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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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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而它将悄无声息地飞走,轻柔、流畅而起起落落,不停盘旋,如同一片薄如蝉翼、无形无迹的亮红色碎块,既没有骨架,也没有血肉,并逐渐消融于腐败的空气之中。穿过一扇小门,我们将步入一块空地。此处的植被焦枯好似烟丝,如同身处一片印第安夏末的草原。它兴许是在新奥尔良州,或路易斯安那州⑤,毕竟国家不过是一个托词。我们将坐在一个方形水池的石围上方,而比安卡把她苍白的手指浸入它覆满落叶的温暖池水里,始终不曾抬起眼睛。在它另一端,坐着一个瘦削、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我会低声询问此人的情况,但比安卡只是摇头,并轻轻说:“别害怕。她没听到。那是我死去的母亲。她住在这里。”随后她会告诉我最甜蜜、最恬静、最悲伤的故事。此刻任何安慰均无效果。夜幕将很快降临……

    28

    各种事件以疯狂的速度一掠而过。比安卡的父亲回来了。今天,我站在喷泉街和圣甲虫街相交的拐角处,望见一辆闪亮的敞篷马车驶过,车厢又宽又浅,犹如一只海贝。我看到比安卡坐在洁白的丝绸扇形座椅里,她斜倚着,身穿薄纱裙,帽子压得很低,由一根缎带系在她下巴上,其褶边遮挡了她温柔的侧影。她几乎完全淹没在孔雀羽纹样的软绸之中,坐在一位绅士旁边,他身穿黑色外套,白色凸纹短褂上缀满闪闪发光的金链子和许多金坠饰。在他同样压得很低的黑色圆顶礼帽下面,是一张深沉、阴郁的面孔以及灰色的络腮胡。这个场景令我深为感动。毫无疑问,此人正是V先生。

    这辆优雅的马车从我身旁驰过时,它那富于弹性的车身谨慎地隆隆作响。比安卡对她父亲说了些什么,于是他透过一副巨大的墨镜,朝我投来一瞥。他有一张掉光了鬃毛的老狮子的脸庞。

    我大喜过望,差点儿被极其矛盾的情感折腾得发疯,大喊道:“包在我身上!”随即又说:“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从夹克下面掏出一把手枪,朝天连连开火。

    29

    实际上,大量证据表明,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是个既可悲又强大的造物主。他长着一双小眼睛,纽扣般空洞无神,嵌在皱纹重重的三角形区域里,简直不像是人类的眼睛。他脸庞两侧蓄着络腮胡,白如牛奶,往后梳掠,活像个日本恶魔,这是一张老迈、忧郁的狐狸脸。从美泉宫露台的高度,打远处看,那张脸多亏了皱纹的特殊布局,似乎是在微笑。若走近观察,便会发现这微笑的真面目,那仅仅是一张痛苦不堪、追名逐利、讲求实际的鬼脸,灵光一闪根本无法将它照亮。当他穿上绿羽装饰的将军服和垂及地面的天青色大氅,登上世界舞台微微俯身致意时,全球便在它发展的进程里达到一个幸福节点。此刻,所有形式都松散地悬挂在事务之上,其内容在无休无止的变异中消耗一空,其外壳剥落大半,即将枯萎。世界正在剧烈地化茧成蝶,在青春、喧闹、令人惊叹的华彩之下孕育成形,它欢快地松开所有的束缚和纽结,不再为世界地图负责,听任这张印满年代、色彩和启示的图表翻滚着飞上高空。弗兰茨·约瑟夫一世视之为个人风险,用平庸乏味的规则、枯燥沉闷的实用主义所建构的世界,才会让他感到如鱼得水。他的灵魂是王公大臣和警署的灵魂。然而,很奇怪,那样一个无趣、呆板的老家伙,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竟能够把大多数穷光蛋拉到他这一边。所有忠君体国、深谋远虑的族长,大凡接近他,都感到深受威胁,当这个强大的恶魔权势压在世间万物之上,想要抑制世界的上升时,大伙却如释重负。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将这世界划分成一个个规整的正方形,借助专利权校准它前进的方向,把它置于程序的掌控之下,确保它不会脱轨撞入无法预知、后果难料的境地,或遇到任何一类失控的情况。

    但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对健康、虔诚的欢乐并无敌意。正是他以某种程度的精明慈悲,为人民大众设计了皇家彩票、埃及梦书、附插图的日历,以及皇家烟草店。他为天国的仆从定下规范标准,命其穿上富于象征意义的蓝色制服,使他们遍布全世界,并以邮差、售票员、银行家等职业,把他们划分成不同等级、部门的天国军团。而即使是那些最卑贱的神使,脸上也笼罩着造物主借给他们的太古智慧,以及络腮胡衬托下的充满善意的愉快笑容,尽管他们的双脚会因为一整天的奔波操劳而散发阵阵汗臭。

    可是,你听说过发生在皇帝脚下那场受挫的阴谋吧?他辉煌的全能统治开启之初,这次伟大的宫廷政变被扼杀于萌芽状态。当王权不再以鲜血浇灌,它们定将枯萎。维持其生命力有赖于大规模的伤痛、饱受抑制的生活,有赖于它们永久地剥夺并抛弃某些人。在此,我将提供一些赤裸裸的秘密和查禁之物,触及层层固锁并以千百道沉默封条守护的国家机密。造物主有一个弟弟,两人的想法和理念大相径庭。事实上,谁没有一个这样或那样的弟弟?谁没有这么个弟弟相伴,如影随形,同你展开永恒的对谈?根据某一个版本,他只是一位堂弟,根据另一个版本,他从未诞生,不过是造物主因恐惧和神志不清才杜撰出来的,是他睡觉时偶然听到的。甚至有可能是他由于某些缘故凭空捏造的,用来代替另一个人,仅仅为了以一种象征的方式重演那部戏剧,在经过天知道多少次彩排之后,仪式性地、礼节性地、再一次上演那无法无天的致命一幕,此举尽管重复过上千次,至今仍未停歇。这种有条件的降生,应该归咎于倒霉的主角犯了职业性错误,他要向自己饰演的人物致敬,因此才取名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正是这个名字,即使低声吟读,今天仍可让我们的血液焕然一新,使之更亮更鲜红,迅速涌动于热情而明丽的艳彩之中,涌动于火漆印章的红色、彩色铅笔的红色,以及来自远方的电报喜讯所使用的颜色之中。他面颊粉红,两只蓝眼睛神采奕奕。他令万众倾倒。燕子遮断他前方的道路,发出欢快的锐鸣,叽叽喳喳地旋转着把他团团围住,使引号振动,而一段快乐的引文被写在一只欢悦、流动之手上面。甚至造物主也偷偷爱他,即便前者正谋划要把他毁灭。首先,造物主将自己的弟弟任命为黎凡特舰队的指挥官,希望他在南海探险时悲惨地沉船淹死。此后不久,他与拿破仑三世签订密约,后者狡诈地把他拖入墨西哥内战。一切早有预谋。这个沉浸在梦幻和想象之中的年轻人,欲图在太平洋建立一个幸福的新世界,放弃了他身为皇子、哈布斯堡王朝继承人的所有权利,乘坐法国“勒希德”号战舰,径直驶向为他而准备的埋伏圈。那场秘密阴谋的相关文档从未在阳光下公开。

    于是不满意分子的最后希望破灭了。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悲惨死去,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以哀悼为由,禁绝使用红色。官方指定黑和黄是致哀颜色,从那时起,紫红色作为猎猎飘扬的激情之旌旗,只能秘密地、在他追随者的心中拂动。但造物主无法把紫红色从自然界彻底清除。这是因为它潜藏于日光里,只要你在春天的太阳底下闭上双眼,即可暖暖地、一波接一波地将其吸收到眼皮下面。在春季泛滥无边的光焰之中,燃烧的照相纸便散发同样的红光。而角上绑布条的公牛,被引到小镇的阳光街道上,在明亮的斑块里看到这种颜色,便低下头,准备冲向他们自己想象的、正惊恐地逃离火热竞技场的斗牛士。

