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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话都不……不……不……说,”他故意看了看海伦,“真……真……真没公道。”

    “算了吧。”她神情疲倦地说。

    “哎呀,”伊丽莎交叉着双手,手里拿着那封信,双目凝神,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他这次会改过自新的。谁也说不准。”她噘着嘴,陷入欢喜的幻想和思索之中。

    “但愿这样!”海伦无精打采地说,“你到时候可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她私下里对卢克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呃?”她说着说着,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我得到什么好话了?呃?我为他们手指头都快磨断了,但是我他妈的操劳到最后却得到了什么?呃?”

    这几年,海伦和那个马鞍制造师的女儿——珍珠·汉斯一起搭档到南方去。她们在一些乡镇电影院里联袂演唱。亚特兰大市的一个剧院公司做她们的代理人。

    珍珠·汉斯长得人高马大,身体结实,脸庞圆胖,长着黑人一般的厚嘴唇。她整天都欢欢喜喜、精力充沛。她唱拉格泰姆以及黑人歌曲的时候,总带着一种原生态的热情,摇摆着屁股,一对奶子性感地抖动着。

    “我的好爹——爹——爹来啦。”

    “噢——爸爸,噢——爸爸,噢——噢——爸爸。”

    有时候,她们一个星期能挣100多元。她们演唱的地点有:佐治亚双叉口、南卡罗来纳州的绿村、密西西比州的赫提斯堡、路易斯安那州的巴顿入芝。

    她们本身都是天真、善良、本分的姑娘,因此所到之处很少遇到麻烦。偶尔有乡下男士受“女戏子”错误观念的影响,会好奇、试探性地调戏她们。但总体而言,人们对待她们很有礼貌。

    对她们来说,这些在全国各地演出的经历为她们带来了希望。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的乡巴佬带着泥土和汗臭味,挤进小小的戏园子,听了珍珠的歌曲以后便会报以傻笑和下流的欢闹。她们的自尊心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更令她们高兴、起劲。她们很兴奋,觉得自己是专业的歌唱家;她们会定期购买《杂耍》杂志,期待有朝一日能在大城市里走红,享受高层次的生活。珍珠将会“登台献演”流行歌曲,向人们介绍节奏感强、活力四射的拉格泰姆音乐;而海伦的歌剧将会使节目增添高尚的情趣。她一登上舞台,现场就会鸦雀无声。观众站在粉红色的聚光灯下,恭听她高歌一曲托斯蒂的《再相逢》《夕阳无限好》和《玫瑰园》等纯情歌曲。她的歌喉高亢圆润,清脆响亮,她曾经师从舅母路易丝学过声乐。这位舅母跟舅舅埃尔默·彭特兰分手以后,在阿尔特蒙住了好几年。路易丝在教音乐课之余,还喜欢跟一些英俊的美少年厮混。她是一位成熟、富有、大胆的金发女人,是海伦喜欢的那种类型。她有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儿,弄到后来,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太多,于是只好带着女儿搬到纽约去了。

    但是她教海伦唱歌的那一段日子曾经说:“海伦呀,你这副嗓子应该好好练练,将来可以唱大型歌剧。”

    海伦一直没有忘记她说的那句话。她幻想着去法国和意大利,海里时刻涌现出自己在万众瞩目之下的“歌剧生涯”;华丽的乐声、一层层珠光闪烁的包厢以及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向舞台上那帮纯正血统、优越出众的歌剧明星们致敬。她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定会在这种场合光芒四射的。当海伦·甘特和珍珠·汉斯(南方二人组合)在南方诸州的小城市里巡回演唱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她心中那份光明、激烈的渴望似乎更趋近于现实。她时常给家里写信,通常都写给父亲。她在信中激情飞扬,把自己对每个新城市的兴奋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尽情地表达了出来。她们每到一个城镇都会碰到一些“可爱的人”——事实上,他们都是一些贤妻良母型的妇女和彬彬有礼的年轻男士。这些人被这两位快活、热情、举止端庄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住了。海伦举止庄重,个性活泼,好人见了无不倾倒,坏人见了望风而逃。有十几个阳刚十足、身体健康的豪饮之士先后拜倒在她的裙下。在他们面前她就像慈母、就像严师。他们前来聆听她唱歌,接受她的支配;他们都很崇拜她,但很少有人心存非分之念,哪怕是吻她一下都不敢。

