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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说,然后傻笑起来,“你是他要的下一位了!他那双呆鱼眼正盯着你呢。他已经在估算你身材的长短了。”

    尤金生气地看了看“马面”韩斯,然后低声嘀咕着。水手见状马上狂笑起来。

    “先生们,早上好。”“马面”韩斯用一种斯文、忧伤的语气跟大家打招呼,“孩子们,”他满脸悲伤地向他俩走了过来,“听说你们家的不幸后,我非常悲痛。我很敬佩你们那位哥哥,我要是他的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别说了,马面。”麦奎尔说,一边伸出四根肥胖的指头表示抗议,“我们能看得出来,你的心都碎了。你要是再说下去,恐怕就会悲痛得歇斯底里,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了。我们可受不了这个,马面。我们都是意志坚强的人,但是大家都吃了不少苦。求求你,饶了我们吧,马面。”

    “马面”韩斯并不愿意搭理他。

    “我把他送进殡仪馆去了,”他轻声地说,“过一会儿,我希望你们哥俩能过去看看他。等我把一切都办完之后,你们会发现他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天啊!真是妙手回春啊,”考克说,“他的母亲肯定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马面,你开的究竟是殡仪馆还是美容院呢?”麦奎尔问。

    “我们知道你会尽——尽——尽——尽全力办好这件事的,韩斯先生,”水手言不由衷地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专门请你来处理这件事的原因了。”

    “你们不想把剩下的牛排都吃完吗?”服务员问尤金。

    “牛排!牛排!这才不是牛排呢!”尤金咕哝道,“我现在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他离开座凳,来到考克医生的旁边。“你能救一救我吗?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看起来是不是生病了,考克医生?”他嗓音吵哑地问。

    “没有,孩子,”考克说,“你没有生病——你只是发疯了。”

    “马面”韩斯在柜台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尤金把身体靠在光滑的大理石柜台上,开始唱了起来:

    “嘿,哈,吃腐肉的乌鸦啊,

    得哩,得哩,得哩,得哩——啊!”

    “闭嘴,你这个该死的傻瓜!”水手声音嘶哑地低声说着,笑了起来。

    “吃腐肉的乌鸦高坐在岩石上,

    得哩,得哩,得哩,得哩——啊!”

    屋外,在清晨微暗的光亮里,生命正充满活力、迅速地苏醒过来。一辆街车正沿着弧形轨道缓缓地驶进林荫大道,电车司机在窗户的一侧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长长的操纵杆,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清晨的凉气里,就好像暖雾一样。巡警莱斯利·罗伯茨面色灰黄,一脸怒容,正懒洋洋地甩着手中的警棍,缓缓走在大街上。伍德药店里打杂的黑人正兴冲冲地赶往邮局,准备去取当天的邮件和报纸。火车票代理员J.T.史迪恩斯正在大街对面的路边等待公司的班车。他脸色通红,正在阅读晨报。

    “瞧他们的样子!”尤金忽然大声地叫了起来,“好像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

    “卢克,”哈利·塔格曼从报上抬起头来,“听到本恩的消息,我心里真的很难过。他是一个好孩子。”然后他又埋头读报了。

    “天哪!”尤金说。“这倒是一条新闻!”

    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气都喘不过来,难以自抑。“马面”韩斯狡黠地瞧了他一眼,然后也开始埋头读报了。

    两个年轻人离开了餐馆,迎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向家里走去。尤金的脑海里仍然在搜索着琐碎的往事。一路上寒霜冷峭,回荡着各种斑杂的声响:车辆冷清、疏落地从身边驶了过去,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百叶窗也哗啦啦啦升了起来,清冷的天空里染上了一抹鲜红的玫瑰色。在广场上,机动车司机们都站在自己的车子跟前,喷着热气聊着天。而南都旅馆则笼罩在精疲力竭、死气沉沉的气氛中。里面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只有伊丽莎一个人来回奔忙着。她已经在炉灶上生起了旺火,此外还有许多事要做。

    “你们两个孩子快去睡觉吧,今天大家还有很多事要做哩。”

    卢克和尤金走进大饭厅,伊丽莎已经把它改成了临时卧房了。

    “我他妈的才不去楼上那一间该——该——该死的屋子呢,”水手气呼呼地说,“刚刚出了事,我才不去呢。”

    “瞎说!”伊丽莎回应道,“那都是迷信。我可一点儿都不在乎。”

    兄弟两个一直酣睡到午后。然后他们出门去找“马面”韩斯。他们在他那间又小又暗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正舒服地把双腿搭在办公桌上,屋子里散发出淡淡的羊齿草、熏香和干枯康乃馨的气味。