    有时候,整个晴朗的一天都在太阳的爆发之中度过,在云朵的聚积之中度过,它们的红色边缘处处开裂,灼亮而鲜艳。走来走去的人们被阳光照得发昏,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礼花筒、罗马焰彩和火药桶。随后,黄昏降临,这光焰的暴风趋于平息。地平线愈发浑圆,愈发美丽,蕴满天蓝色,犹如一个花园里的玻璃球,为我们呈现微缩、光亮的世界全景图,其结构体现了幸福的秩序,云团在它上方排列,它定于一尊的上层建筑铺展成长长一列,仿佛层层堆叠的金徽章,或伴随着愉悦祷词的隆隆钟鸣。

    人们聚拢到集市广场上,在这宏伟、光明的穹隆下默默无语。他们激动地集合在一起,汇合成一支巨大而凝固的终曲、一幕静止不动的等待图景。云片堆积成粉红色,越来越粉红,在每一双眼睛后边是深沉的静穆和明丽远景的反光。忽然间,世界在万众期待之中达到其顶点。在最后两三下搏动里,它实现了极致的完美。在地平线的水晶球里,花园令人信服地排列整齐,它们五月的青翠泡沫,连同闪闪发亮的葡萄酒,随时准备从边缘溢出。山丘形如云块,世界之美超越最高峰后开始分崩离析,翱翔天际,它广大的芬芳越过了永恒之门。

    当人们一动不动,被那恢宏、明亮的世界之上升迷住时,他们的脑袋依然低垂,依然装满光辉、巨大的景象,有个青年意外地冲出人群,而大伙还一直在不明不白地等待他这位信使。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身穿一件装饰以小巧的铃铛、徽章和奖牌的漂亮紫红色毛线衣,跑过整洁的集市广场————它仍旧处于停顿状态,准备飞走,仍旧充满启示,被沉默的群众所环绕————他们是那个日子存入的盈余款、净利润,悉数来自它的绚烂之美,并可喜地成为它的储备。他围绕广场那瑰丽多彩、宛如神话的边缘跑了六七圈,优雅地鞠躬致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跑动,害羞地低垂眼睑,两手紧贴屁股,多少有些沉重的肚子直往下坠,因其富有韵律的步伐而晃荡不已。他留着一部波斯尼亚人的胡子,运动使之面色红紫,脸颊上汗珠闪耀。在他青铜色低领衫上边,他的徽章、奖牌和小铃铛此起彼伏地不停跳动,如同一副婚庆场合使用的挽具。当他沿着一条急转直下的抛物线拐过一个街角,向大伙奔来,老远就能瞧见他铃铛嘹亮的土耳其禁卫军绶带。他英俊得像一位神灵,脸皮粉嫩得近乎不真实,身体僵直地挺立,用噼啪作响的马鞭、斜视的眨眼驱赶冲他狂吠的狗群。

    后来,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为天下太平所陶醉,宣布了一次谨慎的大赦。他同意在五月的某个夜晚以一种经过稀释的、如糖似蜜的方式使用红色。他站在美泉宫大敞的窗台前,与世界连同他自己的对立面达成了和解,并在那一刻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粉红色的跑步健将们绕着地平线上方所有的集市广场飞奔,无论它们是空空荡荡还是站满沉默的群众。人们看到他以云朵为背景,仿佛是一尊巨大的皇家雕像,穿着天青色大氅,挂着马耳他骑士团勋章缀饰的总司令绶带,他戴手套的双手搁在栏杆上,他的眼睛————像两枚不含慈悲或善意的蓝色纽扣,镶嵌于皱纹密布的三角区域————在他发笑时眯成一条缝。他站在那里,向后梳掠的雪白络腮胡造成一种仁慈的假象,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从远处看,他那张贫乏无趣的、粗鄙庸俗的脸庞上挂着一副伪装的笑容。

    30

    长久的犹豫之后,我几乎没法再保守这个秘密,便为鲁道夫讲述了数天来发生的事情。他脸色一沉,嗓音尖厉地指责我在撒谎。最终,他的嫉妒无所顾忌地猛烈爆发,他狂嚷着,两手挥舞着绕圈狂奔。全是瞎扯,彻头彻尾的瞎扯。什么治外法权!什么马克西米利安!什么墨西哥!哈哈!棉花种植园!少胡说八道!完了,结束了。他不会再把集邮册借给我搞恶作剧。解除合作关系。协议终止。他激动地揪扯自己的头发。他已经崩溃,根本无法挽回。

    我大为惊恐,试图哄他高兴,开始解释前因后果。我承认,若只看表象,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承认,起初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而鲁道夫毫无思想准备,因此,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不足为奇。我设法触动他的心灵,唤起他的荣誉感。事态正发展到决定性阶段,他果真能够心安理得地拒绝帮助我,抽身离去,把一切都搅黄?最后我着手以集邮册为基础,向他一字一句地证明整个事件全是确凿可信的。

    鲁道夫的情绪稍稍平复,翻开集邮册。我以前讲话从未倾注过如此多气力和热情,完成了自我超越。我用集邮册显示的证据支持自己的推论,不仅驳倒他全部指控,还驱散他的疑虑,并且更进一步,得出一系列启示深刻的结论,观点之开放令我本人都极为惊奇。鲁道夫沉默不语,遭到挫败,不再提什么取消合作。

    31

    恰好是那几天,有一场宏大的魔幻剧来本地上演,展出一组壮观的蜡像,并在圣三一广场安营扎寨,这难道是一个巧合?我对此盼望已久,极其兴奋,于是把消息透给鲁道夫。

    那一晚狂风大作,到处一派凌乱,下雨在即。沉闷、发黄的地平线上,白昼已做好逃离的准备,匆匆给火车和运货马车盖上一层灰暗的防水罩子,它们正排成队列驶入远端的晚凉之中。最后一刻,在一道黑暗、低垂的帘幕下边,落日的遥远余晖涌入我们的视野,并缓缓沉入广袤、平坦而无边无际的荒原,那里湖泊众多,映象纷呈,从斜穿半个天空的灼亮足迹之中射来一道惊人、命定的黄色闪电。那道帘幕陡然下坠,苍白的屋顶闪耀着湿漉漉的光芒。天色越来越昏暗,片刻之后,排水沟开始它们单调的吟唱。

    现在,蜡像展盛大开幕。惊恐、急促的傍晚,参观者聚集在大帐篷前部,他们撑着雨伞,轮廓黯淡,笼罩在残月的黄褐色光芒里。他们顺从地掏钱购买入场券,售票人是一位服饰艳丽、袒胸露背的女士,她满身珠光宝气,甚至用金子来镶牙,如同一尊胸像,双乳用丝带紧束,涂抹唇膏胭脂,她下半身以难以理解的方式消失于天鹅绒布幔的阴影之中。

    穿过一道半开半闭的门帘,我们来到一个灯明烛亮的场所。大帐篷里挤满参观者。许多人披着雨水淋湿的外套,衣领直立,沉默无言地到处闲逛,又停下脚步围成一个半圆。我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他们之中分辨出,究竟是谁仅仅表面上属于这个世界,而实际上过着一种离群索居、庸庸碌碌、行尸走肉的枯燥生活,过着一种装模作样、金玉其外的炫耀生活。他们穿着质料上乘、量身定做的庄重礼服和燕尾服,无比沉默地站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又因致命的不治之症而泛起红晕,眼睛灼灼放光。长久以来,他们的脑袋里不曾有过任何思想,那些浮夸的积习、向外人吹嘘卖弄并且自曝其丑的癖好,实已无可救药,这帮人偏偏还要竭尽全力来加以维持。他们早就应该上床躺好,喝下一勺药剂,用冰凉的被单裹住自己,闭上眼睛。让他们在支架或座椅上坚持那么长时间,实在有违人道,他们坐姿如此僵直,套着黑漆皮靴子,与前世的样子相差甚远,他们的目光依然明澈,但所有记忆均已被剥夺。

