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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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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面要讲述的这个春天,比其余春天更真实,更灿烂,更明媚,它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文本:令人鼓舞的宣言以最鲜艳的节日红写成,那是火漆印章的红色、日历上的红色、彩色铅笔的红色和热情洋溢的红色,以及来自远方的电报喜讯的紫红色……

    所有春天的开端总是如此,星象广阔无边,摄人心魄,它们每一个都超过单独一季的规模。而且每一个春天————如果人们永不再谈论此事,请允许我在本文里谈一谈————从不乏以下这一切:望不到头的队伍、示威游行、革命和街垒。某个特定的时刻,记忆的热风掠过它们,无尽的哀伤和狂迷在现实中徒劳寻找各自的等价物。

    随后,那些夸张放大、高潮、扩展,那些狂喜,如鲜花绽放,与震颤的冰凉树叶融为一体,与夜晚扰动的春季花园融为一体,并被其喧闹所吸收。这样,所有春天都已自我背叛,逐一沉浸于繁花公园那无声无息的呢喃里,肿胀而充盈。它们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任由其誓约之叶一片一片地枯萎凋零。

    但这个独特的春天却敢于坚持,保持忠诚并忍受一切磨难。在那么多失败的尝试、升腾和诅咒之后,它成功地获得永恒的形态,作为无所不包的终极春天而君临世界。

    哦,诸多事件的狂风!天灾人祸的飓风!欢快的政变!那些宏阔、骄傲、高奏凯歌的日子!我多么渴望这故事的步调能捕捉到它们令人激动的、摇神荡魄的韵律,以英雄史诗的气概,让时光继续行进,唱响春天的《马赛曲》!

    春天的星象简直浩无边际!有人会相当恼火,因为我们可以用千百种方式来解读它,胡乱分析它,随心所欲地阐释它,如果运气好,那么即使群鸟的啁啾令人分神,你仍能够从中破译出一切。春天阅读自己的星象,既从前往后读,也从后往前读,意义混乱之后又重新开始,在它所有的版本之中,在它上千道变化之中,在它叽叽喳喳的声响之中。因为春天的文本含义丰富,充满影射和暗示,空寂的蔚蓝苍穹上缀满代替文字的省略号。在音节的虚无空隙间,鸟类的猜想和推测任意穿梭。于是,我这篇故事仿照该文本,也将沿着众多的分支推进,春天的破折号、惊叹号和句号把它紧紧缠绕包围。

    2

    暮冬时节,那些荒芜、辽阔的夜晚,无垠的天空铺展其上,依然混沌未开,穿过狂暴而浩瀚的云途通向无迹可寻的缥缈星野。父亲带我去一家花园式餐馆吃晚饭,它位于集市广场最远端,被几座房子的后墙团团围住。

    路灯在一阵阵狂风下咝咝作响,我们步入它们如水的光晕里,抄近路走过搭建有拱顶的宽敞集市,我们形影寂寥,受到晚穹的巨大迷宫的压迫,在这空旷虚无的氛围之中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父亲仰望天空,脸庞微微发亮,痛苦而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满天星砾。它们散落在稀薄而四处弥漫的旋涡表层,毫无规律,难以计数,聚成一团一团,还未曾归纳为星座。那是一片浩渺无际的洪荒大水,根本不可能构成任何一个图形。而正如忧伤的星域横卧在小镇上方,地面的路灯也用它们细如线条的光束刺入夜空,无动于衷地将其捆扎成一个又一个十字结。这些路灯下面,行人三三两两,光圈在他们周围制造着转瞬即逝的幻景,使之仿佛置身于台灯照亮的房间内,外边是冷淡而不友好的夜晚,高处支离破碎,蜕变成一张随意延展、荒凉可厌而又无家可归的天景图,在疾风的抽打下逐渐磨损。行人的谈话漫无边际。他们面带微笑,眼睛藏在帽子的浓重阴影中,沉静地倾听着星辰的遥远吵闹声,夜晚的空间正在那儿飞速膨胀。

    餐馆花园的小径铺满沙砾。柱子上的两盏路灯发出轻柔的咝咝声。绅士们身穿黑色大衣,每台两三个人,躬身坐在铺着白布的餐桌旁,魂不守舍地盯着眼前闪闪发光的味碟。他们呆坐不动,暗自琢磨天空这张巨大、漆黑的棋盘上呈现的局势和攻防。他们看到跳跃的马和星星之间被吃掉的卒子,而众星座会立即涌过来,将空出的位置占据。

    舞台上的乐师们把胡子浸到盛满黑啤酒的杯子里,沉默无言,陷入冥想。他们的乐器,形状优雅的小提琴和大提琴,被搁到一旁,在如泻如注、大音希声的星雨下备受冷落。乐师们一次又一次拿起它们,用它们试试音,并且忧郁地一边咳嗽一边调弦,想让乐器的音色接近他们的胸腔共鸣。随后,再度把它们放到边上,似乎仍没准备好,仍无法跟漠然流逝的夜色水乳交融。但当叉子和餐刀在白布桌面上轻轻碰撞,在那宁静、思绪流淌的时刻,忽然响起小提琴的独奏。这旋律刚刚还如此凄怆,如此不安,眼下却已全然成熟,异常老练,上升为雄辩而又流畅优美,并向听众宣告自己的使命。它又一次投身于暂时搁浅的人类事业,在冷漠的星辰法庭上继续为那场必败无疑的审判申诉。夜空正中央显现的种种水印,是众乐器的轮廓外形,连音孔都清晰可见,还有破碎的琴键、未完成的七弦琴以及天鹅,如同星星写在乐谱边缘那仿拟的、毫无思想的批语。

    镇上的摄影师原本待在邻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好一阵子,终于走过来坐下,把一杯啤酒放到我们桌上。他笑容尴尬,正在跟自己的念头较劲。他打着响指,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失难以捉摸的节奏。从一开始,我们就感觉很荒谬:简陋的露天餐馆少盘子缺凳子,在遥远星辰的惠顾之下已走到破产边缘。它陷于崩溃的境地,无力偿还对夜晚欠下的不断增长的负债。我们怎能够抗衡这般无止境的挥霍?黑夜将人类的投机活动一笔勾销,判我们败诉,让小提琴的抗辩徒劳无功。然后它侵入那道裂缝,把自己的群星移至重新夺回的位置上。

    我们瞧着这片狼藉的饭桌营地,这个纸巾和桌布到处乱丢的战场,而明亮、辽阔的夜晚辉煌凯旋。我们齐刷刷站起来,意识已经把身体抛在后头,追随着隆隆奔驰的星辰马车远去,那闪烁不已的巨大辙痕上洒满了星星的喧嚣。

    漫天星光下,我们向前走去,眼睛闭着,满心期待这夜晚越来越让人目眩神迷。哦,这鼎盛之夜是多么玩世不恭!它将整个天空占为己有,并在广阔的区域内懒散、随性地玩起了多米诺骨牌,不把几百万的输赢放在心上。后来,夜晚百无聊赖,又在颠倒狼藉的战场上搜寻透明的涂鸦,以及千篇一律、层出不穷的笑脸,群星迅速将其吸纳,使之消散在冷淡的星光里而成为永恒。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进一间甜食店,去买些糕点。我们刚跨过叮咚作响的玻璃门,步入这家玲珑剔透的白色糖果屋,夜晚连同其星辰立即高高耸起,突然变得专注而警惕,并充满好奇,想看我们到底会不会逃跑。它始终耐心地等候我们,在门外戒备,危悬的星星静止不动,深深地映在窗板上,而我们专心致志地在挑选糕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比安卡。姑娘侧立在柜台前,身旁是女家庭教师。她十分苗条,穿一条白裙子,仿佛刚刚从黄道十二宫走出来。她没有转身,正在吃一块奶油蛋糕,那毫无缺憾的少女的站姿极尽均衡之美。我仍因为纵横奔荡的星光而晕眩,所以无法看清姑娘的面容。也就是说,我们依然迷惑于繁星的交错、相遇,以及漠然消融。从星辰的初始排列上面,我们无从理解自己的命运,于是漫不经心地离开店铺,把玻璃门弄得叮咣直响。

