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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那里的女孩子长得怎么样?全都是金黄色的头发还是黑色的头发?”

    “哦,两种情况都有——我想,深色的比淡色的要多一些。”她在黑暗中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

    “她们都漂亮吗?”

    “哦!这个我说不上。这需要你自己的判断了,尤金。你知道,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她用一双媚眼怯生生地望着她,似乎想把自己呈献出来,听候他的评断。然后,她半嗔半怪地说:“我觉得你可真是一个不太老实的孩子,尤金。我看你真的不太老实。”

    他又兴奋地点起了一支烟。

    “要是能让我吸上一口烟,给什么我都愿意,”“布朗小姐”咕哝着,“我想这里不能吸烟吧?”她环视了一下四周。

    “为什么不能?”他烦躁地说,“没有人看得见。天这么黑。再说抽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内心有了一阵冲动,好像电流穿过了脊背。

    “我觉得应该抽一口才行,”她低声说,“你有烟吗?”

    他把烟盆递给她,然后起身靠近他,并用手心护着火苗。她沉重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着,然后微闭着双眼,翘起了嘴巴把烟凑到火苗上。她紧紧地握着他哆嗦的手,让火苗稳定一些。等烟点着以后,她的手还没有松开,也不愿放开。

    “要是,”布朗小姐狡猾地笑着说,“要是被你妈撞见了该怎么办?那你可要倒霉了!”

    “她看不见我们的,”他说,“此外,”他胸怀宽广地加了一句说,“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抽烟?反正没有什么害处的。”

    “说得对,”布朗小姐说,“我对这些事情也想得很开。”

    可是尤金却在黑暗里窃笑起来:这个女人为了一根烟就把自己的人品暴露了出来。在小地方的人看来,女人抽烟,毫无疑问就是行为放荡的一个标志。

    然后,他坐在她面前的栏杆上,伸出手去抚摸她,她也半推半就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尤金!尤金!”她假装嗔怪着他。

    “你的房间在哪里?”

    她告诉了他。

    过了一会儿,伊丽莎忽然悄悄地来到门口,她习惯于搞突然袭击。

    “谁在那里?谁在那里?”她边问边怀疑地向黑暗处张望着,“呃?啊?尤金在哪儿?有谁见到尤金了没有?”其实她非常肯定尤金就在那里。

    “嗯,我在这儿,”他应答,“你有什么事吗?”

    “噢!你跟谁在那儿?呃?”

    “和布朗小姐。”

    “甘特夫人,要不要过来坐一坐!”布朗小姐说,“你一定又累又热吧。”

    “噢!”伊丽莎有些窘迫地说,“原来是你呀,布朗小姐?我这里看不清楚。”她打开了凉台上那盏昏暗的电灯。“外面太黑了,要是有人走上台阶,说不定会被绊倒、把腿跌断的,”她继续健谈地说着,“我觉得这里的空气真是太好了。真希望把一切事情都放下来,到外面来享受一下。”

    她继续和蔼可亲地攀谈了半个小时,两只眼睛不停地扫视着黑暗中的两个人。然后,她犹疑不决、尴尬地唠叨了几句,退到屋子里去了。

    “儿啊,”进屋之前,她又不安地说,“时候已经不早了,你最好还是睡觉去吧。我们都应该去睡觉了。”

    布朗小姐很有风度地表示同意,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也得走了。我有点累了。晚安,各位。”

    他静静地坐在栏杆上,抽着烟,听着屋子里的声响。整个房子都进入了梦乡。他返回屋中,看见伊丽莎正要回她自己的小屋。

    “儿啊!”她压低声音说,同时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地摇着头,好长时间她才开口说话,“你听我说——我可不喜欢你这样。这样很不好——你独自一个人跟那个女人坐在一起。她都那么老了,完全可以做你的妈了。”

    “她是你的房客,对不对?”他粗暴地回答,“又不是我的房客。我并没有请她到这里来。”

    “有一点我可以担保,”伊丽莎受了打击,“我绝不会跟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我一向洁身自好。”她边说边苦涩地笑了笑。

    “嗯,晚安吧,妈妈,”他说,同时觉得又羞又难过,“让我们暂时把他们都忘了吧。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嘛?”

