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水鸟亭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一条沙丁鱼

    每逢星期天夜晚,梅村亮作的老婆信子都会迅速钻进被窝,进入梦乡。女儿克子也跟着有样学样,盖上棉被,呼呼大睡。

    到了九点半、十时许。

    “梅村先生。您还醒着吗?”

    后门传来声响。

    亮作窝在已经没有火的火盆边,找出香烟残屑,塞进烟斗中抽着,听到这个声音,他立刻精神抖擞地起身。

    他急忙打开后门。

    “您回来啦?来,请进。”

    他的声音高了几度,还微微颤抖。

    看到亮作高兴的模样,野口觉得十分满足,在他恭敬的态度里,仍然带着社长的大将之风。他拿出包裹:

    “这给您。里面是鸡蛋,还有今天早上的沙丁鱼又是大丰收了。”

    他拿出装着三颗鸡蛋和不到十条沙丁鱼的纸袋,交给亮作。

    “这是我们自己种的白萝卜跟红萝卜。”

    在亮作眼里,这些食物宛如闪闪发亮的宝石。他茫然地收下。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

    “府上都歇息了吧?”

    “没关系。请进。”

    “现在正在回伊东的路上。还没回家露脸呢。晚安。”

    野口露出微笑,安静地离去。

    每到星期天夜里,就要上演一次同样的戏码。信子跟克子不想看到这一幕,总是早早上床睡觉。

    尽管如此,信子与克子都毫不客气地享用野口送来的食物。吃的时候还要大肆批评送来的人跟收下的人。

    “既然你们这么讨厌他,那就别吃他送的东西。”

    亮作气得直发抖,不过两个女人根本充耳不闻。还越骂越难听。

    “那个男人是什么意思?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他还是你的同事呢。有一阵子穷困潦倒,好像还干过乞丐,来跟我们借钱呢。现在是怎样?以为自己发达啦?只不过是发了笔战争财,就那么不可一世啊?”

    “他才没有不可一世。”

    “就是有。以前讲话明明就你啊我的,一点也不客气,现在以为自己发达了,就讲您啊、在下。真讨厌。以前才不会讲现在正在回伊东的路上,而是说现在正要回伊东的别墅呢。真是有够讨厌的。”

    “笨蛋。人家是谦虚。”

    “你别乱讲。他只是假装谦虚,实际上可瞧不起你了呢。真是讨人厌的暴发户。克子,你说对不对?”

    “对啊。没有学识的文盲才会这么讨人厌。穷人硬是爱装阔。”

    “笨蛋。因为你们心地不好,只会用这种差劲的眼光看待别人,再说野口根本没提到伊东的别墅。他每次都只说伊东。你们还不懂吗?他很努力,不想当个没品的暴发户啊。”

    “无聊。明明只是穷人装贵族罢了。”

    女大学生克子丢出这句话。

    “他明明想说伊东的别墅,刻意只讲伊东,就是这样才惹人厌啊。这些东西,明明只要派下人送来就好,还说什么现在在回去的路上,好让你感激,心里明明想说伊东的别墅。他是故意的,根本不是什么谦虚。再说每一次都送三颗鸡蛋,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吧?我看他是勉强凑数。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这样讲太不厚道了吧?看看这堆沙丁鱼。不是七条嘛。他哪有在凑数。全是你们下贱的臆测,真是太下流了。”

    克子不以为然地看着盘子里的煎沙丁鱼。

    “七条啊,真奇怪。”

    她露出一抹微笑。把沙丁鱼捣烂,慢慢品尝,

    “怎么不送九条呢?到底是六条加一条呢?还是九条减两条呢?”

    亮作怒火攻心,差点掴住她。

    “先回答我的问题。这哪里是在凑数?”

