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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他倒是确实尽了一切心力,打发我回去。提出的理由比你的还要高明得多。’

    “‘我要跟你单独谈几句话。’格奥尔格说。

    “‘这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你是我的姐姐。’

    “‘我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

    “‘那不是一种有血缘的亲属关系。’格奥尔格说道。随后,他突然改用一种像生气的孩子那样的口吻。‘你甚至连一把椅子也没有给我坐。我老远地从奥斯纳布吕克赶到这里来,你甚至不请我坐下。’

    “海伦笑了。‘这不是我的屋子。是我丈夫租下来的。’

    “‘请坐,冲锋队大队长和希特勒的宠儿,’我说,‘不过不要待得太久。’

    “格奥尔格怒悻悻地瞅了我一眼,啪的一响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椅上。‘我很想跟我的姐姐单独谈几句话。你脑袋瓜里就不明白吗?’

    “‘把我逮捕的时候,你们可曾让我跟她单独谈过话?’我问他。

    “‘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对格奥尔格和他党内的同志来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海伦说道,‘当他们屠杀或者逮捕那些不赞成他们的人,还有当他们把你关进集中营去的时候,他们都是在维护祖国那被糟蹋的荣誉——我说的对吗,格奥尔格?’

    “‘一点不错。’

    “‘他总是正确的,’海伦继续说道,‘从来没有一点疑虑,从来没有一点良心上的不安。他始终站在正确的一边,权力所在的一边。他正像他的元首——世界上最最爱好和平的人,但要人人都按着他说的去做。别人往往全是些捣蛋鬼。我说得对吗,格奥尔格?’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海伦说,‘可样样都有关系。你有没有看到,在这个宽容的城市里,你的自命正直显得何等可笑?尽管你是平民打扮,可你总是穿着高筒靴,为了把人们踩在你的脚下。可是,在这儿,你没有一点权力。现在还没有。在这儿,你没有办法叫我加入你们那个榨人汗水、专横霸道的民社党妇女联合会。在这儿,你没有办法把我当作一个囚犯来对待。在这儿我能够呼吸,而且我决意待在这儿,继续呼吸下去。’

    “‘你拿的是德国护照!战争就要爆发,你就要被关进牢房了。’

    “‘眼下还不会。不管怎么样,我宁愿关在这儿的牢房里,也不愿住在德国。因为在那儿,你们也非得把我关起来不可。情况不一样了,现在我已经呼吸到自由的清新空气,现在我知道离开你们,离开你们的营房,你们的人类配种站,你们那可怕的号叫,离开这些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了。我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

    “我站起身来。眼看她把自己暴露在这个怎么也不会了解她的民社党暴发户面前,我受不了。‘这都是他的过错!’格奥尔格咆哮着说。‘该死的世界主义者。他把你腐蚀了。你且等着,我们会来收拾你的。’

    “他也站起身来。他很容易把我毒打一顿。他身形比我大一倍,而当年在集中营里,他们给我上的民族复兴课程又把我的臂肘给搞僵了。‘不准你碰他一根毫毛!’海伦十分轻声地说。

    “‘懦夫!’格奥尔格说。‘你干吗非得要袒护他?他难道不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吗?’”

    施瓦茨朝我转过脸来。“这是一件关于纯粹体力的怪事。我们知道,它跟勇气或者性格力量毫无关系。抓在跛子手里的一支枪,能使体力和膂力最强大的一副皮囊萎瘪下去。这些道理你全知道,但是尽管如此,你还是觉得羞辱,因为你顶不住那么一个愚蠢的彪形大汉。你知道那不是什么勇气的竞赛,你知道这个恶霸说不定是一个十足的懦夫——但是那也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找寻借口,你要为自己辩护,你觉得像一条蛆虫,因为你不愿意被人家打得稀巴烂。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我们知道这是何等的荒谬。可是那样一来,我们就更加觉得糟糕了。”

    “如果他真的来袭击我,我一定会起来自卫,”施瓦茨说,“我发誓我一定会起来的。”

    我举起一只手。“你干吗要说这一番话,施瓦茨先生?这些事,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他有气没力地笑了一笑。“我想也是用不着的。我仍然试着要为自己辩护。那就说明它钻得有多深,好像戳进肉里的一根倒刺。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克服这种男人的虚荣心?”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你们有没有打起来?”