    每一尊蜡像嘴唇下面都垂着他最后的哭喊,好像吊死鬼的舌头,它发自离开精神病院的时候,此刻已寂然无声。进入这个最终庇护所之前,他们在那儿待了很久,被误以为是疯子,无人问津,犹如置身炼狱。要认真说来,他们仅仅是冒牌的德雷福斯、爱迪生、卢切尼。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说他们是仿造品。别忘了,没准儿他们真是疯子,当一个精彩的念头将其攫住,他们便立即原形毕露,那一刻,他们的狂躁可谓货真价实,并经过提炼,成为他们新生命的基础,元素般精纯,不折不扣地承载全部希望。从此,只有一个想法像惊叹号一样占据他们的头脑。他们单脚站立,如同悬在半空,如同被固定在一个未完成的姿势上静止不动。

    我在一尊又一尊蜡像间穿梭不已,目光急切地寻找马克西米利安。我最终找到了。他没有穿黎凡特舰队司令官的气派军服,当年他正是乘坐旗舰“勒希德”号从土伦港启航,前往墨西哥争夺王权的,他也没有穿骑兵将军的绿色制服,那是他辞世前几天感到十分骄傲的着装。他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大衣,长长的下摆,鲜亮的长裤,以及一个高领和一副把胡须往上推的胸板。鲁道夫和我满怀崇敬之情地停下脚步,激动的人群在他跟前围成一个半圆。忽然间,我彻底僵住了。离我们几步之遥的第一排观众里,伫立着身穿白裙的比安卡,女家庭教师陪伴一旁。她站在那儿欣赏蜡像。这几天来她的小脸蛋更苍白、更消瘦了,她眼圈乌黑,阴影浓重,悲伤得如同一座坟墓。

    她一动不动,交叠的双手被藏在裙褶之中。她双眼满含深切的哀悼,在严肃的眉毛下面注视展品。那一刻我的心充溢着痛苦。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她悲伤的凝视望去,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脸庞似乎已醒来,正在活动。他面露微笑,唇角上扬。他眼睛闪亮,开始循着自己的轨迹转动。他挂满勋章的胸膛随一声叹息而鼓起。这并非奇迹。仅仅是普通的机械把戏。只要上足发条,机械学原理即可发挥效用,这位大公便行礼如仪,动作好像他生前一样优雅、庄重。他目光直射轮流凑近的参观者,并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片刻。

    他与他们对视的时间短暂而精确,颇为惊恐,犹豫不决,清了清嗓子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受制于机械作用,目光再一次转到别处,瞧着另一张面孔,报以相同的热情而灿烂的笑容。他是否注意到比安卡的存在?她是否扣动了他的心扉?谁知道?归根到底,他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马克西米利安。他已大为简化,处于极度虚弱状态,仅仅是他前世的摹本。不过你必须承认,至少,实事求是来看,他跟前世的血缘最为接近。或许在此等状况下,在他辞世这么多年之后,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就是自己的真身。当然,以蜡像的形式复活人间,很难保持完全一致。肯定有人趁机违背他的意愿,偷偷植入什么东西。某些崭新、危险、奇异的事物,大约已互相混合,它们源自一个才华横溢的疯子,此人妄自尊大,狂躁已极。这一定使比安卡满怀惊骇恐惧。毕竟,连一个重病者也会大不如前,更不必说一个以如此不恰当的方式实现复活之人。如今,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血亲骨肉?笑容可掬,行止庄重,他假扮欢愉,伪装豪迈,正在上演他滑稽的皇家喜剧。他真的必须如此彻底地蒙头盖脸吗?当他站在蜡像馆里展出,受到严加管束的威胁,他真的那么害怕从各个方向注视自己的看护者吗?他梳洗清爽,恢复健康,最终获救,大费周章地去除某人的疯狂,他是否担忧它们重新把他拖回动荡和混乱之中?

    当我把目光再一次转向比安卡,看到她用一块手帕遮住脸庞。她被自己的女家庭教师搂住,珐琅彩似的眼睛空洞地灼灼闪光。比安卡的痛苦让我不忍再看。我鼻酸欲哭,拽着鲁道夫的袖子,往出口奔去。

    在我们身后,那名涂脂抹粉的祖先,那个青春正盛的老家伙,继续朝四面八方送去他极其炫丽的皇家致敬礼。他甚至在过分的狂热之中举起双手。在那呆滞的沉默里,在煤气灯的咝咝声和雨点落到帐篷帆布上形成的静谧滴答声里,他几乎要向我们送来飞吻。他用最后一丝力气踮起脚尖,跟其余蜡像一样奄奄一息,思念着他那具古老、恐怖的尸体。

    在前厅,那尊浓妆艳抹的半身像,那位女售票员冲我们说了些什么,她身上的珠宝和金牙在魔幻的黑色帘幕衬托之下光芒四射。我们走进湿漉漉的温暖雨夜。屋顶亮闪闪的,正往下淌水。阴沟正单调地饮泣不休。顶着瓢泼大雨我们一路快跑,被雨中吧嗒吧嗒直响的街灯照亮。

    32

    哦,乖戾人性的深渊!哦,阴狠的无间地狱!谁人的头脑里会容纳如此刻毒、险恶的思想,比最复杂精巧的奇幻之物还要胆大妄为?我越是深入它幽暗的罪恶,越是对它无所顾忌的背信弃义、对那邪恶欲念的内核里灵光一闪的犯罪阴谋钦佩不已。

    所以说,直觉并没有欺骗我。请看,近在眼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太平世界以及各种条约的强力保障之下,居然有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罪行发生。请看,死寂之中,那场阴郁的戏码正在公演,它如此精心伪装,如此谋划缜密,以致在那个春天的纯真表象里没人能够猜到或查到它。谁会想到,那尊沉默不语、呆若木鸡、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塑像,与身姿娇美、极有教养、举止优雅的比安卡,在他们之间会上演一出家庭悲剧呢?归根结底,比安卡是何许人?我最终会解开谜团吗?如果她不是正统的墨西哥皇后的骨血,或者,甚至是那个来自流动剧团舞台、凭借美貌征服马克西米利安大公而成为他妻子、以庶民之女身份嫁入王族的伊莎贝尔·德·奥格兹所生,那会怎样?

    如果她母亲是那个他戏称为“康奇塔”的娇小克里奥尔姑娘————她通过这个名字走后门进入了历史————那又会怎样?我能够从集邮册收集到的涉及她的信息,只用寥寥数语便足以概括。

    皇帝败亡后,康奇塔带着她的小女儿去了巴黎,靠自己的遗孀年金度日,并坚定地忠于死掉的王室丈夫。历史讲述至此,这个可怜女人的踪迹便再难寻获,仅留下只字片语供人联想、猜测。她女儿的婚姻以及后来的命运,我们一无所知。然而,在一九〇〇年,有位V夫人,一个超凡脱俗、满含异域风情的美女,跟丈夫和小女儿一块儿,持假护照从法国前往奥地利。在萨尔茨堡,靠近巴伐利亚的边境,他们换乘另一列火车前往维也纳,遭到奥地利宪兵的拦截拘捕。令人困惑之处在于,当伪造的文件检查完毕,V先生重获自由,可是他却并未尝试救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同日返回法国,从此潜形匿迹。所有线索消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之中。因此,我痴迷地重新追寻他们的踪影,通过那本集邮册寻找蛛丝马迹。根据我掌握的线索,有理由相信,前述那位V先生始终很可疑,他被认为是另一个人,生活在另一个国家,使用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但是,少安毋躁!关于这件事尚无更多补充。简言之,比安卡身世的重重迷雾已经散开了。

    33

    对于正史而言已经足够,但官方版本的故事并不完整。存在不少故意留下的空白、漫长的停顿以及遮掩,春天匆忙地把自己植入其间。它迅速以自己的注脚把那些空白填满,用它无尽的、散落的枯叶将其贿赂,它的枝叶竞相旁逸斜出,被鸟类的荒唐举动,被这些长翅膀的生灵吵闹的争鸣,被所有矛盾、谎言、它们绝无答案的天真问题、它们固执而矫情的反反复复,被上述这一切串成长长一列。要从混乱之中找到真实可信的文本,需要极大的耐性。对春天展开一次谨慎的分析将会使目标实现,不妨这样解析其句子和段落:是谁?是谁的?是什么?如果你希望收获它意义的健康谷物,必须首先清除鸟儿的含沙射影,清除它们尖锐的副词、介词,它们害羞的反身代词。在此,集邮册是我遵奉的最高指南。蠢笨无比、不谙世故的春天!它一视同仁地滋长万物,让理智和废话彼此缠绕,永远在插科打诨,放肆地瞎胡闹。难道它不也是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盟友吗?难道他们不是共谋关系吗?必须牢记,这个春天所孕育的任何一丝意义,总是立即被成百上千倍的虚夸、胡扯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所盖过。群鸟用它们错误的标点符号搞乱语法,掩盖其踪迹。青翠的春天里,草木疯长,枝繁叶茂,它们飞速占领每一寸泥土,每一道缝隙,把真理逼得走投无路。如果不在一个无人找寻的地方,不在那市场日历和年鉴里,不在直接来自集邮册的商旅和乞丐吟唱的歌谣里,那么,横遭诅咒的真理又该去何处寻找庇护所呢?

