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房门,走到图书馆一侧的空地上,这才回头望了望与次郎。
“不太清楚。”
与次郎朝三四郎瞧了一会儿。
“倒也有这样的事。不过,要是你很清楚,那不就可以做她的丈夫了吗?”
三四郎至今未曾想过这样的问题。他本来觉得,为美祢子所爱恋这一事实的本身,是做她的丈夫的唯一资格。眼下经这么一问,倒真的成了疑问。三四郎侧着脑袋思索着。
“论起野野宫君,他是可以的。”与次郎说……“野野宫君和她之间,过去存在着什么关系吗?”
三四郎神情严肃,象雕塑一般。
“不知道。”与次郎一口否定,三四郎默然不响。
“好了,你到野野宫那儿去听训斥吧。”
与次郎说完,只顾朝池塘那边走去。三四郎伫立原地,就象一块笨拙的招牌。
与次郎走出五、六步,又笑着转回来了。
“我看,你干脆娶了良子小姐吧。”他说罢,便拉着三四郎向池塘那边走了。
他边走边连连重复地说:“这倒挺合适,这倒挺合适啊!”这当儿铃声又响了。
当晚,三四郎到野野宫君那里去。因为时候还早,他随意散着步来到四条巷,到一家大洋货店买衬衣。小伙计从里头捧出各色各样的衬衣来,他用手摸了摸,又打开来看看,终于没有买下来。三四郎无端地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这时忽然发现美祢子和良子结伴来买香水。三四郎连忙上前打招呼。
“上次多谢你啦。”美祢子施了礼。
三四郎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原来三四郎向美祢子借钱的第二天,本想再登门拜访一次,把余下的钱拿去还帐,后来又犯起了犹疑,等了两天。于是三四郎便给美祢子写了一封很客气的信。
信里的话坦率地表述了一个写信人在写信时的心境,但有时难免有过分的地方。
三四郎尽量堆砌了众多的词汇,表达了热烈的谢意。那股亲热劲儿,一个普通人看了不会相信这是一封因借钱而表示感谢的信。然而,除感谢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写。
所以这样一味地感谢下去,就很自然地超出了感谢的范围。三四郎将此信投入信筒后,估计美祢子会及时回信的,谁知一经寄去便杳无消息。直到今天他还没有机会见到美祢子。三四郎听到“上次多谢啦”这种细声细气的回答,实在没有勇气再说些什么了。他用两手将衬衣在眼前展开来凝视着,心想,大概有良子在,她才那般冷淡的吧?他还想,买下这件衬衣也得用这女子的钱哩。店员催问他究竟要哪一种。
两个女子笑着走过来,一同帮他选购衣服。最后,良子说:“就选这一件吧。”
三四郎听从了。接着,她们找三四郎商量买香水的事,三四郎对此一窍不通。他拿起一个写有heliotrope①字样的瓶子,信口说道:“这个怎么样?”美祢子马上决定:“就买这个好了。”这倒使三四郎有些内疚。
①一种原产秘鲁的多年生植物,其花可以制取香水。
走到店外就要分手的时候,两个女子互相道别。良子说:“那么我走啦。”美祢子说:“你快点呀……”一问才知道,良子要到哥哥的寓所去一趟。看来今天晚上,三四郎又要同这位漂亮的女子一起走向追分了。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
三四郎和良子结伴同行倒不觉得什么,使他有些为难的是将要和良子一起在野野宫的寓所里呆上些时候。不如今晚先回家去,明天再去吧。但是有良子在场,听起与次郎所说的那种训斥来,也许会好得多。因为野野宫当着别人的面,不至于把母亲托他们的事全都抖落出来,总会给自己留些面子的,说不定把钱交给自己就算完了。————三四郎肚子里打了个狡猾的主意。
“我正想到野野宫君那儿去。”
“是吗,找他玩去吗?”
“不,有点事情。你是去玩的吧?”
“不,我也有事呀。”
两个人同样地提问,得到了同样的回答。但是双方都丝毫没有表露为难的样子。
为了慎重起见,三四郎问良子是否会给她添麻烦。良子说,丝毫不会添麻烦的。这女子不但用言语加以否定,而且表情上也显出惊讶的神色,似乎在说:“干吗要问这等事?”借着店前的煤气灯,三四郎判定女子的黑眼珠闪射着惊奇的光芒。事实上,他只不过看到了她的又大又黑的眸子罢了。”
“买了小提琴没有?”
“你怎么知道?”
