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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丽莎搬到南都旅馆之后的几年里,甘特一家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们也没有脱离分合离散的规律。尤金原先由海伦看护,现在由本恩来照顾,这个分离过程是不可避免的。海伦之所以疼爱他并不是因为他们在思想、身体、精神等方面有什么一致性,而是来自她的一种伟大母性。她的柔情和残忍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倾泻在这个稚微、脆弱、易受影响的小生命身上。

    以前她把他摔在床上抱在一起,疯狂地打他、吻他、压在他身上、用手抚摸他、连咬带吻地亲他脸上的嫩肉,但是这种日子早已过去了。现在他的长相已经不那么讨人喜欢了——失去了儿时圆润的面部轮廓,身体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四肢瘦长,脚板肥大,双肩削瘦,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显得很不相称,头重得像要往前倒下似的。不但如此,年复一年,他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隐秘生活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又古怪又粗野。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就会黯然失神,然后便沉浸在乘风破浪、海市蜃楼中去了。

    这种她永远捉摸不透、无法理解的隐秘生活使她气得要命。对她来说,人生中无论什么琐事,都需要她用自己那双骨节粗壮、通红的大手牢牢地把握,连打带骂,又疼又抚,束缚住紧紧不放。她热血沸腾地冲向所有阳光下的万物,一切都需要她来束缚、控制。她的优点——诚心助人、乐善好施、照看护理、挑逗玩乐——一切都缘于她对自己接触过的人都会产生一种自发的掌控欲。

    她自己却是个毫无自制力的人,凡是她管不住的她都讨厌。当他孤独的时候,他甚至甘愿回到遥远的童年时代,只为能换取她那份古怪的,但却已经失去的爱。但是现在,他无法把他内心的欣喜向她表露出来,他全部的生命都被阴暗且难以言说的幻想束缚住了。她痛恨这种隐秘,一种诡诈却心照不宣的沉默,或者难解的超脱世俗都会令她怒气冲天。

    在盛怒之下,她的仇恨会使她自己都觉得震惊不已。她往往会噘起嘴、垂下头,像袋鼠一样走路。

    “你这个小怪物。你这个可恶的小怪物,你甚至对你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你这个狗东西。你根本就不是甘特家的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你的身体里没有一滴爸爸的血,怪物!怪物!你和格里利·彭特兰纯粹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她总会回到这点上来——她是个狂热的党派分子,她歇斯底里地硬是把一家人分成了难以相容的两个阵营:一个阵营属于甘特;另一个阵营属于彭特兰。她把史蒂夫、黛西和尤金划归到彭特兰一派——冷酷、自私的一派;她把大姐和小弟,以及家里的那个罪人归为另一类,对此她特别高兴。就这样,她自己和弟弟卢克的联盟就更加坚实了。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两个都像甘特家的人——为人慷慨而宽厚、正直,深受人们的尊敬。

    卢克和海伦的友爱值得一提。他们都觉得彼此之间有一些共同之处:活泼而乐观、性格外向、情感细腻而丰富、心直口快、乐善好施,这些都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尽管他们有时候也会闹一些小小的别扭,但是这种委屈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友爱,他们往往非常夸张地相互称赞对方。

    “我随便可以批评他,”她会这样气势汹汹地说,“我有权力这样做,但是我绝不允许其他人批评他。他是个宽厚、慷慨的好孩子——我们家里最好的孩子。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全家人中,似乎只有本恩一人是个无党派人士。他就像影子一样在家里进进出出——远离家里激烈的党派之争。所以她用“富有涵养”来形容他。

    尽管海伦和卢克特别讨厌彭特兰一家,但是他们全都继承了甘特虚伪的处世之道。他们认为人生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讨别人的欢心、广交朋友。他们逢人便谢字不断,过分使用溢美之词,满口都是倒人胃口的恭维话。他们对这些毫不吝惜。可是一到家中,他们便把所有的坏脾气、神经质和暴躁的性情尽情地展现出来。如果吉姆·彭特兰或威尔·彭特兰两家人在场,他们的举止不仅友好备至,而且简直可以说有些奴颜婢膝了,金钱对他们具有一定的压力。