    尤金见到这些表面上雄性十足,实则如同羔羊的男士,往往会迷惑不解,同时又很惧怕。他们在人群中,个个性情凶猛、胆大好斗;但是在她面前,个个举止笨拙、胆小如鼠。其中有一位是市政局的测量员,他身材瘦长,嗜酒如命,酒后喜欢打闹滋事,常被送上法庭;另一位是个身材高大、英俊年轻的铁路警探,他喝醉酒后,甚至会敲破黑人的脑壳,曾经枪杀过好几个人。后来,他在田纳西州的一场枪战中被人打死了。

    她所到之处,不愁没有朋友和追求她的人。珍珠偶尔也会自然地流露出内心的快乐和激情,她会在歌中天真活泼地唱道:

    哪里来一个亲亲的老爹,

    体体贴贴逗逗我。

    当她这样唱的时候,会引起乡下浪子们的误解,以为她别有用心。于是一些令人生厌的人便会衔着湿湿的雪茄挑逗她们,请她们喝杯玉米威士忌,并把她们称作“小姐”,邀请她们上旅馆或者骑摩托车去兜风。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珍珠会吓得沉默不语。无助和不安中,她只好请求海伦来解围。

    海伦把大嘴一拧,圆睁双目,回答对方:

    “我不懂你们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你们摸错庙门了吧。”此言一出,保管对方连声道歉,慌忙打退堂鼓。

    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得可怜的女孩子,天生对任何人都不往坏处想,她一辈子也不相信那些她所欣赏的女子会做出什么“越轨”之事来。但是她却喜欢闲聊,也最爱听流言蜚语,可是对乡镇生活的复杂污秽却知之甚少。就这样,她和珍珠一起自信、快活地踏过火山口的边缘,闻到的只是自由、变化和新险刺激的味道。

    可是,这两个人的合伙事业终于宣告结束了。珍珠的人生意图直接而确定:她要结婚,下定决心要在25岁前结婚。至于海伦,合伙唱歌、探索新天地只是她追求自由的一种方式,是一种找寻人生中心目标、本能性的摸索和前进,是一种盲目的渴望。她想在人生中找到变化、美化和独立。她对自己一生到底想做什么并不清楚,很可能她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但是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巨大、无可抗拒的需要,终有一天这种需要会支配她。她一方面需要奴役别人,另一方面需要服务别人。

    海伦和珍珠合伙巡回演唱,自食其力,一共干了两三年,每年在沉闷无聊的冬天离开阿尔特蒙,到了春天或者夏天再返回,挣来的钱足够支撑到下一季。

    在这期间,珍珠对几个小伙子的求婚作了慎重的考虑。她心里最喜欢一个职业棒球手。他在本地阿尔特蒙球队里担任二垒兼经理。他身体结实、年轻英俊,比赛的时候他往往喜欢把手套扔在地上,冲裁判暴跳如雷。她很喜欢他这种强硬和自信的神气,喜欢他说话时快速的鼻音,也喜欢他黝黑而劲瘦的体格。

    但是,她没有、也不曾爱过任何人。在感情方面她很谨慎,她自己也清楚嫁给一个二流球队的职业球员是不会有保障的。最后她跟一个从新泽西来的青年结了婚,那个人虽然笨手笨脚、粗声粗气,但却拥有一间开业不久就生意兴隆的货运公司附带马车行。

    就这样,她俩的“南方二人组合”终于散伙了。海伦只身一人,于是不想再去那些单调、乏味的小城市去了,后来转向那些能带给她欢乐、丰富多彩生活、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城市。

    自从卢克离家之后她非常想念他。没有这个弟弟在跟前,她感到生活并不完整、失去了保护。卢克已经被亚特兰大市的佐治亚技工专科学校录取了,现在已经学习了两年。他所学的专业是电机工程。很多年前,甘特曾经对一位姓李德尔的青年电机专家大加赞赏,从而改变了他的一生。但是他的功课念得并不好,他从来都不会用心读书,他的目标总会被其他千万个冲动分割得支离破碎。他的头脑和舌头一样不听使唤。他的眼睛不耐烦地盯着对数表,口里却像呆子一样反复嘀咕着这一页的页数,而且还不停地抖动着一条腿。

