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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够摆脱那场恶梦的影响,那是几天以后的事。尽管我什么也未告诉莫娜,可是,从某种神秘的角度来说,她已受到了影响。我们处于难以名状的沉闷与沮丧之中。我希望看到谢尔登露面,梦中早已见到他,可是,我们既看不到他人,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接着,我们收到他给奥玛拉寄来的名信片,告诉我们他在阿什维尔附近,那儿很繁华,还说,待一切都安顿妥当之后,他就立马通知我们去。

    在无限沮丧的情绪中,莫娜在一个叫蓝鹦鹉的破山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她从一个新的崇拜者托尼。莫利尔那儿了解到,那个叫密尔沃基的百万富翁不久会来到这个小镇。

    “托尼。莫利尔是谁?”我问。

    “是一个卡通画家,他曾是德国骑兵部队的军官。他是一个真正的才子。”她回答说。

    “别在乎后来的。”我说。我仍然处于忧郁中。要能引起我对其新的崇拜者中的一个家伙的兴趣就不是我了。我情绪低落,我宁愿这个样子呆到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就连文力。弗尔对我来说也是多余的。除了饥肠辘辘外,我没法把精力集中在别的事儿上。

    毫无疑问,我得去找找我的朋友。当我心情不好时,我很少去看别人,甚至是好朋友。

    我自己去淘金的几个想法源于我的低劣的道德。仅仅因为五块钱,与我有联系的最后一个人路德。格林也切断了我的财路。想想他差点儿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也没有想缠着他的意思,但是,突然在地铁站碰见他,我想,也许偶然还能沾点儿光。我出的错在于不该在他没完没了的高谈阔论中间打断他。他一直在跟我说,他通过学习基督教义而取得了巨大成功(作为保险公司的行销员)。

    他一直把我看作无神论者,但是他现在非常高兴,因为他可以用基督伦理方面的实际证据来说服我了。由于极度的厌烦和固执,我只是冷漠地听了一会儿,没有吱声,但是好几次都想朝他的脸笑。快到站时,我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问他可否借给我五块钱。我的要求准使他非常生气,因为他已怒不可遏了。这一次,我再也忍不住————对着他的脸笑了起来。我立刻想到他会抽我的脸,因为他面无血色,像铅一样,嘴唇发抖,手指不自觉地扭在一起。他想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他最终获得了成功,我就很自然地把他看作是一所慈善机构?是的,圣经上说:“问,它就会给你,敲门,它就会为你开门。”但是,并不能就此得出结论,人们会放弃工作而沿街乞讨。他说,“上帝会照顾我,因为我会照顾我自己。我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但是,我并不是乞求主把钱塞进我的口袋里,而是祈祷主保佑我的工作!”

    这当口,他缓和了语气,说,“你似乎并不理解,让我来解释给你听,其实真的很简单……”

    我告诉他说,我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我所在乎的是————他是否愿意借给我五块钱?

    “亨利,如果你是这种态度,我当然不会借给你。你首先得学会把你自己与主的仁慈联系在一起。”

    “滚你的蛋!”我说。

    “亨利,你已经陷入罪孽与无知的苦难之中。”为了安慰我,他使劲拽住我的胳膊。我把他甩开了。我们沿着街道走着,彼此都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语调极尽温和:“我知道忏悔很难,我自己也是有罪的人,但是,我与意志与力量搏斗,亨利,我最终得到了上帝的指引。上帝告诉我怎样祈祷,我就怎样祈祷,我日日夜夜地祈祷,甚至与客户交谈时我也祈祷。上帝对我的祈祷给予回答。就这样,出于宽容与仁慈,上帝饶恕了我,使我浪子回头。亨利,你看,去年我仅仅挣了一千五百块,今年,今年还未完,我已挣了一万块,这就是证据,亨利。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也无法抗拒这种逻辑!”

    尽管我忍俊不禁,我还是听着,心里想,我随他说教,没准儿,我还能借到十块钱而不是五块钱。

    “亨利,你不会挨饿的,是吧?”他突然问道,“因为如果你挨饿,我们就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弄点儿吃的。也许这就是上帝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方法。”

    我告诉他,我还不会落到饿倒在大街上的地步。我的意思只是一种可能性。

    路德用一种习惯性的敏感口气说,“这就好,你所需要的不只是食物,而更需要精神食粮。一个人如果有了精神食粮,他就不需要普通食物了。请记住,上帝每天总是提供充足的东西给我们,即使是有罪的人也一样。他观察麻雀……你早已忘记了这些教义,对不对?————我知道你父母把你送到星期日学校去……他们使你接受良好的教育。上帝自始至终在照看你,亨利……”

    “上帝,”我在问自己,“这到底要持续多久?”