    “你要做个好孩子,”伊丽莎小声说,“我只希望让你能做个好孩子,儿子。”

    她显出一副特别内疚、后悔不迭的神态。

    “别再担心了,”他突然转身说,他被母亲那种与生俱来、孩子般的天真和执着弄得痛苦极了,“要是我不能学好,那也不能怪你,我不会埋怨你的。晚安。”

    厨房的灯熄灭了。他听见母亲的房门咔嗒一声轻轻地关上了。一阵清凉的风吹过黑暗的房子,他开始缓缓地爬上楼梯,心儿咚咚地跳着。

    在漆黑的楼梯上,他双脚麻木地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正好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木兰花的香味,他知道来人正是布朗小姐。他们俩相互紧抓着胳臂,不敢大声出气。她朝他躬下身子,几绺金黄色的头发掠过他的脸,撩拨得他像火烧一般。

    “嘘!”她低声提醒他不要出声。

    就这样,他们两人站在那里拥抱在一起,胸口贴着胸口,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紧贴着身体。然后,等彼此证实对方的真实意图后,都心照不宣地分开了。从此以后,他们两人在别人面前都避口不提此事。

    他轻手轻脚沿着黑乎乎的走廊摸索过去,一直向后屋走去,径直来到布朗小姐的房门前。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

    布朗小姐把他在伦纳德私立学校所得到的全部奖章拿走了——有一枚是辩论比赛得来的,一枚是演讲比赛得的,还有庆祝莎士比亚诞辰300周年征文活动中得到的那一枚,上面雕着W.S.1616—1916的字样。

    他没有钱给她:她需要的也不多——每次一两枚硬币就足够了。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从她的话里,他明白了一些道理。

    “因为,”她说,“我如果为了钱,就不会和你搞在一起了。每天都有男人想带我到外面去玩。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小城里最有钱的富翁之一(泰生老头)就开始追求我了。他说,我如果愿意和他一起坐车外出兜风,就给我10块钱。我并不需要你的钱,但是你必须给我一点什么东西,我并不在乎东西的多少。你要是什么都不给我的话,我就会觉得很没面子。我和上流社会那些荡妇可不同,对于这种事,我的自尊心可强着呢。”

    所以,尤金只好拿自己的奖章来代替钞票了。

    “你要是不把它们赎回去,”布朗小姐说,“我回家以后就把它们送给我的儿子。”

    “你有儿子吗?”

    “是的,今年都18岁了。他的个头几乎和你一样高了,但是体格比你还要壮一倍。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

    他猛地把头转向一侧,觉得既恶心又害怕,脸色变得煞白,他感到自己干了乱伦的勾当。

    “就这样吧,”布朗小姐命令式地说,“回到你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去吧。”

    但是她同烟草镇上他初次接触的那个女人不同,她从来不把他叫“孩子”。

    “可怜的蝴蝶,她是那么爱——爱他——

    “可怜的蝴蝶,她的心都碎——碎了——”

    艾琳·玛拉小姐更换了花厅中小留声机的唱针,然后把那张磨损严重的唱片翻了过来。留声机里开始传出乐曲《卡廷嘉》沉稳的节奏来。她站在那儿,亭亭玉立,脸上带着笑容,身材苗条而优美。她正在等尤金。尤金一到,她便高高举起两条修长、漂亮的玉臂,像展开翅膀一样拥抱了他。她开始教他跳舞。劳拉·詹姆斯跳起舞来姿势真是优美极了,以前,他看见别的男子把她在揽在怀里,昂首挺胸跳舞的时候,往往会气得不得了。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迈开左脚,笨手笨脚地跳了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拍子。“一、二、三、四!”艾琳·玛拉在他笨拙的带动下也开始滑步、转身,体态就像轻烟一样轻盈。她的左手就像小鸟一样轻轻地落在他干瘦的肩头,另一只手上凉爽的纤指则牢牢紧握在他发烫的大手里,一上一下地摆动着。

