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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如何完成一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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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當不可易。若使另換一國手,在此局勢下,該亦唯有如此下。我所遇之棋勢與弈秋所遇之棋勢異,我所下之棋路,則雖弈秋復生,應亦無以易。故曰:「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四

    人既才性不同,則分途異趣,斷難一致。人既職分相異,則此時此位,僅惟一我。然論道義,則必有一恰好處。人人各就其位,各有一恰好處,故曰「中庸」。「不偏之謂中」,指其恰好。「不易之謂庸」,指其易地皆然。人來做我,亦只有如此做,應不能再另樣做。此我所以最為傑出者,又復為最普通者。盡人皆可為堯舜,並不是說人人皆可如堯舜般做政治領袖、當元首、治國平天下。當換一面看,即如堯舜處我境地,也只能如我般做,這我便與堯舜無異。我譬如堯舜復生。故曰:「言堯之言,行堯之行,斯亦堯而已矣。」這不是教人一步一趨模仿堯,乃是我之所言,我之所行,若使堯來當了我,也只有如此言,如此行。何以故,因我之所言所行之恰到好處,無以復易故。

    禪家有言,「運水搬柴,即是神通」。陽明良知學者常說,滿街都是聖人。運水搬柴也是人生一事業,滿街熙熙攘攘,盡是些運水搬柴瑣屑事,但人生中不能沒有這些事,不能全教人做堯舜,恭己南面,做帝王。我不能做政治上最高領袖,做帝王,此我之異於堯舜處。但我能在人生中盡一些小職分,我能運水搬柴,在街頭熙攘往來。若使堯舜來做了我,由他運此水,搬此柴,讓他在街頭來充當代替我這一分賤役,堯舜卻也只能像我般運,像我般搬,照我般來在街頭盡此一分職,此則堯舜之無以異我處。如是則我亦便即如堯舜。仰不媿於天,俯不怍於人,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其所得者,即是得一個可一不可再,尊貴無與比之「我」。若失了我而得了些別的,縱使你獲得了整個宇宙與世界之一切,而失卻了自己之存在,試問何嘗是有所得?更何所謂自得?「自得」正是得成其為一個我。人必如堯舜般,始是成其為我之可能的最高標準。而堯舜之所以可貴,正在其所得者,為人人之所能得。若人人不能得,惟堯舜可獨得之,如做帝王,雖極人世尊榮,而實不足貴。若懸此目標,認為是可貴,而獎勵人人以必得之心而羣向此種目標而趨赴,此必起鬭爭,成禍亂。人生將只有機會與幸運,沒有正義與大道。

    宗教家有耶穌復活之說。若以中國人生哲理言,在中國文化世界中也可另有一套的復活。舜是一純孝,一大孝人。但舜之家庭卻極特殊,父頑母嚚弟傲,此種特殊境遇,可一不可再,所以成其為舜。周公則生在一理想圓滿的家庭中,父為文王,母為太姒,兄為武王,處境與舜絕異。但周公也是一純孝,一大孝人。若使舜能復活,使舜再生,由舜來做了周公,也只有如周公般之孝,不必如舜般來孝,亦不可能如舜般之孝。如是則周公出世,即無異是舜之復活了。舜與周公,各成其一我,都是可一而不可再。而又該是易地皆然的,必如此纔成其為聖。但「聖」亦是人類品格中一種,「孝」亦是人類德性中一目。故舜與周公也僅只成其為一個人。因於人類中出了舜與周公,故使後來人認為聖人是一種人格,而孝是一種人性,必合此格,具此性,始得謂之人。故說能在我之特殊地位中,完成此普遍共通之人格與人性者,始為一最可寶貴之我。我雖可一不可再,而實時時能復活,故我雖是一人格,而實已類似於神格。故中國人常以「神聖」並稱。中國人常鼓勵人做聖人,正如西方人教人信仰上帝,此是雙方的人生觀與宗教信仰之相異處。