    “也许你还记得圣保罗的使徒书?”他还在说,由于我给了他一个没表情的表情,他就从上衣的胸部口袋里费劲地掏出一本老掉了牙的《旧约全书》。他停下来,开始翻这本破玩艺儿。

    “不必再麻烦你把它从我的记忆里挖出来啦,”我说,“我得赶回家啦。”

    “那就好,”他说,“我们与上帝同在。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比《圣经》里的玑珠之言更重要了。记住,亨利,上帝是我们的最大安慰者。”

    “但是,倘使上帝不回答祈祷者的乞求,那怎么办呢?”我问。我问的目的并不是想得到他的回答,而是打消他再去找圣保罗的《使徒书》的积极性。

    “上帝总是回答那些寻求上帝帮助的人的。”路德说,“也许是第一次不回答,抑或第二次也不回答,但是,终究会回答的。有时候,上帝首先要试探一下,看看是否值得回答。他要对我们的爱心有把握,对我们的忠贞有把握,对我们的虔诚有把握。如果我们需要的东西只需乞求一下就掉到我们的衣兜里,那岂不是太简单了?

    现在会这么简单吗?“

    “我不知道,”我说,“为什么不这么简单呢?上帝能做所有的事情,不是吗?”

    “总是合情合理的,亨利。总是根据我们的优点。不是上帝惩罚我们,而是我们自己惩罚自己。上帝的心总是向那些渴盼他出现的人开放,但这必须是真正的需要,在上帝给予他的爱心之前,这个人必定是失望的。”

    “对的,我现在已经非常失望。说实话,路德,我现在非常缺钱。如果一两天之内不发生奇迹,我们将被赶出房子。”

    奇怪,路德居然对这一条最后的消息无动于衷。看起来他与上帝的方式配合得再好不过了,像因为没钱付房租而被赶出房子这样的小事是不足挂齿的。也许这是上帝希望的方式,也许这是一件好事的准备。“这有什么关系呢,亨利?”他热烈地说,“如果在你生活的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上帝,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像在家里一样容易地在街上找到上帝。上帝会用他赐福的翅膀庇护你。他观察到的无家可归者与有家可居者一样多,他的视线总关注着我们。不,亨利,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回家祈祷,直到他为你指出出路。有时候一个变化会给我们研益。有时我们太舒服了,以至于忘了我们现在所享受的福祉从何滚滚而来。今天晚上就向上帝祈祷吧,跪着,诚心诚意地祈祷。求他给你一份用自己的双手劳作的工作,求他让你来服侍他,记住这一点。人们说,服侍上帝,就是按他的命令去做。那就是我不懈地做的————现在我已经发现了光明。上帝也充分地回报我,就如我先前给你讲的一样……”

    “但是,路德,你得注意,如果上帝真是如此慷慨地照顾你,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你就不会只和我分享上帝所赐的那一丁点儿回报了?不论怎么说,五美元绝不是什么可观的东西。”

    “我很可能会那样做的————如果我认为是一件正确的事情的话,但是你现在已在上帝的掌心里,他会照顾你的。”

    “如果你借给我五美元,这与上帝的计划有什么冲突呢?”我坚持说,都有点恼火了。

    “我们是无法知晓上帝的方法的,也许你明天早上就会得到一份他赐予的工作。”

    路德严肃地说。

    “但是我并不想要一份工作,让它见鬼去吧!我有自己的工作,我所急需的只是五美元,仅此而已!”

    “五美元也可以由上帝提供。”路德说,“但是你必须有诚心,没有诚心,你所拥有的那一点东西也会被上帝收回。”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抗议道,“什么狗屁东西都没有,你懂吗?上帝从我这儿什么都拿不去,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你明白了吗?”

    “他可以夺去你的健康、你的妻子;可以使你失去行动的能力,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他如果这样做,那他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

    “上帝让约伯受尽痛苦,你自然不应该忘记这一点。他也帮助莱热尔路斯从死人中重返人世。上帝给予,上帝也收回。”

    “这真像是骗人的鬼把戏!”

    “因为你现在还被无知和病狂迷住了心窍。”路德说,“上帝为我们每个人提供了不同的教训,你得学习谦恭。”

    “如果我有一点空闲时间,我可能会学习上帝为我准备的这个教训。不过,一个脊背都已经断了的人如何学习谦恭?”

    路德干脆就对这最后一句话不予理睬。在把他的《旧约全书》放回贴身口袋的时候,他突然掏出几张保险公司的文件,然后都快扔到我脸上了。

    “什么?”我几乎惊呼起来,“你不会说要卖一份保险单给我吧?”