三四郎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女子毫不介意地立即说道:
“哥哥一直说给我买,给我买的,可仍然没有买成。”
三四郎暗想,不能责怪野野宫,也不能责怪广田,应当责怪与次郎。
两个人从追分的大道拐进一条逼仄的巷子,一走进去,发现里面有许多人家,每户人家的门灯都照耀着昏暗的小路。他们来到其中一盏门睦煞⑾忠耙肮菥釉谡庾Ь驳姆孔永锸保醯盟椎粼吹哪歉黾?nbsp;过上寓居生活,这种做法确实不错。三四郎一来到这里,就感到是个令人钦羡的理想的住所。这时,野野宫君来到回廊上,从下面望着自己住房的屋檐说:“你瞧,是草葺的呀。”可不嘛,屋顶的确没有铺瓦,真是难得。
今天是晚间来的,屋顶当然看不见,但房子里点着电灯。三四郎一看到电灯就想起草葺的屋顶来,这未免有些可笑。
“稀客碰在一道儿啦,是在门口相遇的?”野野宫问妹妹。
妹妹回答说不是的。她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并劝告哥哥也可以去买一件象三四郎那样的衬衫。她还说,上次那把小提琴是国产的,音色太差,不能用,既然拖到今天才买,干脆买一把好的,至少要和美祢子小姐的那一把差不多才行。此外,良子还缠着哥哥买这个买那个,不住地撒娇儿。野野宫君既不显得神情严厉,也不说温存的话语,只是随口应和着,听她说下去。
三四郎一直没有开口。良子尽说一些不沾边的话,而且毫无顾忌。然而她那副样子,既不能说傻气,也不能说任性。在旁听她和哥哥的一番对话,你会感到心情舒畅,就象来到阳光普照的广阔田野里一样。三四郎早把听训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时良子的话使他突然一惊。
“哎呀,我忘了,美祢子小姐有话哩。”
“是吗?”
“你一定高兴吧?不高兴吗?”
野野宫显得很难为情,于是转向三四郎。
“我妹妹太傻气。”
三四郎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不傻,是吧,小川君?”
三四郎又笑了笑,他内心里实在笑不起来。
“美祢子小姐要哥哥带她去看文艺协会①的演出呢。”
“她可以同里见君一起去呀。”
“里见君他说有事。”
“你也去吗?”
“当然去的。”
野野宫君没有回答去还是不去,他又望着三四郎说,今晚叫妹妹来,原有要紧的事跟她讲,而她却光是闲扯,真没办法。一打听,原来他正要给良子说婚事。不愧是学者,显得格外坦白。听说已经给家里人讲了,父母回信来都没有不同的意见。
因此,有必要就此事好好听听她本人的主意。三四郎只说了声“很好”,想及早了却自巳的一桩事情赶快回去。
①明治三十九年(1906)由坪内逍遥、岛村抱月等人创办的日本第一个戏剧团体。大正二年(1913)解散。
“听说家母有事给你添麻烦啦。”三四郎说道。
“哪里,谈不上什么麻烦。”野野宫君立即打开抽屉,取出预先准备好的一包东西,交给三四郎。
“伯母放心不下,写了一封长信来。信上说,听说三四郎因为一件要紧事儿,把每月的生活费借给了朋友。不管怎样的朋友,总不能随意借人家的钱啊。再说,借了也要还才对。乡下人为人老实,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信上还说,三四郎借钱给人家,这种借法也太大方了。一个每月都靠家里寄钱的人,怎么一次就借出去二十元、三十元呢?哪有这般胡闹的?————看信上的口气,似乎我也担着责任,真没办法……”
野野宫君望着三四郎,嘿嘿地笑了。三四郎倒很认真地说了句:“连累你啦。”
不过,野野宫并不想责备这个年轻人,他稍稍改变了语调。
“没关系,只管放心好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伯母以乡下人的生活水平估量钱的价值,三十元钱就成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信上还说有了三十元钱,就够四口之家吃上半年的。你说,是这么回事吗?”
良子哈哈大笑起来。三四郎觉得这些蠢话确实可笑。然而,母亲所说的话也并非脱离事实编造出来的,因此他有些后悔不该那样轻率从事。
“照这么说,每月五元钱,每人平均一元二角五分,再除以三十天,只剩下四分钱。————在乡下这点钱也太少了呀。”野野宫算了算。
“平时吃些什么?这点钱怎么能生活呢?”良子一本正经地问道。三四郎再也顾不得后悔了,讲述了自己知道的乡间生活的种种情景,其中还提到了“寄宿神社”①的旧俗。三四郎一家每年向全村捐款十元,到时候,六十户各派出一人,这六十人可以不劳动,住到村子的神社里,从早到晚大吃大喝,盛筵不散。
①原文作“宫笼”,为求得神明保佑,寄身于神社过祈祷生活。
“这样才花十元钱?”良子非常惊奇。这样一来,哪里还有什么训斥的话呢?
