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这位年轻公主的夭亡,因为拜伦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登基之后能使英国的政局有所革新。(见拙译《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四章,1956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版。)
英国正统社会也和对待拜伦一样,借口雪莱家庭的一些事故,对雪莱进行迫害,因雪莱前妻自杀,竟由英国大法官判决褫夺雪莱抚养自己子女的权利,判决所依据的罪证是他在《玛布女皇》中公开宣传了无神论。
雪莱和他的夫人、儿子于 1818年3月12日离开英国去意大利,他从此一去不返。在意大利,雪莱依然对国际和国内的政治运动非常注意和关怀。
1819年,急进派在英国北部和中部各地举行规模很大的集会,要求改革议会制度和取消谷物法。8月16日急进派在曼彻斯特圣彼得广场举行大会,有八万群众参加,听著名急进派亨利·亨特演讲。亨特一开讲,即被逮捕,骑兵冲入人群,十一人被杀,四百余人受伤,其中约有一百余名妇女。雪莱在意大利获悉此事后,愤怒到了极点,作《暴政的假面游行》一诗,号召广大人民起来推翻反动政权:
你们人多势众,不可战胜;
快摇落你们身上枷锁,
像把睡时沾身的露珠摇落,
他们有几人?你们众多!
起来吧,像雄狮初醒,以后,“起来吧,像雄狮初醒”,成了所有英国革命者(直到目前)最爱引用的诗句。
1819年,雪莱就英国的情况写了许多政治诗,如《写于卡斯尔累当权时期》、《给英国老百姓之歌》等等,也写了颂扬西班牙人民1819年10月起义的《颂歌》。有名的《西风歌》也作于是年,这也是一篇政治鼓动诗。
现以《给英国老百姓之歌》一诗为例,来分析雪莱当时的政治观点的发展及其局限性,以便读者在理解其政论时有所参考:
一
英国人,何苦为地主耕植,
他们把你们当牛马来驱使?
何苦辛勤地、细心地织造————
为你们的暴君织造锦袍?
三
英国的工蜂,你们为何打造刀剑,
冶铸出钢鞭,锻制出铁链,
让那无刺的雄蜂持以掠夺
你们被迫劳动的产物?
五
你们播种,别人收获;
你们创造财富,别人去掌握;
你们缝衣裳,却让别人穿,
你们铸的武器,别人挂腰间。
六
播种,————但不许暴君搜刮;
创造财富,————但不许骗子讹诈;
织布缝衣,————不给懒汉穿,
铸造武器,————保卫自己的安全。
七
还是钻进你们的地窖和破屋去,
把你们造的楼厦让别人安居,
何必挣脱你们自己铸的铁链?
看!你们炼的钢,对你们瞪着眼。
八
用你们的铁锹和犁锄,
挖好你们自己的坟墓;
用织机织好你们的尸衣,
等候美丽的英伦变成你们的墓地。
雪莱在此诗中要劳动人民起来反抗压迫者,这与他早年的思想(例如在《告爱尔兰人民书》中再三劝告工人们每天照样做工,绝不要用暴力反抗等等),是大不相同了,已经发生了质变。血的教训使他认识到敌对阶级之间的不可调和。最末两节,读者一看也就明白,这是反话,是激励人民,也是哀人民之不争。但有一点似仍应算作缺点:这诗里边有某种程度的对人民的不够信任。在英国的革命浪漫主义作家中,雪莱是最信任人民群众的一个,但他也有失望和着急的时候,像普列汉诺夫曾经指出的那样。也许这更主要地是反映了他的愤激情绪。在当时,即使有的作家的优点,也还没法同雪莱的这种“缺点”相比拟。
对于雪莱的千古绝唱《西风歌》也应抱分析的态度。他说西风是一切的“破坏者”,又是“保护者”,对社会的政治发展用隐喻作了辩证的抒写和咏叹。其中也有悲苦语,如“我碰到人生的荆棘,鲜血直淌”等等,但是这也应一分为二,固然有点悲凉,但请问雪莱是为什么碰到荆棘的呢?怎么会“鲜血直淌”的呢?是为了革命。这一点在我的旧作《关于雪莱的抒情诗》一文中,曾经说到,但强调了它的消极方面,分析不够客观全面。因为诗人表示了他牺牲个人的决心:“把我当作你的琴,……纵使我的叶子凋落又有何妨?”