    在这一阶段,家里时常发生变动。一两年前史蒂夫讨了个老婆,她的家就在印第安纳州南部的一个小镇上。她已经有37岁了,比他大12岁,原籍德国。她的身材又矮又壮,长着一只大鼻子,看起来很丑陋。有一年夏天,她和一位从小就相识的老姑娘结伴来南都旅馆度假,恰好就在那个时候被史蒂夫给勾引上了。那一年冬天,她那位开烟厂的父亲病故了,她得到了9000元的保险金作为遗产,另外还有一处住宅,银行里的一小笔存款,以及烟厂四分之一的股份。工厂则由两个儿子接管。

    第二年初春,这位名叫玛格丽特·洛茨的女人又到南都旅馆来了。在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在甘特家里尤金看见屋子里只有他们一对情人。他们俩脸朝下并排躺在甘特的床上,相互把手搭在对方的屁股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尤金一见到这个情景,顿时气得头昏眼花。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史蒂夫吐出的黄烟味。尤金气得发疯,身子不停地颤抖。窗外春光明媚,轻风拂来阵阵花香,同时还掺杂着一丝融化了的柏油味。他原来打算高高兴兴地回到老家的宅子里,领略一下屋中的那份清静、阴凉和淡淡的霉味。他本想在这个寂寞的午后好好读几本书,可是一眨眼,他心中美好的世界便被丑恶侵占了。

    凡是史蒂夫接触过的东西都被污染了。尤金恨他因为他满身散发着恶臭,因为他所接触过的东西同样会变臭;因为他所到之处都会带来恐惧、羞耻和厌恶;因为他的亲吻比诅咒更加污秽,他的哀鸣听起来比恫吓更加可怕。尤金看见那个女人的头发在他哥哥难闻的呼吸里轻轻地颤动着。

    “你们在爸爸的床上干什么?”他尖叫起来。

    史蒂夫笨拙地爬起身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个女人也坐了起来,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两条短腿叉开着。

    “我想你肯定会去告密的,”史蒂夫用十分轻蔑的口气警告他,“你会马上跑去告诉妈妈,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用他那发黄的手指紧紧抓着尤金的胳膊。

    “快从爸爸的床上滚下来!”尤金气急败坏地喊道。他猛地挣脱了对方的双手。

    “老弟,你不会去告密的,对不对?”史蒂夫哄着他,满口臭气扑面而来。

    他感到一阵恶心。

    “放开我,”他低声说,“我不会告密的。”

    过了没多少日子,史蒂夫便和玛格丽特结了婚。在南都旅馆,尤金每天早上都会看见他们俩双双从楼上下来吃早餐。见此情景,以前有过的那种羞辱感便油然而生。史蒂夫大摇大摆、得意扬扬、满面笑容,向人们暗示自己红运将至。有人说他是个四分之一的百万富翁。

    “咱俩拉拉手,史蒂夫,”哈利·塔格曼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上帝做证,我常说你会发财的。”

    伊丽莎的脸上始终堆着笑容,这是一种自豪、幸福、有些难过的笑容。这可是她的长子啊。

    “小史蒂夫从此不用发愁了。”他自己这么说。现在他的生活变得富裕了,那些自作聪明的人现在见了他都会说:“我早就说你会发财的。”他一上街别人都会主动冲他点头微笑,主动上前跟他握手。人类有两副面孔,这话一点不假,一点都不假。

    “你要知道我的想法吗?”伊丽莎自豪地笑着,“我这个儿子才不傻呢,只要他肯动脑子,谁都比不上他。”他比谁都强,她心里这么想着。

    史蒂夫买来新的行头:浅褐色的皮鞋,丝质条纹衬衫,饰有红、白、蓝三色彩带的阔边草帽。他走起路来往往把肩膀摇来摆去的,而且还神情冷淡地打着响指。有人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会报以纡尊降贵的微笑。见到他这副模样,海伦又好气又好笑;她一面禁不住嘲笑他那趾高气扬的德性;一面又对可怜的玛格丽特·洛茨充满了同情。她把她叫作“小甜甜”,一见到这个富有耐性、不知所措、有些胆怯的德国女人,她的眼睛不禁一红差点流出热乎乎的泪来。她把她拥在怀里像爱抚小孩似的说:

    “不要紧的,小甜甜,”她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收拾他的。”

    “史蒂夫是个好小伙子,”玛格丽特说,“只要他不喝酒。只要他不醉酒,我对他就没什么怨言。”她说完又哭了起来。

    “那是最坏最坏的嗜好了,”伊丽莎摇着头难过地说,“酗酒是最坏的嗜好了。不知道这种嗜好破坏了多少个幸福的家庭。”

    “嗯,不过她从来都算不上美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海伦私下对伊丽莎说。

    “这话不假!”伊丽莎说。

    “他干吗非要讨这样一个老婆呢!”她继续说,“她至少比他大10岁呢。”

    “要我说,我倒觉得他能讨到这样的老婆就该心满意足了,”海伦厌烦地说,“我的天哪,妈妈!照你说,史蒂夫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这个城里谁不了解他呀?”她半笑半讽地笑起来,“这话一点不假,他占了大便宜了,玛格丽特是个本分的女人。”

    伊丽莎满怀希望地说:“也罢,也许现在他真的会振作起来改过自新的。他在我面前答应今后要努力的。”

    “哼,但愿如此,”海伦话中带着刺儿,“但愿如此,也是时候了。”

    她天生就讨厌史蒂夫。她把他算在彭特兰家的阵营里。但其实,史蒂夫比其他任何一位兄弟更像甘特了。他继承了甘特所有的弱点,但是甘特做事干脆利落、精干、能够痛改前非的优点,他却一点都没有继承下来。她心里非常清楚这些,所以她也愈加讨厌史蒂夫了。她和她的父亲一样,都对这个兄弟厌恶极了。但是她的厌恶情绪跟其他情绪一样,有时候抵不过她自发流露出来的友好、善良和容忍。

    “史蒂夫,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她问,“你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小史蒂夫不需要再发什么愁了,”他非常惬意地笑起来,“他只会让别人去发愁。”他边说着边抬起熏黄的手指,放在嘴边深吸了一口烟。

    “我的天哪,史蒂夫,”她的火气开始爆发出来了,“振作起来,做得像个男子汉,玛格丽特毕竟是个女人,难道你指望她会养活你一辈子吗?”

    “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粗声大嗓地反问,“没有人请你出点子,对不对?你们都想跟我作对。以前我倒霉的时候你们从没有人跟我讲过几句好听的话,现在见我走运了,就开始嫉妒起来了。”多年以来,他一直坚信全家人联合起来仇视、嫉妒他——他失败的根源就在这里;离开家的时候,他会把所有的失败都归罪于所谓的“全世界”对他的怨恨和嫉妒上。

    “对了,”他又把咬湿的烟卷狠狠地吸了一口,“请别再替史蒂夫瞎操心了。他并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帮助,他不会跟你们要任何东西的,这一点你们都清楚,对不对?”他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卷钞票,抽出几张20元的面钞,“瞧,我这里多的是。而且,我还想告诉你:很快小史蒂夫就要跟那些大人物们有交往了。他现在已经做了两宗大生意,到时候会让小城里那些胆小鬼们瞧瞧。你明白吗,呃?”他说。

    本恩这半晌一直坐在钢琴旁的凳子上怒目注视着琴键,他的一只手指无意地弹奏出一个曲调,嘴里不停地重复哼唱着。忽然他转过身对海伦努了努嘴,头偏向一侧说:

    “听说富翁范德标先生让人眼红了。”

    海伦嘲讽般地哑笑起来。

    “你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是不是?”史蒂夫气呼呼地回敬道,“我怎么没见你有多大能耐。”

    本恩闷闷不乐地盯着大哥,下意识地猛吸了一下鼻子。

    “嗯,我希望你别忘了老朋友洛克菲勒先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既柔和又亲切,而且还带着一丝挖苦的口吻,“如果贵公司的副总裁位置还空缺的话,我很想高就。”他又转过身看着钢琴,伸出瘦长的手指去找琴键。

    “好啊,好啊,”史蒂夫说,“你们两个如果觉得好玩的话,就继续戏弄我吧。但是你们至少能看得出小史蒂夫已经不是报馆里一周挣10块钱的小职员了吧?而且他也不需要到电影院里去卖唱挣钱。”他又补了一句。

    海伦听后肺都快气炸了,她那张颧骨高高的脸变得通红,因为最近她刚开始和那个马鞍制造师的女儿联袂公开演唱。

    “史蒂夫,你还是免开尊口吧,等你找到工作,不再东游西荡的时候再讽刺别人吧,”她说,“你就只会讲大话,成天拿着老婆的钱在弹子房、杂货店里瞎混。哼,真是岂有此理!”她越说越恼火。

    “算了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本恩转过身不耐烦地大声说,“听他胡扯有什么意义?难道你没看出他是个神经病吗?”

