于距离远近的看法是有一些不同。就这一点而言,你也说得没错。”

    麦克费尔医生微微叹了口气。

    “我很高兴我们不是驻在这儿,”她继续说,“据说在这儿,工作十分困难。轮船的停靠使居民无法安下心来。其次,还有设在这儿的海军基地;这对当地人也有不好的影响。在我们教区,没有这儿的那种需要全力对付的困难。当然也有一两个生意人,但我们注意使他们安分守己。如果他们不守规矩,我们就搞得他们待不下去,最后情愿离开。”

    她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用冷酷无情的目光凝视着这个青翠葱茏的岛屿。

    “对这儿的传教士来说,那简直是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们至少没有这样的麻烦,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上帝才好呢。”

    戴维森的教区是由萨摩亚以北的一群岛屿组成的,这些小岛疏疏落落地彼此相距很远,他经常要坐独木舟才能到达远处的岛上。在他外出的日子里,他的妻子就留在总部主持传教事务。麦克费尔医生一想到她必然会采用的管理方法的效率,不禁感到心里一沉。她说到当地人的腐化堕落,声音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虚假的激昂嫌恶的语调。她对怎样把握行事的分寸也有自己独特的标准。早在他们相识的初期,她就曾对他说:

    “你知道,我们最初在岛上安顿下来的时候,那些当地人的婚姻习俗实在叫我们感到震惊,我都简直无法向你叙述。我会告诉麦克费尔太太,让她转告你。”

    随后,他便看到自己的妻子和戴维森太太,把她们的帆布躺椅紧紧挨在一起,热切地交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当他为了活动一下身子,在她们面前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他听到戴维森太太激动的耳语,好似远处山间的激流。他也看到自己的妻子张大了嘴,脸色苍白,知道她虽然感到可怕,却仍听得得津津有味。到了夜晚,在他们的舱房里,她压低声音,把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向他复述了一遍。

    “怎么样,我对你说对了吧?”第二天早晨,戴维森太太得意扬扬地大声说。“你曾听到过比这更可怕的事儿吗?现在你不会奇怪,我为什么无法亲口告诉你了吧,对不对?就算你是一个医生,那也不行。”

    戴维森太太仔细端详医生的脸色,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自己的预期效果。

    “我们最初到那儿的时候情绪低沉,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要是我对你说,在随便哪个村子里都找不到一个正经姑娘,你肯定会不相信我的话的。”

    她是从严格专门的角度来使用正经这个词的。

    “戴维森先生跟我商讨了一番,我们决心要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禁止跳舞。这些当地人对跳舞简直入了迷。”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反对跳舞。”麦克费尔医生说。

    “昨儿晚上,我听到你邀请你太太跳舞时,就猜到了这一点。我认为男人和他自己的妻子跳舞并没有什么害处,但是她没有接受,倒叫我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咱们最好不要和别的那些人混在一起。”

    “在什么情况下?”

    戴维森太太透过夹鼻眼镜飞快地瞅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当然在白人中间,情况不大一样,”她继续说,“不过,我必须说我同意我丈夫的看法,他说,他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看着另一个男人搂着自己的妻子而袖手旁观。就我来说,自从结婚以后,我就没有跳过一次舞。可是当地人的舞蹈完全是另一回事。那种舞蹈不仅本身不道德,而且肯定会导致伤风败俗。无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扑灭了那种舞蹈。在我们那个地区,已经八年都没有人跳舞了,我想这么说是符合事实的。”

    眼下,他们的船已到了港口外面,麦克费尔太太也来到他们旁边。船急速地转了个弯,慢慢地驶了进去。这是一个陆地环抱的巨大海港,里面完全可以放得下整整一支作战舰队。四周青山突起,又高又陡。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迎着海上吹来的微风,就是坐落在花园当中的总督府。旗杆顶上无精打采地挂着一面星条旗。他们的船开过两三所整齐的平房和一个网球场,接着来到带有货栈的码头前。戴维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两三百码以外的那条纵帆船,那就是要把他们载到阿皮亚去的船只。岸上有一群从岛上各处跑来的当地人,他们神情热切,闹闹哄哄,心情愉快,有的是出于好奇,有的是赶来跟到悉尼去的旅客做买卖的。他们带来了菠萝,大串的香蕉,构树皮布,用贝壳或鲨鱼牙做成的项圈,胡椒木碗,以及作战独木舟的模型。美国水手穿着整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带着坦诚的神情,在人群中悠闲地走来走去。另外还有一小批官员。在卸行李的时候,麦克费尔夫妇和戴维森太太望着人群。麦克费尔医生看到大部分小孩和少年都患有雅司病,一种会引起毁容破相的疱疹,症状类似于慢性溃疡;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因为生平头一次看到象皮病患者而闪闪发亮。那些男人不是有条巨大、笨重的胳膊,就是拖着一条粗大变形的腿四处走动。这儿无论男女,腰间都系着拉瓦拉瓦。

    “这种衣服太不像话了,”戴维森太太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来禁止这种服装。如果人们除了在腰间系上一条红色棉布外,身上什么都不穿,那能指望人们具有道德吗?”

