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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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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说话的女人,是亚英堂姐妹区二小姐,后面跟着一位穿长袍子,扶着手杖的老人,却是区老太爷。西门太太哟,了一声道:“老太爷来了。这是稀客呀!”老太爷将头上的呢帽子取下来和手杖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却拿了手绢不住的去擦抹头上的汗珠。亚英老远看到父亲,还有些气喘喘的,必是过江来上这个坡子有些吃力,便奔下楼来直跑到院子里来,迎着父亲笑问道:“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进城来的?”老太爷瞪了两只眼睛望着他,总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微微的摇撼着头道:“你这个孩子,哎!你这个孩子!”博士也迎下楼来了,笑道:“老太爷也没有雇乘轿子上山来,请上楼休息休息吧。”老太爷和博士握了手,摇着头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断章取义的就只说了这七个字。博士自觉得他感慨良深,但不知这感慨由何而起,当下很恭敬的将客人引到楼上客室里来。老太爷坐下只是打量屋子,笑着点头说:“这地方很好。”主人主妇忙着招待茶烟,用人们却在隔壁屋子里送上了饭菜。二小姐和老太爷,虽是匆匆而来,但他们坐定了,倒并不作什么表示。西门太太却是忍不住握了二小姐的手问道:“你们是找亚英来的吧?”她答道:“这事你自然明白的,我们是怕青年人太任性。现在他既在这里,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西门德听了这一篇话,那就知道他们是为着什么事来的了。于是向老太爷点着头笑道:“好在是极熟的人,大概说一句遇茶喝茶,遇饭吃饭,是不嫌怠慢的,先请吃便饭吧。”区老先生坐着喝了一杯茶,自己没有把爬上山坡的这口气和缓过来,因此也是默然的没说什么。主人一请,他就将手巾擦着汗,缓缓的站了起来,笑道。“饭倒是不想吃,请再给我一点开水。”

    亚英这已料着父亲是追寻自己来了,但为什么这样焦急着的追寻,还有点不明白。而老人家这样惊惶未定,透着受了很大的刺激,于是站在一边呆了,说不出话来。主人笑道:“不必喝茶,有很热的鸡汤。我看你老人家也是累了。”老太爷微微一笑,随同着主人入席吃饭。在饭桌上,西门太太就问着为什么老伯不坐轿子上来。老太爷笑道:“我那一会子也是心不在焉,急于要和博士伉俪晤面一谈,也就忘了坐轿子了。”西门太太偏着头向二小姐道:“为什么这样急呢?”二小姐笑答道:“说起来是一件笑话,事情过去了,也就不妨说出来。是青萍离开重庆的第二天,我曾写一封信给伯父,同时这天报上登了一条新闻,说有个西服男子投江自杀。原因大概是为了失恋。这两件事本来不能混为一谈,可是就凭我们这位博古通今的伯父大人,竟认为这个投江的西服的男子,就是他。”说着,将筷子尖向亚英点了几点。西门德笑道:“可能的,这在心理学上,是极可能的一种错觉。在心理上受到新的刺激的人,随时都可以发生的。”西门太太笑道:“这我就明白了。二先生,为人还是要讲一点孝道。你看作父母的人,是怎样挂心他的儿女。”亚英只是微笑着吃饭,却没有说什么。西门德因笑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亚英和青萍订婚的那个时候,我们却撞着去吃了一顿,答应给他们作个见证人。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已是变得很坏。我们虽没有那个力量,可以让这个局面好转,可也不能让它再坏下去。老太爷你一见面说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真让我受了很大的感动。我一定劝亚英去创造事业,把这个女子丢开,他也不是那样没出息的人,就为了女人抛弃他而自杀。我正有件事要和他商量,还没有说出来,老太爷就来了。实不相瞒,陆神洲现在有一件文化事业委托我办。我要到香港一趟。在重庆许多不能结束的事,我都想委托他呢。”于是把要运西书到重庆来译的话,说了一遍。

