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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与诸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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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徐仲仁·毋为习俗、物诱转移志向 弘治十七年(1504)

    北行仓率,不及细话。别后日听捷音,继得乡录,知秋战①未利。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积学,以求大成。寻常一第,固非仆之所望也。家君舍众论而择子,所以择子者,实有在于众论之外,子宜勉之!勿谓隐微可欺而有放心,勿谓聪明可恃而有怠志;养心莫善于义理,为学莫要于精专;毋为习俗所移,毋为物诱所引;求古圣贤而师法之,切莫以斯言为迂阔也。

    昔在张时敏②先生时,令叔在学,聪明盖一时,然而竟无所成者,荡心害之也。去高明而就污下,念虑之间,顾岂不易哉!斯诚往事之鉴,虽吾子③质美而淳,万无是事,然亦不可以不慎也。意欲吾子来此读书,恐未能遂离侍下,且未敢言此,俟后便再议。所不避其切切,为吾子言者,幸加熟念,其亲爱之情,自有不能已也。

    【注释】

    ①秋战:即乡试,又称秋试、秋闱,明代科举中各省选拔举人的考试,因为安排在秋季,故有此称。

    ②张时敏:即张悦(?-1496),字时敏。松江华亭(今上海)人。明天顺四年(1460)进士,累官至兵部尚书,谥庄简,有《定庵集》被收入《四库全书》。成化年间任浙江按察司提学,有伯乐的慧眼,视察余姚县学时,通过文章预测谢迁和王华有状元才。

    ③吾子:明代读书人书信之间对别人的尊称,自己往往谦称“仆”或者“区区”等。

    【译文】

    北来京师时因为时间仓促,没有来得及细说。分别后每天打听你考试的好消息,接着就收到了《弘治十七年浙江乡试录》,由此知道你乡试失利。贤弟年少又才华出众,不要为一次失利而陷入长时间的遗憾,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好好涵养道德和积累学问,以追求大成就。普通寻常的进士及第,这不是我对贤弟的期望。家父不顾众人的议论挑选你做我的妹婿,为什么挑选你,这是有着庸常人看不透的原因的。贤弟还要努力呀!不要以为皇天无形无相可以欺蒙就放纵自己,不要以为自己耳聪目明可以依仗就松懈志气;养身心最好的途径是儒家经义,做学问最好的办法是专心致志和精益求精;不要被庸俗的风气转移了志向,不要被物质的诱惑牵引走了志气;做人做学问,从古代圣贤那里找老师,以古代圣贤为榜样,千万不要把我这些话看作迂腐和不切实际。

    往年张时敏先生在我们浙江做提学道台时,你叔叔在学校做生员,曾经聪明一时,但是终其一生却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原因就是被一颗放荡放纵的心毁了他的一生。远离高明去亲近低俗,也就是一念间的事儿,由此说来照看好这个心念还不容易吗!这往年的历史事实真是一面镜子呀。贤弟虽然禀赋聪明又淳朴,在贤弟身上一定不会重演你叔叔这样的事件,但是也不能不小心谨慎呀。有心让贤弟来这里读书学习,又担心你不能突然之间就远离双亲大人,所以还没敢把这个心意说给你。等以后条件成熟再说吧。我之所以这样毫不避讳地给贤弟说这些,急迫地希望贤弟深思熟虑,实在是因为我们兄弟之间的亲爱之情呀,是情不自禁呀。

    【点评】

    “诚”就是“圣”

    此信写给妹夫徐爱,写于1504年中秋以后。这一年,阳明先生33岁,被聘为山东乡试的主考官。同年,徐爱17岁,参加浙江省乡试,科举失利。三年后的下一届科举,徐爱中举。中举后,拜阳明先生为师。

    此信重点如下:

    一、第一段中提到“大成”,什么是“大成”呢?“修德积学”,才能大成。由此可知,身心学问成就后,也就是成圣成贤后,才可以称“大成”。我们知道,孔子被尊为“大成”。

    二、要学会“慎独”,就是有人监督和没人监督时,都要保持一颗真诚的心。所谓真诚,就是不自欺欺人,尤其是不能欺骗自己。阳明先生说,《大学》的核心是“诚意”,《中庸》的核心是“诚身”,因此做到一个“诚”字,《大学》《中庸》就读通了。他说,“诚”就是“圣”,由此我们知道,圣人的本质就是一个“诚”字。

    三、要禁得住物质的诱惑。尤其是现在,商品生产丰富,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远远超出了我们的实际需要。物质要为需要而服务,不能为没有止境的欲望而服务。

    四、身心修养和做事业都需要专心致志和精益求精。

    五、以古代圣贤为师。古代圣贤虽然不在了,他们的经典还在。这些经典是古圣先贤们身心修养的实验报告,他们能做得到,我们也能做得到。

    六、仅仅聪明是靠不住的。

    【拓展性知识链接】

    聪明与智慧

    家书中提到,徐爱的叔叔年轻的时候,在余姚县学读书,非常聪明,但是最终一辈子却没有做出什么成就。可见,仅仅聪明不足以成就大事。

    俗话说,小聪明大智慧。聪明往往与“小”连在一起,比如夸谁家的小孩子往往用到“聪明”;贬损谁家大人呢,也往往用到“聪明”,只是要加一个“小”字。聪明,从字的结构上看,就是耳聪目明。记忆力好,也叫聪明。可见,看得多,听得多,记得多,就聪明。这意味着,知识渊博,说到哪里都知道,就是聪明。

    聪明与智慧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看看有大智慧的人如何说。

    颜回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出自《庄子·大宗师》,意为:不着意自己的身体,不摆弄自己的聪明,超脱形体的拘执,免于智巧的束缚,和大道融通为一,这就是坐忘。)这里的“大通”就是智慧,前提是“黜聪明”。庄子的意思,聪明不去,智慧还不来。

    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译文:孔子说:“我有知识吗?其实没有知识。)孔子竟然说自己没有知识。没有知识,哪里来的智慧呢?

