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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人黄省曾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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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远虑:语出《论语·卫灵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②夜以继日:典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译文】

    有人问先生说:“孔子所谓的‘远虑’,周公的‘夜以继日’,与有意逢迎有所不同,这是为什么?”

    先生回答说:“‘远虑’不是去漫无边际的思虑,只是要存留这个天理,天理在人心中,从古至今,更没有开始和终结。天理也就是良知,无论千思万虑,目的都只是要致良知。愈思考,良知就愈精明,如果不精心思考,散漫地随着事物去应对,良知就会越来越粗糙。如果只是在具体的事上漫无边际地思考,教育人去做远虑,就不免会有毁誉、得失、人欲掺杂进去,就变成有意逢迎了。周公夜以继日地思考,也只是在下‘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能看透这一层,就会发现周公的气象与有意逢迎是有区别的。”

    【原文】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①’,朱子作效验说,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②’。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③’,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注释】

    ①“一日”二句:时刻约束自己使自己符合礼的要求,就可以达到理想境界了。语出《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②八荒皆在我闼意:语出宋人吕大临《克己铭》:“亦既克之,皇皇四达。洞然八荒,皆在我闼。”

    ③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语出《论语·颜渊》。

    【译文】

    有人问先生:“‘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句话,朱熹先生认为是从效验上说的,对吗?”

    先生说:“圣人、贤人们都只是做自己的学问,重视下功夫而不重视效验。仁爱的人与万物为一体。不能做到一体的,只是因为没有忘记自己的私欲。完全获得了仁的本体,那么天下就全都归复到了仁,这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的境界。天下都是仁,那么仁也就被包含到其中了。如果是‘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也只是自己不抱怨,正如‘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但是家、国都没有怨恨,身在其中的自己当然也就没有怨恨了。只是所重视的并不在效验上。”

    【原文】

    问:“孟子‘巧、力、圣、智①’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②。’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③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注释】

    ①巧力圣智:典出《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②“三子”句:语出朱熹《孟子集注·万章下》:“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节虽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三子”,指伯夷、伊尹和柳下惠。

    ③柳下惠:展氏,名获,字禽,春秋时期鲁国人,做过大夫,后隐逸,以讲求礼节闻名。“柳下”是他的食邑,“惠”则是他的谥号。

    【译文】

    有人问:“对孟子‘巧、力、圣、智’的说法,朱子评价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伯夷、伊尹和柳下惠这三位固然有能力,但是也有智巧。巧和力实际上并非两件事,巧也只是在用力之处,只用力而不用巧,也是白费力气。这三个人就好比射箭,一个能步行射箭,一个能骑马射箭,一个能远距离射箭。他们能射箭都可以称为有力,能射中就都可称之为巧。但步射不能骑马,马射也无法射远,三者各有所长,这就是才能力量和天分的不同之处。而孔子则是三种射法都会。但孔子的和也只能达到柳下惠的程度,他的清明只达到伯夷的程度,能担当也只能达到伊尹的程度,怎么还能再有增长呢?如果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那么他们的力就反而超过孔子了。巧和力只是为了阐发光大圣人的良知要义,如果懂得了圣人良知的本体是什么,就自然清楚了。”

    【原文】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①’,天即真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是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注释】

    ①先天而天弗违:语出《易经·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译文】

    先生说:“‘先天而天弗违’,天就是真知。‘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就是天。”

    “良知只是能看透是非的心,是非只是源于好恶。只明确了好恶也就能看透是非,只要能看透是非也能穷尽万事万物的变化。”

    先生又说:“‘是非’这两个字是个大规矩,能否处理巧妙就是要看个人了。”

    “圣人的良知,如同青天上的太阳,贤人的良知就像有浮云的太阳,愚人的良知如同阴霾中的太阳。即使昏暗光明的程度有所不同,但是能分辨黑白的情况是一样,即使在昏黑的夜晚,也能隐隐约约看出来黑白,这就是因为白天的余光还没有全都消失。在困境中学习下功夫,也是顺着这点光明去精心考察而已。”

    又问道:“良知好像太阳,私欲就好像浮云。浮云即使能遮蔽太阳,但也是自然气候中应该有的,那么欲望是否也并非不是人心中应该有的呢?”

