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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个接一个地响,我忙得要死,担心我的血管都快迸裂了。忽然间,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鼓声。那鼓声大得震天响,我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了下来。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小西尼站在那儿,细心地敲着鼓点。办公室马上陷入一片混乱。我还没来得及叫他停下来,西尼就大声唱起了星条旗歌。其余的那些小伙子也跟着他唱了起来。

    他们互相做鬼脸,放声大笑,大喊脏话,打翻了墨水瓶,把水笔像飞嫖一样投来投去,在办公室墙上乱涂乱写,把整个办公室搞得一塌糊涂。我们不得不把楼下的门锁起来,打扫办公室。听着那该死的鼓声在外面的街道上渐渐变小了……他是个十足的怪人,是个成天乐呵呵的怪人。我就是对他发不起火来。我曾经试图打听他住在哪儿,却没打听出来。也许,他根本就没家,大概就在街道上过夜。冬天,他穿着一件大人穿的大衣,那大衣大得足足拖到地面,再戴上他那双连指手套,那模样真绝!可我从没见他戴过帽子,除非他在有意搞点儿什么鬼把戏。一次,正值隆冬季节,他来找我,穿着那件怪模怪样的长大衣,戴着那双连指手套,头上还顶着一个特大的草帽,就像墨西哥人戴的那种宽边帽。他就这一身打扮,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摘下那个巨大的草帽,草帽上盖了一层雪,他把帽子上的雪全都抖落在我的办公桌上,然后一溜烟儿似的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大声喊道:“圣诞快乐!别忘了祝福卡迈克尔总统!‘”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些日子!”乌瑞克说着将杯中剩余的饮料一饮而尽。“我就是弄不明白你是怎么保住你的饭碗的。我敢打赌走遍全纽约再也找不到一个你这样的职业介绍者了。”

    “应该说,在全美国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职业介绍者。”莫娜插话道。

    乌瑞克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一种颇为满意的神情。“完完全全是另一种生活。

    你真让人嫉妒。“他把头缓缓地从一头转向另一头。”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男孩一副乐天派似的成天无忧无虑的劲头儿。自从我认识他起,就从没看到过他为任何事发愁。只要是有吃的,另外还有一个地方睡觉,他就心满意足了。我说得对不对,亨利?“他转过来盯着我问。”我的一些朋友————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有时问我你是不是有点儿神经错乱。我就会跟他们说:“没错儿,他是有点儿不正常……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儿神经错乱,只不过表现在不同的方面。‘然后他们又会接着问我你是凭什么维持生计、养家糊口的,这一问可把我难住了。”

    我们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乌瑞克笑得最开心。他是在笑他自己,竟然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而莫娜,她的笑自然出于不同于我俩的原因。

    “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正在同一个疯子住在一起。”莫娜脱口而出,笑得直流眼泪。

    “是吗?”乌瑞克故意拖长声音问。

    “他有时会在半夜中醒来,然后便开始大笑,笑那些发生在八年前的事,而且还往往是一些令人伤心的事情。”

    “呸!真该死。”乌瑞克骂道。

    “有时,遇到一些不如人意而对此他又无能为力的事,他也开怀大笑。一听他那么笑,我就特别担心。”

    “得了!哪有那回事!”我说:“这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的哭罢了。”

    “听他说得多好听!我真希望我也能像你这么想。”乌瑞克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中的玻璃杯,示意玛尤莉为他重新斟满。喝了一大口饮料后,他接着说道:“也许听上去有点儿荒唐,但这之后,你是不是经常会感到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沮丧?”

    我摇了摇头。“未必是感到沮丧。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能美美地吃一顿更重要的事了。只要能美餐一顿,我就能一切恢复正常,就连心情也变得好多了。”

    “你从来都不必借酒消愁,对吧?噢,不必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你从不这么做。这也是你另一个让我嫉妒得要命的长处。只要美美地吃上一顿,就能打发走一切烦恼,多简单啊!”