    他伟大的商业才华就是他的推销本领;他最具有美国演员和生意人所说的“个性”——旺盛的精力、粗野的幽默感、天生的油嘴滑舌、打趣说笑,说起话来令人昏昏欲睡、口若悬河、毫无意义、激动疯狂,就像福音书一样。什么样的东西他都能推销,拿句生意人的行话来说,他连自己都能推销出去。要是他狂热、激动起来,他可以把乡巴佬说得头晕目眩、五体投地,他能够说服任何人、解决任何事,包括他自己在内。所以,他希望在这个奇异、富有弹性的美国商界赚到大钱,很想在各种古怪的行业、任何棘手的推销工作中一显身手。他不是做电机工程师的那块料——他本人就是一架发电机。他不具备读书做学问的天赋——他坐在那里想尽办法聚拢散漫的心思,想要造成一条直通学问的桥梁,但是禁不住微积分和机械工程课程的压力,终于早早地垮掉了。

    他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不经修饰、阳光的幽默感。从来没有跟他见过面的人见了他便会暗自觉得古怪而滑稽,听了他说的话,都会禁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他人长得非常英俊潇洒,令人惊奇不已。他就像一个狂野的天使——满头金黄、弯曲的卷发,油光闪亮;他五官端正,为人慷慨,富有男性的阳刚之美,脸上带着发自内心、傻乎乎、古怪的微笑。

    他咧着一张大嘴,即使在他因为恼怒而口吃结巴或者神情紧张的时候,也会发出哈哈的大笑声——怪异、欢欣、傻子一般的笑。他天生具有恶魔般的精神,一种跟理性毫无关系的精神。他虽然喜欢夸奖别人,喜欢得到人们的尊重,但也很会巴结别人,想竭力给别人留下好的印象,然而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和最讲求礼节的场合,他内心恶魔般的精神却会将他牢牢控制。

    比方说,他在教堂里毕恭毕敬地倾听一位老夫人向他传达长老派的教义,他会俯身前倾,做出极度尊重、专注倾听的姿态来,一只大手握住膝盖,口中喃喃地应和着老夫人的教导:

    “是的?……是——的?是——的?……是这样的?是——的。”

    突然间恶魔之力又开始附在他的身上,他会神经质地觉得这种认同、那位老夫人认真、平静、忘我的说教、以及整个过分夸张、虚伪的场面都十分好笑,于是他欣喜万分,开始低声、下流地哼哼起来:

    “是吗……是——吗?是——吗?是这样的吗?是——吗?”

    到后来,等老太太发现他已经被恶魔附体,开始胡闹捣蛋时,忽然停了下来惊诧地探过头看着他,这时候他就会放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毫无理性、古怪的笑声。他边笑边用手指在老太太的腰间粗鲁地捅了几下。

    伊丽莎对往事进行漫长且细致入微的回忆时,她常常会发觉卢克也同样无理取闹,于是便会生气地拍一下他的手,然后噘起嘴、摇着头骂他一通,这样一来他就越发得意,嘲弄地大笑起来。

    “小子,我敢说你这副样子简直像个白痴,”她摇着头,难过而同情地说,“真不知——害——臊!不知——害——臊!”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物,他身上有种独特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智慧,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滑稽可笑的,他对世上的虚假、伪善和诡诈常常报以“哈哈”的狂笑。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身上常常发作的魔鬼精神;相反这种精神却能支配他。他一旦被完全支配,那么他的人生态度就会相当诚实、严谨,他就能获得成功。现在他有时候还会动脑筋,可是一动脑筋,他就像个孩子——虚伪、感伤、不诚实。

    他的脸是美与幽默的最好结合地——陌生和亲切融为一体。人们一见到卢克,便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海伦和珍珠·汉斯冬春两季外出演唱的时候,海伦曾经到亚特兰大市去看望过他一两次。春天的一次,他们刚好碰上了为期一周的大歌剧演出。他很想找一份差事做,于是出演了《爱达》一剧,在剧中饰演一位持矛的士兵。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每次去剧团的时候,每当看门人询问他,他就会非常自信地说他是“剧团职员——卢克奥·甘特奥”。

    他那双大脚紧紧地套在武士的便鞋里,弯弯的小腿上绑着毛织物,沿着头盔边缘露出乱蓬蓬的假发,他身着戏装、手持长矛,在舞台两侧走来走去,面容滑稽、神色得意。

    当年知名度很高的男高音卡鲁梭正在舞台入口等着上场,有时候他一看见他的那副模样,就会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卡鲁梭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然后问道。

    “哦……哦……哦,”他说,“你……你难道不认识你的士……士……士兵吗?”