    先生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些就是七情,七情都是人心中应该有的。只是要明白地认识良知。比如太阳光,也无法固定指向一个方向。只要有一个缝隙能透出光明,就都是阳光的所到之处。即使被云雾包围,太虚中的色彩形象也都能辨识清楚,也就是日光不可磨灭的表现。不能因为云能遮蔽太阳,就要求天不生出云。只要七情能顺其自然地流动运行,就都是良知的作用,不可把它们分成善或者恶,但不能在七情之上添加附着。七情上有了附着,就都称之为欲望,都是良知的障碍。在一开始附着的时候,良知也会自己察觉。发觉以后随即除去遮蔽,恢复本体。这一点如果能琢磨透了,才是简易透彻的功夫。”

    【原文】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落实尽孝而已;学知利行的,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译文】

    有人问:“圣人的‘生知安行’是自然而然的,那为什么还要下功夫?”

    先生回答说:“知行这两个字,就是功夫,只不过有深浅难易的区别。良知原本是精精明明的。就像要孝敬父母,生知安行的人,只是依照良知去实实在在地尽孝而已;而学知利行的人,只是时时省察觉悟,致力于依照良知的要求而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的人,被蒙蔽禁锢已经很深,即使想要依照良知去尽孝,又被私欲所阻碍,因此做不到,必须保持别人下一成功夫自己下一百成功夫、别人下十成功夫自己下一千成功夫,才能依照良知尽自己的孝。圣人虽然能生知和安行,但是他们心中不敢自以为是,甘心去下困知勉行的功夫。但是困知勉行的人,却一心想要做生知安行的事,这怎么能行呢?”

    【原文】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译文】

    又问道:“快乐是心的本体,不知遭遇大的变故,在痛哭的时候,这种快乐是否还在呢?”

    先生回答说:“这是必须大哭一番之后才能有的快乐,不哭就没有快乐。即使在哭,使自己内心得到安慰的就是快乐。本体其实从未发生过变化。”

    【原文】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①,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注释】

    ①“文王”三句:相传《周易》六十四卦中每一卦开头的卦辞,也就是“彖辞”是由周文王创立,解释每一爻的“爻辞”是周公所做,孔子根据《周易》的经写作了包括《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序卦》、《说卦》、《杂卦》十篇传,称“十翼”。

    【译文】

    又问:“良知只有一个。但是文王作彖辞,周公作爻辞,孔子为《易经》作传,为什么他们各自看到的理是不同的呢?”

    先生回答说:“圣人怎么能拘泥死板呢?主要的观点出于相同的良知,就算各说各的又有什么妨碍呢?就像一园竹子,只要枝节相同,就是大同。如果还要规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完全一样,那就不是造化的妙手了。你们这些人只需要去培养良知。只要良知相同,就不怕存在差异。如果你们不肯用功,连笋都还没抽出来,又能到哪里去讨论枝节呢?”

    孝德升闻

    舜的父亲瞽叟,在舜的生母死后,又娶了一个后妻,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象。这三个人合谋,总想杀死舜,然而舜总是设法逃避过去。尽管如此,舜却始终以孝自励,从不怨恨,反而更加自谨尽孝。

    【原文】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①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叟是世间大慈的父。”

    鸣治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叟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会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叟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叟亦做成个慈父。”

    【注释】

    ①伊:第三人称代词,他、他们。

    【译文】

    有一对乡下的父子打官司,请先生去评判,侍者想要阻拦。先生听了情况后,还没等劝说完,这对父子就抱头痛哭着离开了。

    柴鸣治进来问道:“先生都说了什么,使他们这么快就感到后悔了呢?”

    先生说:“我说舜是世间最不孝的儿子,瞽叟是世间最慈爱的父亲。”

    柴鸣治十分惊讶地问其中的缘由。先生说:“舜经常自认为非常不孝,所以才能尽孝;瞽叟常常自以为非常慈爱,所以便不慈爱。瞽叟只记得,舜是自己从小拉扯大的,而现在为什么却不能让自己高兴?其实他是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后妻改变,却还自认为能慈爱,所以就越来越不慈爱。舜只记得,父亲在自己年幼时是如何爱护自己,而现在却不爱护了,只是因为自己没能尽孝。每天都在想哪里还没有尽孝,所以就越来越孝顺。等到瞽叟高兴时,也不过是恢复自己心中原本慈爱的本体。所以后世人称赞舜是古往今来最大的孝子,瞽叟也成了一个慈父。”