    “当然不是现在,”路德说,然后又抓住我的手臂试图平息我的激动。“不是现在,亨利,但可能是一个月以后。上帝创造奇迹是以其神秘的方式进行的。从今以后的一个月之内,你说不定就已经坐在世界的顶端了。谁说得准呢?如果你手里拥有这些保险单中的一份,你就可以从保险公司那儿借钱,这可以令你省去许多尴尬。”

    我一下子离开了他。当我已经走到大街的另一边的时候,他还伸着手站在那儿,好像是被固定在那儿一样。我向他扫去离别的一眼,吐出一口厌恶的口水。

    “你这个傻蛋!”我心里想,“你和你的圣灵都见鬼去吧!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没良心的狗杂种。祈祷?我打赌我会祈祷的。我要祈求有一天,你们要为一分钱爬着求人;我要祈求你们的手腕和膝盖都要磨破,你们得用肚子爬着走。你们的双眼变得模糊,并且充满污垢。”

    我回到家里时,屋里是黑的,莫娜没在。我陷在那张大椅子里,进入了不快的沉思之中,在台灯的柔光之下,屋子比过去好看得多了。即使是摆得乱糟糟的桌子,也让我觉得愉快。很显然,这儿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中断。稿子扔得到处都是,书也没合上,前次读到哪儿就是哪儿,字典则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

    当我坐在那儿时,我意识到整个屋子都浸透了我的精神。我只属于这儿,而不属于别的任何地方,我若是以屋主、家长的方式行事是很愚蠢的,我应该是一个在家里写作的人,我只该写作,不该做别的事。上苍的意志已经照顾我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永远继续下去。我对事务性的东西操心越少,事情反而越顺利。这些东西侵入世界只使我远离了人类。

    自从与克罗姆韦尔渡过那个奇妙之夜后,我一行字都没有写。我一坐到写字台前,我就开始无聊地玩那些稿纸。我最后写的那部分文字正是克罗姆韦尔来的那天写的。这张纸现在平放在我面前,我很快读完了它。

    对我来说,这段文字如果用在报纸上是很好的,尤其地好,甚至太好了。我把它放在一边,开始细读起一部中篇小说,这小说还没写完,书名是《一个未来派作家的日记》。我已经读过一些片断,直到《尤尔润克》。我自己的语句不但给了我一个好感觉,甚至深深感动了我。我本应该有一个好情绪把它好好写完的。

    我一张手稿一张手稿地扫过,只能读几行。最后,我翻到了我的笔记。这些笔记就像我刚把它们记下时那样新鲜和有启发性,其中的一些我已经利用过,但仍然很有吸引力,我想换一个新鲜的视角重新把它们写成小说。我发掘得越深,我越激情满怀,就像一种复杂而巨大的情感已在我体内翻滚。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搁在一边,点上一支烟,让自己陷入美妙的幻想中。我想描写的这些去年秋季的岁月已经自己浮现了出来。就像椰汁从椰壳里慢慢流出。我与此无关,自有别人负责。我几乎成了一个接收站,接到之后又传送给浪漫的幻想。

    另一天,大概是这件事以后二十年,我突然想起一个名字叫让。保尔。雷切特的话,他准确地描述了我当时的感受。当时我不认识他是多么的遗憾呀!下边是他所见的:“从来没有像让。保尔先生这样让我感动过,他坐在他的桌边,通过他的书,他腐蚀了我,改变了我。现在,我自己热情迸发。”

    我的幻想被一阵温柔的敲门声打断。“请进!”我说道,没有从座椅上起身。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台连费罗先生,那个房东,进来了。

    “晚上好,米勒先生,”他跟我打招呼,用那种南方人所贯有的平静、轻松的方式。“我希望没有打搅你。”

    “根本没有,我正在做梦呢。”我回答他。我示意他坐下之后,有一段合情合理的缄默,之后我才问他找我有何贵干?

    他慈祥地朝我微笑了一下,把他的椅子朝我拉近了一点儿,然后带着真诚的善意说:“看起来你刚才深深沉浸在工作里了,真不幸,我不应该在这样一个时候打搅你的。”

    “台连费罗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工作,见到你我真的感到很高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拜访你,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

    “米勒先生,”他打断我,“我想现在是我们谈谈的时候了。我知道你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很多操心的事。也许你忘了你从上次付房租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作家来说……”

    这是个如此有风度、如此替别人着想连我都无法在他面前装假的人。我记不起我们欠他的房租到底几个月了。我钦佩台连费罗先生的是他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下不了台。如果有他来敲我们的门这样的事出现,那只是为了问我是不是需要什么东西。因此,我是怀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向他彻底投降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几分钟之后,我和他紧挨着坐在我们为奥玛拉买的吊床上,他用双臂搂着我的肩膀,用温和轻柔的语调跟我解释,就像我是他的小兄弟一样,他说他知道我是一个好人,我从来没有故意要拖欠他的房租如此长的时间(我得知共拖欠了五个月了,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遵守社会的约束)。

    “但是,台连费罗先生,你能不能考虑再宽容我们几天的时间……”

