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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中国哲学之特殊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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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个通孔,就同时有个限制,道就在一个通孔上显现,并没有全部表现出来,这不就是被限制了吗?比如上帝它必须通过耶稣这个生命来表现,但是生命在表现道的时候,同时又限制这个道。这个就是一种paradox,就是庄子所说的“吊诡”。也就是说有了这种paradox,之后才有辩证(dialectic)出现,这叫作dialectical paradox。这种辩证的诡辞,中国人是很懂的,庄子就很懂,《庄子》里的《齐物论》就都是这种诡辞。当然,西方哲学家黑格尔也很懂。从这里再进一步,不但是个人受到这内外两方面的限制,就是一个民族也是这样。每个民族都是由许多人合起来的集团。任何一个民族,它表现它的精神生活,也都是在这两种限制之中表现,这两种限制也有我们所说的metaphysical necessity。

    以上我们已经说明了特殊性只能就着人讲。“人有感性”是必然的,“感性限制我们”是必然的,而必须在一个限制中表现,这也是必然的。这些通通都是形而上地必然的。不但就着人讲如此,就是就着民族讲也是如此。假定你把这些弄清楚了,那么,你也可以再进一步问:既然都是在限制中表现,那为什么中华民族是这样开始呢?为什么希腊是那样开始呢?希伯来、印度又为什么是那样开始呢?为什么希腊表现它的思想是由泰勒斯(Thales)这些自然哲学家开始呢?为什么它是通过这个孔?为什么中国通过那个孔?为什么希伯来、印度又是通过不同的孔呢?在这个地方有什么理由吗?这个地方,它没有形而上学的必然性,当然也没有逻辑的必然性,说中国人非如此不可。假定这里有逻辑的必然性、形而上的必然性,那么中国人就不会变了,就永远是如此。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吸收西方文化,西方人也没有办法吸收中国的东西。所以,要说明为什么这个文化是通过这个孔,就只有历史的理由(historical reason),没有逻辑的理由。假定这个地方有必然性,那么,这个必然性就是历史的必然性(historical necessity),历史也可以说必然。当然现在一般念历史的人都认为历史只是偶然的,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现象,哪里有必然性?他们如果能承认历史中的这些现象能够关联起来,且有相当的法则,那已经算是很客气了。现在讲历史的人也不认为有什么一定的法则,至少没有像自然科学那样的法则。有人说他是用科学方法讲历史,这句话是不通的,科学方法不能用于历史。什么是科学方法?归纳法。历史是不能归纳的。文字的材料可以归纳,但历史本身是不能归纳的(7)。现在念历史的人,他研究的不是这个历史本身,而是历史材料、文献材料或是地下挖出来的材料。人们说,他们是专家,他们懂得历史,你不懂历史。其实我是懂历史的,只是不记得历史。他们才是不懂历史,只记得历史。历史是不能用科学的方法归纳的。比如说昆阳之战,王莽有百万大军,还有狮子、老虎巨人,汉光武有多少军队呢?他只有数千人,但是他却把王莽打败了。你敢说汉光武那时如此,你今天也一定可以如此吗?他打胜了,你就一定能打胜吗?这是没有一定的,是不能归纳的。这不能用科学方法,当然也没有科学方法中所发现的因果法则。那么,我们为什么说有历史的必然性呢?这个历史的必然性,站在科学立场上是不能了解的,而且光站在材料的收集、编排上也是不能了解的。材料(如二十五史)不是历史本身,只是记载历史的文献,文献并不等于历史。要讲历史的必然性,就要把历史看成精神的表现,这是黑格尔的方法。黑格尔是能讲历史哲学的,他的历史哲学对历史有什么看法呢?黑格尔把历史看成精神的发展、精神的表现史,它里面有一种韵律,一种内在的律则(intrinsic law),它有一种节奏,这种节奏就是所谓精神发展中的节奏。只有从这个地方讲,你才能了解历史的必然性。假定你从材料的编排、考据来了解历史,那我不能了解为什么明朝末年一定会亡国,为什么清军一定能入关。清军入关,统治中国近三百年,这才有清末那种知识分子的鄙陋。有清朝末年知识分子的鄙陋,就有民国那种知识分子的浅薄。这要是从外部看,哪有什么必然性呢?但是,你要是从精神的发展上讲,它是一步一步转出来的,这个就是精神发展中的一个内在的韵律,这种韵律就叫作历史的必然性。它既不是逻辑的必然性,也不是科学里边那个机械的因果律。这种必然性,就叫作辩证的必然性。历史的必然性都是辩证的必然性(dialectical necessity)。所以假定你通过这个观点,你看看从清朝近三百年以来一直到现在这六十多年的历史,它是一步一步地出现的。这地方不能用我们平常做文章的方式来假定如何如何。比如说,如果康有为当年不怎么样,那就如何如何,或者如果孙中山先生不怎么样,那就如何如何。这里不可随便滥用“如果”这种假设语气的,这是做八股文章,讲历史是不可以这样的。历史是不能用“如果”之拟议来辩的。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议而不辩”似乎已透露了这个意思。假定你说,如果当初不是这样那不就很好了吗?这种话都是不负责任的风凉话,不了解历史的艰难。所以我不喜欢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就是这个原因。苏东坡论史的那些文章就专门说如果、假定怎么样怎么样,你哪来那么多的假定呢?这不是真正可以讲史的,这只是做文章。做文章和做学问是不同的。在那个环境之下就出现那样的人才,出现那样的人才,就决定那个时代,这里也有个必然性。