    【原文】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①,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注释】

    ①孔子有鄙夫来问:典出《论语·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译文】

    先生说:“孔子即使面对粗鄙的人提问,也从未事先准备好知识来回答。孔子的心中只是空空如也。但他自然也知道对方心中的是、非两方面,为对方分析解决,粗鄙之人的心中便会十分清楚了。粗鄙之人自己知道的是与非,也就是他天性中本来的准则。圣人虽然聪明,又怎么能对天性的准则加以一丝一毫的增减呢?他只是不自信而已。孔子为他分析解决,这种准则也就显现无余了。如果孔子与他们说话时,还留了一些末端的知识在,也就不能完全显现出他的良知,道和体也就一分为二了。”

    【原文】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①’,本注说象已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②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他奸恶。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注释】

    ①烝烝乂,不格奸:语出《尚书·尧典》:“瞽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子,指舜。烝,进。乂,克制。格,至。

    ②征庸:征召任用。

    【译文】

    先生说:“‘烝烝乂,不格奸’这句话,原本的注说,象已经在道义的方面有所进步,还不至于一门心思做奸邪之事。舜被征召任用以后,象还是每天都把杀掉舜当作一件大事,还哪有什么样的大奸大恶能像这样!舜只是自我克制,并且用自我克去熏陶他,而不是去纠正象的奸恶。一般来说,文饰过错、掩盖罪恶,这都是恶人惯常的姿态。如果想要指责他的是非,反而会激发他的恶性。舜一开始时,招致象要杀自己,也是因为想要象改邪归正的心过于急迫,这就是舜急于求成的地方。经过这一番,才知道只能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不能去责备别人,所以最终才皆大欢喜。这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之处。古人说的话,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所以才会真切,流传到后世,仍然能委婉地合乎人情。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怎么能理解这么多的苦心之处呢?”

    【原文】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①,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②,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

    曰:“洪要求元声③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④’,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必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注释】

    ①《韶》:歌颂舜的音乐。九成:九个乐章。

    ②《武》:歌颂周武王的音乐。九变:“九成”。

    ③元声:古代乐曲,以黄钟管发出的十二音律为基准,称为“元声”。

    ④《诗》言志:语出《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译文】

    先生说:“古乐已经很久没有被演奏了。今天的戏曲,还是与古乐有些意思相近的。”

    钱德洪有些不明白,便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韶》的九章,便是舜的一本戏。《武》的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圣人一生的事迹,全都寓于乐曲中,所以有德行的人听了,就会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尽善尽美。而像后世之人写曲子,只是做一些歌词小调,跟民俗风化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能教化民心改良风俗?现在想要民俗返璞归真,拿来现在的戏本,把妖艳邪淫的词调全都删掉,只采用忠臣、孝子的故事,让愚昧无知的老百姓人人都容易明白,在不知不觉中激发感化出他的良知,这样才有益于风俗教化,然后,古乐渐渐地就可以复兴了。”

    钱德洪说:“我想去寻找元声,却找不到,恐怕古乐也很难复兴了。”

    先生说:“你说元声应该在什么地方寻找?”

    回答说:“古人制管装灰,等待相应气候的风吹来,恐怕正是寻找元声的方法。”

    先生回答:“如果要去芦管的灰和小米粒中寻找元声,就如同水底捞月,怎么能得到?元声应该只在你的心上寻找。”

    他很疑惑地说:“应该怎么样在心中寻找呢?”

    先生说:“古人治理天下,首先要培养人心平气和,然后再作乐。比如在这里朗诵诗歌,如果你心平气和,听的人自然就会愉快而有兴致,这就是元声的开始。《尚书》里说:‘《诗》言志’,志就是乐的根本;‘歌永言’,歌也就是作乐的根本;‘声依永,律和声’,音律只要求能与声音相和,与声音相和就是制律的根本。又何必去外面寻找呢?”

    又问说:“古人制管候气的方法,是根据什么呢?”

    先生说:“古人具备了中和的本体以后,才作乐。而自己的中和,原本就是与天地之气相符合的,等候天地之气,协同凤凰之音,不过是去检验自己的气是否果真符合中和。这就是定好音律以后的事情了,并不一定要等到这些发生以后再去制定音律。现在要等候律管飞灰,一定要到冬至那天。但是冬至的子时,恐怕还定不准,那么标准又从何而来呢?”