    “大概是吧。”

    克子的脸色刷白,露出苍白的微笑。

    “这是颁给忠诚跟顺从的特别奖赏啊。天底下竟然有人为了一条沙丁鱼老泪纵横呢。以前的同事开了家小工厂,发了一笔小财,所以你也跟着鸡犬升天。他只是看上你那死忠、没用的个性,才把掌管会计的重要工作交给你。不过啊,你只是个薪水少得可怜的小职员。所以社长讲话客客气气的,称呼您啊什么的,对你可好了。除了六条沙丁鱼之外,额外再多赏一条。没想到小职员马上泪眼盈眶,在星期天的夜里等待社长回别墅呢。”

    女大学生合情合理的挖苦,对象从社长转到自己身上,亮作失去抵抗的力气。他气到简直无法喘气。怒发冲冠,紧闭双唇,垂头丧气。

    亮作跟野口以前曾经在东京近郊的农村当小学老师。野口不想一辈子当老师,自行创业失败,结果当过沿路吹唢呐的卖面小贩,赚了一些钱之后,又去丧仪社当掌柜,也当过运输商,专门买便宜的病马,结果马半路就死了。明明知道马随时都有可能死亡,还是赌上自己的运气,虽然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这匹马临死之前发狂了,泛红的双眼瞪得老大,从稻草床上拖着将死之躯,一直往天上跳。也就是靠后脚站立,前脚像人的幽灵似的弯在胸前,脖子伸得长长的,朝上扭动。然后,它扯断缰绳,冲出马厩。在马路上直线冲过五六百米,突然倒下来,没气了。野口没请兽医来看过,只是对外宣称马得了脑膜炎。

    后来,他开了一家小工厂,就在快走上穷途末路的时候,战争爆发了。他很快就顺利地发了一笔战争财。

    野口找来一直不得志的亮作,请他负责会计工作。虽然亮作的能力很差,不过他看准亮作没有干坏事的能耐。薪水比照当时的公定价格,只比老师好一点。

    尽管野口很亲切,不过他是个从不乱花钱的男人。大家都说他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小气,对员工说话才会这么毕恭毕敬,他就是这么小气的人。虽然他会把产报 [1] 配给的啤酒票和餐票送给亮作,但是基本上亮作的饮食还是要自己花钱。人们(亮作也是)总说这是野口小气的缘故,如果他不小气的话,肯定是个亲切的人。

    亮作明白克子说得很有道理。每个星期天,野口都会送来蔬菜和沙丁鱼,虽然若无其事地交给他,但在公司午休的时候,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就连伊东都很难买到沙丁鱼了。

    如果只有一两次,亮作倒还能忍耐。如果亮作一直没回应,他大概每天都要说一遍吧。

    “听说有引擎的船啊,叫作烧球式引擎那种。全都被征召去当运输船了。年轻的渔夫被送去战场,老的则跟渔船一起征收。竟然还能捕到可供一千人食用的沙丁鱼,真是太神奇了。”

    亮作终于露出沉思般的神情,抬头说:

    “前几天,我听那边来的人说了,听说他们是靠撒网捕的。我记得好像叫作大谋网 [2] 吧。”

    野口深知这是亮作的挑战,微笑却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失。

    “您说的那边,是哪边呢?”

    “咦?我是说沼津 [3] 。我有个远亲在那边的工厂上班,偶尔会来东京的总公司,每次都会顺便来我家。”

    亮作忐忑不安。他的表情跟小乌龟一样怯懦。像是随时都要把头缩回龟壳里,不过他还是坚强地说下去。

    “听说顺利的时候,大谋网一次可以捕到四五万尾青花鱼呢。海底的鱼永远也捕不完呢。”

    “沼津的大谋网,在下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过沼津没有渔场哦。”

    “对,不在沼津。听说是附近的渔场。”

    亮作泫然欲泣,露出垂死挣扎的表情,拼命开口说话。看起来可怜、顽固又可恨。

    野口神色一变,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那是在下亲眼看到的。您想用听来的故事,否定在下亲眼所见的事实吗?”

