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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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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路过的行人的脚步声,都让我觉得安心。最难熬的就是夜里,我要面对黑暗与寂静。夜里的电灯就是我的生命,如果光线消失,我的生命也会跟着消逝。我的窗户正对着军火库,可以看到佩枪的巡守兵在悬崖上来回走动。病中的我,幻想自己潜进军火库,立刻被人持枪追赶,军火库突然爆发,爆炸让我醒来,全身疼痛不堪,在地上到处打滚,把身体蜷得跟虾子一样,连喘气都会痛苦呻吟。天啊,快亮吧。窗外来个人吧。谁都没关系,快来人啊。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来讨债也没关系。门打开了。我听见债主的声音。啊啊,得救了,我没说谎,我抱着要去见意中人的心情急忙下楼,不过连走下一层楼梯都像攀爬阿尔卑斯山一样费力,我咬紧牙根,趴在地上,每次只能移动一只脚,慢慢往下爬。我只感到怀念,面对债主生气的脸,我也能自然浮现亲密的微笑,用宛如歌唱的口气陈述欠钱的借口。这是我生病时唯一的慰藉。尽管如此,收电费的人仍大发雷霆,扬言要断电,把我吓了一大跳。夜里的灯火是我的性命。如果连灯都熄了,我该怎么活下去呢?我拼了命。我来付。不管要卖掉多少东西,我一定会付钱。请你等我一个星期,不过我一点也不恨那些债主,他们全是让我安心的访客,我拼命的叫声,听起来依旧宛如歌声。债主走了,门关上了,脚步声走远了。我的力气用尽,瘫软在地板上,暂时失去意识。收电费的人总算是同意了,他离开之后,我倒在地板上,昏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哭了起来。等我醒过来,地板上还留着一摊眼泪,以前有个爱画画的小和尚,用眼泪画了老鼠,而我连写一笔的力气都没了。

    总之,我决定去看医生,这时,我给葛卷发了电报。我是怎么筹到钱,又是怎么走出门发电报的,这些重要的过程我全都忘光了。然而,他回电报的速度非常快。虽然等待很难熬,不过我比预期更快地收到电报寄来的钱,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喜悦。刚开始,我非常不安,担心自己能不能走到邮局收葛卷寄来的钱。不过钱已经寄来了。因为这份喜悦,我突然勇气百倍,起死回生,不仅能走到邮局,还能小跑。

    此外,蠢事不只这一桩,还有更蠢的事。我握着收到的钱走出门,才走不到二十米,坂口先生,我就被一个男人叫住。是三宅勇藏。今年春天刚从大学毕业,在京都JO摄影棚当剧本员工,他过来拜访我。当时,连窗外的脚步声都让我安心。朋友来访。有朋自远方来。宛如梦一场。我们去喝酒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喝了酒。我醉到不省人事。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尊泥巴塑成的人偶,全身都觉得非常奇怪。我酩酊大醉,才一个晚上就把医药费全数喝光,兴奋地回家,再也不怕那股恐惧,倒头就睡,管它电灯还是什么,全都关掉。好好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一夜退烧,病突然好了。我说得一点也不假。也就是说,那天晚上,脓包破了,脓流了出来。后来,大概连续冒了五个月的脓,不过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不痛了。

    万事都靠运气,不过,我却是用极为理想的方式,把病治好了。因为我后来在三好达治背上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伤疤,他也长了一样的脓包,动了手术。听说他还在手术过程中昏倒,手术后痛了半年之久。他的伤疤不像是脓包的痕迹,比较像是被大炮的碎片打到,挖出来之后留下的痕迹,非常惨烈。我的处置方式反而平安无事。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全都成了值得怀念的往事。贫穷的苦,恋爱的苦,过去种种,如今宛如一首远古的和歌。

    然而,其中唯有一段没有光明,也不曾怀念的日子,那就是我在芥川书房度过的那段青春、那段多愁善感的日子。当时的我并不贫穷。也不曾为情消瘦。充满希望与青春活力,也没什么恐惧与必须妥协之事,可以昂首阔步。不过我就是拿葛卷的大道理没辙。虽然我表面上从不示弱,不过内心总是被他折服,我只是被他的道理折服,并不是为了葛卷的艺术折服,我并未对艺术失去信心,也不曾绝望。这个时期正是我年轻的时期,充满希望的时期,亟欲发展的时期。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期的我、那间房间、那条路和那些话,全都有一道摆脱不了的莫名阴影。宛如青春本来就是晦暗的。也许青春本来就很晦暗。连病态的青春都很健康,即使晦暗依然健全。然而,在那段充满希望的时期,每当我仰头眺望阳光下的蓝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总是走在阴暗的路上。那是通往芥川书房的路。我在昏暗的房间里,与葛卷面对面坐着动笔翻译。那个房间的采光很好。可以看见澄澈的蓝天,冬阳轻轻洒落在地毯上,即使是熬夜的早晨,天空依然澄净。