    “你真这么想吗?我希望……算了,咱们还是说点儿别的吧。自从我们搬来和玛尤莉住在一起,就再也不必为吃饭的问题操心了。我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口吃得这么好。”

    “我对此毫不怀疑!”乌瑞克咂咂他的嘴唇。“真奇怪,唯独工作才能使我有个好胃口。我猜我是总要为许多事操心的那种类型的人。这也许是因为我总有一种歉疚感。我真是继承了我父亲所有的坏毛病,包括这个。”他指了指戴着的那副眼镜说。

    “胡说八道。”我告诉他:“你不过是个完美主义者罢了。”

    这时,莫娜对乌瑞克说:“你应该结婚。”

    “这是另一回事儿。”乌瑞克挤出了个苦笑。“我对待我女朋友的方式简直是一种犯罪。到现在,我们已相处了五年,但只要她一提结婚两个字,我就对她发脾气。一听到这两个字,我就觉得世界末日似乎就要到了,我一向自私地想把她据为己有,一面又不许她有同别人好的机会。有时,我也劝她离开我,去找一个别的什么人。当然啦,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然后,我就会向她发誓一定要娶她。要知道,我并不是诚心诚意发这个誓的,所以刚过一天就把它忘了,而这可怜的女孩,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想我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我这人自私透顶,真是无可救药了。”

    听到他说这话,我们又都放声大笑起来。

    “我想我们该准备晚饭了。”玛尤莉这时打断我们说。“你们两个男人为什么不出去散个步呢?过一个小时再回来,晚饭到那时已准备好了。”

    乌瑞克认为这主意不错。

    我俩正要步出房门时,玛尤莉对我们说:“如果顺路,就带回来一片羊乳酪和一条黑麦面包。”

    我们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走下去。寂静宽敞的街道是这个街区一个显著的特点。

    以前,我俩常在与这几类似的环境中一起散步。乌瑞克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一旦天气晴朗,我们下午就在布什维克大街来回闲逛,期待着能看一眼我们暗恋的那些年轻羞涩的女孩。从那座白色的教学小楼到史比斯山墓地附近的那个水库之间,我们会经过离啤酒屋一两个楼远的圣弗朗西斯。德。塞尔西天主教堂。我谈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那一段时光,那时毕加索、马蒂斯和弗拉曼克等等在法国还只是刚为人们所知。一切还都停留在上个世纪末时的样子,那时,生活很自在,但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大脑中关心的只有女孩子。如果我们能在大街上让她们停下来和我们聊上一两分钟,我们就高兴得不得了了。一到周末,有时晚上我们也上街去,期望能遇上个女孩。慢慢地,我们变得大胆多了。如果在水库附近或公园阴暗的小道上,甚至在墓地里我们能有幸遇到几个女孩子,我们就会试图占她们些便宜。乌瑞克至今还能回忆起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蒂娜和亨丽埃塔;他怎么也忘不了。她们俩在毕业那一年和我们在同一个班上。但由于脑子有点儿笨,比班上其它同学要大两三岁。跟其余人比起来,她俩就显得成熟多了,而且不仅仅是显得成熟,更重要的是她们显得很性感。大家都知道这两个人是一对放荡的女人。

    蒂娜非常厚颜无耻,就像德加斯的女人中的一个;亨丽埃塔则很高大丰满,而且已不再是个处女了。她们经常低声说一些淫词秽语。时不时的,她俩会当着全班的面把裙子拉到膝盖以上。或者有时蒂娜趁老师面对黑板时,抓住海瑞娜的乳房,因此,当我们在天黑后出去散步时,就有意找她们俩。

    “我告诉过你没有我是怎样勾引上我们毕业班时的老师,班斯法瑟的?”乌瑞克说:“我是指毕业几年后。我可真是笨蛋!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所以,有一天我给她写了封短信。那时,我刚有了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并开始把自己当成一名艺术家了。真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给我回了一封信,还让我有空去拜访她。我当时真是太兴奋了,随即给她打了电话,邀请她来我的工作室。我为她的来访做了精心的准备,买了各式各样的饮料,美味可口的小饼干,把我画的油画随意地堆放在画室中,还特意在长沙发上放了几张人体素描。”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拨拉着自己的耳朵。

    他像个猫头鹰似的眨着他的眼睛。正当他要接着说下去时,我打断了他:“顺便问一句,你知道玛尤莉很喜欢你,不是吗?”

