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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惑者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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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大的激情

    是那青春初放的女性。[1]

    ————《堂·乔万尼》第四咏叹调[2]

    我无法对自己有所隐藏,在我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而决定去把我那时在极大的匆忙中带着极大的骚动获得的那份潦草抄本准确地誊清一份出来时,我几乎控制不了在这样一个瞬间里袭向我的恐惧。现在这处境出现在我面前,就像那时一样地使我惶惶不安并且感受到一种责备。那天,不同于往常,他没有关上自己的文书写字柜,它的整个内容就这样可由我支配了;但是,即使我通过提醒自己说我不曾打开任何抽屉来粉饰自己的行为,那也是没有用的。一个抽屉是被拉开了的。在之中有着一大堆散页,而在这些散页之上有着一本大四开本的书,装订得很精巧。朝上的一面有着一幅白纸上的插画,在之上有他自己写的“持续的评注”[3]第四号。也许我可以让自己去以为,假如这书的正面不是向上、假如这引人注目的标题不曾引诱我,那么我就不会陷进这诱惑,或者我还是会对诱惑做出抵抗,然而,这种努力只会是徒劳。这标题本身是奇怪的,然而,就其本身而言的话,还不如说是因其所处环境而显得奇怪。通过对那些散页的匆匆浏览,我感受到,这些纸张包含对各种爱欲处境的诸多理解、对某个关系的一些个视角,以及一些非常奇特的信稿,这种奇特是我后来在它们的艺术上完美的、精明算计出的漫不经心中认识到的。现在,在我看穿了这个堕落的人的阴险内心之后回想那个处境的时候、在我带着我那“向一切狡猾睁大着的”眼睛走向那个抽屉的时候,我所获得的印象就像是一个警察进入造假者的房间、翻动他的物品、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大堆散页纸张、尝试手稿时所获得的印象;在一页上是一个小小的树叶装饰图案、另一页上是一个署名花押字样、第三页上是一行反写的文字。这很轻易地向他显示出,他正在沿着正确的踪迹侦查,对此的喜悦混杂着某种对于这种专研、这种不容忽视的勤奋的钦佩。我的情形则无疑会稍有不同,因为我不怎么习惯于侦探各种犯罪事件并且没有得到一枚警标[4]的武装。我会觉得真相的双重分量:我是走在非法的路径上。在一般的情况下,我总是缺乏言辞,而在那时,我在思想上的匮乏不亚于言语上的匮乏。一个印象深深映入人的脑海,直到反思重新挣脱出来并且在自己的运动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迅速地去说服和取悦那不认识的陌生者。反思越是得到发展,它就越是迅速地知道去振作自己,它就像为外国旅行者签护照的公务员,如此地习惯于去看那些神话般的人物形象以至于不再轻易地去为什么东西而惊诧。然而现在,尽管我的反思无疑是高度地得到了发展,在最初的一刻我还是大吃一惊;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变得苍白,我几乎摔倒,为此我是多么地恐惧。想象一下:如果他到了家、发现我手抓着抽屉晕眩在文书写字柜前,————负疚的良心却能够使生活变得有趣[5]。

    书的名字就其本身并不让我惊奇;我想那是一个摘录的集子,这在我看来完全很自然,因为我知道,他总是热情盎然地拥抱他的各种研究。然而它包括了完全另外的东西。它不多不少只能是一部日记,非常精心地写下的日记;正如我根据我从前对他的所知并不觉得他的生命非常需要一种评注,我根据我现在所得的认识并不否定,这标题的选择既有品味又有理智,对于他自己和对于处境有着真正审美和客观上的把握。这一标题与整个内容有着完全的和谐。他的生活曾是一种对于去实现“诗意地生活着”这一任务的尝试。他有一只敏锐地得到了发展的器官,要去在生活中找出“那令人感兴趣的”,他知道怎样去找到它并且在找到它之后不断地半诗意地再生产那被体验了的东西。因此,他的日记不带有真实记述的准确性、也不是简单的叙述,不是陈述式、而是虚拟式[6]。尽管那被体验了的东西自然是在它被体验了之后才被记录下来的,有时甚至也许是在很久以后,但它却常常被以这样一种方式展现出来,仿佛它就发生在现在的同一瞬间,那么戏剧性地生动,乃至这一切有时就好像是发生在一个人的眼前。现在我们看,他极不可能因为对这日记有着任何别的意图而写这日记;很明显,在最严格的意义上这日记对他只有个人意义;不管是从其整体还是从其单个细节来看,都不允许这样的一种假设:“我面前有一部诗歌著作,它也许甚至已经被人决定了要去付印。”确实,他就其个人而言无需因为出版它而害怕什么;因为大多数姓名是如此古怪,以至于它们彻底没有可能不是杜撰的;我只曾有一点怀疑,这些人物们的名想来是真实的,这样他自己就总是能够去确定地认出那真实的人物,而任何一个不相关的人都会被人物们的姓误导。至少我所认识的那个女孩————也就是这日记的首要兴趣所在————考尔德丽娅的情形是如此,她名叫考尔德丽娅[7],非常确实是真的,但是她却不姓瓦尔[8]。

    尽管如此,但现在这日记有了这样的一种诗意印痕,这又该怎么解释呢?对此的回答并不难,我们可以让他身上的诗意天性来解释,这种诗意天性,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既可以说它是不够丰富、也可以说它是不够贫瘠,达不到能够去把诗歌和现实两者相互区分开的程度。那诗意的成分是他自己身上所带的那种“更多”。这一“更多”是他在现实的诗意处境中所享受的诗意内容;然而他却在“诗意的反思”的形式中又把它收了回来。这是第二种享受,而享受则是他的生命的意图所在。在前一种情形,他个人亲身享受“那审美的”,而在第二种情形,他审美地享受自己的人格[9]。在前一种情形,关键是在于,他自我本位地亲身去享受那部分地是由现实给予他的、部分地是他自己用来使现实受孕的东西;在第二种情形中,他的人格被挥发出来了,这时他在处境中享受处境和自身。在前一种情形,他不断地需要现实来作为机缘、作为环节;在第二种情形中,现实被淹没在了“那诗意的”之中。于是,第一阶段的果实就是日记所处的心境,————日记从这一心境中显现出来作为第二阶段的果实,在后一种情形中这个词被以一种不同于前一种情形中的意义来理解。他的生命就在一种模棱两可的暧昧中流逝,而以这样一种方式,他因这暧昧而不断地拥有着“那诗意的”。

    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背后,远远地在背景深处有着另一个世界,它与我们所处世界的关系就像我们时常在剧院中看见的那种在真正的舞台背后的舞台与这真正的舞台间的关系。透过一层薄纱我们仿佛是看见一个薄纱的世界,更轻、更形同虚空,有着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种质地。许多人是有形地显现在这现实世界里,但他们却不是生活这个现实世界,而是生活在那另一个世界。然而,一个人这样地消退,甚至几乎是从现实中消失,其原因要么会是在一种健康、要么会是在一种疾病中。后者是这样一个人的情形,我曾对这人有所知但并不认识他。他不属于现实世界,但他却还是和现实有着很大的关联。他不断地奔向这现实,但是甚至是在他最投入的时候,他也总是在现实之外。然而,那把他召唤走的并不是“那善的”,事实上也不是“那恶的”,我甚至在目前的这瞬间也不敢这样说他。他患有一种大脑激亢症[10],对于这种病症,现实没有足够的刺激,如果有这刺激的话,至多也只是一时一刻的。他并不就现实作出过度的努力,他不是太虚弱而无法承受它,不,他太强有力了;但这一强力是一种病症。一旦现实失去了作为刺激的那种意义,他就被解除了武装,他身上的“那恶的”就在于此。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在刺激的瞬间也是这样,而“那恶的”就在这意识之中。

    那个女孩,她的故事构成了这日记的主要内容,以前我认识她。他是不是曾诱惑过更多人,我不知道;不过从他的文稿看来是可能的。另外,看来他在另一种完全表现出他的性格特征的实践中曾是非常熟练的;因为他在太大的程度上被精神性地定性[11],以至于不会去成为一个一般意义上的诱惑者。我们也可以从日记中看出,有时候,他所欲求的东西是某种完全偶然随意的东西,比如说一声问候,并且决不接受更多,因为这是那相关者身上最美丽的东西。借助于他的精神天赋,他知道怎样去引诱一个女孩,去吸引她,而没有想要去在更严格的意义上占有她。我能够想象,他知道怎样去把一个女孩的情感引向至高点,他确定她会为他奉献一切。当事情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他就中断了,不会从他这边发生哪怕最微渺的趋近、不会落出一个关于爱的词,更不用说一种宣告、一种诺言了。然而这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不幸的人双倍苦涩地保留了对之的意识,因为她无慰无告没有任何可诉求的东西,因为她不得不持续不断地颠簸在一种可怕的巫术舞蹈中的不同心境之间————她一忽儿责备她自己而原谅他、一忽儿又责备他;而现在,既然这关系毕竟只是在比喻性的意义上[12]有过现实性,她不得不持续不断地去同那种“是否这全部都是一个幻觉”的怀疑进行搏斗。她无法向谁去倾诉;因为她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倾诉。如果我们做梦,我们可以对别人讲述自己的梦,但是她所能够讲述的东西则不是梦,那是现实,然而一旦她想要将之向另一个人诉说、想要缓解那忧虑的心,这时,它就突然是乌有。她自己完全感觉到它。没有人能够把握住它,她自己几乎也不能,但是,它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重压在她心上。因此,这样的受害者们是很特殊的一类。她们不是那种不幸的女孩,被遗弃或者觉得她们被社会抛弃,健康而强烈地伤心,时而在心灵超载的时候到仇恨或者原谅中去获得发泄。这样的受害者,在她们那里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她们生活在通常的关联之中,像平时一样地受尊敬,然而她们却变了,这变化对她们自己来说几乎是无法解释的,而对别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她们的生活不像那些不幸女孩们的生活那样破裂或者被折断,而是转向到自身之中;对于别人来说是迷失了,她们徒劳地想要找到她们自己。在同样的意义上,正如我们可以说,他贯穿生命的路是无法追踪的(因为他的脚是这样长的————他可以收藏起它们之下的脚印,以这样的方式我最容易去想象他那种在他自身中的无限的反思性);我们同样可以说,没有什么受害者倒在他面前。他生活得实在太精神化,以至于他无法成为一般意义上的诱惑者。然而他有时候却取用一个表象躯体[13],并且现在是纯粹的感官性[14]。甚至他与考尔德丽娅的故事是那么错综复杂,以至于他有了这个可能作为那被诱惑者登场,甚至那最不幸的女孩有时候对此也会不知所措,并且在这里他的足迹也是那么模糊,乃至任何证据都是不可能。那些个体对于他来说只曾是刺激物,他将他们扔开,正如那些树甩掉叶子————他重焕青春,而叶子枯萎。

    但是在他自己的头脑中看起来又是怎样的呢?正如他将别人引上迷途,于是我想,他最终自己也步入迷途。他将别人引上迷途,不是从外在意义上看,而是内在地就他们自身而言。如果一个人把一个在路上走失的旅行者引上一条错误的小径并且就此把他一个人遗留在他的迷途上,这样的做法是令人反感的;但是,这与“引导一个人去在其自身之中进入迷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那迷失的旅行者还是有着这样的安慰:原野在他的周围不断地变换风景,并且每次变换都产生出找到一条出路的希望;那在其自身中迷失的人没有这么大的一个区域来让他走动;他马上就会发现这是一条他无法发现出口的循环路。我想他自己的情形也会是如此,只是要根据一种还要远远更为可怕的尺度来衡量。我无法想象出还有什么比一颗机关算尽的脑袋失去对机关的控制更为痛苦的折磨,这时,随着良心的苏醒,它的所有敏锐诡诈都反过来针对自己,这时最重要的就是把自己从这一昏乱中救出去。尽管他在自己的狐狸洞里有许多出口,但那也没有用,在他那惶惶不安的灵魂以为已经是看见了照进来的日光的这一瞬间,结果显示出它其实是一个新的入口,并且,他就这样像一只受惊的猎物,被绝望追击着,不断地寻找出口而不断地找到进口————进入这进口他又走回到他自身之中。一个这样的人并非总是那种能够被人称作是罪犯的人,他自己也常常被自己的阴谋欺骗,然而他所遭受的惩罚却要比一个罪犯可怕得多;因为甚至那懊悔[15]的痛楚和这一有意识的疯狂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的惩罚有着纯粹的审美特征;因为即使是“良心苏醒”这句话,如果被用来描述他的话,也是一个过于伦理的表达;良心在他面前表露出自己,只是作为一种更高的意识,这更高意识表现为一种骚动不安,在更深刻的意义上说,这骚动不安并没有在指控他,而只是在保持使他清醒、使他在他的毫无结果的碌碌营营之中得不到安息。他也不是疯狂的;因为那些有限想法的多样性没有在疯狂性的永恒中被僵化掉。

    可怜的考尔德丽娅,要找到安宁对于她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她从她的内心深处原谅了他,但是她自己得不到安宁,因为这时怀疑醒来了:那取消婚约的是她、导致不幸的机缘的是她,是她的骄傲在欲求那非同寻常的东西,这时她后悔,但她得不到安宁;因为这时那指控着的想法宣称免除她的责任:那是他,借助于他的狡猾而把这个计划设置进她的灵魂,这时,她就恨,她的心在诅咒之中感到轻松,但她得不到安宁;她再次责备自己,责备,因为她恨过,自己就是一个罪人的她恨过,责备,因为不管他有多么狡猾,她总是有着辜咎[16]。他欺骗了她,这对她来说是沉重的,而更沉重的是,我们几乎会忍不住要说,他唤醒了那多嘴多舌的反思,他在审美上使她得到了足够的发展、使她不再谦卑地听从一个声音而是能够一次同时听许多说话声。这时,回忆在她的灵魂中醒来,她忘记了过失和辜咎,她回忆那些美丽的瞬间,她被麻醉在一种不自然的亢奋激动中。在这样的时刻中,她不仅回忆起他,她用一种透视洞察力来理解他,而这洞察力只是显示出她得到了多么强有力的发展。这时她在他身上看不到罪犯的形象、但也看不到高贵人的形象,她只是觉得他是审美的。她曾写给我一封短信,在信中她谈论到他。“有时他是那么地富有精神性,以至于我觉得自己作为女人被消灭了,而在另一些时候他是那么狂野而充满激情、如此充满欲求,以至于我几乎为他而震颤。有时候我对于他就仿佛是陌生人,有时候他完全地奉献出身心;有时,在我投出双臂拥抱向他的时候,突然一切都变掉了,而我是在拥抱云朵[17]。在我认识他之前,我就知道这种说法,但是他教会了我去理解它;在我使用它的时候,我总是想着他,就好像我只是通过他而去想每一个我的想法。我一直喜爱音乐,他是一件无与伦比的乐器,总是被打动,他有着一种任何其他乐器所不具备的音域,他是一种所有感情和心境的总和,没有什么思想对于他是高不可及的、也没有什么思想对于他是绝望无比的,他能够像秋天的风暴那样地咆哮,他能够默无声息地低语。我的话没有一句是不发生作用的,然而我不能说,我的话破坏了自身的作用;因为我不可能知道它会发生怎样一种作用。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但却是神秘的、至福的、无法命名的恐惧,我听着这一我自己召唤出的但却又不是召唤出的音乐,总是有着和谐、他总是让我欣喜若狂。”

    对于她这是可怕的、对于他这会变得更可怕,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我自己每次想到这一事件都几乎无法控制那攫住我的恐惧。我也被卷进了这雾的王国、这梦的世界,在之中人们每一瞬间都被自己的影子惊吓。我徒劳地想要将自己从那里解脱出来,我就像一个不祥的形象、像一个无声的指控者那样地跟着。多么奇怪!他在一切之上散布了那最深刻的秘密,然而却还是有着一个更深刻的秘密,而这秘密就是:我是一个知密者,我自己以一种非法的方式成为了一个知密者。去忘记这一切是做不到的。有时候我想着去对他说这事。然而这又有什么用,他要么会否认一切而声称那日记是一部诗意尝试,要么他会要求我保持沉默,而这要求是我考虑到我以这样一种方式已成为知密者而无法拒绝他的。然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会像秘密这样地牵涉到这么多诱惑和这么多诅咒。

    我从考尔德丽娅那里收到一个书信集。这书信集是否完全,我不知道,然而我记得好像她曾说起过她自己在这书信集中拿走了几封。我将之抄录了下来,并且现在将这抄录下的拷贝的编插进我的誊清本。当然,它们缺乏日期,但即使它们有日期,这也帮不了大忙,因为这日记的内容在它不断继续的进程中变得越来越稀疏,甚至在最后除了一个单个例外之外,所有日期都被放弃了,仿佛这故事在其发展中具备了一种质地上的意义,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它几乎就是理念————尽管它本来是现实中的真实事件,因此时间上定性就变得无所谓。相反,那对我构成帮助的东西,在日记的不同段落中有着几个词,我在一开始没有搞明白这些词的意义。通过将它们和那些信件联系在一起我却认识到了,它们是信件中的各种主题。因此,在我去把这些信编插在恰当的地方时,对于我事情就容易得多了,因为我不断地把信件插到那对相应主题有所提示的地方。如果我没有发现这些指导性的提示,那么我就会去造成一种误解;因为,在一些单个的时间里相互间的信件来往是那么地频繁,乃至看来在同一天里她收到几封信,————这是我本来不会想到的,然而现在可能性却在日记中得以挑明。如果我按我自己的想法去编排,那么我就可能会更平均地对它们进行分配而决不会想到,他通过那充满激情的能量所达到的是怎样一种效果,借助于这种效果,正如他使用所有别的手段,他使用这种手段来使得考尔德丽娅被保持在激情的顶点上。

    除了关于他与考尔德丽娅的关系的完全信息之外,这日记还包括了在间隔中交错地插入的某些短小的解说。所有有着这样解说的地方,边沿的空白上都写有一个“注意”的缩写记号。这些解说与考尔德丽娅的故事完全无关,但却为我给出了对于一个他常用的表达词的含义的生动想象,尽管我在之前是以另一种方式理解它的:一个人总是应当在外面有一根古怪的小钓线。如果这部日记的前一卷落到我手中的话,那么我肯定会遇上更多这样的解说,他自己在一处边沿空白中将之称为“有着距离的作用”[18];因为他自己表露出,考尔德丽娅占据了他太多功夫,以至于无法真正有时间去留意周围的事情。

    在他离开了考尔德丽娅后不久,他收到她几封信,他没有拆开就寄还给她。在那些考尔德丽娅交付给我的信中也包括了它们。她自己破去了蜡封,我也就借机会斗胆将它们抄录一份下来。她从来不曾向我谈及过它们的内容,相反,在她提及她与约翰纳斯的关系时,她总是会诵读一段小诗,据我所知是歌德的,相对于她心境上的差异性以及由此而相应决定的不同措辞,这段小诗对于她意味了某种不同的东西:

    走,

    去藐视

    忠贞,

    懊悔

    随即而来。[19]

    下面是这些信的内容:

    约翰纳斯!

    我不将你称作“我的”,无疑我认识到,你从来就不曾是我的,并且,因为“你是我的”这一想法曾让我的灵魂欣悦,我已经受到了足够严厉的惩罚;然而,我还是将你称作“我的”;我的诱惑者、我的欺骗者、我的敌人、我的谋杀者、我的不幸之渊源、我的喜悦之墓、我的噩运之深渊。我将你称作“我的”,并且我将我称作“你的”,并且正如这样的声音曾在你的耳边使你心旷神怡而你的耳朵骄傲地俯向我的崇拜,现在它听上去就像一种对你的诅咒,一种永恒的诅咒。不要梦想我会有意图为了引发出你的讥嘲而追击你或者用一把匕首来武装自己!逃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吧,我还是你的,跑去世界的最边缘吧[20],我还是你的,去爱一百两百个其他女人吧,我还是你的,甚至在死亡的时刻我都是你的。甚至我用来针对你的语言,都会向你证明,我是你的。你胆敢去这样地欺骗一个人,以至于你成为了我的一切,这样,我带着我的全部喜悦去成为你的女奴,我是你的,你的,你的,你的诅咒。

    你的考尔德丽娅

    约翰纳斯!

    有一个富人,他有大大小小成群的家畜,有一个贫穷的小女孩,她只拥有唯一的一只羊羔,它吃她手中的、喝她杯中的。你就是那个富人[21],拥有世上的全部显赫,而我是那穷女孩,只拥有我的爱情。你拿下了它,你因它而喜悦;这时欲乐向你招手,你就牺牲出我所拥有的那一点点,而你不能从你自己的拥有物中牺牲出任何东西。有一个富人,他有大大小小成群的家畜,有一个贫穷的小女孩,她只拥有自己的爱情。

    你的考尔德丽娅

    约翰纳斯!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难道你的爱情再也不会醒来吗?因为,你曾爱我,这是我所知道的,尽管我不知道,那使得我这么确信的东西是什么。我会等待,哪怕时间对于我会是那么漫长,我会等待,等到你倦于去爱别人,那时你对我的爱会重新从墓中复活,那时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一如既往地感谢你,就像往昔那样,哦,约翰纳斯,就像往昔那样!约翰纳斯!难道你铁石心肠的冷漠是针对我、难道这是你的真实本性?难道从前你的爱情、你丰富的心灵都是谎言和虚假、而现在你才重新是你自己?给予我的爱情一份耐心、原谅我继续爱你,我知道我的爱情对于你是一种累赘;但是这样的一个时刻会到来的,那时你就会回归向你的考尔德丽娅。你的考尔德丽娅!听这祈求的话语!你的考尔德丽娅,你的考尔德丽娅。

    你的考尔德丽娅

    即使考尔德丽娅不拥有那在她的约翰纳斯那里备受推崇的音域,我们还是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并非没有变调。她的心境明显地印烙在每一封信中,尽管她在描述方面缺乏一定的明晰性。第二封信中的情形尤其是如此,我们更多地是感觉到(而不是真正地理解)她的意思,但是,这种不完美使得这封信让我觉得是那么地感人。

    四月四日。

    谨慎,我美丽的陌生人!谨慎;从马车车厢中走出来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一件事,有时候是决定性的一步。我可以借您一本蒂克的小说,从中您可以看到,一位女士在从一匹马上下来的时候,在这样一种程度上被卷入一种复杂的麻烦,以至于这一步成为了她整个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步[22]。通常的马车车厢上的梯阶设置得很不对头,以至于一个人几乎是要被迫放弃所有优雅而冒险作出绝望的一跳,跳向车夫或者仆人的双臂。是啊,车夫和仆人是多么愉快;我真的觉得我想要到一个有着年轻女孩的家庭里求职去做仆人;一个仆人很容易成为这样一个小小少女的秘密的知密者。

    然而,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跳,我请求您;周围很暗;我不会来打扰您,我只是站在这盏街灯之下,这样您不可能看见我,并且,一个人永远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谈得上感到羞怯,那就是他(她)被别人看见了,而他(她)永远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谈得上被别人看见,那就是他(她)看见了别人;于是,出于对那仆人的关心,他也许会没有能力接住这样的一跳,出于对丝裙的关心,同样也[23]出于对花边褶叠缘饰的关心,出于对我的关心,让这一优美可爱的小脚,它的细柔是我已经惊叹过的,让它在这个世界里作最初的尝试吧,冒一下险让您自己去相信它,它肯定会找到坚实的落脚点,并且,如果这让您在内心中战栗了一瞬间,因为看起来仿佛它是在徒劳地寻找它能够搁落的地方,甚至,如果您在它发现了搁落点之后仍然战栗,那么赶紧伸出另一只脚,又有谁会那么残酷地让您悬浮在这样的一个姿势中呢,而在美[24]的宣示之中,又有哪个追随者会那么不雅观、那么迟钝呢。或者,您还在害怕什么不相关的人吗,仆人当然不是、我也不是不相关的,因为事实上我已经看见这只纤小的脚,并且,既然我是自然科研者,我从库维尔[25]那里学会了由此而去推导出确定的结论。那么赶紧吧!多么令人感叹,这一忐忑不安的心情[26]强化了您的美丽。然而忐忑不安的心情就其自身而言并不美,只有当人们在同一瞬间看见了那战胜它的能量时,它才是美的。对,就是这样了!多么令人感叹,现在这只小小的纤足不是站定了么!我留意到,有着小脚的女孩子在通常比那些平底大脚的女孩站得更稳固。