    摄影师、父亲和我穿过远郊,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家里。房屋越来越低矮、零落,到最后索性分崩离析,而天气陡然一变。我们迈入了一个和煦的春季、一个温暖的夜晚,清新如紫罗兰的初月,将银辉洒在泥泞的小径上。这暮冬之夜正急切地、热烈地憧憬自己的最终阶段。空气前一刻还充斥着那个月份习见的凛冽味道,眼下却好像成熟的果实,甜得发腻,满是雨水、湿土的气息,以及第一批雪滴花的气息,它们在魔幻的白光里梦游般绽放。这真是个奇迹:溶溶月光下,夜间的银色沼泽并没有铺满蛙卵,两岸的沙堤上并没有爬满小青蛙,更没有成千上万张大嘴哇哇乱嚷震耳欲聋,尽管闪亮的河水正不断往外渗漏。人们不得不借助于某种想象和些许猜测,以便听到这个春雷隆隆、春水泛滥的黑夜里,这个充满深层战栗并停滞了片刻的黑夜里呱呱呱的蛙鸣。而月亮已升至天顶,越来越白,犹如将它的白色从一只酒杯倒进另一只酒杯,它越爬越高,更为绚烂,更为奇幻而超凡脱俗。

    我们就这样顶着一轮引力渐增的月亮往前走。困倦袭来,我两腿不听使唤,任由父亲和摄影师在两边拎着。我们踏上湿沙,脚步嘎吱嘎吱作响。很长一段时间,我边走边睡,闭合的眼皮底下满是夜空的磷光,它们全是闪亮的标记、信号和星辰万象。我们终于抵达开阔的乡野。父亲把我放到一件铺在地面的大衣上。尽管双眼紧闭,我却看见太阳、月亮和十一颗星星在天上列队行进,从我跟前齐步走过。“好极了,约瑟夫!”父亲连连鼓掌,赞许地大喊道。我公然剽袭了另一个约瑟夫①,尽管情境全然不同,但没人会为此责怪我。而我父亲,雅各布,频频颔首并舔着舌头。摄影师在沙地上支好三脚架,掏出他手风琴般伸缩自如的照相机,用一块黑布把自己罩住。他在拍摄那奇异的现象,那穹冥间璀璨的繁星,而我呢,昏沉沉地躺在大衣上面,脑袋在明澈之中畅游,没精打采地举起梦境使它曝光。

    3

    白昼越来越漫长、清晰而广大无边,或许,对于它们可怜、贫乏的内容来说过于广大了。那是万物生长的日子,是久久等待、在无聊和烦躁不安之中逐渐苍白的日子。这些日子被一阵明媚的呼吸穿透其空虚,但经受炙烤的阳光花园的腐臭仍未把它笼罩。闪亮的大风吹净街道,使它们看上去又长又耀眼,如逢节庆般洒扫完毕,仿佛正恭候某位尚在远方的客人,他将不经宣布而大驾光临。太阳的直射点逐渐移向赤道,它很快会在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停下,静止不动,向空旷、来者不拒的地球喷射一波又一波火流。

    明亮、无穷无尽的气流掠过茫茫地平线,把大街小巷排列成景观图的清晰线条。它拉成宽阔且稀薄的股股细流,并最终精疲力竭地归于平息,巨大而晶莹剔透,似乎要用它无所不包的镜子把这座小镇的理想图卷容纳进来,在明晃晃的凹镜深处那些海市蜃楼更其雄伟。有一刻,世界凝然不动,沉醉而又上气不接下气,渴望与那张虚幻的画面、与稍纵即逝的永恒融为一体。但这个大好的机会没能抓住。镜子已被风吹裂,时光又一次将我们掌控。

    复活节假期如约到来,悠长而毫无限制。学生们逃脱课业的束缚,在小镇上乱逛,无所事事,漫无目的。我们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该如何打发这大而无当的空闲,利用这穷极无聊的自由。我们自己无可无不可,希望时间能给人指条明路。然而,时间也没法办到,反倒迷失在它自己千奇百怪的花招之中。

    在一家咖啡馆前,桌子已在人行道上摆好。女人们穿着明艳的彩裙,傍桌而坐,像吃冰激凌那样一小口一小口把微风吞下。她们的裙裾噗啦噗啦拂动,风在下面乱咬,好像一条愤怒的小狗。女人的脸蛋通红,干燥的阵风使她们面颊焦枯,嘴唇皴裂。眼下仍然是休憩时光,非凡而又平淡乏味的休憩时光。世界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地驶向某条边界,过早遇到某个路标,并且等待于此。

    那些日子里,我们食量极大,简直如狼似虎。我们狂奔回家,被风吹成枯槁,随即心无旁骛地吃进大块大块的奶油面包。我们在街上买百吉饼,它又香又脆又大。我们在广场集市那条宏伟、空荡荡的拱廊下坐成一排,脑袋里什么也不想。透过低矮的门洞,可以看到发白而空寂的广场,酒桶沿墙摆放,芳香四溢。我们坐在一个长长的柜台上,集市期间,农民编织的五彩围巾会将它铺满。我们无聊透顶,极其烦闷,用脚跟不停敲打着厚木板。

    鲁道夫嘴里塞满了百吉饼,突然,他从夹克底下掏出一本集邮册,在我眼前摊开。

    4

    我终于领悟到,春天在这一刻之前为什么如此虚无、空洞、疲乏。不知不觉间,春天内省地、沉默地生长发育,隐入自身深处。它退位让贤,彻底展开,融进纯粹的空间里,融进空荡荡的澄湛里,无思无虑,如同一个惊人的空壳在等候崭新未知的内容,并由此催生了那抹似乎刚刚醒来的不偏不倚的蔚蓝,那种对万事万物的伟大、漠然的悦纳。这个春天让一切蓄势待发。它荒芜而空阔,无所保留地任君处置。它屏息凝神,无牵无挂地静待一语天启。谁又能料到,这道天启会如此准备充分,如此装备精良而辉煌炫目地出现在鲁道夫的集邮册之中?

    这本册子里满是令人惊奇的概述、公式、开给文明的药方,还有轻巧便携的护身符,它们能将气候和省份的本质保存于世人的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它们是帝王、共和国、群岛以及诸大陆的银行汇票。难道皇帝们、篡位者们、征服者们和独裁者们还能够占有比这更多的东西?我突然领略到那种君临大地的甜美,那种唯有统治权才可以满足的强烈欲求。如今,我渴望陪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去征服全世界,而且一分一毫也不能少。

    5

    我满怀阴暗、狂热,以及熊熊燃烧的崇敬之火,接过这一连串作品、这列队前进的诸多国家。我要将其收入眼底,唯有等到那一道道深红障翳的消退间歇,它们是我血管跳动、心脏搏动的节奏跟这万国大游行的步调相同所导致的。鲁道夫让一个又一个兵团在我面前接受检阅。他热情昂扬、稀里糊涂地解散了队伍。他,集邮册的主人,似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降格为助手。他庄严地、饱含深情地、如同宣誓般向我报告。这个模棱两可、身份极不明确的角色,他很是迷恋,以致晕头转向神志不清。最终,在狂喜之中,在一阵慷慨豪情的激荡下,他把一张粉红色的、明亮如五月的塔斯马尼亚岛邮票,颁发勋章般别在我胸前,接着是一张海得拉巴城的邮票,上面印着字体繁复的吉普赛人的胡言乱语。

    6

    这时,天启显现,突然将世界如火如荼的美妙图景打开。消息及时到达,那是秘密的使命,是存在之无限可能性的特殊义务。耀眼、剧烈而惊心动魄的地平线大大张开。世界的各处关节颤抖不已,闪闪发亮。它危险地倾斜着,似要从所有法度、规则下把自我解放出来。

    亲爱的读者,对你而言一张邮票意味着什么?弗兰茨·约瑟夫一世②那颗斑秃的脑袋上戴着桂冠的侧像,如果它不是日日夜夜的象征,不是所有可能性的终结,不是无可逾越的、一劳永逸地囊括世界的众多边境的守护者,那么它又是什么?