    “是啊!你觉得我俩能相处得好吗?”

    “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我们加快了步伐,当我们快到家时,我俩已经几乎是在小跑了。

    我把莫娜拉到一旁,和她商讨起刚才我答应乌瑞克的那件事。

    “你们为什么不等到晚饭后再说?”她提议道。随后我关上了身后那扇门,让乌瑞克单独同玛尤莉谈谈。当我们再打开门时,看到玛尤莉已坐在了乌瑞克的腿上。

    很快,我们四个人都围坐在餐桌旁。头一道菜是牡蛎和鱼子酱,接下来是一盆美味的牛尾汤,上等牛排、土豆泥、豌豆、奶酪和桃片加冰淇淋。喝咖啡和酒时,我们品尝了第二种甜点————冰淇淋加甜酒和威士忌酒。席间,大家都显得很高兴。

    我们一边慢慢地品尝小圆饼、奶油酥饼,以及拿破仑,一边随便地聊起了过去美好的老时光。两个女人分别坐到我俩的大腿上,她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坐稳。我们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又吃冰淇淋或喝甜酒加威士忌边接着聊天。

    过了一会儿,我们离开了餐桌,又坐到长沙发上,一个话题接着一个漫不经心地闲扯。谈话很自然、随便,不会为中途打起瞌睡而感到窘迫不安。屋里没开灯,一阵温暖而略带芬芳的微风从敞开的窗口徐徐吹来。我们却因为吃得过饱而感到一丝疲倦,对彼此之间的谈话变得反应很迟钝。

    乌瑞克和玛尤莉说着说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没过五分钟,他又猛地一下醒了过来,自言自语似的大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当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时,他含糊不清地唠叨几句,用胳膊肘抵着沙发,抬起了身子。“我睡的时间长吗?”

    他问。

    “大概五分钟。”玛尤莉回答道。

    “真有意思。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睡了几个小时。我又做起那些梦。”他转过身子,面对着我。“知道吗,亨利,就是那些我试图证明自己并没有做梦的梦。”

    我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梦。

    乌瑞克总是能详尽地叙述出他所做过的每一个梦。乌瑞克有时感到很害怕,因为在他看来这说明他从来没有完全陷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在梦中,他的大脑似乎比他在清醒时更加灵活。只有在他睡着时,他才能恢复理性。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为此担心的原因。他向我们描述在梦中他费了多大劲儿去向自己证明他只不过正在做梦而已。例如,他梦见自己抬起一把沉甸甸的扶手椅,仅仅用两根手指头就能把它高高举过头顶,有时椅子上还坐着他哥哥。梦中他还会不断地对自己说:“明白吗?没有人能在他清醒的时候做到这一点。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接下来,他还会干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像从一扇半开的窗户中飞出去绕一圈儿沿原路再飞回来,而且还能保持衣衫整齐,头发丝毫不乱。接着,他又说:“这样吧,亨利,咱们换一个说法。一个人只有在熟睡时才能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而一个清醒的人又怎么可能做梦呢?你行吗?亨利?”

    突然,他回忆起在梦的开头他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一本书,书名叫《跃进》。他提醒我曾经借给他这本书。书中有一篇非常精彩的关于梦的解释的章节。“你知道那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吗?”他一边问一边打着响指。

    “是不是叫戈特夫里德。本?”

    “对,就是这个人。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我想多读一些他的作品。对了,你这儿现在有他的书吗?”

    “有,你现在就想看吗?”