    看来,看得多,听得多,记得多,不是真智慧。

    什么是智慧呢?

    还从字的结构上分析。智,拆开是“知日”,日,就代表天。智,就是要知道天道,掌握自然规律。再拆一下慧字,心上一丛草和一把扫帚,就是要扫除心上的草木灰尘。

    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按阳明心学的解释为:求学的人,知识的积累一天比一天多;求道的人,不善的行为和念头一天比一天减少,减少再减少,减少到没有了恶行恶念。)

    阳明先生把良知学也说成身心学问,在身心上做学问,就要用减法,把不良习气一天天减少,把不良记忆一天天减少,把不良念头一天天减少,减到孔子和阳明先生说的“无知”状态。这就是阳明先生说的“格物”,就是“为善去恶”。

    具体说,聪明是耳目见闻知识的积累,智慧是心上的德性良知。

    怎么开发智慧呢?释迦牟尼说要“戒、定、慧”,简单说就是,守戒律,把心定下来,智慧就开了。佛家有佛家的戒律,儒家有儒家的规矩。儒家的规矩是,不合乎礼法的,不看、不听、不说、不做。

    《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得,就是得大智慧。怎么“止、定、静、安、虑、得”呢?下面会按照阳明先生的实践经验逐步进行简单的介绍。

    与徐曰仁·应试备考讲究方法 正德二年(1507)

    君子穷达,一听于天,但既业举子,便须入场,亦人事宜尔。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则大惑矣。入场之日,切勿以得失横在胸中,令人气馁志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场中作文,先须大开心目,见得题意大概了了,即放胆下笔;纵昧出处,词气亦条畅。

    今人入场,有志气局促不舒展者,是得失之念为之病也。夫心无二用,一念在得,一念在失,一念在文字,是三用矣,所事宁有成耶?只此便是执事不敬,便是人事有未尽处,虽或幸成,君子有所不贵也。

    将进场十日前,便须练习调养。盖寻常不曾起早得惯,忽然当之,其日必精神恍惚,作文岂有佳思?须每日鸡初鸣即起①,盥栉整衣端坐,抖薮精神,勿使昏惰。日日习之,临期不自觉辛苦矣。今之调养者,多是厚食浓味,剧酣谑浪,或竟日偃卧。如此,是挠气昏神,长傲而召疾也,岂摄养精神之谓哉!务须绝饮食,薄滋味,则气自清;寡思虑,屏嗜欲,则精自明;定心气,少眠睡,则神自澄。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能致力于学问者,兹特以科场一事而言之耳。每日或倦甚思休,少偃即起,勿使昏睡;既晚即睡,勿使久坐。

    进场前两日,即不得翻阅书史,杂乱心目;每日止可看文字一篇以自娱。若心劳气耗,莫如勿看,务在怡神适趣。忽充然滚滚,若有所得,勿便气轻意满,益加含蓄酝酿,若江河之浸,泓衍泛滥,骤然决之,一泻千里矣。每日闲坐时,众方嚣然,我独渊默;中心融融,自有真乐,盖出乎尘垢之外而与造物者游。非吾子概尝闻之,宜未足以与此也。

    【注释】

    ①鸡初鸣即起:明代科举考试,秀才在省里考举子叫乡试,时间在

    秋季八月的初九、十二和十五三天;举子进京有会试和殿试,会试安排在二月的初九、十二和十五,殿试安排在三月十五。乡试和会试的三场考试,每场要考一天,寅时(3点-5点)进场,黄昏时没有答完的话,再给三支蜡烛。如果寅时进场,那么进场前的洗漱准备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起床就不能晚于丑时(1点-3点)。鸡叫第一遍就在丑时。

    【译文】

    德才兼备的人,对于境遇的困顿和显达,这些要听凭命运的安排。但是既然决定走科举这条路子,就一定要进考场,这是做人的责任。如果认为既然进了考场就一定要考出个非常好的成绩,这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是被功名迷了心窍。进考场后,心中千万不要患得患失,患得患失的心思消耗人的精神,让人不能全神贯注,不仅无益于考试,而且耽误考试。考场中写文章,首先要睁大眼睛、放开思路,明白了题材的大概意旨后,就可以大胆下笔了。这样的话,即便不十分清楚题材的出处,写出来的文章也会条理分明思路流畅。

    这个时代,有的人一进考场,心里就局促不安,变得浑身不自在,这都是患得患失的念头害的。一心不能二用,如果心中一会儿算计着考好了怎么风光,一会儿盘算考砸了就要无脸见人,一会儿又去费尽心机地遣词造句,这是一心三用,这样考试会考好吗?一心三用,从做事上来说是不敬业,从做人上来说是心不诚,即便侥幸取得什么成绩,这样的成绩并不会被德才兼备的人看重。