    那栋房子已经死透了,我对芥川家深恶痛绝。真拿你没办法,长岛萃回答。他冷冰冰地挖苦我,之后就不说话了,这家伙在想什么呢?杂志的同好经常来芥川家,不过这家伙很少出现,不久,他死得比芥川更轰轰烈烈。

    也许你不知道,那间房子啊,如果你走到楼下的客房,就有一个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站在那里,或是走来走去哦。老婆婆长得很高,肩膀又宽,长得像瘦瘦的相扑力士。本来以为只有一个老婆婆,我记得有两个呢。我没骗你,真的有两个。我从来没听过脚步声。我跟长岛说了这样的话。哇哈哈。他无声地笑了。我从厕所出来后,有一个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走进门了哦,葛卷也笑了,没说话。干脆放一把火,把地毯烧掉吧?你不是很讨厌这条地毯吗?

    葛卷罹患严重的结核性脊椎炎,当我躺在地上看X光片的时候,他一手拄着下巴,笑嘻嘻地说,你觉得怎样?有点恶心对吧?每天都服用接近致死剂量的镇静剂,年轻贵族的脸色蜡黄,充满皱纹。别吃镇静剂了。可是我睡不着啊。睡得着的人好幸福。少说傻话了。你舅舅只是亡灵罢了。快跟你舅舅断干净吧。这样的话,请你帮我入睡吧。年轻贵族露出爽朗的微笑。

    虽然芥川自杀,但是自杀并不是这个家的错。只是有人在这个房子里死去。有人把短刀或手枪丢在家里,所以我说啊,根本不需要犯人哦。这房子就是这样。无论何时都躲在青空里。我也对长岛说了同样的话。他也捧腹大笑。

    总之,对于我这么粗心的男人,长岛也拿我没辙,我利用这死亡之家的阴影,捏造出奇怪的故事,并且乐此不疲,这就是我的态度。用弗洛伊德来分析的话,也许保持距离的人才握有解开谜底的钥匙,不过也许他认为态度更重要。

    我的态度确实会造成别人的困扰,不过我一直抱着虔敬的心,我可以断定那是一栋黑暗的房子。不要笑我。至今,我的心里仍然还有宛如少女祈祷般童稚的部分,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栋房子是阴森的房子。葛卷并不阴森。芥川家也不阴森。住在那里的人们也不阴森。编造出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的故事是很失礼的表现,全是出于我无礼的态度。总之,那段时间我过得很阴森。

    充满希望的少年哪里懂得什么是阴森呢?没经历过贫穷的苦、失恋的苦以及种种污秽的事物,只知道探索人生的重量。燃烧希望,憧憬虚名,追求成功,唯有青春岁月,才知道死亡真正的意义。我认为这也能说是一段毫无希望的时期。

    处于这样的时期,有天傍晚,我独自走在骏河台下的路上,被一名穿着雨衣的青年叫住。他问我是否认识他,我回答不认识,于是他说这样啊,你怎么可能会记得像我这么平凡的男人。我对自己的人生早已了如指掌。我只会当个领低薪的上班族,肯定没错的。没丢掉工作,这件事就已经够神奇了。那个时候,大约有半数青年没有工作。

    他说可以耽误您十到十五分钟,陪我喝杯茶吗?于是我们到附近的餐厅小坐片刻,他突然说您认识的美丽千金小姐一定多到数不清吧?我知道那些千金小姐都很喜欢您,他讲了一些很离谱的话。这个男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我根本无力反驳。像您这么聪明、豁达,具有王者风范的青年绅士,肯定结识许多美好的朋友,我只不过是Athénée Français法语学校的最后一名,所以我把您当成我的目标。正巧看到您独自一人,才会忍不住把您叫住,能跟您喝杯茶,一起聊个十到十五分钟,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从来不敢妄想请您介绍一位千金小姐给我认识。那些姑娘对我根本不屑一顾……他一个人说个不停,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个男人傲慢地躺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胸前交握,瞪着天花板,傲慢地抽烟,同时自卑地讲个不停。

    真是不可思议。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美丽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人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光想到这件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世界上真有这种事吧?没有人过着如愿以偿的顺遂人生,所以大家都觉得别人比自己幸福。

    一定有很多人觉得葛卷是个幸福的人。不过葛卷并不幸福,他为情消瘦,暗恋一位千金小姐,必须服用接近致死剂量的镇静剂才能入睡。世事无法尽如人意。前几年,葛卷结婚的时候,我曾经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写着“为了纪念你结婚,把那条地毯烧了吧”,但是我终究没寄出这封信。

    注解:

    [1]  由同好一起出版的杂志。

    [2]  葛卷义敏(1909——1985),作家、文艺评论家。

    [3]  André Gide(1869——1951),法国作家。代表作《人间食粮》。

    [4]  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作家、诗人。

    [5]  一种日式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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