    夏天炎热且漫长,史蒂夫又开始喝起酒来。由于疏忽大意,他的蛀牙又开始痛了起来。牙痛加上酗酒令他痛苦万状,像疯了一样。他觉得在一定程度上,自己受的这份罪是由伊丽莎和玛格丽特造成的——他成天盯着她们俩,如果没有别人在场,他就会冲着她们大喊大叫,百般辱骂她们,说她们俩毒害了他的身体。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他会醒来满屋子乱跑,大声哭喊着寻求解脱。伊丽莎就让尤金陪着他一起去找住在旅馆的斯坡医生或者登门求助麦奎尔医生。医生们会在半睡半醒中爬起身来,脸色阴沉地卷起史蒂夫的袖子,打上一针吗啡。打完之后医生会舒出一口气,然后回家继续睡觉了。

    一天晚上,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他跑回南都旅馆,双手托着疼痛难耐的下颌。他一见伊丽莎正弯着腰在油花四溅、火苗喷吐的灶上做饭,便骂开了,骂她生了他,骂她不该让他长牙齿,骂她没有同情心,缺少母爱,连起码的仁爱都没有。

    她在热锅旁边低着头,因气愤发白的脸在火焰的上方默默地抖动着。

    “你给我滚开!”她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是那该死的烧酒让你变得如此卑劣。”她开始哭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擦着那又红又大的鼻子。

    “我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伸出食指,恶狠狠地指着他。

    “你听我说,”她说,“我不会再容许你这样下去了。你要是不马上从这里滚开,我马上就叫38号把你带走。”38号是附近的警察局。这唤起了史蒂夫不愉快的回忆,他曾经有两次被送进了监狱。听到母亲的话,他更是火上浇油,一边大声地骂了她一句粗话,一边做出打人的姿势来。就在此时,卢克走了进来,他正打算去甘特那里。

    卢克和哥哥之间的怨恨本来就很深,一直势不两立。多年来始终如此。见到这个情景,他气得浑身直抖,马上走过来保护母亲。

    “你这个无……无……无耻的败……败……败类,”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自觉中有点像父亲的口吻,“应该用鞭子来教训你这个畜生。”

    卢克身强体壮、肌肉发达,已经19岁了,但是碍于手足之情,根本也没有料到史蒂夫竟会攻击他。史蒂夫恶狠狠地向他扑过来,仗着酒劲,神志不清地用双手猛击他的脸。他被打得退到厨房的另一头,大口喘着粗气。

    不讲理的永远占上风。

    就在尤金又怕又气的时候,他却听到本恩若无其事地哼着小调,悠闲地弹着钢琴。

    “本恩!”他大喊了一声,然后跳过去,抓起了一把锤子。

    本恩像只猫似的快步跑了进来,卢克的鼻子正在流血。

    “来呀,来呀,你这个大浑蛋。”史蒂夫占了上风,得意地摆出一副拳击的架势,“现在轮到你了,本恩,你打不过我的,”他有意流露出同情的口气,“小子,你根本就打不过我。我能把你的脑袋给拧下来。”

    本恩怒目圆睁,瞪了他一会儿,一边在地上轻轻地来回腾跃着,就像警察杂志上那样举起了双拳。然后,他积蓄起来的怒气如同火山一般爆发了出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轻轻一拳就把这位业余拳师打倒在地,史蒂夫的头碰在地板上传来了悦耳的声音。尤金高兴得大声尖叫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本恩一边低声地怒吼着,一边骑在哥哥身上,把他带伤的脑壳直往地板上敲。本恩的愤怒发作在刚才的那一幕中诠释得淋漓尽致——他二话不说,揍了再说。