    “你是个见鬼的士兵。”卡鲁梭说。

    “哈……哈……哈!”卢克笑起来。他强忍着才没有用指头去戳他。

    那年夏天,他回到了阿尔特蒙,然后在一家地皮拍卖公司里找了一份差事,帮助他们销售地产。他在一大堆人面前爬上了一辆板车,并在上面来回走动着,一只手做出喇叭状搭在嘴边,大声叫喊着要求大家出价钱,他满口都是夸张、热情、诱惑性的言语,这份工作使他得意非凡。人们兴奋地围着他,一边笑一边满怀期待地听他用嘶哑的男高音向他们介绍地产:

    “17号地皮,位于美丽的霍姆伍德,哪位先生愿意加价?我们装扮森林,你们装扮别墅。各位先生,这块漂亮的地皮前后有179英尺,有足够的多余空间盖花园和后院——建小屋子,也可以在自己家里种些玉米,门前有114英尺的地方就是新建成的漂亮的碎石马路。”

    “马路在哪?”有人高喊。

    “当然是在规划中,长官。规划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差。各位听着,你们生活的好机会正在亲近你,万万不可错失良机啊。各位有没有远大的眼光?想一想福特、爱迪生、拿破仑和恺撒等伟人当年的果敢决断吧。说到做到,你决不会后悔的。各位,仔细听着,市中心已经朝这边发展了,听说了没有?很好。将来的新市府大楼就造在那边的山头上,殡仪馆和面包店也要搬进前面砖混结构的办公楼里了。安静,安静,安静,有人愿意出价吗?有人愿意出价吗?到霍姆伍德来买房子吧,火车、汽车、飞机近在身边,交通线路方便,自来水取用相当便利;这里的地底下还有丰富的矿藏——金、银、铜、铁、生煤、石油等应有尽有,这些树根底下就能找到不少呢。”

    “这些矮树丛里有什么?”小饭馆老板哈罗伦先生冲卢克大声喊道。

    “矮树丛里有大姑娘,”卢克随口打趣,引得众人一阵大笑,“好了,长官,你很赏脸哪。那边那位,您肯出多少?出多少?”

    没有地皮拍卖的时候,他就在火车站前面的街沿边,冲那些来往的游客打招呼,用雄辩的口才替南都旅馆拉生意。在所有的汽车司机、旅馆黑人搬运工和公寓管家的队列中,他的声音最浑厚、最具说服力、盖过了别人。

    伊丽莎曾经这样对他说:“你给我拉来一个客人,我就分给你一块钱。”

    “哦,不用客气。”他既谦虚又大方。

    “这个孩子甘愿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你。”甘特赞赏地说。

    真是个好孩子。夏天的傍晚,伊丽莎辛劳了一天后想坐下来乘凉的时候,他就把从小城里带来的小盒装的冰淇淋送给她吃。

    他是个推销好手:他挨家挨户卖过专利洗衣板、精巧的削土豆皮器具、灭蟑螂的药粉等。他还在黑人区销售过使卷发变直的发油,还有石板印刷的宗教画,上面绘着黑白两色、在天空不停地飞翔的小天使,正环绕着钉在十字架上受苦难而公正无私的救世主耶稣,下面的标题为“上帝之爱不分肤色”。

    这一类图画卖起来很容易。

    其余的时候,他就当甘特的司机——那是一辆1913年制造的五座福特汽车,是甘特因一时冲动而买下的。自买了这辆车以后甘特的谈话多半都和这部车子有关,言语中充斥着谩骂、吹嘘、诅咒。当时还没有到家家有车的地步,甘特也对自己的冲动做法感到吃惊,同时也为自己的座驾感到自豪,不过每次一提到花费他就会胆战心惊。每次加油、修理、购买部件都会花不少钱,他因此心疼得直叫苦;遇到轮胎走气、引擎失灵或者其他一些小故障,他就会绕着车子转来转去,同时疯狂地咒骂、祈祷、痛哭。

    “自从我买了这个东西,我一刻也没有安宁过,”他大声地吼着,“这个天杀的魔星,非要把我的血给吸光,弄得我倾家荡产、无处栖身不可。仁慈的上帝,可怜可怜我吧,”他痛哭流涕地说,“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快要被折磨死了,太可怕了,真是该死啊。”他的儿子在一边显得局促不安、连声赔着不是,但他却突然转过脸来问:“你说说,这次一共花了多少?”说话的时候还向上翻着眼睛。