    进考场十天前,就需要开始调理作息和饮食。因为平常没有起大早的习惯,如果考试那几天突然起得太早,一定会整天精神恍惚,这样的精神状态写文章时哪里会文思泉涌呢?所以十天前开始,鸡叫头遍就要起床,洗脸梳头后要端端正正地静坐一会儿,通过静坐,把昏昧松懈的精神养饱满。这样每天练习,要上考场时再起大早就不觉得辛苦了。现在人的调养,多是大鱼大肉地滋补和毫无节制地纵情狂欢,要不就是整天躺在床上。这样的调养,结果是气乱神昏,并且因为一颗狂傲的心而招来疾病上身。这算哪门子调养精神!要调养,就要节制饮食,要饮食

    清淡,这样的结果是神清气爽;要减少思虑,要抛弃嗜欲,这样的结果是神清目明;要气定神闲,不要贪睡,这样的结果是心神澄明。这里只是以科举进场考试一件事来做说明,其实要做君子没有不这样做学问的。一天中有时候非常疲劳,想休息,那就躺一会儿马上就起来,不要睡昏过去;天色已晚就要睡觉,不要久坐。

    进考场前两天,就不要再翻看浏览书本了,这个时候看书会让心思变得杂乱;每天只可以看一篇文章,目的是让心情舒畅。如果因为耗费了气力觉得心累,不如不看,看与不看的出发点是适合自己的兴趣和心神舒适。如果突然之间心里像江河翻滚一样,觉得很充实,觉得有收获,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因为心满意足而浮躁轻狂起来,而是更要含而不露,要像酿酒一样慢慢滋润,像江河的堤岸被江河水一点一点浸润一样,等到上了考场,也就是江河洪水泛滥、堤岸被浸泡透的时候,这个时候突然堤岸决口,江河水必将一泻千里。每日闲坐时,无论周围环境多么嘈杂喧嚣,自己的身心要像深潭的水面一样静默;因为静默而安详快乐,这种快乐是心中自生的真快乐,这是出离红尘后与造物者合一后的真快乐。如果不是贤弟曾经听说过这种真快乐,是不适宜和你说这些的。

    【点评】

    现在仍然有用的应考指南

    此信是阳明先生写给妹夫兼弟子徐爱,指导徐爱准备来年春天北京的会试。这一年阳明先生36岁,被贬为从九品驿丞后,到贵州赴任前回到浙江老家探亲辞行。这个时候他被刘瑾打入了“56人奸臣榜”。难得他还有心思指导妹夫应考。徐爱20岁,与现在的高考生是一个年龄段。

    去年,孩子参加高考,我们把此信推荐给他,建议他看三遍。因为现在的“科举”制度更加人性化,所以信中建议的“鸡初鸣即起”就失去了意义。

    此信重点如下:

    一、考前和考中,不患得患失,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二、第二段解释了什么是“执事不敬”,一心二用、一心三用,就是执事不敬。反过来说,全心全意就是“敬事”。

    三、调养身心,不是大吃大喝,不是整天睡觉。

    四、考前几天涵养精神,把最好状态留到考场爆发。

    五、真正的快乐,是自得其乐,是不依靠任何条件的。

    【拓展性知识链接】

    怎么“一听于天”?

    信中说:“君子穷达,一听于天。”

    天究竟是什么?在《王阳明全集》中,阳明先生说,天就是道,就是良知。

    《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意为:天体以劲健刚强的方式运行,君子也应当像天体的运行一样自强不息。)从这句话中知道,天并不消极,君子要自强不息。

    此信作于1507年,阳明先生36岁。1522年阳明先生51岁,农历七月,弟子钱德洪要去杭州参加乡试,行前请教,阳明先生告诫道:“胸中要有大舜向大禹禅让天下的气象。”钱德洪不明白自己考举人与禅让天下有什么牵扯。面对憨厚人,阳明先生不再含蓄,直白道:“偌大的天下大舜都不放在心上,还会有什么患得患失吗!”

    结合这个故事,能更好地理解“一听于天”,那就是一心专注,考前专注于准备,考场上专注于考试,考上考不上是未来的事,不用去妄想它,未来的事听天安排吧。《王阳明全集》还有个故事可以帮助理解。一次,阳明先生把第二课堂开在了会稽山,爬山时,他讲道:“我登山,不论几许高,只登一步。”(意为:我登山,不论山有多高,我只一心走稳脚下这一步。)

    有人说,人事尽到十二分,剩下的“一听于天”。

    示弟立志说·夫学,莫先于立志 正德十年(1515)

    予弟守文来学,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请次第其语,使得时时观省;且请浅近其辞,则易于通晓也。因书以与之。

    【译文】

    我弟弟守文来问我做学问的方法,我告诉他做学问要立志。守文因此请我把关于立志的话有条理地写出来,以方便他随时对照和反省;并且请我写的时候用词浅显一些,这样便于他容易理解。因此我就写出来给了他。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①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注释】