    “这种服装对于当地的气候倒是很合适的。”医生擦了擦头上的汗,说。

    他们已经上了岸,尽管还是清晨,天气已经闷热难受。帕果帕果四面环山,一点风都吹不进来。

    “在我们那些岛上,”戴维森太太用她那尖厉的嗓音继续说,“我们差不多已经根除了拉瓦拉瓦。有几个老头儿仍然系着这种玩意儿,但就是那么几个人了。女人们都穿上宽大的长罩衣,男人们则穿上长裤和汗衫。我们刚开始在那儿住下时,戴维森先生在他的一份报告里写道:如果不能使每个十岁以上的孩子都改穿长裤,这些岛上的居民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基督徒。”

    戴维森太太敏捷地扫了几眼飘浮到港口上空的浓重的乌云,开始掉雨点了。

    “咱们最好避一下雨。”她说。

    他们随着人群拥进一个用瓦楞铁皮盖的大棚,随后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戴维森先生也跟他们会合到一起。在旅途中,他对麦克费尔夫妇礼貌周全,但是没有他妻子那种交际的手段,老是独自在那儿看书。他沉默寡言,样子有点郁郁寡欢,让你觉得他的和蔼可亲,完全是他依照基督教义迫使自己履行的责任。他生性拘谨,甚至有些阴郁。他的模样也很奇特,个子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显得松松垮垮,两颊凹陷,颧骨高得出奇。他的神气好像一具死尸,可是看到他那极为丰满而性感的双唇,不禁又叫你感到吃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两只乌黑的眼睛又大又哀伤,深深地嵌在眼眶里。他的两只手长得十分好看,手指又大又长,让他显得浑身劲头十足。但是他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让你感到他身上蕴藏着一股受到压抑的激情。这股激情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却又隐隐叫你感到不安。他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

    如今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岛上正麻疹流行,这在当地的卡内加人中间是一种严重的、往往致命的疾病,就在那条要载着他们继续航程的纵帆船上,也有一个水手得了这种病。病人已给抬上岸去,送进了检疫站的医院,但是阿皮亚发来电报,指示说除非确定其他水手没有染上麻疹,否则这条纵帆船不得进入港口。

    “这就是说,我们在这儿至少得待上十天。”

    “但是,阿皮亚迫切需要我前去。”麦克费尔医生说。

    “这可没有法子。如果船上没有人再得病,这条纵帆船就可以载着白人旅客起航,但所有的当地人三个月之内都不得旅行。”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费尔太太问道。

    戴维森先生低声笑了笑。

    “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刚才跟总督谈过了。海边有个做生意的人,他有些房间出租。我的建议是等雨一停,咱们就去那儿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不要指望舒服,如果咱们有张床可以睡觉,头上有个屋顶,那就该谢天谢地了。”

    可是,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最后,他们打着雨伞,穿着雨衣出发了。这儿根本没有市镇,只有几座政府建筑,一两家店铺,后面的椰子和大蕉树丛中,还有几所当地人的住房。他们找的那幢房子,从码头走过去大约只要五分钟。那是一幢两层楼的木板房,每层都有宽敞的游廊,屋顶是用瓦楞铁皮盖的。房主是个混血儿,名叫霍恩,他妻子是当地人,身边围着几个皮肤褐色的孩子。他在底层开了一家小店,出售罐头食品和棉布。他领他们去看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在麦克费尔夫妇的房间里,除了一张破烂不堪的旧床、一顶千疮百孔的蚊帐、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和一个脸盆架,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他们神色沮丧地四下望了望。大雨仍然下个不停。

    “我只要取出一些非用不可的东西,用不着把行李都打开。”麦克费尔太太说。

    她正在打开一个手提箱的锁,戴维森太太走进房来,完全是一副干练麻利、行事敏捷的神气,令人丧气的环境对她一点没有影响。

    “要是你肯听从我的意见,那就赶快拿出针线来缝补一下蚊帐,”她说,“否则,今儿晚上你就一刻也别想合眼。”

    “有那么厉害吗?”麦克费尔医生说。

    “这是蚊子猖獗的季节。如果阿皮亚的政府官邸请你去参加宴会,你就会发现,太太小姐们都把她们的————她们的下身藏在发给她们的枕头套里。”

    “我真希望雨能停一会儿,”麦克费尔太太说,“要是太阳出来,我就可以花点心思把这个地方弄得舒服一点。”