    她长着一头橡木色的浓密头发,在头顶的中央分开;她的皮肤就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娇美细腻;她的下颌丰满浑圆,肉乎乎的——这张脸很像“前拉斐尔派”画里的美人。她修长苗条的身体显得挺拔、秀丽,性感中微带脆弱和疲倦的意味。她有一双紫罗兰色的迷人眼睛,永远带着倦意,但也充满了惊奇和温存。她就像鲁易尼壁画中的圣母,将圣洁与诱惑、崇高与世俗糅合在一起。他小心、虔诚地抱着她,生怕将这尊神圣的雕像弄碎了。因此,他也不敢靠得太近。她身上飘散出来的幽香侵入了他的身体,好像附在耳边的奇妙低语,邪魅而神圣。他不敢碰她——他发烫的掌心渗出了汗水,弄湿了她的手指。

    她还不时地轻咳几声,脸上带着微笑,拿起揉成一团的镶有蓝绲边的小手绢捂住了嘴巴。

    她到山上来住,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健康,而是为了照顾她生病的母亲。老夫人已经65岁了,衣着陈旧。她年迈多病的脸上带着一种怨气十足、脾气不佳的神态。她患有哮喘病和心脏病。母女二人是从佛罗里达来的。艾琳·玛拉是位能干的职业女性,现在在阿尔特蒙一家银行担任记账员。每天晚上,银行行长伦道夫·辜葛尔总要给她打电话。

    艾琳·玛拉用手掩着电话听筒,有些讽刺意味地望着尤金笑了笑,恳求地向上翻着眼睛。

    有时候伦道夫·辜葛尔先生开车前来,叫她一同出去。他一来,尤金就会不高兴地走开了。那个银行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高兴。“他向我求婚了,阿金,”艾琳·玛拉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老得都可以当你的祖父了。”尤金说。“他头顶上连一根毛都没有,嘴里的牙齿全是假的,其他的更不用说了!”他气愤地说。

    “他特别有钱,阿金,”艾琳笑着说,“你别忘了这一点。”

    “那你就嫁给他吧!快去吧!”他满腔怒火地大声说,“是的,快去吧,嫁给他吧。你这样做没什么错。把自己卖了吧。但是别忘了,他是个老头子!”他故意透露出难以置信的语气。其实伦道夫·辜葛尔还不满45岁。

    可是他们俩仍然在黄昏灰暗的光辉里缓步跳舞。这种光辉让人感到痛苦、令人美丽,犹如海底消失的亮光。他就是失落的人鱼,行游其间、怀念流放的那段时期。跳舞的时候,她——这个他不敢碰的姑娘——竟然紧紧地贴着他,在他的耳边轻言私语,纤指紧捏着他火热的手掌。她——这个他不能碰的姑娘——就像一束麦秆,依偎在他弯曲的手臂里,仿佛一剂救世良药——庇护着所有面孔中失落的那一个,变成了医治劳拉带给他创伤的镇痛剂——各种各样美带给他一种安慰和快乐。痛苦、荣耀、死亡的伟大和壮观在黄昏中忽隐忽现,把他的悲哀幻变成孤独的喜悦。他曾经失落,可是人生的历程就是失落:短暂的拥抱,一瞬间的离合,千姿百态的奇形鬼影,天空里星星的激情和忧伤。