1819年,雪莱也还不光是写上述这些政治些诗,他也写了一篇约两万言的政论:《从哲学观点看英国议会改革问题》。可惜此文原稿未完,且英国载有此文断片的书只有两种,在英国也比较难得,在我国就更难找到了。好在英国的雪莱传记家之一金希利最近在他的著作中有较详细的介绍。《从哲学观点看英国议会改革问题》一文虽未写完,但标志了雪莱在哲学和政论方面的成就。雪莱在文中估计到如果这种改革会引起死硬分子的疯狂反对的话,那么他主张还是逐步地实现改革为好。后来,如同他所预料的,这种改革果然是点滴地实现的。他在该文中主张剥夺地主们一部分产业。他又根据1811——1812年和1816——1817年两个时期英国的实际情况,估计到1819年的英国已同一束干柴一般,只需财政危机的星星之火,就能燎原了。但他还是认为不一定要流血革命。所谓“第一次议会改革法案”的通过是在1832年,那时雪莱去世已十年。他的预测相当准确。
雪莱一向被称为“法国大革命的产儿”。英国作家H.N.勃莱斯福德在他的名著《雪莱、葛德文和他们的友人》一书中十分生动地说:法国大革命在英国,是以一位牧师的说教开始,而以雪莱《希腊》诗剧末尾的颂歌作为结束的。
勃莱斯福德所说的牧师只是当时比较倾向自由民主的人士理查·普莱斯,他于1789年在沃尔德·鸠雷(Old Jewry)对一大群新教徒急进派听众布道,他的说教很温和,无非主张成年人应享有选举权,希望民主实现,战争停止,如此而已。想不到这位小小牧师的话,竟引起了大名鼎鼎的艾德门·柏克的愤恨。柏克就是那个被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屡加痛斥的对统治者善于拍马谄媚的、反对法国大革命的文人。于是柏克撰文驳斥小小的牧师。但是,柏克没想到当时已经世界闻名的革命家托马斯·潘恩竟会站出来说话。潘恩为此写了不朽的《人权宣言》(美国的《独立宣言》也是他起草的)。英国首相庇特想禁止潘恩《人权宣言》的发行,但这如何能办到?于是英国国内革命社团,像“通讯协会”等等纷纷出现。而葛德文则在其后用他的哲学语言来表述了这一切的基本思想。雪莱幼年就是在这种影响下成长起来的。
到1822年(雪莱于这年夏天在意大利斯贝齐亚海湾覆舟而死),法国大革命的雷声远远逝去,英国国内也正在进行自己的内部阶级斗争。雪莱最后的著作诗剧《希腊》于1822年初出版。他在剧终用合唱队的歌声,描写了他对于人类美好未来的缥缈的幻想。这就是勃莱斯福德所说的“法国大革命的尾声”,下面是这个合唱中的几节(全诗见拙译《希腊》,1957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版):
世界的伟大世纪重新开创,
黄金时代终于又来到,
大地好像蛇脱去壳那样,
换下了她破烂的棉袄。
天在笑,宗教和王国皆成过去,
仿佛一个破碎梦境的残余。
一个更晴朗的希腊,她的山岭,
矗立在平静得多的海洋上;
一道新的比纽斯河在流奔,
滔滔地涌向晨星闪烁的东方。
许多溪谷比那藤皮谷还要苍翠,
年轻的基加拉第在更和煦的海上沉睡。
一艘更堂皇的“亚戈”在海上驶行,
装载着新获得的珍宝;
另一个奥菲乌司又在歌吟,
爱着,泣着,然后死掉;
一位新的攸力栖兹再一次
挂起归帆而向卡力普索告辞。
啊,莫再叙述特洛伊的故事,
如果大地须成为死亡的记录!
也别让拉伊乌斯的愤怒压制
自由的人们心头初生的欢乐。
虽然一个更狡猾的狮身妖女,
又提出底比斯所不解的死的谜语。
另一个雅典将要兴起,
它将把它全盛的辉煌
留赠给更遥远的时期,
就像落日把晚霞留在天上;
如果这样灿烂的东西不能常驻,
也将留下地能接受、天能给予的礼物。 [3]
…………
…………
这岂止是勃莱斯福德所说“法国大革命结尾的歌声”,这实际上是“天才的预言家”雪莱迎接人类未来美好社会的颂歌,是他的政治见解的美丽纯洁的结晶。那么,有些评论家和选家硬要把雪莱缩小成为一位吟唱爱情小诗的诗人,不是显得太浅陋了吗?但是,就以我们在篇首引用的那首真挚而幽婉的小诗而论,也只有像雪莱这样有着无私的抱负的伟大诗人才能写得出来。雪莱,他只在人间生活了短短的近三十年,他逝去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了,但他美好的政治理想已为更多的人所怀抱。他美妙诗篇的袅袅余音,他慷慨的政论的嘹亮号角声,将永远在人们的心魂之中震荡。
1978年 夏于北京
* * *
[1] 马克思说:雪莱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而且永远是社会主义的急先锋”,见《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二卷,人民出版社 1963年版,第 261页。恩格斯说雪莱是“天才的预言家”,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2卷,第528页。
[2] 恩格斯《反杜林论》,人民出版社1970年版,第147页。
[3] 此诗因以希腊革命为主题,故其中多古希腊神话中的典故。“伟大世纪”(Annus mundanus)却是古罗马天文学上的用语,此处仅指人类的“黄金时代”而已。诗中以希腊的山河来比喻全世界,比纽斯河、腾皮谷等等均希腊地理名称,“亚戈”,船名,希腊神话中勇士哲孙等曾乘“亚戈”号船到海外觅取“金羊毛”,此处喻指人类将有更美好的成就。奥菲乌斯,希腊神话中的歌人,在他的琴声之前,猛兽都会跪伏;此处指人类诗歌和艺术前途不可限量。攸力栖兹,荷马长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从特洛伊战争后漂泊十年,途中遇女神卡力普索愿同他共居,答应使他长生不老,但攸力栖兹忠于自己的妻子,回到了家园。特洛伊的故事,指战争。拉伊乌斯是个暴君。狮身妖女是希腊故事中的怪物,凡人猜不中她的谜语即死。此处是说,人类即使进入了黄金时代,也还会有更多的学问要研究,有更多的难题要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