    “孩子,”他说,轻轻抚着我的肩,“你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清醒。如果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就会和米勒太太商量,看能不能找到与自己的收入相称的一个住处。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地催你。仔细找找……不用谎……找到自己喜欢的住处,然后搬走。你看如何?“

    我几乎泪流满面了。“你太好了!你当然是对的。我一定会找到一个住处并且很快搬走。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你的体贴和照顾,我想我真是一个梦想家,真没想到从上次付房租到现在已经过那么长时间了。”

    “你当然是没有想到,”台连费罗先生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不过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那个,”我说,“即使还没来得及付清你的房租我们就得迁走,我也想让你知道我一定会一笔笔地全部付清。”

    “米勒先生,如果你的处境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自然会非常高兴地接受你的许诺,但是现在要求你这样就太过分了。如果你能在下月一号前找到另外一个地方,我将十分满意,我们把没付的房租给忘了,怎么样?”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着他,眼睛湿润了。我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许诺说我们会按时搬走。

    当他起身离去时,他说:“别为此过份失望。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这个地方。

    我希望你能在这儿写出好作品。希望有一天能读到你的大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希望你能像朋友一样经常想到我们。“

    我们又一次握手,当他离去之后,我轻轻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朝屋里看了一会儿。我感觉良好,好像刚刚经过一次成功的手术。正如麻醉之后轻微的昏眩。莫娜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已经觉得呼吸畅快了起来。我似乎已经看到生活在穷人之中的景象,那是我的命。又回到了地球。太好了。我来回走动,冲过摇晃不定的门,在后边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昂首阔步。最后出于高雅情趣,我朝沾满灰尘的玻璃窗扫去一眼,在丝绸质玫瑰色的挂毯上擦擦手,在很光滑的地板上滑上几步,在大镜子里顾影自盼。我对自己露齿而笑,说了又说:“好,太好了!”

    几分钟之后,我为自己泡好一壶茶,做好一块厚厚的、多汁的三明治。我又坐回到书桌旁,把腿搁在矮脚凳上,拿起一卷艾利。弗尔的书漫不经心地翻开……

    “当一个民族没有割脖子也没有烧房子,也没有被饥荒和屠杀夺去大批人口时,它就只有了一个功能————建造并且装磺皇宫,让宫墙厚得足以保护国王,他的妻妾、卫士、奴隶————两千到三千人,让骄阳、入侵也许还有暴乱无法得逞。围绕着宏伟的中心宫殿的,是覆盖着或平或圆的屋顶的房间,这是一派沙漠苍穹的景象。一旦伊斯兰教重新唤醒了它,东方的精灵会重新发现它。比它更高的是瞭望台,同时又作为庙宇金字塔形的塔楼,其阶梯被涂成红、白、蓝、褐、黑、银、金色,透过狂风扬起的尘土,很远就可以看见它在闪闪发光。尤其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游牧民族看到在灰黯的沙漠边缘的背景下,这些建筑一动不动地、明暗有序地在发光,一定会因害怕而撤退。这是上帝的住所。这上帝的住所与由于地下的烈火和太阳的照耀而深深烙上各种鲜艳强烈色彩的伊朗高原由牛身或狮身的令人恐惧的怪兽看守。

    这些怪兽来回走着……“

    在离这儿几个街区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间装备简陋的屋子。这间屋子处在一个叙利亚人聚居的安静的街区里,在一座楼的后部。出租房子的这位妇女是一个来自新科合特的蓝鼻子女人,是一个老妓女,每次我看到她都让我颤抖。我们的这个街区装上了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东西:洗漱盆、炊炉、暖气、大碗橱、老式衣柜、附加床、木板条摇椅、木板条扶手椅、缝纫机、马鬃毛沙发,一个上面装满只值几分钱的小玩艺儿的书架,一只空鸟笼。我怀疑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个女人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

    说得好玩一点儿,这间屋里笼罩着一种痴呆的气氛。

    能够弥补不足的,是我的后门出去就有一个花园。这个由高高的砖墙围起来的花园是长方形的,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彼得。伊贝斯森》里所描写的花园。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人做梦的地方。夏季才开始,在傍晚,我可以拖出一把扶手椅,坐在花园里读读书。我刚发现了阿特尔。威格纳尔的书,正在一本接一本地贪婪地读。读完几页之后,我就会陷入梦幻里去。花园里的一切都诱人进入梦幻:轻柔、温馨的空气,昆虫的鸣叫,鸟儿慵懒的飞动,树叶瑟瑟,隔壁花园外路人的低语。