    “听我说。我想听你大声朗读给我们听,噢!当然了,如果两位女士不介意的话!”

    我找到了这本书,翻开了他说的那一章。

    “咱们还是先看看心理学上的实例。‘夜幕降临了,所有流动的喷泉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我的心灵就像一股涓涓流动的细泉。’萨拉修斯特拉这样说道。‘夜深了,生命似乎即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那句很有名的话。‘夜深了,白天里活跃的生命似乎即将消失。’这句话可以说是精粹地概论了心理学包含的全部内容。那种把一个人的精神划分为若干个层次的观点实在不同凡响。就像地质学中把地壳分为几层一样,把人的精神世界也一层一层地分裂开来。

    人的精神除了一个核心外,外面还包着几个层面。经过漫长的发展,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大抵已经了解了人脑的构造,而这些实际上通过梦、孩童和精神病这种病例都能反映出来。“

    “仔细听下面这句话。”乌瑞克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中都存在着一些古代的人物……”

    “对不起!”乌瑞克又打断了我,“可不可以再重复一遍刚才那段话?”

    “当然可以。”我把它慢慢地念了一遍,让乌瑞克有充分的时间去咀嚼它的每一个词。

    “下面那句也相当精彩。”乌瑞克兴奋地说。“我几乎快能把它背出来了!”

    我接着念了起来:“当逻辑上层结构松懈时,当大脑……”

    “噢!这语言简直是太棒了!对不起亨利,我不是有意打断你的。”

    “……遗传的……”

    “中脑部分!”乌瑞克大声喊起来。“上帝啊!亨利,看他写得有多好。我真希望你能给我好好讲讲这部分。当然了,不是现在。原谅我又把你打断了。”

    这时,他转向旁边两位女士,问道:“你们是不是有时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他?(他朝着我笑了笑。)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给我带来精神食粮。我弄不清他哪儿来的这个本事。————当然啦!我也从来没被这些东西难倒过。”

    他停了一会儿把杯中的酒斟满,又接着说:“亨利,这么说你别介意。知道吗?

    你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戈特夫里德的原因,还有那个雨果。鲍尔,听说他正在写什么东西。不过他的作品有点儿怪怪的。这些书对我来说真是太重要啦!要不是因为你,我还不知道它们呢!我真希望什么时候我和弗吉尼亚那帮人在一起时你也在场。你知道他们并不傻,他们只不过是不喜欢我们刚才谈的那些东西。他们认为这些东西不健康。“他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玛尤莉和莫娜,”请原谅我在这些事情上费了那么多时间。我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将来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再找亨利讨教的。再干一杯怎么样?我也该走了。“

    他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斟满酒,然后走到壁炉旁,斜靠着它站着。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俩怎么那么巧在第六大街遇上,我想这件事对我来说将永远是个谜。”他慢慢地说道,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这对我来说真是幸运的一天!

    信不信由你,我去过许多可怕的地方!比如撒哈拉沙漠的中部。在当时,我心里曾想:要是亨利和我在一起,他会怎么说呢?是的,我总是想起你,虽然说我们已经失去了联络。我不知道你已成了一名作家,但是,我认为总有一天你会有所作为的,当你还是个小孩时,就显示出与众不同,你总能使气氛变得更加活跃。你对我们来说是个挑战。也许你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即使是现在,认识你的人当中还有一个人仍这样问我————‘那个亨利。米勒现在混得怎么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他们从不这样称呼我所认识的其他人。好啦!……我知道,你已经不止一次听我这么说了,都听烦了。“

    “干吗不住在这儿,好好地休息一下?”莫娜问他。

    “我真想照你说的去做,可是……”他抬起了左眉毛,又呶了呶嘴。他走过来,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握了握手。“知道吗,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做一个神奇的梦。不仅是一个梦,而是一打梦,我会梦见自己在一片泥浆上滑行,努力向自己证明自己生活在更新纪。我还有可能看到龙和恐龙。”他咂咂嘴唇,好像他刚吃了许多蛤蛎似的。正当他要跨出门槛时,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对了,我想你能不能再借我那本弗洛伊德的书看看?我想再读一遍有关那个色情暴君的章节。”