    天黑了。艾琳·玛拉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了外面的凉台上。

    “在这里坐一会儿吧,阿金。我有话要对你说。”她的声音很严肃,嗓音很低。他顺从地和她一起坐在秋千椅里,预感到她就要教训他了。

    “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你,”艾琳·玛拉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指的是什么?”他含糊地问,心儿怦怦直跳。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艾琳·玛拉严厉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阿金,你和那个女人胡搞在一起肯定会断送自己前程的。谁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和我母亲一起谈论过这件事。像她那种女人会把你这一个少年毁掉的。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他咕哝道。他感到又害怕又耻辱。她抓起他颤抖的手指放在自己清凉的手心里,直等到他镇定下来。但是他遏止了自己,她的美丽可爱让他踌躇不定,和劳拉·詹姆斯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看起来很高尚,他不敢用任何淫欲来冒犯她。他不敢亵渎她的身体,但是他并不害怕布朗小姐。他现在已经厌烦了那个女人,而且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去偿付她了,因为她已经把他所有的奖章都拿走了。

    在夏天即将过去的这一段日子里,他常常和艾琳·玛拉一道外出散步。晚上的时候,他们漫步在凉爽的大街上,周围传来树叶慵懒的沙沙声。他们一起去过大饭店的屋顶花园,并在那里跳过舞;后来,“阿伯”莱因哈特友好、笨拙且又不好意思地来到他们的桌前,浑身散发着马儿的气味,他们坐在一起开始喝酒。自从离开伦纳德学校后,“阿伯”曾在一所陆军学校里待过几年,原本想把他扭曲的脖子训练得挺直一些,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然古怪、冷峻、幽默。尤金看着眼前这张善良、羞涩的面孔,不禁想起许多逝去的岁月和忘却了的面容。一想起那些逝而不返的日子,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忧伤。8月就这样结束了。

    9月终于到来了,大家的心儿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期待着早日离开。整个世界都在道别。战鼓声到处可闻。青年们即将奔赴战场。本恩又一次被征兵处的人拒绝了。现在,他打算到别的地方寻找差事。卢克已经放弃了他在俄亥俄州代顿市的一家兵工厂的差事,加入了海军。他在去罗得岛新港海军学校受训之前,曾经请假回家小住了几天。当他迈着罗圈腿大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蓝呢水兵制服难看、粗大的裤管迎风飘摆着。他满脸堆着笑,一头浓密、卷曲的乱发压在水手帽下。他就是美国海军的卡通写照。

    “卢克!”地产拍卖人弗赛先生大声喊着,一把拉着他进了伍德药店,“我的老天,小子,你这下真的为国出力了。想喝点什么吗?”

    “来一杯果汁吧,”卢加说,“上校,我敬你了!”他举起那只结了霜的饮料杯子,手指剧烈地抖动着,镇定自若地立在柜台前,对面的人都笑着。“四——四——四十年前,”他声音沙哑地说起来,“我可能会拒绝,上帝助我!我不——不——不能拒绝!”

    甘特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他的脸又黄又瘦,他的四肢疲乏无力,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大家经过商量,决定必须送他到巴尔的摩接受治疗。海伦准备陪他一同前往。

    “甘特先生,”伊丽莎好言相劝,“为什么不把事情都丢开,好好地享受晚年时光呢?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很不好,已经不能再开张营业了;要是换了我,我索性就退休不干了。你的铺子不费多大劲就能卖两万块钱——我手头要是有这样一笔钱,完全可以让它升值两三倍。”她得意地点着头,眨着眼睛,显得非常精明。“两年内我会让它升值两三倍。倒腾地产的时候,动作一定要麻利。这样才能赚到钱。”

    “我的天哪,”他呻吟着,“那个铺子可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藏身处了,你能不能饶了我?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清静一会儿吧,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等我去了以后,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但是现在请让我清静一会儿吧。看在耶稣的分上,我求求你了!”他假装难过得又是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

    “别胡说了!”伊丽莎说,想要鼓励一下丈夫,“其实你什么病也没有,一半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得来的。”

