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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域鸿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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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琐事推及其余,贵国维新之事,似尚未可以日月而谈之也。

    文 禅家云,水浅不是泊船处。贵邦贤哲又何必津津乐道,以南皮尚书(7)预卜我国之兴衰隆替?

    予 豪杰之士,不待于文王者,踵起于草莽。果有岁月之可指乎?

    文 不得其时机,虽十年百年,未足以期也。若得机得势,则泰山之云不崇朝(8)而雨遍天下。

    予 姑且以敝邦之事为例。百年以来,志士仁人,杀身取义,盖不下数十百辈,而后维新之变,疾如影响。若坐等时机时势,又将如何拯救斯民于涂炭?

    文 知其例之同,亦当知其例之变。然而,时机已非远矣。

    予 以先生之见,时机时势果真来到,当从何处下手?

    文 近人有联合贵国之议,欲借贵国之兵力,此实不足与议。我正欲贵国人才,为办各种事务,以望纲举目张,皆有成例可援,此乃敝国所汲汲冀幸于同洲者也,不知先生赞成此语否?

    予 借助兵力之谈,不过一时之权宜。贵国革除积弊之事,非一时权宜所能奏效。用邦人办理各种事务,作为一定之成例,先生之见甚是。只是邦人通贵国之情弊者未必甚多,若一概以敝邦成例行之贵国,或致凿枘不合,台湾即为殷鉴。

    文 权实兼施,因革互用,贵邦之人若肯相助治理,主其事者必会因此而有所衡量。

    予 盖以一纸之令,欲全国悉数奉行,此则去年维新之举所以终归失败之原因也。其着手次第,亟愿得闻高教。

    文 今日若言次第,则非次第也。此必待临机因应方是,譬若着棋,国手着着皆有次第,虽则如此,而因敌则不能不变也。

    予 只是一代治法,一旦得以确立,似无须若围棋之因敌而变。敝邦三十年来,之所以稍有起色,亦惟国家大事皆有定规使然也。

    文 贵国一姓相承两千余年,故而先定国是,而后渐加修改。敝国今日之事,非其所可类比也。治法确立,在今日,采列国之长,救千年之弊,规模既立,宪法自行亦非难事。所难者,在新旧之交替及尊攘之术耳。有英才,能立国,则一切举而行之,次第必不紊乱。君其待之。

    予 机势之变,首先需要有一翻天覆地之举。弊邦幕府之政,人心厌之既久,因而非打倒其不可,而后国势为之一变。贵国今日此等之事,不知犹当以同例视之否?

    文 贵邦以天皇为名,其事易于顺遂,故而数十志士,即可图之。敝国之例,未知其同耶?异耶?

    予 此次在北京逗留之日,曾做长城之游,一路所经过之州县,均摧残不治,如其寺观,亦皆颓败。由此想来,所谓千年之弊,虽康熙、乾隆极盛之日,亦未尝得以革除也,只是其时府帑羡余,得以粉饰一时之太平耳。今日欲革除此千年不拔之弊,又谈何容易?与敝邦三十年来之事相比,实有甚为难能为力者。折冲御侮之策,虽曰至难,然而依我之见,与此宿弊相比,还可说相对容易些。先生以为然乎?

    文 此事我思索甚久。《管子·八观篇》有云:观国者,当如是也。他日当与内藤君一一剖析其详。且得贤人君子而请益,又岂是数纸空言所能了然者?无兵力,则国无以立,遑论治法?是以有易难之说矣。获教既多,今日适有登临之约,他日当就便请益,恕我告辞。

    与文氏此后又见过面,并且还曾在汉口有过晤谈,但都未能留下记述稿纸,且略去不提。与宋氏之交谈,为其他访客所打断,中途而止,也没有特别值得记述的。宋氏称,百事不足为,当静待瓜分,然后始可实行革新之事。言辞颇近偏激,然未及畅谈以叩问其语之底蕴,殊为遗憾。文氏乃江西萍乡人,庚寅科榜眼,时年四十四岁,容貌魁梧,面相酷似《虎溪三笑图》中之慧远,通内典,有志于世界诸宗教之研究,造诣颇深。举止磊落,不拘小节,不与人苟合,故往往与人有迕逆,在官之日,任日讲官兼起居注,又任稽查宗学大臣之职,尽力于宗室之教育,与近时去世之国子监祭酒宗室盛昱,关系最为亲善云。盖南方人士之出类拔萃者。宋氏陕西人,其在官之时,与康有为等亲善,上疏条陈新政之事。状貌清癯,眉目须髯,纯然一北方汉人之标本。其举止言语,皆安详谦逊。戊戌政变以来,因畏祸,少与人交往云。年龄当稍长于文氏。据云,文氏之弟现正执笔于《沪报》,宋氏也与《中外日报》多有关联,因而二人均于暗中主持上海之舆论场所。

    顺便记述一笔。上海报纸,虽有中英文数种,但没有一家发行量超过一万。《申报》资格最老,其通讯与论说,如今也看不出有太大起色,发行量不过七千份内外。《新闻报》、《中外日报》排在其次,当在两千至三千份之间。《沪报》一千内外,《苏报》就更少了。惟有小报《游戏报》,发售量达万份以上。英文报纸中,据云《北清日报》发行量最大,约五六百份光景,CHINA、GAZETTE等其他英文报,发行量则远少于这个数字。报道难以凭信,几乎是其通病。越发加深北京守旧官吏之于新闻报纸强烈嫌恶的原因之一,即是各报报道有欠精确,多为揣摩之臆说。天津《国闻报》在该地区独占鳌头,发行量殊出意料,当在三千内外。英文报纸,天津似仅有《京津时报》周刊一家。

    逗留京津之日,亲睹日本人协会在天津之创立。该会以郑领事为会长,《国闻报》西村氏为干事,并以领事馆内一栋屋子充作协会之游息处。闻上海自甲午战争之时,即有日本人协会之成立,然现至其地,领事馆仍颇陋隘,协会亦无一集会之场所。居留上海之邦人一千余人,而有资格参与市政者,不过十三四人而已云。上海之中国人往往住高朗轩敞之宅第,挈声伎,驱马车,所谓“绿杨荫里,一鞭残照”,趾高气扬,纵横于通衢大街,旁若无人,擅用外国租界;而我日本商家,除邮船会社、正金银行、三井物产、村井烟草等二三之数,其余均甚褴褛寒酸。战胜之余威,至此荡然无存,上海乃令人索然扫兴之地也。

    上海状况为邦人所知悉,故已无特加记述之必要。顾六十年前,此地尚为沮洳之场,芦苇之丛,如今则已变成东洋第一埠头。自道光末年辟为外国通商埠头,十数年间,其发展极为迟缓。长毛贼(9)乱,江苏一省大半沦为战场,独此地因有外国人租界,未遭兵祸之患,故避难者,无论富豪,不分流氓,争相萃集于此,遽然成一大都会云。故在今日,省会苏州之繁华,殆有悉数迁移至此之实状。至江南佳丽之地,无有能过之者,乃名副其实之中国第一都市,作为东西商贸与物质文明之交汇点,实呈现一种异样之景观,绝非通常之中国都会所能视也。

    上海郊外,草树畅茂,禾谷丛生,青葱芊绵,皆与吾邦日本无异,只是有欠修整,为惟一之差异。极目远眺,不见一处山峦,平衍千里,至不知其际,则为我邦所罕见。彼燕京近旁之山石巍垒,危峰雄峙,尤其是水冽土厚,气候高寒,因其草木皆强干而丰本,虫鸟之化,亦劲踵毳毛,瞿瞿然飞翔迅捷,与江南之物无一相类者也。

    十四日,雨。自入此邦以来,始逢雨天。但觉阴湿之气,砭彻肌肤。闻北地犹为干旱所苦,皇帝频频敕使祈雨云。南北风土之差异,有如此者。客窗萧寂,我亦欲愁。

    * * *

    (1)吴汝伦(1840——1903),字挚甫,安徽桐城人;同治四年进士,官内阁中书。曾入曾国藩幕,后为李鸿章所倚重。后署天津知府,补冀知州,引疾乞退,受聘为保定莲池书院教长。庚子国变后,受命以五品卿衔充京师大学堂教习赴日本考察学政,回国后创桐城小学堂。

    (2)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政治家,佐贺滋人,早年学过兰学。曾两度组阁。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以立宪党为核心,联合诸家小党组成进步党,尾崎行箱、犬养毅等出任总务委员,大隈重信则为实际之党魁。

    (3)自由党,创立于明治十四年(1881年),以其时总理板垣退助、副总理中岛信行等为首,以扩大自由、保障权利、建立立宪政体为口号。

    (4)帝国党,明治时代以靠近山县有朋一系官僚的国家主义者为核心组成的政党。

    (5)李经方(1855——1934),字伯行,号端甫。本为李鸿章六弟李昭庆之子,后过继给李鸿章为长子。历任出使日本大臣、出使英国大臣、邮传部左侍郎等。

    (6)张之洞(1837——1909),字孝达,一字香涛,号壶公,又号抱冰、广雅。直隶南皮(今属河北)人。历官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及军机大臣等,为洋务派代表人物。著《劝学篇》,倡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7)即张之洞,以籍贯称。

    (8)崇朝,又作终朝:一个早晨。意为若机会凑巧,要不了一个早晨的泰山之云,便足以雨泽天下了。

    (9)作者所用“长毛贼”系当时的清政府及外国列强对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的蔑称,以下同。

    其七 杭州 西湖 灵隐

    不顾迷蒙细雨,搭乘大东轮船公司之拖轮前往杭州,是十月十七日傍晚的事。沿黄浦江溯江而上,不到一个小时,已是暝色四合,遂于空气混浊之船室寂然入睡。十八日清晨,船行至塘汇镇一带时醒来。不久,船抵嘉兴府城,乃江浙有名之水乡。环卫城墙之水路迤北而来,绕城西向,于西南角离城而去。城墙苔蒸雨湿,呈苍黝色,显得寂寞冷清。据闻城之南端有名胜鸳鸯湖,然因航路不经彼处,无由亲睹。雨越下越厉害,船窗也无法打开,但觉无聊更甚。南国沃土,纵目远眺,但见草树葱郁,带着雨意,色泽愈发翠绿了。民俗惰逸,至阡陌不修,一味听任纵横交错之河渠,冲刷树根,浸灌田圃。水势平静,波澜不兴,不见有汨没之患。其石桥皆为穹隆形,便于帆樯桥下通行。桥上则为石阶,不宜于通车。因而足可推知,此地水路即为孔道,通常之道路,仅用以走轿行马而已。桥之穹隆状两侧,正反面必有石刻之对联,以描述景物形胜之概略。盖对联之文体,乃中国人头脑特别发达之品种,以致一无遗漏,应用至于此类场合。晚七时,抵达拱宸桥。投宿于大东公司之分公司,在此度过一夜。拱宸桥位于杭州府城北,距城约二里,乃租界海关等机构之所在。此处虽也有我邦之租界,却未见有一处屋宇,旁若无人地占据了茫茫原野的,便惟有草色。不过,拱宸桥地理之便利殊为不恶,此地之繁华,正与日俱增,一年不到时间,河道两岸即已建成数百家屋,当可证明这一点。此地虽亦设有我邦之邮局与警察署等,然而,就连这些设施也未建于专辖之租界内,而只是租赁中国家屋而已。

    十九日,租赁一以足摇棹之小舟,行二里许,由水门入杭州城内,抵马所巷日本领事馆。承蒙领事代理速水一孔氏之雅意,决定留宿于领事馆内。此日天色,依然阴云未开,游览亦无从逞心纵意。偕横滨正金银行留学生、此时正寓居领事馆内之大隅行一氏,往东本愿寺,访日文学堂之伊藤壶溪氏。学堂于本年一月开张,目下有生员三十人。开校以来,挂籍者近百人,然倏来倏去,志向不定。趋赴眼前利益,本乃中国少年之习常,留而未去者,则堪称志向稍见坚确也。

