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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木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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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加斯艰苦的工作情况和磨出老茧的手,他又有点儿可怜他。

    “您太妙了!”他对奥尔加斯说,“连每年费心改一下仅有的两个证人的岁数,您都不做。在四年期间,二十四本登记簿始终是一个样儿;一个证人永远是二十四岁,另一个永远是三十六岁。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纸片……您是公务员,国家为您执行公务是发了薪金的。对不对?”

    “对。”奥尔加斯答道。

    “好吧。这样的工作状况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您都不配在您的办公室里多留一天。但我不想采取行动。我给您三天时间。”他说着看了看表,“从现在起,我在波萨达斯停留三天,晚上十一点在船上过夜。我给您的期限是星期六晚上十点,到时您得把整理好的登记簿交来。否则,我就处理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奥尔加斯回答。

    他把来访者送到门口,来访者态度生硬地对他挥挥手,便骑马疾驰而去。

    奥尔加斯慢腾腾地踩着滚动的火山岩碎石,登上高地。等他去完成的任务真够黑的,比他在晒热的屋顶上那上了黑油泥的木瓦片更黑。他心里估算每页登记文件要花多少分钟,这是他为挽救自己职务所需要的时间,有了这个职务他才有继续解决防雨问题的自由。他仅有的财源是当时国家交他管理的那些户籍登记簿。因此,他必须博得国家的好感,而现在他的职务就悬在这么一根细丝上。

    因此,他决定把手上的沥青洗干净,坐到桌前去填写十二厚本户籍登记簿。他独自一人绝不可能在指定的时限内完成任务;就让他的仆人帮他,仆人管念,他管抄写。

    他的帮手是个十二岁的波兰小子,红头发,全身橙色皮肤上满是雀斑。他的睫毛是亚麻色的,淡得连从侧面也不太看得出来;他老把便帽戴到眼睛上方,因为他的眼睛怕光。他给奥尔加斯当仆人,给奥尔加斯做的永远是一种菜,主仆二人一起在橘树下用餐。

    在那三天里,波兰小子用来做饭的那个奥尔加斯的试验灶没有生过火。波兰小子的母亲受托每天早上送烤木薯到高地上来。

    奥尔加斯和他的秘书面对面坐在昏暗的、烤肉架般闷热的办公室里,一刻不停地干活,处长光着上半身,他的助手甚至在室内也把便帽拉到鼻子上方。三天里只听见波兰学生唱歌似的声音,接着听到的是奥尔加斯重复最后几个字低沉的声音。他们时不时吃点儿饼干和烤木薯,也不中断手里的工作;这样一直工作到傍晚。当奥尔加斯终于不得不双手叉腰或高举双手勉强绕过竹林去洗澡时,清楚地说明他是累了。

    那几天北风刮个不停,热风摇撼着办公室的屋顶。但是,那个泥地的房间是高地上唯一有遮阴的角落;两个抄写人从屋里看得见橘树下有一片热得发白的方形沙地在颤动,仿佛整个午休时间里都在嗡嗡作声。

    奥尔加斯洗过澡,晚上又开始工作。他们把桌子搬到屋外,外面环境安静,然而叫人喘不过气。在高地上,在那黑暗中都能勾勒出轮廓的乌黑而又十分挺拔的棕榈之间,两个抄写人在马灯灯光下继续一页一页填写户籍登记簿,周围飞舞着彩绸般美丽的小飞蛾,它们纷纷落在马灯灯座下,另有许多散落在空白纸页上。这使工作更艰难,这些浑身斑斓的小飞蛾,是米西奥内斯在热得令人窒息的夜晚所奉献的最美的东西;这些绸缎般漂亮的小虫,不停地撞击这个快要握不住笔的人手中的笔,没有什么比它们更顽强的了————你也没法赶走它们。

    奥尔加斯在后两天只睡了四个小时,最后一夜没睡,独自在高地与棕榈、马灯及小飞蛾在一起。天空阴沉低垂,奥尔加斯觉得天空就压在他额头上。但是,深夜时分,透过寂静,仿佛听见一种低沉而遥远的嘈杂声————这是雨水打在丛林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确实,那天傍晚他已经看到东南方的天边十分黑暗。