    他又呻吟了一声,把头偏向一侧。

    夏季在群山之中渐渐地消逝了,所有的树叶仿佛都长上了红色的锈迹,夜晚的街道上充满忧郁、模糊的声音。尤金躺在凉台上,迷迷糊糊的,整夜只听见秋天奇特的声响。那些蜂涌来这里度假的快乐游客们仿佛在一夜间神奇地消失不见了。他们都返回辽阔的南方老家去了。全国各地都笼罩在紧张的战争气氛中。在他的周围,在他的头顶上方,萦绕着一种严峻的行动。他感觉到了喜悦的死亡,但是内心却摸索着欲望和荣誉。战争的狂热已经在全国蔓延开来,整个国家变成了战争机器——变成了撰写和出版仇恨与谎言的机器,变成了煽动荣誉的机器,变成了束缚和消灭反对行动的机器,变成了严密组织和训练队伍的机器。

    可是举国上下随处可见某些真正令人惊奇的东西——远方战场上的炮火照亮了这里广大的平原。堪萨斯州的年轻人正打算远赴法国的皮卡第省去赴死。异国他乡的地底下埋藏的铁矿,到时候都会变成谋杀他们的凶器。死亡和命运的神秘清晰地写在那些人的生命中,写在自己不再觉得神秘的脸上。正是这种平凡和奇迹的统一才使我们觉得惊奇不已。

    卢克已经到新港训练学校受训去了。本恩和海伦送甘特到巴尔的摩接受镭放射治疗。就在入院之前,甘特又大发了一次酒疯,弄得他们只好慌忙把他从一家旅店搬到了另一家,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呻吟不止的老人安顿在床上,在那里他还大声地诅咒上帝。其实只要让他尽情享用海鲜牡蛎、猛灌啤酒威士忌,这些狂话自然就会停止。他们三个人都喝了很多酒,只是甘特喝过了头,都快把女儿逼疯了,本恩也愁眉不展、厌恶地咒骂着。

    “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海伦抓着烂醉如泥、倒卧在脏床上的甘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你非要把我们折磨死才罢休!你根本就没什么病!我花时间和精力服侍你这么多年,你根本就没有病,生病的是我!等我死了,你仍然会活得好好的,你这个自私的老头!真把我给气死了!”

    “哎哟,宝贝啊!”他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大声喊叫起来,“上帝保佑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别叫我‘宝贝’!”她大声嚷道。

    但是第二天等他们驱车到医院去的时候,她却紧握着父亲的手,想以此来安慰他。老头子难过地转过头,回望着一路驶过的市区。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嘀咕着。

    “不用担心,”她说,“我们会把你的病治好的。哎呀,治好了病,你就返老还童了!”

    她挽着父亲的手走进医院的候诊大厅。这里弥漫着一种死亡和恐怖的气氛,到处都是忙碌的护士和平静、严肃、目光锐利的医生,他们稳健地穿行在残弱的病人之间。大厅里还有一尊耶稣基督的塑像——正高抬双手,做出无限悲悯的姿势——比甘特亲手雕刻的最大天使还要大好几倍。

    尤金探望过伦纳德老师好几次。玛格丽特看起来体弱多病,不过正因为如此,她内心的光彩反倒愈加明亮照人。尤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身体会到她的安详和耐心,感受到她伟大而健康的精神状态。在她的光彩照耀下,他所有的罪过、所有的痛苦、所有灵魂深处的烦恼都被清洗一空,人生的混乱和邪恶就像腐臭、破烂的披风一样,从他的身上褪落下来。他好像穿了一件明亮的无缝天衣。

    但是他却无法尽情坦白心事。他海阔天空地畅谈了大学的功课,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可讲的了。他心事重重,恨不得把一切都吐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了她也不会理解的。她很聪慧,但是除了拥有坚定的信念以外,对其他东西都难以理解。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想谈一谈劳拉的事。他刚刚勉强地说了几句,她就开始大笑起来,他只好打住了。

    “伦纳德先生,”她对丈夫说,“很难想象这个小家伙居然交上了女朋友!算了吧,孩子!你还不懂得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哩。去你的吧,再过10年再谈也不迟。”她温柔地笑了笑,眼睛却出人意料地模糊起来。

    “小阿金交上女朋友了!可怜又倒霉的姑娘啊!上帝呀,我的孩子!还早着呢,你应该感谢老天爷啊!”