    睡觉前,我随手翻开了《跃进》,看着看着,我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我又一次经历了生活中的一段往事。……我还同斯坦利在一起。我俩在黑夜里飞快地朝莫德和我的小孩住的房子走去。斯坦利不停地对我说这么做有多荒唐,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既然我坚持,他会同我一起去的。他有前门的钥匙。他不停地对我说他敢肯定没人在家。我只是想看看孩子的房间。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过她了,真担心我俩再见面时她会认不出我了,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我不停地问斯坦利她现在有多高,她穿什么样子的衣服,还有她说话时的样子,等等。像往常一样,斯坦利的回答很粗暴。他觉得我们这次来莫德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我们进了屋,我仔细地察看了每个房间。她的玩具吸引了我的注意,整个房子到处都有她的玩具。摆弄着这些玩具,我忍不住悄声哭了起来,忽然,我看见角落里摆着一只破旧的填充玩具。我把它夹在腋下后示意斯坦利我们该走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到浑身都在颤抖。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我十分清晰地记起了这个梦。出于习惯,我又穿上了那身旧衣服:一条褪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件又旧又皱的斜纹布衬衫和一双破鞋子。我已经两天没刮过胡子了,头发也已经长得很长。我觉得躁动不安。一夜之间,天气就变得冷了,刮起了秋风,看上去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整个上午,我无精打采。吃过午饭,我穿上一件旧羊毛衫,戴了一顶皱皱巴巴的帽子走出家门。我已决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见那孩子一面。

    在离那儿几个街区的地方我下了地铁,我一步步走近那片危险地带,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我慢慢地靠近那幢房子,在离它半个街区的地方停了下来。躲在了一个角落里。我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大门,希望那小家伙能从那扇门中走出来。现在外面变得越来越冷,我把领子竖了起来,把帽沿一直拉到贴着耳朵。在那幢覆满了青苔的石制的天主教堂对面踱来踱去。

    仍然没有她的影子。顺着道路的另一边,我迅速地走过那幢房子,想看看房里是否有人,但是房间里的窗帘却紧紧地拉着。我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又开始来回踱步。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也许还要长,我觉得浑身又痒又不舒服,就像个间谍,内心非常地愧疚,愧疚极了。

    正当我打算回去时,一群小孩子从教堂对面一个拐弯那边冒了出来,他们奔跑着横穿过街道,一边叫喊一边唱着歌。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就在这群孩子中间,但是我站在那儿根本不可能辨认出她。我马上向另一个拐角跑去,但是到了那儿以后我却发现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了。我不禁呆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然后决定等下去。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高教堂不远有一家杂货店。很有可能那群孩子现在都在这家杂货店里。我小心地走到一边的马路上。就在离那家杂货店不远的地方,我迅速地跑上了一个门廊(当然是在街对面),站在几级台阶上,我的心一直在狂跳。

    现在我敢肯定他们都在那家店里,我又开始死死地盯住杂货店的门。忽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高高的台阶上一定显得很扎眼。我向后斜靠在门上,尽量使自己不太引人注目。我感到自己正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里感到害怕。要是她认出我来,我该怎么办呢?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些或做些什么呢?我害怕得几乎要奔下台阶逃跑了。

    就在这时,杂货店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跑出了三个小孩子。他们径直跑到了马路中央。其中一个孩子一眼看见站在门廊里的我,抓起两个同伴的手臂跑回到杂货店里。我觉得这个孩子就是我的那个小宝贝。我把视线移开了一会儿,装作对这群孩子的举动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而是在等我背后房中什么人似的。当我重新朝店的方向望去时,我看见一张孩子的脸正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她在朝我张望。我也长时间地使劲地盯着她,但仍无法辨认出她是不是我女儿。

    这时,她把头缩回去了,另外一个小女孩又把头凑到窗前,然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扒着窗户朝我看,最后又都从窗前消失了。

    我的心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就是她,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刚才那个最先看到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小女儿,但是,他们为什么显得那么羞怯呢?或者是因为他们害怕我?