    “好样的,本恩,”尤金乐得直嚷嚷,高兴得前仰后合,“好样的,本恩。”

    在这期间,伊丽莎一直大声地喊着救命,她时而叫警察,时而叫路人来劝架,最后终于在卢克的协助下把本恩给拉开了,不让他再打那个头昏眼花的倒霉蛋了。她悲伤地哭泣着,内心充满了痛苦和委屈。卢克忘了自己的鼻子还在滴血,赶忙走过去把史蒂夫搀扶了起来。他也对兄弟相残感到难过和羞愧。

    兄弟三人突然都觉得愧疚不已——彼此不敢正视。本恩瘦削的脸此刻变得苍白,周身剧烈地颤抖着;他一眼瞥见目光呆滞的史蒂夫时,喉咙里感到一阵恶心,于是跑到水槽边喝了一杯凉水。

    “同室操戈,难以长久。”伊丽莎哭诉着。

    海伦从城里回来了,还买回来一包热乎乎的面包和蛋糕。

    “发生什么事啦?”她问,很快就明白家里发生了特别的事件。

    “我也不知道,”伊丽莎仍然抽噎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看来上帝要惩罚我们。我这一辈子除了受苦,就没别的了。我只需要一点清静而已。”她低声哭泣着,一边用手背擦了擦泪痕涟涟的眼睛。

    “哎,算了。”海伦平静地说。她的语气轻松、疲倦、难过。“你感觉怎么样,史蒂夫?”她问。

    “我从来都不会给别人惹麻烦的,海伦。”他委屈地呜咽着。“不行!不行!”他继续阴沉地说,“他们从来不给史蒂夫任何机会,他们都瞧不起我。他们只会欺侮我,海伦。我的兄弟们全都欺侮我,让我难受,揍我。事已至此,我也绝不会记仇。史蒂夫不会嫉恨任何人的。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人。伸出手吧,哥们,”他说完后做作、感伤地向本恩伸出了被烟熏黄的手,“我毫不介意,愿意同你握手言和,你今天晚上打了我,但是史蒂夫会把这一切都忘掉的。”

    “噢,我的天哪!”本恩捂着肚子,觉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水槽上,又喝了一杯水。“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史蒂夫又开始哼哼起来,“史蒂夫天生——”

    他紧张地反复哀鸣着,但是海伦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想要阻止他。

    “哎呀,算了吧,”她说,“你们几个就当没发生这回事,人的一辈子太短暂了,根本不值得。”

    人生的确很短暂。经过打斗,他们全部生活的迷惑、对立、混乱在那一刹那爆发了出来,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可以在平静和伤感中重新审视自己。他们就像沙漠里拼命寻找海市蜃楼的人,猛然回首,发现自己长长的脚印留在蛮荒的沙漠里;或者就像疯子在疯癫过后,以后还会丧失理智,只是在眼前这一刻能够拥有片刻的平静、理智,正带着伤感和不安揽镜自照。

    他们个个愁苦面容,苍老了许多。忽然间,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很远,经历了许许多多。他们共同拥有团结的时刻,这是一种悲剧性情感融合的时刻。他们就像小小的火焰聚拢在一起,共同抵抗人生毫无意义的虚幻。

    玛格丽特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的眼睛红红的,那副日耳曼人特有的宽阔面容显得白皙且布满了泪迹。一伙房客被声音惊动了,聚集在走廊里交头接耳。

    “这样一闹,他们全都会走掉的,”伊丽莎烦燥地说,“上一次走了3个。一个星期损失了20块钱。我不知道我们一家人到底想干什么。”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噢,我的天哪,”海伦不耐烦地说,“忘掉你那些房客吧。”

    史蒂夫重重地倒在长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口中不时感伤地自苦自怜。卢克脸皮薄,此时又羞又惭地站在哥哥身旁,轻声、殷勤地问这问那,还替他端来了一杯水。

    “给他弄杯咖啡吧,妈妈,”海伦急躁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伊丽莎笨拙地跑到灶边,点起了火,“我倒没想到——马上就好了。”