    他猛地低下头,紧闭双眼。哦,我可爱的圣人啊!他心里想。你曾经和我这么亲近,我宁愿劈开脑子让你来看,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呀!我是多么孤独啊,永远都会这样。

    夜暮降临了,他与艾琳·玛拉漫步在街头。由于游人大多已经离去了,所以这个小城变得寂寥而阴沉。三两个行人匆匆走了过去,好像被秋风吹落了一般。他被她那种微妙的倦怠气质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给了他某种安慰,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碰过她。他只会向她倾诉自己的心里话,这时候他会浑身颤抖、情绪兴奋。她坐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手。直到多年以后,当他再次想起她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南都旅馆的房子几乎全都空了。晚上,伊丽莎认真仔细地为他整理好了皮箱,数了数叠好的衬衣和袜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

    “瞧,你有这么多又暖又好的衣服,孩子。你一定要爱惜着穿啊。”她把甘特给的支票放进了他上衣的内部口袋,然后用别针别好。

    “要当心你的钱,孩子。谁也不知道在火车上会不会碰到小偷之类的人。”

    他精神紧张地在门口晃荡着,真想化作一股轻烟消失不见,这样就不必向母亲正式道别了。

    “你好像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待在家里和妈妈相处一会儿。”她抱怨着。接着,她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她嘴唇颤抖、自怨自艾地苦笑起来:“你听我说,这一切似乎很可笑,是吗?你跟我在一起连五分钟都待不住。但是,一看见其他女人,马上就会站起来跟她去了。算了,算了,我不怪你。看来我只配给你烧饭缝补衣服、帮你收拾行李上路。”她的眼泪开始簌簌地落了下来。“看起来这是你唯一用得着我的地方了。整个夏天,我几乎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说得对,”他痛苦地说,“因为你一天到晚只知道照应那帮房客。妈妈,别以为到了最后这几分钟还可以说服我的感情,”他大声嚷嚷着,其实内心已经被说服了,“流眼泪很容易,但是你要是能分出一点时间给我,那么整个夏天我都会待在这里的。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别再这样折腾下去了!即使不这样折腾,一切都糟透了!为什么每次我出远门,你都要这样?你是不是想让我和你一样痛苦、难过才肯罢休?”

    “那么,你听我说,”伊丽莎立刻擦干眼泪,充满希望地说,“我要是再能做成几笔生意,一切发展顺利的话,明年春天你回家的时候,或许会发现我已经住进一幢漂亮的大房子里,正在等着你回来呢。我已经挑好了一块地皮。前几天我还考虑这件事呢。”她继续说着,同时轻快、会意地点着头。

    “啊——哈!”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怪叫声,一边用手拉扯着衣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好吧,”伊丽莎神情严肃地挠了挠下巴说,“我只希望你能做个好孩子,好好地读书,孩子。要当心管好自己的钱——我希望你能吃好、穿暖——但你不能胡乱花钱,孩子。你爸爸的病已经花掉了不少钱。眼下家里只有出没有进。谁也不清楚下一块钱该从哪里挣呢。所以你一定要省着用啊。”

    又是一阵沉默。她想要说的全都说出来了,她已经尽己所能地亲近了儿子,但是忽然间,她觉得已经无话可说了,好像被挡在门外,难以进入他痛苦、孤独、隐秘的世界。

    “我不想看着你离开,孩子。”她平静地说,音调很低,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他忽然高高举起双臂,做出痛楚且无法达意的姿势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上帝啊,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伊丽莎的眼睛里含满了痛楚的泪水。她抓起儿子的手,紧握在手中。

    “我希望你能快乐,孩子,”她泪流满面,“你要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没有人了解你。你还没有出生之前,”她慢慢摇着头,然后又带着哭腔,嗓音嘶哑地重复着,“你还没有出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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