    二十日午后,随同伊藤氏去了西湖。走钱塘门。闻门内之按察使司衙门,即为宋之权相秦桧宅址,而相邻之演武场,则充杭州驻防八旗之用。从这里至西湖湖畔,一路上,随处可见放牧在野地的马群。旗人贫乏,无以自给,竟至于此。马群侵入农家田圃,毁坏禾谷菜蔬之事,则多有发生云。旗人凡一千三百人,地当按察使司之东南,于城内别划一廓,聚居于此。臬司卫门前,视线越过城墙,即可望见与卓尔不群之峰峦比邻而立之七重宝塔,此即著名之保俶塔,建于宝石山上,高耸于西湖正北岸。出臬司卫门,西湖全景蓦然映入眼中。山翠参差,屏围湖水,纵横各有一里余之湖面,平滑如熨,山影倒涵,稀见泛舟。门外数步处,租得一系于柳荫之瓜皮船,先赴孤山。水色虽难言清澈,然水中荇藻历历可见,亦堪称此国罕见之一景矣。白堤,苏堤,杨柳如烟。孤山则位于二堤之间,翠樾可掬。堤上往返之行人,辫发胡服,但觉与风景殊不相称也。前行右边为断桥,由锦带桥入后湖,驻舟于放鹤亭下,登岸凭吊冯小青墓、林处士墓,品尝名物藕粉。复乘舟,过连接孤山与西湖西岸之西泠桥,桥西青苔累累处,即为苏小小墓。休说苏小小、冯小青皆为子虚乌有之美人,其墓茔亦不过好事者假托所为,西湖之入诗,且如此有情有色,多半是因了这子虚乌有之美人。纵然可以指认史上之美人为子虚乌有,然而,人心咏叹之美女,作为西湖景物点睛之美人墓茔,到头来,又岂可一概视其为子虚乌有哉?离开圣因寺行宫之丹壁,经跨虹桥,入岳湖,右边即西湖十景之一曲院风荷,败叶满目,令人甚感哀怜。系舟栖霞岭下岳王庙前,步上岸去进谒岳庙。庙内安置之塑像酷似演剧,令人生厌。复拜谒邻傍之坟墓。墓高丈许,周长三丈许。一旁为其子岳云墓,形制稍小。门内两侧,置有秦桧夫妻、张俊、万俟卨铁铸人像,裸身,为手缚背后状,面朝岳坟。明末以来,几度更铸,眼下之物,则为新近所铸。千载之下,恩仇两立本该譬若逝水,何以会留下这如同鞭挞死尸之残酷儿戏,纵人唾骂耶?因体会到此国之人,心地执念之深重,亦甚觉悲惨可怜也。复乘舟至关帝庙内之蚕学堂。我邦人轰氏等三人,受聘于此,教授养蚕学。机械教室整理得颇为可观。适逢轰氏等三人外出打猎,未遇。将学堂内略一观毕,遂乘舟过赵公堤之玉带桥下,入里西湖。由压堤桥下横穿苏公堤,至外湖,左边为阮公墩、湖心亭,赴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旧时为一禅林,彭刚直公玉麟于此营造水庄,亭榭修洁,建于树影水色间。别于湖中构筑一大池,平桥曲折,连络三四水亭,池为败荷所掩,惟有遥想在此眺望莲花盛开时之盛景。桥尽头处,亭前湖中之三石塔,呈鼎足之势。据云,夏夜纳凉,月光映潭,影分为三,遂取名为三潭印月。彭公殁后,复归于寺院。此处正对雷峰塔,塔身红砖砌成,塔形诡异奇特,望之鲜艳夺目。塔系五代吴越王妃所建,重檐飞栋,后罹火灾,仅存砖瓦砌成部分。风雨斑剥,藤萝覆掩,想来是昔日之窗户处,已成八面幽深之空洞。离开三潭印月,前往钱王祠,即表忠观者。东坡碑虽残缺不全,然与明代重刻之碑相并存。于此舍舟步行,左边路经问水亭,由涌金门入城,日已迟暮。过武林大街,曲折穿行于热闹街市间,遂归。

    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皆雨。虽心驰神往于山色空蒙之眺望,悬想不已,然至湖上半里,须经过杂沓市街,终懒于前往。况且二十二日,领事馆内有在杭日本人聚会,我也已有意出席,遂不再做出游之想。在杭州之日本人,经商者,除大东公司二位,再不见有第三人,其他诸人之地位,均绝非可等闲视之。斋藤陆军大尉受聘于浙江武备学堂,执掌其教习。东西本愿寺之日语学堂,各有四人执掌教习,各各教授三十名内外之生徒。蚕学堂则前已言及。又闻,距此二日之行程,有绍兴府者,其中西学堂,亦由中川某氏出任教习云。浙江受吾邦之感化,诚可谓先行由教育实施之矣。若不蹶而进,岂非极有希望之地乎?但愿彼此和睦,不反目成仇,以期收取好结果。

    二十三日,夜来似无雨,天空极清朗。伊藤壶溪氏邀我做西溪之游。西溪乃厉樊榭故宅所在地,以梅花闻名遐迩,固无异议矣。清早驱马出钱塘门,离湖岸,迤北,折而向西,沿渠,左边即为保俶塔。前行,路经秦亭山下。这一带左右尽为坟墓,草树茂生,早已掺杂红叶,野色分外秀丽。离渠,稍稍进入山道。此处莫非南宋高宗之辇路耶?正寻思间,顺山径,见一处名金鱼井的地方,边走边打听去西溪的路,却无人明确知晓。既而幽径曲折,青苔腻滑,清泉潺湲,与之左右相随,拨开山径,犹朝深处走去,但见修篁挟溪,仰头不见天色,山气清冽,但觉肌肤寒冷。询问路人地名,答曰花坞。此处亦著名胜地之一矣。然前往目的地西溪之路,却越发难以确定,不得已,遂掉转马首,折回原先来路。于桃源岭下买面聊充午餐。再往回走,跟人打听西溪的路,说还有十余里地。时已午后三时,已晚,于是相互商定,改变计划,弃马步行,翻过桃源岭,前往灵隐。来到岭上,但见身后野色旷远,绿树红叶相间,仿佛铺了一层锦毡。岭前,西湖安然坐落于眼皮底下,隔着杭州城与吴山,钱塘江水色,犹如曳出一道白练。遥远处,天幕低垂,可望见海宁一带海面。杭州城内外,宽敞粉墙,彰显于翠树之间。此处生活之殷富,一目即可了然。下山岭,取道小径,至溪流旁,溪水从树荫间流过,清冽异常,沙石明澈。缘溪流前行,照例有一拱桥,过桥右折,即直达灵隐寺。灵隐寺翠色欲滴,坐落于高耸入云之北高峰下,山势周匝环绕,护侍灵区。入楼门,行数十步,磴道左边便是飞来峰,岩石嵯峨,参差乱耸,又多山洞。《武林旧事》称:诸岩洞皆嵌空玲珑,莹滑清润,若虬龙瑞凤,若层华吐萼,又若皱縠叠浪,穿幽透深,不可名状。林木皆拔起于岩骨间,无土而生。果真是曲尽形容之能事,描绘得尽善尽美矣。岩面洞间,雕刻佛像,不知有几百座之数。但觉元至元年间者,犹有可不时摩挲其铭文之佛像在,虽大多经明末清代粗拙工匠修整改动,面相已殊少活气;而看似依然当年原作者,容姿怪诡而腴润,与居庸关之佛像出诸同一手法。洞中所见题名等,多为宋代以后至近世者,既有名人,也有无名之辈。由冷泉亭前入山门,正殿据云已毁于发贼之乱,仅留其基址。入罗汉堂,观赏五百罗汉。高皆六尺许,似为明末之作,与我邦宇治黄蘖山十八罗汉同一款式,略显笨拙,然胜过北京西山之碧云寺。走出寺来,已是天色垂暮之时。急急步至西湖边上,已时逾六时。赶在钱塘门未关之前,自卧龙桥之上游赁舟,由里西湖,横穿苏公堤,来到外湖。孤山、宝石山一带,灯火点点,坠落水面,暝色渐深,水烟微茫,仿佛行走于牧溪(1)之水墨山水中。水面若隐隐传来不知何处响起之钟声,越发令人有清寂难当之感。入钱塘门时,几乎已很难分辨得清行路。

    二十四日,登所谓吴山第一峰,不过一小丘陵耳,为屏蔽于西湖南面之连绵山峦之一端,延伸至城墙内。右为西湖,左揽浙江,北乃杭州城,万家粉墙鳞次,壮观无匹。山上设有大观台。寺观台榭栉比,反妨碍观赏眺望。沈德潜有诗云:

    湖影长堤分内外,江流全浙划东西;

    凭高无限苍茫意,一抹遥山指会稽。

    乃纪实之笔。浙江以观潮而闻名,所谓钱塘八月之潮。此次来游,适非其时,但见浙江波澜不兴,格外恬静,犹如研磨过一般。然而,如这般俨然一池明湖,布帆安然行走其间,驶向无际之涯,亦非轻易所可观得之景致。由吴山望去,地当西南处,有一凤凰山,山下一寺院,据云乃南宋大内旧址,今则已属城外之域,已无人凭吊矣。虽逢人辄详加询问,竟无一人知悉。我也迫于行程,最终无缘寻索得个究竟,至为遗憾。

    吴山归途,访五圣堂巷之西本愿寺学堂。午后乘轿子自杭州城出发,至拱宸桥,搭乘戴生昌之小汽船。晚六时,前往苏州。

    呈湖南词兄用敦民西溪诗韵

    伊藤壶溪

    故人远自海之东,佳约明朝酒不空。

    十里秦亭山下水,芦花如雪扑吟篷。

    次韵奉酬壶溪词兄

    内藤湖南

    水乡闻道浙西东,断续渔歌半落空。

    最是西湖明月夜,故人留我泊吟篷。

    西湖之胜,究竟何在?非短小篇章所能穷尽。若有仔细访寻之人,抵达杭州后,可直接去官营书局,购求《西湖志》及诸如《湖山便览》,当甚便利。今单抄录西湖十景、钱塘八景及增补西湖十八景之名目,以资诱发探胜游客之意兴。然而,必欲依照此类品题探访名胜,则无异于翻检陈年教坊名簿以觅得可意之佳人矣。

    西湖十景

    苏堤春晓 双峰插云 柳浪闻莺 花港观鱼

    曲院风荷 平湖秋月 南屏晚钟 三潭印月

    雷峰夕照 断桥残雪

    钱塘八景

    六桥烟柳 九里云松 灵石樵歌 冷泉猿啸

    葛岭朝暾 孤山霁雪 北关夜市 浙江秋涛

    增补西湖十八景

    湖山春社 功德崇坊 玉带晴虹 海霞西爽

    梅林归鹤 鱼沼秋蓉 莲池松舍 宝石凤亭

    亭湾骑射 蕉石鸣琴 玉泉鱼跃 凤岭松涛

    湖心平眺 吴山大观 天竺香市 云栖梵径

    韬光观海 西溪探梅

    * * *

    (1)南宋画家,其画颇具禅意,遗迹多流传日本。代表作有《潇湘八景图》等。《远浦归帆图》真迹现藏京都国立博物馆,《松猿图》则对日本禅画影响尤深。

    其八 苏州 虎丘 寒山寺 灵岩山 沧浪亭

    我乘坐之拖轮上等舱室,有四位中国乘客先我而入,已无余席,我乃勉强挤入,其逼仄局促,岂语言所可形容。平常与中国人交肩而过,连衣袖相触都觉不快,眼下则不得不勉强插入其间,求取一宵之眠,思之甚觉悲惨。若遇有吸食鸦片者,将如之何?暗中痛心疾首,所幸皆非瘾君子也。二十五日清晨,船过嘉兴。至此,沪杭间之航路,均走同一水路,由此向前,则分道而行,赴苏州者,由大运河。舟中空气混浊,寂寞无聊,但觉心烦难忍。中国人旅客,携带寝具自不待言,即便餐具、便器,旅途中随身携带,亦习以为常。船中所应提供乘客者,竟连一只茶杯也无。我频频索求开水,却无可承受之器具,无奈,只得向同舟之中国人借用。同舟之一人名叫熊佐周,浙江衢州府人,看上去像是一名官吏,邀我笔谈,应酬数语,聊以遣闷,以皮包中所携之《万朝报》一份相赠。