    “哦,如果要等雨停下来,那可得等上好久呢。帕果帕果大概是太平洋地区雨水最多的地方。你知道,四周的群山,那个海湾,都招引雨水。无论如何,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人们都知道会下雨的。”

    她看了看麦克费尔医生,又看了看他太太,他们两个人无可奈何地站在房间的两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噘起嘴唇。她看出来得由自己来接手照管一切了。像他们这样不中用的人真叫她感到不耐烦,而她自然而然地双手发痒,想要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嗨,你把针线给我,我来给你补好这顶帐子,你继续打开行李拿东西。一点钟吃午饭。麦克费尔医生,你最好先到码头去一下,让他们把你的大件行李放到干燥的地方。你知道这些当地人的行事作风,他们很可能把你的行李一直放在那儿,任凭雨水冲刷。”

    医生又穿上雨衣,下楼去了。在门口,霍恩先生正在那儿跟两个人说话,其中一个就是他们所乘的那条船上的操舵手,另一个则是医生曾在船上见过好多次的二等舱旅客。操舵手是个矮小干瘪的汉子,身上脏得要命。他在医生出门的时候,朝着医生点头致意。

    “大夫,这次麻疹发生得真是糟糕,”他说,“看来你已经安顿好了。”

    麦克费尔医生觉得这个家伙有些放肆,但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不会轻易生气的。

    “是呀,我们在楼上有一个房间。”

    “汤普森小姐跟你们一块儿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操舵手用大拇指指了指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她大约二十七岁,体态丰满,样子漂亮,尽管有些粗俗。她穿着白色的衣衫,戴着一顶白色的大帽子,脚上穿着磨光的白羊羔皮长筒靴,上面圆鼓鼓地露出套在白色棉纱袜子里的胖胖的腿肚子。她讨好地朝麦克费尔医生笑了笑。

    “这个家伙租给我那么小一间房,竟然敲竹杠要我一块五毛一天。”她嗓音嘶哑地说。

    “乔,我跟你说她是我的朋友,”那个操舵手说,“她顶多只能付一块钱一天。你务必照这个价钱让她住下。”

    房主身体肥胖,态度平和,静静地微笑着。

    “好吧,要是你这么说,斯旺先生,我来看看有什么法子没有。我要去和我的太太商量一下,要是能够少收点钱,我们一定照办。”

    “别跟我来这一套,”汤普森小姐说,“咱们现在就定下来。那个房间,我出一块钱一天,多一个子儿也不行。”

    麦克费尔医生笑了,他钦佩她讨价还价的那股死皮赖脸的劲儿,他自己则总是人家要多少钱就付多少。他宁愿多付几个钱而不肯讨价还价。房主叹了口气。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面上,我就收一块钱吧。”

    “这才像话,”汤普森小姐说,“进来喝杯酒吧。斯旺先生,请把我的旅行袋拿给我,那里面有一瓶上好的黑麦威士忌。大夫,你也来吧。”

    “哦,谢谢你,大概喝不成了,”他回答说,“我要去看看我们的行李是不是都放好了。”

    他跨出门来到雨水当中。瓢泼大雨从港口那边刮来,对岸一片模糊。他在路上与两三个当地人擦肩而过,他们都光着身子,只在腰间系着拉瓦拉瓦,头上撑着一把巨大的雨伞。他们走路的姿势十分好看,身躯挺直,动作从容。他们经过的时候都朝他笑笑,并用一种古怪的语言跟他打招呼。

    麦克费尔回到住处差不多已是午饭时分。他们的饭菜就摆在房主的客厅里。这个房间并不是供住宿用的,而是为了装饰门面,里面有股发霉、阴郁的气息。靠着四周的墙壁,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印花长毛绒面的沙发,天花板中央,吊着一盏镀金枝形吊灯,四周包了一圈黄色薄纸,免得苍蝇汇集在吊灯上。戴维森先生并没有前来吃饭。

    “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了,”戴维森太太说,“我猜总督一定留他吃饭了。”

    一个当地小姑娘给他们端来一盘牛肉饼。过了一会儿,那个生意人也来看看客人的饭菜是不是都上齐了。

    “我知道我们有一位同住的旅客,霍恩先生。”麦克费尔医生说。

    “她租了一间房,就是这么回事,”那个生意人回答说,“伙食自理。”

    他看了看两位太太,露出一副奉承讨好的神气。

    “我安排她住在楼下,免得碍事。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也是那条船上的人吧?”麦克费尔太太问道。

    “是的,太太,她住的是二等舱。她要到阿皮亚去,那儿有个出纳员的差事等着她去干。”

    “哦!”