接着闲聊了一阵子,然后,野野宫君又提起这事说:
“按照伯母的意思,叫我先把情况摸清楚,如果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就把钱交给你。还叫我费心把这件事向她说明白。如今,没有把事情问清楚就把钱交给你了。————这是怎么了。你真的借钱给佐佐木了吗?”
三四郎断定,这事儿一定是美祢子泄漏给了良子,良子又告诉了野野宫君的。
然而,这钱转了几圈变成了小提琴,这件事兄妹俩谁也没有觉察到,这倒叫他有些奇怪。三四郎只说了声“是的”就作罢了。
“听说佐佐木买了赛马票,他把自己的钱都破费光了吗?”
“嗯。”
良子又大声笑起来。
“那么我就好歹给伯母这样说了。不过下回再不要把钱借给别人了。”
三四郎回答说再也不出借了,他施了礼站起身来。良子也提出要回去。
“刚才那件事还没谈好呢。”哥哥提醒妹妹。
“好啦。”
“没有好啊……“算了,我不管。”
哥哥望望妹妹的脸,沉默不语。妹妹又接着说:
“这不是强人之难的事吗?你问我愿不愿意到一个陌生人家去,能这样问吗?
喜欢也罢,讨厌也罢,根本谈不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我不管。”
三四郎终于弄明白了“我不管”三个字的本意。他撇下兄妹两个急匆匆地走出了大门。
三四郎穿过没有行人、只是亮着门灯的小路,来到大街上。这时,起风了。他转头向北走去,风正好打在脸上。风不时地从自己住处那个方向吹来。三四郎想,野野宫也许冒着这风,一直把妹妹送到里见家里去的吧。
三四郎上了楼,进入自己的房间,坐下来仍然能听到风声。三四郎每当听到这种风声,就想起“命运”二字。这呼啸的风声猛烈地吹来,使他浑身颤抖,他并不认为自已是个坚强的男子。细想起来,自己来到东京,自己的命运大体上为与次郎所操纵,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自已是在一团和气的气氛中被捉弄的。三四郎认为,与次郎是个颇为可爱的调皮鬼,今后的命运依然受到这个可爱的调皮鬼的操纵。风不停地刮着,这风比与次郎显得更强大。
三四郎把母亲寄来的三十元钱放在枕头下面。这三十元钱也是命运受到捉弄的产物。他不知道这三十元钱今后将会起什么作用。三四郎想把这笔钱还给美祢子,美祢子接过钱肯定又要刮起一阵风的。他希望这股风尽量来得猛烈些。
三四郎入睡了。他睡得很香,命运和与次郎都拿他没办法了。不久,他被钟声所惊醒。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嘈杂的人声,这是第二次碰到东京失火。三四郎在睡衣外头又披上一件大褂,打开了窗户。风势小多了,对面的三层楼房矗立在风的响声中,黑漆漆的。背后的天空映衬得一片通红。
三四郎忍着寒冷,朝发红的地方眺望了一阵子。此时,三四郎头脑里的“命运”
二字也被照得红通通的。三四郎又钻进温暖的被窝。于是,那许多在火红的命运中狼奔豕突的人都被他忘却了。
天明以后,三四郎仍然是个寻常的人。他穿上制服,拿起笔记本上学校去了,只是怀里的三十元钱他没有忘记。然而时间很不凑巧,三点之前,课程满满的,三点一过,良子也放学回家了,而且里见恭助这位哥哥说不定也在家。他认为有别人在场,还钱的事是万万提不得的。
“昨晚听过训斥了吗?”
与次郎又向他发问了。
“哪里,谈不上什么训斥。”
“我说的嘛,野野宫君倒是个开通的人哪。”与次郎说完这些就到别处去了。
第二节课以后,他们又碰面了。
“广田先生的事情看来很顺利。”与次郎说。
三四郎问他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你不必担心,以后慢慢给你说。先生说你很久没来了,问起过你哩。你最好常去走走,先生是个独身人啊,我们这些人必须给他安慰才行。下回可要买点东西带来。”与次郎说罢又消失了踪影。到了下一堂课,他又从什么地方出现了。
这一回,与次郎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正在上课的当儿,他突然在白纸上写着一句电报用语:“钱收到否?”
三四郎打算写回条,他瞅了老师一眼,老师这时正望着他。三四郎把那白纸揉成一团扔到脚下。他一直等到下课才回答与次郎的询问。
“钱收到了,在这儿。”
“是吗?太好啦!打算还帐吗?”
“当然要还。”
“那好,早些还清吧。”
“我想今天就还……“嗯,过午稍迟些去,也许会见得到她。”
“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是的,她每天都去为那幅肖像画当模特儿,估计大概差不多画成了。”
“是在原口先生家里吗?”
“嗯。”
三四郎向与次郎问清了原口先生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