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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离妇襟怀飘零逢旧雨 艺人风度潇洒结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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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并没问冰如住在多少号房间,就匆匆地跨过马路那边去了。冰如看时,相隔三五十步路,一株树下,站着一个西服少年。面貌不十分清楚,远远见他没有戴帽子,长头发吹起来很高,脖子下打了一个碗大的黑领结子。王玉走过去,两人就一同走了。王妈用手指着他们的后影,低声叫道:“太太,你看到没有?”冰如道:“唉!天下事真难说,她和老包会离了婚,又跑来当戏子。”王妈道:“包先生一月挣三百块钱,太不够她用。听说唱戏的人,一个月能挣几千,自然是这样合算。”冰如道:“你在哪里学到了这一点见识,唱戏的人一个月挣几千,那是唱京戏的人,千里挑一的事,他们这跑江湖码头,不但挣不到钱,还要贴本,我在南京,把这消息听得都耳熟了。”王妈道:“包太太离了婚,来干这贴本生意,什么意思呢?”冰如道:“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你懂得这些事,那你更有办法了。”王妈道:“唔!我也明白了。”说着,她连连点了几下头。两人说着话,由一条巷子里插进了热闹的大街。这里繁荣的情形,比江岸更要加倍。路两旁走道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像是戏馆子里散了戏一般,成堆地拥挤着。只听那行路的人脚步声,哗哗啦啦响成了一片。街中心虽没有多少汽车,但是人力车,却连成了一条龙。王妈呀了一声道:“街上怎么这么多人?”冰如道:“街上人多,你害什么怕?”王妈道:“你看这些人,没有事也是你碰我,我碰你。假如警报来了,那不是太惨吗?”冰如笑道:“你是让飞机炸怕了。到了一个新鲜地方,我们总应当看一看。回到旅馆去,又是坐着发愁,倒不如在街上混混。去年先生在庐山受训的时候,就要我到九江来玩,我因为南京的朋友把我缠住了,我没有来得及走开,我还说了,今年夏天,让先生请一个月的假,我们一路好好地来玩一个月。不想我们倒是这个时候来了。你猜怎么着,我要遇到一个穿军衣的人由面前经过,我就要发生很大的感慨。”王妈对于她这话,当然不十分了解。

    江洪道:“嫂嫂,你觉得我太为军人说话了吗?”冰如摇摇头道:“倒不是为了这个……女人的事情,不是你们冲锋陷阵的军人所能了解的。”她说着这话时,手靠了自己房门口的门帘子,半靠了自己的门框,将一双脚伸在门槛外面,微微地抖动着。江洪在房门外夹道里,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只管来回地走着。这样来回有了好几回,便向冰如笑道:“嫂嫂的这话,好像是为这位王小姐分辩。但这理由,不很充足。”王妈在屋子里插嘴道:“我们太太,才不肯和她分辩呢!一听到她说和包先生离了婚,背转身来,就和我说,她的心事不好。”冰如道:“这是人家的自由,你可不要瞎说。”她听了这话,放下门帘子在屋子里头埋怨王妈,这个问题,也就搁下没有再谈。在这说话后,不到一小时,就有一个专人送了两张戏票来。拿了这戏票,冰如倒为难起来了,是和王妈去看戏呢,还是和江洪一路去呢?丢下了江洪,礼貌上似乎欠缺一点。丢下了王妈,那又有一点嫌疑。先把票放在手提皮包里,暂时没有什么表示。

    冰如送着她回房间来,才问道:“船票有希望吗?”江洪道:“我打听清楚了,长江大轮,那简直很少有靠码头机会,多半是由下游来直放汉口。好在这里有到汉口的中型小轮船,每天一班,我已托人买了后天的三张票,大概没有问题。”冰如道:“不托人还有问题吗?”江洪道:“岂但有问题,简直就买不到票。我倒要问一句话,这位小姐是谁?”他面带了笑容,突然把话引到王玉身上去。冰如笑道:“若问这个人,和江先生多少是有点渊源的。”江洪两手同摇着道:“不会不会。”冰如笑道:“幸勿误会。他的先生,是志坚的同学,说不定也就是你的同学了。”江洪道:“呵!她的未婚夫包先生也是军人?”冰如道:“怎么是未婚夫,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江洪道:“这就奇怪了。她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姐的样子,又离开了家庭演剧?”冰如道:“两个孩子,她都没有养大,和先生离婚了。”江洪道:“他先生既是个军人,在这个国难严重,全国以当兵为荣誉的日子,军人的未婚妻,都应该赶快结婚,怎么她反是在这个日子和先生离了婚呢?”冰如笑着,微微地把肩膀抬了两抬。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迎面有一位穿了整齐军服的青年军官,紧随了一位年轻太太的后面走着。所踏着的地面,正是水泥面的人行便道,那位军人的马靴后跟挂着的马刺,碰了水泥地面,吱当吱当地响着,挨身过去。冰如听着这声音不由得出了神,慢慢走着,竟是把脚步停止住了。王妈扯着冰如的衣袖低声道:“那包太太又来了,和那个穿西装的。”冰如却是答非所问的,因道:“是的,我们回去。”她随了王妈这一扯,竟是扭转身向回旅馆的路上走。王妈虽觉得她在几分钟内,态度就变成两样,在马路上也不便怎样问她。回到旅馆,她便在床上躺下了。那王小姐却是不失信,在两小时之后,她果然来了。冰如躺在床上,听到她问了一声道:“孙太太住在哪一号房间?”正想回答她,又听到江洪代答道:“这对面房间就是,大概是睡着了。这次来,我们是太辛苦。贵姓是?”王玉道:“我姓王,和孙太太是多年的朋友了。”冰如立刻赶了出来,见王玉脸上带了微笑,只管向江洪周身上下地打量着。便笑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王小姐。这是江先生,是志坚的同学,志坚特意托他护送我到汉口去的。”于是让着王玉到房间里来坐,江洪却没有跟进来。