    现在,谁能想到这个?这和所有经验相抵触;一个人在走出车厢时面临的衣裙被挂住的危险绝不是稍稍地大于跳出车厢时的情形。但是,对一个年轻的女孩,乘坐马车总是一件有必要在事先考虑再三的事情,只是考虑到最后,结果她们还是待在了马车中。花边和装饰是掉落了,而事情也就因此结束了。没有人看见什么;固然有一个黑影冒出来,浑身被一块斗篷裹起而只露出眼睛;我们无法看出他是从哪里来的,路灯光直闪进人的眼睛;他是在您正要进入靠街的正门的那一刻走过您的。恰恰是在决定性的一秒,从侧面射过来一瞥撞落在它的目标上。您的脸上泛出红晕,胸膛变得过于充满而无法在一呼一吸之中倾吐出自己;在您的目光中有着一种愤慨,一种骄傲的蔑视;在您的眼里有一种祈求、一滴泪;两者是同样地美,我同样公正地接受这两者;因为我同样可能会是这两者中的这一个或者那一个。

    但我却是恶意的。房子的号码是多少?我看见的是什么,一个礼品货类的公开展览;我美丽的陌生人,也许我是可恶的,但我沿着那条有光线的路走……

    她忘记了那过去的事,是啊,在一个人十七岁的时候,在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幸福的年龄里去外出购物的时候,在一个人对于每一件拿在手上的大大小小的物品都感到有着不可名状的喜爱时,那么他(她)就很容易忘记。她还没有看见我;我在柜台的另一面,远远地独自站着。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她没有想到这个,但是那镜子想到了。它是多么如实地把握了她的形象呵,就像一个谦卑的奴隶通过忠诚来显示自己的奉献,一个奴隶,对于他,她无疑是意义重大,但他对于她却毫无意义,他无疑是敢去拉住她但却不敢去抱住她。不幸的镜子,它确实能够把握住她的形象,但不能把握住她,不幸的镜子,它不能够把她的形象藏在自己的秘密之中、使之隐形于整个世界,相反它却只能将这形象去泄露给别人,正如现在它将之泄露给我。怎样的苦恼啊,如果一个人被造就得像这镜子一样。然而,不是有很多像这样的人吗:除了在他们向别人显示什么东西那一瞬间之外,他们什么也不拥有;他们只是抓住表面而不是本质,而在这东西想要显现出自己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一切;就像这面镜子,如果她在一次呼吸中对它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它就会失去她的形象。假如一个人甚至在当场的瞬间里都无法去拥有回忆的一幅景象,那么,他就必定会总是想要去与这美丽保持距离,不能太接近,太近了尘俗的眼睛就会无法看见这东西有多美,这东西————他抱在怀中的东西、那外在的眼睛失去了的东西,他固然能够通过让这东西远离自己而在外观上重新赢得它,然而他也能够在肉眼无法看见时(因为在嘴唇贴向嘴唇的时候,它与他太接近了)让灵魂的眼睛看见它 ……

    她是多么美丽啊!可怜的镜子,这肯定是一种苦恼,侥幸的是你不知道什么是嫉妒。她的头部是完美的椭球形,她将之稍稍前倾,这样额头就被提起,纯洁而骄傲地抬高,没有丝毫理智器官的印痕。她的黑头发柔软地环绕在她的额头上。她的脸像一颗果实,每个棱角都圆润饱满;她的皮肤是透明的,触摸起来就像天鹅绒,这是我可以用目光去感觉的。她的眼睛,是的,我还不曾看见,它被眼睑隐藏,以鱼钩般弯曲的丝边武装,对于那想要与她目光相遇的人来说是危险的。她的头部是一幅玛多娜头像[27],纯洁和无辜是它的标志;她就像玛多娜一样垂下头,但是她没有沉湎在对于上帝的默想中;这为她脸上的表情给出一种变换。她所观照的东西是多样性,在这多样性上,尘世间的壮丽和荣耀投出一种映象。她脱下手套来向镜子和我展示出一只右手,白而且匀称得像一尊古代雕像,没有任何装饰,更没有一只扁平的金戒指在无名指上[28]————太好了!

    她抬起眼,多么奇妙,一切都被改变并且一切依旧是同样的一切,额头稍稍地不再很高,脸稍稍地不再是很正规地椭圆而是更为生动。她和店员说话,她愉快、喜悦、健谈。她已经挑选了一、二、三样东西,她拿起第四样东西,她将之拿在手上,她的眼睑再次垂下,她问这东西多少钱,她将之放到一边的手套下,这无疑必定是一个秘密,肯定是给一个情人————但她可并没有订婚呢————噢,有许多并没有订婚的人却有一个情人,有许多订了婚的人,却没有情人……

    我应当放弃她吗?我应当让她不受打扰地逗留在她的喜悦中吗?

    ……她要付钱,但她丢失了钱包……

    她可能提及了自己的地址,这我不想听,我不想把意外之喜从自己这里剥夺掉;我肯定会在生命中再次遇上她,我肯定会认出她,而她也许也会认出我,我斜视的目光是人们不那么容易遗忘的。这样,当我在那我所想不到的情况下因与她不期而遇而意外时,那就轮到她了。如果她认不出我,如果她的目光没有马上让我确定她已认出我,那么我肯定马上会找机会去从一旁看向她,我发誓她会回想起现在这处境。不要不耐烦,不要贪婪,一切都将被慢慢享受;她被选中了,她无疑是会被追上的。

    五日。

    这是我所喜欢的:独自一个人晚上走在东街上。是的,我看见那后面跟上来的仆人,不要以为我对您有那么不好的想法,以至于想象您完全独自行走,不要以为我那么没有经验以至于在我对处境的综观中没有马上观察这一严肃的人物形象。但是,又为什么要那么急呢?一个人当然是稍稍有着恐惧,一个人会觉得某种心跳,这心跳的原因不是在于对回家的不耐烦的渴望,而是在于一种不耐烦畏惧感,它带着自己甜蜜的不安涌遍整个身体,并且,因此而有了脚步的迅速节拍。

    然而,这却是那么壮观,无价的风景:这样地单独行走————仆人跟在后面……

    一个人十六岁,她阅读,就是说,阅读各种各样的浪漫小说,在她偶然地走过哥哥弟弟们的房间时,她顺耳从他们和他们的熟人的谈话中听到一句话,一句关于东街的话。稍后她多次匆忙地去收集尽可能稍稍更为详尽的介绍,但都是徒劳。然而,一个长大了的大女孩理应知道一些关于世界的消息。如果就这样直接地出去走一走并让仆人跟在后面的话,也许就行。是的,那样很好,只是父亲母亲会拿出一面孔的好看出来,她该给出怎样的理由呢?如果她要去参加晚会,那就没有机会去那里,有点太早,因为我听奥古斯特说那是在九点十分[29];在她回家的时候,那就太晚了,并且通常她得要有一位绅士陪着走。星期四晚上,在我们离开剧院的时候,在根本上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那样的话,她就总是要坐马车,并且还得在车厢里带上托姆森夫人和她的那些迷人的表姐妹;哪怕她能够一个人坐马车的话,那么她也可以让窗户开着稍稍浏览街景。然而,不曾预料的事常常发生[30]。今天母亲对我说:想来你还没有做完你为你父亲的生日要做的衣服,为了使你完全不受打搅,你可以去耶德阿姨那里,在那里一直待到喝茶的时候,然后彦斯会来接你。在事实上,这根本不是一个那么让人愉快的消息,因为耶德阿姨家是非常乏味的;但那样的话我就要在九点钟单独和仆人一起走回家。现在,等彦斯来了,他就得等到十点差一刻,然后出发。只是我本来要和我的兄弟先生或者奥古斯特先生碰头————那也许并不是我希望的,那样的话,也许我和他就该一起回家(多谢了,我们能免则免吧,自由一点),但是,如果我能够先看见他们,那么他们就不会看见我了……

    好吧,我的小小的小姐,您看见了什么呢,还有,您以为我看见了什么呢?首先是您所戴的那小小的无檐帽[31],它太相称了,完全地和谐于您整个行为上的匆忙。它不是有边的礼帽,它也不是软帽,而是某种类型的无边帽。但是在早上您出门的时候,您则不可能戴着它。是仆人为你带来的,还是您从耶德阿姨那里借了一顶?

    您也许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如果一个人要展开观察的话,那么她就不应让面纱完全落下。或者,也许这就不是面纱,而是宽花边带?在黑暗中不可能判定出来。不管那是什么,它遮掩住脸的上半部。下巴是相当美丽的,稍稍太尖了一些;嘴挺小,张着;这是因为您走得太快了。那些牙齿————洁白如雪。本来就应当这样。牙齿有着极大的重要性,它们是隐藏在嘴唇的诱惑性温柔背后的保镖。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晕。

    在一个人把头倾向一侧时,很有可能会从这面纱或者花边下看透进去。您要小心了,这样的一种来自下面的目光要比一种直接的[32]目光更为危险。这就像是在击剑中的情形;又有哪一种武器能够像眼睛那样尖锐、那样有着渗透性、那样在其运动中闪耀并因此而那样地具有欺骗性?一个人做出样子对准上左侧出击,如击剑者说,而在第二击中进行突袭;这突袭在做出了第一个出击样子后紧跟着出现,越迅速越好。做出第一次出击样子的这个“此刻”是一个无法描述的瞬间。对手感觉仿佛是一砍之下,他被击中了,是的,是真的,只是他被击中的地方完全不是他原以为会被击中的地方……

    她坚定地向前走,没有畏惧、没有瑕疵。您可要小心;那里过来一个人,放下您的面纱,不要让他的亵渎目光玷污了您;您想象不出,它以一种恐惧来触及您,对于您来说,想要忘记这令人厌恶的恐惧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可能的,————您没有察觉到这个,但我则相反察觉了,他综观了那处境。仆人被选作最靠近的对象。

    是的,现在您看见单独与仆人一同行走的后果了。仆人倒下了。这在根本上是可笑的,现在您想怎么办?回过去帮他站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与一个浑身是泥的仆人走在一起是不舒服的;单独行走是危险的。小心了,妖魔在趋近……

    您不回答我,只需看着我吧,难道我的外观使您害怕吗?我丝毫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印象,我看上去就像一个来自完全另一世界的好心人。在我所说的话中没有任何内容是打搅您的,没有任何内容使得您想起那一处境;没有任何稍稍过分靠近您的行动。您仍然有着一点恐惧,您仍然没有忘记那个令人不舒服的[33]人物形象向您跑来的情景。您对我有了一定的好感,我的尴尬使得我不敢看您,这让您控制了局面。我的这尴尬使您高兴,让您有安全感;您几乎忍不住想要逗弄我。我敢打赌,如果您想得到这样的做法的话,在那一瞬间您肯定会有胆量来挽住我的手臂……

    这样,您住在斯多姆街。您冷淡而迅速地向我行屈膝礼。我应得的就是这个吗,我这个帮您出离这整个不愉快事件的人?您改变了想法,您转回来为我的友善向我道谢、向我伸出您的手。为什么您脸色变得苍白?难道我的声音不是像刚才一样吗、我的态度不仍然是那样吗、我的目光不是同样地平静安宁吗?这一握手?难道这样握一下手意味了什么吗?是的,意味了很多,太多了,我小小的小姐,在十四天内我将向您解释一切,但在这之前,您仍然逗留在这矛盾之中:我是一个像一个骑士一样地帮助一个年轻女孩的好心人,并且我还能够以一种不亚于好心的方式握您的手。

    四月七日。

    “这样,星期一,一点钟,在展览的地方。”很好,我将会荣幸地在十二点三刻出现。一个小小的约会。在星期六,我终于对这件事情做一个了结,并且决定去拜访一下我的时常在外旅行的朋友阿道夫·布鲁恩。为此,我在大约下午七点出发去西街,因为我听人说他按理是住在那里。然而,他却是个无法被找到的人,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三楼[34],但找不到他。在我正打算要下楼的时候,我的耳朵被一个富有旋律的女声触动,这声音轻轻地说:“这样,星期一,一点钟,在展览的地方,那个时间别人都走掉了,但你知道,我永远也不敢在家里和你见面。”这邀请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一个年轻人,他一二三就跑出了门,如此迅速,以至于我的眼睛,更不用说我的两腿,根本无法赶上他。为什么人们没有在楼梯上装煤气灯[35],那样的话,我也许就会弄明白,这是不是值得我努力去那么准时地出现。然而,如果有煤气灯的话,我也许就不会听见任何东西。那持存的却还是那理性的[36],我是并且继续是乐观主义者……

    现在,那是谁?在展览上密集着女孩子们————如果我用多娜·安娜的话来说[37]。到了十二点三刻整。我美丽的陌生人!愿您的约见者也像我一样地准时,或者,也许您更希望他永远也不该提前一刻钟到,如您所愿吧,以各种方式我都会提供我的服务……

    “迷惑人的魔法女人,是仙女还是巫婆,让你的雾气消散吧”,呈示出你自己,想来你已经到场了而只是对于我是无形的,显露你,因为否则的话我肯定不敢等待一种启示。也许,会不会有更多怀着和她一样的使命的人到这儿来?很有可能。谁知道一个人的路是怎样,尽管他是来看展览。

    在最前面的房间里,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匆匆忙忙,比追逐罪人的良心判官更迅速。她忘了递交出她的入场票,红衣人阻止了她。呀,上帝保佑!她有着怎样的匆忙啊!这必定是她了。这一错位的激烈是为了什么,一点钟还没有到,请记住,您要和爱人相会;难道一个人的外观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完全是无所谓的吗,难道在这样的意义上不是有这样的说法————“你要把最好的腿放在前面[38]”?在一股这样年轻的、无邪的[39]血液要去约会的时候,于是,她就像一个癫狂者一样地处理这事。她彻底乱了手脚。相反我坐在这里,安乐舒服地坐在我的椅子里并且观察着乡村的美丽景色……

    这是一个魔鬼的女儿,她像风暴一样地穿过所有房间。您得设法稍稍隐藏您的急切渴望,记住那些对少女丽丝贝特说的话:如此急切地想要与情人同居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是不适合的[40]。现在,当然,您与爱人的共处是那些无邪的关系之一。

    在通常,一场约会对于相爱的人们来说被看成是最美丽的瞬间。我自己仍然能够如此清晰地回想我第一次急速地跑到约会地点,就好像那是在昨天,那时我的心一方面被那等待着我的喜悦丰富,一方面又对之陌生;第一次我用手敲三下、第一次一扇窗户被打开、第一次一块小小的窗板盖被一个女孩无形的手打开(她因为打开这板盖而将自己隐藏了起来)、第一次我在夏天的白夜里把一个女孩藏在我的斗篷之下。然而在这一判断之中混有许多幻觉。一个平静的第三者不会总是觉得那相爱的人们在这一刻里是最美的。我曾见证过一些约会,尽管女孩是可爱的、男人是英俊的,整体印象却是几乎令人厌恶,那遇会本身远远不是什么美好的,虽然它对于那相爱的人们来说感觉很美好。在人变得更有经验之后,人就以一种方式有了收获;因为,无疑人失去了那种不耐烦的渴慕中甜美的不安,但人赢得了一种姿态去使得那瞬间变得真正地美丽。在我看见一个男人在这样一种场合这么混乱困惑的时候,我就会心里很恼火,因为我觉得他从赤裸裸的爱情之中得了一种震颤谵妄症[41]。农民们对凉拌黄瓜又懂什么[42]。不是去获得足够的清醒来享受她的不安、使之去点燃她的美丽并映耀这美丽,相反他只是引出了一场难以卒睹的混乱,他倒是好,高兴地回家,自以为那是某种荣耀。

    但是见鬼,这人到哪里去了呢,已经两点钟了。好吧,这是很出色的一类,这些情人们。这样一个无赖,让一个年轻女孩等待他。不像这种人,我则是完全另一种,是一个可靠的人!看来最好是趁现在她第五次走过我的时候去对她说话。“原谅我的冒昧,美丽的小姐,您肯定是在这里寻找您的家人,您多次迅速地走过我,而在我的眼光追随着您的时候,我留意到,您总是停留在最后第二个房间,也许您不知道在里面还有一间房间,也许您会遇上您要找的那些人。”她向我行屈膝礼;这与她很相称。机会是有利的,我很高兴这人没有来,在被搅动过的水中钓鱼总是最好的;在一个年轻女孩处于内心激动的时候,我们就能够有运气去尝试那本来会失败的事情。我尽可能地礼貌并且有距离地向她躬身,我重新在我的椅子上坐下,观望着风景并且留意着她。直接去跟着她,那冒险太大,这会让人看起来我是过于纠缠,而那样她就马上会警惕起来。现在她的判断是我是出于关心而与她搭话,我对她有好感。

    在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这我很清楚。孤独对她是会有好处的;只要她看见那么多人在周围,她就会不安,而当她独处时,她无疑就会平静下来。没错,她确实待在了那里面。过一会儿我偶然经过[43]去那里;我有权再去和她说一句话,无论如何,她几乎还欠我一声问候。

    她坐下了。可怜的女孩,她看上去是那么地忧伤;她哭过,我想,或者至少在眼中有过眼泪。这真是令人反感的行为————去迫使这样的一个女孩流泪。但放心,你会受到报复的,我会来报复你,慢慢他就会知道那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她是多么美丽,现在,各种各样的狂风暴雨都平息了下来,而她栖息于唯一的一种心境中。她的本质是忧伤和痛楚的和谐。她确实是吸引人的。她穿着旅行服坐在那里,然而她却不是那要去旅行的人,她穿上了旅行服想要出来寻找欢悦,但现在这却成了她的痛苦的标志;因为她就像一个被欢悦所离弃的人。看起来她就好像是和这爱人做了永远的告别。让他去吧!

    处境是有利的,那一瞬间在招手。现在事情就是,我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就好像我是以为她在那里找家人或者找一群聚在一起的熟识,然而却要热情到这样的程度,使得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够扣住她的情感,这样,我就有机会去潜入她的思绪。

    那么,愿无赖见鬼去吧,那里不是冒出了一个人来吗,毫无疑问,肯定是他了。见鬼,让我看这笨蛋,现在我刚刚如我所愿地控制了局面。好吧,好吗,这之中还是稍稍有所收益的。我得去触及他们的关系,将我自己导入这处境。在她看见我的时候,她不禁向我微笑————这个人以为她是在那里寻找她家人,而她则是在寻找完全别的东西。这一微笑使得我成为她的知密者,这总是有着某种意义的。

    多谢了,我的孩子,这一微笑对于我的价值远远超过你所想的,它是开始,而开始则总是最难的。现在我们认识了,我们的相识是建立在一种富于刺激处境中的,对我而言暂时是足够了。您在这里肯定不会待过一小时,两小时后我就知道您是谁,否则,您想,为什么警察要设立人口查询记录[44]呢?

    九日。

    我瞎了吗?灵魂的内在眼睛失去了它的力量吗?我看见了她,但这就好像我看见了一种上天的启示,然后她的形象又完完全全地从我面前消失了。我徒劳地集中起我灵魂的全部力量来召唤出这一形象。如果我会再见到她的话,那么,哪怕她是和几百人站在一起,我也马上能够认出她来。现在她跑掉了,我灵魂中的眼睛带着其渴望徒劳地想要去赶上她。

    我走在长线条[45]上,表面上漫不经心似乎不留意四周的环境,虽然我侦察的目光不漏过任何观察细节,这时,我的目光触及了她。这目光固定地盯在了她身上,它不再听从主人的意志;对我而言,要让目光有所移动是不可能的事,要通过调整目光来综观其对象也是不可能的,我想要看这对象,但我没有在看,而是在听任目光凝注在这对象上。就像一个击剑者停留在出击后的位置,我的眼睛也是这样地凝固不变,被冻结在了那最初的方向上。对我来说,向下垂落目光是不可能的、将之收进我自己也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去看,因为我看见了太多。我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就是:她穿着一件绿色的斗篷,这就是全部,我们可以将之称作“抓住云朵而不是朱诺”;她从我这里跑脱,就像约瑟从波提乏的妻子那里跑掉一样,并且只留下了自己的斗篷[46]。她与一个半老的女士同行,后者看来是她的母亲。我能够从头到脚地描述她,尽管我其实没有看着她,而只是至多偶然经过[47]顺带看她一下。事情就是这样。这女孩为我留下印象,我忘记了她,而另一个人没有为我留下了印象,我能够记得她。

    十一日。

    我的灵魂仍然不断地陷在这同样的矛盾之中。我知道我看见了她,但我也知道,我又忘记了我所见的,但却是这样:那仍留在那里的残余记忆并不使我振奋。带着不安和激动,就仿佛我的安乐濒临危险,我的灵魂要求这一形象,但它却不显示出来,我能够抓出我的眼睛以惩罚它的健忘。当我在不耐烦中暴跳时、当宁静留在我的内心中时,这时,就仿佛预感和回忆编织出一个形象,但它却仍无法为我赢得人物的身影,因为我无法让它在关联中平静地站定,它就像一个在一种精织布料中的图案,这图案比背景的色彩更淡,如果单单去看这图案,它就无法被看出来,因为它的颜色太淡了。

    这是我所处的一种古怪状态,但它有着它令人惬意的地方,一方面是在其自身之中,一方面是因为它使我确信我仍然还年轻。另一种观察也能够让我看出这个,也就是说,我可以观察到我自己在年轻女孩们中追寻我的猎物,而不是在年轻的妇人们中。一个妇人所具的自然天性就要少一些,更多的是风情;与她的那种关系不是美丽的、不是令人感兴趣的(interessant),它是有刺激的(pikant),而“那有刺激的”总是那最后的[48]。我不曾期盼我还应当能够再去品尝这一“坠入爱河”的最初收获[49]。我在爱河中是潜在水下,我遇上了那被游泳者称作“一次强制入水”的情况,因而我有点昏昏然,这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这样一来,情况是越来越好,我对这一关系期待就越来越多。

    十四日。

    我几乎不认识我自己。我的心灵就像翻腾的大海在激情的风暴中咆哮。如果另一个人能够在这样的状态中看见我的灵魂,这会让他感觉到,我的灵魂就像一只小船,船尖朝下地钻向大海,仿佛它在自己可怕的冲力中会冲到深渊的底部。他看不见在桅杆上有着一个水手坐在那里瞭望。冲击吧、咆哮吧,你们这些狂野的力量,翻滚吧,激情的力量,哪怕你们的浪涛将泡沫甩上云霄,你们却无法通过堆积自身而盖过我的头;我像一个悬崖王[50]一样平静地坐着。

    我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像一只水鸟,我徒劳地想在我心灵中翻滚的大海里寻找降落的地方。然而这样一种不平静却是我的元素————我所依赖的元素,正如冰鸟[51]在海上建窝。

    雄火鸡在看见红色的东西时会发怒竖起羽毛[52],在我看见绿色时,我也是这样,每次我看见一件绿色斗篷就会这样;既然我的眼睛经常欺骗我,这样,有时候我的所有期待就在一个弗雷德里克医院的搬运工[53]身上全部泡汤。

    二十日。

    一个人必须限制他自己,这是所有享受的首要条件。看来我并不该这么快就得到关于这个女孩的任何信息,这个女孩,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充实我的灵魂和我的所有想法,以至于匮乏获得了营养。我应当让自己完全冷静;因为这种状态,这种昏暗而不确定但又强烈的情绪也有着其可爱。我一向喜欢在一个月明之夜躺在一只小船上漂在湖面上————我们那些美丽的湖泊中的一个。我放下帆,收起橹,卸掉桨,尽量地伸展开身子躺着并且仰视着天穹。在波浪们以它们的胸膛摇动着小船的时候、在云朵们在风前强烈地游动而使得月亮在一瞬间消失而后又出现的时候,我就在这一不安宁中找到安宁;波浪的运动催我入睡,它们对着船发出的噪音是单调的摇篮曲,云朵迅速奔跑、亮与暗的交替使我陶醉,于是我醒着做梦。现在,我就这样躺下,放下帆,卸掉桨;渴望和没有耐心的期待在它们的臂弯里翻动着我,渴望和期待变得越来越宁静、越来越福至心灵,它们摇动着我就像哄一个小孩;在我之上,希望的天空完成拱形,她的形象萦绕过我,就像月亮的形象,模糊而不确定,一忽儿以它的光、一忽儿以它的阴影使得我眼花目眩。多大的享受啊,这样地在摇动的水面之上起伏拍溅————多大的享受啊,在自身之中被摇动荡漾。