    那时候,世界尽在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掌中,无法逃脱。那无所不在、无从躲避的侧像曚曚昽昽地浮现在所有地平线上方,隐约显现于每一个街角后面,并且像一座监狱关住了整个世界。你瞧,当我们已失去一切希望,充满痛苦地听天由命,发自内心地要跟这世界的统一性达成和解,而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正是其狭隘的冥顽僵化的全能保护者。此时,哦,上帝,仿佛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在我眼前出乎意料地摊开这本集邮册,允许我心不在焉地朝它扫了一眼,它剥去自己的色彩,脱掉外衣,一页比一页更炫目、更可怕……谁会怪我头晕眼花,激动得手足无措,抑或怪我泪水夺眶而出,两眼光华闪闪!多么璀璨的相对论!多么非凡的哥白尼式壮举!所有类别和概念的起伏是如此激烈!哦,上帝,你恩赐了多少种存在的可能性,你的世界如此宽广无垠!即使在我最狂野的梦中,它也超过我全部的想象。所以,先前我推断大千世界辽阔无边,尽管跟所有证据相抵触,但是千真万确!

    7

    那个年代,世界处于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统驭之下。每一枚硬币、每一张邮票和每一个邮戳,他的肖像为这个世界的稳固奠基,是其举世无双、不可动摇的教条之根本。“世界就是如此,而且除它之外便没有任何其他世界。”这个老男人的皇室徽章宣称,“此外一切都是幻象、非法声明和篡权。”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凌驾于所有事物之上,抑制这个世界的发展。

    亲爱的读者,在本质深处,我们倾向于遵纪守法。温良的天性使人忠诚,使人难以抗拒权威的魅力。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恰恰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倘若这个权力如此之大的老头子要使其威势笼罩现实,那么谁也阻止不了他。我们只好让灵魂放弃妄念,放弃它热烈的希望,尽力使自己适应这个绝无其他可能性的世界,不再心存幻想,不再寻求浪漫,并将这一切遗忘。

    然而,当监牢的大门永远关闭,连最后一个洞眼都已堵死,当所有事物都串通好要对你不闻不问,上帝啊————当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搭建起路障,封住最后的裂缝,好让人看不见您————这时,您披上海洋和陆地的咆哮斗篷,降临尘世以戳穿他的谎言。哦,上帝,您强忍着对异端邪说的厌恶。您让这一雄奇、炫丽而辉煌的渎神之举大白于天下。哦,非凡的异教首领!您用那本炽烈之书将我震撼,您使得鲁道夫的集邮册如此惊世骇俗。起初,我并不知道它为什么方方正正,有眼无珠地把它改造成一只弹纸枪,我们经常把这种东西带到学校,躲在课桌底下发射纸团来搅扰老师。哦,上帝,您正是从这只弹纸枪里射出来的!这本集邮册是您措辞强硬的演说,是您针对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及其无趣国度猛烈、精彩的抨击痛斥。这是一本伟大的真理之书!

    我翻开它,绚丽多彩的世界随即在我眼前闪耀,无限乾坤的狂风迎面吹来,旋涡状地平线的全景图尽情展露。您在其间一页又一页地穿行,身后留下一列用所有地区和气候编织而成的火车:加拿大、洪都拉斯、尼加拉瓜、阿布拉卡达布拉、希波拉邦迪亚……哦,上帝,我终于理解了您的旨意。这一切仅仅是您财富的伪装,是跃入您脑海的第一批词语。您把手伸进口袋,像抓起一捧纽扣那样,向我展示您所囊括的全部可能性。您不想搞得太精确,您的话语诞生于您的唇舌间。您若说出潘弗利巴斯,或者哈雷利瓦,那么,棕榈林里的空气将因为不可计数的鹦鹉产生一阵骚动,而天空好似一朵无比宏伟、放大百倍的蓝宝石玫瑰,彻底绽放,呈现使人目眩的内核。您那涂抹睫毛膏的、可怕的、孔雀翎似的眼睛,以及您的智慧,将在它灿烂夺目的中央灼灼生光,闪烁着非凡的色彩,发散着非凡的芳香。哦,上帝,您想让我眼花缭乱,还想炫耀一番,令人目不能移。即便是您也有过虚荣的时刻,也会为自己而洋洋得意。哦,我多么喜欢那些时刻!

    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你是如此没落,连同你那乏味的福音书!我的双眼徒劳地寻找你。我终于找到了你。你也在人群之中,但如此渺小,无权无势,灰头土脸。在大路的烟尘里,你跟别人一块儿行进,背对南美洲,面朝澳大利亚,你们共同高呼:“赞美上帝!”

    8

    我成为了新福音的一名信徒。我把鲁道夫当作朋友。我恭维他,敬重他,又隐隐约约觉得他不过是一副工具,而那本集邮册注定属于另一个家伙。从本质上讲,他似乎只是它的保管人,为它分类,作一番增增减减,并把它的钥匙放在箱子里。他一向愁云惨淡,感觉自己正在衰落而我正在冉冉上升。他就像是一个来把上帝之路变成通途捷径的男人。

    9

    我有许多理由认为那本册子必定与我息息相关。众多迹象均指向这么一个事实:它呈现在我眼前,是要赋予我一种特殊的义务、个人的使命和责任。我意识到,归根结底,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是这本集邮册的所有者,甚至鲁道夫也如此,他仅仅服务于它,跟它格格不入。他类似于一名既不情愿而又很懒惰的仆人,不得不接受强制的劳动。有时候,他内心充斥着妒忌,痛苦不堪。他保管着已不再属于他本人的珍宝,并秘密地背叛自己的这一角色。他满怀嫉恨,盯着从我面庞上漫过的、七彩斑斓的遥迢世界的反光。那些书页的迥远闪烁只有反射在我脸部,他才会注意到,他的灵魂在这个领域里并无一席之地。

    10

    我见识过一名魔术师登台表演。他站在舞台上,身材瘦削,从各个角度均可以被观众看到,他挥舞自己的礼帽,展示它空空如也的白色衬底。他向人们保证其艺术万分可信、绝非骗子作为,并且用手杖在空中追寻他复杂的魔法信号,继而往下一挥,立即以夸张的精确和劲头,从帽筒里扯出纸带,几尺、几丈,最终按里计的彩色纸带。房间里迅速充满一大团纷繁的五颜六色,被那成百倍的增殖衍生,被那光芒和布满泡沫的纱纸的绚烂累积所照亮,但他还在无休无止地抽出彩带,尽管激烈的抗议、欣喜若狂的呼喊,以及断断续续的尖叫等各式恐怖的声音此起彼伏,到最后,观众才发现他先前的举动其实平淡无奇,对他而言毫不费劲,这些东西并非他本人的储备,很显然,那股超自然的源泉早已向他开放,无法以常理来估算揣度。

    在这样的场合,有些观众注定会从表演中找到更为深刻的意义,他们回家之后便陷入沉思和灵魂的震颤,并直抵他本已接纳的真理内核:上帝是无限的……

    11

    现在,是时候在亚历山大大帝和我之间画一道转瞬即逝的平行线了。亚历山大对各国的芳香都很敏感。他两个鼻孔能够嗅出成千上万种可能性的预兆。他属于那样一类人,他们睡觉时,上帝会将手搁在他们脸上,使他们领悟未知的事物,头脑里尽是猜想和怀疑,与此同时让诸多遥远世界的反光从他们闭合的眼皮下边掠过。然而,亚历山大对待这些神圣的隐喻过于认真。作为一个行动派,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精神肤浅之人,他把上帝的召唤理解为征服世界的使命。跟我一样,他永不满足,相同的叹息充满了他的胸膛,一道接一道的地平线、一片又一片的风景占据了他的灵魂。没人纠正过他的错误。即使亚里士多德也不理解他,所以,他失望地咽了气,尽管整个世界已在他脚下,并且对上帝————这位神明在他面前退缩————以及上帝的奇迹深感绝望。他的肖像印在所有国家的钱币和邮票上。作为惩罚,他成为了他那个时代的弗兰茨·约瑟夫一世。