    亮作沉默不语。

    “太平洋沿岸已经被敌军潜艇包围了。敌军潜艇曾经在真鹤 [4] 撞上大谋网呢。也许有点夸张,听说潜艇勾着渔网逃走了。所以不管是哪里的大谋网,全都放着不收,很危险,没有船敢出海呢。”

    亮作一副泫然欲泣的脸,仿佛在说只要能让野口神色改变,呼吸急促,他就满足了。不过亮作默不作声,野口也觉得很满意。没多久,他又恢复社长该有的沉着稳重。

    野口为亮作倒茶,说:“您想不想去伊东玩呢?这个星期天陪我一起去吧。那里可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哦。在下家里的田差不多二町步 [5] 。一个星期份的鸡蛋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好的。请务必让我同行。”

    亮作重新变回忠心的职员,微微一笑。社长善意的关怀,让他感到亲切与温暖。

    即便从星期一起的六天,野口的小气让亮作觉得烦躁、不愉快,星期天当晚,他还是喜滋滋地等候社长亲切的造访。到了晚上十点,听到安静的后门传来脚步声,也让他的喜悦直达高峰。

    听到后门传来脚步声时,对于社长的小气,用恭敬的语气弥补低廉的月薪,亮作的心底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生气。然而,当他确定来访者的声音后,这些事全都被他抛到脑后。亮作的心里只剩下感激。他的胸口小鹿乱撞,他跑向后门,老泪纵横。

    亮作从不觉得自己可悲。他相信别人的善意。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总是这么想,然而,一星期中的六天,当他本人面对社长的时候,都瞧不起对方的小气和恭敬的语气。也许亮作比任何人都激动,竟然有男人为了一条沙丁鱼掉泪,实在很可悲。

    当老婆和女儿满怀恶意地指控自己为了一条沙丁鱼掉泪时,亮作觉得自己完蛋了。他怒火攻心,紧闭着双唇,羞愧地低头不语。

    不久,他再次抬头挺胸。

    跟上次开口兜圈子挖苦社长的时候一样,亮作怯懦不已,却又紧咬着不放。

    “你不配吃那条沙丁鱼。”

    他口气平静地说。不过,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讲得唾沫横飞。

    “那么瞧不起人家、怨恨人家的话,为什么还要吃?那是你瞧不起的人送的,不是应该更瞧不起那条鱼吗?”听了他的话,克子先是回答:

    “别把口水喷到食物上。”

    然后,她慢慢起身,像是要丢掉脏东西似的,打算把沙丁鱼扔进没有火的火盆里。

    “住手!”

    父亲抓住女儿的手。应该说是快抓住的时候,对她大吼。

    “即使你现在才用觉得沙丁鱼比垃圾还肮脏的手势把鱼丢掉,也不能否认你过去因为嘴馋吃掉沙丁鱼的事实。你这么做,只不过是瞧不起你自己的坏心眼罢了。”

    克子的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起身拿出便当。她等一下要去征召的地方工作。

    克子把便当放在膝上打开,拎起里面的配菜————一条沙丁鱼,扔进水槽里。她流下一丝泪水,随后轻轻啜泣,咬着唇,重新整理仪容就出门了。

    “欺负克子很好玩吗?”

    信子高声对他大叫。

    他沉默无言。

    “竟然把克子惹哭了,真是不吉利。她正要去征召的地方上班呢。女人的征召等于男人上沙场!只不过是吃了一条沙丁鱼,为什么要被你瞧不起!比起沙丁鱼,我更瞧不起卖棺材的人。只不过是吃一条沙丁鱼,还需要什么高尚的大道理吗?我毫无理由地瞧不起卖棺材的人哦。只不过是吃一条鱼,就要被说坏心眼,你真的很讨厌。坏心眼的人是你。连一条沙丁鱼都舍不得让女儿吃。这顿饭的米,可是乡下的姨婆特地寄给克子的。你不也吃了吗?”

    亮作无言以对。虽然克子可以为了耀武扬威而哭泣,他却不能哭。

    他也站起来,准备出门上班。他没办法学克子像丢掉沙丁鱼那样丢掉便当里的白米饭。

    比起战争的胜败,对他来说,如何逃离这样的痛苦,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书与鸡舍

    亮作坚信皇军会获胜,不过信子与克子却相信日本即将战败。

    当塞班岛传来战况不利的消息时,她们母女俩立刻动手整理逃难用的行李。

    看到信子努力打包那些旧衣服,克子说:“你带那种东西干什么?”