    二十一日。

    日子过去,我仍然在原地踏步。那些年轻女孩比任何时候更让我欢喜,但我却没有去享受的愿望。我到处都在找她。这使得我常常不合情理,蒙眬我的目光,骚扰我的享乐。美丽的季节马上就要到来,那时,人们在街巷间公共场合的日常生活中大量地购买那些人们在冬天的社交生活中要付出足够贵的价钱才能得到的东西;因为,一个女孩能够忘记很多东西,但忘不了一个处境。社交生活固然将人带进与美丽异性的接触,但是,在一个人要开始一种新篇章的时候,这就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在社交生活中,每一个女孩都是有着武装的,处境则是贫乏的,并且一再出现,她得不到快感的震颤。在街上,她就是在公海中漂泊,一切因此而显得更强烈,同样一切也就更神秘。我为一个在大街的处境中的女孩子的微笑给出100元国家币,但是在社交场合里则不会为握手给出10元国家币,这完全是不同的货币流通类型。而在这故事开始之后,一个人就在社交场合里寻找这相应的人。他与她有着一种神秘的沟通,这种沟通是诱惑性的,这是我所知的最有效力的刺激。她不敢谈论这事,但她却想着这事;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忘记这事;一忽儿他以这样一种方式误导她,一忽儿又以另一种方式误导。今年我没有收集到很多,这个女孩占据了我过多精力。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猎物变得稀少了,但是这样我却有了获得暴利的前景。

    五日。

    可诅咒的偶然事件!我从不曾诅咒你,因为你显示出了你自身,我诅咒你,因为你根本不显示出你自己。或者,难道这也许会是你一种新发明,不可捉摸的东西,万物之不育的母亲,从那个时代————那必然生下了自由的时代、那自由又被重新骗入子宫的时代————剩下的唯一残余?可诅咒的偶然事件!你是我唯一的知密者,那唯一被我认为是值得作为我的盟友和我的敌人的存在物,在不同之中永远不变的你自己,永远不可捉摸,永远一个谜!你,我以我灵魂的全部同情所爱的你,在你的形象中我创造出我自己的你,为什么你不显现出你自己来?我不祈求,也不谦卑地恳请你让你这样或者那样地显示出自己来,这样的拜神是偶像崇拜,不会使得你高兴。我向你挑战,为什么你不显示出自己来?或者,难道寰宇中的摆体停止了摆动,难道你的谜被解开了,那么你也跳入了永恒之海吗?可怕的想法,那么世界就被无聊刹止了!可诅咒的偶然事件,我等待着你。我并不想通过原则或者通过被愚人们称作是品质的东西来战胜你,不,我要创作你!我不想为其他人而成为诗人;显示出你自己,我创作你,我吃下我自己的诗歌,而这就是我的食物。或者,难道你觉得我不配?就像一个神殿舞者为神的荣耀而舞[54],我也是这样地奉献出了自己来为你服务;轻盈、身着薄衣、柔韧、不带任何武器,我放弃一切;我什么也不拥有,我什么也不愿拥有,我什么也不爱,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但是,难道我不因此而对你更有价值吗————你,你无疑早就已经厌倦于在人们手中剥夺他们的所爱,厌倦于他们怯懦的叹息和怯懦的祈祷。给我一个意外吧,我已经就绪,不投任何赌注,让我们为荣誉而搏吧。向我展示出她,向我展示出一种看起来是不可能的可能,在冥界的阴影里向我展示她,我将把她带上来[55],让她恨我、鄙视我、对我无所谓、爱别人,我不怕;但去搅动那水[56]、打破那宁静。像现在这样让我饿着,你这样的做法就很蹩脚,你还自以为是比我更强大呢。

    五月六日。

    春天临近;一切都在绽开,那些年轻女孩子们也在绽开。她们的斗篷被放在了一旁,想来我的绿色斗篷也被挂了起来。在大街上认识一个女孩子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不是在晚会上:在大街上你可以马上知道她叫什么、她出自怎样的家庭、她住在什么地方、她是否已经订婚。这最后的对于任何一个清醒而稳定的求婚者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信息,这样他就绝不会不巧地去爱上一个已经订了婚的女孩。这样的一个从容缓行的人,如果他是在我的位置上,那么他肯定会处于一种致死的苦恼中;如果他为获得各种信息所作的努力被戴上幸运之冠并且另加这样一个额外的收获————“她已经订了婚”,那么他就会完全地被毁灭。然而这个却并不很让我担心。一个订了婚的人只是一种喜剧性的艰难。我既不怕喜剧性的、也不怕悲剧性的各种艰难;我唯一所怕的是那些无聊乏味的事物[57]。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丁点的信息,尽管我肯定地尝试了一切可能的方式,许多次,我感觉到那诗人的词句中的真理:

    夜晚和寒冬、漫长的路途和残酷的痛楚,

    各种各样的孜孜努力都在这一没有战争迹象的营地里。[58]

    也许她根本不生活在这城里,也许她是从乡村来的,也许、也许,我会因所有这些“也许”而恼火暴跳,而我越是恼火,“也许”就越多。我总是准备着一笔钱以便随时能够出去旅行。我徒劳地在剧院、音乐会、舞会、散步中寻找她。在某种意义上,这让我高兴;一个总是参与这一类娱乐活动的女孩,一般说来并不值得去征服;这样的女孩常常缺乏那种独特本原,而这种独特本原对于我来说是并且继续是不可或缺的条件[59]。相比起在那些出售年轻女孩的鼓乐舞吧中寻找,在茨冈人中找到一个普莱希鸥萨(Preciosa[60])不算是那么不可思议。

    所有的清白无邪————

    咦,上帝保佑,又有谁在说别的东西?

    ————————————————

    十二日。

    是啊,我的孩子,为什么您不继续在大门口彻底平静地坐着呢?一个年轻的女孩在下雨天进入大门之内,这是人们完全没有理由提出反对的。如果我没有伞的话,我自己也会这么做,有时甚至在我有伞的时候我也这么做,比如说现在。另外,我还可以列出诸多受人尊敬的女士,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我们可以完全放心,背对大街,这样,那些路过的人们根本不会知道,我们到底是站着还是正要进入这房子。相反,在大门半开着的时候躲在大门的背后则是不谨慎的做法,主要出于对后果的考虑;因为我们越是隐藏,措手不及时就越尴尬。相反,如果我们隐藏起了自己,那么我们就完全平静地保持站着,将自己推荐到自己善意的保护神和所有天使的照顾之下;我们尤其是不要去向外瞅————看雨是不是过去。就是说,如果我们想对此有所确定,那么我们就走出很确定的一步并严肃地看着天空。相反,如果我们是稍稍好奇地、羞怯地、恐惧地、不自信地探出头去并马上又缩回来,那么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这个被人们称作是捉迷藏的运动。而我,作为总是在游戏中的人,我是不是该有所保留,在有所询问的时候,我不该去应答……

    不要以为我对您怀有某种侮辱性的想法,您根本不曾有丝毫意图想要探出头去,这是世界上最无邪的事情。同样您也不得在您的想法中侮辱我,这是我的良好名气和声望所不能忍受的。另外,开始了这一切的人是您。我忠告您绝不要去向任何人谈及这一事件;在您这边您就是不对的。除了像每一个绅士所做的那样————把我的伞给你————之外,我还能想要做什么别的呢?

    ……

    她去哪里了?好极了,她躲到了下面门房的门里去了。

    这真是一个最可爱的小女孩了,快乐而知足。

    “也许您可以向我提供一下这样一个年轻女士的信息,她在这一时刻正把头往这扇大门外伸去,很明显是遇到了没有伞的尴尬。我想找的就是她,我和我的伞。”

    您笑了。

    也许您可以允许我让我的仆人明天来取它,或者您下令我该找一辆车来。

    不谢,这只是一种应有的礼貌。

    这是我很久以来所见的那些最快乐的女孩中的一个,她的目光如此稚气,但又如此大方,她的气质是如此可爱、如此贞洁端庄,然而她却是好奇的。

    平平安安地去吧,我的孩子[61],如果不是有着那绿色斗篷的存在的话,我无疑会很想和她进一步结识的。

    她沿着大寇贝玛尔街[62]走下去。她是多么地无邪和有信心哦,没有丝毫的做作。看她走得多么轻快、她甩着脖子的样子是多么充满生机。

    那件绿色斗篷要求自我否定。

    ————————————————

    十五日。

    谢谢,善意的偶然事件!她是率真的,并且骄傲、神秘而富有想法,她就像一棵云杉、一株枝芽、一种深深地从大地的内部向天空射出的想法,不可解说的、对其自身是不可解说的,一种不具备部分的整体。山毛榉立出它的树冠,它的叶子讲述树冠之下所发生的一切,云杉没有树冠、没有故事、对于其自身是神秘的————如此也是她的情形。她对自身是隐藏着的,并且是隐藏在她自身之中,她从自身之中升起展现出来,在她之中有着一种静止的骄傲,就像云杉大胆冲天的轨迹,尽管这云杉是被钉在大地上的。一种忧伤就像斑鸠的鸣咕声一样地向她喷涌,一种不希求任何东西的渴慕。她是一个谜、一个拥有着其自身谜底的谜,一个秘密,一切善于玩弄外交手腕的人们的所有秘密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一个谜,在这世上又有什么能够像那揭开这个谜的词那样美丽?而语言又是多么地具有标示性、具有内涵意义:解谜————又有什么模棱两可的暧昧不是在这个词之中呢,这暧昧如此美丽而如此强烈地遍及了那所有有着这个词在之中出现的关联!正如只要舌头上的声带没有被解开,并且这谜也就因此没有被解开,那么,灵魂的财富就是一个谜,以同样的方式,一个女孩也是一个谜。

    谢谢,善意的偶然事件,请接受我的感谢!假如我在冬天时节有机会看见她,那么她无疑就被包裹在了那绿色的斗篷之中,也许冻僵了,而大自然的苛酷在她身上贬损了其自身的美丽。然而,现在则相反,怎样的侥幸!我第一次重见到她,是在年度最美丽的时节,是在初夏午后的阳光中。当然,冬天也有它自己的长处。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厅对于一个身穿舞会华衣的年轻女孩来说无疑可以是一种奉承性的环境;但是一方面,如果她在这里出现,恰恰因为一切都在要求她这样做,这样的出现就很少是对她自己有着完全的好处,————不管她是对这要求作了妥协还是抵制,这要求都是在起着困扰作用;另一方面,一切都让人想起无常和虚妄,并且引发出一种不耐烦,使得享受变得不怎么爽快。在某些时候,我无疑也不愿失去进入一个舞厅的机会,我不愿错过它昂贵的豪华、不愿错过它的青春与美丽的无价外表、不愿错过它的各种力的多元施展;但是我的享受却及不上我在可能性中的纵情沉溺。那吸引人的东西不是一个单个的美丽化身,而是一种整体;一种梦幻形象在人们眼前游弋过去,在这梦幻形象中所有这些女性生灵在相互间为自己构型,而所有这些运动都在寻找着什么、在一幅无法被人看见的图像中寻找着安宁。

    那是在北门和东门间的那条小径[63]。时间差不多是六点半。太阳失去了它的旺头,只有对之的回忆被保存在一种温和的微光之中,这微光遍布在风景之上。大自然更为自由地呼吸着。湖面平静,空明如镜。褪白塘(Blegdammen[64])怡人舒适的建筑在水中倒映出来,更远的水面则暗得像金属。另一边的那些建筑和那小径被太阳无力的光线映照着。天空晴朗明净,只有一丝单独的轻云不经意地滑过,在你将目光凝注在湖面上时看得最清楚,这云从它光亮的额上滑过而消失。没有任何树叶颤动。

    那是她。我的眼睛没有骗我,尽管那绿色的斗篷曾骗过我。现在,尽管我已经准备了这么久,对于我来说,要控制住某种骚动仍然是不可能的,一种升升沉沉,就像云雀在那些邻近的原野的上空鸣唱着上升和下沉。她独自一个人。她穿着怎样的衣服,我又忘记了,不过我现在又有了一幅她的图像。她一个人,全神贯注地,很明显不是全神贯注于自己,而是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各种想法。她没有在思想,但是思绪的宁静劳作为她的灵魂编织出一幅渴慕图像,这图像被一种隐约的预感拥有着,就像一个年轻女孩的诸多叹息那样地不可解说。她正处于最美丽的年华。一个年轻的女孩并不是像在一个男孩的那种意义上得到发展,她不是长大,她是被生出来。一个男孩马上就开始发展自己并且把很长的时间用在这发展上,一个年轻女孩持久地被生出来[65]并且一生出来就是长大了的。这之中有着她无穷的财富;在她出生的一瞬间,她就是成年的,但这出生的一瞬间姗姗来迟。因此,她出生两次,第二次是在她结婚的时候,或者更正确地说,在那一瞬间她才停止被出生,到了这一刻,她才得以诞生。不仅仅只有密涅瓦是从朱庇特的额头上作为完全的成人而蹦出来[66],不仅仅只有维纳斯在自己完全的美丽中从大海里升起[67],每一个年轻的女孩都是这样,她的女人性(Qvindelighed)不曾因那种人们所称的“发展”而被败坏掉。她并不是渐渐地醒来的,而是一下子,相反,如果人们没有因自己高度的不理智而去过早地唤醒她的话,她就会更长久地做着梦。但这种“做梦”却是一种无限的财富。

    她不是全神贯注于自身,而是在自身中全神贯注,而这一全神贯注是一种在自身中的无限平和与休止。这样,一个年轻女孩是富有的,而去拥抱这一财富则使得一个人自己变得富有。她是富有的,尽管她不知道她拥有着什么;她是富有的,她是一个宝藏。宁静的平和覆盖着她,以及稍稍的忧伤。用目光来试举她的话,她很轻,就像被守护神们担抬走的普绪客那样轻[68],甚至更轻;因为她自己承担着自己。让教会里的教师们去为关于圣母马利亚升天[69]的问题而去争执吧,这问题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因为她不再属于这个俗世;然而一个年轻女孩的轻[70]则是不可思议的,并且在嘲弄着重力法则。

    她什么也没有留意,并且因此而以为自己也没有被人留意。我站在远处,并且吸纳了她的形象。她走得缓慢,没有任何匆忙打搅她的安宁或氛围的安静。河边坐着一个男孩,他在钓鱼,她站定、注视着镜子般的水面和那小浮舟。固然她没有走得很快,但她却试图寻求着一点凉爽;她解开一块在头巾下绕着脖子的手巾;一阵来自湖面的微风吹拂着一个胸脯,白如雪但却温暖而丰满。看来那男孩对于有人来见证他的垂钓并不是很高兴,他带着冷漠的目光转过身来打量她。他实在是构成了一个滑稽的人物形象,我不会见怪她去笑话他。她笑起来是多么富于青春气息;如果她和那男孩是一起独处的话,我想,她不会害怕和他打架。她的眼睛大而透亮;如果你注视进这眼睛,你会看见它有着幽暗的光泽,你能够通过这光泽而隐约感觉到无限的深度,因为想要渗透进去是不可能的;它是纯洁的,并且无邪、温和、安宁,在她微笑的时候充满淘气顽皮。她的鼻子很有韵味地弯曲;在我从一旁看她时,它就好像是将自身拉进额头,并因此而变得稍微更短些,也稍稍更为漂亮了。她继续走,我跟着。幸好在小路上有着更多散步的人;在我与某个人攀谈一两句话的同时,我让她超到我的前头并且随后马上又赶上她,这样我就摆脱了这种“必须带着距离走得像她一样慢”的必要性。她走向东门。我想要更临近地看她而又不被她看见。在街角上有一幢房子,从那里看,我必定能成功地达到这目的。我认识住在那房里的这个家庭,因而我只需去拜访他们一下。我以快步急速地走过她,就好像我根本没有留意她。我超前了她挺长的一段路,向那家人左右打招呼,然后就占据了那朝小径方向开着的窗口的位置。她来了,我看着,并且在我与客厅里喝茶的人们闲聊了几句话的同时,我看着窗外。她的步履使我很容易地确信,她不曾经受过任何真正的舞蹈训练,但在步履中却有着一种骄傲,一种自然的高贵,但却没有对自身的留意。我看见了她,比我事实上所算计出的还要更多一次。从窗口看出去,我无法沿着小径向下看很远;相反我却能够观察到一座走向湖中的桥,我很惊讶地在那里又发现了她。我不禁想着,也许她就住在这里的乡村,也许她家里人在这里有着消夏房间[71]。我已经开始对我的拜访感到后悔了,因为我怕她会折回去而使得我失去对她的注目,甚至,她这样显现在桥的最外头尖上,这本身就好像是她从我眼中消失的一种标志……

    然后她在临近处出现了。她走过了这房子,我急忙抓向我的帽子和我的手杖,想要再多次地,如果可能,赶上去走过她,然后再落在她身后,直到我发现她的住处……

    这时,我在匆忙中撞上了一位女士正向人斟着茶的手臂。这就引发了一声可怕的尖叫,我拿着帽子和手杖站在那里,只是在想着要离开,并且,想着尽可能去为事情给出一个转折来促成我的退席,于是我带着凄婉叫出来:就像该隐,我该被流放驱逐[72]出这个看见了这茶水泼溅出的地方。但是,就仿佛一切都在合谋与我作对,主人有了这绝望的主意来接上我的话头,高声而庄严地宣布:在我品尝了我的这杯茶、亲自去为女士们重新斟上被撒泼了的茶水并弥补了一切过失之前,我是得不到允许离开的。既然我完全清楚,在目前的这情形中,我的主人会把使用强制看成是一种礼貌,那么除了留下不走之外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消失了。

    十六日。

    坠入爱河是多么美妙,知道一个人坠入爱河是多么令人感兴趣[73]。看,这是那差异。我会因为关于“她第二次从我这里消失”的想法而恼火,然而这却也在某种意义上让我感到欣悦。我所拥有的她的形象不确定地回旋于两者之间:时而是她的现实形象、时而是她的理想形象。现在,我让这一形象面对我显示出来;但恰恰因为要么它是现实、要么这现实只是机缘而已,所以这是一种独特的魔术。我没有感到任何不耐烦,因为她必定还是住在这城里,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一点对于我已经足够了。这一可能性是她的形象能够正确地显现出来的前提条件————一切都必须被慢慢地享有。难道我不该冷静吗,我这个能够被看成是诸神的宠爱者的人、这个获得了罕有的幸运去再次坠入爱河的人。这种幸运却不是什么艺术、什么研究能够引发出来的东西,它是一种天赋馈赠。但是,如果我成功地再次激扬出一种情欲之爱的话,那么我则想看一下,它能够被持续多久。我对这一爱情的宠溺之深是我从前在我最初的爱中所从未达到的。机会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够稀罕的,所以,如果机会出现了,真正要做的事情是去好好使用这机会;因为绝望之处在于:“诱惑一个女孩”不是什么艺术,而“能够找到一个值得去诱惑的女孩”才是一种幸运。

    爱情有着许多神秘,而这种最初的坠入爱河也是一种神秘,尽管它只属于少数人;大多数人,他们奔涌出来,去订婚或者去做其他蠢事,翻掌之间一切就过去了,他们既不知道他们征服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现在,她两次向我显现出来并且消失;这意味了,她不久会更经常地出现。在约瑟向法老解释梦的时候,他加上了一句:但你梦了两次,这意味了它不久就会被实现[74]。

    这会是令人感兴趣的,如果我们在事先能够稍稍看见那些力————它们的出现构成生命的内容。现在她在她的全部平静安宁中继续生活下去;她还没有隐约感觉到我的存在,更没有感觉到我内心之中所发生的东西,更不会感觉到我用来观照进她的未来的那种确信心;因为我的灵魂要求越来越多的现实,它变得越来越强烈。如果一个女孩没有在第一眼就给人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去唤醒那理想的东西,那么这现实在通常就不是特别值得去欲求;而相反如果她给人留下了这样的深刻印象,那么,不管一个人是多么地久经考验,他在通常情况下多少会受到震撼。对于那对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胜利没有信心的人,我总是会给出忠告让他在这最初的状态中去冒险出击(在这最初的状态中,恰恰因为他受到了震撼,他有着各种超自然的力);因为这一震撼是同情与自私的奇特混合。相反,他会错过一种享受;因为,既然他自己是投身于此、是隐藏在之中的,那么他就不是在享受这处境。什么是那最美丽的东西,是难以决定的,而什么是那最令人感兴趣的,则容易决定。然而,尽可能接近地趋向这条线则总是好的。这是那真正的享受,而别人所享受的是什么,则肯定是我所不知道的。纯粹的占有是无足轻重的东西,这种只想去占有的爱者们所使用的手段在通常都是够差劲的;他们甚至不会去鄙夷使用金钱、权力、外来陌生的影响、安眠药水等等作为手段。但是,如果情欲之爱在自身中不具备那最绝对的奉献,那么它又有什么享受可言,从另一方面看的话就是这样,然而,一般说来情欲之爱是有着精神归属于其中,而精神则正是这些只想去占有的爱者们一般说来所不具备的东西。

    十九日。

    她叫考尔德丽娅,这样,考尔德丽娅!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而这也是有着其重要性的,因为,如果在关联到那些最温柔的形容词的时候我们所不得不提及的名字是一个不雅观的名字,那么我们就常常会获得一种困扰性的效果[75]。在很远我就已经认出了她,她和她左边的两个女孩走在一起。她们的步履动态看上去在暗示她们马上要停下来。我站在街角读一张公告,而与此同时我持续地注视着我的那不相识的女孩。她们相互道别。那两个可能走了一段绕行的路,因为她们朝相反的方向走。她走向我所在的街角。在她走出了几步之后,那两个年轻女孩中的一个跑向她并且以高得足以让我听得见的声音喊着:考尔德丽娅!考尔德丽娅!然后第三个也来了;她们伸出头聚在一起凑成一个枢密院[76],我以我精灵的耳朵试图去探听这枢密院的秘密,但只是徒劳;然后她们三个一起笑了起来,并且以稍快一点的速度匆匆地走向那两个女孩刚才所走的方向。我跟上。她们走进斯特兰德[77]大街的一幢房子。我等了一会儿,因为考尔德丽娅马上会单独走回来的几率可能性是很大的。然而这事情却没有发生。

    考尔德丽娅!这确实是一个出色的名字,李尔王的第三个女儿也叫这个名字,这个杰出的女孩,她的心灵不居住在嘴唇上,而在她的心灵扩展了自己的时候,她的嘴唇是哑的[78]。如此也是我的考尔德丽娅的情形。她像她,这是我所肯定的。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她的心灵却还是居住在她的嘴唇上,没有言辞的形式,但以更为由衷的方式,有着一个吻的形式。她的双唇因健康而丰润,多么丰润!我从不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嘴唇。

    我真正地坠入了爱河,我能够在诸如那种神秘性中看出这一点,对于我自己,我几乎也是通过这种神秘性来判断这件事的。所有爱情都是神秘的,甚至是那种不忠实的爱情,如果它在它自身中有着那相当的审美环节的话。我从不曾想过去找一个知密者,或者去夸耀我的历险。这样,我几乎是为此而高兴:我并没有获知她的住处,但是却知道了她常去的一个地方。也许我另外也因此离我的目标更近了。我能够进行我的观察而无需引起她的注意,而从这一固定点[79]出发,我感觉到要获取进入她家的可能性不是一件难事。相反,如果这一境况到最后成为一种艰难的话,那么,好吧[80]!我就带上这艰难吧;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是带着喜爱去做的;这样,我也带着喜爱[81]去爱。

    二十日。

    今天我了解到了关于那幢房子的情况,那幢她在之中消失的房子。在那里住着的是一个寡妇,有着三个可爱的女儿。在这里可以了解到足够多的情况,这就是说,只要她们知道一些什么的话,都可以了解到。唯一的困难就是要以数学上的三次方来理解这些信息,因为她们三张嘴巴交叠在一起说话。她叫考尔德丽娅·瓦尔,是一个海军军官的女儿。他在几年前去世了,母亲也去世了。父亲在世时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她现在住在她姑妈家里,就是说,她父亲的妹妹[82],她该是很像他的哥哥,但通常说来是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妇人。现在,一切都挺不错,只是另外她们对那姑妈家一无所知;她们从不去她那里,但考尔德丽娅常来她们家。她和那两个女孩在皇家厨房学厨艺。因此,她一般在午后比较早的时候去那里,有时上午也会去,但从不在晚上去。她们自顾自地生活,与外界往来很少。