    12

    我应该让我的读者对那本册子大体上有一个概念,在其书页间,那个春天的关键性事件早已预先安排,并提前写定了。一场无法形容、令人烦躁的大风刮过那些邮票的闪亮小径,沿着旌旗和纹章的节日般的街道,在精疲力竭的沉默中,在地平线上凶险地浮现的云影里,将那些冠饰和徽章急切摊开。此时,第一批使者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他们身穿节庆服装,胳膊上缠着红臂带,茫然无措,汗珠闪闪发光,困惑而又极富责任感。他们情绪激动,庄重严肃,默默地做手势,街道因其行进而变暗。队列黑压压地出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成百上千双脚橐橐作响地向前迈进。那是一场盛大的多国游行庆典,是普天同庆的“五一”节,是一次尘世的恢宏巡礼。这个世界以一千条高举的手臂、一千面旗帜,并以一千种声音公开宣告,它绝不属于弗兰茨·约瑟夫一世,而属于另一位更伟大的君王。所有事物都沉浸在近乎粉色的明亮火红之中,那是一种热烈的难以言喻而自由的色彩。来自圣多明各、圣萨尔瓦多和佛罗里达的代表团,气喘吁吁,激情洋溢,全部穿着紫红色衣服,他们摘掉樱桃色的圆顶礼帽,叽叽喳喳的金翅雀便三三两两从帽子里飞出来。在鸟儿狂喜的飞翔中,闪耀的微风使小号的光彩更为夺目,它轻盈柔弱,电火花的彗尾在所有乐器的边缘扫过。尽管街上人山人海,尽管队列无穷无尽,但处处秩序井然。这场巨大的滑稽剧有条不紊地、默默地往下演进。某些时刻,阳台上猎猎飘扬、色彩炽烈的旌旗————它们在阵阵深紫的抽搐中痛苦挣扎,沉静、猛烈地拂动,热情在稀薄的空气中徒劳高涨————会凝然不动,仿佛在队列里行进,整条街一派通红,十分耀眼,充斥着无声的警报,而在变暗的远处,礼炮的闷响被详加记录,暮色里一共有四十九次炮声。

    骤然间,地平线上方乌云密布,如同一场春季风暴的前夕,唯有乐队的管弦仍光芒闪耀。万物沉寂,可以听到越来越黑的天穹发出的喃喃低语、远空的嘶吼,青榉的浓烈气息从附近花园飘来,在难以形容的蔓延之中悄然消散。

    13

    临近四月末的奇特一天,清晨温暖而黯淡,众人外出散步,眼睛紧盯他们身前的地面,视线永远不离开那一小块潮乎乎的地面,没注意到公园的树木正悄悄从两边走过,它们阴郁地横生枝节,很多部位破损成甜蜜、化脓的创伤。

    闷热、昏暗的天空陷落在幽黑、枝丫纵横的树网之中,压在那些人的肩膀上,它好似一床鸭绒被,别别扭扭凑到一块儿,又大又沉,很不匀称,人们在它下面手脚并用地爬行,如同六月的臭虫在温暖潮湿的环境里,以敏感的触须嗅探甜丝丝的泥土。世界沉闷地横卧于此;它绽开、生长,某些地方高耸入云,某些地方远远逸出,某些地方又向内陷落;它在幸福的虚弱中随波逐流。有时,它轻松自在,朦朦胧胧地想起什么事情。它凭借树丛向外伸展,突入那一张由吱吱喳喳的鸟儿编织的厚实、辉闪的大网。它深深地沉浸其中,沉入盘根错节的地下根系,沉入蚯蚓和毛毛虫盲然的脉动里,沉入混沌不清的腐殖质与泥土的混合里。

    人们在这比例失调的庞然大物之下蹲着,听而不闻,头脑一片空白。他们两手捧腮,无精打采地缩在公园的长椅上,腿上放着一张报纸,印在它上面的铅字鱼贯流入这宏大、灰暗的白昼的心不在焉之中。他们笨拙地游荡,动作与昨天如出一辙,身不由己地津液狂泛。

    兴许他们是被密不透风的吱吱喳喳的鸟叫所震慑了,这些不屈不挠的深红色脑袋正在抛撒其灰色散弹,使空气昏暗。在沉重的冰雹下,他们昏昏欲睡地随意走动,在这丰沛的倾泻之中以手语交谈,或无言相对,继而默默离开。

    然而,大约十一点时,在空间的某一处,太阳光如苍白的豆芽,穿透巨大、膨胀的云体。纵横交错的树丛内,花蕾突然全部开放。好比一张暗金之网,叽喳雀鸣的灰色面纱被小心翼翼地掀起,日子显露自己的脸庞,睁开眼睛。春天已经来临。

    短短一瞬间,刚刚还空空荡荡的公园大道涌进许多人,他们匆匆赶路,方向各不相同,仿佛这里是全镇的交通枢纽。女人的裙子到处绽放。那些敏捷、苗条的姑娘正赶着去商店或办公室上班,另一些是去约会。但有一阵子,当她们走过林荫大道的枝叶纵横的织网,在花店的潮湿和处处可闻的鸟雀啼啭之中喘息不定时,她们恰恰属于那条街道,属于那个时刻。她们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却成为春天戏剧某一幕中的临时演员,好像刚刚在林荫大道上焕发新生,伴随着那些柔枝嫩条的纤弱影子,伴随着在你眼前弥散生长的细小叶片,它们下边是暗金色的潮湿砂砾。好些灼热、金光闪闪、探向深处的脉冲疾掠而过,当太阳移入沉静的云团里,它们迅速消退,被阴影所代替,如金银丝制成的多孔织物一般,沉到沙子之中。

    然而,片刻间,她们匆忙地涌向林荫大道,脚步带起轻风,街道的无名气息似乎正从她们沙沙作响的裙裾间往外奔流。哦,那些刚刚浆好的、透气的女式小汗衫,在春天街道的网状树影下行走,这是腋窝汗津津的女式小汗衫,在远处吹来的紫罗兰微风里变干爽!哦,那些极富韵律的年轻大腿,它们迅捷迈动,新款的丝质长袜刮擦着,掩盖着粉刺、红斑,以及健康春天的血燥湿疹。哦,整座公园厚颜无耻地长满粉刺疙瘩,粉刺的花蕾在阵阵鸟鸣里盛开,所有树木皆从中破茧而出。

    随后,林荫大道再一次陷入沉寂。在树枝的拱顶下,婴儿车轮子的辐条轻柔地吱吱作响。上过漆的车篮用一块浆过的纱绢裹住,再覆盖一块猫头鹰眼睛纹饰的蓬松皮毛,仿佛睡在一束花上面的婴孩比花更精美。有那么一两回,那个推婴儿车的姑娘俯下身子,倚在后轮上,于是轮轴嘎叽嘎叽直响,轻轻摇晃的车篮绽放着洁白的新鲜感。她轻轻吹拂那块纱绢,直至进入它甜蜜、静谧得令人昏昏欲眠的内核,童话般的梦幻在此游荡。婴儿车穿过暗影的条纹————那阳光和阴影构成的溪流。

    稍后,正午时分,春花初放的公园依然光影交错。小鸟的啼声穿过那张大网的精致孔洞不停洒落,如珍珠般从一根又一根树枝上,穿过白昼的铁丝鸟笼不停洒落。然而从路边走过的女人们眼下已经疲惫,偏头痛使她们长发披散,春光搅扰着她们的脸庞。最终,这条林荫大道几乎空无人迹。食物的香味穿越下午的沉寂,从公园饭店缓缓飘出。

    14

    每天的同一时刻,比安卡总在女家庭教师的陪伴下走过公园大道。关于比安卡,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该怎样去描述她?我只知道,她始终怡然自得,我行我素。每次看到她,都好像初次相见,她整个人一步一步走到眼前,我的心因此而充满深沉的欢乐,她好似一名轻灵的舞者,举手投足均在不经意间恰如其分,命中靶心。

    她走路的步态优美自然,从容不迫,楚楚动人而清新质朴。比安卡是如此单纯,毫无心机,毫不矫揉造作,让我倍感喜悦。

    有一次,她慢慢抬眼望向我,目光所蕴含的睿智像一支箭将我洞穿,刺入我灵魂的内核。自此,我就知道在她面前任何秘密都无法隐藏,她从一开始便洞悉我每一个念头。那一刻,我把自己交给她,听凭她随意摆布。她几乎无法察觉地垂下眼睑以示接受。这个过程在不发一语、不动声色的一瞥之中宣告完成。

    当我试图想象她的模样,只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浮现:她膝盖上有一块像男孩子一样开裂的皮肤。它令我深为感动,引导我的思绪冲破惹人烦恼的矛盾处境,来到令人亢奋不已的悖论之间。其余一切,不管是膝盖上方或下方,都那么超凡脱俗,无法想象。

    15

    今天我又一次沉浸在鲁道夫的集邮册之中。何等美妙的研究!文本到处是引用、影射和暗示,充斥着模棱两可的道道闪光,但所有线索无不指向比安卡。多么让人兴奋的猜测!我的怀疑仿佛是在导火索上奔驰,从一个十字街头跑向另一个十字街头,被明亮的希望点燃,愈发不可自拔。哦,我所预见的那些谜团堵在心头,使我如此痛苦!