    “没有。海伦开始笑了。‘你要不要看看那个傻瓜,’她对我说,‘他以为如果他把你痛打一顿,那么我会看到你是多么没有男子汉气概。他以为我会后悔,会回到拳头统治一切的那个地方去。’她又转向格奥尔格。‘你竟有脸皮管我丈夫叫懦夫。他却已经显示出甚至比你能够想象的更多的勇气。他来接我。他回到德国把我接出来了。’

    “‘什么?’格奥尔格的眼睛差一点从他头上暴了出来。‘到德国来?’

    “海伦使自己镇定下来。‘别再说了。我已经来到这儿,我是不会回去的。’

    “‘是他来接你的吗?’格奥尔格问。‘谁帮助他的?’

    “‘谁都没有,’海伦说,‘你想抓几个人,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像眼下的这副样子——出于反感、憎恨以及逃出他的控制而产生的强烈的胜利的喜悦,她直打哆嗦。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可是另一个念头却以使人眼花缭乱的力量在我心里出现——复仇的念头。格奥尔格在这儿是没有权力的。他不能吹响警笛去召唤他的盖世太保。他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完全怔住了。我必须有所行动,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我不能打架,而且我也不愿意打架。我要的是把这个人干掉。将他从地面上消灭。用不着审讯。你不会去审讯一个罪恶的化身,而我觉得格奥尔格正是那样一个东西。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复仇——消灭了他,就可以救出几十个无名的受害者。我走到房门那儿。我也不知道自己准备做些什么。我的头在发晕,我感到惊奇,自己居然没有摔倒。我得单独一个人待着。我必须进行思考。海伦密切地注视着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格奥尔格轻蔑地瞅了我一眼,又坐了下去。‘终于走了!’当我随手把门关上的时候,他咆哮着说。

    “我走下楼梯。气味从厨房里冲上来:午餐时吃的鱼。下一层楼梯平台上有一只意大利式的箱子。我打这儿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它。这会儿,我端详着那上面的雕刻,好像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似的。随后,我继续往前走,如同一个梦游病人。三层楼上,有扇房门开着。屋子里漆的是浅绿色,窗户洞开着,有个女侍在翻弄褥垫。很奇怪,当你非常激动,自以为一样东西也看不见的时候,你却样样都注意到了。

    “到了二层楼,我去敲一个熟人的房门。他名叫菲舍尔,有一回他曾经给我看过他的手枪。他把它留在身边,因为它使生活容易忍受一些。他爱在什么时候就可以在什么时候结束他那倒霉的流亡者生活,这给了他一种幻觉,仿佛他是凭着自己的自由意志继续生存下去的。

    “菲舍尔出去了,可是他的屋子没有上锁。他也没有什么需要隐藏起来的东西。我走进去等他回来。我没有确定的计划,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向他借那支手枪。要在旅馆里把格奥尔格杀死是荒唐的,这一点我很清楚。那样会使海伦、我自己以及住在这里的其他流亡者遭遇危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尽量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有成功。我只是坐在那儿,茫然地向空中瞪视着。

    “一只金丝雀开始啾啾地鸣起来。它给关在一个铁丝鸟笼里,挂在几扇窗子中间。我原先没有注意到,听到叫声便惊跳起来,好像什么人跟我撞了个满怀似的。接着,海伦走进来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

    “‘没有干什么。格奥尔格在哪儿?’

    “‘他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菲舍尔的屋子里已经待了多久。不会太久的,我似乎觉得。‘他会回来吗?’我问。

    “‘我不知道。他这个人很顽固。你干吗要走开?光留下我们两个人?’

    “‘没有什么,海伦,’我说,‘我只是实在再也受不了看他那副嘴脸。’

    “她站在房门口,瞅着我。‘你恨我吗?’

    “‘恨你?’我十分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我这个念头,是在格奥尔格走了之后在我心里出现的。要是你不跟我结婚,所有这一切你都不会碰上了。’

    “‘这些事情还是会碰上的。或许会更糟。说不定按他那一套专横的做法来说,因为你的缘故,格奥尔格对我还是比较宽容的。他们没有把我赶进通电的有刺铁丝网,他们没有把我吊在肉钩上……我,恨你?这样一个念头,亏你想得出来!’