    34

    数周的阳光普照之后,接下来是一连串炎热、多云的日子。天空晦暗,好像古老壁画所描绘的苍穹。在烦闷的寂静里,浓云涌动,犹如那不勒斯画派作品中悲惨的战场。在那些铅灰色、暗褐色的旋涡构成的背景下,房屋闪着酷热的、粉笔似的明亮白光,而边缘更为锐利的屋檐、梁柱的阴影将其进一步强化。人们低头走路,在预兆一场暴风雨的无声放电之中,深沉黑暗在其内心不断积聚。

    公园里再也看不到比安卡。似乎她正受到严密保护,不允许外出。他们已经察觉到危险。

    今天,我在镇上看到一伙身穿黑色燕尾服、头戴礼帽的男人,以外交官的谨慎步伐穿过集市广场,白色的衬衣前襟在铅暗的空气中闪耀。他们默默检视周遭房屋,似乎在为其估价。他们步调一致,从容而富有节奏。在他们刮净的脸庞上,胡子黑如煤炭,目光炯炯且意蕴无穷,眼珠灵活地沿着轨道转动,仿佛涂过润滑油。他们偶尔摘下帽子,抹去眉毛上的汗珠。他们又高又瘦,正值盛年,都有一张黑不溜秋、匪徒般的脸庞。

    35

    日子越来越昏暗、阴沉、乌云密布。遥远的地平线上方,日夜潜伏着一场暴风雨,从未倾盆而下。在那伟大的沉默之中,一缕新鲜的气息穿过厚实如铁的天空,穿过细雨,以及潮湿、清澄的微风。

    然而众花园上空又开始回荡它们巨大的叹息,其茎叶不分白天黑夜、成百上千倍地生长,超负荷工作,并超越它们自身。所有旗子都沉沉下垂,昏暗无光,把它们最后一轮色彩的波浪无助地推向越来越浑厚的大气。偶尔,在某一处街口,会有人抬头望天,他侧影明亮,被幽晦所切削,眼睛闪闪发光,饱含惊恐。他正在倾听暗空的咆哮、飞掠的云团满含电荷的静默。黑白相间、颤抖并锐利如箭的燕子刺入大气的深处。

    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正受到煽动。大批军队,穿着白裤子,胸前交叉绑着白皮带,在极具威胁的沉默中涌向码头。智利的独角兽高高耸立。夜里,在晚穹的衬托下,人们可以看到这头高贵的动物噤若寒蝉,蹄脚悬在半空。

    36

    日子正在往阴影和冥思之中越沉越深。天空已关闭、隔绝,静静地、沉重地旋转,充满更黑暗的风暴之铁。烤焦的、斑斑驳驳的大地停止了呼吸。唯有花园在生长,气喘吁吁,迷醉而健忘,茎叶不断外溢,凭借凉爽、茂盛的实质,似将充塞所有缝隙。(那些花蕾像发黏的疹子,似乎很痒,很痛苦,而且溃烂化脓,但它们眼下正在阴凉的绿意中恢复,叶子一片接一片细致地结痂愈合,以重新焕发的精力成百上千倍增殖,时刻准备投入其生长大业,前景难以估量,无可丈量,它们用幽暗的绿荫遮盖并窒息了杜鹃的孤鸣,那遥远的啼泣声此刻从茂密的树丛里隐隐约约升起,淹没在千枝万叶的欢快洪流之中。)

    在这片昏蒙的景致里,那几幢房子为何如此闪亮夺目?喧嚣的公园越是阴暗,刷石灰的房屋就越是强烈发白,久经暴晒的地面热烘烘的,在日落之后越来越灼亮地闪耀着,好像某种明亮、斑驳的疾病随时把黑色污点传染给它。

    几条狗昏昏沉沉地乱跑,鼻子嗅来嗅去。它们搜寻到某些气味,又激动又疯狂,在毛茸茸的草木中乱刨不已。

    源于这些阴天的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它们非同寻常,宏伟得超越一切界限。

    我满心好奇,想知道何等事物能与这一股负数的总期望值相提并论,而它即将释放出大量的负电荷。还有什么可以跟如此灾难性的气压下降等量齐观?

    那道阴影在某处持续生长,我们始终在自己的本质之中为它预留了空间。它不断加固,公园里百合花的醉人芬芳永远无法填满一道凝息屏气的裂隙。

    37

    黑人!大群的黑人在镇子里游荡!此刻在这儿,下一刻在那儿,他们同时出现在镇上好几个地方。他们是一伙吵吵嚷嚷、浩浩荡荡、衣衫褴褛的乌合之众。他们冲进杂货铺,将其劫掠一空。他们互相逗趣,彼此推搡,放声大笑,眼白乱转一气,发出嘶哑的喊叫声,牙齿又白又亮。在警察赶到前,他们已然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之中。

    我事前已有所预见。它必将如此。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总算把长久以来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看真切,即黑人乃是这个春天的基石。

    他们是怎样前来占领此地的?这么一大帮穿棉质条纹睡衣的黑人,他们来自何方?伟大的巴纳姆⑥是否在附近搭建大篷,随后还会有一列长得看不到头的火车,运来人员、动物以及恶魔?他的马车是否停在附近,上面挤满了闹哄哄的天使、野兽和杂技演员?绝无此事。巴纳姆远在天边。我的猜测完全指往另一个方向。但我什么也不会说。比安卡,为了你,我将保持沉默。任何折磨都别想从我嘴里榨出一句话来。

    38

    那天,我慢悠悠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最终准备就绪,我站在镜子前,摆出一副镇定神色,让自己显得冷静、坚毅果决。我小心翼翼给手枪装好子弹,把它插进裤子的后袋,朝镜子看了最后一眼。我拍了拍外套的前襟,那里藏了些秘密文件。我已准备好跟他见面。

    我彻底冷静下来,决心不可动摇。毕竟,这是为了比安卡,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已经拿定主意,绝不告诉鲁道夫。我越是了解他,越坚信他是个平庸之辈,无法将自己提升到非凡的境界。我已经厌烦他那副表情,面对我的每一个新奇念头,他要么惊诧到呆滞,要么是嫉妒得脸色发白。

    我思绪深沉,很快走完一小段路。当那扇大铁门在我身后哐嘡一声关闭,震动逐渐减弱,我步入另一番天候之中,遇到截然不同的气流,在那个辉煌的年份里,这是一片陌生而冰凉的地区。树丛的黑色枝条伸入到分裂、隔离的时光之中,光秃秃的树冠上,发暗的枝丫探向高耸、苍白的天空,探向它某一个离奇怪异的区域。林荫道的两端均已堵死,受到隔断,被人遗忘,犹如一段无路可通的海湾。喑哑、落寞的阵阵鸟啼在无垠天穹的广袤空间里回荡,以一种特别的手法裁剪着寂静,它沉重、灰暗,被那些鸣声若有所思地散布于它们的缝纫台上,并颠倒地映照在沉寂的池塘里。这个世界跃入了遗忘的反光之中,茫无目标,坠向宏大、弥漫一切的灰暗思绪,坠向旋转无已而又不断倒退的树木,坠向无边无际的、飘忽不定的巨大苍白之中。