    “这些衣服还能穿啊。这是为你留的。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我才不要穿那种衣服呢。”

    女儿翻起白眼,咂了咂嘴。

    “姨婆最喜欢漂亮的衣服了,她把那些她花了一辈子收集来的,简直可以称为艺术品的衣服全都送给我了。这种衣服,连女佣都不想穿吧。”

    “别说那种奢侈的话了。这些都是我出嫁的时候带过来的衣服哦。只要稍微修改一下,就能穿一辈子了,好怀念哦。你爸爸从来都没给我买过一件和服。”

    女儿完全不顾母亲的伤感。不过她又添了几分对父亲的轻蔑。

    “真的吗?从嫁过来到现在?”

    “真的啊。”

    “真的吗?从嫁过来到现在的话,这些衣服都比我老了。”

    “当然啊。”

    “真是不中用。”

    母亲用沉默代替赞同。

    战争时期的夜晚特别安静。两人的对话传进那个不中用的人的耳里。

    亮作想参加教师资格检定考试,当个中学老师。考取小学老师后,他立刻着手准备考试。他把微薄的薪水全都花在考试上。本来以历史和地理为目标,后来也考了国文,却连一次也不曾考取。

    信子相信亮作不会只是一个小学老师,才肯跟他结婚。别说是中学老师了,说不定还能考取其他资格,成为教授或学者。媒人也是这么说的,看到他在书房里埋首书堆的模样,她信以为真。

    三十岁左右,亮作的风评还不错。大家都夸他学识渊博,不是个终身只当小学老师的平庸之辈。当时,人们都很尊敬他。

    四十岁左右,他的风评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明明是同一个人,在同一片土地,过着完全一样、不起眼的生活,没想到世人的风评居然完全相反,简直令人无法置信。世人先是对他过度亲切,然后待他冷若冰霜。

    没有任何人同情他。他只得到轻蔑与辱骂。

    学务委员表示家长反映亮作为了那个根本考不上的资格考试,怠慢了目前的教学工作,家长还向校长群起施压。

    校长并未替他辩驳。

    “真是个麻烦人物。就算想把他调到其他学校,也找不到肯收他的校长。人家还说找代课老师都比他好。”

    “您怎么说这种话,竟然把我们的宝贝儿子交给这种人,您要我们怎么办呢?”

    “我会想办法,我也会告诉他,请大家再忍耐一阵子。”

    每次家长抱怨,亮作就会被叫到校长室,向学务委员和家长们赔罪。

    于是,不管教了多久,他的月薪还是跟起薪差不多。他被十几岁的人赶过,每到新学期,接手他班级的年轻老师都要把他痛骂一顿,骂他整年几乎都没在教学生。

    信子总是跟克子说,要是没有姨婆的援助,我早就带着你一起自杀了。

    信子母亲的姐姐,也就是克子的姨婆,跟有钱人结婚,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不过她的另一半已经过世,也没有继承人。于是,任性的老太太立刻相中克子当她的养女。

    信子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对独生女当人家的养女。梅村亮作这家的姓氏,要是后继无人,对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这个姓名有的只是耻辱、贫穷、悲惨和叹息罢了。她对这个姓氏只有满满的诅咒。梅村亮作充满屈辱的一生,在他这一代画下句点,也是应该的。

    姨婆给克子寄了教育费,让克子去读女子大学。和姨婆对亮作的态度比起来,世人的冷言冷语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姨婆非常痛恨亮作。完全忽视、否定与扼杀他的人格。

    每回放假,克子都会跟母亲一起住进姨婆家,不过她们完全不允许亮作出现。于是,克子放假的时候,他必须自己煮三餐,虽然独居生活不太方便,但只要没有屈辱的痛苦,他就一点也不觉得苦。

    姨婆禁止他们拿克子的教育费来支付包含亮作在内的生活费,信子也严格遵守禁令,直到战局激烈,姨婆才寄粮食来给克子,虽然亮作很少直接从中获得好处,但他因此可以吃掉母女不吃的配给粮食,也算是间接受惠。