    “蓦然间,我从菲舍尔的窗子里看到了绿色的夏季。房间在房子的后部,庭院里有一株栗树,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里滤下来。我的歇斯底里,仿佛宿醉到了快近薄暮的时候一样,逐渐消失。我又清醒过来。我知道那一天是星期几,我知道外面是夏天,知道我是在巴黎,知道你不会像打死兔子那样把人们打死。‘我倒是更容易想象你是在恨我,’我说,‘或者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

    “‘是啊。因为我没有办法叫你弟弟不来找你。因为我……’

    “我没有再说下去。刚才逝去的那会儿工夫,已经离得很远了。‘咱们在这儿干什么?’我问。‘在这间屋子里?’

    “我们走到了楼上。‘格奥尔格说的话,句句确实,’我说,‘这一点你应当明白。要是战争爆发,我们都将成为敌国的侨民,你比我甚至更危险。’

    “海伦打开了门窗。‘闻到一股军队皮靴和恐怖的臭味,’她说,‘让夏天进来吧。咱们把窗子开着出去。午饭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

    “‘是的,离开巴黎的时候也已经到了。’

    “‘为什么?’

    “‘格奥尔格会想法带着警察来找我的麻烦。’

    “‘他不知道你的护照是假的。’

    “‘这一点他估计得出。而且他一定会回来。’

    “‘也许是这样。可是我会摆脱他的。咱们现在出去吧。’

    “我们到了司法宫后面的一家小饭店里,在人行道上找了一张桌子吃东西。家常肉馅饼,红酒炖牛肉,沙拉,还有卡芒贝尔干酪。我们还喝了一瓶武夫赖白葡萄酒,最后还喝了咖啡。所有这一切,我都记得非常清楚,连那金黄色的面包皮和有点碎裂的咖啡杯我都没有忘记。我觉得筋疲力尽,可同时又满怀感激之情,倒不是一个具体什么人,而是所有人。我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从一个又黑又脏的水沟里逃了出来,可是连回过头去望一眼都不敢,因为我自己已经不自觉地也成了这种脏东西的一部分。然而,我现在毕竟已经逃了出来,眼下正坐在一张铺着红白格子台布的桌子旁边,觉得又干净又安全。阳光透过酒浆,显得黄橙橙的,麻雀在一堆马粪上唧唧啾啾地聒噪,店老板养的一只猫吃得饱饱的,正在没精打采地望着它们,一阵微风吹过静谧的广场,这样美好的生活,只有在我们的梦境中才会出现。

    “后来,我们在色彩美妙的巴黎午后徜徉漫步,在一家小小的服装公司的橱窗外面立定了。在那儿,我们常常是站着观看的。‘你应当买一套新的衣服。’我说。

    “‘眼下?’海伦问。‘战争快要爆发的时候?那不是浪费吗?’

    “‘是的,’我说,‘那也正是咱们非买不可的原因。’

    “她吻了我一下。‘好吧。’

    “我闷声不响地坐在靠近后房门口的一把扶手椅里。那女裁缝把一套又一套的衣服拿进去,海伦马上一套又一套地试穿着,那么全神贯注,差点儿把我给忘了。我听到女人们的嗓音忽前忽后地响着,也看到一套套衣服从开着的门口掠过去,偶尔还瞥见海伦那袒露着的晒黑的脊背。我被一种轻微的倦意制服了,一种没有想到会死的毫无痛苦的死亡。

    “当我意识到为什么要叫海伦买一套衣服的时候,我为自己感到几分羞愧。这是对那一天,对格奥尔格,对我的无能为力的反抗——为我自己辩护的幼稚的企图。

    “等到海伦穿着一条十分宽松、色彩绚丽的裙子和一件短款紧身黑色毛线衣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从昏眠状态中醒了过来。‘真是恰到好处!’我说。‘咱们就把它买下来吧。’

    “‘价钱可贵得很呢!’海伦说。

    “那个裁缝向我们保证,这套衣服是根据一个名门望族创制的式样做出来的——一句动听的谎话,可是我们也不去介意了。我们拿了那包衣服,高高兴兴地走出来。把一件你本来买不起的东西买了下来,这就很好,我想。这件事的轻率赶走了格奥尔格的阴影。那天晚上,海伦便把这套新装穿上了,后来,我们在半夜里起来,眺望窗外那浴着月光的城市时,她又穿上了这套衣服——总是不能满足,只好节约睡眠,心里非常清楚,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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