    他俩刚一进门,他赶忙站起身来,身上那件浆硬的衬衫发出咯啦啦的响声,黑色的外套发出肃穆的沙沙声。接着,他微微地向他们靠了靠,压低嗓门说起话来。

    这个人多么像死神啊。他想起了可怕而神秘的葬礼——那些阴森森的仪式、和死人的对话,全都像某种阴暗、污秽的巫术。不知道他们会把死人的内脏扔到怎样的垃圾桶里去?在这附近有一个饭馆。当那人伸出一只布满斑点、冰冷的手跟他握手时,他感到自己似乎碰到了涂过防腐油的尸体。这位殡仪馆老板的态度和早晨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十分专业的派头。他处事非常机敏,善于把握对方悲伤的情绪,对丧葬礼仪也能应付自如。他不必明说,他在一举一动中便巧妙地向他们表明,死亡也是有规矩礼仪的,因此丧葬必须遵守一定的规矩和礼仪。他们不由得心悦诚服。

    “我们首——首——首先想看——看——看一下棺——棺——棺材,韩斯先生,”卢克紧张地低声说,“我们要请教一下你的高见。我们想请你帮忙挑一口合适的。”

    “马面”韩斯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领着他们哥俩轻手轻脚地向一间黑暗的大屋子走去。屋内的地板已经打了蜡,室内的空气很不流通,所以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木料和绒布气味,在带有转轮的支架上,安放着一口口崭新的棺材,令人望而怯步。

    “当然,”“马面”韩斯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们家可不想要便宜的。”

    “没错,先生!”水手肯定地回答,“我们想要你这里最——最——最好的。”

    “我本人对这件丧事非常重视,”“马面”韩斯充满感情地说,“我和你们甘特家、彭特兰家已经有30多年的交情了。我跟你父亲做生意也有将近20年的历史了。”

    “韩斯先生,我想告——告——告诉你,我们全——全——全家人都十分感激你的热心。”水手非常诚挚地说。

    尤金心想,他喜欢人来恭维他。干他这一行的人都是这样。他肯定喜欢听好话。

    “令尊,”“马面”韩斯继续说,“乃本社区年纪最大、最受敬重的人之一。令堂娘家彭特兰家族则是最富有、最有声望的家族之一了。”

    听了这话,尤金内心涌起一阵自豪。

    “你们决不会要那些质量低劣的东西的,”韩斯说,“这一点我知道。你们应该挑一口既大方又尊贵的,我说得对不对?”

    卢克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是这样想的,韩斯先生。我们想要你这里最好的货。在本恩的丧事上,我们决不会吝——吝——吝惜一个子儿的。”他骄傲地说。

    “既然这样,”“马面”韩斯说,“我就给你们说实话吧,这一口可以便宜卖给你们,”他把手搭在一口棺材上,“但是我想你们可能不想要。当然啦,”他说,“这个价钱还是很划算的,绝对价廉物美。我可以保证质量,这个你们不用担心什么。你们买下来肯定是很划算的——”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尤金心想。

    “这些都很好,卢克。我这里还没有存放过劣等货呢。不过——”

    “我们想要一口更——更——更好的。”卢克认真地说。他转身对尤金说:“你说呢,阿金?”

    “是的。”尤金说。

    “那么,”“马面”韩斯说,“我就把这一口卖给你吧。”他指着室内最豪华的一口棺材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卢克。这可是最好的货了,绝对物有所值。”

    “好的。”卢克说,“你是行家。要是你说这是最——最——最好的货,那我们就要它了。”

    不,不!尤金想。你别插嘴,让他接着讲下去。

    “不过,”“马面”韩斯冷酷地说,“你们不一定非得要这一口。卢克,你们要找既庄重又朴素的,对不对?”

    “是的,”水手温顺地承认道,“你说得很对,韩斯先生。”

    现在看来选定了,尤金心想。看来这个人真的能从工作中找到乐趣。

    “那么好吧,”“马面”韩斯果断地说,“我早就想给你俩推荐这一口了。”他亲切地用手抚摸着身边一口漂亮的棺材。

    “这一口既不太朴素,又不太花哨。样式简单、品味高雅。手柄上镶了银,你瞧——这里还有一块银盘,上面可以把死者的名字刻上去。选这一口绝对不会有错。价钱也很公道。货真价实,你绝不会花冤枉钱。”

    他们绕着那口棺材走了一圈,仔细地审视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卢克才紧张地问:

    “这一口要多——多——多少钱?”

    “定价是450美元,”“马面”韩斯说,“不过,”他沉吟了半晌,又补充道,“这样吧,令尊跟我是老朋友了,出于对你们家的敬意,我就照本卖给你——375块钱算了。”

    “你看怎么样,阿金?”水手问,“你觉得中不中意?”

    购买圣诞礼物还要赶早呢。

    “好吧,”尤金说,“我们就买下吧。我希望还有其他颜色的,我不喜欢黑色的,”他补充道,“还有没有别的颜色了?”

    “马面”韩斯瞪着他看了一会儿。

    “按规矩就应该是黑色的。”他说。

    接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

    “你们兄弟俩想不想瞻仰一下遗体呢?”