    饭后,西门德留着区老先生长谈,没有让他们父子渡江。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满天的云雾下面,西边透出一片红霞,落山的太阳带了七八分病态,将那鸡子黄的阳光,偷偷看着山城的两岸。博士就邀着他们父子二人,趁了晚晴出去散步。

    这晚谈得很夜深,方始安睡。第二日早上,区庄正带了亚英和二小姐,向西门德告别,一同渡江。这里所着急的,倒是西门太太,因为她约着区二小姐和温二奶奶一商量,二奶奶游兴勃发,慨然答应着同走。那边约好了这个快乐旅行,可是这方面是主体,倒没有了日期。她又是苦恼起来。博士坐在椅子上,倒发了一阵呆。心想这位太太实在难于应付,过穷日子她会疯,有了钱,她也会疯。虽然到了现在,生活有了个小小的办法。一生一世得不着个美满家庭,究竟也是乏味。

    这天,匆匆吃过午饭,西门太太自换好了衣服,穿上了皮鞋,完全是个要出门的样子。但她并不向西门德打一个招呼。博士自不须她吩咐,立刻穿上大衣,拿了手杖恭候在走廊上。就在这个时候,电报局里信差送着一封电报来了。博士一看电报封套上,写着发电的地址是贵阳。便拿电稿向屋子里来,自言自语的道:“贵阳有谁给我来电报呢。”于是去找图章以便在收电回执上盖了,打发信差,偏是图章放失了方向。十几分钟没有找到。这时西门太太走到走廊上瞪了眼道:“懒驴上磨屎尿多,我一个人走。”西门德来不及理会,自在抽屉里找到了图章,将收电手续办完,笑着跑出来道:“好消息,好消息!亚杰来电,由贵阳动身了。若是车子不抛锚,三四天之内一定可到。”说着话看时,太太已不见人影了。追到大门外来,叫了几遍,也不见有人答应。

    这件事自是搔着区老先生的痒处,连声称赞。二小姐也道:“我是神经过敏,怕香港有事,匆匆忙忙飞进重庆来。现在看到大家不断的向香港跑,我也想再去一趟。”西门太太吃得很高兴,夹着红烧鸡块送到嘴里去大嚼,眼睛可又望着端上桌来热气腾腾一碗萝卜丝鲜鱼汤。自西门德发了洋财回家,她神经虽然有些失常,而每顿饭菜肴总是很好的。今天得了博士要带她上香港去的消息,这顿饭更是吃得酣畅淋漓。这时她一日将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望着二小姐笑道:“去呀!最好我们能一路。我也不知道到香港去能遇到一些什么。你若是在那里,我就有个伴了。在重庆大轰炸之下,没有炸死,是白捡着的一条命,应该到香港去足足的玩上一阵。纵然香港有问题,反正捡来……”西门德皱了眉,望着她拦住了道:“得了得了,虽然我们是不讲迷信的,可是凭了你这个思想出发点去香港,那也怪扫兴的吧?”她笑道:怎么怪扫兴,人要是想通了才肯尽情去找娱乐。老太爷也曾听说自博士弄了一票钱回来,他太太颇有点神经失常。北方人形容穷人发财的话,“有点招架不住”。现在观察她的言行,果然如此。这就联带想着博士,若是带她到香港去,那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倒想着要开导开导她。

    西门德随后跟了来,左手揭起呢帽,右手掏出衣袋里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走到茶馆门口站住。看了太太微笑,她两道眉毛一扬,笑道:“你看还是谁不行?博士点着头道:我不行就不行,我决不勉强充好汉。”说着,在桌子一边坐下,笑道:“太太,坐在这种地方等车子,你知道不是生意经了。休息一会子,我们坐滑竿回去吧。你受不了这个罪。”她笑道:“你以为我是勉强充好汉吗?”博士笑着没有把话再向下说。她自然也不跟着再向下说。第二次各泡了一碗沱茶。西门太太便觉得不是像初次那样难喝,口渴了喝过半碗茶,再喝半碗,接连就兑上了两次开水。这样的枯坐了半小时,西门德就去买了些瓜子花生糖果之类,放在茶桌上,笑道:枯坐无聊,我们抬抬杠吧。力她道:“这是什么话?”说着,一赌气站起来,借了这赌气的一个姿势,就走出了茶馆去。西门德赶快会了茶帐由后面跟着来,追到向黄桷垭的分路口上,几个抬滑竿的轿夫子,正围了她讲价钱。