    生意人走了以后,麦克费尔说:

    “我想她独自在房间里吃饭一定怪无聊的。”

    “如果她住的是二等舱,我想她大概宁愿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戴维森太太回答说,“我真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船上的操舵手带她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场。她姓汤普森。”

    “该不是昨晚跟操舵手跳舞的那个女人吧?”戴维森太太问道。

    “准是那个女人,”麦克费尔太太说,“当时我很纳闷她究竟是干什么的。在我看来,她显得有些放荡。”

    “一点也不端庄娴雅。”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接着谈了一些别的事儿,饭后,由于一大清早就起来了,他们都有一些倦意,便各自分手回去午睡。等到他们一觉醒来,尽管天色仍然灰暗,乌云低垂,但是雨却不下了。他们到大路上去散步,那条大路是美国人沿着海湾修建的。

    回来时,他们发现戴维森也刚刚进门。

    “我们可能要在这儿待上两个星期,”他气恼地说,“我跟总督争论了一番,但总督说他毫无办法。”

    “戴维森先生渴望回去工作。”他妻子说,用焦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我们已经离开了一年,”他说,一边在游廊上走来走去,“海外传教事务已经交给当地传教士负责,我十分担心他们会放任自流,把事情搞糟。他们都是好人,我不会说什么来责怪他们。他们既虔诚,又敬畏上帝,都是真正的基督徒——————他们的基督精神会使国内许多所谓的基督徒脸红——————但可惜他们缺乏干劲。他们可以一次捍卫自己的原则立场,也可以再次捍卫自己的原则立场,但他们无法始终捍卫自己的原则立场。要是你把传教事务交给当地传教士负责,无论他看上去多么信实可靠,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发现已经逐渐滋生了一些弊端恶习。”

    戴维森先生停下了脚步。他身材又高又瘦,两只大眼睛在苍白的脸上闪闪发亮,看上去确实不同寻常。从他那充满激情的手势和深沉洪亮的声音中,似乎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真诚。

    “我期望能把工作给我安排好,我就可以行动起来,马上行动起来。如果大树已经腐朽,就该把它砍掉,扔到烈火之中。”

    晚上,吃完了晚茶点(那是他们一天当中吃的最后一顿)之后,他们坐在那间气氛拘谨的客厅里,太太们做着活儿,麦克费尔医生抽着烟斗,那个传教士就把自己在群岛上的工作讲给大家听。

    “我们刚到那儿的时候,他们压根儿没有原罪的观念,”他说,“他们一条接一条地违反十诫,而且根本不知道这样做是罪过的。我觉得把原罪的观念灌输给当地人,那才是我工作中最难做的部分。”

    麦克费尔夫妇早已知道戴维森先生在遇到他的妻子以前,已经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五年之久。她曾经在中国传教,他们是在波士顿认识的,当时两个人利用回国休假的部分时间,参加了那儿举行的海外传教士大会。结婚之后,他们就被派遣到这些岛上来一直工作到现在。

    在他们和戴维森先生的历次谈话中,有一点表现得十分清楚,那就是这个人百折不回的勇气。他是一个行医的传教士,随时都有可能给叫到群岛中的各个岛屿去。雨季的太平洋波涛汹涌,在这种时节,就连捕鲸船都不十分安全,而他却经常坐着独木舟前去出诊,情况十分危险。但是遇到有人生病或出了事故,他从来都不犹豫。有十多次,他都是彻夜从船里往外舀水,方才死里逃生。戴维森太太不止一次地认定他已经没命了。

    “有时我恳求他不要去了,”她说,“或者至少等到天气稳定下来再走,但他从来不听。他生性固执,一旦拿定了主意,什么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要是连我自己都害怕,那我又怎么能要求当地人相信上帝呢?”戴维森大声说。“但是我不害怕,我决不害怕。他们知道,当他们遇到困难前来向我求助的时候,只要是在人力所能做到的范围内,我就一定前去。你们以为我在给上帝行道的时候,上帝会把我丢下不管吗?实际上,风本来就是按照他的指示刮起来的,海浪也是按照他的命令汹涌翻腾的。”

    麦克费尔医生是一个胆怯的人。他始终无法习惯炮弹从战壕上空呼啸而过的情景。他在前沿阵地的包扎站做手术的时候,总是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以致汗水不住从脑门上流下来,把眼镜都弄模糊了。如今他看着传教士,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但愿我也能说我从来都不害怕。”他说。

    “但愿你能说自己一向相信上帝。”戴维森反驳道。

    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天晚上,传教士的思绪又回到了他和妻子在群岛上度过的最初那段日子。

    “有时候,戴维森太太和我四目相对,泪流满面。我们日日夜夜不停地工作,却看来似乎毫无进展。那会儿,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我感到情绪低落的时候,当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是她给了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太太低头看着手里的活计,消瘦的脸蛋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她的两只手微微颤抖,心里激动得不敢开口说话。