    每天晚上母女俩都在打包逃难用的行李。行李当然是寄到姨婆家,打包的时候,她们完全没收拾亮作的物品,这自然是不在话下。

    因为锅碗瓢盆和饭桌本来就是亮作的东西,即使她们俩把自己的行李寄出去了,对三个人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们两人从没劝过亮作整理逃难用的行李。虽然有一部分出于她们不希望日常生活受到影响,另一部分则是即使亮作的东西化为灰烬,对她们来说也不痛不痒。

    两人把行李全部寄出去之后,家里显得越来越空旷。看久了,亮作也开始考虑起逃难的事。他心想,至少要把书保住。这些书是他留在世上的足迹。万一书烧光了,他觉得一定比自己被烧死还痛苦。

    他每个月攒下微薄的薪水买书,二十几年来,藏书也累积到两千多册了。

    “我说信子啊,能不能把这些书寄放在姨婆那里?”

    听了他的话,信子都傻了,叹了一口气。

    “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竟然敢说这种话,还要不要脸啊?我巴不得叫B-29 [6] 来把这些书烧掉呢。你想想,就是这些书,害我一辈子全都化为乌有。为此我不晓得掉过多少眼泪。而你竟然,唉,不想把这些没有用的书烧了。这些书害我流了好多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不过是个笑柄罢了。这些书啊,每一本上面都刻着你很低能。你居然还能每天心平气和地看着那些低能的证据。真不晓得你到底多低能。我跟克子能够活下来,全都要感谢姨婆。如果没有姨婆相助,我们母女俩早就被那些书逼死了。”

    这是信子的真心话。这些埋怨,克子早就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她也觉得很烦,自己仿佛是为了听这些埋怨才出生的。虽然信子语气激动,不过克子只觉得这是老调重弹,完全提不起兴致。

    克子问:“爸爸,你要去哪里逃难?”

    她的话里完全不带讽刺。她认为父亲跟自己应该不会去同一个地方逃难,也认为这件事情理所当然。她只是对父亲逃难的地方有一点感兴趣罢了。

    “他找得到地方逃难吗?”

    信子继续攻击。

    亮作稍微歪着头,露出困惑的浅笑。

    “我没打算离开啊。皇军即将进行全面反击。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了。先等敌军投注物资,建立半永久的机场之后,再把它抢过来。这么做比较麻烦,不过也是一个节省物资的好方法。作战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日本的反击就是亮作的反击。他露出有点得意的神色。

    这是他唯一的顽强反抗,也是他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克子对他孩子气的复仇一点也不感兴趣。

    “所以你不逃难吗?”

    她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才没地方可去呢。他不懂得什么是认输。”

    “有什么关系。我想问啊。”

    “你这问题也太不知趣了吧。”

    “我就是想问啊。”

    “问了又能怎样呢?”

    “万一这些书能找到人保管啊,那个人应该不知道这些都是没用的垃圾吧。这不是挺有趣的嘛。”

    亮作把头从龟壳中伸出来。

    “人都需要梦想。没有梦想就活不下去。明知道不值钱,还是能寄托于梦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是不会懂的。战争结束之后,我又能跟这些书一起生活。说不定时代会改变,像我这样的老书生也能考上教师资格,找回过去的光荣呢。虽然傻气,但是人活着还是要有梦想。”

    “有够无聊。”

    克子当场否定他的想法。

    “即使战争结束了,考取资格了,你也差不多该退休了。哪还有什么梦想可言。”

    “克子没有梦想吧。”

    虽然亮作说得正经,但是那股软弱、苦苦纠缠的抵抗,又浮现怯懦的微弱征兆。

    克子轻轻咂了咂嘴,拍掉他的微弱抵抗。

    “被人瞧不起也很正常吧。你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没有梦想?我看爸爸你这把年纪还梦想考上资格,才是痴人说梦吧。后年我就能考上中学教师资格了。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当中学教师。”

    克子的想法并无恶意,不过她把亮作的希望全打碎了,他完全无力抵抗与回嘴。

    亮作很想找个地方寄放书本。他认为这是抵抗这两个女人的唯一手段。而且他对这些书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

    “有件事想要拜托社长帮忙。”

    亮作拜托野口。

    “其实,是关于逃难的事。”

    “逃难啊?很好啊。这事应该尽早安排。您打算去哪里呢?”