    我昂着头,极其沉稳而镇定,向主人通报姓名。我被带进一间灯光寥落的幽暗大厅,里面流动着沉寂的奢华感。通过一扇高大、敞开的窗户,花园气息的波浪柔和地涌入室内,它们如此芬芳,如此内敛,仿佛出自一只长笛的孔眼,仿佛进到某个病入膏肓之人的卧房,让里面所有的物件在其吹送下焕发生机,在花园微微增长的馥郁中苏醒,这些安静的气流隐秘地穿过窗帘上轻轻摆动的滤网。陈列柜深处,闪亮而急切的预感在一排排的威尼斯玻璃杯间传递,墙纸上银色的树叶受到惊扰,开始沙沙作响。

    随后,墙纸褪色,爬进自己的阴影和焦灼的思虑里。多年来,它一直挤在充满幽晦猜度的密集灌木丛之间,如今冲破樊笼,终获自由,在盲乱、刺激的芳香里,它狂野的想象力大肆奔腾,穿过干燥的牧场、水牛群、草原的大火,急速驰骋,鞍鞯上飘荡着作为战利品的头皮,如同蜂鸟排成“人”字形飞越老菜园子……

    我很纳闷,这些古旧的室内陈设,在它们晦暗、暴烈的往昔之光里,竟无法获得平静,它们沉默无语,继续尝试再一次上演其难逃宿命的、迷失的历史,尝试将相同的情景呈现为无数不同变化,并由墙纸那徒劳无功的辩证法上下左右翻转。它们的静默因此在苦思冥想中瓦解,变得放纵而消沉,苦心孤诣地要在阴暗的闪电里发狂循环。为什么要保密?难道,一夜又一夜,它们无法让那些毫无根据的忧虑、那些日积月累突然发作的恐惧平复下去?为求缓解病症而注射的秘密药物,将把它们转变成使人安慰的、轻柔的无边景致,在这垂死的墙纸正中央,充满遥远的水域和蜃影。

    我听到一阵响动。在一名男仆的引导下,他走下楼梯。他是个小矮子,但身体结实,动作简练,巨大的角质边框眼镜放射的光芒将他双目遮挡。我第一次面对面地站在他跟前。此人深藏不露。然而,当我开口说话,便不无满意地发现,他脸上的两道忧虑和痛苦的沟壑,加深了他的皱纹。他的脸庞隐藏于拒人千里的面具之下,但在他眼镜发出的致盲强光后边,在那张面具的皱褶中间,我察觉到惊惶、苍白的脸色一闪而过。他对我越来越感兴趣。从他不断增多的殷勤表情来看,很明显,他直至这时才开始注意我。他邀请我去位于隔壁的工作室。我们正要走进房间,有个身穿白裙的女人冲出来,消失在屋宅深处,她神色紧张,似乎一直在偷听。她是比安卡的家庭教师吗?跨过房门,我似乎步入了一片丛林。下垂的百叶窗给半明半暗、充溢乏味绿光的房间投下透明如水的阴影。墙头挂满植物版画。五颜六色的小鸟在巨笼内扑扇翅膀。似乎是想争取时间,那人向我展示他墙壁上悬挂的古代兵器收藏,包括投枪、回旋镖和印第安战斧。我灵敏的嗅觉探出了毒箭的气息。当他把玩一柄野蛮人的矛戟时,我提醒他当心些,动作不要过大,并且突然掏出手枪以强化警告。他有点儿窘迫不安,勉强一笑,将武器放回原处。我们坐在一张巨大的黑檀木桌子旁边。他请我抽雪茄,我婉拒并解释自己不会抽烟。不管怎样,我的持重克制他似乎很欣赏。雪茄烟在男人嘴角晃来晃去,他向我投来险恶的亲切目光,令人胆怯。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无动于衷地翻看一本支票簿,眸子突然转到眼角,丢出一个妥协方案,提到一大笔钱。我嘲讽的微笑迫使他立即放弃了这个话题。他叹着气打开账簿,向我介绍他生意上的事务。我们一次都没有说到比安卡的名字,但每一句话都与她有关。我平静地望着他,不为所动,嘴唇上始终挂着那道嘲讽的微笑。最终,他无助地靠在椅背上。“你真是不可理喻,”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又一次开腔说话,语调和缓,抑制着内心的大火,脸颊泛红。我声音颤抖,反复提起马克西米利安的名字,并且再三强调,于是我观察到,我这位对手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最后,我气喘如牛地结束了说话。他瘫坐不动。他已无法再保持镇定自若的神情,忽然显得又衰老又疲惫。“我想知道,你决定怎么做,”我断然说道,“不管你是否了解事情的最新状况,不管你是否准备采取行动,施以援手,我要事实、事实,只要事实……”

    他发颤的手伸向一只铃铛。我阻止了他,并以食指扣住手枪扳机的姿势,退出房间。在门口,仆人把帽子递给我。我来到一片阳光泛滥的露台上,视野中依然布满幽暗的旋涡和波动。我走下楼梯,没有回头看一眼,得意扬扬,坚信在自己身后,那座宫殿紧闭的窗页间,绝不会伸出一支双筒猎枪把我干掉。

    39

    事关重大,涉及国家最高机要,我不得不经常跟比安卡私下晤谈。我小心谨慎地准备我们的密会,三更半夜还坐在书桌前,探究那些王朝事务的最敏感实质。

    光阴流逝。夜晚在我桌灯前敞开的窗户外边静静停住脚步。它越发庄重、迟晚,消耗掉更迟晚、更黯淡的层次,达到初始状态的更深程度,传来难以言喻的叹息,并在窗框里衰弱下去。昏暗的房间以缓慢、从容的鲸吸,把公园的各个部分悉数吞入其深处,把它自己的物质通过冰凉气流的倾注,与这宏伟之夜的物质展开交换,后者伴随黑暗而产生、弥漫,并使毛茸茸的种子、暗斑,以及悄无声息、惊惶地沿墙乱飞的漂亮蛾子到处流荡。壁纸上的树丛银辉灼灼,因惧怕而在晦暗中耸起枝丫,从闪光的叶簇间筛除那奇异、慵懒的战栗,筛除凉飕飕的上升与狂喜,筛除在凌晨时分从一个五月之夜溢出的、非同寻常的恐惧和天真。当我朝书页俯下身子,大批夜晚的透明昆虫,浮游不定的轻盈蚊蝇在四周萦绕,在每一个地方迅速生长,这个凌晨时分的夜晚好比一张刺绣画,精致而遍身泡沫,随它们一起不断变大。蚂蚱与蚊子————或多或少是由夜间思想活动的清澈实质化成————落在纸上:如同难以辨认的玻璃文书、细长的花体字,以及夜晚所编造的极富创意的阿拉伯纹饰,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怪异,好像蝙蝠乃至吸血蝙蝠,它们诞生于美术字和适宜的空气,而窗帘大肆泛滥,其花纹到处游荡,虚幻的白色虫群悄然发动侵袭。

    在一个如此边缘的夜晚,无涯无际,空间已丧失全部意义。在蚊子明亮、旋转的舞蹈之中,我终于将一整捆文件准备就绪。我朝一个并不明确的方向迈了几步,跨入黑夜的盲谷,尽头是一扇门,比安卡家的白色大门。我把它推开,走进去,仿佛是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即便如此,我那顶烧炭党⑦黑帽不停扑动,似乎被来自远处的一阵风所吹拂。我穿过大门,胸前绑得极其漂亮的领带在微风下啪啦啪啦作响。我把一个塞满绝密文件的手提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是从夜晚的门厅步入真正的黑夜!这晚间的清新空气我们可以尽情呼吸!此处是一座兽穴,是夜晚的内核,充满茉莉花香。真正的故事恰恰从这儿开始。床头亮着一盏粉红色罩子的大灯。粉红色的暗光里,比安卡躺在她巨大的枕头中间,她身下的床单如夜潮般澎湃,上方是大大敞开的泄密窗棂。比安卡正在读书,白皙的胳膊斜支着身体。我向她深深鞠躬,作为回应,她越过书本顶端投来飞快的一瞥。近看,她姿色有所衰减,仿佛它正受到抑制,如同一盏灯被拧暗。我怀着渎圣的快慰注意到,她鼻子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高贵挺拔,她皮肤虽好,但也远远谈不上完美。这一番观察令我如释重负,虽然我知道,她仅仅是因为怜悯才这样压制其魅力,以免我喘不过气,张口结舌。于是,在距离的作用下,她的美丽迅速重放光彩,变得令人痛苦不堪,难以忍受,超过一切限度。