    这样,故事到此结束,看来是不存在任何可让我作为捷径来进入考尔德丽娅家的桥梁了。

    这样,她是有着一种关于生命中的痛楚、关于生命的阴暗面的观念的。谁会来这样地说及她呢。然而,这些回忆无疑是属于一个更为年轻的时期,那是一个她曾在之中生活而不曾真正去留意的视平线领域。这非常好,这拯救了她的女人性,她没有被扭曲。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明白怎样正确地去唤出它,那么它对于去提高她也是有着意义的。在通常,所有这一类东西都会给予一个人骄傲(只要它不是在让一个人崩溃),而她则远远没有到崩溃的程度。

    二十一日

    她住在堤坝旁,位置不是最好的,没有可去结识的邻居,没有可供人进行观察而又不引起他人注意的公共场所。堤坝本身就不太合适,人在那里马上就被别人看见。如果你走在下面的街上,那么你就不能够怎么容易地在那一边靠着堤坝走,因为在那里没有人走,走在那里太引人注目,否则的话你就得走进去,到那些房子的区域里,那样的话你就什么都看不见。这是一个拐弯角[83]。你从街上也能够看见向着院子开的那些窗户,因为在这房子旁边没有贴邻的房子。想来她的卧室必定是在那里。

    二十二日。

    今天我在岩森夫人家第一次见到她。我被介绍给她认识。看来她并不是对我很感兴趣,也不是很在意我。我尽可能地使自己显得无足轻重,这样我就能够尽可能周详地观察她。她只在那里待了一小会儿,她来是为了接那两个要去皇家厨房的女儿。在两位岩森小姐穿衣服的时候,我们两个单独在客厅里,我带着一种冷淡的、几乎是忽视的漠然态度随意地与她搭了几句话,她则以一种礼貌来回答我,尽管我的这种态度不配得到这礼貌。然后她们就走了。我本来是能够向她们提出陪她们走;然而这却足以会使我露出殷勤求爱者的面目,我确信,以这种殷勤的方式是无法赢得她的。

    相反,我宁可选择另一种方式,在她离开后的一刻我也马上离开,但走得比她们快得多,并且我所走的是另一些同样通往皇家厨房的路,这样,在她们沿着国王大街走到要拐弯的时候,我就急速地跑过她们,既不打招呼也不做别的举动,让她们大吃一惊。

    二十三日。

    创造出进入她家的可能性对于我是一种必要,在这方面,就好像用军事语言所说的,我是就绪[84]了。然而这看来却成了一件相当拖沓和艰难的事情。我从不曾见过生活得如此隔绝的家庭。家里只有她和她的姑妈。没有兄弟、没有表兄弟,没有可抓的线索,没有无限远的远亲可让你去挽一下手臂。我总是空闲着一个手臂到处走,我决不会在这时候每个手臂挽着一个人地走路,我的手臂是一种人们总是准备好了随时要用的抓船钩[85],我的手臂是为那些不确定的收入而特定的,如果不是在遥远处远远地显现出一个远亲或者朋友可让我远远地就能够稍稍挽进手臂,那么,我就会抓出去。另外,一个家庭生活得如此隔绝也是不对的;人们把这可怜女孩去结识世界的机会给剥夺了,更不用说它还会有其他危险的后果。生活总会做出自己的报复。求婚的情形也是如此。借助于这样的隔绝,人们固然是保证了自己不遭受小窃贼们的侵犯。在一个社交频繁的家宅里,境况使人们成为窃贼。但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在这样的女孩子们那里没有什么大东西可偷;当她们到了十六岁时,她们的心灵已经是一块完全绣满各种名字的布块了,而我从来就不喜欢在大多数人已经写下了他们名字的地方再去加上我的名字,我从来就不曾想到过要把自己的名字刻画在一块窗玻璃上、或者刻在一家酒馆里、或者刻一棵树上,或者刻在弗雷德里克堡公园[86]的一条长椅上。

    二十七日。

    我越是留意看她,我就越是确信她是一个被隔绝的人物形象。这是一个男人所不应当是的形象,甚至年轻人也不该是这样;因为他的发展在本质上是依据于反思,这样,他就必定是进入了与他人的关系。因此,一个年轻女孩则也不应当是令人感兴趣的(interessant),因为“那令人感兴趣的”总是包容有一种对自身的反思,正如在艺术中,“那令人感兴趣的” 同样因此总是也包括了这艺术家在内。一个想通过令人感兴趣而来使人欢愉的女孩,其实是想使自己欢愉。这话是从那审美者的角度说的,这是对于各种各样风骚的反驳。所有那在比喻意义上说[87]的风骚,作为自然本性自身的运动,则是另一回事;比如说,那女性的羞怯,总是最美丽的风骚。固然一个如此地令人感兴趣的女孩完全能够成功地去令人欢愉;但是就像她自己放弃自己的女人性,那些因她而欢愉的男人们在通常的情况下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同样地不具备男人性。只有通过与男人的关系,这样的一个年轻女孩才真正变得令人感兴趣。女人是两性中较弱的一方,但是比起男人,在自己青春中独往独来的生活对于她具有远远更重大的本质意义,她必须对自身感到自足,但是进一步说“通过某样东西来自足”和“在某样东西中自足”时,这之中的这个“某样东西”就是一个幻觉;这正是自然造化赋予她————作为国王女儿————的嫁妆。但这种处在幻觉中的静止恰恰就使得她被隔绝。我曾常考虑,这一现象的根源会是什么:对于一个年轻女孩,再也没有比“与其他年轻女孩的大量交往”更具败坏作用的事情了。很明显,这是因为这样的交往是一种不正不反的东西,既非此又非彼,它打搅了那幻觉,但却又不去澄清出真相。为男人做伴是女人最深刻的定性[88],但通过与她自身性类的交往就容易导出一种对这交往的反思,这使得她成为一个女伴(Selskabsdame)而不是伴侣(Selskab)。在这方面,语言本身就是非常有标示性的;男人被称作“主人”(Herre[89]),但女人并不叫“仆人”或者诸如此类,不,人们所用的是一种本质之定性:她是伴侣(Selskab),而不是伴女(Selskaberinde)。如果我要想象一个理想的女孩,那么她就必须总是单独地站在世界上,并且因此而只归属于她自己,但尤其是不能有女友。固然,美惠女神[90]有三个;但是肯定从来也不会有人去想象她们在一起交谈;她们在她们沉默的三位性中构成一个女性美丽的统一体。这样看的话,我几乎情不自禁想要再推荐处女闺房[91],如果这一强制不再起到伤害作用的话。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最可取的总是这样,让她得到她的自由,但不向她提供这机会。通过这个,她就变得美丽,并且得到拯救而免于去变得令人感兴趣。如果一个年轻女孩总是和其他年轻女孩们在一起,那么我们给她戴处女头纱或者新娘头纱就只会是徒劳的;相反,那有着足够审美意识的人则总是会觉得,一个在一种更为深刻和高雅的意义上说是无邪无辜的女孩是戴着头纱被带到他这里,即使使用新娘头纱不是一种习俗,也会是如此。

    她得到了很严格的教养,为此我要在她父母的墓前向他们表示我的敬意;她生活得非常端庄适度,为此我能够抱着她姑妈的脖子道谢。她尚未认识到世上的欢乐,尚未具备胡闹的厌腻。她是骄傲的,她不理睬那些使得其他年轻女孩高兴的东西,事情正是应当如此。这是一个谬误,但我应当知道怎样去利用这个谬误,使之对我有利。虚饰和浮华使得其他年轻女孩喜欢,但对于她却不具备这种意义;她有点好争要强,但这对于一个有着她那种心灵激荡的女孩却是必要的。她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如果她落在了一个她不该遇上的人手中,那么在她身上就会有某种极其非女人性的东西被引发出来,而这恰恰是因为在她心中有着那么多的女人性。

    三十日。

    路径交错,我们处处相逢。今天我碰上她三次。她每次出门我都知道,哪怕最短促的出行,我知道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将遇上她;但这一知情并没有被用来为我创造一次与她的不期而遇;相反,我在以一种可怕的计量尺度挥霍着时机。一次遇会,通常花费我好几个小时的等待,被像一种琐碎小事一样地浪费掉;我没有真正触及她,我只是与她外围表面的存在相切而已。如果我知道她将去岩森夫人家,那么,我不想和她相遇,除非“去进行一次单独的观察”对于我是很重要的;我宁可稍早一点到岩森夫人家并且尽可能在她到达而我离开的时刻与她相遇在门口,或者在台阶上,我不在意地与她擦肩而过。这是必须去让她入彀的第一张网。在街上我不去让她停下,或者,我与她互相致意,但从不接近她,而是不断地瞄准着距离。我们间不断出现的偶遇对于她来说无疑是很显眼的,她无疑会觉察到,在她视平线上有一颗新的星体显现出来,这新的星体在自己的轨道中以一种奇怪的不作打搅的方式来打搅性地介入到她的轨道中;但是她却对这一构建出运动的法则一无所知,相反,她情不自禁地左右环顾,想知道她是不是能够发现这个作为目标的点;这个点就是她,但她对此毫不知觉,正如她的反面对此的一无所知。她的反应就好像是我周围的世界中的人们通常的反应:他们以为我有着一种繁复多样的事务,我持续不断地在运动中并且就像费加罗那样地说:同时进行一、二、三、四种密谋策划的活动,这是我的快乐[92]。在我进行我的进击之前,我首先得去认识她和她的整个精神状态。大多数人享受一个年轻女孩就像他们享受一杯正在泛泡的瞬间的香槟酒,哦,是啊,这真的是很美,在许多年轻女孩那里,这无疑是我们能够达到的最佳点;但她是“更多”。如果一个个体人过于脆弱而无法承受清晰性和透明性,那么,好啊,那么我们就去享受那朦胧的,但是很明显她是能够承受这清晰性和透明性的。我们能够带进情欲之爱的奉献越多,就越令人感兴趣。这一瞬间之享受(尽管不是外在的但在精神性的意义上说)是一种强奸,而在强奸中只有一种自欺欺人的享受,它就像偷来的吻那样是一种不上品的东西。不,在情欲之爱中应当有奉献,如果我们能够使之达到这样的一种状态:一个女孩为自己的自由而要去完成的只有一个唯一的任务,就是去奉献自己;她在这奉献之中感觉的自己的极乐至福,她几乎是在乞求获得这种献身而同时却又是自由的;这样的话,才会有享受,但在这之中总是有着精神性的影响。

    考尔德丽娅!这却是一个很漂亮的名字!我坐在家里,像一只鹦鹉一样地练习着这名字的发音,我说:考尔德丽娅,考尔德丽娅,我的考尔德丽娅,你,我的考尔德丽娅。想到那种惯例,我在一个特定的瞬间将按这惯例去说出这些话,我不禁微笑。一个人总是得进行事先的可行性研究,一切都必须到位就绪。诗人们总是把这一“相互开始称你”的瞬间[93]描述为美丽的瞬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在这样的一瞬间里,那些爱着的人们不是通过冲洗滋润自己(固然有很多人停在这一地步而不再继续)而是通过下水[94]走进爱的海洋来脱胎换骨地出离那旧人[95]而从这一洗礼中走上来,并且只有在这时才相互作为旧识而真正相互认识,虽然他们的年龄只有一瞬间[96]。对于一个年轻女孩,这一瞬间总是最美丽的,为了正确地享受这个,一个人应当立足更高,这样,他不仅仅只是受洗者,而且也应当是牧师[97]。稍稍的反讽使得这一瞬间的下一瞬间成为那最令人感兴趣的瞬间之一,那是一种精神性的宽衣解带。一个人必须有着足够的诗人品质才不至于会去打扰这一下水的行为过程,然而一个人心中的促狭鬼却总是会在那里伺机以待。

    六月二日。

    她是骄傲的,我在很久以前就看出了这个。当她和三位岩森女士坐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话很少,很明显,她们的喋喋不休让她觉得无聊,唇上的某种微笑暗示出了这一点。这一微笑是我所指望的。

    别的时候,她会放任自己进入一种几乎是像男孩子一样的野性,这让岩森家里的人们觉得惊奇。对于我来说,如果我考虑到她的童年,那么就并不是无法解释的。她只有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哥哥。她只认识父亲和兄长,曾见证了各种严肃的场面,这使得一般的闲聊胡扯令她厌烦。她的父母的共同生活并不幸福;那本来是或明或暗地向一个年轻女孩招手的东西并不向她招手。我敢说完全有可能她困惑于“什么是一个年轻女孩”这个问题。也许她在某一特别的瞬间会希望自己不是女孩,而是男人。

    她有着幻想、灵魂、激情,简言之,所有实体性,但它们是没有主观地反思过的实体性。今天,一个偶然事件使得我确信了这一点。我从岩森家人们那里得知,她不演奏乐器,演奏和姑妈的根本规矩相悖。我一直对此感到遗憾,因为音乐一向就是与年轻女孩交往的很好的沟通工具,如果一个人(请注意)如此谨慎而不去作为一个内行出场的话。今天我去了岩森夫人那里,我把门推得半开而没有敲门,一种无礼的行为,这种无礼常常会帮上我不少忙,而在必要的时候,我也能够通过一种可笑的行为来对这无礼做出补救,就是说,去敲几下那已经打开了的门。

    她一个人坐在钢琴前。

    看起来她似乎是在私下偷着演奏。

    那是一段小小的瑞典曲子。

    她的演奏技巧并不精湛,她变得不耐烦,但这时更柔和的乐调又出现了。我关上门,并且待在外面,倾听着她的各种心境中的转换,时而在她的演奏中有着一种激情,让我想起少女弥德丽:她弹起金竖琴,于是乳汁就从她的乳房中喷射出来[98]。

    在她的演奏中有着某种忧伤的东西,但也有着狂热的东西。

    我也能够向前冲去,抓住这一瞬间。

    那会是一种愚蠢。

    回忆不仅仅是一种保存工具,也是一种扩增工具,被回忆渗透了的事物让人感觉是双倍的。

    我们常常在书中,尤其是在赞美诗的书中,遇上一朵小小的花,而使得这花被夹在那里的机缘往往就是一个美丽的瞬间,而回忆则更为美丽。很明显,她隐瞒她会弹琴的事实,或者她也许只弹这支小小的瑞典曲子————也许它对于她来说是有着一种特别的兴趣。所有这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然而因此这一事件对于我就有着极大的重要性。现在,如果我什么时候要和她更为交心地谈话的话,那么我就会极其隐秘地将她引到这个点上并让她自己坠进这个活板陷坑。

    六月三日。

    关于她应当被怎样解读,在这个问题上我仍然无法与我自己达成一致;因此我保持让自己那么平静、那么不引人注目,甚至就像一个前哨链[99]中的士兵,趴向地面倾听一个行进中的敌人遥远的脚步声。我在事实上不是为她而存在,不是在“一种否定的关系”的意义上说,而是在“毫无关系”的意义上说。我仍然没有冒险做任何实验。

    “见她”和“爱她”是同一回事,在小说中是这么写的。

    是的,在相当的意义上确实是这样,如果爱情不具备辩证法的话;但是,一个人从小说中到底能够得知一些什么关于情欲之爱的东西呢?纯粹的谎言,这谎言有助于去缩减相关者所面临的任务。

    根据我所已经了解到的这些情况,我再回想她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留给我的印象,这样,我关于她的观念无疑就得到了修正,但这修正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我都有着好处。一个年轻女孩以这样一种方式完全独来独往,或者一个年轻女孩以这样一种方式沉没在自身之中,这恰恰不是什么在日常里正常发生的事情。她经受了我最严厉批评的考验:她是优雅的。优雅是一个极其易逝的环节,它消失,就像昨天的日子,那在它已经过去了之时的昨日的日子[100]。我不曾想象她处在这样的一些境况之中————她生活在这样的境况中,我尤其不曾想象她如此不作反思地司空见惯于生活的风暴。

    我却很想知道,她的感情的状况是怎样的。无疑,她从不曾坠入爱河,她的精神有着太多的自由翱翔而不可能坠入爱河,她更不会属于这些在理论上经验丰富的少女,在现实中的这一时刻到来之前很早就已经如此轻易地[101]想象自己身处于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的手臂之中。她所遇到的那些现实中的人物形象恰恰没有能力去将她导入关于梦想与现实间关系的不明确性之中。她的灵魂仍然是由各种理想的神圣的诸神的食物[102]滋养着。但是那恍惚在她面前的理想则肯定恰恰不是一个小说中的牧羊女或者女英雄、不是一个情妇,而是一个贞德[103]或者诸如此类的人物。

    问题总还是:她的女人性是强到了足以让自己作出反思,还是它仅仅只是被作为一种美丽和优雅来被人享受;问题是,我们是不是敢去把弓张得更紧。找到一种纯粹的直接的女人性,这已经是一件大事了,但是如果我们敢冒险去作改变,那么我们就有了“那令人感兴趣的”。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就是为她找一个全然十足的求婚者来绊住她。所谓这会对一个年轻女孩有伤害的说法,只是民间所保存的迷信。

    是的,如果她确实是一株非常精美娇贵的植物,在其生命中只有一个尤其令人赞叹的特征:优雅;那么,最好的情形就总是:她从不曾听人提及过爱情;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么这就是一个额外的优越,并且我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安排出一个求婚者,如果还没有求婚者出现的话。这个求婚者也不能是一个漫画形象,因为这样一来什么好处都达不成;他必须真正地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如果可能甚至是有魅力的,而对于她的激情而言,他则又必须处于一种太微不足道的状态中。她忽视这样的一个人,她获得一种对爱情的嫌恶;在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定性并且看到了现实所提供是什么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实在感到怀疑绝望;如果这“去爱”,她说,不是别的东西,那么它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她在自己的爱情中变得骄傲,这一骄傲使得她让人感兴趣,它通过一种更高的肉身来映照出她的品质;但她也就更靠近了自己的衰败,但这一切不断地使得她越来越令人感兴趣。然而,最好的却还是首先在她的相识者们中确定一下,是不是会有一个这样的求婚者。在家里没有什么机会,因为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到访,但是她仍出门走动,这样的一个求婚者还是有可能存在的。在我们知道这情况之前,就安排出一个人来,这样的做法总是不够审慎的;两个就自身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求婚者会因为他们间的相关性起到有害的作用。我现在得看,是不是在暗中有着一个这样的没有勇气冲进她家的秘密爱人,一个在一幢这样的修女院般的房子里看不到机会的偷鸡贼[104]。

    于是,总是在一种令人感兴趣的处境中进入与她的关联,这就是那战略性的原则,这一战役中所有运动的法则。这样,“那令人感兴趣的”就是这样一个区域,战斗就在这区域中进行,“那令人感兴趣的”的力量必须被耗尽。如果我没有出很大的错,那么整个她的结构[105]就是这样设计的,这样我所想要的东西恰恰就是她所要给予的东西,确实是这样,甚至是她所想要的。这正是我们在这里所关心的事,去窥探出那单个的人所能给予的东西是什么、而作为由此的结果她所要求的是什么。因此,我的各种爱情故事总是对于我自己有着一种实在,它们构成一个生命环节、一个教育阶段,这是我所明确地了知的,甚至,某种这样或者那样的技艺也常常与它们有着关联;我为我所爱的第一个女孩的缘故而去学跳舞,我为一个不知名的女舞蹈演员的缘故而去学着说法语。那时我就像所有的傻瓜们一样去集市,常常被人坑骗。现在我做囤积居奇的生意。然而,也许她耗尽了“那令人感兴趣的”的一个方面,她的内闭的生活[106]似乎暗示出了这一点。这样,这里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找到另一个方面,这样一个方面,通过最初的一瞥看来她根本不觉得是如此,但恰恰因为这一意外的冲击使得她对之有了兴趣。为了这个目的,我没有选择那诗意的(det Poetiske),而是选择那平淡无奇的(det Prosaiske)。于是,这就是开始。首先要通过平淡无奇的常识和讥嘲,不是直接地,而是间接地,也通过那绝对的中性物————精神,去中和抵消[107]掉她的女人性。对于她自己,她几乎失去自身的女人性,但在这一状态中她无法保持孤独,她投入我的怀抱,并非仿佛我是爱人,不,仍然完全是中性的,这时女人性醒来,我们将它引诱到它的最高韧性弹力点,我们让她去违犯某种现实的有效性,她越过这有效性,她的女人性到达了几乎是超自然的高度,她带着一种世界激情而归属于我。

    五日。

    我其实并不需要走很远。她到批发商巴喀斯特尔家拜访。在这里我不仅仅发现了她,而且也看见一个来得同样地恰到好处的人。爱德瓦尔德,这家人的儿子,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们只需用半只眼睛就能看出来,如果我们看他的两只眼睛。他正在做生意,坐在他父亲的办公室里,一个英俊的人,很令人愉快而稍稍羞怯,我想,这羞怯在她的眼里对他没有负面效果。

    可怜的爱德瓦尔德!他根本不知道他应当怎样开始自己的爱情。在他知道她将在晚上来这里时,他就只是为了她的缘故而精心打扮自己、为了她的缘故而穿上自己新的黑外套、为了她的缘故而戴上袖口,就这样他在客厅里和其他穿着普通的人们在一起就几乎成了一个可笑的人物形象。他的困窘差一点就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如果这是一种伪装,那么爱德瓦尔德就会成为我的危险对手。运用困窘是一门很有讲究的艺术,但通过对困窘的运用一个人也能够做成许多事情。我常常用困窘来蒙骗一个小女孩,这对我来说太平常了!通常在年轻女孩子们谈及困窘的男人时,她们所说的话非常刻薄,但她们在暗中却喜欢他们。稍稍的困窘就这样逢迎一个女孩子的虚荣心,她感觉到自己的优越,这是预付的定金。在你将她们哄得昏昏欲睡时,这样,你恰恰就是通过这样的一个机会(在她们必定会以为你困窘得要死的时候)显示出你远非如此,乃至你完全能够特立独行。通过困窘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男人意义,因此这相对而言也是一种用来中和性别关系的好办法;因此,在她们察觉到这只是一个伪装时,她们就会害羞起来,在内心中觉得脸红,她们很清楚地感觉到,她们以一种方式超越了她们自己的界限;这情形就好像是她们过于持久地把一个男孩当作儿童来对待一样。

    七日。

    然后,我们还是朋友,爱德瓦尔德和我;一种真正的友谊,我们间有着一种美丽的关系,正如那种自希腊最美丽的日子以来一直所不曾出现过的关系[108]。在我把他卷进了各种各样的与考尔德丽娅有关的观察之后,我使得他向我坦白出了自己的秘密,这样,我们马上就成了知心。当然,在所有秘密全都跑了出来的时候,这个秘密也就跟着一起出来。可怜的小伙子,他已经叹息很久了。每次她来,他都打扮自己,然后他在晚上送她回家,一想到她的手臂停留在他的手臂弯里,他就心跳,他们看着星辰散步回家,他按响她家靠街的大门的门铃,她消失,他绝望————但希望着下一次。他还没有勇气让自己的双脚越过她的门槛,他这个有着一个这么好的机会的人。尽管我忍不住暗自要讥嘲爱德瓦尔德,但在他的孩子气中还是有着某种美丽的东西。尽管我本来自以为自己在情欲之爱的精华实质中是相当有经验的,然而,我却从不曾在我自身之中观察到过这种状态,这种坠入爱河的恐惧和战栗[109],就是说,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它使我无法再沉住气,因为我本来是对坠入爱河有着足够的认识的,但它对于我是这样的:它是反过来让我变得更强有力。也许有人要说,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是从不曾真正坠入过爱河;也许吧。我责备了爱德瓦尔德一通,我鼓励他坚信我的友谊。明天他要迈出关键的一步,亲自去她那里对她提出邀请。我使得他想到了这样一个绝望的主意————要请求我一起去;我答应了他。他把这个看成是非凡的友谊展示。这机会就完全如同我所希望的,这就是所谓的“迫不及待”[110]。如果她对我出现的意义还会有丝毫怀疑的话,那么,我的出现接下来就会让一切事物都感到困惑糊涂了。