    ①程子:即程颢、程颐兄弟。程颢(1032-1085),字伯淳,学者称明道先生。程颐(1033-1107),字正叔,学者称伊川先生。兄弟二

    人都是哲学家,理学的奠基人。书中的“程夫子”也是指兄弟二人。

    【译文】

    做学问,最要紧的是先立志。志向不立起来,就像一棵没有根的树,给一棵没有根的树培土浇水,辛辛苦苦一场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世上一些人为什么会因循守旧、得过且过,被习俗牵着鼻子跑,不干正事儿,一辈子变得平庸下流,就是因为一辈子没有立起来一个志向。所以程夫子说:“一个人有了追求做圣贤的志向,这样的人才值得和他一同学习。”一个人如果真的有了追求做圣贤的志向,那么他一定会思考,圣贤之所以成为圣贤,关键的因素是什么。是否是圣贤的心和天理一样纯粹,纯粹得没有了过分的私心杂念?圣贤之所以成为圣贤,仅仅是因为圣贤的心和天理一样纯粹,纯粹得没有了过分的私心杂念,那么我想做圣贤,我也只有克治自己心中的私心杂念,把自己的心纯粹得和天理一样。要把自己的心净化得没有了私心杂念,净化得和天理一样纯粹,方法只有克治心中的私心杂念,没有了私心杂念的心就是天理。要克治私心杂念,要心存天理,就需要找到一个克治私心杂念和心存天理的方法。找到了这个克治私心杂念和心存天理的方法后,要把这个方法与已经觉悟过的圣贤使用过的方法进行对比校正,对比校正的方法是考证圣贤留下来的经典。运用这种经过对比校正和考证的方法做学问,做出了成绩,这才是做学问做出了心得,这才有资格讲自己有了学问。这种学问容不得任何私心私意。

    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辨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犹不师也。

    【译文】

    前面说到和已经觉悟过的圣贤使用过的方法进行对比校正,是因为圣贤是已经觉悟了的人,我们要以觉悟了的圣贤为老师,既然把圣贤作为老师,对老师就要一心一意,做学问的方法就听圣贤的。如果对圣贤说的有了什么疑问,不要轻易放弃,必须按照圣贤说的,认真思考;深思熟虑后还弄不明白,就要多方求证,进行辨别,一定要弄明白,但是不敢动不动就怀疑圣贤留下来的经典。所以《礼记·学记》上说:“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如果对老师没有一颗尊崇和坚信的心,对老师就会产生轻视、忽略和怠慢的心思。老师说的话虽然也听了却不仔细思考、不反复分析,那也等于没听;听了也思考了,却又漫不经心,那还等于没有思考;这样,虽然名义上把先觉悟的人当老师了,其实等于根本没有把他们当老师。

    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

    【译文】

    前面说到要考证圣贤留下来的经典,圣贤留下来的经典,无非是教人克治私心杂念和心存天理的方法,“四书五经”就是这样的经典。我要克治我心中的私心杂念,要留存心中的天理,却找不到方法,那就到“四书五经”中找方法。一翻开“四书五经”,就像饥肠辘辘的人翻找果腹的食物一样,只要能吃饱就行;就像疾病缠身的人寻求药物一样,只要能治好病就行;就像走在漆黑夜晚的人渴求灯光一样,只要能照亮眼前的路就行;就像踉踉跄跄走路不稳的瘸子想要一根手杖一样,只要能拄着走稳路就行。但是有人对待“四书五经”,竟然只是记记、背背、说一说、听一听,把“四书五经”当成了说一说、听一听的聊天话题。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

    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译文】

    确立志向也不容易呀。孔子是圣人,他还说:“我15岁立志于做学问,直到30岁才把志向确立起来。”立,就是立志向。孔圣人到70岁做到了“不逾矩”,这也是说的志向不越出规矩。志向的确立哪能看得那么容易!心中的志,是身上气的统帅,简直是人的命,拿一棵树做比喻就像树的根一样,拿一条河做比喻就像河的源泉一样。河的源泉不疏通,河水就会断流;树的根不栽种好,树木就会枯萎;人的命不能生生不息,人就会死亡;心中的志向确立不起来,人身中的气就会昏昧和散乱。所以说一个人要学做君子,随时随地没有不把确立志向作为头等大事的。聚精会神地看的,除了与立志做君子有关的,看不到别的;倾耳仔细地听的,除了与立志做君子有关的,听不到别的。立志就像猫逮老鼠,一心一意都在逮老鼠上;立志就像母鸡抱窝孵小鸡,聚精会神都在抱窝孵小鸡上,除了逮老鼠和抱窝孵小鸡,猫和母鸡不会再操心别的事儿。这样做以后,心中的志向就被确立了起来,而且生生不息,这个时候人就会变得心明气清,对“四书五经”阐述的道理一下子明明白白。

    这个时候,心中一旦出现什么私心杂念,就能够马上觉知到,觉知后私心杂念就没有了存身之处。所以说,心中哪怕出现一丝毫的杂念,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这一丝毫的杂念便会知趣地撤退;如果觉知到心中哪怕出现一丝毫的虚伪、偏激等念头,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这一丝毫的虚伪、偏激等念头就会自消自灭。有的时候心里有了松懈和轻慢,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心马上就不再松懈和轻慢了;有的时候心里有了疏忽,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心马上就不再疏忽了;有的时候心里有了忧郁不安,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心马上就不再忧郁不安了;有的时候心里有了嫉妒,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心马上就不再嫉妒了;有的时候心里有了愤怒,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心马上就不再愤怒了;有的时候心里有了贪念,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心马上就不再贪了;有的时候心里有了骄傲的念头,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心马上就不再骄傲了;有的时候心里有了吝啬的念头,只要自责自己心中的志向没有确立,心马上就不再吝啬了。一个人做圣贤学问,没有哪一瞬间不是确立志向和反省志向的时刻,没有哪一件事儿不是确立志向和反省志向的机会。所以说,随时检讨和反省心中的志向,对于克治心中的私心杂念,就像烈火燎毫毛一样,就像太阳一出阴晦邪气不知不觉消散一样。

    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指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①,孔子谓“格致诚正”②“博文约礼”③,曾子谓“忠恕”④,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⑤,孟子谓“集义”⑥“养气”⑦“求其放心”⑧,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