    西门德立刻迎上前执着他的手道:“辛苦辛苦,我们接你三天都没有接到,今天不接你,偏是你又来了。”西门太太正也是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亚杰后面紧随着有一个跑码头的孩子,他将小扁担挑了一担东西进来。前面是两只火腿,另外一个小篮子,篮子里面有许多大小纸包。后面是两篓广柑也附着一个小篮子。这些东西在楼板上放下,亚杰掏钱将小孩子打发走了,才笑道:“这和押运的货无关,是我个人沿路买的一些土产,请博士和师母的。”西门太太笑道:“我们也要出门坐飞机了,哪里带得了许多东西。”亚杰愕然的,望着问道:“你们要出门到哪里去呢?”她笑道:“我们要到香港去住家了。”西门德皱了眉笑道:“达消息虽是你所急于要宣布的,也不要这样太急,人家远道而来,还没有坐下呢。她道。我哪里是急于宣布这消息,也不过因话答话罢了。”

    西门德看到,脸上透出了一点得意的微笑。她立刻就很快的挥着手道:过去过去,我们不坐滑竿。力西门德淡淡的笑道:“还是坐了去吧,到家得有几里路呢,而且路也不好走。”她道:“我反正拚得你过,笑话,我走不回去?再走两遍我也不在乎。”西门德道:“那么,我不送你了,我过江去一趟。”说着,果然立刻转身走去。她始而还不信博士真走了,站着迟疑了一会子,约莫有五分钟,然后出了一笔高价的价钱,坐着一乘滑竿走了。西门德不免在罗家坝兜上半个圈子,也就坐了滑竿回家。到家时屋子里静悄悄的,推开房门一看,太太已是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博士心里暗喜,觉得不怕这位夫人难于对付,只要稍微肯用一点脑筋,那就胜利了。

    西门德心里可就想着,我这位太太,这两天逼得我也太苦,我应当惩罚她一下,于是出了茶馆,带着她顺了公路走去。罗家坝这一带,恰是穷山恶水,两边毫无树木的黄土山下面,洼下去一道带梯田的深谷。顺流着一条臭水沟,沟两边有些民房,不是夹壁小矮屋,就是草棚,还有些土馒头似的坟墓,乱堆着在对面黄土山头。博士道:“过去十八公里可以到南温泉去洗个温泉澡。此外是没有什么可游玩的地方了。”

    西门太太静静的坐在一边听着,这就插嘴道:“亚杰,你只管要赶到码头,忌讳都不顾了吗?”亚杰道:“什么忌讳?我倒没有想到。”她道。“你们的规矩,不是在上午不许到站的吗?我还是昨天才知道这规矩的。”亚杰笑道:“没有这话。”博士只管向亚杰以目示意,要拦阻这话,可是已来不及了。她望了博士道:“好哇!你又是骗我的!”西门德起身向她欠了一欠腰,然后笑道。“虽然是撒谎,也完全是善意的。假如不说这话,也许你上午就要去接他,那你就更要受累了。”亚杰也向她欠着身子笑道:“要师母去接我,那真是不敢当。西门太太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是个性子急的人,听说有机会要到香港去,我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可是你没有回来,我们这一笔帐没有了结,怎么走得了呢?我要走,我就盼你来,所以我就来接你。”亚杰道那真是抱歉得很,师母也不打个电报给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到码头去接我?西门德道。就是打个电报给你,你也不能不分昼夜的走。她未尝不晓得你自然会来,不去接你也并没有关系,可是她心理作用,能在海棠溪接着你,她心里兢可先安慰几小时。亚杰笑道:“现在师母可以去筹备一切了,车子同货全到了,货也好脱手。只要我们不太贪图多得钱的话,很快就可以脱手。这个年头你还怕有货变不到钱吗?人家只怕是有钱买不到货。”西门太太便回转头来向博士道。“我们也不靠这一次发财,就靠了天,我想能挣几个钱,我们就脱手卖了它吧。”西门德笑道。岂但是能挣几个钱我们就脱手,少蚀几个钱的本,我也肯脱手。