    从前我从不曾有过为我与别人的交谈作准备的习惯,现在,为了让姑妈感到愉快,这样的准备就成为了一种必要。也就是说,我接受了这个值得尊敬的任务,并且以此来为爱德瓦尔德针对考尔德丽娅的恋爱运动打掩护。早先姑妈曾在农村居住,既是通过我自己对农业经济文献的仔细研究,也是通过姑妈基于经验的各种讲述,我在认识和技能方面都取得了极大的进步。

    在姑妈那里,我的成功是完美的,她把我看成是一个冷静稳重的人,一个与之共处能够真正得到乐趣的人,不像我们的服装时尚追逐者们。在考尔德丽娅那里,看来我留下的印象则不是特别好。固然,她有着一种纯洁无邪的女人性,太纯洁无邪,乃至无法去要求所有男人尊敬她,然而,她却仍然在我的存在之中过多地感觉到了那反叛性的东西。

    当我这样地坐在那氛围舒适的客厅时,在她像一个善良的天使把优雅散布到各处、散布给与她有接触的所有人、散布给善良和邪恶的人们时,我时而会内在地感到不耐烦,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从我的隐藏处冲出去;因为,尽管我在所有人的眼前坐在客厅里,我却仍然是隐藏着的;我不禁想要去抓住她的手,拥抱这整个女孩,将她隐藏在我之中,唯恐有人将她从我这里抢走。或者,在爱德瓦尔德和我在晚上离开她的时候,在她作为告别向我伸出她的手的时候,在我将这手握在我手中的时候,我时而会觉得难以让这只鸟飞出我的手。耐性————“那在以前是驱动力的东西,现在是方法”[111],她必定会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被缠入我的网中,而在那时我将突然让情欲之爱的全部权力喷涌出来。我们没有通过亲吻抚摸、通过错位的预期来败坏掉这一刻,为此你可以感谢我,我的考尔德丽娅。我努力去发展出那对立面,我拉紧爱情的弓以求让箭创达到更深的地方。就像一个射手我让弦从手中脱出、再拉起它,听它的歌,这是我的战曲,但是我还没有瞄准、还没有将箭搭上弦。

    当人数很少的几个人常常在同一间房间里相互接触时,于是就很容易发展出一种传统,定出每个单个的人都有自己的座位、自己的立足处,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成为一幅在他想要打开的时候就能够为自己打开的图像、一张地形部署图。现在,这样在瓦尔家我们也一起生活成一幅图像。在夜晚则喝茶。通常,在之前一直坐在沙发上的姑妈这时移身坐到小缝纫桌前,这个位置则是考尔德丽娅刚刚离开的,她移身到了沙发前的茶桌,跟着她的是爱德瓦尔德,我跟着姑妈。爱德瓦尔德寻求神秘感,他想要低语,他在通常低语得很出色以至于他的声音变得彻底听不见,我在对姑妈滔滔不绝的时候绝不保密,集市价格、对于通过掼奶油中介和黄油搅拌器的辩证法[112]制成一磅黄油要用多少罐牛奶的计算[113],这是现实的东西,一个年轻女孩不仅可以听着而不受到任何危害,而且更不寻常的是在于,这是一种固定可靠而且基本全面而且有教化意义的交谈,同时能够使得头脑和心灵变得高贵。我通常是背对着茶桌,也背对着爱德瓦尔德和考尔德丽娅的多愁善感,我则和姑妈狂谈胡聊。难道在这种黄油制作中不是可以看出大自然的伟大和智慧吗,黄油难道不是一种宝贵的馈赠吗,这是自然和艺术多么辉煌的结晶呵。无疑姑妈是不会听得见爱德瓦尔德和考尔德丽娅两人间所谈的东西————假如这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被说出来的话,这是我答应了爱德瓦尔德,我向来遵守诺言。相反,我能够很清楚地听见交谈的每一句话、看见每一个动作。这对我很重要,因为你无法知道一个人在自己的绝望中会想出什么大胆的事情来。那些最小心和最怕事的人有时候会胆敢去作出最不考虑后果的事情来。虽然以这样的方式我与这两个孤独的人没有丝毫的关系,我却完全能够觉察到考尔德丽娅,对于她,我无形地不断在场于她和爱德瓦尔德之间。

    我们四个人一起构建出的这幅图像却是非常奇特的。如果我要去想一些著名的图像的话,那么想来我无疑可以找到一个类比,比如说我可以把我自己想成是靡菲斯特;麻烦的事却是,爱德瓦尔德不是什么浮士德。如果让我自己成为浮士德的话,那么麻烦的事则又是,爱德瓦尔德无疑绝不是什么靡菲斯特。我也不是什么靡费斯特,尤其在爱德瓦尔德的眼里不是。他把我看成是他的爱情的守护神,这一点他是说对了,至少他能够确定没有人比我更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的爱情。我答应了他去和姑妈交谈,我严肃认真地去履行这一崇高的职责。姑妈几乎是在我们眼前消失在纯粹的农业经济之中;我们进入厨房和地下室、在房顶阁楼,看鸡和鸭,以及鹅,等等。所有这些都让考尔德丽娅感到不高兴。我真正想要什么,这自然是她所无法明白的。我对于她成为了一个谜,但却是一个没有诱使她去猜测而使她恼火乃至使她愤慨的谜。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姑妈几乎变得可笑,然而姑妈其实是一个那么值得尊敬的女士,她无疑不应当被看成是可笑的。在另一方面,我做得那么漂亮,乃至她完全可以感觉到,如果她想要撼动我,那只会是徒劳的。有时我在这方面走得那么远,以至于我使得考尔德丽娅在暗中也不禁要以微笑来应对姑妈。这是一些练习曲,是必须去作出的操练。这并非是我仿佛和考尔德丽娅联合起来了,根本不是,如果我和她联合的话,那么我绝不会让她以微笑来应对姑妈。我继续不变地保持严肃周全;但她忍不住要微笑。这是第一个虚假课程:我们必须教会她反讽地微笑;但就像这一微笑击中姑妈那样,它几乎也在同样程度上击中我,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对于我她应当想象什么。也许这也是可能的,我是这样一个过早地变老的年轻人,这是可能的;另一种设想也是可能的,第三种也是,等等。在她以微笑来应对姑妈时,她对自己感到愤慨,我则转过身去,而在我继续和姑妈说话的时候,我完全严肃地看着她,然后她以微笑来应对我,以微笑来应对这处境。

    我们的关系不是“理解”的温柔而忠实的拥抱、不是吸引,它是“误解”的拒斥。我与她的关系其实是完全的乌有;它是纯粹精神的关系,相对于一个年轻女孩,这样一种关系自然就是完全的乌有。我在这里使用的方法则却有着其非凡的便利。一个以护花骑士面目登场的人,他唤起一种怀疑并且为自己引发出一种对抗;所有这样的事我都避免了。人们不来警惕我,相反,人们更愿意把我选出来当成一个可靠的、非常适合于去看守那年轻女孩的人。这方法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它太缓慢;但正因此,在“去赢得”就是“那令人感兴趣的”的地方,这种方法就能够用来针对个体的人们,并且在这时它只会是有着优越性。

    一个年轻女孩所具备的是什么样的青春重焕的力量?晨气的清新没有这力量、风的低语没有这力量、大海的凉爽没有这力量、葡萄酒的芬芳没有这力量、它的香醇美味没有这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有着这种青春重焕的力量。

    不久,我希望我把这进程推到这样的一个点上,让她恨我。我完全给出了一个胡椒单身汉[114]的形象。我所谈的东西不外乎坐得舒坦、躺得安逸、有一个可靠的仆人、一个有着稳定地位的朋友————我们可以在挽着他的手臂行走时能够真正地相信他。我现在可以让姑妈离开那些农业经济方面的考虑了,而是把她带到这样的话题里,以至获得进入“反讽”的更直接的机缘。人们可以去笑话一个胡椒单身汉,甚至对他稍稍有着怜悯,但是一个年轻人,即使不缺乏精神,通过这样的行为则只会让一个年轻女孩反感,所有她的性别之意义、她的性别之美丽和诗意都被消灭掉了。

    日子就这样地继续着,我看她但不与她谈话,我在她在场的情况下与姑妈谈话。某个夜晚我突然会想到要排泄一下我的爱情。这时我把自己裹在斗篷里,把帽子拉下来压在眼睛之上,走到她的窗户之外。她的卧室是朝着院子的方向,但是,因为这地方是个街角房,从街上也可以看得见。有时她会在窗前站一会儿,或者她开窗,朝上向星辰望去,没有谁会察觉到她,但只有那个她无疑最不可能想到会留意她的人却是例外。在这些黑夜时分里我像一个精灵一样在周围走动,我就像精灵一样地居留在她的住处所在的地方。这时我忘记了一切,没有任何计划、没有任何算计、将理智抛在脑后,我通过深深地叹息来扩展和强化我的心胸,一种我所需要的运动,为了避免我的行为中那种体系性的东西对我的煎熬,我需要用这种运动。别人是在白天道貌岸然而在晚上行罪,我在白天是伪装而在晚上是纯粹的欲求。假如她在这里看见我、假如她能够看进我的灵魂的话————

    假如。

    如果这个女孩想要懂得她自己,她就必须承认,我是一个适合于她的男人。她太热烈、感动得太深刻,因而无法在婚姻中幸福;如果让她栽在一个全然的诱惑者手中的话,那就太可惜了;而如果她被我迷住,那么她就从这一海难的沉船中把“那令人感兴趣的”救了出来。她必须在与我的关系中————按哲学家们以文字游戏说出的话来说————zu Grunde gehn[115]。

    她对于听爱德瓦尔德说话实在是感到厌倦。就像一般在人们为“那令人感兴趣的”设出了逼仄的限定之后的情形,这样一来,人们总是反而发现更多。她有时候听我和姑妈的交谈。在我觉察到这点时,一种远远地在地平线上闪烁的迹象出现了,它来自完全另外的一个世界,让姑妈和考尔德丽娅都大吃一惊。姑妈看见闪电但什么都没听见,考尔德丽娅听见了声音但什么都没看见。然而在同一个刹那间一切都归于平静的常规,姑妈和我之间的谈话在单调的进程里继续,正如在夜晚的宁静里的信邮马车;煮茶机[116]的忧伤在一旁伴唱。在这样的瞬间里,客厅里的气氛有时会变得不舒服,尤其是对于考尔德丽娅。她没有了能够对她说话或者听她说话的人。如果她转向爱德瓦尔德,那么她就有可能碰上一种危险,因为他会在困窘之中做出一些愚蠢的举动或者说出一些愚蠢的话;如果她转向另一边,对着姑妈和我的方向,那么,这一边所弥漫的这种使人镇定的气氛、这种有节奏谈话的单调锤击正好与那边爱德瓦尔德的不自信构成最令人不适的对照。我完全明白,考尔德丽娅肯定会觉得姑妈是受到了蛊惑,她如此全然地在我节拍的速度中运动。她也不能加入这谈话;因为这是我也要用来激惹她的那些工具之一:我当仁不让地把她完全当成小孩子。并非我仿佛是在因此而允许自己随意将任何自由用来针对于她,远非如此,我很清楚这种做法会起到多么大的烦扰作用,而尤其重要的是,她的女人性必须能够重新纯洁美丽地冉冉升起。由于我与姑妈的密切关系,对于我来说,把她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是很容易的。由此她的女人性并没有受到侮辱,而只是被中和抵消掉了;因为,诸如谈论她对集市价格的无知,这不可能侮辱她的女人性,但将集市价格之类说成生命中最高的东西,却无疑能够激惹她。姑妈在我强烈的赞同之下朝这个方向更进一步地发挥着。她几乎变得狂热起来,这当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唯一觉得她在我身上看不过去的地方是,我什么身份都没有。现在我加上了这样一个习惯,每次谈及某个有空缺的职位时我就说:这是一个很适合于我的职位,于是我带着最高度的严肃与她谈论这事。考尔德丽娅总是能够察觉出这反讽,而这正是我所想要达到的效果。

    可怜的爱德瓦尔德!可惜他不叫弗利兹。每次我在自己的静思中细想我与他的关系时,我总会想到《新娘》中的弗利兹[117]。另外,爱德瓦尔德就像他的榜样一样,也是国民卫队的兵士。如果让我坦白地说,爱德瓦尔德也确实是相当无聊乏味。以错误的方式着手这事情,他总是衣冠整洁地到场。出于与他的友谊,我们私下讲[118],我到场时尽可能地不修边幅。可怜的爱德瓦尔德!那唯一几乎使我心里难过的事情是,他对我是那么无限地心怀感激,以至于他几乎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我。让我为此而受感谢,那真的实在是过分了。

    ————————————————

    现在,为什么你们不能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除了摇扯我的遮阳篷、拉动我的反光镜和上面的绳索、玩耍我四楼的拉铃线、敲打我的窗户,简言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宣告你们的存在,就好像你们想要招我出去到你们中间,————除了这之外,你们在整个早晨这段时间里又做了些什么?是啊,天气是挺好的,但我没心情,让我待在家里……

    你们这些顽皮欢闹的西风们(Zephyrer[119]),你们这些快乐的男孩子们,你们完全可以自己去;就像你们一向所做的,去和女孩子们一同愉快吧。是的,我知道,没有人能够像你们这样地懂得去充满诱惑地拥抱一个女孩;她徒劳地想从你们那里蜿蜒绕行地溜走,她无法从你们的缠藤中解绕脱身出来,而她也不想脱身出来;因为你们使人冷却、使人凉爽、不煽情激愤……

    你们自己上路吧!不要拖上我。

    ……那样的话你们就不会从中得到乐趣,你们觉得,你们不是为了你们自己才去这样做的……

    这样,好吧,我一起去吧;但是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在国王的新广场住着一个年轻女孩,她非常美好而可爱,但却也毫无道理地不愿意爱我,甚至更糟糕的是,她爱另一个人,并且到了他们相互手挽着手散步的程度。我知道他将在一点钟去接她。现在,答应我,你们中最强烈的风继续隐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直到他和她一起走出街门[120]的那一瞬间。在他将要转入大国王街的同一时刻,这一前锋力量就冲出来,以最有礼貌的方式从他头上掀走那顶礼帽,以一种匀速吹着这帽子保持行进在他之前恰恰两英尺[121]的距离;不能更快,因为那样我们就可以想象,他会重新转回家去。他不断地相信,下一秒他就能抓住这帽子;他甚至不让她的手臂脱离他。以这样一种方式,你们引着他们穿过大国王街,沿着堤坝到北门,到高桥广场[122]……

    到那里要用多长时间?我想差不多半小时。一点半整我从东街[123]出来。在那前锋力量把这对情人引到了广场中央时,这时,对他们进行猛烈的攻击,在这攻势中你们也把她的帽子掀掉、把她的曲卷发型吹乱、吹走她的围巾,而与此同时,他的礼帽欢跳地越飞越高,简言之,你们制造出一场混乱,这样那些最受尊敬的观众们,不仅仅是我,全都哄堂大笑,那些狗开始吠叫,塔顶的哨兵[124]开始敲铃铛。你们这样地设法,使得她的帽子飞向我,我就成为那幸运地去把帽子递还给主人的人。

    第二个条件。那跟随着我的单位要听从我的每一个召唤、保持不违犯恰当得体的规矩、不去冒犯任何美丽的女孩、除了该做的事情之外不得有任何更大的自由,它要做的事情只是去让她孩子气的灵魂在这整个促狭中保持其喜悦、让她的嘴唇保持其微笑、让她的眼睛保持其平静、让她的心灵保持没有恐惧。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作出别的举动,那么你们的名字就会受到诅咒。

    而现在,出发吧,向生命和喜悦、向青春和美丽出发吧;向我展示我常见到的东西、我永远看不厌的东西,向我展示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孩,以这样一种方式向我打开她的美丽,以至于她自己变得更美;以这样一种方式考验她,以至于她为这考验而感到高兴!

    我选择宽街[125],但是你们知道,我只能够在一点半之前对我的时间有所支配。

    那里过来一个年轻女孩,艳妆而服饰整洁,当然,今天是星期天……

    凉却她一下,吹给她一点凉爽,在无声的气流中滑向她,以你们无邪的触摸拥抱她!多么奇妙啊,我隐约感受到脸颊的微妙红晕、嘴唇的颜色更深了、胸脯挺起了……

    我的女孩,这是无法描述的,呼吸这清新的空气是一种至福的享受,不是吗?小衣领就像一片叶子一样地摇摆着。她的呼吸是多么健康饱满。她的步伐放轻,她几乎是被轻风抬起,就像一片云、像一场梦……

    吹得更有力一些、来一阵更长久的风!

    ……她镇定了下来;手臂向前胸抱得更紧,她更为小心地覆盖着前胸,这样风的吹拂不至于过于无礼地骚扰、这样它就不至于蹦跳着冷飕飕穿进那单薄轻盈的覆盖物……

    她的红晕更健康了、脸颊更丰满了、眼睛更透明了、步履更有节奏了。所有顾虑使得一个人更美丽。每一个年轻的女孩都应当爱上西风(Zephyren);因为没有什么男人像它那样地明白这道理,它在与她发生冲突的时候增大她的美丽……

    她的身体稍稍前倾,头看向脚尖……

    稍停一下!太过分了点,她的形象变宽了、失去了她美丽的苗条……

    稍稍冷却她一下!

    ……不是吗,我的女孩,在一个人感到热的时候突然感到这些清新的冷战,难道这不是令人心爽的事情吗?一个人会出于对生存的喜悦而打开自己感恩的怀抱。

    ……她转向一边……

    现在,赶紧用力吹一下,我能够隐约地感觉到各种体态的美丽!

    ……再有力一点!让褶皱能够裹得更贴切……

    过分了!姿势变得不雅了,轻松的步子被打乱了……

    她再次转身……

    现在,吹起来,让她自己想办法!

    ……够了,过分了!她的头发散落出来了……你们能不能想办法控制好你们自己!

    那里一整个军团行军而来:

    这一个完全彻底地坠入了爱河,

    那一个很想也这样。[126]

    是的,左臂挽着自己的未来姐夫[127]在外面走,这不可否定地是生命中的糟糕地位。对于一个女孩,这差不多就等于像一个男人去做市政公务员……

    但是市政公务员可以被提升;他在办公室里有他的位置,在特别的机会里也参与共事,这不是小姨子的命运;但是反过来她的提升则不是那么缓慢————如果她得到提升而被转移进另一个办公室……

    现在,吹得稍稍快一点!如果一个人有一个可供扶持的固定点,那么这人就可以进行抵抗……

    中间拼命向前,两翼无法跟上……

    他站得足够地稳定,风无法撼动他,他重得无法撼动,————但也重得无法使翼翅无法将他从地面提起。他向前冲,来显示出他是一个沉重的物体;但是他越是坚定不移地站着,那些女孩子们就越是为此而难受……

    我美丽的女士们,我是不是可以得到允许作为一种服务而给出一个忠告:您让那未来的丈夫和姐夫别来管您的事情吧,试着单独行走,并且您将由此得到远远更多的快感……

    现在吹得稍轻一些!

    ……她们在风的波荡中怎样地颠簸呵;不一会儿,她们沿着街在路边相互面对面地登场了……

    又有什么样的舞蹈音乐能够引发出一种更为欢愉的快乐呢,然而风却并没有使人精疲力竭,它使人更有劲道……

    现在,她们肩并肩地沿着街扬起满帆扫行下去……

    还能有什么样的华尔兹能够更具备诱惑性地把一个女孩子牵动起来让她情不自禁地起舞呢,然而风却并没有使人疲倦,而是抬着……

    现在她们转身面对那个作为丈夫和姐夫的人……

    不是吗,稍稍的阻力是令人愉快的,一个人很愿意为了去拥有那自己所爱的东西而斗争;而且这人完全有可能得到自己所争取的东西,有一种更高的主宰向爱情伸出援手,看,不是正因此这个男人就有着顺风帮着他吗……

    难道我不曾准确地说明了这一点:在一个人自己在背后有风推动着的时候,这人就很容易扶持着爱人走过去,而在一个人顶着迎面而来的风的时候,那么这人就进入了一种舒心的运动,这样这人就逃向爱人,风的吹拂使得这人更健康,并且更有吸引力,并且更具有诱惑作用,而风的吹拂使得嘴唇的果实觉得凉爽,这果实最喜欢享受凉意,因为它是那么地热辣,就像香槟酒在几乎冻结的时候有着辣嘴的味道……

    他们那样地嬉笑和交谈————风把这些话语夺走————这时在这里也有什么可谈的吗?

    她们又笑起来并且向风中屈身,并且抓住帽子,并且守望双脚……

    现在,停下,不能让这些年轻女孩们变得不耐烦、对我们生气或者害怕我们!

    对啊,坚决而有力,右脚在左脚之前……看她环顾世界的样子,多么无畏和勇敢……

    如果我看得准确的话,她当然是挽着一个人的手臂,就是说,她已经订婚了。让我们看,我的孩子,你从生命的圣诞树[128]得到了怎样的礼物……

    呵,是的!这看上去真的是非常确定地订了婚。她则是处在订婚了的第一阶段,她爱他————无疑很可能,但她的爱情还是在拍翅舞动,海阔天空,绕着他松散地拍翅舞动;她仍然拥有着爱情的斗篷,这斗篷能够遮掩许多[129]……

    再吹得稍稍强烈一点……

    是呵,如果一个人走得那么快,那么就难怪帽带对着风绷紧,难怪这看起来似乎它们就像翅膀一样地承受着这一轻巧的生命体————以及她的爱情————它也跟着,就像风所嬉戏着的一块精灵纱。是呵,在一个人这样地看爱情的时候,它看起来是那么地广袤;但是一个人要穿上它时、在这纱要被缝成便裙时————于是就做不了多少个褶裥……

    咦,我的上帝!在一个人有了勇气去跨出整个生命中的决定性的一步时,难道这人不也该有胆量率直地顶风而上?谁会怀疑这个?我不会;但不要激动,我的小女孩,不要激动。时间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训导者,而风则也不怎么坏……

    逗她一下!

    ……手绢到哪里去了?

    ……好的,您又找到了它……

    一根帽带散开了……

    这对于那未来的新郎来说是很难堪的,他就在当场……

    那里来了一个女友,您要向他打招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订婚后的您;您在这里,在这宽街上,并且此外还打算去长线条,其实就是为了显示一个已经订婚了的你。据我所知,这是一个风俗:新婚夫妇在婚礼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去教堂,而新订婚的未婚夫妇则到长线条。是的,一场订婚在通常也确实与长线条有极大的相同之处……

    现在,小心了,风在刮着帽子,稍稍扶着它一点,低下头……

    这真的实在是要命的,您根本没有来得及向女友问候、没有获得这样的沉着去带着一个已订婚的女孩面对那些未定婚的人们时按理应当具备的优越神情作出问候……

    现在,吹得稍微轻一些!

    ……现在美好的日子来到了……

    她是怎样紧紧地倚靠着那爱人,然后她到了他前面,远到她能够回过头来看着他,因为他而感到高兴,他是她的财富、她的幸福、她的希望、她的未来……

    哦,我的女孩,你为他做了太多……

    或者,他看上去如此有力量,难道他不该来感谢我和风?而你自己看上去如此生机勃勃、如此充满憧憬、如此心怀预感,难道你不该来感谢我和那些轻柔的微风在这个时候使你康复并且把你的痛楚带进遗忘?

    我不想要一个学生,

    彻夜躺着读书,

    我想要一个军官,

    在帽上戴着羽毛[130]。

    人们马上就在你这里看见,我的女孩,在你的目光中有着某种东西……

    对,和一个学生在一起绝不是你所应得的……

    但为什么是一个军官?难道一个结束了学业的神学硕士,他就不能做同样的事情?

    ……然而,在这一瞬间我能为你提供的却既不是一个军官,也不是一个神学硕士。相反我能够为你提供一些定温的凉意……

    现在,吹得厉害一点!