    16

    如今,音乐在公园里每晚奏响,春天的游人挤满林荫大道。他们来来往往,彼此交错,并再度相逢,周而复始,犹如对称的阿拉伯纹样。年轻人戴着他们崭新的春帽,漫不经心地拎着自己的手套。相邻的道路上,姑娘们的裙摆在树干和灌木篱笆间闪耀。这些年轻女子成双成对,扭动着屁股,在饰满孔雀尾羽和舵轮花纹的泡沫下趾高气扬,天鹅般穿着粉色和白色相间的长裙,它们形如吊钟,是用流行的薄棉布做成的。有时候,她们似乎被这空洞的仪式搞得精疲力竭,便坐到长椅上,薄纱和细亚麻布好像一朵巨大的玫瑰在此散开,铺满椅子,并往外溢出花瓣。她们光溜溜的大腿交叠着,先是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牢固地构成一组白花花的图景,散发极其强烈的诱惑,年轻小伙子从她们身旁走过总是惊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似乎被无比恰当的论证给震撼到了,无不心悦诚服,举手投降。

    黄昏已经降临,此刻,世界的色调更其绚丽斑斓。所有色彩皆染上了一层哀伤,变得庄重、热烈而又忧郁。公园被迅速涂上粉红的清漆,光泽明润,万事万物更为鲜艳闪亮,然而,这些颜色之中,也有一些已太过深邃,太过夺目,美得太令人怀疑。在一个最终的时刻,连公园里光秃秃的、枝丫繁密的灌木丛也披上了薄薄的新绿,在这黄昏的粉红时刻始终熠熠生辉,异常明澈,透散着清凉的树香,沉浸在永恒而又终有一死的美好事物那难以言说的悲伤之中。

    这时整座公园倏地变成一支巨大、沉寂的管弦乐团,庄严而泰然自若,在指挥家高举的指挥棒下等待音乐酝酿成熟并奏响。那首恢宏的、隐而未现的热烈交响曲上方,富于戏剧色彩的黄昏忽然降临,如此迅疾而缤纷,仿佛是膨胀于全体乐器之中的激越音符使它受到鼓舞。在高处,一只金莺欢快、清朗的鸣声破空穿云,刺入灌木丛,转瞬间,周围的一切变得忧悒、深沉而伤感,好似一片夜晚的树林。

    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风掠过树梢,令它们撒下樱桃花那颤抖、干枯的粉屑,无法言表,痛苦不堪。那苦涩的香气高高地游荡在昏暗的天空下,伴随死亡的无穷叹息不停奔流,最初的星辰淌下泪水,如同摘自这个黯淡、紫色之夜的百合花瓣。(哦,我知道:她父亲是一名船医,她母亲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轮船在等候她,那是一艘又暗又小的轮船,左右两边各装着一只明轮,在港湾里,夜复一夜,它的灯盏从未点亮。)

    这时,在那群来来回回散步的伴侣之中,在那些不断相遇、规律地聚散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之中,某种奇异的力量和灵感扎下根来。每个男人都成了唐璜,相貌英俊,魅力无边。他们自命不凡,脾气火爆,目光使人窒息,使少女魂摇魄荡。而姑娘的眼睛更为深邃,里边有一座幽深的花园,还有纵横的林荫道,有晦暗、沙沙作响的公园迷宫。她们的瞳孔扩张开来,满含欢乐的光彩,毫无抵抗地允许那帮征服者走到她们的黑暗花园小径上,沿着她们的小路狂野地飞奔,循环往复,跑位对称,如同歌队唱出的诗节。最终,他们彼此相遇,彼此重新发现,好像身在一曲动人的旋律之中,身在粉红色的广场,或者围绕着圆形的花坛,旁边的人造喷泉燃烧着迟晚的夕阳余晖,他们仅仅是为了再一次分散,隐入公园漆黑的丘陵之间,暮暗下的灌木丛愈发茂密、喧哗,他们在此迷失方向,犹如闯进错综复杂的布景、天鹅绒帘幕,以及沉静无声的角落。蹒跚走过那些越来越幽暗的冰凉花园时,没人知道自己迷了路,他们步入宁谧的遗忘,步入陌生而人迹罕至的地方,步入另一片更为昏黑的喧嚣树林,它如盖棺罩般飘荡,黑暗在此消融、变质,寂静在此经历荒凉岁月并不断腐烂,神奇地发酵,好像一只已被人忘记的老旧葡萄酒桶。

    他们跌跌撞撞,摸索着穿过公园的黑暗绒幕,终于在夕阳最后一抹深红的余晖下,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再度相聚,附近的水塘杂草丛生,积着年代古远的一层黑色淤泥。在一道残破的栏杆上面,在时间边缘的某个地方,在世界的后门旁边,他们发现自己回到久已逝去的往昔生活,回到遥远的前世,融入那神秘的光阴之中,在这悠远岁月的盛装下,他们冲着某人长裙的薄纱拖裾无休无止地抛洒泪水,攀向永远无法企及的誓约,踏上记忆的台阶,他们登上顶峰,到达边界,在它们之外只有死亡和无以名状的欢乐所造成的阵阵晕眩。

    17

    春天的黄昏是什么?

    我们是否已经抵达事物的核心?这条路是否已经走到尽头?字句难以描述,它们变得精神错乱、含混不明而又十足疯狂。毕竟,唯有跨过语言的樊篱,所有这个春天不可思议、无法表达的事物才可以开始生长:黄昏的神秘剧!唯有超越我们的言辞,在我们的魔力够不到的地方,它那难以估量的黑暗元素才会发出回响。词句在此瓦解,不断拆分,化为粉末,返回最初的源泉。它们撤入深渊,撤入自己黑暗的根系。究竟如何进入深渊?我们仅仅明白字面意思。且看它们是怎样越变越暗的。在模糊不清的联系之中,词语逐渐迷失自我:黄泉、冥府、地下世界……你可感觉到这些字眼往外渗透的黑暗?它们如同鼹鼠挖洞堆成的小土丘,渐渐生长,散发着深处地窖、坟墓的气息。春天的黄昏是什么?我们一遍又一遍发问,这反反复复的狂热探究注定得不到回答。

    当树根想要说话,当无数昔日的老故事和远古传说在草皮下面累积,当太多呢喃之声在根系底下聚拢————它们先于所有词语,是些嘟嘟哝哝的浆液和无名的幽暗————这时,树皮将变黑,整片整片地剥落,失去厚实的碎块,留下深深的凹槽。透过一个个暗淡的微孔,如同透过一张熊皮,树芯方会显露。你若将脸埋进黄昏松软的皮毛里,刹那间一切陷入完全的黑暗,寂静无风,仿佛棺材盖子已经合上。你必须奋力瞪眼努睛,使之向这最幽深的黑暗提供微弱的视力,让目光挤进那无法穿透的障碍,闯入那严严实实的泥土。瞧啊,我们已来到此地,身在事物的遥远一端。我们已来到深处,来到地下世界,将会看到……

    这里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漆黑一团。恰恰相反,其内部处处微光闪闪。当然,它们是根系的内在闪光,是游荡的磷火,是光芒微弱的脉管,令黑暗布满大理石的纹路,那是一幅迂折蔓延、通明透亮的实质幻景。总而言之,这不过是我们在梦中所见之物,我们与世隔绝,落入那程度极深的冥想之中,踏上回归自我之旅,这时我们仍能够看见东西。即使闭上眼睛依然瞧得很清楚,因为在我们内体,思想从一只秘密的火炬那里捕捉光线,它在一根长长的引信中潜伏休眠,燃遍一个又一个交汇点,于是一场衰退发生在我们身体各部位,撤往深处,展开一次落叶归根的旅程。我们就这样深入记忆,地下世界的战栗迅速穿透我们,令我们极为震惊。我们就这样在幻觉的所有表层做着皮下之梦,因为只有在上面,在光亮之中————需要再次谈及————我们才是诸多美妙旋律闪亮而清晰的集合,才是云雀的光明顶点。在深处,我们又一次坍塌,成为黑暗的喃喃自语,成为一大堆没头没尾的故事般混乱的喧哗。