    在这里可以找到幽居独处的一段宁静时光。

    正是在这个时期,有一天,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偶尔遇到了我的老朋友斯坦利。福斯威斯。斯坦利开始有规律地到我家作客,常由他的两个男孩陪着,两个男孩,一个五岁,另一个七岁。他深爱他的孩子们,为孩子们的言行举止深感骄傲。从斯坦利那儿得知,我的女儿没有上私立学校,而且他告诉我,他的小儿子,那个也叫斯坦利的小子,对我的女儿很看不起。后边这一条,他是乐滋滋地告诉我的,并且还说我女儿总是草木皆兵。至于他们如何相处,我得从他口里打听明白。

    他向我保证说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说这话的口气意味着不大妙。可怜的老梅拉妮还拖着瘸腿拄着拐杖在医院里干苦活,晚上又受她的静脉曲张病的折磨。她和莫德的不合正处在最激烈的时候。莫德当然还在给别人上钢琴课。

    正如斯坦利总结的,我不再去看望她们。她们已经对我不抱希望,认为我没有希望了,不负责任。只有梅拉妮表面上还说我几句好话,不过梅拉妮又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傻瓜(斯坦利是一个敏锐、圆滑的家伙)。

    “你能不能私下告诉我没有人在家的时间?”我求他,“我想看看那地方怎么样了。我想看看孩子们的玩具,至少。”

    斯坦利没觉到这个请求有何高明之处,但是答应考虑一下。

    然后他很快加上几句话“你最好还是忘记她们。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为了你自己,请别放弃,接着走下去吧!”

    他大概已经感觉到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因为每次他来我这儿都带来一些食物,他妻子做的“精美”的大杂烩的残羹剩菜、肉汤、炖菜、布丁、火腿。正是我们所需要的美餐。说实话,我们都巴望他的来访了。

    我并没有发现斯坦利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但是我注意到他更勤奋了。他告诉我他晚上在下纽约的一家大印刷公司工作。时不时,从家里琐事中一找到一点儿时间,他就试图写点儿东西,但是他发现太多的家庭琐事让他无法集中精力,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兴趣在孩子而不在写作。他希望孩子们过上好日子,一旦他们年龄到了,他就送他们上大学,更重要的是……

    他发现没法写作,他就读书。时不时,他随身带一本让他着迷的书。一般来说,这些书大多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无论我们谈论的是哪本书,不管世界局势怎样,也不管革命正在逼近,一触即发,我们的谈话总是以约瑟夫。肯润德而结束。如果不是肯润德,就是柯南道尔、弗朗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对这些作家感兴趣了,肯润德让我烦,但是当斯坦利对这些作家大唱赞歌时,我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引入歧途。斯坦利绝不是一个批评家,就像我们过去常坐在厨房熊熊燃烧的壁炉边交谈一样,他有一套谈论他所崇拜的作家的方法,他最后能感染我。他有讲不完的奇闻轶事。他讲的故事充满幽默和讽刺,内心的情怀却是浸满温柔,无边的、跳动的温柔,几乎令人窒息。他的这种温柔,却常常被他抑制,转化成了他的仇恨、残忍、报复心理。这是他很少向他人暴露的他的人性的另一方面,总的来说,他是一个粗鲁、尖酸、乖戾的人。几句话,几个动作,他就可以摧毁任何野心。甚至他静处的时候,他身上流出的气味也是具有腐蚀性的。

    尽管这样,和我谈话时,他变软化了。出于一些非常奇怪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一种可以改变自我的东西。只有看到我自己觉得被打败了,我自己觉得处境很悲惨,他才会觉得高兴、觉得自己有了魅力,会挂念别人。这时,我们俩就成兄弟了,他也就可以放松、扩展、照耀自己了。他喜欢认为我们都是不幸的人,他不是早就预言过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没用的,我绝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也成不了一个作家吗?我为什么要坚持?我为什么不像他一样接受一份平凡的工作,安顿下来接受自己的命运?很显然,这样幸灾乐祸地看待我让他觉得心里好受。自始至终,他总是用他的方式提醒我,我只是跟他一样的来自纽约十四区的一个小子,当然得跟路易。比罗沙、哈利、马丁、爱迪、高爱乐、阿尔夫、贝恰尔这些失败者一样,一事无成。我们事先就已经被谴责了,他认为,我没有坐牢也没有成为瘾君子,对此已经应该感恩不尽了。我有一个和睦、受人尊敬的家已是万幸。

    只会这样,我已是命中注定。

    他接着说个不停,但嗓音已渐弱下去了。他说话的声音里已有了一种沉思的成分,带上了一丝怀乡的色彩。尽管他说得再好,很明显,他只能回忆起我们在十四区的生活和伙伴。他谈起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好像花了毕生的精力去研究了每个朋友。这些朋友在性格、气质上各不相同,但是他用自己的模仿形容了每个人,这每一个人都带上了他无中生有加上去的恶习。依斯坦利看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跳出这个十四区的希望。对其他人来说,可能还有漏洞可钻,但是没有一个漏洞是属于十四区的那些家伙们的。我们处于危险之中,永远。就是这个事实,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让我们重温往日朋友的亲密。他似乎也肯定,十四区的朋友们与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人一样聪明。那些诗人、国王、外交官、学者们所拥有的素质,他们也都有,并且,十四区的朋友们已经证明了他们在各自的层次和方式上表现了这些才能。约翰尼。保尔不是很有王者气象吗?他难道不是一个未来的查理大帝吗?