    受到她点头的鼓励,我坐在床边,开始汇报,偶尔需要翻翻我携带的文件。公园树林的疯狂沙沙声,通过比安卡脑袋后面那扇敞开的窗户传进来。整整一座林子,挤满窗框,树木开始列队穿透屋墙,到处散布,无所不在,包罗万象。比安卡似乎听得并不专心。她甚至没有停下阅读,这实在让我很烦。她放手让我从所有角度去考虑每一件事情,去罗列正反两方面的理由。接着,她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睫毛连连扑闪,似乎有点儿慌乱,她做决定很轻率,仓促而随意,却表现出惊人的准确性。我极其专注地倾听她所说的每一个词,捕捉她讲话的腔调,试图洞悉其弦外之意。我谦卑地呈上文件,请她签署。比安卡写下自己的名字,眼睑低垂,睫毛投射出长长的阴影,看到我附上签名时流露了一丝嘲讽。

    或许,深宵凌晨并不利于集中精神商议国事。夜晚已超越它自身的极限,开始肆意挥霍。谈话期间,房屋的幻象逐渐瓦解。实际上,我们身处森林。大批的蕨类植物将每一个角落包围,唯有在这儿,在大床后边,灌木组成的墙壁震颤不已,它们移动并慌成一团,而大眼睛松鼠、啄木鸟和其他夜行动物,纷纷从那堵叶片组成的墙壁间浮现,来到灯盏的光芒下。它们一动不动,用灼灼闪亮、向外凸出的眼睛凝望着灯光。某个瞬间,我们侵入非法的时光,走进一个失控之夜,它屈从于各式各样的恶作剧和夜晚的怪异之举。眼下发生的事情完全超乎预想,充满琐屑,尽是不负责的罪行和夜晚的胡闹,根本全无价值。我唯有归咎于比安卡的性格发生了奇怪的改变。长久以来她总是那么自我克制,那么严肃认真,堪称美丽准则的化身,如今却反复无常、自相矛盾而又毫无责任感。纸张散落在她宽大、平整的床罩上头,比安卡无动于衷地捡好它们,随意瞟了两眼,漠然地任由它们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她噘着小嘴,把脑袋垫在她苍白的手臂上面。她拖延自己的决定,让我留下等待,不然就是背对着我,用手捂住耳朵,完全不听我哀求劝说。突然间,她一语不发,被罩下边的腿脚一抖,把纸页弄到地板上。她往枕头上一趴,眼睛大得不可思议,目光越过胳膊,观看我弯腰捡拾纸片,吹开覆在它们表面的松针。这些怪异的动作,尽管魅力无穷,却丝毫没能减轻我肩头的负担,而作为摄政者,我任务艰巨,责任重大。

    我们谈话期间,森林的响动穿过房屋,在数英里的景致中奔荡,充溢着冰凉的茉莉花香。不断生长的枝丫铺展开来,蜿蜒而过,形同一场乔木灌木的盛大庆典。整个广阔林地的众多景象流过房间。显然,我们从一开始就坐在某列火车上,这是一趟行驶于城镇林区的晚间列车,沿着深谷边缘缓缓爬行。于是一道无比清新、令人沉醉的气息,从无穷无尽的未知远景中袭来,纵贯一节又一节车厢。甚至,有个乘务员的身影在某个地方浮现,他来自树林,拎着煤油灯,用一柄钳子给我们的车票打孔。列车驶向浓厚的夜色深处,我们不断开启它永在更新的队列,身边尽是气流和砰砰作响的车门。比安卡的眼睛愈发深邃。她脸庞绯红,嘴唇因一抹妩媚动人的微笑而微启。她要向我倾诉衷肠吗?想透露什么极端隐秘之事?比安卡谈到通敌叛国,面颊兴奋得发烫。当她在自己的被单下蜥蜴般扭动,她眼睛在汹涌的欢悦里眯成一条缝,暗示我背叛自己最神圣的任务。她甜美的明眸一动不动地审视我苍白的脸孔,半开半闭。“干吧,”她急切地轻声说,“干吧,你将成为他们的一分子,那群黑人的一分子……”我绝望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面,卑躬屈膝,这时,她脸上突然写满邪恶与刻毒。“你真可笑,还那么顽固地忠心耿耿,那么使命必达。上帝才知道你为什么会以为自己不可或缺。如果我当初选择鲁道夫,又怎样?他比你可爱一千倍,你这个招人厌的书呆子。哦,他一定会对我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去犯罪,去自我毁灭,去把自己彻底抹除……”接着,她扬扬自得地问我:“还记得伦卡吗?洗衣妇安托西娅的女儿,你小时候跟她一起玩。”我惊异地望着她。“那人是我,”她说,咯咯直笑,“不过那时我是个男孩。你当年是不是喜欢我?”

    哦,在春天的最核心处,什么东西已经腐烂、脱落。比安卡!比安卡!难道连你也要让我失望吗?

    40

    我害怕自己最后的王牌过早地被人看到。我的赌注太大,绝不能铤而走险。很久以前,我已停止向鲁道夫通报事件的最新进展。近来一段时间,他举止颇为怪异。妒忌原本是他个性的首要特征,眼下却让位于宽宏大量。当我们不期而遇,他那混杂着尴尬的热情友善,便从其动作和笨拙的言辞中涌现出来。以往,在他满怀期待的克制之下,在他闷闷不乐、寡言少语的神色里,至少会流露一定程度的好奇,这好奇将他吞噬,急于知道冒险活动的每一个新细节。如今,他平静得很是古怪,对我要说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如此表现倒正合我意,因为每天夜里,在蜡像馆,我得主持极为重要的会议,它们必须高度保密,要等到时机成熟,才可以昭告天下。

    看守们痛饮我慷慨相赠的伏特加,个个酩酊大醉,在小房间里蒙头睡觉。我点燃几根蜡烛,同可敬的参会人员商谈大计。当中有些人贵为皇族,跟他们讨价还价绝非易事。从最远古的时代至今,这帮家伙一直保持着他们漫无目标的英雄气概,空洞而即兴,那是一道焰光,是投入自傲之火的牺牲,是孤注一掷地押上自己生命的豪迈。但他们为之奋斗的信念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在庸俗的日常生活里解体,激情也已经耗尽。他们徒劳地站在原地,浑身的劲头难以平复,目光灼灼,等候着各自角色登场的最终提示。在这种情境之下,要假造那么个信号,要趁他们如此好欺骗,如此脆弱时,将其最初的、最关键的因由推到他们自己头上,是多么轻而易举!这极大促进了我本人的工作。不过,想触及他们的意识,想在他们内心点燃思想之火,这又万分困难。他们的灵魂何其空虚,以致一阵微风吹入,可以直统统穿过他们。仅仅是唤醒他们,便让我大费周章。他们躺在床上,苍白如死者,全无呼吸,我一次次俯下身子,冲他们轻声耳语,透露几个至关重要的字词,于是他们好像被电流击穿一般,浑身抖动。他们全都仅仅睁开一只眼睛。由于惧怕看守,他们要么装聋,要么装死。直到确认没有外人,他们才从床上坐起。用陈旧的碎布做成的绷带,缠缚着他们的木头假肢、仿制肺叶和人造肝脏。最初他们满腹疑虑,只愿意背诵他们熟记的台词。他们搞不懂为什么我会对他们提更多要求。于是他们呆坐不动,间或哼哼两声,这些卓越之士,无不是人类的花朵:德雷福斯、加里波第、俾斯麦、维克托·伊曼纽尔一世、甘必大和马志尼,以及许许多多其他人物。他们之中,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是最难以沟通的。我在他耳边急切低语,不断重复比安卡的名字,他痴愚地眨巴眼睛,巨大的困惑在脸上浮现,神情里没有丝毫表示理解的闪光。只有当我缓慢、清晰地说出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名字时,他面庞上才掠过一抹疯狂的怪相,这纯粹是一种条件反射,他脑袋里并无对应的思想活动。那个情结久已从他意识里清除出去。在维拉克鲁斯遭到血腥枪决之后,他被重新拼凑成形,康复得非常艰难。他是如何怀着刻骨的怨恨活下来的?我必须向他从头介绍他本人的经历。他关于前世的记忆十分微弱。我设法接触他情感的潜意识火花,将爱恨等元素植入他体内,可第二天晚上他似乎又全都忘光了。比他更聪明的伙伴们纷纷前来相助,想激发他本该具备的种种反应,于是,他学习的进展颇为缓慢,必须一步一步往下走。他遭到严重漠视,被看守们一次又一次洗劫,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成功使他听到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名字之后,拔出了自己的宝剑。他差点儿刺穿维克托·伊曼纽尔一世,其实对方已迅速闪开,尽管闪得还不够快。

