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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特生病的头几年中,他虽然精力大不如从前,但是身体并没有完全受损。在医生的治疗下,他起先过了一段平静、舒服的日子,本人甚至自以为没事了。有时候他一夜之间就变成不断哀鸣的老头,一连好几天慵懒地躺在床上,全身酸软无力,就像瘫痪了一样。这些表现往往会在他狂饮之后出现。但是这几年小城的酒吧早就关闭了,因为他们这个小城是全国最早投票行使“地方选择权”决定禁酒的。

    甘特本人倒一本正经地投了一张禁酒票。尤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日子,他和父亲满怀豪情一起去投票。那些积极宣传禁酒令的人们事先商量好在衣襟上挂一块白绸布表明自己的立场。白色象征着纯净。那些拥护继续卖酒的顽固分子则佩戴着红色的绸布标记。

    在当地新教教会的大吹大擂下,将功赎罪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禁酒者朝向投票地进发了。而那些公然反抗家规、神谕的卖酒分子——这群人的数量,唉,真少得可怜——居然也像勇敢、狂妄、视死如归的勇士,敢于面对强敌,以虽败犹荣的精神上阵迎敌。

    这伙人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事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他们只知道反对神职专制——山村最有破坏性的力量。从来没有人要求他们争取自由;他们个个土里土气、满口臭味、固执地拥护那些眼睛充血、鼻子通红、口袋里空空如也的酒鬼。所以,他们的头发里夹带着葡萄藤叶,呼吸里散发着浓重的大黑麦酒味,嘴角流露着从容就义的微笑。

    他们快要到投票所的时候,会像被围困的武士一样,环顾左右,寻找被敌人围攻的伙伴。城里那些信仰宗教的妇女们就像女猎手,俯身向那群从主日学校里来的、急不可耐的孩子们发出号令。这些孩子全部身穿白衣,手里紧握小国旗,就像任何被人指使盲目高喊口号、参加运动的小孩一样——他们一个个尖叫着,像饿狼似的冲向他们心目中的格列佛。

    “那儿还有一个,孩子们,快去斗他。”

    他们像精灵一样手舞足蹈地把那个人团团围住,粗野、尖声怪气地高唱起来:

    我们是慈母养育的小宝贝,

    明天的男女主人。

    只因你一时空买醉,

    我们一生把罪受?

    想想姐妹妻子和母亲,

    无助的婴孩陋巷哭,

    切莫太自私,还须顾别人,

    投票反对酒精怪!

    尤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抬起头看了看甘特胸前佩戴的白绸布,脸上露出腼腆的自豪感来。他俩喜滋滋地经过那些倒霉的酒鬼。那群天真的宝贝们将他们围困在中间,酒鬼们脸上都带着微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要是他们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们的屁股打烂才行,他们心里暗想着。

    走到仓库波浪状的铁皮墙边时,甘特暂停了一会儿,以便接受第一浸信教会妇女团体的热烈祝贺。这班人包括:塔金顿太大、斯路德夫人、C.M.麦克唐奈夫人,以及W.H.彭特兰夫人。最后这一位(小名叫佩特)涂着厚厚的脂粉,身穿灰色长丝裙,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透过胸前硬邦邦的鲸骨衣领露出优雅、轻蔑的笑容。她对甘特一向怀有好感。

    “威尔呢?”他问。

    “他呀,宁愿给酿酒公司送钱去,也不愿意到这里为上帝效劳,”她用基督教徒的口吻埋怨道,“甘特先生,只有你才能理解我的苦楚啊!你在家里不也得忍受彭特兰家人的那种怪脾气吗?”很明显,她想再加强一下她的意思。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难过地盯着路边的排水沟。

    “唉,天哪,佩特!咱们可真是倒了霉了———我们俩都一样。”

    仓库里散发出一缕干树根和擦木的香味,轻轻地钻进了他狭小的鼻孔中。

    “在任何伸张正义的时刻,你都能发现甘特先生在场。”佩特对几位夫人说。

    他一听到这话,马上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姿态,朝西往皮期加那儿望着。

    “烈酒这种鬼东西,”他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让多少人伤透了脑筋啊——”