    西门太太还是站着的,这就继续抱着拳头拱了两下,抢着拦住了道。“拜托拜托。这一切都好说。”温五爷看到她站着,也不能不站立起来,笑道:“要像西门太太这样速战速决的办法,那只能在利益上看薄一点,反正不会蚀本。不过最好能请西门博士过江的时候和我谈谈。”西门太太伸手轻轻的拍了两拍胸脯道:“不要紧,我可以全权办理,不信请你问一问二奶奶。我这话是可以负责的。”说着,伸手拍了拍二奶奶的肩膀,笑道:“请问你们太太,我的话,我们那位博士,倒是不能怎样反对。”二奶奶笑道:“是的是的,西门先生乃是标准丈夫,谁都像我这位五爷,遇事都别扭,为了教他怎样作标准丈夫,我倒也希望博士能和他谈谈。”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倒不向是玩笑是真话,反正这是作太太的人有面子的事,因笑道:“好的,今天我回去,明天一大早让他到公馆里来拜访五爷。”温五爷道:“我一定在家里候教,倒不一定要一大早,九十点钟也可以,我会吩咐厨房里作几样可口的菜,请西门先生来吃顿便饭。”西门太太道:“不必客气,还是让他一大早来。”说着,偏头想了一想,接着道:“再不就让他今天晚上来吧,我马上回去。五爷今天晚上在家吗?”

    西门太太过了江,上车子就坐到温公馆,二奶奶正在小饭厅里吃午饭。恰好温五爷今日无事,在家中和二奶奶共餐。西门太太在饭厅外就叫道:“好几天没有吃温公馆的饭,赶上了这……”她一脚跨进门,只见是夫妻两人,并无第三人伴食的,笑着“哟”了一声,缩着脚未曾上前。温五爷立刻站起来笑道。“我们也是刚坐下,不嫌欠恭敬,就请上坐。”二奶奶笑道:“五爷也是极熟的人,你还避嫌吗?”西门太太笑道:“我是说笑话的,二位请用饭吧。五爷在家我正要请教,我在一边等着吧。我是吃过饭来的。”温氏夫妇谦让了一会,西门太太笑道:“五爷,我是你府上的常客,还会客气吗?我们这几天的中饭特别早,为了是吃过饭,好去海棠溪。”

    西门太太虽常在温公馆来往,可是很少和他在一处周旋,见他当了太太的面,这样享受,却是第一次。这位大娘,皮肤虽不怎样白嫩,倒也五官端正,立刻生了个念头,自己对于丈夫就不能这样的大方。西门德以博士的身份,为了养家,只好去和市侩为伍,那倒是委屈了他了。她只顾暗想,却忘了理会主人,忽然听得他叫了声“西门太太”,坐在对面椅子上看他时,见他左手夹了雪茄,在茶几烟灰碟子里弹着灰,右手捧了货单子沉吟的看着,问道:“西门先生把这些东西,都定下了价钱吗?”西门太太道:“没有,他也是刚刚看见单子,还没有一样一样的去打听行市呢。”温五爷道:“那么,西门太太拿这单子来,也是打听行市的了。”她笑道。“我没有那本领,可以去满街问行市,我的原意就是托二奶奶转问五爷,这些东西有人要没有?不想来得正巧,就遇到了五爷。五爷刚才说是不成问题,说出话去就有人要,我高兴的不得了。可是现在看五爷的情形,又像是还有点问题。”温五爷吸了一日雪茄,喷出一日烟来,笑道:“西门太太知道,我一班朋友们里面,也有吸收进口货的。但我自己对这个没有兴趣,我知道有人要,但不晓得人家出什么价钱。要据西门太太说,只要能挣几个钱就脱手,这话就好办,现在作生意的人,都是知己知彼的,岂能不把买货人的利益打出来?你肯少收利益,他们自然乐于接受。”