    “就是这样,亚韦比里河也不能为所欲为……”他望着黑暗自言自语。

    曙光终于出现,太阳出来了,奥尔加斯提着马灯回到办公室,忘了把它挂在一个角落,由着它照亮地面。他独自继续填写。十点钟,波兰小子终于从疲乏中醒来时,还有时间帮他的东家;下午两点的时候,他东家的脸上满是油污而且脸色发灰,扔掉钢笔,踏踏实实地扑在自己的手臂上,身子有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也看不出他在呼吸。

    他已经填写完毕。在那片热得发白的方形沙地之前,或者在那阴郁的高地上,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挨过了六十三个小时之后,他的二十四本户籍登记簿都整理好了。可是,他误了一点钟开往波萨达斯的船,除了骑马,再没有别的办法到那里去了。

    奥尔加斯套马时看了看天气。天空是白色的,太阳虽然蒙着一重薄雾,仍然热得灼人。巴拉圭的重峦叠嶂,东南方的河谷,给人送来一种湿热的大森林的润湿感。然而,当青黑色的豪雨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线条时,圣伊格纳西奥依然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奥尔加斯骑着马尽一切可能向波萨达斯疾驰。他奔下新墓园所在的山冈,进入亚韦比里河谷,他到那条河跟前等木筏过河时第一次吃了一惊:那里的河滩边随浪花翻滚的尽是一片草根和树棍。

    “河水在涨。”木筏上的汉子对旅客说,“今天下了大雨,昨夜在东边……”

    “下游怎么样呢?”奥尔加斯问。

    “也下了大雨……”

    奥尔加斯没有弄错,前一天晚上听见的,果然是大雨打在远方树林上发出的雷鸣般的响声。只有加鲁帕河的猛涨,能与亚韦比里河相比,奥尔加斯现在为过这条河而担心,他骑马飞快登上洛雷托山坡,在满是玄武岩碎石的地方,他的马的蹄子给弄伤了。高原上,一幅开阔的景色展现在他眼前,从高原上看得见整个天宇;从东到南到处绿波浩渺;森林被雨水笼罩,在白茫茫的烟雾中模糊一片。太阳已经没有了,一阵阵难以觉察的微风,时不时浸透到令人窒息的宁静中来。他感到了大雨将临,特别是大旱之后降下的大雨。奥尔加斯疾驰通过圣安娜,来到了坎德拉利亚。

    在那里他第二次感到吃惊————虽然早已料到:由于阴雨连绵,加鲁帕河四天来河水猛涨,已无法渡过去。不能涉渡,也没有木筏;河道中只有发霉的垃圾在禾草、木棍和飞速流逝的河水之间漂浮。

    怎么办?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再过五个钟头,视察员就要上船睡觉了。奥尔加斯除了设法到巴拉那河,在河滩上一遇到船就跳上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这么做了。那天下午,一场空前的暴风雨即将来临时,天开始暗下来。这时奥尔加斯乘坐一条小船在巴拉那河顺流而下,船身的三分之一处有破损,用一块白铁皮修补过,河水像一根根胡子似的从破洞滋进船里。

    小船的船主在河心懒洋洋地划了一会儿桨,然而,因为灌饱了用奥尔加斯预付的钱买的甘蔗酒,他很快就说话不清,却兴致勃勃地对两岸大发议论。奥尔加斯因此把桨抓到手里,这时突然刮来一阵像严冬里刮的那种冷风,把整条河吹得波涛汹涌。雨来了,阿根廷那边的河岸已经看不见。随着最初的大雨点落下来,奥尔加斯便想起他的户籍登记簿,几乎只有手提箱那层帆布皮保护着。他脱下外衣和衬衫,用这两件衣服盖好户籍登记簿,并且握紧船头那把桨。印第安船主对暴风雨感到不安,也划起桨来。暴雨把河面砸得百孔千疮,他们二人在雨里使劲划桨,极力让小船在主河道里航行,而他们被封闭在一个白茫茫的圈子里,他们的视野只有二十米。