    唯有现在,我们才明白这个春天繁盛的基石为何物,才明白它为什么悲痛欲绝,而它知识的负担为什么如此沉重。哦,倘若不是亲眼目睹,我们必定不会相信。这里是内部的迷宫、万物的储藏室和仓库。这里有仍然温暖的墓穴、霉烂的器物、废料、原始的故事、如同古代特洛伊的七层遗址、走廊、房间、宝库。有多少金面具,一个叠一个的金面具、扁平的笑容、锈蚀的脸庞、木乃伊,以及空蚕蛹?……这儿有骨灰存放所,有为死者准备的盒子,他们像枯萎而漆黑的树根那样躺着,等候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临。这儿还有巨大的干货店,他们在此被放进泪瓶、坩埚和罐子里出售。多年以来,尽管无人问津,他们一直立在货架上,庄严地排成长列。说不定他们在各自的小隔间内重获生命,此刻已复原如初,好似熏香一般,清清爽爽,芬芳四溢,这些吵吵闹闹的特效药,这些已遭唤醒而又很不耐烦的药物、镇静剂和晨用软膏,它们最初的滋味令舌尖感到沉重。那类紧闭的格子里装满了孵化之中的小鸟,以及它们的首次探索、它们清晰的叽叽喳喳。忽然间,那些空荡荡的冗长小巷变得宛如最初的拂晓,整列整列的死者苏醒过来,精力极其充沛,以迎接一个崭新的黎明!……

    * * *

    然而,我们仍未抵达终点,还可以走向更深处。没什么可害怕的。请把你的手给我,向前再迈一步。我们现在已来到根部,转眼间一切变为枝状,阴暗而又根须丛生,犹如一座森林的深秘之处,弥漫着一股泥炭和腐败物的气息。根系蜿蜒伸入黑暗,它们缠绕萦旋,向上抬升,并如抽水泵般不断吸入浆液。我们到达最底层。我们已触及万物的衬里,置身于处处以磷光的线形图案修饰、粗糙缝制的阴暗之中。这儿的交通堵塞,活动频繁,如此拥挤不堪!族类与世代是如此丰富密集,《圣经》和《伊利亚特》复制了千倍,动荡而喧嚣,众多故事既纷乱又吵闹。路已经走到终点。我们已经抵达真真正正的底部,抵达黑暗的根基,与万物之母待在一起。这里是无边地狱。那些令人绝望的奥西恩③式空间,那些可悲的尼伯龙根人④。这里是故事的庞大孵化器,说书人的工厂,寓言和童话的烟雾腾腾的窑炉。现在,世人终于可以理解春天那伟大而哀伤的机制了。哦,它在众多故事之上生长!有多少事件、多少历史、多少命运!我们读过的一切,我们听过的每一个故事,以及我们从未听过、但早已在童年的梦境里浮现的故事,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才是它们唯一的家园和故乡。作家该上哪儿寻找其构思,该上哪儿去获得创作的勇气,如果他们意识不到身后的这些宝藏,这些资产,这些在地底世界重复回响的千百次叙述?多么含混的悄悄话。多么喧哗的泥土咕噜声。源源不绝的劝说一阵阵涌入你的耳朵,而你闭上眼睛,走在这暖烘烘的耳语、微笑和建议之中,不断被启发,被千百种问题刺激,仿佛被上百万只愉快的长嘴蚊子叮咬。它们希望你能拿走一点儿东西,不管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少许难以理解的、喃喃自语的历史,将其迎入你年轻的生命,迎入你的血液,保存下来,并在今后的生活里以它为伴。如果春天不是故事的复活,那么它是什么?在不可捉摸的事物之中,唯有它是鲜活、真实、凉爽并且无知无觉的。哦,它青春、绿色的血液,它草木的纯真,对那些鬼影和幽灵,对那些怪物、妖精的诱惑是何其强烈!春天把它们领进自己倦怠而幼稚的梦境,并跟它们共枕而眠。清晨它迷迷糊糊醒来,什么事情也记不住。春天承载了所有伤感而遭到遗忘的事物,这就是为何它如此沉重,因为它必须在太多生命————太多被排斥、被抛弃的生命之上独自存在,以维持其秀美妍丽……春天所能提供的补偿,仅仅是稠李果那极度深邃的芬芳,它们流入一道无限而永恒的激流,而万事万物皆蕴含其间……遗忘意味着什么?一夜之间,古老的故事上已长满新绿。一簇温柔的绿树,一片明亮、繁茂的新枝正持续地闪耀不已,犹如一名男孩刚刚剪好的平头。春天眼下如此青翠,又受到漠视:老树恢复了自己的甜蜜和纯洁无瑕,它们的枝条已苏醒,全无记忆的负担,它们的根系深植于远古历史之中!好像是史上第一次,那道绿色将重新供世人阅读,从一开始就被分成各个音节,而故事将借此获得新生,再度启动,如同从未被讲述过一样。

    有太多尚未诞生的历史。哦,那些根蒂之间令人悲伤的合唱、那些彼此竞争的传说、那些无止无休的独白和突然爆发的即兴演讲!你可有耐心去聆听?已知最古老的故事之前仍有故事,它们从未流传下来,是无名的先驱,是没起名字的长篇小说,是浩繁、苍白而单调的史诗,是不成形的古老歌谣,是比例失调的架构和填满地平线的无脸巨人,是云团的黄昏戏剧之下的黑暗文本,更远处,是传奇之书、不曾写出之书、觊觎的永恒之书,以及在异教地区遗失之书……

    * * *

    拥挤、环绕在春天的根系周围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个很早就拿到黑夜的所有权,永久定居于苍穹的深处,成为满天繁星的永恒伴侣和背景。每一个春夜,不管发生什么,故事始终大步向前,走过呱呱的蛙鸣声,走过无穷无尽的旋转磨坊。有个男人在夜之磨盘播洒的璀璨星光下赶路。他迈开双腿,横越苍穹,怀里抱着一个用风衣紧紧裹住的婴孩,埋头推进他永不完结的旅程,穿过浩瀚无涯的夜空。哦,孤独的巨大忧伤!哦,灿烂的迢迢星辰!在这个故事里,时间再也没办法改变任何事物。每一刻,它径直跨越星光点点的地平线,以宏大的步伐跨越我们,并且始终如此,反复再三,因为时间一旦脱轨,必将变得深不可测,玄奥无比,重重复复的运动永远不会使它力量衰竭。此人抱着孩子往前走————我们刻意重现该句子,这个不幸夜晚的主旨,以描述那种间歇的行走之连续性————他时而处于一团团被遮暗的星辰之中,时而在漫长、静默、恒风吹拂的间隔之中全然不见。许多遥远的世界近在咫尺。它们明亮得可怕,发射强烈的信号穿透永恒,传播着沉寂无言、无法表达的讯息。他走啊走啊,单调而又绝望地不停抚慰着小女孩,在夜晚的低语和可怕的甜蜜劝说下彷徨失助,此刻再无其余听众,沉默之嘴说出了那个唯一的单词……