    他的武士精神、宽容精神和忠诚以及忍耐力,难道不正是撒了的特征吗?一谈到我们从九岁或十岁之后就没有见过面的约翰尼。保尔,他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们会互相问。到底怎么样了,没人知道。或者出于自己的选择,或者是由于命运,保尔一直隐姓埋名。他一定是在芸芸众生中默默地生活,为芸芸众生播洒他帝王般的热情。这对斯坦利来说已经足够了。对我也一样,真的。奇怪的是,每次提到约翰尼。保尔,我们都会热泪盈眶。难道他真是对我们那么珍贵和亲密吗————或者说岁月已经证明了他的重要性了?总而言之,一旦记忆中出现保尔,他就成了善和希望的象征。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只要是保尔拥有的东西,或者只要是他提供的东西,都是不朽的,自从孩提时代我们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成年之后,我们对此已深信不疑……

    莫娜呢,起初的时候根本不信任斯坦利,斯坦利刚来的时候她还很不自在,随着斯坦利每次成功的来访,她也变得越来越对他热情起来。我们谈话中所涉及的过去我们所住地方的邻居、伙伴、新奇粗野的游戏及儿时的看法对她来说是陌生而新鲜有趣的。她时而会提醒斯坦利,说她是波兰籍或是罗马尼亚籍,或是威尼斯籍,总而言之,是“喀尔巴阡山脉中心”人,而斯坦利对她的提议不屑一顾。他心里想,像莫娜这些连一句波兰语都不会讲的人只能理所当然地是这个世界的“异乡人”。

    此外,按斯坦利的脾气,莫娜有点儿油腔滑调了。出于给我面子,斯坦利没有反驳莫娜,但是他脸上不快的表情足以说明这一点。怀疑和鄙视是斯坦利最易流露的表情,斯坦利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轻视一切。当他脸上鄙视的表情稍有控制和减轻时,这鄙视之情便集中到了他的鼻子上。他有一只大而纤细的鼻子,鼻孔发亮,使得他在波兰人中很卓尔不群。无论他表示怀疑、鄙视还是反感,都从这个器官最先表达出来。他的嘴表达的是苦涩,眼睛表达的则是不移的残酷。他的双眼不大,有玛瑙的颜色;双眼长得很开。当他在讥讽时,双眼在闪烁,就像冰冷、遥远的星星;当他发怒时,双眼则像箭头落在毒汁里。

    莫娜在场时,让斯坦利尤其觉得尴尬和不自在的是莫娜的口齿清楚、反应敏捷、聪明过人。这可不是他希望在女性身上看到的品质。这样看来,他选择了一个傻子、智力低下的女人做妻子可不是偶然的,这个女人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尴尬,要疯疯傻傻地自言自语,或是不安地窃笑。说实话,斯坦利对待妻子就像对待一件东西。她只是一个奴隶,也许,过去斯坦利是真爱自己的妻子的,那也是用与众不同的方式,但是,他与妻子处得很自然,他知道如何对待妻子的缺点和不足。

    斯坦利是一个如此奇怪的家伙,就像是尖锐矛盾的结合物。但是他很少做一样事————提问题。如果他提问了,这些问题必是直截了当的,必须直接了当地给予回答。他这看似谨慎的做法,不是由于他的机智圆滑,而是狂妄。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会告诉他要发生的所有重要事情,他更希望我自愿告诉他信息,而不是他从我身上挤出。深知他的处世哲学,我认为让他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是没有指望的,如果我告诉他我喜欢偷东西,他会不加思索地信以为真。如果我说我是一个假冒伪劣制造商,他会皱皱眉,也表示同意,但是如果告诉他我们的行动不合常规就会让他不快和困惑不解。

    一只怪鸟,这个波兰人!他所表现出的唯一温柔就是在他讲他那些怪怪的故事时。在饭桌上,如果他要了一块面包,就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他是一个故意粗鲁丽无礼的人,看到别人局促不安使他高兴不已。