    在中國古代格言,又有立德、立功、立言稱為「三不朽」之說。不朽即如西方宗教中之所謂永生與所謂復活。然立功有際遇,立言有條件,只有立德,不為際遇條件之所限。因此中國人最看重「立德」。運水搬柴,似乎人人盡能之。既無功可建,亦無言可立。然在運水搬柴的事上亦見德。我若在治國平天下的位分上,一心一意治國平天下,此是大德。我若在運水搬柴的位分上,一心一意運水搬柴,水也運了,柴也搬了。心廣體胖,仰不媿俯不怍,職也盡了,心也安了,此也是一種德。縱說是小德,當知大德敦化,小德川流。驥稱其德,不稱其力。以治國平天下與運水搬柴相較,大小之分,分在位上,分在力上,不分在德上。「位」與「力」人人所異,「德」人人可同。不必舜與周公始得稱純孝,十室之邑,三家村裏,同樣可以有孝子,即同樣可以有大舜與周公。地位不同,力量不同,德性則一。中國的聖人,着重在「德性」上,不着重在地位力量上。伊尹、伯夷、柳下惠,皆似孔子之德,亦皆得稱為聖,但境遇不同,地位不同,力量亦不同。孔子尤傑出於三人,故孔子特稱為「大聖」。運水搬柴滿街熙熙攘攘者,在德性上都可勉自企於聖人之列,只是境遇地位力量有差,但其亦得同成為一我,亦可無媿所生,其他正可略而不論了。

    上述的這種聖人之德性,說到盡頭,還是在人人德性之「大同」處,而始完成其為聖人之德性。我之所以為我,不在必使我做成一科學家,做成一電影明星。因此等等,未必人人盡能做。我之做成一我,當使我做成一聖人,一「聖我」。此乃盡人能之。故亦惟此始為人生一大理想,惟此始為人生一大目標。

    我們又當知,做聖人,不害其同時做科學家或電影明星,乃至街頭一運水搬柴人。但做一科學家,或電影明星,乃至在街頭運水搬柴者,卻未必即是一聖人。因此,此種所謂我,如我是科學家或電影明星等,仍不得謂是理想我之終極境界與最高標格之所在。理想我之終極境界與最高標格,必歸屬於聖人這一類型。何以故?因惟聖人為盡人所能做。顏淵曰:「彼亦人也,我亦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我何畏彼哉。」

    聖人之偉大,正偉大在其和別人差不多。因此人亦必做成一聖人,乃始可說一句「我亦人也」。乃始可說在人中完成了一我。這一懸義將會隨着人類文化之演進而日見其眞確與普遍。

    五

    以上所說如何完成一我,係在德性的完成上、品格的完成上說。若從事業與行為的完成上說,則又另成一說法。

    我必在人之中成一我,我若離了人,便不再見有我。舜與周公之最高德性之完成在其孝。舜與周公之最高品格成為一孝子。但若沒有父母,即不見子的身分,更何從有孝的德性之表現,與孝的品格之完成呢?

    當知父子相處,若我是子,則我之所欲完成者,正欲完成我為子之孝,而並不能定要完成父之慈。父之慈,其事在父,不在子。若為子者,一心要父之慈;為父者,一心要子之孝,如是則父子成了對立,因對立而相爭,而不和。試問父子不和,那裏再會有孝慈?而且子只求父慈,那子便不是一孝子。父只求子孝,那父便不是一慈父。若人人儘要求對方,此只是人生一痛苦。

    我為子,我便不問父之慈否,先盡了我之孝。我為父,便不問子之孝否,先盡了我之慈。照常理論,盡其在我是一件省力事,可能事。求其在人,是一件喫力事,未必可能事。人為何不用心在自己身上,做省力的可能事來求完成我。而偏要用心在他人身上,做喫力的不可能事來先求完成了他呢?

    人心要求總是相類似。豈有為父者不希望子之孝,為子者不希望父之慈。但這些要求早隔膜了一層。專向膜外去求,求不得,退一步便只有防制。從防制產生了法律。法律好像在人四圍築了一道防禦線。但若反身,各向自己身邊求,子能孝,為父者決不會反對。父能慈,為子者決不會反對。而子孝可以誘導父之慈;父慈可以誘導子之孝。先「盡其在我」,那便不是法而是「禮」。禮不在防禦人,而在「誘導」人。中國聖人則只求做一個四面八方和我有關係的人所希望於我的,而又是我所確然能做的那樣一個人。如是則先不需防制別人,而完成了一我。

    防制人,不一定能完成我。完成了我,卻不必再要去防制人。因此中國聖人常主「循禮」不恃法。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這是中國觀念教人完成為我的大教訓。

    總合上述兩說,在我的事業與行為上,來完成我的德性與品格,這就成為中國人之所謂禮。亦即是中國人之所謂仁。「仁」與「禮」相一,這便是中國觀念裏所欲完成我之內外兩方面。

    (一九五二年四月民主評論三卷九期,人生問題發凡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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