    就这样,从属于这个伟大学术团体的其余人,他们的热情与日俱增。郁郁寡欢的大公远不及伙伴们好学,而且他很难应付。这些人的劲头永不见底。我不得不全力使他们克制。说不好他们究竟是不是能理解他们将为之奋战的原因。他们根本不看重功勋,注定要投身于某个伟大信念的烈火之中。多亏了我,他们才欣喜若狂地找到一个拿起武器的理由,并将愉快地、狂热地为它战死沙场。我用催眠术使他们冷静下来。我不得不花大力气教导他们如何保持神秘的风度。我为他们感到骄傲。有哪一位领导者指挥过如此卓越的部属?将军们性如烈火,卫队虽由退役的残疾人组成,然而,他们是多么天才卓越!

    终于,夜晚降临,风雨大作,暴风在逼近,它蕴含的无穷无尽的物质,正将它深深摇撼,直抵其核心。闪电一次一次撕破黑暗。世界洞开,裂痕延伸到最深处,它明亮、恐怖、令人窒息的内部暴露无遗。它随即又猛然关闭,从公园的呼啸、树林的队列,以及翻滚的地平线上方往前漂流。在夜色的掩护下,我们离开了蜡像馆。我昂首阔步引领这支激情洋溢、向前挺进的队伍,在一瘸一拐的艰难跋涉和猛烈的挣扎之中,在大伙的拐棍、夹板咔啦咔啦的声响之中,闪电掠过我们裸露的刀锋。在黑暗里,我们一路走向别墅正门。它敞开着。我小心翼翼,嗅出阴谋诡计的气息,下令点亮火炬,于是树脂燃烧形成的炬焰火星迸溅,把周围的空气照得通红。惊慌的小鸟高高地飞翔在红光之上。在这孟加拉烟花似的炎芒里,我们清楚地看到那座别墅,看到它的门廊、露台,就好像它自己处于大火之中。屋顶上,有一面白旗在飘展。我心底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抢在我的武士们之前冲进院子。一名管家出现在门廊上。他走下巨大的楼梯,犹犹豫豫地接近我们,脸色苍白,别别扭扭朝我们鞠躬。直到他走进火炬的光圈里,我们才将此人看清楚。我锋利的刀刃直指他胸膛。我的伙伴们岿然不动,高举冒烟的火炬,寂静里,能听到焰苗咝咝作响,晚风把它们扯成破碎、横卧的条条彩带。

    “V先生在哪儿?”我问道。

    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他已经走了,先生。”他说。

    “我们会及时查证你所说的是否属实。公主在哪儿?”

    “公主殿下也走了。他们全走了,全都走了……”

    我没理由怀疑他这番话。肯定有人出卖了我。时间紧迫。

    “上马!”我大喊道,“我们必须截住他们!”

    我们砸开马厩的大门,冲进一团热乎乎的、散发着动物气息的幽暗之中。很快,我们悉数跨上鞍座,战马在我们胯下又是人立又是嘶鸣。我们在街上疾驰,以骑兵的队列穿过夜间的道路,马蹄声回荡不已。“穿过树林,去河边!”我扭头高呼,调转马头奔向林荫大道。我们周围的树木越来越茂密。洪灾持续加剧,其景象在黑暗中不断展开。我们在瀑布般的喧嚣里驰骋,把整片林地搅得天翻地覆,大团大团的焰光从我们的火炬上不停掉落,紧随我们飞驰的队伍。思想的风暴正在我脑袋里猛刮。比安卡被绑架了吗?她父亲的低贱遗传战胜了她母亲的血统,压过了我一直徒劳地竭力灌输给她的使命感?道路越来越狭窄,逐渐变成一条深沟,其尽头是一片林间开阔地。我们终于在这里追上了他们。老远他们就已经看到我们,并停住马车。V先生走下车厢,两臂交叉地站着。他慢慢朝我们走来,神色阴郁,眼镜片在火炬的映耀下闪着深红的光泽。十二把明晃晃的利刃直指他胸膛。我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默默逼过去,马匹缓步向前。我手搭凉棚,以便将他看清楚。火炬的光芒照在马车上,我瞥见比安卡坐在里边,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而她身旁————居然是鲁道夫!他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我缓缓离鞍下马,迈着迟疑的步子,走近马车。鲁道夫慢吞吞站起来,似乎想在半路跟我会面。

    最终,站在马车旁,我转过身,面朝缓缓前进的骑兵,他们散得很开,高举战刀,随时准备砍刺。我说道:“先生们,搅扰各位。这几位女士和先生可以自由来去,不受阻挠。他们将毫发无损。先生们,诸位已尽到责任。请收起你们的军刀。我不知道,关于我率领你们为之奋战的信念,各位究竟能理解多少,我也不知道,它能多大程度上激励你们、融入你们的血液。但是,正如你们所见,这一信念已经失败了,彻底失败了。我相信,对各位而言,要安然挺过这一次失败绝非难事,毕竟你们早就经受过各自信念的失败,如今已坚不可摧。至于我……不能再那样下去。我唯一的请求是,”这时,我向马车里面的乘客鞠了个躬,“你们不要认为,我对在此发生的事情毫无防备。绝不是这样。我很久以前便已有所预见。很显然,假如我长时间地坚持自己的错误,不肯向事实低头,那仅仅是因为有些事情我无权获悉,力所不及。我没法预先阻止事态发展。我只是试图坚守命运分配给我的岗位。我想最大限度地完成自己的计划,仍旧忠于自己争取到的位置。如今我不得不满含悔恨地承认,尽管我雄心勃勃,但依然仅仅是一个篡位者。我深受蛊惑,真心相信那部作品。我渴望成为神圣意志的阐释者。我受到错误的启发,对难以核实的证据、对那本浮光掠影的集邮册信以为真。我愚蠢地把它们编织成自己想要的形状。我把自己的欲愿强加给这个春天,把自己的规划植入它不受约束的旺盛生长。我企图扭曲它,引导它,使之符合我本人的设计,有一阵子,它几乎没注意到我,以耐心的、漠然的繁茂一直包容我。而我错误地将它的无动于衷视作容忍,不仅如此,还视作团结一致,视作遵纪守法。我自以为能够比春天本身更透彻地洞察它的特质、它最深刻的意图,自以为能够读懂它内在的灵魂,又因为被它的宏大无边所迷惑,自以为能够领悟它本身难以表达的内容。我忽略了它狂野难驯、无法控制的独立性的所有信号。我轻视了激情四射、不可预测的紊乱,它让这个春天极其动荡不安。我妄自尊大,竟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敢介入最高权贵的王朝事务。我把你们煽动起来,诸位正直的先生,去反对造物主。我利用了你们对思想理念的轻信、你们高贵的率性,以便向你们灌注一种虚假的、瓦解世界秩序的教条,以便借你们炽热的理想主义来助推我疯狂的行为。那些我孜孜以求的国家大事是否真适合我本人,我不想弄清楚。似乎我注定仅仅是个发起者。刚开个头,我很快就会被弃之不用。我超越了自己的极限,但即使是这一点我也已经预见。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的命运。跟那位闷闷不乐的马克西米利安相似,我的命运正是亚伯的命运。曾经有那么一刻,当我的牺牲奉献充满芳香,取悦上帝,而你的烟雾,鲁道夫,却正在往下飘散。但该隐永远是赢家。这场赌局事先就已经安排好了。”

    这会儿,远处一声爆炸震撼了夜空。森林上方腾起一团大火。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张望。“别慌,”我说,“是蜡像馆烧起来了。我在那儿留了个火药桶,外加一根点燃的雷管。你们已无容身之处,各位尊贵的先生。你们已经无家可归。我相信,这对诸位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这些个大人物,全人类的精英,他们默默不语,茫然无措的眼睛在远处火焰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们全副武装,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眨动着眼皮,彼此瞪视,目光里充满怀疑。“先生,”我向马克西米利安大公致意道,“你弄错了。或许你同样狂妄自大。我不公不义地妄图打着你的旗号来改造世界,但这可能并不完全是你的意愿。毕竟,红色仅仅是诸多颜色之一种,它跟其余颜色并无不同,而唯有将它们合为一体,方能创造出整个光谱。请原谅我错误地使用了你的姓氏,去营求那些你并不了解的事物。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万岁!”