    船过平望镇,继续向北,从一名叫宝带桥之大石桥侧过,眼镜型之桥孔,凡五十三个孔,彼此连接,其中央三孔较大,谓其有若长虹,横架空中,亦洵非虚构。据《大清统一志》桥长一千二百丈云,似颇过于夸大。想必也即长约六七町吧。位于澹台湖口,为运道所经之处,汉代时即已开通,唐代王仲舒捐出宝带,筑桥于此,由以得今名。相传经宋、明两代重修。于晚景中,抵达苏州吴门桥东。至领事馆,片山敏彦氏尽东道之谊。

    在苏州,日本人必游之地,照例为枫桥寒山寺与虎丘等处。大东汽船会社苏州分社海津、新井二君,特为我租赁一小画舫,据云,其为日本人导游此地,当已超逾五六十回,我亦命该被其一无遗漏纳入此一数字矣。二十七日,于吴门桥下解缆开船,先赴虎丘。画舫过连接城墙西面外侧之大运河,但见河中船舶鳞次,中有江苏水师之炮艇若干,乃小型之中国船,船首配备一门铜制炮,炮身大小但觉与机关炮相仿。艇虽小,但其制式甚佳,据云颇堪承受发射之际之震动。太湖水师之炮艇亦与此同一制式,乃彭玉麟(1)组织长江水师,以减发贼(2)势焰时之遗制。其在昔时曾颇为奏效,然用于今世之实战,固然已不中用。胥门、阊门等,皆为古意盎然之名称,过其门外,折而向左,进入稍狭之水路。至虎丘,两岸市屋栉比,风景无甚值得称说者。船只往来频繁,船夫大声互骂不辍,以避行船彼此冲突。至虎丘山麓,民家稍见荒疏。系缆于柳荫,遂登丘而上。

    虎丘山位于苏州西北,距城七华里处,乃平畴间之一大土阜。又名海涌山。吴越春秋时,为吴王阖闾墓冢之所在地。相传,盖下葬之时,发五郡十万人治冢,葬后三日,有白虎蹲踞其上,故取名为虎丘。秦始皇东巡时,凿冢求吴王宝剑,此虎当坟而踞,秦始皇以剑击之,末及,误中一石,其遗迹犹存,剑则已不复得,乃陷而成池,故号为剑池。池旁有一石,其大当可坐千人,号千人石。事见唐人所著之《吴地记》。入山门,观览元代之至正及明代之永乐、景泰、正德等虎丘云岩寺之修造碑。永乐碑系杨士奇撰文。稍进,有拥翠山庄,依丘而筑,由此纵目西眺,灵岩山、天平山、狮子山、上方山、阳山等吴郡名山,断断续续,峙立于平野尽头。山庄下则有憨憨泉。沿磴道再向上,为秦皇之试剑石。巨石正中,断为两截,秋草萌生其间。又有一真娘墓。真娘乃古代吴国之佳丽,事见于《吴地记》。自古以来,羁旅才子为之题诗者不在少数。我邦竹添井井(3)之诗句中也曾有吟咏。然而,其何故葬此之缘由,则不甚明了。磴道尽头,则为千人石,岩石平广,经风雨剥蚀,呈死寂般苍黑。其左边之穷绝处,则为剑池,两岩耸峙,俨若以巨斧劈削而成,上架石桥,其间清泉满贮,有“风壑寒泉”几个题字。池旁一石,“虎丘剑池”四个大字,相传为颜鲁公所书,然已几经改刻。与之相邻之一石,则刻有吕祖师、陈希夷人像。千人石相传为高僧竺道生说法处,立其石以为听徒,石皆点头云。此番灵迹,如今硕果仅存者,惟明万历壬辰年间所建《金刚经》之石灯耳。闻山巅寺中有本邦铸造之钟,虽确有其事,然系贞享(4)年间铸造,铜质也甚粗糙,见镌有钱塘胡光墉捐献字样,定是我明治维新后,中国商人于神户、大阪所购得之寺院变卖品,携来此寺者无疑。丘上有一七重宝塔,苏州四周平野,于此尽入眼底。沟渠纵横,绿树荫郁,不时杂以红黄,黄熟之稻田错综其间,由此可知此地富庶之程度。苏州城中最显目者,当数北寺之九重大塔、双塔寺之双塔及瑞光寺之塔。东北方,野色与天色相接处,水光微茫,须凭借双筒望远镜之力所能辨认者,乃阳城湖(5)也,是仅次于太湖之一大湖泽。下虎丘,复登画舫,入右侧分叉之渠流,前往枫桥。

    虎丘至枫桥之水路,穿行于田野间,往来船只稀疏,两岸芦荻,逼向水面,不时摩挲触碰画舫。红树映带,落叶点水,寂寥古坟,随处可见,起伏于草丛间。枫桥镇自成一小市,桥即坐落于集市中。于镇子尽头处泊舟,步行至寒山寺。破旧之寺门关闭。叩门寻访,面带饥色之寒僧欣然应答,为我引路。寺堂已荡然无存,佛像则安置于破败污浊之一庵中,眼下仅有一僧默然枯坐。于胡乱堆积之屋瓦石础中,见有明崇祯年号之石额横陈其间,上刻“寒拾遗迹”四字。文衡山(6)草书张继《枫桥夜泊》之诗碑,则颓然嵌于壁间,半已剥落,埋没于尘埃臭秽之中。凡来此造访者,概为我邦人士。苏州本当属文士景仰之地,闻更无一人前来凭吊者,此亦可视为中国人衰败气象之一征候矣。枫桥名不虚传,地当孔道,发贼乱后,重经修葺,照例是拱形小桥,架设于嘈杂市屋之间,两侧则为共用便所。若有一假充斯文之张继泊舟其下,料想定会因臭气熏蒸而终夜难以成眠。诚可笑之至。

    归路过留园。园以亭榭重叠得其情趣,以石刻楹联饰其古雅,乃中国泉石最出类拔萃之一标本。门前乞丐麇集,令人闭口无言。下午五时顷,归抵吴门桥。

    二十八日,邀东本愿寺山本一成师,共探灵岩之胜。复赁昨日之画舫。水路由胥门一侧,入左边歧道,稍迤西,一路朝南驶去,想来当是方志上所云之胥塘者矣。右边为黄山,又名笔架山,名如其实,形似笔架。相传有吴王僚墓茔之狮子山,于平野间眺望,则形若狮猊蹲踞状。左边为上方山,山麓至山腰,处处红树点缀,山巅之塔,数里外即可望见。前方七子山巅,见有数个隆起之古冢,彼此间距相当,据里俗所传,似是古时某国王七个儿子之坟冢,然《吴地记》、《吴郡图经续记》、《大清一统志》中,皆无此记载。惟此等书中所提及之所谓横山,由地势考量,令人疑惑莫非即是此地也。虽记载称山中有陆云墓,然而究竟何在,则无从询问。水路稍一曲折,由黄山尽头处,便可望见左边之七子山。灵岩山之塔亦早早出现在了前方。过木渎镇,两岸古树,交柯蔽水,画舫于此驻泊。偕山本氏登岸步行,由西麓上山,山峰间砖道渐趋陡急,苦于措足,丈余怪石,往往挡道而立,抬头仰望,山巅奇岩,参差错落,老绿红黄之树木点缀其间,景物极为奇丽。山巅有灵岩寺,相传为古时晋代大尉陆玩舍弃家宅所建。即就寺小憩。

    灵岩山本名砚石山,其山石可作砚,事见《吴郡图经续记》。今已不复见有如此质地之石矣。山之西有石鼓,大三十围,因亦名石鼓山。事虽见载于《吴地记》、《吴郡图经续记》及《太平寰宇记》,然质之寺僧,央其物色,亦踟蹰不能指认。《越绝书》称吴人于砚石置馆娃宫(7),即是此山。扬雄《方言》有云,吴人呼美女为娃,当因西施而得名。此据《图经续记》所记。《图经续记》又记云:山顶可见三池,一为日月池,一为砚池,一为浣华池,春秋时吴国所凿;下有石室,乃吴王囚禁范蠡之所。《姑苏新志》则载有琴台、西施洞、响屟廊(8)、吴王井、佛日岩等遗迹之名目。烦请寺僧带路,山顶实有二池,一清澈,深不见底,一水葵密生,不见水色。其状一为圆形,一为八角棱形。另有一池则今已不见。连寺院亦已多半荒废,草没断础,以致馆娃宫之往昔已无从缅怀。楩梓敷地,西施行走其上时,脚底便会发出轻微声响之所谓“响屟廊”,则不知该由何处寻索。岩石磊砢,冒险攀踏,抵达绝巅,相传此处即为琴台旧址。虽有石刻“琴台”之字样,然而,一弱不禁风、一步三颤之美人,登此危巅以鼓瑶琴,但觉甚为渺茫无稽之事矣。

    由此四面眺望,一泾流向西南,直达太湖之胥口,笔直如箭,取名采香泾。太湖水色,一碧如洗,与天相接。洞庭西山秀特独明,其余群峰,错杂而立,相互掩映。此即所谓太湖七十二峰也欤?《图经续记》所记者:尝登灵岩之巅,俯瞰具区(即太湖),眺望洞庭,烟涛浩渺,一目千里,碧岩翠坞,点缀于沧波间,诚绝景也,不意今得其实矣。湖面浩大,分为数支:南面,由七子山左边所望见者,当是石湖;北面,穹隆山、光福山右边,遥遥可见者,则不知云何;横卧灵岩山之西面者,因其湖面甚大,望之,遥遥然,若绕山,呈半环状。胥口北之姑苏山,乃吴王阖闾、夫差,极二世之力,以全吴之富,聚三年材,五年所建成者,其高,可望高三百里,楚之章华台亦不足于与之相比,乃人称姑苏台之所在也。史云太史公登姑苏、望五湖,莫非即为此处乎?由灵岩向东北绵延之山脉中,有一巍然高出众山者,乃天平山。其山麓林樾荫翳,秀润可爱,至今犹与《图经续记》所记者无异。徘徊顾望,不禁怀念古人悠然泛舟五湖之乐。归至寺中憩息。归途寻访西施洞,一甚浅之石罅耳,未审是真是假。行走于无路之处,寻思或为石城之遗址,由此找到来时之砖道,辄归画舫,就归路。近城,日已暮,画舫以火点燃剪彩装饰之两灯,于橹声咿呀中抵吴门桥。纵无载得西施归来之豪兴,亦能心驰神往于两千年前之往昔时光矣。

    翌晨,观览朝承天寺、北寺。北寺之塔,九重,二十余丈,游历中所经见之最大者也。虽登塔,此日雾深,苏州城内,茫然无所见。塔内砖上,见有明嘉靖卅七年及四十一年之铭文。砖色黝黑,有光泽,制法极精。寺初系三国时吴夫人所建,今所存者乃明中叶以后所修建,此砖铭已甚明了。寺本名报恩寺。其旁之普门禅院,宋景德中,日本僧人寂照,即圆通大师所居处,此事报恩寺僧人成莲亦以笔记之,语及于我,然而,禅院今已不存。玄妙观乃此地道教之基地,建筑结构颇壮丽,观址位于闹市地段,与日本浅草寺相仿佛。此日午后,应片山氏之邀,泛舟城外之采菱洲。洲名即片山氏所命。恍然间,仿佛置身于往昔吴王之豪华而莫能分辨。此处野色平远,洲渚曲折,田舍朴素,甚有逸趣。片山氏屡以公务之暇,泛舟于此云。

    苏州之日本领事馆,东邻南禅寺,前对孔庙,北则与沧浪亭为邻。相传南禅寺乃白乐天旧游之地,因无遑诣观,故无由记述。惟其寺僧甚贪婪,据闻,我抵苏州之前日,即有怨恨此僧者自缢于寺中,使该僧大感棘手云。盖在中国,有人死于自己地界,乃甚为棘手之事,因其提供贪吏以罗织罪名之方便之故,必重赂官吏,亦仅得免受其祸而已。苏州之孔庙,虽以其闳大而闻名遐迩,然而境内颇荒芜,多有为农夫锄犁所侵处。犹见嵌于壁间之宋时范成大等同年题名碑。最值得记述者,则为沧浪亭。