    “不,不是这件事。”

    “应该是尊夫人阿姨的府上吧?在下听说她财力过人呢。好羡慕哦。要是能分一点给在下,不知该有多好。”

    “是的。内人与小女会到那里避难,不过我跟那里渊源比较浅……”

    亮作不想提起家庭不和的事。他不希望外人知道这件事。

    “比较浅是什么意思呢?这可是一场持久战。有物资的地方十分有限。为了这家小工厂,在下不能随意离开。不然在下可是想要躲到乡下,大口品尝新鲜的食物,忘却忙碌的俗世呢。”

    “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用您伊东别墅里的一个小角落呢?”

    这个意外的请求,让野口脸上的微笑暂时消失。不久,他苦笑着摇头。

    “恕在下无法答应您的请求。那是个只有四坪的简陋小屋哦。光是我们家人就快挤不下了。”

    “轻井泽也没关系。”

    “那里已经租给别人了。”

    野口撒了一个谎。

    他在轻井泽和伊东都有别墅。那是他长年来的梦想。夏天要到北方的山庄避暑,冬天要到南海的别墅过新年。

    而且这个梦想轻易实现了。

    他在轻井泽便宜买下找不到买主的别墅,那是一间中等的气派别墅。

    在伊东找不到价格合理的别墅,于是他买下有温泉的土地。那是一个成年男子要四十分钟脚程才能从车站抵达的地方,位于平原的尽头,三方被山脉围绕的一小方平地,附近几乎没有人家。

    田地正中央有一座温泉。他买下那片露天温泉,还有以温泉为中心,约两町步的田地。

    伊东车站附近的人口稠密,已经没有发展的空间。未来只能向外发展。越接近山区,泉质越好。

    虽然现在还是荒凉的偏远地区,但是等到战争过去,大家有闲暇时间出门游山玩水时,游乐区肯定会迅速发展。野口看好未来的发展,一并买下温泉与土地。他打着慢慢兴建大旅馆、泡温泉顺便赚钱的如意算盘,暂时盖了一间小别墅。请人打理农地、养鸡,兼做战时的营养补给基地,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然而,从伊东车站出来,还要走四五十分钟的路,才能沿着死巷子,直达山脚下的平原尽头,虽然战争结束后,全国各地的景气势必好转,但伊东能不能发展到这个地方,还是个未知数。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便宜的价钱买下这片两町大小、含温泉的田地。

    亮作之前曾经受邀参观这座别墅。真的是随便盖来暂时栖身的房子,只有四间房间。

    那里有两间鸡舍。大鸡舍养了二三十只鸡,小的废置不用。走投无路的亮作想起这间小屋。他已经豁出去了。

    “我记得您还有一间鸡舍吧。”

    “啥?您说鸡舍吗?有啊。怎么了?”

    “可以请您把那间鸡舍借给我吗?”

    “借鸡舍!”

    野口兴致来了,直盯着亮作。

    “您说的是那间荒废的小鸡舍吧?”

    “当然。我从没想过要借用那间使用中的鸡舍。”

    “那间鸡舍只有四尺五寸 [7] 宽,还不到一坪哦。您打算借来做什么呢?”

    野口越来越感兴趣,盯着亮作瞧。在野口的目光下,亮作就像一只快要溶化的蛞蝓,眯着眼睛,几乎快要哭出来,不过他再次发起柔弱却固执的抵抗。

    “没什么,我想要找个地方暂时存放两千本书。虽然身边不是没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我根本没打算寄放我的财产。既然是战争,我就要死守我的岗位,我不会离开东京。我打算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也不会整理手边值钱的东西。我要跟它们生死与共。不过,书本好歹是文化财产。我收藏的都是一些比较特殊的专业书籍,没办法用金钱估算。虽然也是要看读者啦。万一这些书没被烧掉,肯定有人拍手叫好。对后世一定有帮助。这不是为了我。虽然我一生庸庸碌碌,但是即使只有一个,也想给后人留点好评。这只不过是我临死前的感慨罢了。”