    【注释】

    ①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出《周易·坤卦》,意为:以其恭敬之德

    而使内心正直,行为仁义则使其外形端方。

    ②格致诚正: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③博文约礼:出《论语》:“博之以文,约之以礼。”(意为:广泛地学习文化,用礼法约束自己。)

    ④忠恕:出《论语》:“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按良知学解释:忠,心不偏不倚,是正心;恕,是如心,如心的本然状态,就是良知。

    ⑤尊德性而道问学:出《中庸》,意为:既要尊崇天赋的固有德性,又要致力于好问勤学。南宋朱熹和陆九渊因此发生过争论,朱熹侧重“道问学”,陆九渊侧重“尊德性”。阳明先生认为:“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意为:哪有“尊德性”只是空洞地去尊,而不去问学呢?哪有问学只是空洞地去学习,而与德性无关呢?)

    ⑥集义:出《孟子》“是集义所生者”。 阳明先生认为:“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意为:集义就是要恢复心的本体。)

    ⑦养气:出《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意为: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⑧求其放心:出《孟子》“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意为:做圣贤身心学问的方法没有什么别的,就是追求那个放逸出去了的心罢了。)阳明先生认为:“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心就是理,学就是学习存养这个心,求就是追求这个心。)

    【译文】

    自古以来,圣贤根据不同时期的具体情况来进行教化,虽然教化的方法不同,圣贤教化的功夫也许多少有些差异,比如《尚书》说“惟精惟一”,《易经》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说“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说“忠恕”,子思说“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说“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然圣贤好像是各说各的话,也不能勉强说他们的话都是一个意思,但是找一找先贤这些说法的中心思想和目的,却又像一份公文的正本和副本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天地

    间的大道是一个。大道是同一个,从大道中生化出来的人心也是相同的;既然人心相同,这相同的人心做出来的学问也应该是相同的。如果做出来的学问竟然不相同,那一定是歪理邪说。

    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①,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②,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但能实心体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

    【注释】

    ①精一:即惟精惟一。

    ②敬义:即前文“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译文】

    圣贤以后,人们做人做学问最大的弊病就在于心中没有远大的志向。所以说,今天我这篇文字就专门说立志,一句句一字字,说的无非立志。大体说来,即便做一辈子的大学问,也只是立志罢了。如果以这个说法来比照“惟精惟一”,那这篇文字中一句句一字字说的都是“惟精惟一”的方法;如果以这个说法比照“敬义”,那这篇文字中一句句一字字说的都是“敬义”的方法。再比照“格致诚正”“博文约礼”“忠恕”等等圣贤的说法,无不吻合。如果你能够实实在在地用心去体证我这个立志方法,用心体证过之后,你就会相信我说的这个方法绝对不是信口胡说的。

    【点评】

    夫志,气之帅也

    此信是阳明先生在南京做鸿胪寺卿时写给弟弟守文的,先生时年44岁。阳明先生三个弟弟,大弟守俭比哥哥小24岁。在写此文前后,阳明先生给二弟守文写过一首送行歌,歌名叫《守文弟归省携其手歌以别之》,歌中写道:“昨秋童蒙去,今夏成人归。”童蒙与成人的界限在15岁左右。

    阳明先生认为二弟守文天赋聪慧,但是这个弟弟身体孱弱,本书中有几封信是写给这个弟弟的。

    圣贤学问是身心学问,怎么从身心上体现这种学问呢?气质的变化可以体现出来。儒家重视变化气质。本书最后的“拓展性知识链接”《善与至善》中,引用了《孟子》的话,可以参考。

    怎么变化气质呢?从修养身心入手。心无形无相,怎么入手呢?从“立志”开始。志为气之帅!用一个军队来比喻,气好比一个个单兵,没有统帅的话,这些单兵就成了一盘散沙,汇聚不起来,有了统帅统一号令,就凝聚起了精气神。有些人松松垮垮,精神散漫,就是没有立志的原因。志气坚定后,人就精干了。立志,要立大志。志向崇高,精神立马就崇高了。什么志向崇高呢?做圣贤的志向最崇高。我们不妨试一试。

    此信的要点如下:

    一、做圣贤学问,当然做其他事业也一样,第一步是立志。

    二、做圣贤学问,从学习经典开始。学习从态度虔诚开始。

    三、学圣贤,不能停留在读读背背经典上,要体现到身体力行中。

    四、孟子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的就是这个“志”。

    五、圣贤学问做一辈子,一以贯之的是立志。

    【拓展性知识链接】

    天理与人欲

    此信中提到宋明理学的一个核心命题:存天理灭人欲。家书中,阳明先生认为,一个普通人要修炼成圣人,就要存天理灭人欲。

    理学的奠基人之一程颐说:“无人欲,即皆天理。”(意为:没有了自私自利的心,就是天理。)

    朱熹说:“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意为:圣人传下的经典虽然千言万语,一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去除自私自利的行为和念头,存养一颗大公无私的心。)

    如果不明白天理与人欲的实际内涵,很可能会把圣人误解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无缥缈的神仙。

    朱熹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意为:饿了吃饭,这是天理;追求山珍海味,是私心。)

    儒家解释,人欲就是私心,公心就是天理。

    人心中既有真善美,又有假恶丑;既有贪婪,又有礼让;既有嗔怒,又有宽容;既有愚痴的时候,也有智慧的时候。释迦牟尼把人心恶的一面称为“贪、嗔、痴三毒”。所谓学圣贤做圣贤,就是要剔除和转化心中的阴暗,开发心中的光明。

