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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他了,”上校说。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理查德。别为他浪费时间。”
“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在看戈雅[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的画。脸也是画。”
“看着我的脸,我也看你的脸。请不要去管他。他不是上这儿来伤害任何人的。”
“让我看你的脸,但你不要看我的。”
“不,”她说。“这不公平。我整个星期都得记住你的脸。”
“那么我该干什么呢?”上校问她。
埃托雷走了过来。他总躲不开搞阴谋,他已经迅速地收集到了情报,就像一个威尼斯人会干的那样;他说:
“我有个同伴在他住的那家旅馆工作,他说这个人每次喝三至四杯威士忌,然后一头埋进写作之中,写得十分顺畅,直至深夜。”
“我想那样大概会写出精彩的作品。”
“或许吧,”埃托雷说。“可但丁不像是那样写作的。”
“但丁也是个老家伙,”上校说,“我的意思是指他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一个作家。”
“我同意,”埃托雷说。“除了在佛罗伦萨,你找不到一个了解他生平的人会反对这个见解。”
“操他妈的佛罗伦萨,”上校说。
“这可不容易办到,”埃托雷说。“许多人都想这么干它一下,但是干成功的很少。你为什么讨厌它,上校?”
“太复杂了,一言难尽。我年轻时,自己团的补给兵站就设在那儿,”他说“补给兵站”这个词时,用了意大利语。
“这个我能懂。我也有自己的理由不喜欢它。你知道哪个城市好?”
“知道,”上校说。“这个城市。米兰的一部分;还有波洛尼亚。还有贝加莫。”
“奇普里安尼储藏了许多伏特加,万一俄国人来时用得着,”埃托雷说;他喜欢开些粗俗的玩笑。
“他们会带来自己的伏特加,免交关税。”
“我仍然相信奇普里安尼为他们作了准备。”
“那么他是唯一一个会这样做的人,”上校说。“告诉他别收下级军官开出的敖德萨银行[乌克兰南部港市。]支票。谢谢你告诉我有关我同胞的情况。我不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
埃托雷走了。姑娘把脸转向上校,凝视着他那苍老而坚毅的眼睛,把双手放在他那只受过伤的手上,说:“你刚才非常彬彬有礼。”
“你真是美极了,我爱你。”
“这话听上去真令人高兴。”
“我们上哪儿去吃晚饭?”
“我得先往家里打个电话,问问我能不能出来。”
“你为什么这会儿看上去这么忧郁?”
“是吗?”
“是的。”
“我没有忧郁,真的。我跟平时一样快乐。这是实话。请相信我,理查德。可是,假如你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爱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而且知道他不久就会死去,你会有什么感觉呢?”
“这话可有点太直率,”上校说。“不过你说这话时真美。”
“我从来不哭,”姑娘说。“从不。我给自己立了这个规矩。可我现在想哭。”
“别哭,”上校说。“我现在挺温文尔雅,让别的都见鬼去吧。”
“再说一遍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爱你。”
“你能尽量努力不死吗?”
“能。”
“医生怎么说?”
“还可以。”
“没有恶化?”
“没有,”他撒谎说。
“那么让我们再喝一杯马提尼,”姑娘说。“你知道,遇见你以前我从没喝过马提尼。”
“我知道。可你现在挺能喝。”
“你不是该吃药了吗?”
“是的,”上校说。“我该吃药了。”
“让我给你吃好吗?”
“行,”上校说。“你给我吃吧。”
他俩依旧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一些人出去了,另一些人又进来了。上校吃完药后觉得有些晕眩,但他不去管它。每次服药后都这样,他想。真他妈的见鬼。
他看见女孩注视着他,便朝她笑笑。这是五十年来他惯有的微笑,从一开始会笑的时候就这样笑,这种笑容就跟祖父的珀迪牌猎枪一样完好如故。我猜想那支猎枪被我哥哥拿走了,他想。他打枪总是比我准,这枪该给他。
“听着,女儿,”他说。“别为我难过。”
“我没有。一点也不。我只是爱你。”
“这种职业不太好,是吗?”“职业”一词他用了西班牙语oficio,当他们谈话时不用法语,又不愿当着别人面讲英语时,他们就说西班牙语。西班牙语是一种粗糙的语言,上校想,有时比玉米棒子芯还要粗糙。但是它却能一语中的地表达出你想说的意思。
“这种职业够糟的,”他重复说,“我说的是爱我。”
“是的。但这是我唯一拥有的。”
“你没再写些诗?”
“那都是些小女孩的诗。就像小女孩的画一样。在某个特定的年龄,人人都有才华。”
你在这个国家到了什么年龄才会老呢?上校想。在威尼斯没有人会老,但是他们成熟得很快。我自己在威尼托区时就成熟得很快,以后再也没有像二十一岁时那么成熟。
“你母亲好吗?”他亲切地问。
“她很好。她不愿见客人,几乎不见任何人,因为她太忧伤。”
“如果我们生个孩子,她会介意吗?”