    据《石林诗话》,沧浪亭乃五代钱氏时,广陵王元璙所修之池馆,然其得名沧浪,则出自宋庆历年间之苏子美。子美既中谗言,遭废黜,寓于吴中,遂购湖石筑沧浪亭。诗集中有数首关涉此亭。欧阳文忠公、梅圣俞等,亦唱和之。文忠诗中有“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之句。相传圣俞晚年,即与此亭比邻而居。子美死后,亭几易其主。建炎罹兵燹,为韩蕲王世宗所得。其后屡经变迁,清初宋牧仲任江苏巡抚时,亭之故址,仅存一抔,野水萦洄,巨石颓仆,小山荫翳于荒烟蔓草间,人迹罕至。虽经重修,恢复旧观,然又毁于发贼之乱。今之沧浪亭,则系其后修造者矣。《沧浪亭志》二卷,宋牧仲所编,其改修前之事迹名胜,当可从中得其梗概。

    亭以池相绕,败荷掩之,中有亭榭树石,虽不见常有修治,然颇洁净,乃宜于游怡之所也。沧浪亭筑于小丘之上,文衡山之隶书匾额、宋牧仲之记犹在,其为原物与否,则无从考知。而亭之令人缅想者,与其说是在其实景,毋宁说是荟集了众多名士词人之题咏之故,远者有苏子美、欧阳文忠、梅圣俞之遗迹,近者则有宋中丞、王阮亭、尤悔庵、朱竹垞、邵青门等,一时风流之盛,表彰胜迹,令人低回不忍离去也。观览沧浪亭为三十日,此日另赴发贼之乱焚毁残余之开元寺藏经阁观览。傍晚,由吴门桥外搭乘大东公司拖轮前往上海。三十一日清晨八时,抵沪上。苏杭至此遂告游毕。

    * * *

    (1)彭玉麟(1816——1890),衡阳人。曾国藩镇压太平军时,为湘军水师统领,后擢升兵部尚书。

    (2)作者此用法亦为当时清政府及列强对太平军之蔑称,后同。

    (3)竹添光鸿(1841——1917),字渐卿,号井井。清光绪元年(1875年)随日驻清公使赴天津,翌年五月自北京出发,经河北、河南、陕西入四川,后沿江东下,八月抵上海。光绪六年任日驻天津总领事。后退出政界,执教东京帝国大学,辞职,专心著述。著有《栈云峡雨日记并诗草》三卷,《左氏会笺》三十卷,《毛诗会笺》二十卷,《论语会笺》二十卷,《独抱楼遗稿》五卷,《井井稿》一卷等。

    (4)贞享,日本年号之一,指1684年至1687年期间。

    (5)即阳澄湖。

    (6)文征明(1470——1559),因先世衡山人,故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长州(今苏州)人。明代书画家、文学家。官至翰林待诏。于诗、文、书、画无所不精,诗宗白居易、苏轼,文受业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并共创“吴派”。其画与沈周、唐伯虎、仇英合称“明四家”(“吴门四家”);诗文则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7)春秋时吴王夫差为越女西施所建,遗址即灵隐山顶崇报寺(灵隐寺)寺基。

    (8)宋范成大《吴郡志》:“响屟廊在灵隐山寺。相传吴王令西施辈步屟,廊虚而响,故名。今寺中以照圆塔前小斜廊为之。白乐天亦名鸣屟廊。”

    其九 溯江而上

    在上海,值天长节(1)佳辰。亲临张园之日本人集会,得以拜见绅士进退失据之行仪,复为自称志士者之争执所惊骇。又赴领事馆招请之宴会,遂未错失恭贺天皇陛下万岁之庆典。翌日,即四日夜晚,搭乘大阪商船会社之天健川丸轮,前往汉口。起航似为五日凌晨二时。正在梦中,浑然不知。清晨出甲板,江流阔大,不知际涯,但见处处绿树如烟,时而露出树梢,时而露出树干,凭此测知江之广狭。行船右前方,烟霭微茫中,依稀似有山,以双筒望远镜瞰视之,果不其然。按图索骥,想来必是狼山无疑。待船稍稍前行,渐渐得以看清,先是只有两座山峰,随后变成三座、四座,其中一峰有塔,与所推测者无违。按:狼山,与塔山、军山、马鞍山、刀刃山相接续,亦称狼五山,为长江所截,复南渡延伸八十里,抵苏州常熟县之福山镇。左舷前方,遥遥可见之白色家屋,当为福山镇。此镇与比邻之居于上游之杨家港等,相传并为明代嘉靖年间筑堡抵御倭寇之所在。狼山、福山与崇明,势成掎角,自然成为防守之要地,而八幡船之倭人,纵横其间,如入无人之境,至今犹可想见,其所过处,若燎原之火。通州(2)虽位于狼山之北约十五华里处,航海者强行以此狼山作为渡口,遂有了通州这一地名。

    狼山渡至江阴,江流开阔处,宽逾四五海里,最狭处也不下二海里。大江恣肆汪洋,其为江乎,抑或为海乎,殊难分辨。两岸惟有数点青螺,微茫中隐约可见。船至江阴县东北约六华里处之黄山下,江流陡然蹙紧至约一海里宽。威逼江流之黄山鹅鼻嘴,有长江第一关隘之称,自古便是控守长江之重地。宋南渡后,置营塞于山麓。明初吴良镇守此地,吴王张士诚因之不得渡江,亦不得溯流而上,攻占上游。至今依然炮垒罗列,江南提督李占椿镇守于此。南方新式精锐之自强军,据闻也屯驻于此。江阴县北,地当黄山西南,有一君山,乃镇县之山。其西为黄田港,通县城,相传为楚春申君黄歇所开,用以引江溉田者。黄山、君山、黄田港,皆因春申君而得名。森槐南(3)《江阴县所见》诗中有句云:“江流微一蹙,潮势复千盘。”乃颇能道出其形胜者也。续句“炮垒为谁戍,估帆行自安”,我亦不得不兴斯同感。虽知天星桥一带,江流当绕行自北而来,然已入夜,无从看清此番情景。船抵镇江,但觉已是夜半。蹴被而起,窥视江面,夜色甚暗,惟有透过星光,依稀推测江岸之山,即北固山之大致方位。对岸数点灯火,想必乃与韩世宗、岳飞齐名之南宋名将刘锜,囤驻兵马、力拒金兵之瓜州矣。

    六日清晨,起身后来到甲板,船过南京已远。洲渚断续,江流合而又分。船由泰兴洲西端过,李青莲(4)捉月投水之采石矶,为江洲所隔,未能睹见。有两浮图,一高耸于山丘,一低立于地平,想来已至太平府之地界。山丘有浮图者,乃黄山,相传刘宋时之凌云台旧址,即在此山。远处群山蜿蜒,或浓或淡,沓垒于烟霭之间,桓温携妓登此,奏白纻之歌并以此得名之白纻山,因李白每每激赏南朝齐之谢宣城又名谢公山,相传桓温连开九日酒宴之龙山,皆在彼处。江流相合复又相分处,两岸巉岩,东西相匹,高各二百五十尺,红绿矮树,缀于碧岩之隙,崖下有一小市邑,乃所谓东、西梁山也,东梁山又名博望山,合两山即谓天门山。李青莲诗句“天门中断楚江开”之天门,即指此山,而我等则真若“孤帆一片日边来”之来者矣。自春秋吴楚争战,经六朝及唐、宋,乃成世代战守之险要,而铁锁断江之故事,则亦已成为旧梦。船从四合山、曹姑洲间穿行而过,借赭山浮图,得以辨认船已抵达芜湖埠头。停泊一小时,继续行向西南,经旧县抵荻港,乃位于江阴上游之长江第二险要。凤凰矶直扼大江,江流迫仄处,至仅有四分之三海里。城邑在矶南,介于山水间,景致殊胜。稍下,板子矶拔起于江上,高八十尺,上有浮图一座,即所谓蜃居山也。相传山顶有一龙池。江流由荻港稍上游处折而西来,分为数道支流。此时暮色渐暝,已无从分辨船航行于哪道支流。

    船于睡梦中过池州、安庆。七日清早来到甲板,奇绝之景突现眼前,待揉拭睡眼审谛,乃马当矶也。陆龟蒙尝作铭,曰:“天下之险,在山曰太行,在水曰吕梁,合二险为一,吾亦闻乎马当。”眼前岩石壁立,仿佛用巨斧削出,不曾有一树木,惟见草苔苍润。江水至此,触壁转激,一斡一旋回,浊流为涡,虽为千吨之巨舶,犹摇摇然,樯倾舷鸣。待绕岩一转,则波平如熨,境亦豁然。杨柳成林,障蔽沙岸,山势渐远,烟色转浓,微茫无际间,忽又见群峦近水,景自安逸秀美。马当已去,小姑接踵而来。小姑山又作小孤山。相传古时山在江之北岸,半入江中。明代成化二十年,江水忽而向北分岔,至小孤山为江水所围绕。今即屹立于四面澎湃之江水间,孤岩崭然。北面水鸟群栖,为雪白鸟粪所披覆。南面林木密生,登石级百余,可达仿佛嵌于崖腹之宫观。观中之人,能从江中一一指点。至绝巅,更有一二级浮图。东与澎浪矶(5)相对,矶之险奇,不让马当。水际亦有一观,其屋翼然重叠。江流湍急,沸沸然欲涌。相传俗谚所云之“小姑嫁彭郎”,莫非真是因了其景致绝胜之缘故?不禁令人联想起吾邦日本之亩火、耳梨神话。

    过澎浪矶,则为彭泽县境。此处江之南岸,山骨全露出,危岩争峙,其稍远离长江,当为江流迁移之结果。山与江之间,芦花盛开,望之甚奇。大凡大江沿岸,若洲渚平衍处,芦荻丛生,往往数百里绵延不绝。时方孟冬,叶枯花开,似霜如雪,极目无涯。否则,长天杳渺,云树相接,倦飞之鸟,非人眼所能睹,借双筒望远镜,亦仅能稍稍辨认其低翔盘旋。此等景致,其宏远豁大,惟大陆中原所能得有,揆之有若我邦习见之富于细腻情趣之风光,属目力与想象所无从企及者,真乃天地间之一大壮观也。继续向西南航行,江流宽阔,南岸山峦起伏,绵亘数里间,见山际似有白云然,待渐近,借双筒望远镜窥之,乃童秃之砂山也。前方烟云间,攒峰叠嶂,山色苍润者,想必是庐山矣。稍进,则靠近南岸之江水,觉其色稍转清澄,知系与鄱阳湖水合流之故。湖口县城依山而建,濒临鄱阳湖口,景致颇奇。张家洲见于右,扁担洲见于左,船向西直行,扁担洲偕同梅家洲,将大江与鄱阳湖,厘然区划开来。地势极低,距此约四五海里之南端,出现一巍然屹立于湖心之大孤山,与筑于其上之浮图,高耸于云天间,夺人眼目。因其形似,大孤山一名鞋山。一峰独耸于四周洪涛之中,矗然高峻,相传乃大禹治洪水时刻石记功之处,一说为秦始皇勒铭之所。顾况(6)诗中即有句云:“大孤山尽小孤山,月照洞庭归客船。”乃自古有名之胜地。渐行,庐山诸峰,隔烟竞秀,乃莲花、双剑、天池、石耳、掷笔诸峰乎?邦人尤耳熟能详之香炉峰,亦必在其中,然究属何者,则难以分辨耳。凡长江沿岸之山,一路所经,似未见有高于千尺者,独匡庐群峰,高达四千至四千五百尺,且岩壑横斜,穷极其奇状。北与大江照面,东则俯瞰彭蠡,宜其自古即被称为神灵之栖居地。道术之士,嘉遁之客,亦多寄迹其间,更增其灵异。此次无暇前去探访慧远、陶渊明之旧居,于我实为恨事矣。