    “阿门,阿门。”塔金顿夫人柔声附和着,一边有节奏地扭着肥臀。

    “——酒带来的是千家万户的贫穷、疾病、痛苦,人让妻子和母亲心碎,会使孤儿忍饥挨饿。”

    “阿门,兄弟。”

    “而且——”甘特正打算继续往下说时,眼睛忽然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宽面红脸的蒂姆·奥道尔,另一个是虬髯怒髭的安布罗士·奈特索尔少校。这两个人都是名气很响的酒店老板。这时候他们二人正站在6尺开外的货仓门口侧耳倾听着什么。

    “继续说呀!”奈特索尔少校催促道,声音跟牛蛙一样低沉,“继续说呀,WO,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打酒嗝哟!”

    “别装蒜了!”蒂姆说完后,用手擦了擦从嘴角流出来的烟草汁,“我见过他酒醉以后连门都找不着,只好从窗户里爬了出去。我要是看他来了,得赶快找两个开酒瓶的帮手才行。他以前为了让人家早点开店门,还给过别人赏钱呢!”

    “各位夫人,请不要理睬他们了,”甘特严厉地说,“他们都是最卑鄙的家伙,嗜酒成性,社会的渣滓,堕落的东西,连禽兽都不如。”

    甘特边说边摘下宽边软帽,潇洒地挥了一下手,然后走进了仓库。

    “我的天哪!”安布罗士赞叹道,“WO的语言水平太高了,毫不逊色于当年啊。”

    但是不出两个月,他又开始嚷嚷着直喊馋酒了。这几年他有时候会按规定的数量——每周两加仑(1加仑约为3.79升,美制)威士忌——从巴尔的摩订货。在当时,非法卖酒的黑店生意非常兴隆,小城里到处都能见到。通常只能买到一些劣等的麦芽酒和非法酵制的玉米酒。他的身体日趋衰老,身患疾病,但酒还是照喝不误。

    他一旦喝了酒,那火辣辣的液体滴入干渴的喉管,便会勾起他的淫欲。他往往对那些住在南都旅馆避暑消夏的年轻貌美的寡妇们大献殷勤,有时候会送钞票、内衣、长筒丝袜之类的东西给她们。他会请她们到他的店里去,在那间满是灰尘、昏暗的办公室里亲手把袜子套在她们洁白的大腿上。赛尔本夫人会嫣然一笑,然后慢慢地把丰满的双腿伸过来,让他套上绿丝钩花吊袜带。他一谈起这样的风流韵事,就会舔起拇指来,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海伦不在的时候,他就把伍德森街那套房子的楼上房间租给一位离了婚的女人。她49岁,红棕色的头发乱糟糟的,胸衣绷得双胸高耸,臀部就像建筑物一样高高地翘着,胖乎乎的双臂上布满了雀斑,松弛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

    “她看起来就跟女冒险家一样,你觉得呢?”甘特满怀希望地问。

    这个女人有一个儿子,14岁,脸庞跟橄榄一样圆,皮肤苍白,两条腿又瘦又细。他经常喜欢聚精会神地咬自己的指甲。他黑发黑眼睛,脸上透出隐隐的悲伤。不过他倒是蛮聪明的,总会在不该他在场的时候悄然躲开。

    甘特早早地就从店里赶回家了。那个寡妇正好坐在凉台上,心情舒畅地坐在椅子里摇晃着。他会弯下腰,称呼她一声“夫人”。她就像小猫一样害羞地跟他搭话,他则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靠在吱吱作响的木栏杆上。她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这一段日子,他晚上就睡在客厅里,她进出自由,毫不回避。有一天晚上,他刚走进房门,就看见她从洗澡间里走了出来,身上裹着火红的睡袍,身上散发出上等香皂的幽香。