“我不知道。她非常聪明,这你了解。不过我想,我总得嫁人。我实在不愿意那样。”
“我们俩可以结婚。”
“不,”她说。“我仔细想过了,觉得我们不应该那么做。这个决定就跟决不哭泣的决定一样。”
“也许你做了错误的决定。基督知道我做过一些错误的决定,因而使许多人丧失了性命。”
“我想你也许夸大了事实。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许多错误的决定。”
“不是很多,”上校说。“但也够多了。干我们这行错三次就算多的,而我就错了三次。”
“我想听听是什么事。”
“你听了要厌烦的,”上校告诉她。“我自己一想起来就非常不好受,何况是一个局外人。”
“我是局外人吗?”
“不是。你是我的至爱。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和真正的爱。”
“你做出那些决定是很久以前还是最近?”
“第一次在很久以前,第二次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一次就在不久前。”
“你能说说是什么事吗?我很想为你分担一些痛苦。”
“让它们见鬼去吧,”上校说。“大错已经铸成,代价也已付出。你不该为此受折磨。”
“能告诉我吗,究竟为了什么?”
“不能,”上校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那让我们来找点乐趣吧。”
“是啊,”上校说,“属于我们的生活只有一次。”
“或许不止。还有来世。”
“我不这么看,”上校说。“把你的脸侧过去,美人。”
“是这样吗?”
“是这样,”上校说。“正是这样。”
那么,上校想,我们已经进入最后一局了,我甚至不知道是第几局。我以前只爱过三个女人,并且三次失去了她们。
你失去她们,就跟你失去一个营的情形一样;由于错误的判断、根本无法执行的命令和难以对付的困境,还有残忍。
我一生中失去了三个营和三个女人,现在我有了第四个,也是最可爱的一个,天知道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你告诉我,将军——只是顺便问一下,我们现在不是开军事会议,而是讨论一下情况,对局势直率地交换意见,就像你经常向我指出的那样:将军,你的骑兵到哪儿去了?
我想过这个,他对自己说。指挥官不知道他的骑兵在哪里,而他的骑兵又未准确了解自己的处境和使命,他们就会——这是指他们中的一部分,有一部分就够了——把事情搞糟,如同骑兵在所有战争中的表现一样,这都是因为他们有那些高大的战马。
“美人儿,”他说,“我最心爱的和最亲爱的。我是个很乏味的人,真对不起。”
“我从没觉得你乏味,我爱你,我只盼望今晚过得快乐。”
“我们一定会很快乐,”上校说。“你知道有什么特别的事让我们高兴吗?”
“我们可以为我们俩高兴,为这座城市高兴。你常常是高高兴兴的。”
“是啊,”上校赞同地说。“我常常这样。”
“你认为我们能再一次这么高兴吗?”
“当然,肯定行。为什么不?”
“你看见那个长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吗?他的鬈发是天生的,他只要灵巧地把它往后抚一下,就会显得更英俊。”
“我看到了,”上校说。
“他是位非常出色的画家,不过他的门牙是假的,他以前曾有过一点鸡奸的倾向,另外一些鸡奸者在里多[威尼斯一岛屿海滩浴场。]一个月圆之夜袭击了他。”
“你多大了?”
“马上就到十九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我从一个船夫那儿听来的。这个年轻人现在是个很出色的画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真正优秀的画家了。他才二十五岁,就镶了假牙,这可真糟。”
“我真心实意地爱你,”上校说。
“我也真心实意地爱你。不管这对美国人意味着什么。我也以意大利方式爱你,虽然这样做违背了我的理智和意愿。”
“我们不该期望得太多,”上校说。“因为我们常常有机会得到它。”
“我同意,”她说。“可我想得到我现在所希望的。”
他们都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姑娘说,“那个男孩,现在当然是个男人了,他和许多女人来往,以此遮掩他干的那些事。他为我画过一幅像,如果你喜欢,可以送给你。”
“谢谢,”上校说。“我会很喜欢的。”
“那幅画画得挺浪漫,头发比我自己的要长一倍。我看上去好像正从海里升起来,可头上一点没湿。实际上,从海里出来时,头发被水浸得笔直,发梢变成一绺绺的,看上去就像一只要死的老鼠。爸爸为这幅画付足了钱,虽说那上面的人一点不像我,可是却像你想象中的我。”
“我也想象过你从海里出来的模样。”
“当然啦,样子挺丑。不过你或许会喜欢把这幅画拿去作纪念。”
“你可爱的母亲不会介意吗?”