    午后二时,船抵九江府,即古时江州浔阳郡。府城所临之大江,别称浔阳江。城墙蜿蜒,扼守江流。城墙彼处,红树参差,楼阁隐约可见。城墙东联炮台,其中见有尚在修建者。白乐天偶遇商妇之故址,名曰琵琶亭者,则不知其所在。甘棠湖、盆浦口,水色明丽,不知往昔风景,又是如何情形。江湖吞纳,江陵、武昌之险要形胜,则依然如故。船由此稍向西北而行,天色越发阴沉,雨随之而至。至武穴镇时,暮色已合。据闻,由此上溯,江蹙岸阻,风景多有绝胜处,可惜至翌日,即八日清早,船抵汉口,一路行经何处,全为黑夜与睡梦所掩,已无所知晓矣。

    * * *

    (1)昭和二十年之前,日本称天皇生日为天长节。

    (2)即今之南通。

    (3)森槐南(1863——1911),名公泰,字大来,号槐南。曾任宫内大臣秘书、东京帝国大学文科讲师等。善汉诗,为明治后期三大家之一。著有《槐南集》等。

    (4)即唐代大诗人李白。

    (5)石矶名,俗转作彭郎,俚云为小姑婿。

    (6)顾况(约727——815),唐代诗人、画家、鉴赏家。字逋翁,号华阳真逸(一说华阳真隐),晚年自号悲翁,苏州海盐恒山人(今在浙江海宁境内)。

    其十 武汉之游 黄鹤楼 大别山(1)伯牙台

    在汉口,由《汉报》馆宗方小太郎(2)尽东道之谊。九日至十一日,此三日为淫雨所阻,无由纵情游观,空自蠖屈报馆中,惟与报馆冈西门、篠原牧东、清藤吞宇诸氏叙旧话新而已。至十二日,天始放晴,江上行船,点点可数。与宗方、冈、篠原三氏结伴,于招商局埠头觅得渡轮,溯江南行。见岸上有一扶桑宫之祠,盖移我邦金毗罗神社于此而祀者,其为航业家所信仰,故虽在中国,犹多有前往祭祀者云。闻所祭之神有八百万之众,仅《延喜式》之名神,即有三千一百三十二尊之多。其在异域被崇祀者,则惟有此神而已,令我深感象头山头神威之灵验。至汉水口,但觉“万樯林立”一词,洵非虚与委蛇之形容词。此地之实景,果不其然,有若修竹密生,樯外之市屋,则为之遮蔽不见。此处多为溯汉水而上、往来于襄阳地方之船舶,此外便是前往湖南洞庭湖一带及上溯三峡之船只。据云,依照水势及所载货物种类之不同,船只形状及停泊码头也各自不同。其中溯江前往三峡之船,破篾捻成之纤索,其粗大,令人瞠目。捻索人坐数丈高之望楼上,篾片长垂,编捻而行,则俨然成一奇观。由大别山尽头处之晴川阁(3)下折而向东,横越江面,抵武昌府黄鹤楼下,遂弃船登岸。

    黄鹤楼位于黄鹄山延伸至江岸之尽头,即黄鹄矶所在处。西与汉阳之大别山遥相对应,中挟大江,江宽一海里许。浊流滚滚,消逝于长天低垂之原野。凤凰山与黄鹄山相平行,皆在府城之内。明月、俞家诸湖,则萦绕于城之东南。远近相属,或通大江。地势之雄壮,自古以来,便不负巨镇之称。入汉阳门,拾石级而上,乞丐蝇集纠缠,令人头痛不已。观楼址,在后面茶楼憩息。按,汪容甫为毕沅代笔所纂之《黄鹤楼铭》序:

    江出峡,东至于巴丘,沅湘二水入焉。又东至于夏口,汉水入焉。于是西自岷山,西南自牂牁,南自桂岭西北自嶓冢,五水所经半天下,皆汇于是以注于海。而江夏黄鹄山当其冲。江环其三面,再折而后东,故地形称险焉。县因山为城,山之西有矶,起于江中,石立如植,激水逆行恒数里,于形为尤险。其上为楼,咸取于山以为名。始自孙吴,郦氏著之。《齐》、《梁》二书,并载其迹。于后,楼之兴废,史莫能纪。乾隆元年,大学士史文靖总督湖广,乃更其制,自山以上,直立十有八丈,其形正方,四望如一,高壮闳丽,称其山川。历年六十,坚密如新。其下则水师蒙冲在焉。岁以十月都试,吴戈犀甲,蔽川耀日。江以西,商旅百货之所凑,道路昼夜行不休。著籍户八百万,公私舟楫,列樯成林。南北二郊,原湿沃衍,禾黍弥望,无高山深林之蔽。

    铭词曰:

    乐哉斯丘!会城之巅。上标崇观。下俯大川。柱天不倾。障江欲回。山增比岳。水激成雷。都会是程。荆蛮斯控。光映鸟帑。势吞云梦。四野底平。八窗洞属。登若冯虚。望惟极目。

    已道尽其形胜矣。只是,楼焚毁于十五年前,今已无存。流传于照相之旧规,为圆形之三层楼,虽飞檐若翔,甚有情趣,然已不复乾隆往昔之十八丈高楼。盖乾隆兴筑之楼,焚毁于发贼之乱,后改筑三层楼,亦遭火灾,今犹未及再兴。一去不复返者,非惟黄鹤也。晴川虽阁名犹存,岿然对峙,而鹦鹉洲则已由江心移至江北,附着于汉阳府南。举目之下,山川楼观,亦已几经兴废,不复旧物矣。汪容甫又云:

    其有逐臣羁客,登高作赋,感物造端,可兴可怨。丹丘羽人,云水栖霞,徜徉其地,均足以发抒文采,增成故实。

    我虽无从追步此二者,然又岂能不慨然兴此千古之叹乎?

    下黄鹄山,由其北绕至南,复由南楼往西。南楼又名白云楼,宋元祐年间重建,已非庾亮(4)当年登临之南楼矣。缘市街,抵自强学堂。学堂系总督张之洞所建,规模颇宏壮。吾邦教师三人佣聘于此者,即古山、根岸、柳原三氏也。询问其授课之情形等,遂告辞。复抵农务学堂。学堂位于黄鹄山系脉之蛇山麓,比邻演武厅之开阔用地。学堂总办汪凤瀛氏,为张之洞之得力幕僚。此处养蚕部则聘有吾邦教师峰村氏等二人。由此向南,则为武备学堂,邦人大原大尉等数人,即作为翻译官受聘于此。如此,武昌府侨居之邦人,大抵皆在此执教者,此外,尚有西本愿寺之原田了哲氏、三井物产会社二留学生。我辞离汉口之日,又有西本愿寺之野边氏前来送行。此地固非商业要地,故不见有一人为商业家。傍晚复由汉阳门外赁船返回汉口。

    翌日,十三日,又由宗方、冈、清藤、篠原诸氏陪伴,登汉阳之大别山。先以小舟沿江岸上溯,至晴川阁下弃舟上岸。晴川阁下岩石攒立,备极奇异,素有烟波石之名。此浦人称烟波江,当缘崔颢(5)诗句而得名。然拘泥过甚,未免可笑。此与因有《源氏物语》,遂附会物语而生出之须磨、明石(6)名胜者,盖如出一辙也。而人为制造名胜者,亦实为所有国度在所难免之陋习矣。阁乃明代知府范之箴所建,立于大别山延伸至江岸之尽头,景致颇壮观。照例得付守楼人一笔强索之钱,方得登临。由此,顺山势,登大别山,即《水经注》所谓鲁山,又名翼际山,俗称则为龟山者。《长江图说》著者论云:此山非大别山,大别山当指黄麻北境之大山。指龟山为大别者,则始于唐人。其论之颇详,庶几可信。该著者又论曰:今汉口亦非禹迹之汉口,乃夏口也;以武昌为夏口,归属南岸,与古时真实不相符合;古时之汉口,当位于今汉口迤东之三五十华里间。此等论述,关涉地理变迁,故颇多兴味者焉,然此处却无暇顾及。

    山之北面,为著名之汉阳铁政局。规模之宏大,真堪惊人。厂屋连栋,布满于山及汉水间,其范围与山之绵延长度相同。月湖之胜景,半数即被包揽于铁政局之域内。由山上望去,但见沃衍之野,与沮洳之泽相间,四周天野相接,长江之来路与去路,皆杳杳然,入于无际。武昌、汉阳、汉口三大市,挟江、汉而为鼎立之形。市屋栉比,其繁盛之程度可想而知。所谓八省之会,现在、将来之大市场,想必即出于此地。山之尽头处则为月湖,残荷仅存数茎,水亦干涸,舟划行于泥泞间。湖中有伯牙台。伯牙鼓琴,钟子期赏之,未审果为是处与否,然其境清幽,但觉聆听峨峨洋洋之音,自当为相应契合之所在。小憩之室中,悬古琴折本数幅,令人兴古雅相宜之观感。出琴台,棹舟月湖而行,但见横于湖面之堤岸,苫草小屋,连绵一片,当可想见贫民之众矣。见里门题写有“郎官里”字样,遂想起李太白泛舟郎官湖之故事,然郎官湖实位于汉阳府南,且明代正德年间即已填淤,至与沟渠无异。弃舟登岸,前行数十步,复由五圣庙南岸雇舟下汉水,过林立之樯桅间,返汉口。

    汪容甫为毕沅代作之《汉上琴台之铭》,亦能记伯牙台之胜概,至淋漓尽致,无所遗憾者。其文如下:

    汉上琴台之铭 并序

    自汉阳北出二里,有丘焉。其广十亩。东对大别山,左界汉水;石堤亘其前,月湖周其外;方志以为伯牙鼓琴,钟期听之,盖在此云。居人筑馆其上,名之曰琴台。通津直道,来止近郊;层轩累榭,迥出尘表。土多平旷,林木翳然;水至清浅,鱼藻交映。可以栖迟,可以眺望,可以泳游。无寻幽陟远之劳,靡登高临深之惧,懿彼一丘,实具二美。桃花绿水,秋月春风,都人冶游,曾无旷日。夫以夔襄之技,温雪之交,一挥五弦,爰擅千古。深山穷谷之中,广厦细毡之上,灵踪所寄,爰事刻舟?胜地写心,谅符元赏。余少好雅琴,粗谙操缦,自奉简书,久忘在御。弭节夏口,假馆汉皋,岘首同感桑下是恋。于以濯足沧浪,息阴乔木,听渔父之鼓枻思游女之解佩,亦足高榭尘缘,希风往哲,何必抚弦动曲,乃移我情?铭曰:

    宛彼崇丘。于汉之阴。二子来游。爰迄于今。广川人静。孤馆天沉。微风永夜。虚籁生林。泠泠水际。时泛遗音。三叹应节。如彼赏心。朱弦已绝。空桑谁抚。海忆乘舟。岩思避雨。邈矣高台。岿然旧楚。譬操南音。尚怀吾土。白雪罢歌。湘灵停鼓。流水高山。相望终古。

    从开首至“曾无旷日”,至今仍是实景,无甚文饰,而冶游之客亦至今不绝。在我游观之日,即亲睹倩装炫服之士女,聚集于此,嬉戏于此。又,“夔襄之技,温雪之交”数句,乃以之道出伯牙果于此鼓琴与否,似不必多加拘泥之理。至铭词“朱弦已绝,空桑谁抚”数句,当是谓能于无声中听取遗音者之意。我爱汪容甫文藻,能为无何有(7)之胜迹益增其价,此所以不惮其烦,征引于此者矣。

    十四日,风颇劲。此日有约,往武昌访原田了哲氏。宗方氏等亦以应两湖书院山长梁氏之邀,遂赁舟同行。水急浪高,非小舟所能渡航,乃先坐小舟至龙王庙前,再移搭官渡船。官渡船张帆而行,形制亦颇大,然其甫出江心,即为风浪所播弄,犹如枯叶舞于空中,乘客皆紧握船中诸部,才得免颠跌。船行如箭,顷刻间即已抵达对岸。上得岸来,回头顾望,但见恶浪汹涌,黄浊之流,激喷白雪,平日江上行船往来如梭,今日则几乎只影不见。纵然官渡帆船,亦昂低于浪涛间,险不堪言。由此明了,古人之慨叹“天所以限南北”(8)者,实亦良有以也。由武胜门入武昌城,访原田氏花园山之寓,得饷午餐。辞别后,至崇文书局,购书数部。翻逾胭脂山、凤凰山,复至农务学堂访汪凤瀛氏,未值,在此与宗方氏会合。归舟觅得官渡,风浪更猛,舟几为之倾覆者三数次。船夫巧妙利用逆风,未多费时,即已抵达龙王庙前。