    《大学》让人修身,学圣贤做圣贤。圣人难做,可以做贤人。修身怎么修?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要做君子,就要像老子说的“清心寡欲”。

    寡欲,还可以这样理解,不能目标太多乱了心性,要认准一个大目标,坚定不移、持之以恒地追求。

    人心的欲望很多,人的精力有限,人的生命有限,要有大的人生目标,就必须节制过多的欲望。

    画家丰子恺比照他的师父李叔同,他师父是圣人的话,他就是贤人,他认为人生有三个境界: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心灵生活。物质生活在食色的层面,这仅仅是生存,是动物属性的层面;精神生活,到了文学艺术的层面,已经有了生存和生活的区别,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个重要标志;心灵生活,已经需要探究自己的心,需要开发自己的良知,需要变化气质,需要知行合一,也就上升到了性命的境界。这三层,是从生存,到生活,到生命一步步提升的。

    总之,人欲,就是私欲,是私心;天理,是公心,是道心。人欲多,是小人;人欲少,是君子;人欲寡,是贤人;人欲无,也就是无私心,就是圣人。欲望太多,心就沉重,甚至步履也会沉重;清心寡欲,神清气爽,气质清灵,良知就会慢慢露出真容。相为心生,清心寡欲的人,气质很清纯,心性很灵敏。

    与弟伯显①· 清心寡欲,养德养身 正德十一年(1516)

    此间事汝九兄能道,不欲琐琐。所深念者,为汝资质虽美,而习气未消除;趣向虽端,而德性未坚定。故每得汝书,既为之喜,而复为之忧。盖喜其识见之明敏,真若珠之走盘;而忧其旧染之习熟,或如水之赴壑也。汝念及此,自当日严日畏,决能不负师友属望之厚矣。此间新添三四友,皆质性不凡。每见尚谦②谈汝,辄啧啧称叹,汝将何以副之乎?勉之勉之。闻汝身甚羸弱,养德养身,只是一事。但能清心寡欲,则心气自当和平,精神自当完固矣。余非笔所能悉。

    阳明山人书寄十弟伯显收看。

    印官③与正宪读书,早晩须加诱掖奖劝,庶有所兴起耳。

    【注释】

    ①伯显:即王守文,字伯显。

    ②尚谦:即薛侃(1486-1546),字尚谦,广东揭阳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阳明弟子。正德九年(1514)在南京拜师,正德十三年刻印了第一版《传习录》。后讲学岭南,传播良知学,成为一代大儒。

    ③印官:雅称四弟为“官”。下面还有郑宝一官贤侄。明代风俗雅称男孩子为“官”。官本位的社会雅称为“官”,就像现在见人雅称“老板”;又像20世纪80年代,是个尊重知识的年代,见人尊称“老师”。

    【译文】

    这里的事儿你九哥会讲给你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我想的最多的是,弟弟你虽然有着天生的美好素质,但是一些不良的习气还没消除;

    虽然志向端正,但是心性还不安定。所以每次收到你的来信,我总是先为你高兴,接着就会为你担忧。高兴的是弟弟你聪明机敏,弟弟的见识就像珠子在玉盘里游走那样圆润、通畅、没有障碍;担忧的是弟弟身上有一些不良习气,这些习气因为沾染得时间久,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而变成了习惯。弟弟你一想到这些不良习气,一定要心生警惕,要严格要求自己,千万不能辜负师长和学友对弟弟你的厚望。

    这里新结识了三四位学友,每个人都是素质出众。每次听薛尚谦说起弟弟你,总是啧啧称赞。弟弟你怎么做才能配得上这种称赞呢?还得努力呀!听说你身体非常虚弱。道德养成和身体调养其实是一回事儿。一个人如果能够做到清心寡欲,那么志气和心情一定会变得平正和谐,精神自然而然地就会日益充沛。其他的也不是一封信能说明白的。

    阳明山人写给十弟伯显收看。

    守章与正宪读书学习,需要每天早晚引导扶持和奖励劝勉,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因为感动而奋起。

    【点评】

    养德与养身

    此信是写给王守文。信中提到“尚谦”,薛尚谦是1514年拜师入门。这个时候,阳明先生在南京任鸿胪寺卿,大弟弟王守俭蒙父荫在南京国子监读书。

    家书仍是在关心弟弟的健康。家书中提出一个重要观点:“养德养身,只是一事。”家书还给出了养德与养身的方法,即清心寡欲。

    这个观点,在《王阳明全集》收录的诗词和文章中多次提到,只是说法可能不一样,比如把养身说成养生等。

    【拓展性知识链接】

    山人是什么意思?

    此信落款是“阳明山人”。

    山人,如果这两个字合成一个字,就成了“仙”字。道家有神仙这个称谓,佛经中也有“仙”这个称谓。《王阳明年谱》中记载,阳明先生1514年到南京就任鸿胪寺卿,弟子徐爱这个时候在南京,经过徐爱的介绍,许多年轻人拜师入门。其中两位弟子,一个叫王嘉秀,一个叫萧惠,喜欢谈论仙佛。阳明先生就以身说法道:“我小的时候,一心想学圣贤学问,却不得其门而入,因此也曾经沉迷到佛、道中。后来被贬官到贵州龙场,住了三年,才开始摸索到了圣贤学问的路子。很后悔呀,此前已经走了20年的弯路了。佛、道两家的学问,与儒家圣贤学问也只有毫厘之差别,不容易分辨,只有孜孜不倦地深入研学圣贤学问的人,才能分辨得清楚。”这个细微差别在哪里呢?就是经世致用与否。由此我们知道,这里的“山人”与佛、道没有关系。