    先生说:“学问也需要受到点化,只是不如自己了解化用,这样才能一通百通。否则,别人点化再多都没有用。”

    【原文】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译文】

    “孔子的气魄极大,凡是帝王的事业,他全都去逐个理解领会,但也只是从自己心上来的。譬如大树,不管有多少枝叶,也都要从根基上用功培养,所以自然能枝繁叶茂,并不是从枝叶上用功,反过来去培养根基。学者学习孔子,不在心上用功,孜孜不倦地去学习那种气魄,就是用功用反了。”

    【原文】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①,其流必归于文过。”

    “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②’。”

    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

    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③’即是致知。”

    【注释】

    ①甑:陶制的炊具。

    ②善与人同: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

    ③所恶于上,毋以使下:语出《大学》。

    【译文】

    “人有了过失,多数时候都是在过失上用功,这就好比修补陶罐,一定会转变成文过饰非。”

    “现在人在吃饭的时候,即使眼前没有一件事,其心中也常常惴惴不安,只因为自己的心忙惯了,所以就收不住。”

    “琴瑟和书简,都是学者不可以缺少的,因为心中有了事业,心就不会放下。”

    先生感慨说:“世间懂得做学问的人,只要这些病痛不克服,就做不到‘善与人同’。”

    欧阳崇一说:“这病痛其实不过是好高骛远,不能忘掉自己所造成的。”

    有人问:“良知原本就是中和的,为什么会有过分和不及的情况呢?”

    先生回答说:“能懂得有过分和不及的,就是中和。”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就是致知。”

    【原文】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①,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注释】

    ①肯綮:筋骨相连的部位,比喻要害。

    【译文】

    先生说:“苏秦、张仪的智巧,也是求助于圣人而得到的。后世的人做事业、做文章,涌现出的许多豪杰名家,也只是学会了张仪和苏秦的旧智巧。张仪和苏秦的学术善揣摩人事,没有一点不切中人的要害,所以他们的学说无法穷尽。张仪和苏秦也是窥见到了良知的妙用,只是没有用到正途上。”

    【原文】

    或问未发已发。

    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

    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即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即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未发”和“已发”。

    先生说:“只是因为后世的儒生把‘未发’和‘已发’分开来说,所以我只能劈头就说根本没有‘未发’和‘已发’,进而让人自己去思考来得到。如果说有‘已发’和‘未发’,听的人依旧会纠结在后世儒生的见解中。如果真能懂得不存在什么‘未发’和‘已发’,而说有‘未发’和‘已发’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因为原本就有‘未发’和‘已发’存在”。

    又问说:“未发,不一定‘不和’。已发,也不一定‘不中’。就好比钟声,没撞击不能说没有,撞击以后也不能说有。毕竟还是有撞和没撞的区别的,是这样么?”

    先生说:“没撞击时原本是惊天动地的,即使撞击以后也只是寂天寞地。”

    夜气清明,淡泊宁静

    夜间天清气朗时,不看不听,不想不动,淡泊宁静,这就是羲皇世界。

    【原文】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先生曰:“然。”

    【译文】

    有人问:“古人谈论天性,各有异同,哪种才是定论?”

    先生说:“天性没有固定的形体,因而论说也就没有固定的体例。有从本体上说的,有从生发运用上说的,有在源头上说的,也有从流弊角度说的。总而言之,天性只有一个。只是认得所见有浅有深而已。如果固执地认定一种,就是不对的了。性的本体,原本是无善无恶的,在生发运用上原本也是可以为善,也可以为不善,同样,从流弊的角度说也原本是有的善、有的不善。好比眼睛,有高兴时的眼神,有发怒时的眼神,直视时,能看到直视的眼光,轻视时,就是眯着的眼光。总而言之,眼睛还是这个眼睛。如果看到发怒时的眼神,就说从没有过高兴的眼神;看见直视的眼光,就说从来没有过眯着的眼光,这些都是固执一方,就知道是错的。孟子谈论天性,就直接从源头上去说,说的大概也是这样。荀子‘性恶’的说法,是从流弊的角度上说的,也不能说他完全不对,只是没有看得更加精深。对普通人而言,就是失去了心的本体。”