    “没有人来帮助我们。我们孤军奋战,远离几千英里外的同胞,周围一片黑暗。每当我心灰意懒、疲惫不堪的时候,她就会把手头的工作放到一旁,拿起《圣经》来念给我听,直到宁静重新降临到我的身上,正如睡意降临到孩子的眼皮上一样。最后她合上经书,对我说:‘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我们都要拯救他们。’于是我又感到对上帝的坚强信念。我回答说:‘是呀,有了上帝的帮助,我一定会拯救他们,我必须拯救他们。’”

    他走了几步站到桌子面前,好像那儿就是教堂的读经台。

    “你们知道,那些当地人生性极为堕落,简直无法使他们看到自己身上的邪恶。我们不得不从他们习以为常的举动中定出什么是罪恶。我们迫不得已,不仅把通奸、说谎和偷盗定为罪恶,而且把赤身露体、跳舞和不去教堂也定为罪恶。我把姑娘露出胸部和男人不穿长裤都定为罪恶。”

    “你是怎么做的?”麦克费尔医生颇为惊讶地问道。

    “我规定了罚款。显然要让人们意识到什么行为是罪恶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做出这种行为时惩罚他们。他们不上教堂,我就罚他们钱;他们跳舞,我也罚他们钱;他们衣着不当,我再罚他们钱。我定下一张处罚表。每一项罪恶都得用金钱或劳役来加以处罚。最后我总算使他们明白了。

    “但他们从来没有拒绝付款吗?”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传教士反问道。

    “哪个人要设法跟戴维斯先生对抗,那可真是胆大包天了。”他的妻子说道,同时紧紧抿住了嘴唇。

    麦克费尔医生用惶惑不安的目光瞅着戴维森。他听到的情况使他感到震惊,但他不愿意把自己不以为然的态度表示出来。

    “你得记住,我的最后一招,就是开除他们的教籍。”

    “他们会在意吗?”

    戴维森微微一笑,轻轻地搓着双手。

    “那样他们就无法卖掉自己的椰肉干了。他们出去捕鱼,也就得不到自己应有的一份。这差不多就意味着挨饿。是呀,他们可在意了。”

    “给他说说弗雷德·奥尔森的事情。”戴维森太太说。

    传教士把他那双激情四射的眼睛紧盯着麦克费尔医生。

    “弗雷德·奥尔森是一个丹麦商人,他已经在那些岛屿上待了好多年。在做买卖的人当中,他算是很有钱的。我们到那儿去的时候,他不大高兴。你知道,他在那儿几乎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他收购当地人的椰肉干,爱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而且是用货物和威士忌来加以支付。他娶了一个土著妻子,但他公然对她不忠实。他是一个酒鬼。我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他毫不理会,竟然还嘲笑我。”

    戴维森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变得十分低沉,而且有一两分钟没有说话,这种沉默中充满了威胁。

    “不出两年,他就成了一个落魄潦倒的人,他在二十五六年中积聚起来的财物,荡然无存。我把他搞得倾家荡产,最后他不得不像个穷叫花子似的前来找我,哀求我给他几个钱,好买张船票返回悉尼。”

    “我真希望你能见到他来找戴维森先生时的那副样子,”传教士的妻子说,“他原来是个相貌堂堂、体格强壮的人,身上肉也不少,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但那时候,他浑身哆嗦,整个人的形体似乎少了一半,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头儿。”

    戴维森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夜色,天又开始下雨了。

    突然,楼下传来一种声音,戴维森转过身子,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妻子。这是留声机的声音,响亮、刺耳,沙沙地奏出一支节奏强烈的曲子。

    “那是什么?”他问道。

    戴维森太太把鼻子上的眼镜扶扶正。

    “有个二等舱的旅客租了这幢房子里的一个房间,我想声音大概是从那儿来的。”

    他们默默地听着,不一会儿,就传来跳舞的声音。接着,音乐声停了下来,他们又听到啪啪地开酒瓶和热闹地大声谈话的声音。

    “她大概是在给船上的朋友举行欢送会,”麦克费尔医生说,“船十二点钟起航,对吧?”