    是夜,搭乘大阪商船会社之大井丸,自汉口出发,前往南京。月明如昼,而风涛犹未已,船摇晃不止,若行驶于大洋中。此行本欲溯行至宜昌,但终因宜昌至汉口、汉口至上海及上海至长崎,航班接续太过局促,无奈之下,遂作罢议。此地名物张之洞,其事业及其人品,亦应有所论列才是,此当另行叙及。

    附记:

    有关张之洞之事,可参照《其十二最后之笔谈时务金石归途惊闻》。

    * * *

    (1)又名大鳖山,即龟山。前枕长江,北带汉水。

    (2)宗方小太郎(1864——1924),甲午战争期间,充任日军翻译,后在上海设东方通信社,并参与创建同文书院。

    (3)在龟山东端禹功矶上,始建于明代。

    (4)庾亮(289——340),字元规,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北)人。东晋外戚、名士。姿容俊美,善谈玄理,又遵守礼法,为人严肃庄重。晋元帝司马睿为镇东大将军时,被召任西曹掾,颇受器重。其妹庾文君为世子(司马绍)妃。后与王导等辅政,但政事实际都由庾亮决断。执政后一反王导之宽和,因而大失人心。后又执意征苏峻入京,造成苏峻之乱,遂逃奔温峤,共推陶侃为盟主,平定动乱。陶侃殁后,代其为征西将军,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都督七州诸军事。咸康五年(339年),部署诸将,意图北伐,遭朝臣反对。不久邾城失陷,北伐部署失败,忧闷成疾以殁。

    (5)崔颢(?——754),唐代诗人。唐玄宗开元年间进士,开元后期出使河东军幕,天宝时历任太仆寺卿、司勋员外郎等职。年少为诗,名陷轻薄,后从军边塞,诗风大变。七律《黄鹤楼》最为有名,李白读后大为佩服,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感叹。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亦云:“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6)日本观光地名,均位于神户西南海岸,与淡路岛隔明石海峡相望,自古即以白沙青松、风光明媚而著称。

    (7)无何有,典出《庄子·逍遥游》,意为空无所有。

    (8)魏文帝曹丕语,见《资治通鉴》卷七十。

    其十一 赤壁 金陵之游 镇江

    过黄州,预计当为夜半。赤壁今为鸡窠湖与湖外之洲所隔,距江面已有数华里之遥,事见《长江图说》。然终因苏东坡赤壁之游,陡发思古之幽情,遂走上甲板。但见月色清莹,霜气满天,北岸之黄州,树色朦胧,灯火点缀其间;南岸之武昌西山,水霭中亦能隐约辨认。赤壁早已留在上游,连其方位都已无从得知。是夜,为华历十月十二日,比之坡公当年第二次游赤壁,略早四日。

    《读史方舆纪要》曰:江汉之间,称赤壁者,凡五处————汉阳、汉川、黄州、嘉鱼、江夏云。江夏、汉川之赤壁,皆与周郎、苏子无关,姑且不算。周郎败曹孟德处,异说颇为纷繁,孰是孰非,殊难论定。《读史方舆纪要》乃此类著述中最有影响者,其援引《图经》,以为周郎之赤壁即在嘉鱼县西七十里处。《大清一统志》虽亦持嘉鱼县说,然以为在其西南,此乃沿袭《元和志》之误,当在县之东北,与江夏县接界处。按,《水经注》:“江水左迳百人山南,右迳赤壁山北。昔周瑜与黄盖诈魏武大军处也。”即以嘉鱼县之东北为正确。于此二者,以《一统志》所记为近于真实矣。然《长江图说》又别出一说,以从前认定有误之东坡游赤壁,即为周郎之赤壁,断言东坡不误,反以《水经注》为有误。今裁断此案,亦非朝夕之谈即可解决者,故在此不遑顾及。

    十五日,晨起,复至武穴镇。天虽放晴,然北风强劲,几欲裂人皮肤,甲板不可久居。过九江。过湖口。庐山山容,比之前日,更觉其奇伟,惜无缘谛观。昨日武昌之游,因渡船中甚寒,以致船过小孤、马当时,便稍觉身体失和,服随身所携之药,暂回舱室躺下。晚五时,过安庆府时,一觉醒来,由船窗放眼望去,但见大塔屹立江岸,城墙内外,市屋充填,其后方,冈峦相属,映于夕晖,呈紫色。是夜,虽月色明朗,然无意起身出舱赏月,空自拥被而卧。

    翌日,十六日清早,过芜湖。四合山,东、西梁山,俨然相识之故旧,前来相迎相送,比之前日,更增人几分眷恋。由此下行,即太平府,此番船由泰兴洲之东航道航行,经过采石矶前,然事不凑巧,我在舱内读书,及出甲板观览时,已遥遥落在船舻后方,惟有推测峭壁扼江处,莫非即是其所在耶?于是,也便有幸省去燃犀角以烛照水中怪物之麻烦矣。继续下行,但见烈山洲耸立于江中。相传晋时桓冲率军自建康出发时,谢安将之送至溧洲,即此烈山洲也。随船渐近金陵,但觉山川渐渐变得雄壮。小三山、犊儿矶、三山,诸名胜渐次前来,映入眸中。北岸之乌江镇、项王庙,距岸稍远。此段大江,宽约一海里至二海里不等,故难以指点眺望。乍见南岸,连峰与城墙参差隐现,钟山巍峨,镇守其后。无须探询,即知其为金陵矣。即下船,由下关登岸。农商务省之留学生平冈、杉朝二氏,骑驴前来迎接,不胜欣喜。

    由下关入仪凤门。脚下行走之马路,乃甲午乙未之役,张之洞替刘坤一留守金陵之际所修筑,约有我二日里。一路行去,抵邻近总督衙门之科巷东本愿寺学堂,暂投宿于此。该马路平坦如砥,细柳夹道,树间距仅二三尺,枝杈皆由离地面三尺处之树干生出。岁时已属孟冬,枝叶不免萧疏。若在初春,卉木萌生之际,嫩绿如烟,行人骑乘马上,想必何其得意奢侈乃尔。巡路夫日日修理扫除不怠,但凭此点,似与上海等不相上下。比之我帝都,似也胜过一筹。南京失京城之实,已四百余年,加之近岁经发贼之大乱,城内荒芜不堪,马路两侧,人家稀疏不相连续,田畴竹树,犬牙交错,俨然行走于村落间。至本愿寺,一路上,惟见鼓楼壮伟,当街高耸,觉其尚不失为往时京城残留之遗痕。其附近,寂然而立之北极阁下,则有西欧传教士住宅,尤为醒目。据闻,城内之为街市状者,仅占全城面积四分之一,合城内城外民屋,亦不过充填城内三分之一而已。如此,方圆九十六华里,规模甚至超逾北京之大都城,现今人口则不逾十五六万,其荒凉,自不难想见矣。

    本愿寺学堂有邦人教师三人。学生十五六人,皆热心向学。农商务省二留学生,三井物产会社二留学生,亦一并寄宿于此。侨居南京之全体邦人,皆聚居于此一堂中。待我遽赋归去来辞,恰值东亚同文会之佐佐木四方志氏携其夫人赴南京,竟成一你来我往之巧合,由此可知,今寄居此堂之人数,比例已有所变化矣。

    是日午后,农商务、三井之留学生陪我观览南京最繁盛之街市三山街,距科巷约有半日里之遥。逛一二家古董店后,即归学堂。翌日,十七日晨,由杉山、平冈二君做向导,谒明孝陵。行经路线为:渡照心桥,由西华门径走内城,内城乃明故宫之所在,今则为驻防八旗居所,发贼乱后,极其荒废,颓垣不修,御沟空流。入西安门,右边为午门,大半堵塞,里边仅存五龙桥。故宫旧址上惟有一座方孝孺祠庙,由左宗棠移建于此。入祠内,拜孝孺、铁铉等靖难之役忠义诸木主,观孝孺之血石。出祠庙。出东安门。故宫旧址之北,内城外城之间,可望见覆舟山。由朝阳门出至城外,但见钟山巍峨,迎面而立。山麓原高草枯,古坟散落于陵谷间。无一树遮挡视线,孝陵之残阁、丹壁,遥遥可辨。傍城墙北行,由燕雀湖畔,驱驴径行于原野间,胯下骑驴未加鞭策,便自行驰骋起来,似欣喜于野色之旷豁。此处有吴国孙权陵墓,虽见载与地志,但却不见有可以辨认之坟垄。金陵之城墙,高五丈至七丈不等,无有若北京之扶壁,仿佛工匠用抹子粉抹而成,砖墙长满苔藓,呈黝黑色,与燕雀湖相接之一带,湖光相映,愈加秀丽。孝陵已不见其门枢,享殿亦仅存基址,所可想见者,乃其规模之大于永乐陵也。陵前明楼与永乐陵同,有甬道,其下层之高,殆倍于永乐陵,其宽,当三倍之。上层之屋宇已颓圮,徒剩四壁,坠瓦狼藉。陵前之乾隆御制石碑亦已大半残缺。乱后光景,备极凄惨。归途由正路,与十三陵同制之石人石兽,并列于半日里间。其大超逾十三陵,然其制似较粗糙。其前有一碑亭,亭中安置明太祖功德碑。此处钟山连峰,延伸向东,山下一带高原,间有兵营;山南平畴千里,树色水光,城郭村落,时断时续;方山、牛头山、青螺山,遥遥然,浮现于平野之尽头:真不愧“六朝帝王州”,不免令人兴发苍茫万古之思绪。登朝阳门城楼,更纵览形胜。归抵学堂,已时过亭午。午后一柳氏作陪,由三山街过镇淮桥,即架设于秦淮河上者,出聚宝门,即城之南门,其城墙上之层楼,虽似不及北京正阳门之严整,然城墙规模之闳壮则远过之。出门,即长干桥,由桥向南,所通达之大街,称长干里。报恩寺琉璃塔,其壮丽堪称江南无匹,然今已不存。至长干里尽头,即进入山路。雨花台乃古昔法光说法、天花乱坠之旧址,然仅剩其名,近时则已成曾国筌守垒四十余日,以筹谋金陵之所在矣。山顶存有兵营。牛首山、方山等金陵以南诸山,由此可以望见。金陵之内外城,烟树参差,即便孝陵明楼之遗构,亦清晰可指。雨花台下之江南制造局,虽不及汉阳之壮观,然厂屋栉比,隐现于煤烟间。兵营一侧,则有方正学之墓。

    由此下雨花台,横穿长干里,至刘园。不知此刘所指何人。穿园而过,亭榭泉石,颇有情趣。园后门立一石,上勒“刘公墩”三字,记为明朝青田刘伯温遗宅。经五百年岁月,余泽至今未绝,得与南京城共存者,诚可谓值得庆幸矣。傍城濠西行,虽不失为江南佳丽地,然都城劫后寂寥,逾三十年犹未恢复,加以孟冬景色,备极萧索,与寻访北京西郊之天宁白云寺观时情形相似,故不无“却望并州”之感。渡城西南角之赛虹桥,一路迤北,至西水关。秦淮河与城濠汇合,风平浪静,舟船往来,犹存往时繁华之遗痕。稍前行,折而向西,至莫愁湖。

    莫愁湖南岸为华严庵。胜棋楼与之相联而建。此楼乃金陵夺还后,曾文正公热心于保存胜地,恢复莫愁湖旧时风景时所建。楼内存有文正公遗像。庵里则有石刻之卢莫愁像。“英雄儿女两千秋”,虽是句熟套话,然至此依然活色生香,遂使行客油然而动诗思矣。楼上可揽取湖之全景。湖方圆不过数町,当小于吾邦上野之不忍池。环湖植以柳树,眼下摧残之色,正不堪北风,令人徒增哀怜而已。想春光骀荡时节,满目嫩绿如烟之美景,心中思慕不已。此处城墙稍见曲折,越过城墙,清凉寺、翠微亭等可由丘陵落木间一一辨认。一柳氏为我指点,并告诉我,古时之石头城,即在这一带。