    又问道:“孟子从源头上谈论人天性,要求人在源头上用功,并且要用功明彻。荀子从流弊的角度说天性,只是用功在末流上补救纠正,这就有点费劲了。”

    先生说:“是的。”

    【原文】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杨慈湖①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注释】

    ①杨慈湖:杨简,字敬仲,号慈湖,浙江慈溪人,南宋哲学家,陆九渊门人。

    【译文】

    先生说:“用功到了精华的部分,就愈不能偏执于言语方面,否则说理就愈来愈难。如果再偏执于精微之处,整体的功夫反而就遮蔽僵化了。杨简并非没有见解,只是执着于在无声无臭处看问题。”

    【原文】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①。平旦②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③,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④,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注释】

    ①羲皇世界:伏羲氏时的世界,指悠然恬淡、与世无争的上古社会。

    ②平旦:清晨。

    ③雍雍穆穆:和和睦睦。

    ④秩然:严整有序的样子。

    【译文】

    “人在一天之内,古今世界都会经历一番,只是没有发觉而已。夜间天清气朗时,不看不听,不想不动,淡泊宁静,这就是羲皇世界。清晨时,神清气爽,和和睦睦,这就是尧舜世界。中午之前,人们之间礼仪交往严整有序,这就是三代的世界。中午之后,精神逐渐昏沉,事务纷繁杂乱,就是春秋战国的世界。渐渐到了天色昏黑时,万物开始停息,景象寂寥,这就是人世灭绝的世界。学习的人坚信良知,不被气扰乱,就能时常活得像是在羲皇世界的人了。”

    【原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①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②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③,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④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注释】

    ①薛尚谦:薛侃。邹谦之:邹守益(一四九一年-一五六二年),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明武宗正德六年(一五一一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马子莘:马明衡。王汝止:王艮,字汝止,泰州安丰场(今江苏省东台)人,王守仁弟子,泰州学派创始人。

    ②征宁藩:指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乱”事。

    ③南都以后:指正德九年(一五一四年)王守仁任南京鸿胪寺卿后。南都,指南京。

    ④狂:不受拘束。

    【译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在座中陪伴先生,都在感叹先生自从平定宸濠之乱以来,天下毁谤非议他的人越来越多,先生让他们各自分析一下原因。有人说是先生功绩和地位日渐显赫,天下嫉妒他的人就越来越多;有人说先生的学说日渐发扬,所以替宋儒争夺地位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说先生自从正德九年在南京任职之后,追随和尊崇他的人日渐增多,而天下排挤阻挠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先生说:“诸位所说的,确实都是可能的原因。但是我还有一点想法,各位都没有说到。”

    众人于是请教。

    先生说:“我在到南京之前,还有一些乡愿好好先生的情况存在。如今我坚信良知的真是真非,随意去做,也不需要遮掩。我现在有个不受拘束的胸襟,纵使天下人都说我言行不一也没关系。”

    薛尚谦站起来说:“坚信到这种程度,才传承了圣人真正的血脉。”

    【原文】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①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

    先生曰:“何异?”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盖汝止圭角②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③会试归,为先生道途中讲学,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见之?”

    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

    先生一言,翦裁剖破④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注释】

    ①董萝石:董沄,字复宗,浙江海盐人,王守仁弟子。

    ②圭角:圭的棱角,形容人的锋芒。圭,古礼器,多为玉制,长条形,上尖下方。

    ③丙戌:指明嘉靖五年(一五二六年)。

    ④翦裁剖破:形容去除。翦,剪断。

    【译文】

    先生指点人,有时候一句话就能让对方颇有感触。

    一天,王汝止出游归来,先生问:“出游看见了什么?”

    王汝止回答说:“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你看满街人都是圣人,满街的人看你才是圣人。”

    又有一天,董萝石出游归来,见到先生说:“今天见到了一件怪事。”

    先生说:“什么怪事?”

    董萝石回答说:“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哪里奇怪。”

    这大致是因为王汝止锋芒毕露未曾磨损,而董萝石恍然见到有所领悟,所以问的是同样的问题回答却不同,都是根据他们的话来加以引导。

    钱德洪和黄正之、张叔谦、王汝中在丙戌年参加会试归来,向先生讲述途中讲学的情况,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先生说:“你们以圣人的名义去给人讲学,大家一看圣人来了,就都害怕躲开了,怎么能行得通?要用愚夫愚妇的姿态,才能给人讲学。”

    钱德洪又说当下想要判断人品高下最容易。

    先生问:“何以见得?”