    很显然他们感到害怕,当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时,她没有笑。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以便确认是我,她的父亲。

    突然我意识到自己这一身打扮显得有多寒酸。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起码也有一寸长了。我又看了看我那双鞋子和羊毛衫的袖口。真糟糕!我看上去足以称得上是个绑架者了。

    诱拐儿童犯!她妈妈大概早已向她叮嘱过无数遍在街上遇到我时,不要理睬我,她会说:“马上跑回家告诉妈妈!”

    我难受极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台阶。当我刚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对面杂货店的门忽然开了,一群孩子,总共大约有六七个一起涌了出来。他们没命地跑着,好像魔鬼在追逐他们似的。在拐角那儿,他们呼的一下拐了个弯,朝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那幢房子跑去。我注意到我的小女孩似乎在街中央忽然停了下来————只停顿了几秒钟————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当然了,也许我看花了眼,那也许是另外一个孩子。我能确定的只是她戴着四周镶着一圈皮毛的小帽子。

    我慢慢地走到拐角处,站在那儿,朝他们远去的方向足足盯了一分钟,然后就大步朝地铁站走去。

    这是一次多么可怕残忍的经历啊!往地铁站走的一路上,我都在责备自己是多么愚蠢。想想看,我自己的女儿会害怕我,会在惊惧中逃避我。在地铁站里,我站在一台自动售货机前,看上去就像个乞丐和流浪者。也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见她一面了。也许这将是她所能保留的最后一份对我的记忆。她的父亲偷偷躲在一个门廊里,像个儿童诱拐犯一样鬼鬼祟祟地盯着她看。这看上去好像是一部廉价糟糕的电影中的一个镜头。

    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对乌瑞克许的那个诺言。————去见莫德一面,把事情都谈清楚。现在,这一切却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完全不可能实现了。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我只知道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我再也不会见到莫德,至于我的女儿,我会向上帝祈祷,不停地祈祷,祈祷上帝再给我一个见到她的机会。我一定要去见她并跟她谈谈,但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到那时,她会变得非常懂事。

    我祈求上帝不要让她记恨我……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她害怕我。我不停地唠叨着:“我是多么地爱你啊!我的小宝贝。我爱你爱极了!……”

    地铁来了,地铁门打开那一刻,我开始抽泣。我从口袋中掏出手帕用它堵住嘴。

    我跑到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躲了起来,但愿车轮的轰响能把我的抽泣声掩盖住。

    我就这样一直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满脑子想的只是自己的痛苦和遭遇,直到感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过头,仍旧用手绢捂着嘴。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妇人带着微笑同情地看着我。

    “亲爱的先生,”她带着轻缓、宽慰的语调说:“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吗?”

    听到这句语,我简直开始号啕大哭了。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好了!好了!”她不住地说:“要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依旧流着眼泪。这时,一辆列车进站了,又上来了一部分乘客,我们不得不靠着车门站着。

    “你是不是失去了亲人?”她又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柔和体贴。

    我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可怜的人,我能理解。”她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就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我猛然间撕碎了手中的手绢,挤过人群,下了列车。

    我以自己的最快速度爬上楼梯,像个疯子似的走在大街上。天开始下雨了。我走在雨中,头垂得低低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不时地和人撞个满怀。我被人使劲地推了一下,摔到了路旁的阴沟里。我把头垂得很低,哪儿也不看,雨水顺着我的脊背不断地往下流。我希望能被雨水淋透,我想让雨水把身上一切邪恶的东西都冲洗干净。我希望被撞倒在路边的阴沟里,一辆大卡车从身上驶过,然后我就隐入泥土中,从这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从此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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