    南京鸿胪寺卿是一个非常清闲的官职。他这段时间的诗文,记述的多是山中高卧、喝酒纳凉的生活。

    阳明先生自号为“山人”,有隐士的意思,就是不再追求功名利禄,虽然身在官场红尘,心却在于山林中,与世无争。

    与弟伯显·既有志圣贤,须加倍将养身体 正德十一年(1516)

    比闻吾弟身体极羸弱,不胜忧念,此非独大人日夜所■惶,虽亲朋故旧,亦莫不以是为虑也。弟既有志圣贤之学,惩忿窒欲是工夫最紧要处。若世俗一种纵欲忘生之事,已应弟所决不为矣,何乃亦至于此?念汝未婚之前,亦自多病,此殆未必尽如时俗所疑。疾病之来,虽圣贤亦有所不免,岂可以此专咎吾弟?然在今日,却须加倍将养,日充日茂,庶见学问之力果与寻常不同。吾固自知吾弟之心,弟亦当体吾意,毋为俗辈所指议,乃于吾道有光也。不久,吾亦且归阳明,当携弟辈入山读书讲学,旬日始一归省,因得完养精神,熏陶德性,纵有沈疴,亦当不药自愈。顾今未能一日而遂言之,徒有惘然,未知吾弟兄终能有此福分否也?来诚去,草草。念之念之。长兄阳明居士①,书致伯显贤弟收看。

    【注释】

    ①居士:对在家信佛人的泛称。

    【译文】

    我一听说弟弟你身体十分虚弱,就非常忧虑。不仅仅是父母亲大人为弟弟你的身体日夜担心,就是亲戚朋友也无不担忧弟弟你的身体。弟弟既然立下了学做圣贤的志向,就要知道,克制心中的愤怒和抑制身心的嗜欲,这才是圣贤学问中最要紧的功夫。像世俗中有些人在男女之事上不要命地放纵欲望,以弟弟你的聪明绝对不会干这种事,但是为什么身体也会这么糟糕呢?考虑到你成家之前,本来就多病,看来你身体虚弱的原因也不全像世俗所怀疑的那样。身染疾病,就是圣贤也在所难

    免,哪里能仅仅因为得病就怪罪弟弟你呢?但是现在对弟弟来说,你的身体却需要得到加倍的休养,让身体一天天地结实和强壮,这样弟弟就会见证到真正地践行圣贤学问前后的明显差别。我一直就知道弟弟你的心思,弟弟也应该体会我的心意,别让世俗那些人在我们兄弟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样才能给我们的圣贤学问增光添彩。很快,我也要回到宛委山阳明洞,要领着几位弟弟到山里读书讲学,每十天回一次家,这样就能养足精神,温润心性,即便有什么陈年老病,不用吃药不用扎针,病自己就会好了。现在却连一天进山讲学的机会也没有就说这些空话,心里只有失落。不知道我们兄弟到底有没有住山读书、讲学的福分?来诚要回去了,匆忙地写这些,弟弟一定要慎重对待。

    长兄阳明居士写给伯显贤弟收看。

    【点评】

    希望弟弟做圣贤

    阳明先生一直对守文期望很高,希望守文能够成圣成贤。守文身体不好,结婚后病情加重。此信就是针对这个问题写的。

    此信落款是“长兄阳明居士”。阳明先生年轻时曾经沉溺于佛、道,后来认识到佛、道两家不能“治世”,就彻底转回到经世致用的儒学。道家讲究“清心寡欲”,佛家居士讲究“五戒”,五戒即不杀害生命、不偷盗、不邪淫、不胡说八道、不饮酒。邪淫,邪既不正,淫有过分、放纵的意思。阳明先生可能是为了提醒守文这些内容。

    【拓展性知识链接】

    少之时,戒之在色

    这封与上一封家书是单独写给弟弟王守文一个人看的。其他写给兄弟们的家书,都可以互相传看,甚至没到上学年龄的小弟弟守章也可以听读。这封家书里有隐私。王守文很聪明,几封家书中都提到这一点。兄弟俩年龄悬殊,长兄如父的阳明先生对这个弟弟很器重,期望也很高。在南京做鸿胪寺卿时,弟弟到南京探亲,阳明先生特意为弟弟写了一封长文《示弟立志说》,送行时拉着弟弟的手,长歌一首《守文弟归省携其手歌以别之》,期望弟弟学做圣贤。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弟弟身子骨一直孱弱,在别的家书中阳明先生已经指导过弟弟健身的方法,但是很含蓄。这两封家书,不再含蓄,干脆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年轻人别贪色纵欲”。

    阳明先生18岁完婚,王守文结婚大概也在这个年龄段。弟弟婚前就有病,婚后病情加重。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圣人的这条戒律,王守文一定读过。但是年轻人不仅血气未定,心里也缺少定力。阳明先生还盼望着自己能回阳明洞天,把弟弟带到山里静养。

    “惩忿窒欲”,出自《易经》,意为要克治愤怒,抑制欲望。朱熹制定的《白鹿洞书院揭示》中的“修身之要”内容中,也列出了这一条。

    克制和抑制,显得太生硬,好像是硬碰硬。不如阳明先生的“为善去恶”。

    王守文嘉靖十六年(1537)中举,做过安仁知县。玄孙王业浩做到两广总督和兵部尚书。

    寄诸弟·凡朋友必须自我求之 正德十一年(1516)