    这些话把野口惹火了。他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

    “这怎么行呢?在下这样成不了大器的小人物,哪来的能力收存这样的国宝。在下没办法负起保管的责任。”

    “不,您不需要负责。”

    “不行。不行。尽管您这么说,万一被战火烧尽,或是遗失了,该怎么办呢?野口只知道顾他那些不重要的东西,帮别人保管的国宝图书都烧光了。结果害在下在后世留下污名。既然是有学术价值的书籍,您还是麻烦文部省 [8] 或是大学保管吧。那么不得了的高级品,怎么能放在我们这种平凡和乐的家庭里呢?对不起,在下坚决反对。”

    亮作说不出话来。野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落寞的模样。

    “梅村先生。您有没有搞错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在下不知道您手上有多少珍贵的书籍,恕在下失礼,您身为小学教师……不,在下没有恶意。您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专业学者,您收藏的书籍,在别的学者的书柜里,应该随便都找得到吧?千万别逞强哦。在下明白那是您一生珍爱的书本。不过现在可是战争哦。没了性命,还有什么用呢?劝您把那些绑手绑脚的书卖掉吧。用这笔钱,到偏乡买一间农家,准备逃难的落脚处,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虽然在下这么说有点坏心眼,如果要放那些书的话,在下绝对不会出借鸡舍。但如果为了哪天逃难时的不时之需,要存放锅碗瓢盆或棉被的话,在下可以把那座鸡舍清出来给您。”

    亮作泫然欲泣的脸上浮现微笑。

    “没关系,不用了。我从没想过要逃难。我将随皇军赌上一切,一定会尽忠报国。而且日本才不会输。最后一定会获胜。虽然不知道还要等几年。到时候,我留下来的书应该能造福后世吧。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无遗憾了。”

    “梅村先生。战争唤来好几百万的炮火,烽火毫不留情哦。别嘴硬,别逞强了,这样是没有用的。”

    “不会,我们一定会胜利。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军方已经完成秘密武器,等到敌军一鼓作气发动总攻击的时候,我方就能使出撒手锏,一举得胜。这是军方既定的作战计划。”

    亮作讲得唾沫横飞。野口微笑地望着他。似乎非常佩服。

    “若是棉被、衣服、锅碗瓢盆的话,可以寄放在鸡舍。劝您还是有备无患吧。这些都是必需品。那些书的话,趁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赶快卖一卖吧。说不定还能拿来当柴烧。”

    “也许真的能当柴烧吧。在战国乱世,连皇居的篱笆、国宝佛像都能拿来取暖。平民百姓也是出于无奈。我的书可能也会遭逢相同的命运。”

    野口越来越佩服地摇摇头,像是看破一切似的低下头来。

    信子与克子自从过年去姨婆家,给学校寄了证明书之后,便再也没回到东京。

    三月十日的空袭 [9] ,亮作与野口都遇到火劫。不过,命倒是保住了。

    亮作对于大本营发表 [10] 及报纸报道前景看好的说法深信不疑,过去空袭也没什么灾情,所以他高估日本的战况,连防空壕都没挖。再说,他的住处附近只要一挖就会涌出水来,挖防空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亮作完全没救到任何一件财物。能保住一条命,都算奇迹了。

    当天夜里的空袭,直到敌机开始投掷炸弹,到处都是火海时,空袭警报才响起,亮作还在穿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炸弹落地的巨响。不过他还是不知道空袭的恐怖,不仅慢慢地穿上衣服,还把装着现金的小包裹缠在肚子上。

    走到外面一看,火海已经步步逼近。他的眼前一片火红。火焰卷起旋风沿着地面散开,热气冷不防扑到脸上。他惨叫着跳起来。哭着拼命逃往下风处。

    他完全不知道逃生路线。多亏他跑得快,才能保住一条命。他一直被大火追赶、挡住去路,一路逃得跌跌撞撞。逃跑的路上,没有任何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建筑物、防空壕或是广阔的公园,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得救。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回过神之后,他已经站在海边。天色逐渐亮起。