    但是我们讲历史,也不能光讲一个历史的必然性。如果只讲历史的必然性,黑格尔那个话就会出现:凡现实的就是合理的(What is actual is rational)。这个rational,是指合辩证的理性,是套在辩证的发展中讲的,它既不是逻辑的理性,也不是科学的理性。如果说凡现实的就是合理的,那你也可以说,秦始皇也合理呀,他在历史中是必然要出现的呀。所以我们讲历史,除了要讲历史的必然性以外,一定还要讲一个道德的必然性(moral necessity)。照这个意思,讲历史就要有两个判断,一个是道德判断,另一个是历史判断(8)。南宋的时候朱子和陈同甫两个人相争论,就是这个问题。朱子只有道德判断,没有历史判断,所以他不能讲历史。陈同甫呢?他似是只有历史判断,没有道德判断。所以两个人起冲突。事实上陈同甫那个历史判断,并不是在辩证发展中的历史判断,他那个历史判断,严格讲只是英雄主义。陈同甫的基本精神就是英雄主义,他要争汉唐,要承认汉唐也有价值。他说中国历史不是尧、舜、禹三代就完了,而且天地并非架漏过时,人心并非牵补度日。如果我们不承认这汉唐的价值,那三代以下的历史不是挂空了吗?这样不就是架漏过时吗?所以他力争汉唐。这里我们要了解一下陈同甫承认汉唐是在什么立场承认,他还不是在辩证发展中历史判断地承认之,而只是英雄主义地承认之,仍然是偶然。所以他和朱子相对,而皆不能证成历史判断。这两人之争,在南宋是个大问题,而且这个争论很有启发性。

    以上是我顺着特殊性这个问题讲下来。我们说,每个文化的开端,不管是从哪个地方开始,它一定是通过一个通孔来表现,这有形而上的必然性。但是为什么单单是这个孔,而不是那个孔?这就完全没有形而上的必然性,也没有逻辑的必然性,只有历史的必然性。历史的必然性,不是逻辑的必然性,也不是形而上学的必然性,也不是科学的因果性,它是在辩证发展中的那个必然性。从这里我就再进一步说,光是通过历史的发展来了解历史,那是不够的,那就犯了黑格尔的毛病。讲历史,一定要道德判断和历史判断两者都有。

    现在,我们把文化缩小到哲学方面,来讲讲中国哲学的特质和中国哲学的开端。中国哲学是从这个通孔开始,就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些人物所表现的。这些人都是圣王,都是philosopher-king,不管你赞成不赞成、相信不相信他们是圣王,但他们绝不像希腊的那些自然哲学家一样。那为什么中国哲学的开端是如此而不如彼呢?这只能讲历史的理由。历史的理由并没有逻辑的必然性,一定非如此不可,换一换也未尝不可。但是,事实上它就是如此,并没有如彼,这就是历史的理由。中国哲学就是从这里开端,通过这个通孔表现它的精神生活。在这个表现过程里面,各种内容的真理(intensional truth)就通通出现了。中国没有西方式的哲学传统,西方希腊哲学传统开头是自然哲学,开哲学传统同时也开科学传统。中国没有西方式的哲学传统,后来也没有发展出科学,尽管中国也有一些科技性的知识。李约瑟就拼命地讲中国科学的发展史,讲归讲,讲了那么一大堆,它究竟没有成为现代的科学。在中国的《诗经》《尚书》中,虽然也有“帝”“天”,但也没有成为像基督教那样的宗教。

    那么,中国哲学的主要课题是什么呢?