    戴维森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可以走了吗?”他问他的妻子说。

    她站起身来,折叠好手里的活计。

    “是的,我想可以走了。”她回答说。

    “现在上床还早吧,对不对?”医生说。

    “我们还要念好一阵子书呢,”戴维森太太解释说,“不管我们在哪儿,晚上临睡前都要念一章《圣经》,根据评注做些研究,你知道,并且加以全面的讨论。这是对心灵的极好的训练。”

    两对夫妇彼此道了晚安,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麦克费尔医生和他太太了。他们有两三分钟没有说话。

    “我想还是把纸牌去拿来。”最后医生开口说道。

    麦克费尔太太充满疑虑地望着他。跟戴维森夫妇的谈话使她感到有点不安,但是她又不愿明说他们最好不要玩牌,因为戴维森夫妇随时都可能进来。麦克费尔医生把纸牌拿来,她便在一旁看着他一个人摆出牌来打通关,尽管心里不免朦胧地感到有点内疚。楼下仍然传来狂欢作乐的声音。

    次日天气相当晴朗,麦克费尔夫妇为了打发他们不得不在帕果帕果度过的两个星期百无聊赖的日子,便试图尽力而为,排解愁闷。他们一直走到码头,从箱子里拿出几本书来。医生拜访了海军医院的外科主任,还跟着主任一起去巡查病床。他们在总督府留下了登门拜访的名片。在路上,他们遇到了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意,汤普森小姐则用响亮、欢快的声音回了句“早上好,大夫”。她仍然像前一天那样,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衫,下面穿着一双发亮的高跟白皮靴,靴口上仍然圆鼓鼓地露出她那两条胖腿,在这片充满异国情调的场景衬托下显得颇为奇特。

    “我得说,她穿得有点儿不大合适,”麦克费尔太太说,“在我看来,真是俗不可耐。”

    等他们回到住处的时候,汤普森小姐正在游廊上跟房东的一个肤色浅黑的孩子玩儿。

    “跟她打个招呼吧,”麦克费尔医生低声对他妻子说,“她独自一人待在这儿,咱们不理睬她不大好。”

    麦克费尔太太为人腼腆,但她一向惯于按照自己丈夫的吩咐行事。

    “我想咱们都是这儿的房客。她有些笨嘴拙舌地说。

    “困在这么一个偏僻的鬼地方,真是够呛,你说对不对?”汤普森小姐答道。“他们说我找到一个房间住,就算运气的了。我可无法住在当地人的房子里,但有些人却不得不住在那儿。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连一家旅馆也没有。”

    她们又谈了几句。汤普森小姐说话声音很响,而又絮絮叨叨,显然很愿意谈下去,但麦克费尔太太却没有多少话儿可以闲扯,不久她就说道:

    “噢,我想我们得上楼去了。”

    晚上,他们坐下来用晚茶点的时候,戴维森跨进门就说:

    “我看到住在楼下的那个女人跟几个水手坐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跟那些人认识的。”

    “她在交往方面相当随便。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闲散无事、漫无目的地度过一天,反而感到疲惫不堪。

    “要是照这个样子过上两个星期,我真不知道到头来咱们会有什么感觉。麦克费尔医生说。

    “唯一的法子就是把日子分成几段,从事不同的活动,”传教士回答说,“我打算每天花几个小时来看书,抽几个小时来活动身子,不管晴天还是阴雨——

    ——在雨季,你根本无法考虑天是不是下雨——————另外再用几个小时来消遣娱乐。”

    麦克费尔医生充满疑虑地望着他的同伴。戴维森的活动安排使他心情压抑。他们又是吃的牛肉饼。看来这就是厨师唯一会做的菜。接着楼下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戴维森听到后便神情不安,但是没有说什么。男人的声音也传了上来。汤普森小姐的客人们正在合唱一支有名的歌曲,不久他们听到里面也有汤普森小姐那响亮、刺耳的声音,而且夹杂着喊叫声和笑声。楼上的四个人,尽力设法不让谈话中断,却又不由自主地倾听着楼下叮当作响的碰杯声和吱嘎吱嘎拖动椅子的声音。显然又来了好多人。汤普森小姐正在举行晚会。

    “我不明白她怎么引来了那么多人。”麦克费尔太太突然打断了传教士和她丈夫之间有关医学的谈话。

    这说明她的思绪转到那儿去了。戴维森的脸部不住抽搐,表明虽然他嘴上在谈论科学的东西,但是脑子里想的也是同一桩事儿。正当医生平铺直叙地讲述他在佛兰德斯前线的经历时,他猛地大叫一声,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太太问道。

    “准是那样。我怎么早就没有想到呢。她是从伊维雷来的。”

    “这不可能。”

    “她是在火奴鲁鲁上船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她竟然在这儿仍干这种营生,就在这儿!”