    乡人来者,每询守文弟,多言羸弱之甚,近得大人书,亦以为言,殊切忧念。血气未定,凡百须加谨慎。弟自聪明特达,谅亦不俟吾言。

    向日所论工夫,不知弟辈近来意思如何,得无亦少荒落否?大抵人非至圣,其心不能无所系著。不于正,必于邪;不于道德功业,必于声色货利,故必须先端所趋向,此吾向时立志之说也。趋向既端,又须日有朋友砥砺切磋,乃能熏陶渐染,以底于成。弟辈本自美质,但恐独学无友,未免纵情肆志而不自觉。李延平①云:“中年无朋友,几乎放倒了。”延平且然,况后学乎?吾平生气质极下,幸未至于大坏极败,自谓得于朋友挟持之力为多。古人“蓬麻之喻”②,不诬也。凡朋友必须自我求之,自我下之,乃能有益。若悻悻自高自大,胜己必不屑就,而日与污下同归矣。此虽子张之贤,而曾子所以犹有“堂堂”之叹③也。

    石川叔公,吾宗白眉,虽所论或不能无过高,然其志向清脱,正可以矫流俗污下之弊。今又日夕相与,最可因石川以求直谅多闻之友,相与讲习讨论。惟日孜孜于此,而不暇及于其他,正所谓“置之庄、岳之间”④,虽“求其楚”“不可得矣”。

    守俭弟颇好仙,学虽未尽正,然比之声色货财之习,相去远矣。但不宜惑于方术,流入邪径。果能清心寡欲,其于圣贤之学犹为近之。却恐守文弟气质通敏,未必耐心于此,闲中试可一讲,亦可以养身却疾,犹胜病而服药也。偶便灯下草草,弟辈须体吾言,勿以为孟浪之谈,斯可矣。

    长兄守仁书,致守俭、守文弟,守章亦可读与知之。

    【注释】

    ①李延平:即李桐(1093-1163),字原中,福建南平人。宋代理学家,朱熹的老师。学者称延平先生。

    ②蓬麻之喻:即“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出荀子《劝学》,意为:蓬草长在大麻田里,不用扶持,自然挺直。下面《寄余姚诸弟》中有“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③“堂堂”之叹:出《论语》,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意为:曾子说:“子张仪容堂堂,难于和他共行仁道呀。” 堂堂:形容容貌仪表壮伟。

    ④置之庄、岳之间:出《孟子》“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意为:带着(这个楚国人的儿子)到(齐国)庄街岳里住上几年后,即使天天鞭打他,逼他说楚国话,他同样也是办不到的。

    【译文】

    家乡一有人来,我总要问问守文弟的情况。来人说的最多的是守文身体非常虚弱。最近收到父亲大人的家信,信上也这样说。我对守文的身体非常担忧和挂念。守文年少,身子骨还不结实,无论干什么事儿都要小心谨慎。弟弟你非常聪明,想来不需要哥哥多说。

    以前我们一起说过的做圣贤学问的功夫,不知道弟弟们最近还有没有这个兴趣和意志,该不会意志已经衰退了吧?一般来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修炼到圣人境界,这个人的心一定会牵缠到什么事儿上去,不被牵引到正道儿上,必然会牵缠到邪路上;不是忙于道德学问和正经事业,就一定会热衷于歌舞、女色、钱财和私利,所以做人做学问一定要先端正人生方向,这就是我往日说过的“立志”。人生追求方向端正后,又需要每日和朋友一起研讨和互相勉励,这样能够得到长时间的熏陶感染,最终一定会有所成就。弟弟们有天生的美好素质,我只担心弟弟们独自学习,如果身边没有学友互相劝勉,免不了会不知不觉地放纵自己的感情和松懈自己的意志。李延平说:“人到中年如果没有朋友,几乎

    就要停滞不前了。”延平先生还这个样子呢,何况晚辈后生呢?我生来素质低下,侥幸没有沦落到平庸末流,自己认为就得益于好朋友的互相劝诫扶持。古人用“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来比喻好朋友的作用,不是假话。朋友需要自己去找,在朋友面前要谦卑,这样才会得到朋友的帮助。一个人如果心存自高自大、刚愎自用的念头,一定不愿意和比自己优秀的人交朋友,这样就会逐渐沦落到平庸和卑下一类中去了。就像孔子的弟子子张,因为仪表堂堂而自高自大,曾子才会感叹与子张一起难于做到仁。

    石川太叔是我们宗族中的年高老人,虽然有时候他有些话难免立论太高,不过石川太叔的志向却是清净洒脱的。石川太叔的话正好可以矫正一些流俗中的陋习。眼下弟弟们与石川太叔每天早晚在一起,最好是能够通过石川太叔的介绍,结交一些正派、诚实和学识渊博的朋友,经常与这些朋友在一起讲说、演练和讨论。如果天天勤勉于做学问,就不会再有其他闲心思了。这就像《孟子·滕文公下》中所说的,把一个楚国人的儿子从小安置到齐国的大街小巷中住上几年后,即便用鞭子抽他,要让他说楚国话也是不可能的。

    守俭弟弟爱好学神仙,这种学问虽然算不上十分正派,不过相比爱好歌舞、女色、钱财和私利,还算比较正派。但是不要迷信这种术数和方技,否则会因为迷信而走到邪路上去。如果能够做到因为减少欲望而心里清明,那就比较接近圣贤学问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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