    离开莫愁湖,走石城桥过秦淮,由汉西门进入城中。傍城墙内侧前行,至清凉寺。寺颇荒颓。径上翠微亭。亭四周虽为风景名胜,然已作兵营,兵士则半以农桑为活计。入营门,竟无哨兵把守盘问。亭中藁秸满积,已无可供憩息之余地。城西野色江流,伸手即可摘撷。太白诗云“三山半落青天外”,惟眼前此景,望之与往昔无甚变化。白鹭洲何在?凤凰台遗址今且无存,更遑论吴宫之花草及晋代之衣冠矣。此处乃南唐李后主避暑地,故山阜虽浅,今犹树木苍古,幽径曲折,不失为令人向往之居所。登孙权斜月楼之遗构,再次饱览形胜。下楼,就归途。一路甚荒芜,浑然不觉是在城中。古坟垄亩,相杂于陵谷间,穿行而过。见袁简斋小仓山房遗址,已沦为民居。归至学堂,已是暝色渐合之时。

    翌日,十八日,由三井进修生内田、高木二氏及农商务省留学生平冈、杉山二氏陪伴,先登鸡笼山。闻此处有胭脂井故址,乃陈后主之张、孔二嫔投井自尽处,然探寻未果。山上有鸡鸣寺。视线越过城墙,即可望见玄武湖。湖远大于莫愁,中有莲萼洲、新洲等三四洲,败荷残柳,参差高低,亭榭掩映,令人不胜思念六朝之往昔。出鸡鸣寺,登北极阁。阁乃明代钦天台故址所存遗构之一,康熙帝御书“旷观”二字之石碑,断裂于发贼之乱,平乱后修整复合,立于阁内。此处乃南朝时台城所在地,凭据爽垲,可骋目眺望城中。“旷观”二字,诚可谓名实相符。建阁之丘陵下,照例是外国传教士之屋宅,西洋风味之小楼阁,鲜明如画,十分醒目。由传教士屋宅前至钟楼。楼为明代遗制,其建筑之宏大壮观,当胜过北京之钟楼,至清朝,在其楼上建一大碑,以记述康熙帝南巡之盛典。帝驻跸金陵仅两日耳,所谓民物盛否,比之北方云云,虽太过流于形式,然清代号称国运极盛之康熙朝,犹不免粉饰太平,于此亦可略窥其一斑矣。

    由钟楼循原路归,更折而向东,过总督府门前,抵毗卢寺。现为南京第一大寺。佛殿楼阁,以回廊接续,重楼叠宇,记不胜记。住持海峰和尚,眉睫间虽有俗气,然款接我等一行甚殷勤,未及请求,即主动出示一尊万体佛及龙藏等,至庖厨诸隅,亦周到带领参观。

    归学堂,午餐。午后复由一柳氏做向导,游观傍近秦淮河之文庙。所谓桃叶渡,即此河一曲折处之地名。今虽仍系画舫,然岸上青楼,总觉寂寥,不似苏州、上海之繁华。文庙近旁,有若苏州之玄妙观,杂耍小屋众多,热闹之极,与吾邦之浅草公园差相仿佛。归途浏览书肆、墨帖店等。于金陵刻经处拜访名声高远之杨仁山氏,寒暄一二语后,即已谈及佛教,交谈正入佳境之际,有其他客人来访,遂于此处购书数种,告辞离去。日头犹高,归学堂。

    十九日,欲观燕子矶之胜,仍由农商务、三井之四君导路前往。由北极阁下北折,傍城墙前行良久,一路崎岖,马行最为艰难。由得胜门出,径行幕府山下,过二三村落,出观音门。观音门位于南京外廓最北端,据爽垲而设门,门外径直一条峻峭坡道,突如其来般濒临大江支流,眼界为之遽然大开。有一小市,即观音港口,喧闹殊甚。临江一小丘,即所谓燕子矶。康熙帝在此勒石建碑,御书地名之三字。矶与大江主流之间,隔着一道七里洲,虽壮观之势稍嫌不足,然若从陆上观之,出观音门,忽于平衍景致相接处,即可登临远眺;若就水上观之,则岩山十二洞之奇胜至此而尽,而压尾之危矶,则一直延伸至江上,此其所以为名胜之所在。王阮亭(1)有诗云:

    岷涛万里望中收,振策危矶最上头;

    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

    永嘉南渡人皆尽,建业西风水自流;

    洒酒重悲天堑险,浴凫飞鹭满汀洲。

    颇得其实景。然《金陵志》所谓“翻江石劈,势欲飞动”云云,当是由江中眺望燕子矶时所见之景,人在矶上反难领略,是为恨事耳。

    下矶,沿江流而上。频频顾视燕子矶半面之岩石磊砢,渐行渐远。左边为岩山十二洞一带之山峦,右边为江之支流。芦荻丛生,花飞搅天,漫漫如雪,点鞍扑袖,煞是有趣。只是路多泥泞,往往岩、水相迫,只得取道危径而进。岩山十二洞为石灰质山,因多年风雨腐蚀,形成自然洞窟,虽颇险怪,却少苍润之趣。第三洞最大,嵌于祠庙与山岩之间,甚奇。下马试访。洞中有庙,想必会有道士守持,然未见有道士模样之人。守庙之老叟,状貌俨若乞丐。由此缘梯上岩罅,曲折数十级,忽暗忽明,登上嵌于岩间之庙,又缘梯抵最高处之庙。其迫仄与危险,均臻极致,此地亦由以成一方灵验地矣。其余诸洞,往往隐现于祠庙竹树间,点缀景致。至下关,凡二日里余,一路尽情饱览。

    至下关,日已阑珊。入一食店,命其煮面,味臭,难以下箸,不得已,忍饥继续上路,驱马疾驰,归抵本愿寺学堂时,天色已晚。因得知加藤高明氏翌日清晨抵达此地,一柳氏等夤夜赶往下关前去迎候。是夜,我亦以一夜闲话作为惜别。翌日,即廿日午前,辞别金陵。乘马车至下关,在此与一柳氏等道别。等候天龙川丸轮,搭乘,前往上海。

    金陵下游,南岸群山,远近沓叠,扼江诸山,处处设置炮堤。见有今方施工之工地,想来是与法国就租界谈判之结果吧。南京亦有为坚固警戒而操练不绝之迹象。船近镇江已是午后四时光景。北岸瓜州镇,望之帆樯如林。稍进,金山寺浮图之四檐角,平稳舒展,殊为罕见,形制虽与吾邦之塔无甚区别,然层叠伽蓝耸立于丛树间,浮于江水之上,望之俨若海中蓬莱,实乃登峰造极之奇观也。停泊镇江一时许。北固山与金山东西相对,成守护镇江之势。山上楼阁,当即所谓多景楼(2)者,缠绕突兀之山,遂成一种景致。京岘山在稍远处,依山蜿蜒之城墙彼处可见其巅。镇江以东,险隘相接,约一日里处,焦山兀立江中,绝顶筑有一塔,与南岸之象山隔水相对,为扼守大江咽喉之地。其绝胜处,亦即绝险处。由此将大江分为二大支。船由其南支下行。南岸连山,渐为暮烟所裹。船过蒋山、圌山诸古时攻守关隘旧址时,星光稀疏,连山影都已无从确切辨认。山麓之炮台,借助火光仅能依稀辨认。

    夜中过江阴县,此亦借火影所觉察者。翌日,廿一日晨,船已在崇明岛附近。渺然茫然,与江海难以分辨。未几,由吴淞炮台下绕行而过。时逾正午,抵上海。

    * * *

    (1)王士祯(1634——1711),原名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进士,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官至刑部尚书,颇有政声。清初杰出诗人、文学家,继钱谦益之后主盟诗坛,与朱彝尊并称“南朱北王”。诗论创“神韵”说,于后世影响深远。诗擅长各体,尤工七绝。好为笔记,著有《池北偶谈》、《古夫于亭杂录》、《香祖笔记》等。

    (2)位于镇江东北北固山后峰甘露寺内,宋郡守陈天麟在唐临江亭旧址所建,楼名取自唐李德裕“多景悬窗牖”句。宋米芾称之为“天下江山第一楼”。

    其十二 最后之笔谈 时务 金石 归途惊闻

    汉口归来,滞留上海仅四日。其间,与罗叔韫振玉讨论金石,与张菊生元济、刘氏学询谈论时务,乃成此行最后之佳兴。张氏乃戊戌政变以前,与康南海等同为湘抚陈宝箴等所保荐之五人才之一。时年三十三岁,浙江秀水县(即嘉兴府治)人氏,白皙美好之大丈夫也。在北京时,尝创办通艺学堂,引导后进。颇通英文,盖亦江浙间之才俊矣。与其所谈如下:

    张 先生此行,由苏杭至武昌,共勾留几旬?途中起居,安好否?

    我 弟苏杭之游,勾留二礼拜。武昌、金陵之游,勾留二旬。观南中民物蕃盛,与京畿夐然不侔,窃以为将来甚有希望。如此江山,乃使他人放言为彼之势力范围,我以为乃贵国士大夫之耻,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张 国事至此,夫复何言?!先生曾上北方之长安乎?

    何匆匆言归,而不作北地之游耶?

    我 若为秦、蜀之游,当须半岁。今时迫近岁杪,归心方急,只得将之留待他日矣。意想关中民物,已不复昔日之盛,其地力、人才,亦无能如江南者。近日如康南海,乃倡一度迁都关中之说,甚为弟所不解,不知高见如何?

    张 关中王气已尽,迁都之议,中朝士夫,亦有言之者则不过为暂避外人锋锐之计耳。康南海近时亦作斯言,且不说此事之无法实行,即欲行之,京都百万旗民安土重迁,亦必出而阻挠,而将来宗社之重地,必终至落入俄人之手矣。

    我 忸古难移,乃贵邦在朝之大弊。迁都之议,暂且不论。以弟之见,以东南十省之力,养其余诸省及塞外荒远之地,贵国财政之捉襟见肘,意想此亦为一大原因也。若以东南之殷富,为自卫之计,财足兵精,数年可成。此形势之谈。若夫人才养成之说,固然有较此更为急迫者在焉。

    张 南方各省,为自卫之计,此自大有可为。然如今人才,孰能成此大业?其有权者,非特不敢为,且不敢知。知之而敢为者,又一无凭借。草泽奸雄,虽无处蔑有,然皆犷悍无识之流,又安能支撑此东南半壁?且南方民物富庶,财力似尚有余,而民智遏塞,与北方无异以此自卫,恐亦难也。先生游苏杭、溯长江而达武昌,内地民风,亦略见一二,岂能足以自立哉?悲夫!

    我 贵邦地广民庶,弟窃观其士人,亦自有大国规度,惟忸古之弊,遽难改易耳。泰西新政,即今日行之,恐未享其利,而其弊亦已随之而至矣。陶铸士风,致清廉勤敏能如泰西人者,此绝非朝夕之谈所可解决之事。闻先生方从事于培育精英,人才养成当以学校为先,士风陶铸,尤当以生员在校舍之日力行之。南洋公学生员规制,未知能得闻其一斑否?

    张 高论极佩。弊国前四十余年,即已有变法之说,所效法于西人者,其事亦复不少,然成效茫然。且今之所谓洋务人才,亦仅知其皮毛而不能得其神髓,则不揣其本而仅得其末矣,此所以不能以人才培养为先也。我从事于南洋公学,专理译书事务,至生徒、学术,别有何梅生君嗣焜为之督导。学期大约八年。普通政治学略备,现仅有二年程度,规模尚未确定。我当取其章程一份寄呈,可请先生指教。

    我 洋务人才多轻佻儇薄,敝邦十年前亦复如是。专敏于语言,读书而不能会绎其意。意想数年之后,贵邦亦将有潜思发明之人出。如严又陵《天演论》,盖为其先声矣。贵邦人士,义理精透,未知能多得喜读此类书籍者否?