    西门太太看他那样子,又像有点愿承受这些货,这倒心里大喜。她想温五爷是银钱上极有调动手法的人,只要他肯承受下来,马上就可以得着钱坐飞机了。于是很安静的坐着等他们吃饭。饭后温五爷接过女佣人送上的热手巾把,一面擦着脸,一面向她点着头道:“请到隔壁客厅里坐。”西门太太看他这样子,倒是把事情看得很郑重似的,也许他会提出一个很好的建议,便随着他走过来。温五爷说了声请坐,先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架起腿来把那张货单子由衣袋掏出来,又重新的看着。西门太太倒没有留意,是什么时候,在吃饭之间,他已把单子揣到身上来了。穿着青蓝标准布的青年大娘,衣服外罩着白围裙,双手洗得雪白,给男主人送上一只黄色彩花瓷杯,里面是精致的香茶。随后又是一盒雪茄捧到主人面前。温五爷取了一支在手,咬去烟头,那大娘立刻取了火柴盒来擦着火,给主人点烟。

    西门太太理想中的海棠溪,以为也是储奇门、都邮街这样的大街,又以为他们的联络站,也是个字号。殊不料这个码头上根本没有街,要走一两华里,才有一截市面,而问信的那个联络站,也是黄土墙矮房子,里面并无处可以落脚。这样博士引她来坐小茶馆,那就无可推辞了。小茶馆她是看见多了,也是觉得不堪领教,根本没有坐过。现在靠住一张黑漆漆的桌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凳上,决没有在咖啡座上那样舒服。面前放着一盖碗沱茶,喝起来自没有龙井香片那个滋味,也没有红茶那个滋味。她喝一口,根本就感到有一点儿涩嘴。茶兑过一回开水,变成了陈葡萄酒的颜色。这是她自己甘愿来的,不便有所怨尤。却向博士笑道:“我在温公馆也喝过沱茶,可不是这个味道。”博士笑道:“什么东西能拿温公馆打比呢?狗吃三顿饭,也会比普通人士高上一筹。他们喝的沱茶,自然是精选的。温公馆里的沱茶,小茶馆里也有,那也不成其为温公馆了。”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忘其所以的站了起来,两手抱了拳头,连作了几个揖,笑道:“那就好极了,一切拜托五爷。”说到这里,二奶奶也走过来了。她手里端了一杯茶,一面走着一面喝,笑问道:“为什么你先生的事,要你这样的努力?”西门太太笑答道:“还不是那句话,卖掉这些牵手牵脚的东西,我们好到香港玩玩去呀。”温五爷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她道:“虽然如此,这事最好能请博士作了数目上的决定。我才好向他方面接洽。其次,这些货不能恰好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完全接受,必得加以挑选。可是为了符合西门太太的要求,我不妨找一个大手笔的人完全承受下来,只是完全承受,人家就把挑选的权利牺牲了。恐怕在价目上要有个折扣……”

    约莫有十来分钟,只见西门太太衣服穿得很整齐的,手上拿着皮包走了出来。她站住了脚向博士伸着手道:“你刚才收下的货单子,交给我看看。”西门德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自然把那货单交出来。她接过单子,一句话没有说,打开皮包向里一塞,径自出门向楼下走去了。