    同时,斯坦利又有点儿不自觉的羞涩。如果莫娜坐在他对面并且跷起二郎腿,他会移开目光。如果他在场的时候莫娜在化妆打扮,他就会装作没看见。莫娜的美丽让他神经过敏,也让他感到怀疑。像莫娜这样聪明漂亮的女人嫁了像我这样的一个家伙,在他看来,实在是有点儿不可思议。他当然知道我是在哪儿、怎样认识莫娜的。斯坦利不时会跟我提起这件事,一般是很随便地提及。每次莫娜谈起她在波兰或维也纳的童年,斯坦利都会专心致志地盯着我,我猜他可能是希望我能加进去一些遗忘了的细节,以使莫娜的故事更加美丽迷人。唯一让他感到不足的是,他经常会发表怪论,说他怀疑莫娜是不是真的出生在波兰。如果说莫娜是个犹太人,那他就绝不会怀疑。他私下认为,莫娜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美国人,但作为女人来说,她又是一个不平常的美国人。他对莫娜的发音无法不感到震惊,因为她发音时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地方口音。她是怎么学会讲这样一口地道纯正的英语的?他也许会问。

    我为什么那么确信不疑涉及到莫娜的任何一件事?他会说:“我了解你,你是个浪漫主义者,你更喜欢把这说得神秘一些。”他说的没错。他又说,“而我,我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是遮遮掩掩的。别跟我捉迷藏了。”是的,这是斯坦利的风格,他曾对《神秘》中的主人公海尔。纳吉尔如此衷情。在厨房的火炉旁,我们曾对哈姆森谜一般的面目做过多么热烈的讨论。为了创造出这样一个主人公,斯坦利即使付出他的右臂,也会在所不惜的。他不仅沉浸于海尔。纳吉尔的神秘,还深深倾倒于他的幽默、戏谑、机智,但他最欣赏的还是男主人公的矛盾性格。在他所爱的女人身边,海尔。纳吉尔无可救药,他是一个受虐狂;他残忍却又多情,易受伤害,这些性格特点让他变得不同寻常。“我告诉你吧,亨利,哈姆森可是一个大师。”

    他会这样说。对康拉德、巴尔扎克、柯南道尔、弗朗兹、莫泊桑、洛蒂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读完《农夫们》之后,对雷蒙也是如是评价的(当然,欣赏的理由各自不同)。对于我所赞同的某件事,即使全世界的人(除他之外)都会一致同意我的观点,他也绝不会同意我的观点。一个真正的文学大师,照斯坦利的观点,必须跟上边所提到的那几位一样才行。这位大师必须是再现“旧世界”,他得温和、细腻,必须有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他必须有巳臻完美的风格,必须精干地组织情节、塑造人物、制造环境;必须拥有世界和人文方面广博的知识。这样,照他的观点,我永远成不了一个能讲出一个好故事的作家。即使在他素来认为是一个出色的编故事者的作家舍伍德。安德森身上,他也发现了不少严重的不足。按斯坦利的观点,安德森的风格未免太过于新潮,太过于粗糙。当他读到《鸡蛋的胜利》一书时,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憎恶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不管怎样,他确实不由自主地笑过。

    之后,他又激动地谈到了吉诺姆,当然啦,对一个波兰人来说,这是一个奇怪的笨蛋。照斯坦利看来,最有趣的事莫过于写了《一艘小船上的三个男人》这本书。在波兰作家里,没有一个能跟他媲美。至于保罗的作品则很少有有趣的。“如果保罗称什么东西好玩,”斯坦利说,“他的意思是说他觉得这个东西很奇怪。保罗太忧郁,无法欣赏闹剧。”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定会说出“滑稽”这个词。“滑稽”

    这个词是斯坦利最喜欢用的词,它表达不同的意思。“滑稽”意味着斯坦利喜欢大肆渲染的“杰出”、“独一无二”。如果他说一个作家很“滑稽”,他是在给这个作家很高的赞誉。果戈里,就是其中的一个。另一方面,他也会说萧伯纳也是一个“滑稽”的作家。或者说斯泰贝尔格,甚至梅特林克。

    一只可笑的鸟,斯坦利。滑稽,不是吗?

    就如我所述,这样的交谈经常在小花园里举行。如果我有钱,我会为他准备几瓶啤酒。他只喜欢喝伏特加和啤酒。时不时,我们也让一个从二层楼窗户里伸出头来的一个叙利亚人邻居加入我们的谈话。他们是很友善的民族,叙利亚女人长得惊心动魄地美丽。莫娜长有深黑色的短发,以至于这些叙利亚人刚一见面时误把她认为也是叙利亚人呢。我们很快发现,我们的房东对叙利亚人抱有深深的偏见,认为他们代表地球上的渣滓。首先,他们是黑皮肤,其次,他们说的语言没有人能听得懂。她干脆明确地告诉我们,说我们对叙利亚人的关注吓着她了。她相信我们还足够理智,不会邀请叙利亚人到我们街区。总而言之,说白了就是她经营的这家旅店还相当“体面”。

    我记下了她的提示,尽可能的。也许,我们有一天需要一种宽容,我心里想。

    我像打发一个极少有人喜欢的、有怪癖的老巫婆一样打发走了她。我甚至还提醒莫娜在我们外出时要注意锁好门,只要她朝我的手稿上看一眼,我们就完蛋了。

    我们搬到这儿几个星期后的一天,莫娜告诉我她又邂逅了托尼。莫利尔。他和密尔沃基这个百万富翁正一起东游西逛呢。表面上看,托尼很愿意帮助莫娜。他坦白说他正在他的朋友身上使劲,让他开出一张数额颇大的支票————可能是一千多块美兀!