    他怒气冲天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伊维雷是什么地方?”麦克费尔太太问道。

    戴维森用阴沉的目光望着她,震惊得声音不住颤抖。

    “那是火奴鲁鲁罪恶的源头,那儿的红灯区,也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伊维雷位于火奴鲁鲁市区的边缘。你顺着港口附近的小街,在黑暗中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就来到一条空寂无人的街上,路面上布满车辙,坑坑洼洼。接着你突然来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场所,街道两旁都有停放汽车的位置,开了好多家酒吧,都布置得花里胡哨,灯火辉煌,每家酒吧都传出自动钢琴刺耳的声音。路边还有理发店和烟草铺。那儿气氛活跃,有种马上可以寻欢作乐的感觉。你再转进左边或右边的一条狭窄的小巷,因为那条街把伊维雷一分为二,就发现自己来到了红灯区。眼前出现了一排排小平房,都干净、整齐地漆成绿色;各排平房之间的通道又宽又直,设计得好像一座花园城市。那个地方规矩匀称,井然有序,整洁漂亮,外表显得堂堂正正,既具有嘲讽的意味,又叫人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寻欢作乐从来没有搞得这样富有条理,秩序井然。通道上偶尔有盏路灯照明,但要是没有从敞开的平房窗户里照出来的灯光,那儿就会一片漆黑。男人们四处转悠,察看着坐在窗前的娘们,她们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做针线活儿,大部分时间都根本不对路过的行人瞅上一眼。这些行人与窗里的娘们一样,也是来自各个国家。那儿有美国人,港口里的船舶上的水手,炮舰上下来的水兵,都喝得醉醺醺的,还有从驻扎在岛上的兵团出来的士兵,有白人也有黑人;那儿有日本人,他们三三两两地信步闲行;有夏威夷人,有穿着长袍的中国人,还有戴着式样怪诞的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都默不作声,似乎情绪压抑。情欲总是忧郁的。

    “那是太平洋地区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激动地大声喊道,“海外传教团多年来一直在鼓动取缔这个场所,最后当地的报界也予以响应。但是警察仍然不肯采取行动。你知道他们的论点。他们说恶行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最好的做法就是划定区域,加以控制。实际情况是他们收了钱,给买通了。他们收了酒吧老板的钱,收了地痞流氓的钱,也收了那些娘们的钱。直到最后,他们才被迫采取行动。”

    “在火奴鲁鲁停泊时,我从送到船上来的当地报纸上看到了这条新闻。”麦克费尔医生说。

    “伊维雷那个罪恶和可耻的地方,就在我们到达的那一天不复存在了。那儿所有的人都受到审判。我真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有马上就想到这个女人是什么货色。”

    “经你这么一说,”麦克费尔太太说,“我记起来了,就在我们那条船起航前几分钟她才上船的,记得我当时想到她把时间安排得真是紧凑。”

    “她竟然敢到这儿来!”戴维森怒气冲冲地嚷道。“我决不允许出现这种事儿。”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麦克费尔问道。

    “你想我会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决不让这幢房子变成——————变成……”

    他想找一个太太们听了不会觉得刺耳的词儿。他心情激动,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已经惨白的脸庞显得更加惨白。

    “听上去,楼下房间里好像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眼下你就前去,是不是有点草率呢?”

    传教士鄙夷地朝他看了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就冲出门去了。

    “如果你以为戴维森先生会因为个人的安危就心怀畏惧,而不去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戴维森的妻子说。

    她坐在那儿,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露出一点红色,注意听着楼下会发生什么事儿。他们都在留神倾听。他们听到戴维森噔噔地跑下木头楼梯,砰地推开房门,歌声突然停了下来,但是留声机仍在放着庸俗下流的曲子。他们听到戴维森的说话声,接着是什么重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音乐声停止了。原来他把留声机扔到地上。随后他们又听到戴维森的说话声,但是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接着是汤普森小姐的声音,又高又尖,随后又是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好像几个人在一起放声大叫。戴维森太太倒抽了一小口凉气,把自己的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费尔医生游移不定地看看她,又看看他的妻子。他不想下楼,但他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期望他下去。接着传来一阵好像扭打的声音。现在吵闹声可以听得更清楚了。也许戴维森被人们撵了出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出现了片刻的静寂,随后他们听到戴维森又跑上楼来。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想该去看看他。”戴维森太太说。

    她站起身来,走出房去。

    “如果需要我的话,就喊一声。”麦克费儿太太说。等到那位太太走了以后,她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为什么他要多管闲事?”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接着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因为留声机又开始响了起来,好像是公然挑衅,有几个嘲弄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唱着一首淫秽下流的歌儿。

    次日,戴维森太太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她诉说自己头痛,样子显得干枯衰老。她告诉麦克费尔太太,传教士一夜都没有合眼;整个晚上都极为焦虑不安,清晨五点钟,就起床出门去了。有人朝他身上泼了一杯啤酒,他的衣服都弄脏了,一股臭味。可是,戴维森太太一提到汤普森小姐,她的眼中就闪现出阴沉的怒火。

    “她公然藐视戴维森先生,总有一天会后悔莫及的,”她说,“戴维森先生心地善良得不得了,无论哪个人遇到困难,只要前去找他,都不会得不到安慰。但是他对罪恶毫不留情,一旦激起了他的义愤,简直势不可当。”

    “哟,那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呢?”麦克费尔太太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说什么也不愿处于那个贱货的境地。”

    麦克费尔太太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摆出一副洋洋得意、充满自信的神态,确实令人有些惶恐不安。那天早上,她们一起出去,并排走下楼去。汤普森小姐的房门开着。她们看见她披着一件肮脏的晨衣,在暖锅里烧着什么。

    “早上好,”她大声说,“今儿早上,戴维森先生好点了吗?”