    第二日,安静的过去。到了第三日,她就有点忍耐不住。到了第四日,她根据博士所说,三天半的时间,认为这日下午车子一定可到,两三次催着他到海棠溪去看看。西门德明知这日下午车子未必能到的,可是太太却是实心实意的期望着,若要不去的话,也许会急出太太的病来。吃过午饭,就走向海棠溪。到了这里,当然也就在停车的地方探视一番。虽是没有车子的踪影,依然不敢回去,在小茶馆里直坐到四点钟,方才回家。还在山坡下,老远的就看到太太倚靠着楼栏杆在张望,自己倒笑了。自言自语的摇着头道:“对付这位太太,真是没办法。”还只走到楼下呢,她老远的就向下喊着道:“车子来了吗?”博士走上楼来才笑道:“我说你又不相信,让我白去候了半天。”太太沉着脸道:“你干什么事,都是这样慢条斯理的!”博士笑道:“这真是冤枉了,车子不来,我特别加快也是无用。”她道:“我是说你答复得太慢了。你在院子里,我就问。可是你一定要上了楼才答复我。”西门德耸着肩膀,只是架腿坐着吸雪茄,太太望了他道:“你是存心气我,你不知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吗?你既然去等车子,你就该多等一会儿,这么一大早的就回来,也许你刚刚一走,车子就到了。”博士看她是真生气,也就不敢再和她开玩笑了。

    温五爷根本就没有听到她初次让步是个什么数目字,觉得她这个说法有点平空而来。更也没想到她急于回来问的是这样一句话,笑道:“那也许可以办到,但我没有把握。”西门太太凝神了一会,悬起一只右脚将皮鞋尖在地板上点动了一阵,随后笑道:“只要五爷说出‘也许’两个字,那就是有办法的,好好好,我去把话告诉老德,他一定会来的。”说着话,人已走了出去。

    温五爷把那张单子放在桌沿上,自捧了碗吃饭,将单子一行行的看下去。看了几行,他脸上似乎有点惊异的样子,手捧了碗筷,呆着不曾动作,口里却轻轻的“啊”了一声。西门太太笑问道:“东西都是好销的吗?”温五爷向她点着头道:“凡是抢运进来的货,当然都是后方所缺乏的东西,但究竟时间是生意经的第一因素。”他说了这样一句含混的话,西门太太却是不解,望了他还不曾再问呢,他笑道:“你让我详细把单子看看。”

    温五爷听她说着,倒觉得这位太太是过分的将就,成了北方巴结人的话“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一个卖主这样的将就主顾,作主顾的再要挑剔,那便有点过分苛求,便笑向西门德道:“我虽是个中间人,但是必须问得清清楚楚的,方好和对方接洽,当然一般上饭馆子里吃饭的人,不能把人家筷子碗都买了去。”西门德笑了一笑,还没有开口,他太太又抢着接嘴道:“我们等于一家饭馆子出倒,不但是筷子碗,连锅灶我们都是愿意倒出去的。”五爷觉得她的发急,真有些情见乎词,也就随着哈哈大笑。

    温二奶奶便不勉强,让她在一旁坐着,笑道:“我早知道,你们还有一大批货,连着车子进来,现在是货也好,车子也好,全是畅销的,你们又要发一大笔财了。在重庆你忙着收钱进口袋吧,还是打算到香港去花呢?”西门太太笑道:“我忙着到海棠溪接车子,干什么?不就盼着货物来了我好走吗?现在车子货全来了,我抢着卖了,就可以走了。五爷,你说我这话对吗!”她是面对了温五爷远远坐着的,就望了他笑着,希望有个答复。五爷并没有考虑,吃着饭点点头道:“那没有问题,你只要一松口,上午放出风去,下午就可以卖光。”西门太太道:“真的吗?我很愿意速战速决。只要能挣几个钱,什么我们都卖了它。你看这是我们一张货物单子。”说着就打开皮包,将那张单子递了过去。