    “爸爸,别——别大惊小怪的,”卢克安慰他,同时局促不安地摇晃着脚,“只有八块九毛二。”

    “我的天哪!”甘特尖叫起来,“这下子完了。”他装模作样地大声抽噎着,就像笼中之鸟来回踱着步子。

    可是夏天的黄昏或夜晚,乘车兜风倒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伊丽莎和两个女儿之一坐在身边,他的嘴上衔着香烟,把长长的身体靠在座位上,然后开车来到稻香扑鼻的乡村,或者穿过暮色来到小城的大街。一旦有车子迎面向他们开来,他就会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不是骂他的儿子开车鲁莽就是央求他一定要谨慎。卢克开起车来,精神显得很紧张,举止粗鲁,一点儿都不稳——他有时候会紧张得双手和膝盖直打哆嗦,弄得车子也跟着抖动起来。他有时候会气得大声咒骂不停,有时候会在盛怒之下急踩刹车,车子一停,他就会恼怒地“嘟——嘟——嘟——嘟”地叫起来。

    等到天色更晚一些,街道上寂静无人的时候,他的怒气更会有增无减。他驱车沿着山路的边缘一路狂奔,驶过大树环立、树荫掩映的台地。这时候,他会把身体靠在方向盘上,猛踩油门,伴着甘特的咒骂声,在黑暗中哈哈地大笑着。夜色中,车子以极高的速度向前疾驶而去,他不顾甘特的咒骂和祈祷,径直向山下冲去。车子盲目、风驰电掣般地驶过一个个危险的路口。

    “你这个该死的浑蛋!”甘特大声地叫着,“停车,你这头山里来的猪,要不然,我非得让人把你关到监狱里去不可。”

    “哈——哈!”他的笑声越发疯狂、刺耳了。

    黛西已经回娘家避暑几个星期了,这时候她坐在车上吓得面色铁青,紧紧地抱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婴儿,苦苦地哀求着:

    “我求求你,饶了我一家大小的命吧,看在我那无辜、没了娘的孤儿分上……”

    “哈——哈——哈!”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地狱里的魔鬼!”甘特大叫着,开始流起眼泪了,“这个残忍的罪犯、魔鬼,他只要活着,非得让我们撞在大树上、脑浆迸裂不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车子呼的一声险些擦着了从转弯处开过来的汽车,那个汽车司机嘎吱一声猛然刹住了车子,就像一匹受惊的马儿畏缩在角落里。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甘特咆哮着,扑到前面,用两只大手钳住了卢克的喉咙,“你还不停吗?”

    卢克又一次猛踩油门,继续加速前进。甘特吓得惨叫一声,朝后倒坐下去。

    星期天的时候,他们会驱车到很远的乡下去。他们往往会开到22英里之外的雷诺兹去。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旅游小镇,车来车往,喧嚣热闹,大街上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人们从四面八方诸州来到这里:从南方来的有南卡罗来纳州和佐治亚州的棉农和小商人,他们带着家小开着沾满红土灰尘的破烂汽车。他们在一家木制结构的寄宿旅馆停下来,整个下午,尽情享受炸鸡、玉米、青豆和生番茄片,然后在一家杂货店里转悠一个小时,吃着大杯的巧克力坚果冰淇淋,注视着宽阔的人行道上人流如织,看着游客们精神愉快,看着发育成熟、穿着凉爽的少女们来来往往。他们在小镇上作了简短的逗留之后,就沿着通往炎热南方的弯曲道路,驱车回家了。这些地方令他们耳目一新。

    夏天的门廊里尽是皮肤光洁、成熟、婀娜的南方少女,她们浑身散发着香气,说起话来慢吞吞的。

    人人都喜欢卢克。他待人热情、大方、心胸宽广,很招人喜爱。女人们大都喜欢他,喜欢同他逗乐,喜欢爱抚地拽他的金黄长卷发。他对小孩子——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特别温柔。他对迪莉娅·赛尔本夫人的大女儿产生了一种非常浪漫的情感。他常常买礼物给她,两个人有时候情意绵绵,有时候会相互斗气。8月里一个月色浓浓的夜晚,天空中飘来成熟葡萄的香味,正当海伦在甘特家的客厅里高声歌唱时,卢克和迪莉娅相互依偎在一起,卢克用手轻轻地爱抚着她,把头伸过去说他很想靠在她的胸口上。尤金躲在一旁偷偷地窥视着,心里充满了妒意。他自己也喜欢这个姑娘。她很愚笨,但是她拥有优美的身姿和她母亲淡淡的微笑。他更想要赛尔本夫人,常常激情澎湃地幻想着她,可是她的形象会反映在迪莉娅的身上。因此,在她们母女面前,他总会摆出一副高傲、冷漠、轻蔑的神气。母女二人都讨厌他。