    听到这个名字,大公浑身一抖,准备抽出自己的战刀,不过片刻之后,他似乎恢复了理智。他泛红的脸膛又染上几绺更为鲜艳的红色。他嘴角上翘,好像是在微笑。他两颗眼珠开始滚动,而他开始郑重、庄严地向每一个人展现他灿烂的笑容,准备上朝理政。大伙全都嫌弃地避开他。在如此不恰当的场合里,这番积习难改的皇家做派给人留下了最为恶劣的印象。

    “打住吧,先生,”我说,“我相信你对宫廷礼仪了如指掌,但你现在摆谱时机不对。”

    “现在,请允许我,尊贵的先生们,还有公主你,”我继续说道,“宣读本人的退位告书。我将放弃摄政王一职,无条件地解散三头执政,把权力移交给鲁道夫。而你们,诸位尊贵的先生,”我转向自己的同袍,“现在可以自由离队。你们的意愿是最崇高的。我衷心感谢各位,以我们共同信念的名义,我们横遭铲除的信念的名义,”泪水涌出我的眼眶,“尽管一切都……”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所有人全都转头往那个方向张望,看到V先生身板异常僵硬,歪歪斜斜,握着一把还在冒烟的手枪。他骇人地扭动其躯体,猛然一晃,往前扑倒在地。“父亲!父亲!”比安卡哭喊道,奔向倒地的男人。一切都混乱不堪。加里波第是个老手,对治伤很在行,他沮丧地检查伤者。子弹已穿心而过。马志尼和皮埃蒙特国王小心地抬起他,放在一张担架上。比安卡抽泣不止,由鲁道夫搀扶着。那一大群黑人此刻聚集在树下,把他们的主人团团围住。“马萨,马萨,我们仁慈的马萨。”他们齐声合唱,大肆哀号。

    “这个夜晚真够可怕的!”我喊道,“但它不会像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那样被载入史册。我承认自己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让他受委屈了。他胸膛里跳动着一颗高贵的心。我撤销自己目光短浅、固执己见的判断,关于他的判断。他毫无疑问是个好父亲,对他的奴仆而言还是一个好主人。本人的自负一无所获,但将它抛弃我一点儿不后悔。鲁道夫,安慰比安卡,减轻她的悲恸,加倍地爱她,弥补她丧父之痛,乃是你责任所在。毫无疑问,你想把尸体也装上船。让我们组成一支队伍,朝码头进发。邮轮的汽笛声召唤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了。”

    比安卡登上马车。我们翻身上马。我们队列齐整地向港口前进,黑人们把担架扛在肩头,骑兵们为这支哀伤的队伍殿后。风暴在我演讲时已大为减弱,火炬的光芒此刻辟出一条条裂缝,深深探入密林之中。成百上千道拉长的黑影飞快地赶超我们,从两旁、从我们头顶掠过,继而落到我们身后,形成一个庞大的半圆形。最终,我们走出森林。两舷装有明轮的客船遥遥在望。

    下文已无须多加补充,我的故事行将结尾。在比安卡和黑人的啜泣声中,尸体被抬上甲板。河岸上,我们最后一次整队。“还有一件事,鲁道夫,”我说,揪住他外套的一枚纽扣,“你是作为一笔巨大财富的继承人离开的。我很讨厌求你,但是,要为这些无处可去的旧时代英雄提供一个栖身之所,我有心无力。很遗憾,我是个穷光蛋。”鲁道夫立即掏出支票簿。我们走到一旁略为商谈,迅速达成协议。

    “先生们,”我向自己的队伍高喊道,“我这位慷慨的朋友决定补偿各位,因为我,你们失去了面包和头上的屋顶。发生这件事,再也没有蜡像展览愿接纳你们,尤其是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今天。你们必须或多或少放弃自己的理想。诸位应该转而成为自由人,我知道,你们对此还是颇为向往的。很不幸,由于你们没学过实际做生意,只能胜任简单的展示表演,于是我的朋友捐助一笔钱款,足够给各位买一打黑森林牌手摇风琴。你们要走遍大地,到处演奏,为世人送去欢乐。你们将自行决定曲目。说白了,各位并不是真正的德雷福斯、爱迪生或拿破仑。可以这么说,你们之所以扮演这些角色,仅仅是因为做不了更好的事情。现在,你们将加入众多先辈的行列,那伙隐姓埋名的加里波第、俾斯麦和麦克马洪,他们成百上千,在大地上游荡,不为人知。在内心深处,你们将永远坚持各自的角色。现在,亲爱的朋友们,尊敬的先生们,跟我一起欢呼吧。鲁道夫和比安卡万岁,祝这对新人幸福美满!”

    “鲁道夫和比安卡万岁!”他们齐声高呼。而黑人们唱起了灵歌。当他们终于安静下来,我一挥手,将部属重新整队。我站在正中央,拔出手枪,大喊道:“现在,先生们,再见!从你们即将看到的事情里汲取教训吧,切勿去揣测神灵的意图。没人能领会春天的玄思。我们一无所知,诸位先生,我们一无所知!⑧”

    我用枪对准太阳穴,正要扣动扳机,恰在此时,有人将我胳膊猛然一抬。有个宪兵军官站在我旁边,手里捏着几页纸。“你是约瑟夫·N吗?”他问我。

    “是的。”我在惊讶中回答道。

    “以前,你有没有做过梦,”官员问我,“梦见《圣经》里讲述的那个约瑟夫?”

    “也许有过……”

    “那么你承认了,”军官说道,盯着自己手上某张纸,“你是否知道,这个梦已经被最高层注意到,而且受到严厉的批评?”

    “我无法对自己的梦负责。”我说。

    “恰恰相反,”他说,“以皇帝陛下的名义,你被逮捕了!”

    我微微一笑。

    “正义的机械装置运转得有点儿慢,而皇帝陛下的官僚系统相当庞杂。很久以前,我已采取更激进的行动远远把它抛在身后,为此我又试图对自己施加公正的惩罚。瞧,那个陈腐的梦境救了我一命。我听任你处置。”

    我看到一队宪兵从远处走来。我举起双手,以便戴上手铐。我又一次环视四周,最后一次看到比安卡。她站在甲板上,挥动一块手帕。残疾退役军人组成的护卫队,朝我默默敬礼。

    ①指《圣经》中的约瑟,他梦见太阳、月亮和十一颗星辰朝自己下拜。

    ②弗兰茨·约瑟夫一世(Franz Josef I,1830——1916),奥匈帝国的缔造者和首位皇帝。

    ③奥西恩(Ossian),爱尔兰传说中的三世纪盖尔诗人和英雄。其诗歌和小说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在爱尔兰和苏格兰流行了数个世纪。

    ④尼伯龙根(Nibelung),源自北欧神话,意指“死亡之国”或“雾之国”。尼伯龙根人即生活在该国度的人。

    ⑤原文如此。实际上,新奥尔良是美国一座城市,为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

    ⑥费尼尔司·泰勒·巴纳姆(Phineas Taylor Barnum,1810——1891),美国马戏团经纪人兼演出者。1871年建立了世界大马戏团,1881年与其主要竞争对手合作,创建“巴纳姆和贝利世界上最大的马戏团”。

    ⑦19世纪后期活跃在意大利各地的秘密民族主义政党,在意大利统一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⑧此句两个“一无所知”对应的原文为拉丁文“ignorabim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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