    次日上午,她因为知道车子不到站,却也照常过活。到了十一点钟,就催开饭,吃过饭,不到十二点钟,她已化妆换衣服,穿皮鞋,一切办得整齐了。问博士道:“今天我们不去接车子吗?”博士笑道:“海棠溪可没有什么地方让你去休息,你不嫌去得早一点吗?”她已把手皮包拿在手上,看看手表道:“已是十二点半了,可算是下午了。假使亚杰上午就到了,停在几公里外的地方,我们到了海棠溪他也就到了。博士暗叫了一百声搿岂有此理”,可是嘴里不敢说出来,只好带了微笑,跟着她一路走。下得山坡,雇了两乘滑竿,坐到海棠溪。博士知道这位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脾气,空言劝说不生效力。下得滑竿,就径直带她到海棠溪车站上来。短短的小镇市是几家酒饭馆,杂货店,马路上空荡荡的,倒不见有什么车辆进口。这一带有几爿进出口的联络站,亚杰那爿五金西药店,也有个不悬招牌的联络站。博士带着她到了那里,先问过了一遍,车子并没有到,话是当面问人的,当然她没有什么不信。先让她安下了这颗心,然后带了她在附近一家茶馆里,找一个临街的茶座坐了,而且还请她上座,让她面对了大街。这样过来任何一辆车子,她都可以看见了。

    李大成叫着泡茶来,表示一番敬客的样子。亚英且自由他,笑道:“你不要疑心,我找你两三天并没有什么和你为难之处。只是要向你打听消息。你知道青萍到哪里去了吗?”李大成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在朋友那里得的消息,她坐飞机走了。”亚英道:“难道说事先没有告诉你一句,临走你也不知道?”李大成道:“她临走的那几天,我只在街上碰到她一次。她说是忙得很,并没有工夫和我在一处,叫我回南岸等着她。她会过江来找我。过了两天,我到城里去,才知道她走了。”亚英道:“奇怪,她竟没有给你一封信?”

    李大成先被他问得颇有点愕然,最后,只好傻笑笑。亚英接着笑道:“对不起,我是受的刺激太深,言语有点盂浪。你大概知道,她和我也已经订婚的了。”李大成和他谈了十来分钟的话,发觉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捧起碗来喝了一日茶,接着道:“这件事,她一直是瞒着我。这用不着我说,二先生也会明白。她已经和我订婚在先,怎能又去和别人订婚呢?后来我在西门老师那里得了消息,我非常奇怪。”亚英道:“你没有质问她吗?”李大成又捧起碗来喝了口茶,而且把那盒纸烟在手上盘弄了一阵,眼望纸烟盒道:“我不能瞒你,我一家人都倚靠她挽救过的。起先我没有那勇气敢问她,不过在我的态度上,她也看出我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她倒先问我有什么话,到过西门老师那里没有?我告诉她去过。她说:那我就明白了。他们告诉你,我已经和区亚英订婚了吧?那有什么关系,是假的呀。”

    她这才算是放下了心,笑道:“我见黄青萍不声不响的就飞走了,觉得人心难测。”西门德笑着,连说“是了”。便起身拿了碗筷来替太太盛饭,又叫刘嫂将汤拿去热。她吃着饭笑道:“老德,你待我总算不错,不过男子们有了钱就会作怪的。你现在可算是有了钱了,以后你无论到哪里去,我都得跟着你。你说可以吗?”西门德笑道:“岂但是可以,简直非这样办不可,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你是越来越年少,而且越漂亮了。”她笑着哼了一声道:“反正配你配得过。”说时,将筷子头指点了自己的鼻子尖。博士也就笑了。

    她见电稿译着现在的,“一车货平安抵筑,即来渝,杰。”西门德笑道:“这可放心了吧,他并没有约我去。吃饭吧,菜冷了。”她拿着电稿迟疑了一会道:“也许这是密码电报,译出来的全不是这一回事。”西门德笑道:“真是笑话了。这电文是电报局里代译的,又不是我译的,难道我串通了电报局来欺骗你?你如再不信,桌子抽屉里有电报本,你自己校对一下。”

    她今天恰穿的是一双半高跟鞋,走着这遍体露出骨头的公路,自不怎样的舒服,慢慢地感到前脚板有点儿挤夹难受,身子也就随着有点前仰后合,于是离开路中心,就在路边有干草皮的路边沿上走。博士道:“太太,你是不惯抗战生活,在路边草地上坐一会子吧。等着空手回头滑竿,抬了你回去吧。”她倒真是有这点意思,但是她最不爱听人家说她无用,便扭着身子望了他道:“你就那样小看了我,这两年在重庆住家,你出门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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