    钱德洪回答说:“先生就像是一座泰山在面前,有不仰视的,就是有眼无珠。”

    先生说:“泰山不如平地广袤博大,在平地能看到什么?”

    先生的一句话,去除了大家多年追求外物好高骛远的毛病,在座的人无不有所警觉。

    江涛烟柳

    晚上点亮蜡烛坐在一起,先生非常惆怅,说:“江涛渺茫,烟柳婆娑,谦之很快就要远行到百里之外了。”

    【原文】

    癸未①春,邹谦之来越②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③’,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注释】

    ①癸未:指明嘉靖二年(一五二三年)。

    ②越:指浙江一带。

    ③“以能”五句:有能力的人却向没能力的人请教,知识多的人却向知识少的人请教,有学问就像没学问一样,满腹知识却像一无所知一般,别人冒犯却不计较。语出《论语·泰伯》。

    【译文】

    癸未年春天,邹谦之来浙江求学,停留了几天,先生在浮峰为他送别。当晚和蔡希渊等几位友人乘船到延寿寺过夜,晚上点亮蜡烛坐在一起,先生非常惆怅,说:“江涛渺茫,烟柳婆娑,谦之很快就要远行到百里之外了。”

    一个朋友问:“先生为什么这样深切想念谦之呢?”

    先生说:“曾子所说的‘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谦之与之很相似啊。”

    【原文】

    丁亥年①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②,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

    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③,原有此二种。利根④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注释】

    ①丁亥年:指明嘉靖六年(一五二七年)。

    ②征思田:明嘉靖六年,广西思恩、田州等地僮、瑶族民众因不满改土归流和民族歧视而发生的暴乱。王守仁受命征讨,以“不折一矢,不戮一卒”为招抚策略,仅用两个月的时间,以最小的代价平息了暴乱。

    ③接人:指点人,开导人。

    ④利根:天资较高。

    【译文】

    丁亥年九月,先生被朝廷起用,再次征讨思恩和田州,准备起行的时候,钱德洪和王汝中在讨论学问。

    王汝中举出先生的话说:“无善无恶是心的本体,有善有恶是意的运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德洪说:“你觉得这话说得怎样?”

    王汝中说:“这恐怕还没有说透彻。如果说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那么意也就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物。如果说意有善恶之分,那么心的本体到底还是有善恶之分存在。”

    钱德洪说:“心的本体是天命之性,原本是无善无恶的。但是人心受到沾染,所以意念上就有了善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这些正是恢复本性的功夫。如果原本没有善恶,也就不需要说什么功夫了。”

    当晚两人在天泉桥陪坐,各举自己观点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我现在即将远行,正要给你们说破这点。两位的见解,正好可以做为相互的补充,不能偏颇地各执一端。我指导人,原本有两种方法。资质高的人,直接从本原上开悟,人心的本体原本是明白透彻毫无滞碍的,原本就是‘未发之中’。资质高的人,稍稍领悟到本体,就是功夫了。他人和自己、内心和外物,一齐都悟透了。资质稍差一点的人不免会受到外物沾染,本体受到遮蔽,所以要教他们在意念上切实为善去恶,等功夫熟练之后,沾染去除干净,本体也就透彻了。汝中的观点,是我指点资质较高人的方法;德洪的观点,是我指点资质稍差人的方法。两位相互藉鉴,那么平常之人都可以引导进入正道。如果各执一端,那么眼前就会有人无法进入正道,对于道体也无法穷究了。”

    之后又说:“以后向朋友们讲学,千万不能舍弃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的本体,有善有恶是意念的运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依照我的话去因人而异的指点,自然不会有问题,这原本是一气贯通的功夫。资质高的人,世上本就难以遇到。本体的功夫一下就能悟透,这是颜回、程氏兄弟一类的人都不敢妄说的,哪敢轻易指望别人?人心有所沾染,不指点他在良知上切实做为善去恶的功夫,只是凭空去臆想本体,一切事都不切实去做,只能得到虚妄空寂。这不是小问题,不能不早一点指出来。”

    当天钱德洪和王汝中都有所省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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