    张 《天演论》一书,自是弊国数十年译书中最善之书,喜读者亦不乏其人。然号为求新者流,亦有以为荒诞者,则由于智识未启使然也。先生在武汉时,曾见何人?

    我 两度前往农务局拜访汪君凤瀛,均未遇,其余则无所见。若张尚书,久欲一谒,然闻其礼数繁重,遂未求见也。弟在武昌,窃察张尚书之事业,其事固伟,然皆“其人亡则其政息”之类,无一能使后人继而成之者。此虽限于其时势,而张尚书之为人,或许亦过于好大喜功,虽为创业之才,终非守成之器也。

    张 其人好名,而又不受善言,宜其事业无所成就矣。先生言人亡政息,当为不刊之论。亦曾读其《劝学篇》乎?

    我 《劝学篇》文字老成,然其议论,则于泰西事情,有一知半解、贻笑于识者处。何君启《书后》虽攻之过于刻薄,然其切当处,则有张尚书难以置辩者矣。且何君泰西学术深邃精博,盖非张尚书之流所可比拟也。闻何君尚有《康说书后》、《新政安行》等著述,未知已印行否?

    张 《康说书后》等书,前也闻有此名,然上海无能觅购,当求之香港。坊间有《翼教丛编》,未知先生曾见之否?康南海,先生以为其人如何?

    我 康南海曾于东京见之。其人才力有余而识量不足,少有沉着持重之态,志欲共济一世,而必以学义异同,喜自我标榜及与人辩驳,故而其事易鲁莽灭裂。大凡成就事功之人,必以在学义上执持偏见为大忌,此其自限势力,最不相宜之做法也。鄙见如此。(张曰:甚佩此论。)

    《翼教丛编》,大抵以学义辩驳为主。守旧之人,不知南海之志者,亦自然一至于此,即或知其志者,亦以此为便而攻讦伊耳。

    张 康之为人,欲以所学范围众人,转而授人以瑕隙,致生意外之衅,此正先生所言。且彼去年八月初六后,犹复偷生于人世,殊不可解。不知彼之事业,至彼时已尽,自此以后,皆为蛇足而已。梁启超近日在贵国,设立《清议报》,哓哓自辩,其事关系至大,断非局中人所能置议者,且不知以何断其是非,徒使外人见其意躁识疏,此亦当为新党所愧憾者也。

    我 梁亦见过一面。梁在上海时,所论著有恃才自炫之风。东渡后,颇自抑损。然在敝邦,习见其人士近日躁急之风,仿而效之,且其太过自我辩疏,其攻讦西太后,动辄语涉猥琐。(张此处附言:此非士大夫所宜言者。)适见其为人之低鄙,故为弟所不取。敝邦维新,已逾三十年,士人亦渐惯久安,弊病百出,故游敝邦者,若非择其人而交往之,则将独受其弊而不得分享其利也。

    张 尊论佩服之极。有一名王照者,不知先生曾见之否?

    我 曾得一见。盖木讷倔强之人,才气甚短而禀性率直,非能担当大事之人。此等人同陷祸难,实康南海等招摇太甚所致。

    张 王君现寓何处?闻已与梁氏析居。

    我 前两月,寓日本报馆员桂湖村处,未审近状如何。王君望乡之心甚切,与东渡诸友多有违隙,殆欲发狂云。其情至可愍也。

    张 其人夙昔即有此病。闻此数人,前尝得以托庇于大隈伯(1),未知今复如何?

    我 大隈伯幕僚诸人,至今仍庇之。

    张 畅谈大教,欣佩无已。先生明日即启程,未获畅叙,是为恨事。谨口占一绝,以为先生送行:

    海上相逢一叶槎,愤谈时事泪交加;

    愿君椽笔张公论,半壁东南亦辅车。

    与罗叔韫之交谈,多为披览金石拓本,此一句,彼一句,相互应酬,语多零碎,故难以记述。罗以其所著《面城精舍杂文》甲乙篇、《读碑小笺》、《存拙斋札》及《眼学偶得》数种相赠,我则以《近世文学史论》报之。另赠彼携来之钤延历敕定印右军草书,法隆寺金堂释迦佛及药师佛光焰背铭,二天造像记、药师寺塔檫铭、佛足石赞碑、神护寺钟铭诸拓本,风信状、小野道风国字帖等,罗则报以秦瓦量、汉戴母墓画像、汉周公辅成王画像、北齐张氏白玉像、唐张希古墓志与高延福墓志、南汉马氏买地券、晋永康砖及无年号砖、宋元嘉甄等拓本。盖此等诸本,虽文字非尽精善,然皆藏弆于人家,非市肆间所能购求者云。其评药师寺塔檫铭,谓:此极似六朝人书法,文也极为尔雅。因我语及右军草书,世间有褚遂良临摹本之说,罗谓:登善所摹写,此说殆不诬矣。又评日下部鸣鹤翁之字,谓:无北人毡裘之气,甚佳。评我受人之托携来之多田亲爱翁之字,谓:似钟绍京。罗问我喜好何种字样?我答以近人啧啧皆称六朝,然其佳者,殆可望而不可即,若刻划太过,反失古法;独唐人书法,敝邦尚多真迹可寻,书家亦有传其笔法者,此尚可学也。宋人多不循古法,故多不足为据,而元人往往有佳者。罗谓:元代皆吴兴一派,虞揭诸君文字自佳耳。我问以谁为现今书法名家?罗答曰:现在不甚多,江标、张謇、陶浚宣、高邕、杨守敬、梁鼎芬,皆近人中之彰显者。我问:翁同龢如何?答曰:固是老宿,然书多偃侧,故不为世人所重。我询以京中人频频称说徐郙,然不见其有殊胜处。罗答以此乃馆阁书,故翰林中人称扬之耳。其余所谈尚多,今皆无从记忆矣。

    附记一笔:右军草书拓本,在天津时亦曾赠严又陵,严谓似米南宫摹本。其后文芸阁亦以其笔锋新颖,作同样判断。盖米氏去古未远,其笔力亦非王著等所能伦比,与我邦延历敕定本相类,以其不失右军之遗意,兼而足证米字出诸褚登善之说,洵为可信也。

    闻据称携密旨出使吾邦之刘学询,由北京归来,正在上海,遂偕东亚同文会之井上雅二氏访之。刘之家产,据中国人言,约为七百万两,并称其资产悉数存入外国银行,一文不投中国事业。其邸宅位于有大马路出入之郊外闲静之地,西洋式高厦,正在修缮。所谈者,我等因未留稿,已大多归于遗忘。其使命趣旨,乃希望经济上达成日清两国之联合,此事系经西太后允准所发起者,故虽劾奏者前后群起而攻之,所幸两宫明察,得以免受其祸云。又谓驻日李星使为其周旋于日本外务省,待其归后,即向朝廷参奏弹劾,是其碍难理解者。彼谓其首要目的为开设日清银行,并进而涉及矿山、铁路诸事业。其使命之终告失败,自不待言,只须看其希望之事业一无结果,便可明白固无成效矣。我因略有疑问,遂询之以中国通商银行究系何种性质,岂盛宣怀氏之私有物乎?刘谓:此本如其名,乃为中国通商所设,创立之际,我等也曾专心尽力,被委以督办之职,然其后终被算作盛氏银行,与当初目的大相径庭,故我已辞去其职,今已与之无有关系矣。言语中,颇带不满于盛氏之意。想来当可推知,彼此次之使命,亦有针对盛氏,在吾邦预作布置之意。我又询及庆王与荣中堂不相善之传闻,未知虚实如何?彼答曰:庆王就此次使命等虽亦颇尽力,并瞻望于文明之输入,然其势孤立,行动难以如愿实施。如此,则刘氏虽未明言庆王与荣禄不善,然其事实必当有之。可知荣禄引盛宣怀、袁世凯等参与其议之风闻,并非全为讹传。刘极推赏李鸿章为人,谓张之洞顾虑名声,优柔寡断,李则无有此弊。并谓外间传闻李力主与俄结交之议,纯系讹传,东洋百年大计,方是李所深忧者,似暗中辩疏李并无敌视日本之意。此时正值刘受命派往张之洞处委用之际,故我又询以果赴武昌乎?答曰:当于来月前往。然其后终未赴武昌,并乘李鸿章被任命署理两广总督之际,随行前往广东。其中缘由,则与在此所谈者若合符节。与刘氏之笔谈,前后约为一个半小时,虽多有含糊其辞、未及明言处,然据其语气,清廷内外之情况,有关其所负使命之廷议及刘之意愿,得以粗寻径路,于我极为有利。刘相貌锐敏严谨,无丝毫骄矜之处,稍显卑微,则可谓与其出身地位相对应。惟其使命不见成效,亦未另获惩罚,所谓密旨中确不存在攻守同盟之重大嫌疑,又其失败,乃同行之庆宽、姚文藻等互起冲突所致,因之亦未见有甚大过失之故也。然而,刘氏意欲凭借日本之信任,在财界长袖善舞之夙愿终归水泡,徒为因缘关节,空费数十万金,亦诚为遗憾之事。与汪穰乡康年亦会面两三次,竟无暇谈论时务,至为遗憾。

    二十五日,搭乘邮船会社西京丸,就归路。二十六日,竟日北风极劲,我之船舱在甲板之上,正对北风,激浪屡屡扑窗,船上侍者过此,皆穿长靴往来。我不堪船况,遂打卧床上,以读书勉忘其苦。二十七日清早,船抵长崎。二十八日抵门司,于此购得《大阪朝日新闻》,上载老友长泽别天(2)二十二日逝世,及吉村瞻南吊唁文。别天今春患罹肺病,其后未见好转,此行出发前,往《东京朝日新闻》访之时,曾以稍显欣快之色谓我:此一二日当去松岛、中尊寺一游,不得为君送行矣。我犹担忧其体候,从神户写信,反复劝慰其勿为俗冗挂心,当以专事保摄为宜,然心下依然不踏实。在上海,亦与田冈、藤田与小田切领事等言及,既已有过从台湾归去为吕泣送丧之不祥前例,总觉得放心不下。又孰料,就在与小田切领事交谈之时,别天竟已不在此世矣。别天在冈山时,尝为我所著《诸葛武侯》一书作序云:

    四月某日,友人内藤湖南将入台湾,并因而游历中国。其从东京出发,来浪华,余急行东上,相逢于城外客舍,举大杯麦酒,痛饮快谈,目旷一世者二昼夜。月之十五日,湖南去往云烟缥缈之际。余西归再隐于朝日河畔之临江楼。二人于楠公祠前分手时,湖南嘱余曰:《诸葛武侯》即将上梓,《文学史论》已由吕泣为之序,《武侯》则子必不可不序之。(中略)

    湖南今在南方蛮荒之土,主持《台湾日报》,而或横渡黄河,或入边塞苦寒之地,或登昆仑,或洒泪定军山下,或听歌扬子江头,盖当为时已不远矣。若夫归来,激以远游感愤之情,着笔于东方大陆之事,岂非必当写出留传千秋之大作之日乎?

    其后,我自台湾归,在京岁余,始作此次之远游。虽足迹所及,不过六七省之一隅,不足以副吕泣、别天之所期望。夜半画灰,欲与知交纵谈形势者,亦岂为少也欤?不能起吕泣于九泉,而犹念别天,今又于途中闻其死讯,情何以堪!心忽忽不乐,飨食无味,虽执卷而无心展读。濑户内海一路风光,妩媚非不如旧日,然对之惟徒增寂寞之感。二十九日,船抵神户。未宿,径发,归京即奔别天之丧。面对其老萱堂,新寡妻,及嬉戏笑闹、不解忧为何物之幼儿,不禁垂下双泪。《禹域鸿爪记》至此搁笔。

    * * *

    (1)即大隈重信。大隈重信于幕府末期为激进尊王攘夷派之自由党。1898年曾与板垣退助联袂组阁,史称隈板内阁。1914年再度组阁,并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对华提出“二十一条”要求。

    (2)长泽别天(1868——1899),名说,别号半眼子、别天楼等。明治二十四年与内藤湖南、畑山吕泣等一同加入当时颇具影响力的文学结社政教社,参与过杂志《日本人》及《亚细亚》的编辑工作。著有弥尔顿评传《盲诗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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