    在主河道里航行有利于航速,奥尔加斯便尽可能让小船在主航道里行驶。可是风刮大了,坎德拉里亚和波萨达斯之间的一段巴拉那河,宽得像大海,而且汹涌着滔滔巨浪。奥尔加斯坐在户籍登记簿上,为它们挡住砸向白铁皮并不时涌进小船的河水。但是,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为了去波萨达斯不至于迟到,他便把船朝河岸划去。这条灌进水并受船侧的波涛制约的小船,如果没有在航行中沉没,发生了什么情况,那没准就解释不清了。

    大雨仍然下个不停。这两个人从小船下来时浑身淌水,而且像变瘦了似的,登上山崖时看见不远处有个庞大黑影。奥尔加斯皱着的眉头舒展了,让他悬心的户口登记簿就这样奇迹般地有救了,他连忙跑到那里去躲雨。

    奥尔加斯发现那是一个用来烘干砖坯的旧棚屋。他坐到埋在炭灰里的一块石头上,印第安船主一进棚屋就蹲下来,把脸埋在双手里,安安静静等待雨停。这时雨水打在白铁皮屋顶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其速度似乎越来越快,直至成为令人眩晕的呼啸声。

    奥尔加斯也看看棚屋外边。真是漫长的一天!他觉得,他离开圣伊格纳西奥好像有一个月了。亚韦比里河在涨水……吃烤木薯……独自抄写登记簿度过的夜晚……在十二小时里出现的那片热得发白的方形沙地……

    很遥远,这一切似乎都那么遥远了。他浑身湿透,腰部疼得厉害;然而,比起困倦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要能睡,他就睡下了……哪怕只睡一小会儿也好!尽管他很需要睡一觉,他却不能睡,因为炭灰里有穿皮潜蚤。奥尔加斯把靴里的水倒掉,然后再穿上,走去看看天气。

    雨忽然住了。宁静的傍晚潮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在下雨的短暂停顿中,奥尔加斯绝不会错以为随着夜色降临,就不会再下大雨。他决定利用这短暂的停顿,开始徒步赶路。

    他估算到波萨达斯的距离为六七公里。在正常天气,走这段路就跟玩儿似的;可是一个穿靴子的筋疲力尽的人,在又湿又滑的土路上艰难前进,奥尔加斯是下半身在漆黑的夜色中,而上半身则在波萨达斯的路灯光下走完这七公里路程的。

    缺少睡眠折磨得他十分难受,脑子里嗡嗡作响,像要向四边炸开来似的;击败奥尔加斯的是极度疲乏和别的东西。可是,他满意自己的是这种情绪占了上风,为复职而感到满意的情绪居于一切之上————他面对一位司法视察员时也将是这样。奥尔加斯生来就不是当公务员的料,根据我们看到的情况,他确实不是这个料。可是,当他为完成一项简单任务而艰苦工作时,他心里感到的却是令人振奋的那种舒心的温暖;他继续一里一里地向前赶路,一直走到看见了使他睁不开眼睛的弧光,不过这种光已经不是天空反射的,而是从弧光路灯的炭棒中射出来的。

    司法视察员关上手提箱的时候,旅馆的钟敲响了十点,他看见进来一个脸色发青的人,浑身上下满是泥污,看样子要不是靠在门框上,他准躺倒了。

    视察员不作声地看了这个人片刻。不过,等到这个人能迈步把户口登记簿放在桌上时,他才认出是奥尔加斯,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奥尔加斯怎么在这种状态下和这个时刻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指着登记簿问。

    “照您的要求办。”奥尔加斯说,“都整理好了。”

    视察员看着奥尔加斯,看着他的模样思考了片刻,这才记起奥尔加斯办公室里发生过的那件事,便拍着奥尔加斯的肩膀,亲切地放声大笑起来:

    “可是我对您说的话,只不过是我必须对您说的话呀!老兄,您真是个傻瓜!干吗要找这些麻烦哪!”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和奥尔加斯在他家的屋顶上;当他在香木瓦片之间塞进一卷一卷沉重的涂沥青的麻袋片时,他对我讲了以上这段经历。

    说完这件事,他没有作任何评论。此后又过了几个新年,我不知道在那几年时间里,他的户口登记簿里和他的饼干桶里都有些什么。为了那天夜里奥尔加斯所得到的满足,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那几十本户籍登记簿的视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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