    当他看到卢克奉承讨好赛尔本夫人的时候,不禁妒火中烧。卢克对这位夫人如此热心、侍候得无微不至,就连海伦也有些不高兴了,甚至还会吃起醋来。晚上,尤金常会躲在甘特那里或是伊丽莎那里某个偏僻阴暗的角落里,或者躲在门前的汽车里。他听见迪莉娅甜蜜、健康的笑声,这声音充满了柔情、充满了神秘、听任别人的摆布。有时候,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尤金躲在伊丽莎那边漆黑的楼梯边,她在黑暗中经过他时碰到了他的身体,她吃了一惊并在黑暗中轻声叫了起来;他就会故意粗声粗气地咕哝一声表示没有歹意,然后快快地跑下楼,一头栽到自己床上,心儿怦怦直跳,脸上火辣辣的。

    哼,就是这么回事。当他看到哥哥沉浸在娇笑和爱河中时,禁不住妒意十足地说。你这个大傻瓜,你——你只是被别人耍着玩了。傻小子,你在他们面前大献殷勤,冒充大款,花钱买冰淇淋讨好她们——可是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回报呢?你要是看见她们深更半夜与门前汽车里那些混账旅行商人偷偷摸摸、哼哼叽叽,直到凌晨两点才出来,你对此会有何感受呢?她们有时候还会跟那个长期姘养黑女人的波克西·罗根鬼混。说什么“我可以把头放——放——放在你的胸口上吗?”你这个大傻瓜,说这话真让人恶心。那个小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一路货色。你只是瞎了眼,被她们耍弄了。她只会让你在她的身上把钱花得精光,然后偷偷跑去跟哪个嫖客待在汽车里过夜销魂。就是这么回事。你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吗?你这个大笨蛋!到后院来……我给你点颜色瞧瞧……接着……接着……接着……

    他在空中狂乱地挥舞着拳头,猛击那个看不见的幻影,想要让对方认输,直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倒头入睡。

    卢克去念大学的时候,已经有了几百元的积蓄,那是卖《星期六晚邮报》挣来的。他几乎没有拿过甘特的钱。他在餐厅里当过服务生,替大学公寓拉过生意,为一家专做校服的裁缝店作过代理。甘特对他儿子的这些做法大加赞赏。镇上的人听了之后,一边转动嘴里的烟块,一边赞许地吐了一口痰说:

    “这个孩子肯定会有出息的。”

    跟任何一位自食其力者一样,卢克想通过辛苦的工作换取教育的机会。他什么牺牲都做过了,什么苦都吃过了,但就是不愿意学习。

    卢克是个非常特别、非常有个性的人,在学校里广受师生的欢迎。全体师生都崇拜他,愿意和他做朋友。有两次在足球赛结束后,他爬上一辆灵车替对手佐治亚州立大学作葬礼演说。

    可是不管他做过多大的努力,到第三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仍然是个大二的学生,而且,升级的前景非常渺茫。在春天的某一天,他给甘特写了一封信:

    “这所学校的管理者跟我过不去。这几年来我真是上了大当了。他们拿走了我辛苦赚来的钱,到头来还不让我毕业。我打算到一所真正的好学校去。”

    他去了匹兹堡,并在威斯丁豪斯电器公司找到了工作。每个星期他都要去卡内基理工学院上三个晚上的夜校。他在那里又交了很多朋友。

    后来,世界大战爆发了。他在匹兹堡待了15个月以后,又搬到了俄亥俄州的代顿市,并在当地一家制造军需物资的锅炉厂找了份职业。

    每年夏天有几个星期、圣诞节假期,他有时候会回来跟家人团聚。每次回家他总会给甘特带来一整箱的啤酒和威士忌。这个孩子真的很“孝顺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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