    这个女人长得还蛮好看的,他心里想着。晚上好,夫人。

    他从摇椅里站起身来,把手中咯拉作响的晚报放在桌子上,然后从大鼻子上取下金丝眼镜。她轻步走过来,然后站在空空的炉台前面,静脉清晰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睡袍。

    她眯起双眼,猛地一下扯开睡袍,露出裹着丝袜的细腿,丰满的屁股包在一件俗丽且饰有花边的蓝绸内裤里。

    “你瞧好看吗?”她尖声怪气地问,带着挑逗而又含混不清的语气。这时候他急切地朝前迈了一步,但她却跳着闪开了,就像神话中的女侍者笨拙地挑逗酒神巴克司去追她一样。

    “真漂亮!就像一对苹果。”他别有意味地说。

    这次经历过后,她每天早晨都会给他做饭。伊丽莎在南都旅馆里冷眼观察着他们,心里痛恨极了,但她生性不善于隐藏。他早晨和晚上到她这里来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说话的语调也比以往和善多了。

    “你在那边搞什么名堂,我心里有数,”她说,“别以为我还蒙在鼓里。”

    他一边羞怯地笑着,一边舔着大拇指。她嘴角抽动着,但却欲言又止。她夹起牛排,翻过去再煎生的那一面,蓝色的油烟升腾而起,她强忍着露出了一丝冷笑。甘特伸出粗笨的手指在她的腰间捣了一把,她感到既气恼又好笑,嘴里大声尖叫起来,接着笨拙慌乱地闪向一侧。

    “滚开!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胡搞!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讥讽地嘲笑道。

    “你难道想要瞒着我吗?”她继续说着,嘴唇又噘了几下,强调地说,“我真替你感到害臊,人家都在背后笑话你呢。”

    “你在瞎说!苍天在上,你在瞎说!”他装着大发雷霆,其实内疚自知。

    可是他很快就对新欢失去了兴趣。他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生怕精气损耗殆尽。有一段时间,他曾给那位寡妇一些钱,房租也免掉了。同时她也变成了他肆意辱骂的目标。他现在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做不了主了,不能像过去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成天要被这个专横的丑八怪纠缠着,一想到这里,他就会在店里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恶言恶语咒骂起她来。有一天晚上,他烂醉如泥地回到家里,发疯似的把那个女人撵出了房门,她赤身裸体、蓬头垢面,假牙也来不及戴了,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抓着自己的睡袍,最后直追到园中的一棵大樱桃树下。他绕着大树哇哇地乱叫着,发疯似的朝她扑过来,她惊恐地尖叫着,一边仓皇地看着周围那些侧耳倾听的邻居们,赶忙把揉成一团的睡袍套在身上,部分地遮住了毫不雅观、颤动着的双乳。她苦苦地哀求来人解她之围,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

    “你这个臭婊子!”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要杀了你。你把我的血都吸干了,把我逼到崩溃的边缘了,而你却幸灾乐祸,巴不得我早死。你这个该死的、没有心肝的妖精。”

    她灵巧地用两人之间的树当作屏障,趁他骂得起劲、稍不注意的间隙,拔腿来到了大街上,直奔塔金顿家寻求避难。塔金顿夫人搂着她,尽量说些安慰的话,她却失声痛哭起来,眼泪就像渠水似的顺着涂满脂粉的脸颊流了下来。她们听见他在自己屋里制造的杂乱声,有家具的破碎声,有他摔倒在地的声音,还有伴随其中的咒骂声。

    “他这样肯定会把自己搞死的!肯定会把自己搞死的!”她大声地说着。“他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孽。噢,天哪!”她哭泣着,“还从没有哪个男人这么骂过我!”

    甘特在屋子里重重地躺了下去,接着是一片寂静。她惊恐地站起身来。

    “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她低声说着。

    初夏的一个清晨,海伦已经回到了家中,尤金被窗外木板过道上混杂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叫喊声惊醒。这个木板过道环绕在房子上部,一直通向游戏室。这个小屋是一间松木结构,里面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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