    ……这正好,把丝巾刮回到肩上;非常慢地行走,这样脸颊就变得稍稍更苍白,目光的闪耀就不那么剧烈……

    就这样。是的,稍稍一点运动,尤其在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里,然后稍稍有点耐性,然后您肯定就会得到那军官。

    这是相互构成天作之合的一对。在步履中有着的是怎样的节奏、在整个表演中有着自信,它们被建立在相互的信任上,在所有动态中有着怎样的事前注定的和谐[131],怎样万无一失的周到啊。他们的姿势不是轻松优雅的,他们没有相互在一起跳舞,不,在他们之中有着一种持久性,一种率直,它唤醒坚实可靠的希望、启示出双向的尊重。我敢打赌,他们的生命观就是这个:生命是一条路。看来他们也是注定要相互挽着手走过生命中的喜悦和悲哀。他们和谐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那女士放弃了“去走在石板路上”的要求……

    但是你们,亲爱的西风,为什么你们那么忙碌地缠着这一对呢?这看来是不值得去注意的。难道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该去留意的吗?

    ……然而时间已经是一点半了,出发去高桥广场吧[132]。

    ————————————————

    人们不会相信,在整体上这么准确地算计出一部灵魂上的发展史会是可能的。这显示出考尔德丽娅有多么健康。真的,这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固然,她是宁静而谦虚的,谦逊无求,但在她心中无意识地有着一种巨大的要求。

    在我今天看见她从外面走进门的时候,我有一种被撼动的感觉。一阵微风所能达成的这点点阻力仿佛是在唤醒她心中的所有力量而无需让她在心中有什么冲突。有时候一个女孩会消失在手指之间,那么脆弱,以至于我们几乎担心,她会在我们看着她的时候破碎掉,然而,考尔德丽娅不是这一类无足轻重的小女孩;然而她也不是什么自以为是的装饰性花朵。因此,就像一个医生,我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一健康史中的所有表征。

    在我的出击中,我逐渐地开始向她趋近,渐渐地转入更为直接的攻势。如果我要在我对这家人的军事地图上标示出这一变化,那么我将说:我这样地把椅子调转了方向,我现在转向了她的这一边。我与她的接触更密切了,与她说话,引诱她回答。她的灵魂是激情、热烈,并且,它有着一种对于“非正常的事物”[133]的需求,但却没有通过那庸人自扰的虚妄反思而钻进怪癖的牛角尖。我对于人类愚蠢的反讽、我对他们的怯懦和麻木不仁的讥嘲吸引着她。她无疑是喜欢在天穹之上驾驭着太阳车[134]、过于趋近大地并且把人类烧焦一小片。然而,说到要信任我,这则是她所不会做的事;迄今我一直阻止自己去作出任何亲近的表示,甚至在精神的方面也是如此。在我让她倚靠于我之前,她必须在自身之中得以强化。乍看之下,似乎是我在想要使她成为我在自己的秘密教义中的知心人,但这也只不过是乍看之下而已。她自己必须在自身之中发展自己;她必须感觉到自己灵魂的张力,她必须去拿下世界并且举起世界。她的说辞和她的眼神向我展示出她所取得的进展;只有唯一的一次,我在之中看见的一种毁灭的愤怒。她必须不欠我任何东西;因为她应当是自由的,爱情只有在自由之中存在、对时间的打发和永恒的消遣只有在自由之中存在。也就是说,尽管我的目标是让她就好像是带着一种天性的必然沉入我的怀抱,尽管我努力去使得她被吸引到我身边,然而,问题也是在于,她不像一件重量物体那样地落下,而是以这样一种就像精神对精神的吸引的方式来到我身边。尽管她应当属于我,这却不应当等同于那种不漂亮的做法,她不应当像一种负担一样地落在身上。她既不该在肉身方面成为一种累赘,也不该在道德方面成为一种义务。在我们两人之间,占统治地位的只应当是自由本身的游戏。对于我,她应当是那么轻松,以至于我能够把她挽进我的手臂。

    考尔德丽娅几乎占据我太多生命。我又失去了我的平衡,不是她在场时面对着她失去平衡,而是在我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单独地和她相处的时候。我会渴慕思念她,不是为了和她说话,而是为了让她的形象萦舞着从我身边飞过;如果我知道她出了门,我会悄悄追随他,不是为了被她看见,而是为了看见她。前些日子的一个晚上,我们相伴着走出巴喀斯特尔家的门;爱德瓦尔德陪着她。我非常急地与他们分手,疾速转进另一条街,我的仆人在那里等着我。在一刹那里,我换了一身衣服,并且再一次去不让她有所知地与她相遇。爱德瓦尔德像往常一样地默不作声。我无疑是爱上了她,但不是在一般的意义上坠入爱河,对此我们也是必须非常谨慎的,爱上一个人总是有着各种危险的后果,不管怎么说,我们只这样地爱一次。然而,爱神是盲眼的[135],如果我们机敏的话,我们肯定是能够愚弄他的。这技巧是在于,就印象而言要尽可能地敏感,要知道什么是你给出的印象、什么是你从每一个女孩那里获得的印象。以这样一种方式,你甚至能够同时爱上许多个,因为你是在以不同的方式爱上那每一个单个的人。爱一个女孩,太少了;爱所有女孩则是肤浅;认识自己并且爱尽可能多的女孩,让自己的灵魂以这样一种方式隐藏起所有情欲之爱的权力,以至让每一个女孩获得各自特定的营养,同时让意识囊括那整体,————

    这是享受,这是在生活。

    七月三日。

    说到底爱德瓦尔德真的不能怪我。事实上我倒是希望考尔德丽娅爱上他,希望她会在他身上获得对纯粹作为爱情的嫌恶并且因此而走向自己的极限;但那恰恰蕴含了这样一种条件:爱德瓦尔德不能是一个漫画式人物;因为漫画式人物起不到什么作用的。现在,爱德瓦尔德不仅仅在市民性的意义上是好对象,这在她眼里毫无意义,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看不上这一类东西;他还有着各种人格上可爱的品质,我试图帮他将这些品质以一种最有利于他的方式展示出来。就像一个女化妆师,就像一个装饰工,我用尽家里可用的资源来把他的举止修饰得尽可能地漂亮,有时我甚至把一些借来的装饰也挂在他身上。在我们一同去那里的时候,走在他身边让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让我感觉就好像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儿子,然而他却是我的朋友、我的同龄人、我的情敌。他绝对不会对我构成一种危险。因此,既然他终究是要跌落下来,那么我能够把他抬得越高就越好,这在考尔德丽娅那里就唤醒越多关于“她所鄙视的是什么”的意识,她对于“她欲求什么”的隐约感觉就越强烈。我帮他一把,我在人前推崇他,简言之,我做一个朋友为一个朋友所能做的一切。为了真正地使我的冷漠鲜明化,我几乎对爱德瓦尔德进行斥责。我把他说成是一个梦想家。既然爱德瓦尔德根本就不知道怎样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那么我就不得不对他施以援手。

    考尔德丽娅恨我并且怕我。一个年轻女孩怕什么?精神。为什么?因为精神构成对于她的整个女性存在的否定[136]。男性美、一种令人喜爱的本性等等,都是很好的工具。一个人也可以借助于它们去进行征服,但却不会赢得一种完美的胜利。为什么?因为这人在一个女孩自身的势力范围里与这个女孩作战,而在她自己势力范围里,她总是最强大的。借助于上面所说的这些工具,这人能够使得一个女孩泛起红晕、垂下眼睑,但却永远也不可能引发出那不可描述的、勾人魂魄的恐惧(Angst),这恐惧使得她的美丽令人感兴趣。

    “奥德修斯并不美丽,但他善于辞令,

    并且他还是使得海洋女神们为情欲之爱所痛。”[137]

    现在,每一个人都应当知道自己的力量。但是有一些东西常常令我不快:甚至那些有着天赋的人们也这样作出门外汉的行为。如果一个成为了别人的牺牲品,或者更准确地说成为了自己的爱情的牺牲品,那么,事实上我们就应当马上能够看出她是在怎样的一个方向上被欺骗的。那经过训练的谋杀者捅出特定的一刀,而那有经验的警察在看了伤口之后马上就认出作案者。但是,我们在哪里能够碰上这样的计划周密的诱惑者,在哪里碰上这样的心理学家?去诱惑一个女孩,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意味了诱惑一个女孩,并且就此打上句号,然而,在这种想法之中却隐藏着一整套语言。

    作为女人————她恨我;作为一个有天分的女人————她怕我;作为一个有头脑的人————她爱我。我现在首先是在她的灵魂里安置了这一冲突。我的骄傲、我的桀骜不驯、我的冷然讥嘲、我的无情反讽引诱着她,并非似乎是她会来爱我;不,在她心中肯定是丝毫没有这一类情感的痕迹,而尤其不会对我有这样的情感。她想要和我比高低。这引诱出她面对人类时的那种骄傲的独立性,一种自由,类似于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的自由。我的笑和我的怪异在中和抵消着每一种情欲之爱的流露。她对我是相当自由的,并且,如果在这之中有着某种矜持的话,那么它就是智性的多于女性的。她根本不是把我看成爱人,这样我们所处的关系只是作为两个有头脑的人之间的关系。她抓我的手、握我的手、嬉笑着、在一种纯粹的希腊意义上[138]向我显示出某种关注。而在反讽者和讥嘲者对她进行了足够长久的逗弄之后,我则按着从那古诗句中找到的指示去做:那骑士铺展开他的斗篷,那么红,并请求美丽的少女坐上斗篷[139]。然而我铺展开我的斗篷,却不是为了和她一起坐在大地的草皮上,而是为了和她一起消失在空气中、消失在思想的漫游中。或者,我不带上她,而是让自己跨骑在一种想法上,挥手向她致意、以手指飞吻、在长出翅膀的言辞的低吟轻唱中变得让她看不见却能听见,不是像耶和华那样在声音中越来越清楚地显形出来[140],而是越来越淡褪地消隐,因为我说得越多,我就升得越高。这时她就想和我一同,在大胆的思绪遨游中远离。然而,这却只是一个瞬间,进入下一刹那,我又冷又干[141]。

    女性的红晕有不同的类型。有一种是那粗糙的代赭石红晕。这是浪漫小说家们在让他们的女主人公们完全彻底地[142]泛起红晕时总是大量地具备的那种。有一种细腻的红晕;这是精神的朝霞。它在一个年轻女孩那里是无价的。跟随着一种幸福的想法而出现的那种一闪即逝的红晕在男人身上是美丽的,在年轻人身上更美丽,在女人身上是可爱的。它是闪电的瞬烁,精神的无声电闪[143]。它在那年轻人身上是最美的,在那女孩子身上是可爱的,因为它是在自己的童贞性中展示出来,因此它也有着意外状态的那种羞涩。随着人的年龄越来越大,这一红晕也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消失。

    有时我为考尔德丽娅朗读一些东西;一般说来都是一些非常无所谓的东西。通常的情况下,爱德瓦尔德必须举着灯;是这样,我向他指出了,借一些书给一个女孩子,这是一种人们用来和一个女孩子建立交往的非常好的方式。他也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由此而有所获;因为她确实是为此而对他有着感激。最大的赢家是我;因为我决定对各种书籍的选择并且自始至终地置身事外。在这里我有着一个可用于我的观察的、宽阔的运作场地。我可以按我的意愿把我所想要给爱德瓦尔德的书交给他,既然他不懂文学,我可以尽管在任何极端上大胆地随心所欲。现在,在我和她一起在晚上相约的时候,我则就好像是很偶然地拿一本书在手上,稍稍翻动,半出声地朗读,称赞爱德瓦尔德的周到。昨晚,我想通过一种实验来确定地了解她的灵魂的张力。我吃不准是不是该让爱德瓦尔德把席勒的诗歌[144]借给她————因为我可能会在要朗读的时候偶然地翻到“特克拉之歌”[145],还是把布尔戈尔的诗歌借给她。我选择了后者,因为,尤其是他的《列诺尔》还是有些夸张性的,不管它在其他方面有多么美。我打开《列诺尔》,用我所有可能唤出的感伤激荡来朗读这首诗。考尔德丽娅被感动了;她带着急切缝纫着,就仿佛威尔海姆要来接的人就是她[146]。我停下,姑妈听着而没有什么特别的投入;她既不怕活着的威尔海姆,也不怕死去了的他,另外她的德语也不是很出色;相反,在我向她显示这装订精美的书册并且开始一场关于订书工作的谈话时,她则是如鱼得水。我的意图是马上在考尔德丽娅那里消灭掉那心灵激荡的东西————在它被唤醒的同一瞬间里将之消灭掉。她变得稍稍有点恐惧,但是我很清楚,对于她这恐惧所起的作用不是引诱性的,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147]。

    今天我的目光第一次停留在她身上。人们说,睡眠能够使得眼皮重得自己关上;也许这道目光也能够达成某种类似的效果。眼睛闭上,但那各种阴暗的力量却仍然在她内心中骚动着。她没有看见我在看她,她感觉到这个,在整个躯体中感觉到它。眼睛闭上了,这是夜晚;但在她的内心中这一刻却是白天。

    爱德瓦尔德必须消失。他走入绝境;我预感他随时都有可能去找她并向她作出爱情宣言。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知道他了,我是他的知心者,并且孜孜不倦地使得他处在过劳的状态,让他能够愈发强烈地对考尔德丽娅发生影响。但让他去坦白自己的爱情,这则是太大的一个冒险。我很肯定地知道他会获得一个“不”,但故事并不就此结束。他无疑会非常痛苦地对此耿耿于怀。这种情伤也许会感动和震撼考尔德丽娅。尽管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无需害怕最糟糕的事情会发生————无需害怕她会改变主意,然而她灵魂的骄傲有可能会通过这种纯粹的同情而受到损害。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那么我对于爱德瓦尔德的意图就完全地失败了。

    我与考尔德丽娅的关系开始进入一种戏剧性的新进程。一些事情必须发生,不管它们是什么事情,我无法再这样继续单纯地观察而不让这瞬间流失。必须有什么事情发生来使她感到意外,这是必需的;但是,在一个人想让她感到意外时,这人就必须进入他的岗位。那在一般情况下会使人意外的东西可能并不会在她身上造成同样的效果。如果要真正地让她感到意外的话,那么就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一开始的那一刻起,“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的发生”就几乎是使得她意外的原因。接下来的事实就必须显示出,在这平常的事情之中蕴含了某种令人意外的东西。这也一直是对于“那令人感兴趣的”的法则,而这又是对于所有我针对考尔德丽娅所作出的运动的法则。只要一个人知道怎样去使人意外,那么这人就总是已经在游戏中取胜了;在一瞬间中,这人悬置[148]那相关者的能量,使得她没有可能去作出行动,并且,不管这人是使用非同寻常的东西还是寻常的东西来作为手段,都是如此。我还能记得对于一个出自显赫家庭的女士所进行的鲁莽冒险,这说来多少也是一件让我得意的事情。我在一些时候暗中巡游在她周围,想要找到一种令人感兴趣的接触机会,但只是徒劳,然后,在一个中午,我在街上遇到了她。我很肯定,她不认识我,并且也不知道我是在这城里的。她一个人走着。我追上去赶在她前面,这样我就反过来与她面对面地走向她。我到一边让路给她,她保持走在石板路上。在这一刻,我向她投射出一种忧伤的目光,我相信在我眼中几乎是有着眼泪。我摘下我的礼帽。她停下了。我以一种感人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目光说:不要生气,高贵的小姐,您的容颜与一种我以我全部灵魂爱着但却又生活在距我遥远的地方的生灵非常相似,这种相似是那么非同寻常地令人注目,以至于您会原谅我古怪的行为。她以为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梦想者,而一个年轻女孩很喜欢稍稍来一点多愁善感的梦想,尤其是在她同时还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优越并且敢以微笑来应对这人的时候。对啊,她微笑了,这微笑太与她相衬了,简直无法言说。她带着一种高贵的屈尊随和向我问候,并且微笑。她继续她的步履,我在一边跟随了她几步。几天之后我遇上她,我放任自己向她打招呼。她取笑我……

    忍耐确实是一种宝贵的美德,笑在最后的人,笑得最好。[149]

    可以想象出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让考尔德丽娅感到意外。我可以尝试着发动一场爱欲的风暴,足以把树木连根拔起的风暴。借助于这风暴我能够尽可能地尝试着让她从根本上挣脱出来、把她从那历史的关联中解放出来;争取在这一动荡中通过一些秘密幽会来引出她的激情。这样的事情是可以做得到的,这并非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带着她这样的激情的女孩,我们可以去把她带进她所应处的状态。然而,从审美上看这却是不对的。我不喜欢头昏眼花的晕眩,只有当我们遇上那种唯独使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激发出诗意反射的女孩子们时,我们才推荐进入这一状态。另外,那样的话,我们很容易错过那真正的享受;因为太多的困惑也会造成损害。用在她身上的话,这样的方式只会完全地败坏其效果。以几口吮饮,我会把那我能够长期享用的东西都吸掉,更糟的是,通过慎重我原本是可以更完全而更丰富地享受它的。考尔德丽娅是不会在亢奋中被享用的。如果我这样去行事的话,也许在最初的瞬间会使她意外,但是她马上就会感到满足得腻味,恰恰正是因为这种意外太靠近她大胆无畏的灵魂。

    一种单纯的订婚就在所有的手法中成为最好的,最符合意图的。如果她听我作出一种平淡无奇的爱情宣示,而且同样[150]请求着她的手来作求婚的表示,这时,也许她会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比起让她倾听我热情洋溢的雄辩、让她吮吸我有毒的麻醉饮料、让她在一种关于私奔的想法中听自己的心跳,这订婚的请求更使她觉得难以置信。

    订婚之可诅咒之处在于它之中的伦理成分[151]。这种伦理成分在科学中同样是无聊乏味的,正如它在生活中是无聊乏味的。怎样的差异呵,在审美(Æsthetiken)的天空下一切都是轻松、美丽、短暂的,而当伦理(Ethiken)参与进来时,一切就变得艰难、生硬,无限地无聊乏味。然而,在更严格的意义上,一场订婚却没有伦理的实在性,不像一场婚姻那样,它只有人类一致认定的[152]有效性。这一模棱两可的暧昧可以对我有很大的好处。之中的伦理成分恰恰足以使得考尔德丽娅在某时某刻获得这样的印象,觉得自己越过了普遍事物的界限,而那之中的伦理成分也不至于严肃到我必须为一种更为严重的震荡而担忧的程度。我对伦理方面的东西[153]一直有着一定的尊重。我从不曾向什么女孩给出婚姻许诺,甚至在随便说说的情况下也不会,如果说在这里看起来我是在这样做的话,那也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动作。我要把事情设计成这样,使得那取消这义务的人是她自己。我的骑士风度对于去做许诺是蔑视的。我鄙视一个法官用对自由的许诺来引诱罪人忏悔。一个这样的法官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和能力。在我的实践中甚至还要加上这样的情况:我不想要任何在严格意义上不是自由之馈赠的东西。让蹩脚的诱惑者们去使用这样的手段吧。他们到底又能达成什么?一个人,如果他不知道怎样去使得一个女孩骚动到彻底看不见一切我们觉得她不该去看的东西、如果他不知道怎样去花言巧语地使得一个女孩自愿地去按着他的意愿去做一切,那么他就是并且继续是一只三脚猫;我不会因他的享受而对他有什么羡慕。一只三脚猫是并且继续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诱惑者,而人们却绝不能将我称作是诱惑者。我是一个审美者,一个抓住了爱情的本质及之中要旨、相信爱情并在根本上深知爱情的爱欲者,作为一个这样的爱欲者我只把这种私密的看法保留给我自己:所有爱情故事至多持续半年,而且所有爱情关系都是这样,一旦我们享用了其终结点,它就马上结束。我知道所有这些,并且我知道,被爱、被爱得高过世上的一切,这是人所能够想象出的最高享受。用花言巧语去吸引住一个女孩是一门艺术,而用花言巧语去使得她离开你则是一部杰作。然而后者在本质上则依赖于前者。

    还有着另外一种可能的方式。我能够竭尽全力去让她和爱德瓦尔德订婚。我则成为常来家拜访的密友。爱德瓦尔德会无条件地相信我,因为他能够得到这种幸运,之中多少是归功于我。这样我就赢得让自己有更好地隐藏的机会。但是这没有用。她不可能和爱德瓦尔德订婚而同时又能够免于以某种方式使自己降格。另外,在这种情况下,我与她的关系就会变得更多地是有刺激的而不是令人感兴趣的了。订婚中所蕴含的那无限的平淡无奇恰恰就是“那令人感兴趣的”共振板。

    在瓦尔家一切都变得更意味深长。人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在那些日常的形式之下有着一种隐藏着的生命在蠢动着,而这马上又在一种相应的开示中展现出自己。瓦尔家在为一场订婚做准备。如果一个人仅仅是一个外在的观察者,那么他也许会想着,这一对可能是姑妈和我。在这样的一个婚姻中,我们能够为在下一代人中对农业经济知识进行普及推广做太多事情了,又有什么做不到的?这样的话,我就变成了考尔德丽娅的姑父了。我是一个思想自由之友,没有什么想法会是太荒谬的,而以至于我没有勇气去坚持它。考尔德丽娅害怕爱德瓦尔德会作出爱情宣言,爱德瓦尔德希望这样一种爱情宣言会将一切都决定下来。现在他也会对这一点感到很肯定。然而,为了避免让他去面对走出这样一步之后的各种不愉快后果,我要想办法抢先他一步。我希望现在马上将他打发走,他实在是在路上挡道了。我今天真正感觉到这个。他看上去岂不就是在做着梦并且沉醉在爱情之中吗,我们简直会怕他像一个梦游者一样突然地站起来,在全部人众面前以这样一种客观地洞察的方式来坦白出他的爱情,以至于他根本不去向考尔德丽娅靠拢。今天,我对他怒目而视。就像大象用鼻子来卷东西,我也以同样的方式用我的目光把他的全身卷起来向后扔去。虽然他仍然坐在那里,我却相信,他在整个身体上还是会有着一种相应的感觉。

    考尔德丽娅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自信面对我。她一般总是带着女性的自信向我接近,现在她变得有点踌躇。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大问题,我不觉得把一切恢复到过去的关系会有什么困难。但我却不想这样做。只是再一次去进行了勘探,然后请求订婚。这之中没有什么艰难的问题。考尔德丽娅在她的意外之中答应了,姑妈给出一声衷心祝福。她将为这样一个通晓农业经济的(侄)女婿而忘情于喜悦。(侄)女婿!在你冒险进入了这个领域的时候,一切是多么地亲密无间。我其实并不是变成她的(侄)女婿,而只是她的侄(女婿),或者更确切地说,若承上帝的意愿[154],两者都不是。

    二十三日。

    我曾让这样的一个流言散布开去,说我爱上了一个年轻女孩;今天我收获了这流言的果实。得助于爱德瓦尔德,考尔德丽娅对此也有耳闻。她是好奇的,她关注着我,然而她却不敢问;但她想要得到一种确定,这对于她不是不重要的,一方面因为这事情让她觉得无法相信,一方面因为她几乎想要为自己在此之中找到一个先例或者榜样;因为,如果一个像我这样的讥嘲者也会坠入爱河的话,那么她就无疑也能够无羞无愧地去坠入爱河。今天我把这事情放入了轨道。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讲述一个故事,使这故事不丢失其中心点,我想,我就是一个以这种方式讲故事的人,同样也[155]以这种方式去使得这中心点不会太早地显现出来。使得那些听故事的人们处在悬而未决的焦灼之中[156]、借助于插曲特性的小运动来使自己去确知他们希望这故事得到怎样的结果、在叙述过程中愚弄他们,这就是我的乐趣;使用模棱两可的暧昧,这样,听者们在那被讲述的东西中领会了一种意义,但一忽儿又突然察觉到这些话语也能够以另一种方式来理解,这就是我的艺术。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要在某种特定的方向获得机会去进行观察,那么这人就总是应当讲说一番。在交谈中,这人能够更好地逃避掉自己想逃避的人、能够借助于问和答来更好地隐藏起各种话语为人留下的印象。带着庄重的严肃,我向姑妈开始我的讲话,“我是应当把这个看成是我的朋友们的好意呢,还是看成我的敌人的恶意,谁不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厌烦呢?”在这里,姑妈提了一个意见,我尽我的全力让话题在她的意见上拖延,以便去使得旁听着的考尔德丽娅处于被吊着胃口的焦灼中,她又不能够消除掉这焦灼,因为我是在和姑妈说话,而且我的心境是庄严的。我继续说:“或者,我是不是应当把这个看成是一种偶然事件,一种流言之generatio æquivoca(自生自发)”(这个词明摆着是考尔德丽娅所不懂的,这只是使得她困惑,而我在之上加了一个虚假的强调,在说的时候带着一种狡黠的表情,仿佛那关键的意义就在这个词中,这则更使她困惑),“我这个习惯于隐匿地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在人们声称我已订婚的时候,就成了议论的对象”;很明显,考尔德丽娅仍然没有得到我的解说,我继续说:“有可能是来自我的朋友们,因为坠入爱河总是得被看作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她很吃惊),有可能是我的敌人,因为像这种幸福的事情落成了我的命运则总是得被看成是非常可笑的”(反方向的运动),“或者这只是偶然,因为这流言实在是毫无根据;或者只是流言之generatio æquivoca,因为这整个流言完全可能是一种空空如也的头脑与自身所作的毫无思想的交合所孕育出来的东西。”姑妈带着女性的好奇急着想知道这位让人们乐意于使之与我订婚的女士会是谁。在这一方面的所有问题都被回绝了。在考尔德丽娅那里,这整个故事留下了印象,我几乎相信,爱德瓦尔德的股票上升了几个点。