    不料吃晚饭的时候,一阵肚子疼,简直让人直不起腰来。只得将票子交给王妈,让她随江洪去。王妈也表示不去,把票子送到江洪屋子里去就回来了。晚饭以后,江洪站在房门外问道:“嫂嫂不去看戏吗?”冰如睡在床上道:“我起不来了,不要白废了两张戏票,江先生去吧。”江洪隔着屋子道:“坐在旅馆里也是无聊,我去一趟吧。”听到一阵皮鞋响,江洪就走出去了。王妈悄悄地向冰如道:“江先生倒像很赞成王小姐似的。”冰如笑道:“不要胡说了,我们不要的戏票子,他才拿去的。”王妈道:“倒不是为这个,王小姐和你说话的时候,他只管在门口走来走去听着。后来王小姐站在门口和他打招呼,他周身上下地看着她。”冰如道:“你倒留意了。这又干你什么来呢?”这样一反问,王妈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冰如睡了一觉醒来,听到门外皮鞋响,又有门锁开动声,便问了一声道:“江先生回来了吗?”江洪答道:“嫂嫂还没有睡?”冰如道:“我睡醒过来,肚子有点饿,让王妈到街上面担子上给我下一碗馄饨来吃,请进来坐吧,我没有睡。”江洪随了这话,缓缓地推开着门进来了。冰如见他里穿青细呢中山服,外加獭领皮大衣,带了微笑走进来,手上把一顶灰海绒的盆式帽子放在桌上。冰如笑道:“西洋人听戏,穿起大礼服来,江先生倒真有这点味儿。”江洪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笑道:“倒并不是讲什么排场,觉得穿了军服到戏馆子里去,不大合适。”冰如本是坐在床沿上,这就趿了拖鞋,一手扶着桌沿,一手缓缓地理了鬓发,瞅了他笑道:“你看这位王小姐演得怎么样?”江洪点点头道:“我满意之至。散戏之后,我还到后台去代嫂嫂致意,说是身体不爽快,不能来。她还介绍我和几位明星照面了,说她不喜欢军人,那也不见得。嫂嫂说起的这位包兄,我也记起来了,见过两面,倒是一位老粗。”冰如笑道:“这样说起来,江先生倒是同情王玉的。”江洪摇着头笑道:“谈不到同情两个字,根本我就不大明白他们的结合。何况嫂嫂又说了,妇女们的心事,男子不容易猜到。”冰如笑了一笑,没有向下再说什么。江洪看她有倦容,起身告辞,回房去安歇。王妈低声向冰如道:“怪不得人家捧女戏子,江先生老实人也是这样。”冰如笑道:“胡说!”王妈不便再说,在搭的小铺上睡下。冰如静坐着想了一想,笑了一笑,也睡了。次早在枕上,听到外面有叫卖报的,赶快就叫王妈买一份报来看。也来不及起来了,两手伸出被外,展开一张报,就在枕头上看着。看过第一条消息,心里就感十分抑郁,那上面说得清楚,大场我军,因阵地尽毁,转进新阵地,其余的新闻,就无心看了,将报一扔,牵了被头盖翻个身再睡。不多时,一阵高跟皮鞋响,王玉在门外问道:“孙太太没出门吗?”她说着,就推门进来了。她笑道:“不早了,还在睡?”冰如坐起来,将衣披在身上,皱了眉道:“我早醒了。看过报之后,我心里闷得慌,又睡了。”王玉道:“那为什么?”她道:“你看,大场丢了,上海恐怕要失守。志坚现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作战。”王玉道:“你这就没有想通了。大局自然是很严重,我们只是发愁,于大局何补?于我们本身的事情又何补?我们既然卷入这个大时代的旋涡,只有在各人本位上去努力,空发一阵子愁,着一阵子急,那是没用的。起来起来,我请你和江先生到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去。”说着,就将冰如拖着。冰如被拖起来了,懒懒地梳洗着一阵,回头却看到江洪在门口站立着。冰如点点头道:“请进来,王小姐要请我们吃点心呢。”江洪进来了,见她两人并坐在一个长沙发上,便笑道:“我希望王小姐能够早一点到汉口去。”冰如听了这话,便不觉向他望着,看他说出一个什么理由来。恰好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外叫了一声老江。他一回头看到有个穿军服的人站在门外,他立刻出去,把那人引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冰如向王玉笑道:“江先生有什么事托重着你吗?!怎么希望你早些到汉口去呢?”王玉道:“我也正要研究这句话。江先生又走了。也许……”笑着对冰如看了一看,摇摇头道:“我猜不着,等一会还是请他自己说出来吧。”然而江洪是随口说的一句人情话,哪里知道她们要追问根底,陪着朋友谈话,却把这件事情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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