    “好的。”他们回答。

    他踮着脚,带着他俩从两边的棺材中间走过,打开一扇门来到了后面的屋子里。屋子很暗,他们走了进去,屏住呼吸站在那里。“马面”韩斯打开了电灯,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本恩穿着他最好的衣服——一套整洁的灰黑色西装——僵硬而安详地躺在一张台子上。他的手苍白而冰冷,指甲剔得很干净,手皮干皱,像干苹果一样,松松地交叉在腹部。他的胡子已经被仔细地刮过了,简直被修饰得无懈可击。他僵硬的脑袋向上仰起,脸上露出一丝可怕的虚假笑容;他的鼻孔里放了一点蜡,冰冷紧闭的唇间也涂上了一层蜡油。他的嘴部微微地向上鼓起,比他生前的时候更加饱满了一些。

    室内微微弥漫出一种说不出的、倒人胃口的气味。

    水手见了这一情景,开始疑神疑鬼、紧张地皱着眉头。然后他小声地对尤金说:

    “我想——想——想这就是本恩了,没错。”

    因为,尤金心想,这不是本恩。我们全都已经迷失了。他看着这具冰冷光亮的尸体,感觉倒像一尊加工精细的蜡像。这里面哪有本恩的影子。这具无用的东西都是经过可怜的交换得来的。他的衣服扣子扣得非常整齐,躯体的主人早已经离开了。只有“马面”韩斯高超的装扮技术留下的结果。现在,他正站在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俩,期待能得到他们的称赞。

    不,这不是本恩。这个被遗弃的躯壳里没有一点他的痕迹,甚至连一点标记都没有。他到哪里去了?难道这就是他明亮、独特的躯体吗?难道这就是以他的形象塑制,并以他独一无二的举止和唯一的灵魂所赋予过生命的躯体吗?不,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光亮的皮肉。这里只剩下全部的腐肉,它将再次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但是本恩呢?他到底去哪里了?哦,迷失了!

    水手哥哥看着看着,不由得说道:

    “这个孩——孩——孩子的命可够苦的。”他忽然转过身,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他结结巴巴、糊里糊涂的生命,在这一刻的悲痛情绪中尽情坦露了出来。

    尤金也哭了起来,倒不是因为看见了本恩,而是因为本恩的确已经离开了,因为他想起了所有的动荡和苦痛。

    “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马面”韩斯轻声地劝说他们,“他现在已经安息了。”

    “上帝知道,韩斯先生,”水手诚恳地说,一边用衣服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他是个了——了——了不起的好孩子。”

    “马面”韩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冰冷陌生的脸。

    “真是一表人才啊,”他喃喃自语道,一双鱼眼温柔地端详着自己的精湛技艺,“我尽量把他的特点给表现出来了。”

    他们都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你干——干——干得很出色,”水手说,“不是我奉承你。你说呢,阿金?”

    “是的,”尤金哽咽着说,“是的。”

    “他的脸——脸——脸色苍——苍——苍白了一点,你们不觉得吗?”水手结巴着说,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那么稍等一下!”“马面”韩斯伸出一根指头说。他兴致勃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胭脂,一步跨到尸体旁边,熟练而敏捷地在那个死灰般的面颊上画了几下,玫瑰色的生命和健康很快就富有嘲弄意味地显现了出来。

    “瞧!”他满怀自信地说,同时一手拿着胭脂,昂起头用评判的眼光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就像一位画家站在自己的油画作品前面,边看边倒退着,而他的观众则紧盯着他,直看得目瞪口呆,心生恐惧。

    “不瞒二位,行行都有艺术家,孩子们,”“马面”韩斯稍停了一下,继续自豪地说,“不是我自吹,卢克,我对这次的工作感到很自豪。你瞧!”他忽然劲头十足地大喊起来,他灰白的脸上也泛出了一丝红润,“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比这个更自然的吧?”

    尤金听了这话,转过身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一见他那张长长的马脸上透出认真和自豪的神色,他几乎忍不住要狂笑出来了。

    “瞧一瞧!”“马面”韩斯自己也有些惊奇地说,“我再也没法做得比这更好了!再活100万年也做不到!孩子们,这就是艺术啊!”

    尤金歪着嘴发出几声压抑已久的怪叫声。水手赶忙回头瞧了他一眼,自己也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你怎么啦?”他警告道,“别犯傻了!”边说边咧开嘴笑了起来。

    尤金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捧腹大笑,双手难以自抑地上下拍打着。

    “对不起!”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并没有笑话你的艺——艺——艺术!真的,真的,笑死我了!”他尖声地叫着,两只拳头在光滑的地板上疯狂地敲打着。他轻轻地滑下坐椅,解开了背心纽扣,软绵绵的手把领带拉松了一点。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咯咯声,他懒洋洋地倒在地板上,脑袋在地板上来回晃动着,眼泪顺着浮肿的面孔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你发疯——疯——疯啦?”水手问他,同时自己也大笑起来。

    “马面”韩斯很同情地弯下腰,扶他站起身来。

    “精神受的刺激太大了,”他会意地对水手说,“可怜的小家伙有点歇斯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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