    决定性的瞬间正在趋近。我能够向姑妈写信,书面地请求得到与考尔德丽娅成婚的许可。无论如何,这是恋爱事件中正常程序,仿佛书面写出来的比口头说出来的对于心灵而言更为自然。然而,那使得我决定选择这种方式的,恰恰正是这种方式中的俗气成分[157]。如果我选择了它,那么我就错过了真正的意外,而这真正的意外则是我所不能放弃的。

    假如我有一个朋友,那么他也许会对我说:你有没有很好地对你将走出的这最严肃的一步作出周密考虑,这一步对于你整个接下来的一生和对于另一个人的幸福都是有着决定意义的。如果你有一个朋友,那么你现在就有了这样的好处。我没有朋友;这是否一个好处,我不想做断言,相反,我把得免于这样的一种朋友忠告看成是一种绝对好处。另外,我确实是咬文嚼字地在最严格的意义上对这整件事进行过彻底周密的考虑。

    从我这一边看,现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这订婚了。于是继续求婚,谁又会在我身上看出我是这样的呢。不久,我这个微渺的人将被人从一个更高的立足点上来看。我停止作为单身的人,而去成为伴侣;甚至是一个好的伴侣,姑妈会这样说。那几乎让我最觉得心怀愧意的人,是姑妈;因为她以一种纯粹而正直的农业经济的爱心来爱着我,她几乎是把我当成她的理想来崇拜。

    现在,我在我的生命里做出过许多爱情表白,但所有我的经验在这里根本帮不上我;因为这一表白必须以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来作出。我尤其铭刻在心的是,这一切全都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造势。我曾进行过各种各样的舞步练习来看出以怎样的方式登场是一个人所能做得最好的。如果去使得那一瞬间变得充满情欲的意味,那么这就会显得可疑,因为这就很容易会去提前用上了那在以后才该出现并且要继续展开自身的东西;如果去使得那一瞬间变得非常严肃,那则是危险的;这样的一刻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有着太多的意义,以至于她的整个灵魂都能够被固定安置进去,正如一个濒死的人把一切置于自己的最后意愿;如果去使得这一刻变得很热忱诚恳、滑稽,这会与我迄今所用的面具不协调,与我打算搞出来戴上的新面具也不协调;去使之变得诙谐而具反讽性,则会冒太大的风险。如果我的情形和一般人们在这样的境况中的情形一样,对于我来说首要事务就是去引诱出一个小小的“是”的答允,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这事情就像把脚放进裤子那么容易。无疑这对我来说有着其一定的重要性,但并非是绝对的重要性;因为,尽管我现在为自己选择了一次这个女孩,尽管我把许多关注甚至全部的兴趣都投放到她身上,但在这里还是有着各种条件的,在这些条件下我不想接受她的“是”。对于我,想要去做的根本不是外在意义上的“去占有一个女孩”,而是艺术性地享用她。因此这开始就必须是尽可能地有艺术性。这开始必须尽可能地模糊悬浮,它必须是一种无所不可的可能性。如果她马上在我身上看出一个欺骗者形象,那么她就误解了我;因为在一般的意义上我绝不是欺骗者;如果她在我身上看出一个忠诚的情人,那么她也误解了我。这里的关键是,要去使得她的灵魂通过这一事件而尽可能地不被规定下来。一个女孩的灵魂在这样的一刻就像一个濒死者的灵魂那样地具有预言性[158]。这是必须被阻止的。我可爱的考尔德丽娅!我为某种美丽的东西而欺骗你,但这是别无选择的,我会给予你所有我能给出的补偿。这整个阶段必须被保持尽可能地无足轻重,这样,她在她给出了一个“是”的允诺时就无法对于这一关系背后所能隐藏的东西做出任何阐明。这一无限的可能性恰恰就是“那令人感兴趣的”。如果她有能力去预言出什么东西,那么我所做的事情就是错的,而这整个关系就失去了其意义。她因为爱我而说“是”,这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她根本不爱我。如果我能够让订婚从行为转化为事件,从某种她所做的事情转化为某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对此她不得不说: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事情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如果事情能够这样发展,那么这就是最好的情形了。

    三十一日。

    今天我为一个事外人写了一封情书。这样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快乐。首先,使自己生机旺盛地进入这样一种处境,却又带着所有可能的安逸,这总是非常有趣的。我为自己的烟斗装上烟、听事情的前后关系,寄自相关者的来信都被放在我面前。一个年轻女孩怎样写信,这对于我一直是重要的研究项目。现在,他坐在那里,坠在爱河里就像一只老鼠,朗读她的信,不时被我的简洁评论打断:她写得很好,她有感情、品味、审慎,她无疑在此前爱过,等等。其次,这是一桩我所做的善事。我帮助撮合一对年轻人;现在我算一下账。为了每一对幸福的情侣,我选择一个牺牲者;我使得两个人幸福,至多只有一个人不幸。我是诚实可靠的,从不欺骗任何一个向我交心的人。稍稍的取笑总是免不了的,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合理的手续费[159]。为什么我享受这种交心的信任,因为我会拉丁语并且用心学习研究,并且因为我总是只让我的小故事们留在我自己心里。难道我不配获得这种信任吗?不管怎么说,我从来没有滥用过这种信任。

    八月二日。

    这一瞬间到了。我在街上一眼瞥见姑妈,于是我知道她不在家里。爱德瓦尔德在海关税务口[160]。也就是说,考尔德丽娅单独在家的几率可能性(Sandsynlighed)是非常大的。结果真是如此。她坐在缝纫桌前,忙碌于手上的一件活。我很少在上午造访她家,因此,看见了我,她就稍稍有点感情上的变化。这处境几乎是有点太过让人感动。这却不是她所造成的;因为她很轻易地就镇静了下来,这状态的起因反而是我自己;因为,尽管我全副武装有着防卫装备,她仍然给我留下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强烈印象。她是多么可爱呵,穿着蓝色条纹的家常棉布裙,胸前有一朵新鲜摘下的玫瑰。一朵新鲜摘下的玫瑰,不,这女孩自己就像一朵新鲜摘下的玫瑰,她是如此新鲜,刚刚来临;又有谁知道,一个年轻女孩会在哪里度过夜晚,我想是在幻觉们的国土上,但每个早晨她又回来,她的青春的新鲜欲滴就是这样来的。她看上去那么年轻却同时又那么完美,仿佛大自然像一个温柔丰沃的母亲刚刚在这一瞬间里才松开手掌让她从手中出来。对于我来说,我就仿佛是这一告别场面的见证人,我看见,那温柔慈爱的母亲怎样再一次拥抱她告别,我听她说:“现在,走出去,进入这世界吧[161],我的孩子,我为你做了一切,现在,接受这一吻,就像你唇上的一个封印[162],这是一道看守着至圣之物的封印,如果你自己不愿意,谁都无法打破它,而当那适当者到来时,你就会明白他。”她在她的唇上压上一个吻,一个吻,不像一个人类的吻那样拿取什么,而是一个神圣的吻,它给予一切,它给予那女孩吻的权力。神奇的大自然,你是多么地深奥和神秘,你将言辞赋予人,将吻的雄辩赋予这女孩!她在嘴唇上有了这吻,在额上有了告别祝福,在眼睛里有着喜悦的问候,因此,她看上去同时既是有着在自己家里的那种无拘无束(因为她是家里的孩子),又是陌生的(因为她不认识世界而只认识那在无形中看护着她的、温柔慈爱的母亲)。她确实很可爱,年轻得像一个孩子,但又有着高贵的少女尊严作为首饰,使人肃然起敬。

    然而,不一会儿我就又变得没有了激情,庄严地呆滞,相应于在我们想要使得某种充满意义的事情以一种让这事不具任何意义的方式发生时的状态。在几句相互间的一般问候之后,我稍稍向她靠近了些,并且开始我的陈情表白。一个像一本书一样说话的人让别人听起来是极端地无聊乏味的;但有时候这样的说话方式对于去达到目的也会是非常有作用的。就是说,一本书有着那值得我们去注意的特性,就是,根据人们认为它应当如何被解读,它就能够被解读成如何。如果一个人像一本书一样说话,那么这个人所说的话就也会有着这种特性。我非常按部就班地遵照那些通常的程式来做。正如我所期待的,她感到意外,这是不可否认的。要为我自己作一下对“她看上去的样子”的描述的话,那是困难的。她看上去表情是丰富多样的,真的差不多就好像是这样一篇对于我的书尚未出版却已经预告了的评论,一篇包含有每一种解说的可能性的评论。一句说辞,她笑话了我,一句说辞,她受到了感动,一句说辞,她躲避了我;但是,没有任何说辞冒出我的嘴唇,我继续庄严地呆滞着,使自己准确地按照那仪式所要求的状态行事。

    “她认识我这么短时间”,仁慈的上帝,一个人只会在订婚的窄路上但不会在情欲之爱的鲜花小径里遇到这样的麻烦[163]。

    够奇怪的。在前些日子我考虑这事情的时候,我对此是相当果决的,并且确信她在意外的瞬间会说“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所有准备工作所能够帮上的是一些什么忙,这事情并没有获得这样的结果,因为她既不说“是”也不说“不”,而是让我去对姑妈说。我本来应当是预见到这个的。然而我确实是有幸运在身;因为这个结果更好。

    姑妈表示同意,对此我也从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考尔德丽娅听从她的意见。对于我的订婚,我则不该自夸说它是诗意的,以任何一种方式看,它都是俗气而尖矛市民式的。那女孩子不知道她是该说“是”还是该说“不”;姑妈说“是”,那女孩也说“是”,我拿下了这女孩,这女孩拿下了我————

    现在故事开始了。

    三日。

    就这样我订婚了;考尔德丽娅也是,并且这可能就是她对这件事情所知的一切。假如她有一个她愿与之真诚交谈的女友,那么她肯定会说:“这全部到底意味了什么,我实在是搞不明白。在他那里有着某种东西把我吸引向他,但那是什么,这问题则是我无法想出答案的,他对我有着一种奇异的权力,但是要说爱他,不,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爱他,不过我完全能够忍受和他生活在一起,因此也能够挺幸福地和他在一起;因为他肯定不会要求很多,只要一个人能够忍受他。”我亲爱的考尔德丽娅!也许他要求更多,但相反少一些忍受。

    在一切可笑的东西中,订婚是最可笑的。在婚姻中则还有着意义,尽管这种意义使得我不舒服。订婚是纯粹的人为发明,并且绝对没有为它的发明者带来荣耀。它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164],它与情欲之爱的关系就像学校门房所背戴的布带[165]与一个教授的袍子间所具有的关系。现在,我是这一尊贵团体的成员。这不是没有意味的;因为正如特若普所说的,只有通过自己成为艺术家,一个人才获得评判其他艺术家的权利[166]。难道一个订了婚的人不就也是一个鹿苑艺术家吗?

    爱德瓦尔德愤慨得失去了理智。他不再刮胡子,把自己的黑套装挂了起来,这很能说明问题。他想和考尔德丽娅说话,想要对她描述我的狡诈。这会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场面:爱德瓦尔德胡须丛生、衣装随便、高声地向考尔德丽娅说话。差一点他就用自己的胡子来将我驱逐出去。我试图通过解释来让他冷静下来,但只是徒劳;我解释说,是姑妈撮合成我们这一对,也许考尔德丽娅对他还是有着感情的,如果他想要赢得她,我愿意退出。他犹豫了一瞬间,踌躇考虑着他是不是要以新的方式来刮自己的胡子、买一套新的黑套服,在下一个瞬间里他大声痛骂我。我尽我的全力对他保持一种善意的表情。不管他对我有多么恼火,我很肯定,如果他不向我咨询,他不会有所举动;他忘不了有我作为贤明指导[167]的时候他得到了多大的好处。我为什么要摘扭掉他最后的希望、为什么要和他断交;他是一个好人,谁知道在时间的进程之中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一方面是要安排一切到位以便去取消婚约,这样我就能由此而确定出一种与考尔德丽娅的更为美丽而更意义重大的关系;另一方面要尽可能有效地利用这时间去为所有这种优雅、所有这种可爱而感到欣悦,大自然以这种优雅可爱如此丰富地装点了她,我要去为此感到欣悦,而同时又带着这样一种“确保某些东西不被提前使用掉”的限定和审慎。当我终于达成了这样的目的,使得她弄明白什么是“去爱”、什么是“爱我”,那时,婚约就作为一种不完美的形式而爆裂掉,她将属于我。别人在他们到达了这样一个点并且有了通往一种在所有永恒之中的无聊婚姻的远景时订婚。那是他们的事情。

    一切事情仍然保持不变的状态[168];但是几乎不会有什么订婚的人能够比我更幸福;不会有什么找到金块的守财奴能够比我更感到极乐。我陶醉于这样的想法:她处在我的控制之下。一种纯洁无邪的女人性,像大海一样透明,却又像大海一样深刻,对爱情一无所知!现在她应当去了解,情欲之爱是一种怎样的权力。就像那从尘土中升上父亲的宝座的国王的女儿[169]那样,她现在要被置于她所属的王国。这要通过我而发生;在她学着去爱的时候,她将学着爱我;在她展开那规则的时候,范例也会跟上而得以展开,而这范例就是我。当她在情欲之爱中感受到自己的全部重要意义时,她将之用来爱我;在她隐约感觉到她从我这里学到这个时,她将双倍地爱我。我想到我的喜悦,这想法震撼我,到了使我几乎发狂的程度。

    她的灵魂没有在情欲之爱不确定的蠢动中被挥发掉或者变得松弛,这种蠢动使得许多年轻女孩永远都无法去爱,这是说,无法明确地、精力充沛地、完全地去爱。她们在自己的意识中有着一幅不确定的图像,这图像要作为一种理想,而现实的对象要根据这理想来得到检验。从这样不伦不类的残缺不全中出现一种“某样东西”,借助于这“某样东西”人们能够帮助自己正派地通过这世界。

    现在,当情欲之爱在她的灵魂中醒来时,我会洞察它,通过倾听所有情欲之爱的声音而在她身上听出它来。我要确定它怎样在她心中发展成形,并且与之相似地构建出我自己;并且,就仿佛我已经直接地被接受进了那情欲之爱在她的心中所经历的故事中那样,我从外面,带着尽可能大的迷幻力,再次走向她。毕竟,一个女孩只会爱一次。

    现在,我是法定地拥有了考尔德丽娅,有着姑妈的同意和祝福、朋友们和亲戚们的祝贺;这应当是靠得住的。于是,战争的艰难过去了,现在,和平的祝福开始了。怎样的一种愚蠢呵!仿佛姑妈的祝福、朋友们的祝贺有这个能力来使得我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拥有考尔德丽娅;仿佛情欲之爱有着这样一种介于战争时与和平时的对立,而不是(只要它存在它就会)总是在冲突中显示出自身,尽管武器是会有着各种不同。它所具有的差异在实际上是这差异:所发生的冲突是手头现成的[170]还是有着距离的[171]。在一种爱情关系中,冲突得越是有距离[172],事情就越令人悲伤;因为这样一来,那近身格斗就变得越微不足道。一次握手、一次与脚的接触,都是属于近身格斗,大家都知道,这是某种被奥维德[173]在非常推荐的同时又带着深深的警惕所热切地反对的东西,而一个吻、一次拥抱则更不用说了。那带着距离搏斗的人在通常的情况下只能够相信眼睛;然而他会(如果他是艺术家)知道去带着这样的一种精湛技艺来使用这一武器,以至于他几乎会达成同样的结果。他将能够让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种游移而难以捉摸的温柔落在一个女孩的身上,这种温柔让人感觉好像是在偶然地触摸着她;他将有能力用目光来抓住她,就仿佛是他在将她环拥在自己的怀抱里。然而,如果我们过久地进行有着距离的搏斗,那么这就总是会成为一种错误,或者一种不幸;因为,这样的一种搏斗持恒地只会是一种标示,而不是享受。而当一个人以手头现成的条件搏斗时,一切则在这时获得了其真实意义。如果在情欲之爱中没有搏斗,那么这情欲之爱就停止消失了。我几乎就根本不曾进行有距离的搏斗,因此我不是处在终结而是处在开始,我取出武器。我拥有她;这是真的,就是说在法律上和尖矛市民性的意义上,我拥有她;但是对于我,由此并不会推导出任何东西来,我有着远远更为纯粹的观念。她是和我订婚了,这是真的,但如果我由此想要推出“她爱我”的结论,那么,这就是一种幻觉;因为她根本不爱。我法定地拥有她,但是我却没有拥有她,正如我完全可以拥有一个女孩而无需法定地拥有她。

    在秘密地泛着红晕的脸颊上,

    心灵的灼炽闪耀着光焰。[174]

    她坐在茶桌旁的沙发上;我坐在她身边的一张椅子上。这一位置安排有着秘密活动参与者间的那种亲切信任感,但同时也有着一种又重新把距离拉开的高雅感。有非常多的东西总是要依赖于姿势和位置安排,在这里是说,对于有着相应眼光的人是这样的。情欲之爱有着许多不同的位置,而这是第一种。大自然是怎样奢华地装点这个女孩呵;她的纯洁柔软的形态、她的深奥女性的无邪、她的明晰的眼睛————

    一切都让我陶醉。

    我问候了她。她就像往常一样,高兴地走向我,但稍有点羞涩、稍有点迟疑,不管怎样,订婚必定使得我们的关系变得有点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她不知道;她抓住我的手,但不像往常那样的带着微笑。作为对这问候的回应,我在她手上很轻地、几乎无法觉察地捏握了一下;我是温和友善的,但不是带有爱欲感的。她坐在茶桌旁的沙发上,我坐在她身边的一张椅子上。一种升华了的庄严很快地在这处境中弥漫开,一种清淡的晨光。她沉默着,没有什么东西打破这宁静。我的目光轻悄悄地滑向她,不是欲求着的,而如果是带着欲求的目光,那就太不像话、太无礼了。一种微妙的、一瞬即逝的红晕,就像田野上方的一朵云,在她那里迅速飞过,忽升忽沉。这片红晕意味了什么?它是情欲之爱、是渴慕、希望、畏惧;是因为心灵的颜色是红色?不,绝不是。她觉得奇怪,她感到意外,不是为我感到奇怪,我能为她带来的东西微乎其微;她感到意外,不是对自己觉得奇怪,而是在自身之中有着奇怪的感觉;她在自身之中有了变化。这一瞬间要求宁静,因此不应有任何反思来打搅它、不应有任何激情之噪音来打断它。这就好像是我根本没有在场,但我的在场却又恰恰是她的这一冥思式的惊奇出现的条件。我的实在谐和于她的实在。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中,一个年轻女孩就像各种单个的神圣,通过沉默而被膜拜和崇敬。

    我侥幸地拥有我叔父的房子。如果我要为一个年轻人带来对烟草的厌恶感,那么我就会把他带进瑞恩森宿舍区[175]的某个吸烟室;而在我想要为一个年轻女孩带来对订婚的厌恶感时,我就只需把她带到这里来。正如在裁缝们的会所[176]里人们纯粹只会找裁缝,同样,在这里人们纯粹只找订了婚的人们。如果和这样的一堆人卷在一起的话,真是很可怕的事情,我不可能责怪考尔德丽娅变得不耐烦。当我们成群地[177]聚在一起的时候,我想,除了那些来协助的、在大型庆典日来到都市的附加团队,我们有十对在那里。我们这些订了婚的人们能够真正享受着订婚之喜悦。在警报集合场,我和考尔德丽娅进了场,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品尝到厌恶感,对这些相爱中的明火执仗、对这些恋爱的匠人们[178]的粗制滥造的厌恶。人们彻夜不断地听见一种声音,就仿佛有人拿着苍蝇拍走来走去————这是那些情人们的接吻声。在这幢房子里,人们拥有着一种可爱的我行我素;人们甚至不寻找那些角落,不!人们环坐在一张大圆桌周围。我也作出了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待考尔德丽娅的样子。为了这个目的,我不得不在极大的程度上强制我自己。如果我允许自己以这样一种方式去侮辱冒犯她深奥的女人性,那真的会是令人作呕的事情。假如那样,我会为这种行为而责备自己,更甚于我在我欺骗了她的情况下会产生的自责。总的来说,我能够保证每一个和我交心的女孩从我这里得到一种完美的审美待遇;只是这终结于她被欺骗;但这也是我的美学中的一部分;因为,要么女孩欺骗男人、要么男人欺骗女孩。如果人们能够让某个文学苦力[179]在童话、传说、民谣、神话中数一下,到底是女孩还是男人更常做出不忠实的行为的话,这是足以让人感兴趣的。

    我无悔于考尔德丽娅花费去我的时间,尽管她花去了我很多时间。每一次相会一般都要求很长时间的准备。我与她在一起体验她的情欲之爱的形成。甚至在我明显地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我也几乎是隐形地在场。就好像一场其实应当由两个人跳的舞蹈只是由一个人在跳,我与她的关系就是如此。也就是,我是另一个舞者,但却是隐形的。她就好像是在梦中运动着,但她却与另一个人在跳舞;这另一个人就是我————只要我是明显地在场,我就是隐形的;只要我是隐形的,我就是明显可见的。那些运动要求一个第二者;她向他屈身、她把手伸给他、她避开、她又再次靠近。我抓住她的手,我使她的想法圆满地完成,而她的想法本来在其自身就是圆满地完成了的。她在她灵魂自身的旋律中运动着;我只是机缘,“她运动着”的机缘。我不是爱欲的,任何爱欲只会惊醒她,我是迎合的、有弹性的、不具人格的,几乎就像是一种心境。

    订了婚的人们在通常谈一些什么事情呢?据我所知,他们很忙碌地相互使对方被编织进各自相应的家庭的无聊乏味的关联。怪不得那爱欲的成分[180]消失了。如果一个人不懂得去把情欲之爱转化成“那绝对的”(det Absolute)————与这绝对的东西相比所有其他历史都会消失,那么这个人就永远不该去让自己进入“去爱”的领域,哪怕他结婚十次。我是不是有一个叫玛丽安娜的姨妈、一个叫克里斯多夫的叔叔、一个当少校的父亲,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公共信息都与爱情的各种神秘没有关系。是的,甚至一个人自己过去的生命也不能算什么。在这方面,一个年轻女孩通常没有很多东西可说;如果她有,那么也许是值得人们花一番功夫去倾听的;但是按照规矩,不是因此而去爱上她。我就我自身说来不是在寻找故事,这种故事我无疑有着太多;我寻找的是直接性(Umiddelbarhed[181])。在情欲之爱中,这是那永恒的东西:相爱的个体们要到情欲之爱的瞬间中才相互为了对方而进入存在。