“妈妈不会介意,我想,她倒喜欢有人拿走这幅画。我们家里有一些更好的画。”
“我非常爱你和你母亲,你们两个。”
“我一定告诉她,”姑娘说。
“你认为那个脸上坑坑洼洼的蠢货真是作家吗?”
“是的。既然埃托雷这么说了。他爱开玩笑,可从不说谎。理查德,什么是蠢货?告诉我真话。”
“这可有点难解释。我想这是指那些从不好好干他自己那一行,却又爱自以为是的讨厌家伙。”
“我得学会恰当地使用这个词儿。”
“别用这个词儿,”上校说。
过了会儿上校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那幅画?”
“只要你愿意,今晚就行。我让人包好了从家里给你送去。你把它挂在哪儿呢?”
“挂在我屋子里。”
“不会有人进去对我评头品足,说些不中听的话吗?”
“不会。他们都非常好,不会那样。我还要告诉他们,这是我女儿的画像。”
“你有过女儿吗?”
“没有。我一直想要一个。”
“我可以给你当女儿,也可以当其他的什么。”
“那就乱伦了。”
“我相信在这么一座古老的城市里,这事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可怕。人们在这个城市里见识过的事多着呢。”
“听着,女儿。”
“好吧,”她说。“这么叫挺好的。我喜欢。”
“很好,”上校说,他的声音有点浑浊。“我也很喜欢。”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知道不该爱你还是爱你了吗?”
“我说,女儿,我们上哪儿去吃晚饭?”
“你喜欢上哪儿都行。”
“你想在‘格里迪’用餐吗?”
“当然。”
“那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征询一下意见。”
“不,我决定不问,我只捎个口信告诉他们我在哪儿吃饭,这样他们就不会担心了。”
“你真的比较喜欢‘格里迪’吗?”
“是啊,那儿的餐厅很漂亮,你又住在那儿,有谁想看看我们,都可以让他们看看。”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一直这个样啊,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从没做过什么丢人的事,除了小时候撒过谎,发过脾气以外。”
“我真盼望咱们能结婚,生上五个儿子,”上校说。
“我也这么想,”姑娘说。“把他们送到世界的五个角落去。”
“世界有五个角落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这么说了,听起来就像有这么回事。我们现在又很快乐了,是吗?”
“是的,女儿,”上校说。
“你再说一遍。就像刚才那样说。”
“是的,女儿。”
“哦,”她说,“人肯定非常复杂。能让我握住你的一只手吗?”
“它实在太丑,我讨厌看它。”
“你不了解你自己的手。”
“这可是见解问题,”他说。“我说你不对,女儿。”
“或许是我错了。不过我们现在又很快乐了,那些不愉快的事都烟消云散了。”
“这就像太阳升起来时,缭绕在山沟丘壑间的雾气顿时消散一样,”上校说。“你就是那轮太阳。”
“我还是希望当月亮。”
“你就是月亮,”上校对她说。“只要你喜欢,你可以是任何一颗星球,我会告诉你这颗星球的确切位置。基督啊,只要你喜欢,女儿,你也可以是一个星座。不过,那只是一架飞机。”
“我要当月亮。她也有许多烦恼。”
“是的。她的哀伤定期到来。不过月亮在缺损之前总是圆的。”
“有时候我觉得它高悬在运河的上空显得那么忧伤,我看了都不忍心。”
“它在那儿很久了,”上校说。
“你想我们要再来一杯‘蒙哥马利’吗?”姑娘问道。上校这时注意到那些英国人都走了。
先前除了姑娘那张可爱的脸,他什么都没留意,这样下去,我非被毁了不可,他想。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专心一意的表现,可这样也太大意了。
“好的,”他说。“为什么不呢?”
“它会使我产生美好的感觉,”姑娘说。
“奇普里安尼调的酒,也会在我身上产生这种作用。”
“奇普里安尼真聪明。”
“他可不只是调酒聪明。他非常能干。”
“说不定哪天他会拥有整个威尼斯。”
“不会是整个,”上校不同意。“他永远不会得到你。”
“是的,”她说。“除了你,谁也别想得到我。”
“我想要你,女儿,可我不想占有你。”
“我知道,”姑娘说。“这是我爱你的另一个原因。”
“让我们把埃托雷叫过来,请他给你家打个电话。你可以告诉他们画像的事。”
“你说得完全正确。如果今晚你就想要那幅画,我一定吩咐仆人包好后给你送去。要是你愿意,我就请妈妈接电话,告诉她我们在哪儿吃饭,请求她答应。”
“不用,”上校说。“埃托雷,两杯‘蒙哥马利’,要上等的‘蒙哥马利’,放几枚蒜味橄榄,不要大个的;还要麻烦你给这位女士的家里打个电话,接通电话后就告诉她。所有这些事请尽量办得快些。”
“是,上校。”
“现在,女儿,让我们继续快乐吧。”
“你一开口,快乐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