    这是关于一位被绑架、被调包的公主的故事。

    18

    深夜,他们默默回到那座花园环抱的广阔别墅,回到那间低矮的白房子,里边摆着一架又宽又大、闪闪发光的黑钢琴,所有琴弦都纹丝不动。当整个暗淡、繁星满天的春夜穿过一面豪华的玻璃墙,犹如穿过温室的窗格,令每一个花瓶、器具凄苦地散播稠李果的芬芳,香气从白色床铺的亚麻布上飘过,继而躁动与热情从这个宏朗的不眠之夜狂奔而过。在这个广袤无垠、飞蛾乱舞、挂满露珠的夜晚,那颗心开始在睡梦里诉说,它滑翔、跌倒、哭泣,为樱花而痛苦、发光……哦!恰是那苦涩的稠李让深不可测的黑夜大为扩展。那颗因其飞翔而深受折磨、不再追逐欢乐的心,眼下正渴望睡眠,即便是一小会儿,在云团的边界,在某些最薄的边缘。但从这个无止境的苍白夜晚之中,又生成一个更加苍白、更加难以捉摸的夜晚,它一次又一次被划割成明亮的直线和“之”字形曲线,划割成星辰的螺旋和昏暗的阶梯,上千次遭到隐性蚊子用针管刺戳,它们悄无声息,美美地吮过少女的鲜血。那颗不知疲倦的心又一次在其梦境里穿梭,并且在绚烂的星辉和错综复杂的丑闻里,在气喘吁吁的匆忙和月亮的恐慌里疯癫、陶醉,它欣喜若狂,往返上百次,并沉溺在苍白的神魂颠倒之中,沉溺在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的梦境和无精打采的战栗之中。

    啊,那个夜晚的绑架与追逐!叛变和呢喃、黑人和舵手、阳台的栏杆和夜晚的百叶窗,纱裙和咻咻直喘的逃亡者扬起的面纱!最终,在一片突如其来的昏暗中,在一个漆黑而沉寂的短暂瞬间,那一刻降临了。所有木偶都躺在它们的盒子里,所有窗帘都静静垂落,现在,所有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皆已吐尽,并悄然掠过这片风景的各个角落,在辽阔、澄明的天空里,黎明默默地建造它粉色和白色的遥远城市,它辉煌、膨胀的楼台和尖塔。

    19

    只有对细心的读者而言,这个春天的本质才逐渐变得清晰、容易理解。所有那些为一整天而做的晨间准备、它清早的梳洗,所有犹豫、怀疑和顾虑,统统朝一个刚入门的邮票爱好者敞开它们的内核。正是邮票将人引向那复杂的早晨外交游戏,引向旷日持久的谈判,并抢在这一天的最终草案敲定前,把你引向它极富魅力的各种版本。从第九个小时的绯红色雾气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张色彩驳杂、斑斑点点的墨西哥邮票正在登场,上面绘有一条蛇在神鹰的利喙间扭动,还有一颗炽热、闪亮而又憔悴的光斑。但从高耸的绿树间透下的一道蓝天里,有只鹦鹉反复嚷嚷:“危地马拉!”它停顿得颇有规律,发音一成不变。当那个浓绿的词语响起时,一切缓缓转化为樱红色,新鲜而又繁茂。在困难和冲突中,一场选举慢慢展开,典礼的程序已经制定,那是一张巡游的列表、一份当天的外交协议。

    五月,日子像埃及邮票一样粉红。在集市广场,亮光从各处涌出,波浪般起伏。天空里,夏季的云块层层累积,屈膝跪倒,在阳光的裂缝下旋转,猛烈如火山爆发,边缘灼灼发亮。于是————巴巴多斯、拉布拉多、特立尼达————全体事物都笼罩在一片红色之中,仿佛戴着红宝石眼镜在观看世界。穿过两三次黑暗的脉搏,那鲜血的红色日食把我脑袋敲得咚咚作响,圭亚那邮票上印刷的巨型护卫舰清晰地驶过苍穹,所有船帆迸发出滚滚雷鸣。它借助膨胀、隆隆直响的大帆飞翔,在拖船的众多抛索和呼吼之下奋勇向前,穿越海鸥们的喧嚣以及辉煌的红色海洋。它巨大而紊乱的缆绳、软梯和桅杆登场亮相,伸展至整个天空,并在高处显现一幅繁复、层层叠叠的雄浑船景,横杆和主桅吱呀乱响,鼓荡的船帆到处蔓延,而动作敏捷的小黑人短暂地现身于缝隙间,继而淹没在亚麻布的迷宫内,消失在迷人热带天穹的种种符号和图形之中。

    紧接着景致一变。在天上,在厚厚的云团里,同时出现了三个粉红的日食。闪烁的熔岩腾腾冒烟,以明亮的线条勾勒出云朵险恶的轮廓。而古巴、海地、牙买加,这世界的核心已沉到深处。它越来越成熟,最终臻于完美。突然间,那些日子的纯净本质把它们咆哮的热带海洋、列岛的蓝天、欢乐的激流和旋涡,以及发咸的赤道季风全部倾泻一空。

    我凭借手里这本集邮册阅读春天。难道它不正是时代的伟大注解,是它们的白天黑夜的语法?那个春天借由所有的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和委内瑞拉而衰朽下去。如果墨西哥、厄瓜多尔或塞拉利昂的实质不是某种混合的特性,不是某种尖锐的世界品味,不是某种精细而无可置疑的极端,不是一条风格的死胡同,世界以实验持续深入其间,排演各音阶和练习曲,敲响全部琴键,如果不是这一切,又会是什么呢?

    切不可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忘记最重要的事情,即墨西哥并非终结,它是世界所穿越通道上的一个点,每个墨西哥之外必将开启一个全新的墨西哥,它更为鲜明,更为缤纷多彩而芳香四溢……

    20

    比安卡一身灰暗。她忧郁的表情变幻不定,包含着灰烬的基本成分。我相信,触碰她的手必定会超越所有可以想象的事物。

    她严格自律的血液之中,流淌着许多个世代所培育的教养。姑娘让我深受感动,因为她温驯地屈服于现实法则,而它们见证了遭到迎头痛击的顽固不化、被镇压的叛逆、她夜间的无声啜泣,以及她的骄傲所承受的痛苦凌辱。她每一个动作都是对法定形式的顺从,满含善意和哀伤的优雅。她不做任何无必要之事;她举手投足都谨慎地计算过,墨守成规,毫无激情可言,似乎仅仅是源自消极的责任感。比安卡从那些成功典范的深处悟出她尚未成熟的经验、关于万事万物的知识。比安卡无所不晓,但她并不为自己的学识展颜欢笑。她的学识既严肃又伤感,她保持沉默,紧闭的双唇呈现完美的线条,她的眉毛修剪得恰到好处。不,她从自己的知识中得不到网开一面的特权,得不到软弱或挥霍无度的许可,恰恰相反,她哀伤的眼睛仿佛盯住的那个真理,唯有借助最强烈的关注、对形式最准确的遵从方能诞生。而在无往不利的圆滑世故里,在对形式的忠诚里,横亘着整整一片悲戚的、艰难地被征服的痛苦海洋。

    然而,虽受到形式的损害,她已经成功地脱颖而出。但为了获得这样一场胜利,究竟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啊!

    她走路时,身姿苗条而挺拔,在那率真步态的韵律之中,谁知道她究竟稚气未脱地承担着怎样的骄傲?这是她本人的、被抑制的骄傲,还是她所屈从的那些原则的一种胜利?

    尽管如此,当她哀伤而又直率地抬起双眼,向你投来一瞥,她瞬间便洞察了一切。虽然年纪尚轻,但这并不妨碍她去领悟诸多最神秘的事物。姑娘安静的性格是她长久哭泣所致,这同样解释了为什么她眼窝深陷,为什么它们总是闪着润泽、炽烈的光华,在她内敛的眼神里,蕴含着从未动摇的意志。

    21

    比安卡,妙不可言、宛如谜语的比安卡!我执着地、顽固地,并且绝望地全靠那本集邮册来研究她。这怎么可能呢?难道集邮册也是一本心理学著作?多么天真幼稚的问题!那本集邮册是一部宇宙之书,是人类所有知识的指南。当然,要借助于隐喻、暗示和影射。要想找到线索,找到那火红的痕迹、那掠过书页的电光石火,你得具备相当不错的悟性、心灵的勇气以及想象力。

    有一件事乃是重中之重:应避免心胸狭隘、故弄玄虚、贫乏无趣。世间万象均彼此关联,所有丝线都将奔向同一个卷轴。你是否留意过,在某些书本的字里行间燕子成群结队地飞舞,那整篇都在颤抖的、身形锐利的燕子?人们必须读一读这些鸟儿的徊翔……