    必须在她那里稍稍地唤醒一点信任感,或者更准确地说,必须消除掉一种怀疑。我不是那种出于尊重而相爱、出于尊重而结婚、出于尊重而一起生孩子的人,我并不能够被准确地算进这一类“爱人”们的人口统计数字;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情欲之爱(尤其是在激情还没有被启动情况下)向那作为它的对象的人提出要求,要求他不去审美地违犯那道德的东西[182]。从这方面看,情欲之爱有着它自己的辩证法。比如说,一方面,我与爱德瓦尔德的关系,从道德的立场上看,比我对于姑妈的行为远远更应受责备,但在另一方面,我则觉得,在考尔德丽娅面前为前者(我与爱德瓦尔德的关系)作合理辩解比起为这后者作辩解,要远远容易得多。固然她不曾表述出什么,但是我却仍然觉得最好还是向她解释我以这样一种方式行事的必要性。我所使用的谨慎对于她的骄傲是一种奉承,我用来处理一切的神秘性捕捉住了她的注意力。无疑,这看起来可能是这样:我在这里已经泄露了太多爱欲方面的修养,以至于以后到了我有必要作出“我从不曾爱过”的暗示的时候,我会与我自己自相矛盾;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只要她不察觉到这个,我不怕自相矛盾,而我则达到我所想要达到的东西。让那些博学的博士生们去为避免每一个矛盾而感到荣耀吧;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太丰富了,要让它不具备任何矛盾是不可能的,就是说,它使得矛盾成为是必然的。

    她是骄傲的,而且也没有关于“那爱欲的”(det Erotiske)的真正观念。现在,在精神的方面,她无疑是在相当的程度上屈从于我,与此同时也可以想象,在“那爱欲的”开始使自己起作用时,她可能会突然想到要用她的骄傲来针对我。根据我所能够观察到的一切看,她对于女人真正的意义是困惑的。因此她针对爱德瓦尔德很容易就升起了她的骄傲。然而这一骄傲却完全是不正常的,因为对于情欲之爱她根本没有什么观念。如果她获得了关于情欲之爱的观念,那么她就获得了自己真正的骄傲;但是那种不正常骄傲的一点剩余则还是很容易就会尾随而来。现在,我们可以想象,她会来针对我。虽然她不后悔自己对订婚作出同意,但她还是很容易看出,我以相当划得来的价钱得到了这订婚许可;她会看出,从她这一边,还没有真正进入开始。在她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她就会敢于来和我对抗。事情正是该如此。那样,我就能够确定,她被感动得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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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不错。远远地在街上,我就已经看见这可爱的、小小的、带着卷发的头从窗户里尽可能地往外伸。这是我第三天留意到它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无疑不会无缘无故地站在窗户前,她也许是有着自己完美的理由……

    但是我请求您,看在上天的份上,不要这么大幅度地把您的身子探出窗外;我敢打赌,您是站在椅子的横木条上,我能够根据姿势推导出这个结论。想象一下那可怕的后果,您掉下来,不是落在我的头上;因为我至今不让自己卷入这事情,而是落在他身上,他,是的,因为肯定是存在着一个他……

    不,我看见什么了,远远在街中央走来,我的朋友证书硕士[183]汉森。在他的行为里有着某种不一般的东西,那是一种非凡的运送工具,如果我估计对了的话,他是乘着渴慕的翅膀而来的。难道他是这家里的常客?我不知道……

    我美丽的小姐,您消失了;我想,您是走去打开门让他进来……

    只是,您会再回过来的,他根本不会进这房子……

    您怎么会更清楚地知道?我则能够向您保证……

    ……他自己这么说。如果那辆驶过的马车不曾弄出这么大的噪音的话,那么您自己就也能听见这个。我就这样完全顺便地[184]对他说:您要进这里吗?对此他答以清楚的言辞:不……

    现在您完全可以说再见了;因为现在证书硕士和我要出去散步了。他是尴尬的,尴尬的人们通常多话。现在我要和他谈论他所申请的牧师职位……

    再见,我美丽的小姐,现在我们要去海关税务口[185]。在我们到了那里时,我对他说:真是糟糕透了,你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不是我本来要走的路,我本来要去西街[186]的。

    看,现在我们又到了这里……

    怎样的忠诚啊,她仍然站在窗前。这样的一个女孩一定是能够让一个男人幸福的……

    您问,我为什么做所有这些事情。因为我是一个通过逗弄他人来取乐的恶劣的人吗?不,绝不是。我是出于对您的关心而这样做的,我可爱的小姐。首先,您等待着证书硕士,渴慕地想着他,那么,在他现在到来时,他就显得双倍地英俊了。其次,在证书硕士现在走进门的时候,他会说:“刚才我们几乎让人看出我们的事情,在我要进门来找你的时候,那个可恶的人不是站在门口吗。但我很聪明,我和他长篇地胡聊我所申请的那个职位,一忽儿这里、一忽儿那里,把他完全引到了海关税务口;我可以保证,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结果是怎样呢?您比以前更喜欢这证书硕士了;因为您一直认为他有一种非常杰出的思维方式,但是,他是聪明的……

    是啊,现在您自己看见了。这件事可得归功于我。

    但是,我突然想到什么。他们的订婚还没有公开宣布出来,否则的话我必定会知道。这女孩看上去是美丽而让人愉快的;但她很年轻。也许她的见识尚未成熟。不难想象,她轻率地走出了最严肃的一步。这必须被阻止;我必须和她谈谈。我应当去为她做这事;因为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我应当去为那证书硕士做这事,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在这样一个关联上,我也应当去为她做这事,因为她是我的朋友的未来妻子。我应当为这家庭做这事,因为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我应当为整个人类做这个,因为这是一个善良的作为。整个人类啊!多么伟大的想法,多么崇高的运动,以全人类的名义去行动、去拥有这样的一个至高的全权代表地位。

    还是回到考尔德丽娅的话题。我总是能够使用心境,这女孩的美丽思念真的感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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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与考尔德丽娅的第一次战争开始了,在这战争中我逃避着,并且以此来教会她在对我进行追逐的时候取得胜利。我不断地逃回来,并且我在这一运动中反向地教会她从我身上认识到所有情欲之爱的力量、它的骚动想法、它的激情,认识到什么是渴慕,认识到希望和不耐烦的期待。在我以这样的方式为她做表演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就在她身上相应地得到发展。我将她带上的这条路是凯旋的征途,而我自己一方面是那如痴如醉地为她的胜利唱赞歌的人,一方面也在同样程度上是指路的人。在她看见情欲之爱对我的统治、看见我的运动时,她将获得勇气去相信这情欲之爱、相信它是一种永恒的权力。她会相信我,部分地因为我对我的艺术有着信心、部分地是因为我所做的事情是以真相作为其依据的。也就是说,如果事情不是这样的话,她不会相信我。通过我的每一个运动,她变得越来越强劲;情欲之爱在她的灵魂中醒来,她被安置于自身的“作为女人”的意义之中。

    我至今还没有以一种在尖矛市民意义上所称的求婚方式来向她求婚;我现在要这样做,我要使得她获得自由[187],我只想以这样的方式来爱她。我不能让她知道她的这一切是我造成的;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会失去对自身的信心。到了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的时候,那么自由,以至于她几乎觉得有着一种要和我断绝这关系的诱惑,这时候,第二场斗争就开始了。在这样的时候,她有着力量和激情,而斗争对我有着意义;那些瞬间的后果是怎样就让它们怎样吧。设想她在她的骄傲之中晕眩、设想她和我断绝那关系,这很好啊!她有着她的自由;但是她却仍应当属于我。如果谁以为订婚会对她有所约束的话,那就错了,这是一种愚蠢;我只想拥有处在自由中的她。让她离开我,第二场斗争终究开始,而在这第二场斗争中我将取胜,这是非常肯定的,正如她在第一场斗争中的取胜只是一种幻觉。在她身上的力量充实度越高,对于我就越能够激发出高度的兴趣。第一场战争是解放战争;它是一种游戏;第二场战争是征服战争,它是一场生死搏斗。

    我爱考尔德丽娅吗?当然爱的!真挚地爱?是的!忠诚地?是的!

    这是在审美的意义上说的,而这无疑也是有着某种意味的。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如果她落进了一个忠诚可靠的丈夫笨拙呆板的手中,这又有什么好处?她会有什么出息呢?什么也没有。人们说,要去走通世界,就必须有着一点比诚实更多的东西;我则要说,要去爱一个这样的女孩,就必须有着一点比诚实更多的东西。我具备这一“更多”————它是虚伪。然而我却忠诚地爱着她。我严格而有节制地看管着我自己,使得她身上的一切、她身上的整个神圣丰富的天性得以展开。我是寥寥无几的能够做这事的人之一,她是寥寥无几的适合于此的人之一;难道我们相互间的关系不是一种天作之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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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看着牧师,而是把我的目光凝注在您手上所握的美丽的镶花边手绢上,难道我不是有罪过吗?您这样握着它,难道您不是有罪过吗?

    ……手绢一角上有着名字……夏洛特·韩是您的名字……以这样一种偶然的方式来获知一位女士的姓名,这是那么具有诱惑性。这就好像是有着一个热心帮忙的精灵在神秘地使得我认识您……

    这手绢如此折叠而恰恰能够让我看见这姓名,或许,这不是偶然的吧?

    ……您被感动,您擦去一滴眼泪……那手绢又重新垂落下来……

    我看着您而不是看着牧师,这让您觉得很古怪。您看向手绢,您留意到它泄露出您的名字……

    其实在极大的程度上这是一件无邪的事情,一个人很容易去得知一个女孩的名字……

    为什么要让那手绢受过?为什么要将它褶卷起来?为什么要对它生气?为什么要对我生气?听,那里牧师在说:“没有什么人可以去让另一个人陷于诱惑;即使一个人是对此一无所知地这样做,他也有着一种责任,他也已经欠了那另一个人,他只能够通过更大的善意来偿还这所欠的”……

    现在他说阿门,在教堂外面,您也许敢于让手绢在风中飘摆……

    或许您变得对我有了恐惧,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超出您所能够原谅的限度的事情吗,我做了什么超出了您的记忆允许您敢去原谅的限度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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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对于考尔德丽娅,一种双重的运动成为必要。如果我只是不断地逃开她的优越力量,那么她身上所具的“那爱欲的” 就很有可能会变得太散漫松弛,以至于那更深刻的女人性无法得以具体实现。这样,在第二场斗争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有能力作出对抗。固然她一觉睡到她自己的胜利,但这也是她本来应当做的;但在另一方面,她则必须不断地被唤醒。在某一瞬间,她觉得仿佛她的胜利又一次要从她那里被扭夺走,这时,她应当学会带着意愿去紧紧把握住它。在这场角斗中,她的女人性得以成熟。我要么能够使用谈话来燃起火焰而用书信来冷却,要么反过来。在所有的方式中,后者是最可取的。这样,我尽享她最激烈的瞬间。在她收到了一篇书信文字的时候,它甜美的毒汁就被传输进了她的血液,这时,一句话就足以把情欲之爱召唤进爆发状态。到了下一个瞬间,反讽和冷霜使得她疑惑,但这种疑惑却并不大,不足以使她停止感觉到自己的胜利、感觉到随着自己收到下一篇书信文字这胜利会变得更大。反讽也不太适合于被置于书信之中,在书信中免不了会有着“她读不懂这反讽”的风险。多愁善感的热情只能被暗示性地用于交谈。我自己的在场将阻止狂热的发作。如果我只是在书信中出场,那么她就很容易承受与我的交往,在某种程度上,她把我混淆为某个居住在她的情欲之爱中的更为一般的生灵。在一封信中人能够更为随便地东跌西撞,在一封信中我能够以一种优雅的方式来拜倒在她的裙下,等等,某种如果我自己真的去做会看上去很像是胡闹的东西;如果我自己以行为而不是以书信来表达的话,那幻觉就会被丢失掉。在这些运动中的矛盾会唤起并且发展、强化并且巩固她身上的情欲之爱,以一句话说就是:诱惑着它。

    然而,这些书信文字不能过早地染上一种强烈的情欲色彩。在一开始,它们最好是带着一种更为一般的印迹、包容有一种简单的暗示、去除掉一种简单的怀疑。如果有机会的话,订婚的好处也会被暗示出来,只要一个人能够借助于神秘化而不让人们靠近。她不应当缺少机缘去留意到,它另外有着怎样的缺陷。在我叔父的家里有一幅漫画,我能够不断地让它与我并肩而行。如果没有我的帮助,她是无法呈现出那内在爱欲的真挚性(Det inderlige Erotiske)的。如果我拒绝帮助并且听任这幅滑稽的漫画来折磨她,那么,她无疑会为自己的订婚而感到难过,但却无法真正说那使得她为此难过的人就是我。

    今天的一段小书信文字向她暗示了她的内心状态会是怎样,因为这段文字描述了我的灵魂状态。这是那正确的方法;而我有的是方法。我要把这归功于你们,我从前所爱过的亲爱的女孩子们。因为你们,我的灵魂才有了这样的状态:我能够让自己成为自己想让考尔德丽娅看的样子。带着感谢,我回想起你们,荣誉是属于你们的;因为我一向都得承认,一个年轻女孩是一个天生的教学大师,在这样的老师那里一个人总是能够学到(如果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学)去欺骗她;因为这方面,一个人最好是去女孩子们自己那里学;不管我的年龄有多大,我都绝不该忘记,只有到了一个人老得再也无法从一个年轻女孩那里学到任何东西的时候,他的这一切才结束。

    *

    我的考尔德丽娅!

    你说你不曾想象过我是如此,然而,我其实也不曾想象过,我会变成这样。现在,变化是在你身上进行着吗?因为人们完全可以这样想,我并没有真正地被改变,而是你用来看我的眼睛有了变化;或者,难道变化是在我身上进行着吗?它在我身上进行,因为我爱你;它在你身上进行,因为我所爱的是你。借助于理智的冷漠平静的光芒,我观察一切,骄傲而无动于衷,没有什么东西使我惊骇,即使那精灵敲响我的门,我也会平静地抓起枝状烛台[188]去开门。但是,看哪,我打开门所见的不是鬼魂们,不是各种苍白无力的形象,我是在为你打开了门,我的考尔德丽娅,那走向我的是生命、青春、健康和美丽。我的灵魂震颤,我无法平静地抓着烛台,我向后逃避开你,却禁不住让目光固定在你身上、禁不住想要让自己平静地抓着烛台。我变了,但是变成什么、怎样变的、这变化的内容是什么?我不知道,除了这个,在我无限神秘地说及我自己的时候,我所说的这一句:我被改变了;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确切的定性可补充、还有什么更丰富的谓词可使用。

    你的约翰纳斯

    *

    我的考尔德丽娅!

    情欲之爱喜爱秘密,订婚是一种公开;它喜爱沉默,订婚是一种公告;它喜爱低语,订婚是一种高声的宣示;然而,借助于我的考尔德丽娅的艺术,一场订婚恰恰会是一种欺骗那些敌人的漂亮手法。在黑暗的夜里,对于其他的船只来说,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够比挂出一盏灯更危险的了,这灯比黑暗更具欺骗性。

    你的约翰纳斯

    *

    她坐在茶桌旁的沙发上,我坐在她旁边;她挽住我的手臂,她的头因许多想法而变得沉重、倚靠在我的肩上。她距我如此近,却更遥远;她向我奉献自己,然而她不属于我。仍然有着一种抵抗;但这抵抗不是得到了主观地反思的,它是女人性的一般抵抗;因为女人的本质是奉献,其形式是抵抗。

    她坐在茶桌旁的沙发上,我坐在她旁边。她的心脏搏动着,却没有激情;胸脯起伏,却不是在骚动中;时而她脸上泛起色彩,但只是在潜隐的变化中过去。这是爱情吗?绝不是。她听着,她明白。她倾听着那熟悉的言语,她明白这些话,她倾听着另一个人的话,她明白这话就好像是她自己的话;她倾听着另一个人的嗓音,在这嗓音回响在她心中的时候,她明白这回响就好像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在向她和另一个人作启示。

    我在干什么?我在哄骗她吗?绝不是;用那样的方式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我在窃取她的心吗?绝不是,我宁可看见我所爱的女孩保存着自己的心。那么我在做什么呢?我为我自己构建出一颗和她的心相似的心。一个艺术家画自己所爱的人,这时这就是他的喜悦,一个雕塑家塑造出她。我也是在这样做,但在一种精神的意义上。她不知道我拥有这幅图像,而在之中真正地有着我的伪造。我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获得了它,并且,我在这样一种意义上偷盗了她的心,就像人们说及关于利百加,在她以一种狡猾的方式从拉班那里拿走了他的家神时,她是偷走了他的心[189]。

    环境和框架对一个人还是有着巨大的影响的,它们是那在记忆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整个灵魂中印刻下最牢固和最深刻的痕迹的东西中的一部分,并且因此它们也不会被忘记。不管我的年龄会变得多大,要让我去想象考尔德丽娅不是置身于这一小小的房间而是在别的环境之中,那对于我则总是一种不可能。如果我去拜访她,女佣通常开门让我从客厅门进去;她本人从自己的房间里进来,在我打开客厅门要进入客厅的时候,她打开另一扇门,这样我们的目光就马上在门口相遇。客厅挺小,让人感到舒适,差一点就几乎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包厢。虽然现在我从许多不同的视角来审视过它,我仍然觉得从沙发的位置出发来看它是最为亲切的。她坐在我的身旁,面前有着一张圆茶桌,在茶桌上铺有一块褶皱丰富的桌布。在桌上有着一盏桌灯,这桌灯的构形是一朵有力而充实地向上伸展承负着花瓣的花枝形状,在之上一道精致地剪制出的纸屏悬垂下来,那么轻而以至于无法保持静止。桌灯的形状让人联想到东方国家的风情,纸屏的拂动让人联想到那些地带的微风。地板被地毯掩住,地毯是由一种特别的柳条编织成的[190],一种马上就泄露出自己的异国渊源的工艺。在一些单个的瞬间,我让桌灯作为我风景的指导观念。这样,我和她坐在一起,在桌灯花朵下的大地上舒展开自己。另一些时候我让柳枝地毯唤出关于一艘船的联想,一个官员的特等舱,我们则是在大洋之中航行。在我们坐在离窗户很远的地方时,我们直接地向天空巨大的视平线中看进去。这也使得幻觉扩展。在我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我也让这些作为一种图像显现出来,这图像就像死亡进入一个人的坟墓那样飞逝地从现实之上匆匆而过。

    环境氛围总是有着极重要的意义,尤其是为了回忆的缘故。每一场爱欲的关系都应当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被透彻地经历,使得它帮助我们很容易地给出一幅拥有着它所有美丽成分的图景。要去成功地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特别留意这环境。如果我们觉得它并不符合我们的愿望,那么我们就要去使得它符合我们的愿望。对于考尔德丽娅和她的爱情,这环境是完全相称相配的。而反过来,在我想着我的小爱弥丽的时候,又会有怎样不同的图景会向我展现呢,而环境氛围又是怎样地以另一种方式来与之相称呢?我无法想象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只会让自己回忆她在那小小的花园门房。门开着,被这房子所限定的景观前的一个小花园强迫着眼睛去攻向这里、去停留在那大胆地跟上而消失在远方的公路上。爱弥丽是可爱的,但是比起考尔德丽娅不怎么重要。这环境也是为此而考虑安排的。目光停留在大地上,它没有大胆不羁而不耐烦地奔涌出来,它停留在那小小的显眼位置上;公路本身,尽管它浪漫地消失进了远方,却给人这样的感觉:目光走遍那摆在它面前的那一段,转身回来,以便再一次走遍这同一段路。房间在大地上。考尔德丽娅周围不得有任何显眼区域,而只能有视平线无限的大胆不羁。她不可以站在地上,而必须飞翔,不可以行走,而必须翱翔,不可以来回徘徊,而必须永远地向前。

    在一个人自己是订了婚的时候,他马上就被相当彻底地邀入那些订婚者们的可笑愚蠢之中。几天前,证书硕士汉森带着那个与他订婚的可爱的年轻女孩一起出现了。他私下对我说,她很可爱,这是我事前就知道的;他私下对我说,她非常年轻,这也是我本来就知道的;最后,他私下对我说,恰恰是因此,他才选择了她,为了他自己能够将她培养成那总是依稀模糊地在他脑子里盘旋的理想。上帝,这真是一个愚蠢的证书硕士,以及一个健康蓬勃、如鲜花般盛开而带着生命喜悦的女孩。现在我是一个相当老辣的实践者了,但我却只是像去靠近大自然的神圣造化[191]一样地去向一个女孩靠近,而从来不会有任何别的态度,并且首先是从她那里学东西。如果说我能够对她有任何教养熏陶方面的影响,那也只是一再地把我从她那里学到的东西重新教给她。

    她的灵魂必须在所有可能的方向被打动、被翻搅震撼,然而不仅仅只是小零小碎,不仅仅只是面对一阵狂风,而是完全彻底的翻江倒海。她必须去发现“那无限的”,并且体验到,它才是那距离一个人最近的东西。这是她所必须去发现的,不是通过思想之路,而是在幻想中,思想之路对于她是一条歧路,而在幻想中才有着她和我之间的真正交流;因为在男人那里是部分的东西,在女人那里就是整体。她不应当通过思想的艰辛道路去努力达到“那无限的”,因为女人不是为工作而生的,相反她应当是沿着幻想和心灵的轻便道路去抓住这无限的东西。“那无限的”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就像“所有爱情都必定是幸福的”这种观念一样自然。一个年轻女孩,不管她走到哪里,她总是到处都在自己的周围有着那无限性,而那过渡是一个跳跃,但是要注意到,那是一种女性的而不是男性的跳跃。在一般的情况下,那些男人们则是多么地粗笨不雅啊。在他们要跳跃的时候,他们就要先预跑一段、做很长的准备、以眼睛量出距离、多次的预跑,变得羞怯而又跑回来。最后他们跳出去并且失足。一个女孩以另一种方式跳跃。在山区,人们常常会遇上两座尖耸的山梁。一道无底的深壑将它们分开,看下去的话给人的感觉是可怕的。没有什么男人敢跳过去。相反,根据当地人的叙述,一个女孩则敢跳,并且,人们将之称为处女跳[192]。就像我愿意相信所有关于一个年轻女孩的特别描述,我完全能够相信这说法,并且听那些淳朴的当地人谈论这事,对于我就是一种陶醉。我相信这所说的一切,相信这奇妙的故事是真的,对此吃惊只是因为我相信了;作为这世界上那唯一让我感到吃惊的事物,一个年轻的女孩是第一件也会是最后一件。而在男人的跳跃总会是滑稽可笑的同时,这样的一次跳跃对于一个年轻女孩却只是一跳而已;因为对于一个男人,不管他跨越出去的步子有多远,他的努力相对于峰顶的距离而言总是会一下子变成乌有,但却又给出一种尺度。但又有谁会这么傻而去想象一个年轻女孩开始起跑?我们当然可能会想到她跑着的样子,但是,这一“跑”本身是一种游戏、一种享受、一种可爱之展示,而反过来那关于起跑的想象则把那种在一个女人身上相属一体的东西区分了出来。就是说,一次起跑在自身之中有着辩证的东西,而辩证的东西则是与女人的天性相悖的。而现在,我们看这跳跃,谁又敢如此没有仪态而去把那一体的东西分开呢!她的跳跃是一次翱翔。而到了她到达另一边的时候,她则又站在了那里,根本没有因为所做出的努力而疲倦,而是比平常更美丽、更充满灵魂,她向站在峡谷这一边的我们投出一吻。年轻、如初生婴儿,就像一朵花从山根绽开出来,她在那深渊之上一晃而过,于是这几乎让我们眼前一黑。

    她所必须学会的是去做出所有无限性的运动,让自己晃动,让自己在各种心境中摇摆,让诗歌和现实、真实和虚构混淆在一起,在无限之中欢跳雀跃。在她习惯于这一动荡的时候,这时我再加上“爱欲的元素”[193],那时她就是我所想要和所愿望的她。那时,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的工作结束;那时我就把我的所有篷帆都收回来,那时我就坐在她身边,我们向前航行所扯起的是她的风帆。在事实上,在这个女孩被爱欲陶醉时,这时我才有足够这方面相关的事情去做,去坐在舵旁控制速度的适中,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得太早或者以一种不雅的方式出现。有时候一个人可以在帆上刺一个洞,而在下一瞬间,我们则又再向前疾冲。

    在我叔父的房子里,考尔德丽娅变得越来越愤慨。她多次建议,我们不该再去那里了;但这建议没起到多大用处,我总是知道怎样找到借口。当我们昨晚从那里离开的时候,她以非凡的激情握着我的手。可能她真的觉得在那里面是很痛苦的,而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假如我不是老在对这一人工产品的矫揉造作的观察中获得乐趣的话,那么我早就会没有可能忍受了。今天早上我从她那里收到一封信,在之中她带着比我原以为她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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