    玛格丽特坐在凌乱不堪的桌子那一头,双手捂着脸哭泣着。眼泪沿着她化了浓妆的脸颊流下来,冲出两条小沟。

    “别哭了,小甜甜,”海伦说完开始笑了起来,“圣诞节快到了。”她抚慰地拍了拍这位德国人宽厚的脊背。

    本恩推开已经被撕坏的屏风门,跨到阳台的背后。那是8月里一个凉爽的夜晚,满天都是闪耀的星星。他点起一支烟,苍白的手拿着火柴,微微地颤抖着。纳凉的人发出轻微的声响,从周围凉台上传了过来。此外还有女人们的笑闹声、跳舞的音乐声。尤金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抬起头望了望哥哥,目光中包含着惊讶、欢欣和伤感。他半喜半惧地用肘轻轻推了推他。

    本恩转过身轻轻地喝了他一声,突然举起手来想要打他,但又放了下去。他嘴边的烟火闪动了一下,接着又继续抽了起来。

    史蒂夫跟他的那位德国女人到印第安纳去住了。起初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的全是富足悠闲、轻车肥马(附有照片),后来又说他们跟她的那两位老实兄弟发生了争执,接着闹离婚,然后又和好如初、亲密融洽。有时候他护着玛格丽特,有时候护着伊丽莎,态度变来变去。每个夏天他都会到阿尔特蒙来过一阵吸毒和贩酒的生活,临走的时候总要干上一架才罢休,最后要么被关进监狱要么就被送进医院治病。

    “他一回来,我们就开始过地狱一般的日子了,”甘特咆哮着,“他简直就是个该死的包袱,是人世间最卑劣、最恶毒的东西。正是这个女人生出的怪物,他不把我整死决不罢休,这个可怕、残忍、该死的家伙。”

    但是他离家外出的日子里,伊丽莎仍然会给这位长子写信,有时候还会在信里夹一些钱。她一直希望他能痛改前非。但是自然、常理、生活的常规都表明这是不大可能办到的。她不敢在家人面前公开维护他或者承认他在她心中的重要地位。凡是收到吹嘘他本人如何成功,或者每月例行宣布悔过自新的信,她都会拿给那些无动于衷的家人们瞧瞧。那都是些胡编乱造、愚弄人的信。通篇都是引语,言语浮夸而古怪。但是她却对此颇感到自豪,对那些夸张的言辞欣慰不已。她认为那些浮夸的无知言语恰是这个儿子智力超群的一个证明。

    亲爱的妈妈:

    十一号手谕收悉,听闻您“一切康健”,甚为欣慰,自您上次来

    书后,儿已“久违杯中之物”。(伊丽莎念完这句后高兴地抬起头说:“你们听听,我儿可不傻呀。”海伦厌恶而鄙夷地冷笑着,冲卢克做了个鬼脸,并把眼睛向上翻了翻,好像在企求上帝。伊丽莎接着又开始读起来,甘特把身子向前倾了倾,伸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哎呀,妈妈,自您上次回书给我以后,我万事皆顺,希望我这个“回头之浪子”能择日自备汽车回家探亲。(“嗨,他说什么?”甘特问,她又读了一遍。他舔了舔大拇指,满心欢喜地看了看左右,脸上带着微笑。“什……什……什么?”卢克问道,“他把铁……铁……铁路买下来了吗?”海伦哑然大笑起来。“我是从密苏里来的。”她说。)妈妈,万事开头难,当初儿遭遇了诸多挫折,经历了“苦难之人生”,儿别无他求,只求别人能给我平等的机会。(海伦听后又哑然大笑起来。“是的,小……小……小史蒂夫别无他求,”卢克红着脸非常厌恶地说,“只要别人把世上所有的一切荣……荣华富……贵都奉送给他,再加上几个金矿。”)但是,妈妈,我现在终于“重振旗鼓”了,我想要告诉世人,我从没有忘记那些在我“困苦危难之时”帮助过我的人,我也深知,那位最大的恩人就是我的母亲。(“拿一把铲子再往上堆吧!”本恩平静地笑着说。)

    “这个孩子的信写得倒不错的,”甘特赞赏地说,“这小子脑袋瓜子很好使,只要他肯干,比什么人都强。”

    “可不是,”卢克生气地说,“他这么聪明,什么花言巧语你们都相……相……相……信。但……但……但是有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你一句好话都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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