    但我最好还是回到比安卡。她的行为举止是如此优美动人,每一个动作皆经过深思熟虑,很久以前便决定了,并柔顺地加以施展,似乎她事先就知道所有步骤,知道她命运不可移易的全过程。在公园林荫道旁与她相对而坐时,我想用匆匆一瞥来向她发问,向她提些深藏于内心的请求,并试着清晰表达自己的愿望。然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凭一个伤感、深邃而简洁的眼神给予我答复。

    为何她总是垂首低眉?她眼睛在专注、沉思地盯着什么东西?难道她宿命的深处果真极其悲哀?无论如何,尽管她随世浮沉,却依旧保持尊严,满怀骄傲,好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好像学问虽使她远离欢乐,但作为交换,又赐予她某种神圣感,某种建立在自愿臣服的基础之上的更高自由。而这又为其屈从增添一抹凯旋的优雅,她正是以此来获取胜利的。

    她由女家庭教师陪伴,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两个人都在读书。她裙子雪白————我从未见过她穿其他颜色————在椅子上铺开,如同一朵怒放的鲜花。她修长的双腿光泽暗淡,以无可比拟的优美姿势交叠于前。触碰她的身体一定很痛苦,全神贯注地接触圣洁之物往往会引发这种感觉。

    她们合上书本,站起来。比安卡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认可并回应了我热情的致意。她随即离开,仿佛毫不在意,双腿交替迈动,步点极富韵律,并同女家庭教师那灵活的大步子保持一致。

    22

    那栋房子周边的情况我全探查过。这片广阔的领地被高高的栅栏所包围,我绕着它走了好几次。别墅的白墙、它宽敞的走廊和阳台,始终让我感觉新奇。别墅后方是一座延绵的公园,并逐渐过渡到光秃秃的空地。风格怪诞的房屋耸立在那儿,半是工厂半是农舍。我从栅栏的某一道缝隙往外望去,必定会看到一出阳光的鬼把戏。在春天那炎热、稀薄的大气中,遥远的事物重复显现,倒映在整片宽达几英里的闪亮空气之上。我的脑袋因为那些最矛盾的思想而炸裂。我必须向集邮册求助。

    23

    这可能吗?比安卡的别墅居然是一块法外之地?她的房子受到国际条约的保护?对集邮册的研究竟把我引向这样一个重大发现!我是不是这个惊人真相的唯一知情者?况且,关于这一点,那本集邮册提供所有的论证和间接证据,你没法置之不理,视而不见。

    今天我走近这座别墅,把它彻底调查了一番。接连好几个星期,我一直在那道巨大的、用盾形纹章装饰的熟铁大门旁边转悠。当两部宽大的空马车驶出别墅花园,我抓住了这个机会。院门大敞,没人来把它关上。我漫不经心地走进去,从口袋里掏出素描本。我倚着一根廊柱,假装勾绘建筑物的某些细节。我脚下的砂砾小径,比安卡灵活的双脚肯定无数次走过。想到她柔美的倩影、她轻盈洁白的裙子从一扇阳台的大门内浮现,我的心便会因愉快的恐惧而冻结。可是,所有门窗全被绿帘挡住,连最微弱的声响都无法传出来,将隐藏在那栋房子里面的生活透露几分。地平线上方,天空越来越阴晦。远处电光闪闪。这个白昼灰暗而沉寂,闷热、稀薄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唯有白如粉笔的屋墙在喋喋不休,它华丽繁复的建筑风格沉默而又雄辩。它措辞高雅,长篇大论,用成百上千种方式阐述同一主题。沿着一条明亮的白色楣梁,浅浮雕花纹韵律十足地横贯左右,并在角落里徘徊不去。扶栏和装饰瓶雕向一旁迅速伸展,在它们之间,堂皇典雅的大理石楼梯从高处的中央平台滚涌而下,到处泼溅,似乎想施一个深深的屈膝礼,聚拢并叠好它波浪般的长裙。

    我对风格的敏感异乎寻常,而上述风格正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让我深为苦恼,如芒在背。在它坚定的古典主义后面蕴含着强烈的压抑感,在那流于表面的含蓄雅致后面隐藏着捉摸不定的惶恐。这类风格太灼热,太尖锐,充满太多意料之外的描金勾银。有一滴未知的毒液注入了该风格的静脉之中,污染了它的血液,使其狂躁而危险。

    我心乱如麻,因自相矛盾的冲动而浑身颤抖,蹑手蹑脚地检视这座别墅的正面,惊醒了台阶上睡觉的几只蜥蜴。

    在一个干涸的圆形水池附近,光秃秃的地面被太阳晒得龟裂。偶尔有几簇热切而迷人的绿草从泥缝里戳出来。我拔了一小丛那种野草,用素描本将它夹好。深刻的不安令我战栗。水池上方的空气苍白、透明得异乎寻常,并在热气中银光闪闪,波浪般颤动。附近柱子上的气压计正显示一个灾难性的低值。寂静笼罩四周。树枝因全然无风而纹丝不动。别墅陷于沉睡,并在它调子灰暗的长久深眠之中闪着粉白色的光芒。忽然间,仿佛这份凝滞已逼近极限,空气在那色彩斑斓的激荡下硬化板结,裂成绚丽的碎块,飘舞摇曳不已。

    它们是些巨大、沉重的蝴蝶,成双成对地嬉戏玩闹,在沉闷的大气中倦怠而颤抖地悬停了片刻。它们你追我赶地飞往远处,并再度聚成一团,在越来越暗淡的空气里为一整副五彩缤纷的闪光洗牌。难道这仅仅是一场丰盛大气的迅速腐烂,是一片充满致幻剂和狂想的海市蜃楼?我挥动帽子,有只毛茸茸、沉甸甸的蝴蝶被打落在地,翅膀还扑扇不已。我把它拾起并藏好————更深一层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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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探寻到那种风格的秘密。这些建筑物的线条始终夸夸其谈,多年来不断重复同一套难以理解的陈词滥调,让我终于弄懂了它那诡异的密码、火热的目光和难以应付的神秘。其实,此类伪装显而易见。在上述复杂精巧、流畅优美的线条里,在它们夸张的高雅里,某种东西很是辛辣,甚至太过辛辣。其中不乏灵巧与炽烈,并非常露骨地想炫耀什么,总之,它五光十色,富于殖民地气息而且抛来一道世故的眼神……情况正是如此:该风格归根到底令人极为厌恶。它放荡荒淫、精巧而热烈,并且十分之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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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须解释这个发现究竟如何让我深为震撼。相距遥远的线索开始接近,联结。种种传闻和迹象意外地交织到一起。我万分兴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鲁道夫。他似乎无动于衷,满怀敌意,指责我夸大其词、胡说八道,甚至对我嗤之以鼻。如今,他越来越频繁地怪罪我吹牛逞能,而且故作神秘。如果说作为集邮册的所有者,他曾经对我颇为友善,那么,眼下他强烈的妒忌和难以抑制的痛苦令我们日益疏远。但我从未流露怨恨之色。很不幸,我还得依靠他:没了那本集邮册我该怎么办?他很清楚这一点,并充分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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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春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太多渴望、漫无边际的要求、满溢且毫不节制的野心在它幽暗的深处膨胀。它的扩张无远弗届。管理这个庞大、千枝万叶而生长过度的事业已非我能力所及。因此,我任命鲁道夫为共同执政官————当然是匿名的————以便把一部分重负转给他。我俩连同他的集邮册,组成了非正式的三头统治,整个玄妙无比、难以置信的事件,其重责便由这一体制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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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勇气绕过别墅走到另一边去。这样做我肯定会被发现。那么,既然如此,我为何会觉得,自己很久以前去过那里?实际上,我们事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将看见什么风景?难道我们还碰到过什么事情是全新的,并非在我们的记忆库深处早已预见?我只晓得,迟早有一天,在深夜,我将站在花园的大门前,与比安卡手挽手。我们将走入一个个遭人遗忘的角落,在这里,受到毒化的公园被关进它们陈旧的围墙之间,那些爱伦·坡的人造天堂,长满毒芹、罂粟,以及令人上瘾的旋花,它们在古老壁画的阴沉天空下熊熊燃烧。我们将唤醒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它眼窝空洞,在一个枯萎的下午之外,在那个边缘世界里安眠。我们会吓跑这雕像唯一的情人,一只翅翼收拢、伏在其大腿上睡觉的红色吸血蝙蝠,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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