    她们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把头昂得高高的,好像眼前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可是,当她迸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时,她们不禁涨红了脸。戴维森太太猛地朝她转过身去。

    “你竟敢对我说话,”她高声喊道,“要是你侮辱我,我就叫人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嗨,是我请戴维森先生来串门的吗?”

    “别理她。”麦克费尔太太赶紧低声说。

    她们朝前走去,一直走到汤普森小姐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地方。“她真不要脸,真不要脸。”戴维森太太大声嚷道。

    她气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了。

    她们在回去的路上,又见到汤普森小姐悠闲地朝码头走去。她把自己所有漂亮的行头都穿上了。她那顶特大的白帽子上堆着庸俗而艳丽的花朵,特别显眼。她走过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地向她们大声招呼。站在路旁的几个美国水手看到这两位太太板着脸儿、冰冷的目光,不禁咧开嘴笑了。她们刚一进门,雨就又下起来了。

    “我想她可要把那身漂亮的衣服糟蹋了。”戴维森太太幸灾乐祸地说。

    他们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戴维森才回来,全身都湿透了,却不肯去换衣服。他坐下身来,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刚吃了一口东西便不肯再吃了,呆呆地望着斜着飘落下来的雨。戴维森太太对他说了与汤普森小姐两次相遇的经过,他仍然没有搭腔。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表明他什么都听到了。

    “你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让霍恩先生把她从这儿赶出去?”戴维森太太问道。“咱们不能忍受她的侮辱。”

    “但她似乎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去。”麦克费尔说。

    “她可以住在当地人的家里。”

    “这样的天气,住在当地人的茅屋里,一定怪不舒服的。”

    “我曾经在那样的茅屋里住过好多年。”传教士说。

    那个土著小姑娘端来了煎香蕉,他们每天都吃这样的甜点,戴维森先生转身朝着她说道:

    “去问一声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好前去看她。”

    小姑娘羞怯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你干什么要去看她,阿尔弗雷德。”他的妻子问道。

    “去看她是我的责任。我要把每个可以改过自新的机会都给她,否则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你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她会侮辱你的。”

    “让她侮辱我好了,让她朝我吐唾沫好了。她也有永恒的灵魂,我必须竭尽全力地去拯救她的灵魂。”

    戴维森太太的耳朵里仍然回响着这个妓女嘲弄的笑声。

    “她干得太过分了。”

    “难道已经不能得到上帝的慈悲了吗?”他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声音也变得柔和悦耳了。“绝对不会。一个罪人的罪恶也许比地狱还深,但是他仍然可以得到耶稣基督的爱。”

    小姑娘把口信带了回来。

    “汤普森小姐向您致意。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营业时间内光临,其他时间她都在房里恭候。”

    他们听了都绷着脸儿,闷声不响。麦克费尔医生赶紧收起已经浮现在他嘴唇上的笑意。他知道,如果他觉得汤普森小姐老脸皮厚的做法相当有趣,他的妻子准会感到恼火。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完午饭。饭后,两位太太就起身拿出她们的活计。麦克费尔太太又开始编织一条围巾,自从战争以来,她已经不知编织了多少条了,医生则点着了烟斗。可是戴维森却仍然坐在椅子里,出神地盯着桌子。最后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出房去。他们听见他走下楼去,又听见在他敲门时汤普森小姐带着藐视的口气说的那声“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那儿待了一个小时。麦克费尔医生则瞅着连绵的雨水,这开始叫他心烦意乱。这儿的雨水不像我们英国的蒙蒙细雨,轻轻地落在大地上,而是毫不留情,有些叫人害怕。你感到它体现了原始的大自然力量所具有的敌意。雨水并不是倾盆而下,而是奔流不息,好像洪水从天而降。雨水持续不断地打在瓦楞铁皮屋顶上,简直要使人发疯。看来雨水也会狂怒不已。有时候,你觉得如果雨水再不停下来,你一定会尖声叫喊起来。接着,你又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心里充满苦恼和绝望。

    传教士回到楼上来,麦克费尔转过脸来,两位太太也抬起头来。

    “我给了她所有的机会,我劝她痛改前非。她真是一个邪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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