    他的房子已经化为废墟。在倒塌的砖瓦下方,还剩下残留书本原形的灰烬。全都烧光了。东京还剩下许多房子,日本各地还有许多屋子,不过他住的家已经不存在了。

    才半天的光景,他已经看到无数焦尸。他再也不想看,也不想停下脚步。看着房子的灰烬,他不禁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泪水。那一带的路上、防空壕里,躺着许多焦黑的尸体,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一片已经烧成灰烬的房子里。

    野口的房子跟工厂都烧光了。走到烧毁的房子一瞧,野口夫妻跟孩子们简直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脸上、手脚沾满泥土,站在一起。

    大家都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全都烧光了。”

    野口喃喃自语。他的声音非常不悦,像是根本不想说话。

    “我家也烧光了。只剩下我这身衣服。”

    “能保住一条命,就很幸运了。振作点。”

    虽然野口的面色狰狞,咬牙切齿,但是听在亮作耳里,总觉得还有股人情味。

    他想要依靠野口,便使尽全力握住野口的手。他的胸口有股怀念的感觉。他无声地抽泣,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打起精神。”

    野口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真傻。”

    亮作哭到喘不过气。

    “说这种话也不能改变什么。你也看到那么多的尸体了吧。我想即使是聪明的人也全死光了吧。”

    野口还是一样不悦。他刚刚结束一场与死亡的搏斗。在这个恐怖的夜里,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努力活下来。

    亮作也差点失去一条命,怎么也忘不了这恐怖的一夜。然而,现在,活下来更令人恐惧。

    “请把鸡舍借给我。我什么都没了。我真的好傻。”

    亮作不停地啜泣与大吼。

    “请你别抛下我。求求你。想到只剩下我孤家寡人,都快要不能呼吸了。你要我当下人还是佃农都没关系。请带我去伊东。让我住鸡舍吧。”

    野口的孩子们吓了一跳,移开目光。

    “您之前没有准备棉被和衣服吧。”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我比较怕孤家寡人。只要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就够了。别把我丢在这么可怕的地方。”

    “这种时候,当然要互相帮助。不过,您应该到夫人逃难的地方找她吧?您是不是昏头了,什么都忘了呢?那里可不只有屋顶,应该也有棉被和锅碗瓢盆。您的夫人正在等您呢。她应该很担心您吧。”

    “她才不会担心我,我必须工作。要是社长您不理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工厂已经烧掉了。只剩下伊东那个小房子。在下已经不是社长了。”

    “拜托别抛弃我。”

    亮作发狂似的啜泣。

    野口愁眉苦脸地移开目光,不久,他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说:“总之,在下得先在东京待个四五天,收拾工厂的残局。说不定有什么必须请您帮忙的事。以后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在下也许会到其他工厂工作呢。说不定要成为一介劳工。”

    他转身,挖开残骸和防空壕,开始寻找可用的物品。

    买卖

    在野口的同意下,亮作住进鸡舍。他铺了地板,用木板搭建墙壁。利用战灾户的特别配给品以及其他人送的东西,以最低限度的需求度日。虽然他身上有现金,不过除了食物之外,他完全不花钱。他没有毛巾,每次泡完温泉后,只能站在浴室里,等身子自然风干。野口的家人不再同情他,也不再送东西给他。

    “梅村先生,您要不要考虑利用其他东西呢?不是只有毛巾能擦身体。虽然您什么都没有,倒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替代品。对了,您腰上不是包了一条片刻不离身的包巾嘛。那条包巾应该可以充当毛巾使用吧?”

    那条包巾里,好像包了不少现金。野口的家人都在猜测里面有多少钱。野口接着说下去,取笑亮作。

    “听说您拿在下家中的柴刀削铅笔。柴刀是劈柴用的工具,请问削铅笔还顺手吗?只要跟在下家里的人说一声,他们会借您小刀啊。我看您不如买把小刀吧?我上次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商店呢。”

    “不要,我不买。我也不想买。我并不是爱惜金钱。只是想要体验这难得的生活。我的考古资料跟重要文献都烧光了,所以我想找出不在文献记载中的资料。我要把现在的生活当成原始时代,把这段经验化为资料,进行实验...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