    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一笔钱。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大的改观,也可以出去见见世面了。也许我们会去和奥玛拉在一起。奥玛拉不断地从阳光明媚的南方给我们寄明信片,说那儿生活如何如何容易。无论如何,我们就不再会在纽约城的这个小角落里呆下去了。

    是莫娜急于要改变一下生活环境。我不再努力写作让她深感不安。说实话,我都几乎让她相信,只要她再继续过双重生活,我就什么也不会去做(既然我让她深感不安,我就强调她让我过于担心她)。就如我所说,她并没有完全被说服。她知道事情更麻烦了,按她幼稚、天真的想法,改变这种处境的唯一办法是改变生活环境。

    有一天,托尼。莫利尔打来一个电话,通知莫娜一切就序了。她要到泰晤士广场见他们中的两个人。广场上会有一辆中巴在那儿等她。在一家旅馆里好好吃一顿之后,那张支票就会出现(这张支票上的金额是七百五十,而不是一千)。

    莫娜离开之后,我随手抓起一本书《智慧和命运》。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读梅特林克的书了:这情形就像是重新品尝一份过去没能细细品尝过的食物。将近子夜的时候,我觉得有点疲倦和不适,于是就出去溜了一圈。在经过一家商店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橱窗里堆满了野营和运动器材。这让我想到步行穿过南方,背着帆布包,我们可以先搭便车到弗吉尼亚海岸,然后再步行,走完全程。我看到了早就想穿上的那一双长简靴,这个到南方去的念头让我如此入迷,我突然觉得饿了,饿得像只熊。我于是朝乔氏饭店走去,这家饭店在波罗夫厅大街上。在饭店里,我要了一份洋葱嫩牛排。我边吃并浮想连翩。一两天之后,我们就要离开这个污浊的城市,在星光下安睡,跋涉小溪、爬山。我们畅快地流汗、喘气、歌唱。用一大杯咖啡,我送下一大块家庭自制苹果馅饼(是在深底盘子里做的),这时我还没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我准备剔剔牙齿之后就向家的方向走。在付款的地方,我看到排列在那儿等待顾客挑选的香烟。我选了一包“罗密欧与朱丽叶”牌的,一口咬下过漉嘴并吐了出去。

    我回到家里大概已经是午夜两点钟。我脱下衣服之后就钻进被里,睁大两眼躺在床上,想听到莫娜回来的脚步声。黎明的时候,我睡着了。

    莫娜步履轻盈地回来的时候,已是八点三十。她一点儿都不累,莫娜没想着上床睡觉,而是忙着做早点:烟熏猪肉、鸡蛋、咖啡以及她在回家路上顺路买来的小烧饼。我却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最后一分钟。

    “你到底他妈的跑哪儿去了!”我尽量咆哮起来。我知道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神采飞扬的神色不可置疑地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先吃早点吧。”她求我,“这故事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你搞到支票了吗————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她把支票朝我眼前晃了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到百货商店里订购了许多东西,到第二天,这些东西会发送到我家。当然在这之前,支票也将兑换成现金。但是第二天,我们没有能把支票兑现。

    我们定购的那些衣物自然又退回了商店,我们很失望,于是把支票交给一家银行,那就是说至少得等几天后才能取到现款。

    这期间,莫娜和我们的蓝鼻子女房东吵了一架。事情好像是这样发生的:莫娜与邻居那个漂亮的叙利亚女人正在交谈时,女房东冲进花园,大声辱骂那个叙利亚女人,莫娜觉得被侮辱了,也骂了那个老娼妇,这个老女人自然也不甘示弱,极尽其辱骂人的才能,骂莫娜也是叙利亚人,是个婊子,诸如此类的话。最后,吵架差点儿发展为一场拔头发比赛。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就得滚出这屋子。我们本来就想离开这间屋子,得知这个消息并没感到不快。唯一让我思忖了一下的是如何对付这个老婊子!给她点苦头吃吃!

    是斯坦利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我们是合情合理地迁出,那为什么不在还她房子之前,给她的房子留下一点君王的色彩呢?“好极了!”但我又问,“那怎么办呢?”他早已想出一个简单的办法。他告诉我:与通常一样,迁出前的最后一天,他要把他的两个孩子带来,让这两小家伙带上蕃茄酱瓶子、芥末、捕苍蝇纸、墨水、面粉,带上一切干坏事的家伙。“让他们干想干的任何事,那会如何呢?小家伙们破坏欲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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