    中国哲学,从它那个通孔所发展出来的主要课题是生命,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的学问。它是以生命为它的对象,主要的用心在于如何来调节我们的生命、运转我们的生命、安顿我们的生命。这就不同于希腊那些自然哲学家,他们的对象是自然,是以自然界作为主要课题。因此就决定后来的西方哲学家有cosmology,有ontology,合起来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metaphysics。这个metaphysics就是后来康德所说的theoretical metaphysics。希腊就是成这一套。中国人就不是这样,中国人首先重德,德行这个观念首先出现,首出庶物。这个拿康德的话来讲,就是实践理性有优先性,有优越性,优先优越于theoretical reason。中国古人对德行、道德有清楚的观念,但对知识就麻烦。知识本来就很难的,要有知识必须经过和外界接触,要了解对象,这不是尽其在我,而且不是操之在我的,德行的问题是操之在我的,我欲仁斯仁至矣。这合乎人之常情,所以古人首先对德行有清楚的观念。德行问题是操之在我,所以他讲德行问题的时候是重简易。因此后来陆象山讲简易是有道理的,因为它不需要对外界有好多知识,你对外界有好多知识是没用的,所以,朱子的道问学之所以不行就是在这个地方不行。这个道理康德讲得也很清楚,陆象山所说的简易由此可以得到充分的说明(9)。康德说,如果依照意志的自律而行,那么你所应当行的是什么,这是很容易知道的,平常人都可以知道,但假定要依照意志的他律而行,就需要对世界有知识。这需要对世界有知识,就很麻烦了。为什么呢?我要先经过长期的考虑。考虑了老半天,还不能懂,还要请教专家。请教专家,就是需要知识,以知识来决定,就是他律,这就不是真正的道德。中国人首先重视生命,他的头往这儿转,他两眼不往外看。假定你以自然为对象,你就要往外看。即使不是自然,像希伯来的宗教,有个上帝,那也要往外看、往上看。中国人也看天,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就不完全看天,他要下来看老百姓;老百姓如何听如何视,就要看你自己,所以先要明明德。你要得到老百姓的支持,你自己就要先好好地负责任,这样眼光就一步步往里转。基督教是永远往外转,向上看。科学也是永远向外看,这自不待言。就是西方的哲学也习于向外看。西方文化的特点就是如此。这头脑一旦定住了,它是很难转的,它成了个习惯,看任何东西都是这样。现在的中国人就专门学西方那一套。中国哲学,古人重视生命问题,现在没有人重视这个问题。现在人把生命首先变成心理学,然后由心理学变成生理学,由生理学再变成物理学,再转成人类学及其他种种的科学。各人由这许多不同的科学观点来看人,这一看把人都看没有了,所以这些都是假科学(pseudo-science)。固然学问无大小,真理无大小,但是却有本末。本末的次序,价值的高低不能不分辨。有些东西是不能拿科学来解决的。我并不反对科学这一个层次,但除了这个层次以外,还有其他的层次。有些泛科学主义、科学一层论者却不承认这一点。我们并不反对科学,但我们反对以科学为唯一标准的泛科学主义、科学一层论。

    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下次继续讲普遍性的问题。

    陈博政记录

    * * *

    (1) 本书由学生书局出版。

    (2) 《历史哲学》第一百一十四页,并请参阅《历史哲学》附录第二十九至三十页及《道德的理想主义》中《关于文化与中国文化》一文第二节。

    (3) 《大智度论》卷十一:“……佛告舍利弗:此鸽除诸声闻辟支佛所知齐限,复于恒河沙等大劫中,常作鸽身,罪讫得出。轮转五道中,后得为人。经五百世中乃得利根。是时有佛度无量阿僧只众生,然后入无余涅槃,遗法在世。是人作五戒优婆塞,从比丘闻赞佛功德,于是初发心愿欲作佛,然后于三阿僧祇劫,行六波罗蜜,十地具足,得作佛,度无量众生已,而入无余涅槃。”

    (4) 参阅《孟子·告子上》篇。

    (5) 《庄子·天下篇》曰:“……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6) 参阅《中国哲学的特质》第七讲。

    (7) 参阅《历史哲学》三版自序。

    (8) 牟宗三的论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详见《政道与治道》第十章,并请参阅《历史哲学》三版自序及《生命的学问》中《论凡存在即合理》一文。

    (9) 参阅《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八至九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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