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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四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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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馆后面这间屋子,大概是宗保长的办公室。而在这办阴寿大典的时候,这屋子却是加以整理了的。这里虽有一个窗户,不知道外通何地,却是将棉料纸糊得很严密,并没有光线送进来。送进来的光线,是屋顶上四块明瓦漏下的。因为如此,所以这屋子并没有天花板之类。抬起头来,可以看到白木的椽子,架着灰色的瓦,屋子里虽有亮光,却有点幽暗的滋味。加上屋子里人多,喷出来的烟也多,人影幢幢,雾气腾腾。正面白粉壁上贴了一张总理遗像,配上一幅“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遗像上面那“天下为公”的横额,那个“公”字都撕破了。在遗像下,横设一张竹子条桌,铺了白桌布,供了两只料器瓶子,里面各插了一束鲜花,摆得倒也整齐。又有一对大烛,正中摆了三只高脚碟子水果,一碟是橘子,一碟是核桃,而另一碟却是红苕。有一张半旧的小写字台,大概原是设在屋子正中的,现在却移到东边那纸糊而不开的窗户下面。此外就没有秩序可言。四处乱摆着椅子凳子,穿长衣穿短衣的,将各张椅子全坐满了。

    亚英一走进来,大家知是贵客,都站了起来。宗保长特别恭敬,让他在小写字台边一张竹围椅上坐了。这椅子上面,放有一块蓝布棉垫儿,这大概是平常保长坐了办公的。那小写字台上,就放满了茶碗,这是无限制的供客饮品。纸烟却是对客定量分配。有个小伙子将纸烟与火柴,都在口袋里揣着,每一位新客入门,才将烟火掏出来各敬纸烟一支。亚英看到这屋子加进宾主两个,也就必须挤出客人两个,因为不是如此,这屋子里就必须有两个人站着。亚英心想,这里实在无勾留之必要,便向宗保长抱拳笑道:“我是抽出特意来恭贺的,改日我们再约一个时候长谈。”宗保长突然站起来大声笑道:“既然来了,决不能够寡酒也不吃一日就走。虽然没有菜,是个热闹意思。”亚英笑道:“我真有点事。”旁边就有人插嘴道:“寿酒吗!要吃一杯沾沾寿气。”亚英心里想着,你这不是骂人,沾阴间里人的寿,我快要死了。宗保长看到他没有谈话,因道:“朗格的,看不起我们当保甲长的,不肯赏光!”亚英连笑着说“言重,言重”。这时有人插嘴道:“酒席已经开下了。”宗保长笑道:“我奉陪,就坐这一桌,决不耽误区先生的公千。”说着,他又向屋子里人道:“来吗!我们来凑一桌。”大家似乎都也等着要吃,只他这声请,大家全站了起来,亚英料着推托不了,便笑道:“一来就要叨扰。”于是大家一窝蜂就拥了出来,在茶馆后面摆好了一席。酒杯碟都已陈设好了,桌子正中放了四只碟子,乃是一碟咸蛋,一碟炒花生,一碟豆腐千丝拌芹菜,一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似乎是鸡杂,又似乎是猪肝,用酱醋冷拌的,而且量是非常少的。亚英心想,这种陈设,酒席也决好不了,可是既然受了人家的招待,也只好被推拥着坐了首席。面前放好了茶杯大的酒杯,斟满了白酒,这倒是充量供给的。

    陆神洲吸着雪茄,脸上不住的发着微笑,然后将头点了两点笑道。“我虽是蠢才,但我常常蠢进来,却不蠢出去。我陆神洲是人家所谓资本家,在人家看来是钱多得发痒,要作一点文化事业来传名。可是博士并非资本家,我能教你赔下老本来和我干文化事业吗?”说着,身子向前凑了一凑,低声笑道:“我不能光请你作精神上的事业,我也要请你作点物质上的事业。我有三部到五部车子,可以直放广州湾,大概运十吨货进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管是五部车子,或三部车子,我准备让出百分之二十的吨位出来,由你运货。你爱运什么就运什么,我不管。不过附带要声明一句,这条路上有点危险性,不如航运那样安全,假使运气不好,可能带进来的几车货,要损失一大部分的。”西门德笑着还没有来得及答复,陆先生又接着道:“这个用不着你介怀,我也替你想了。你在香港,可以支用我一笔外汇,把东西带到了重庆,把本钱卖出来了,你就归还我。万一出了危险,这损失是我的,与你无干。要不然,为了我的事,让你蚀了大本,那更是不成话了。”博士哈哈的笑道:“这简直是不花钱的买卖了。这样的生意,若还不做,那岂非头等傻瓜?”陆先生道:“那么,博士不再有什么考虑了?”西门德听了这句话,想起自己前五分钟的态度,便笑道:“考虑当然不能立刻就消除。但是陆先生给予这样优厚的条件,是什么人也不能无动于衷的。明天来不及,后天我亲自来答复。陆先生是不是还要我拟一个计划书?下次我来拜访就可以把这计划书奉呈。”

    陆先生眯了眼睛,向他笑着道:“你不是说,还要考量三天吗?”西门德看他那样子,颇带有三分讥讽的意味,本来是自己态度转变得太快,却也难怪人家的嘲笑。但是这个姓陆的高兴时,挥霍起来真有几分傻劲。他忽然有这个译书的念头,决不是偶然,恐怕在政治地位发展上有什么企图,所许的那些条件,决不会假。这样想了,博士便笑道:“我实说了吧。陆先生给予我的条件太优厚了,予心动矣。所说的要考虑的两件事,叫我立刻下了决心把他牺牲。何况我们究竟是四才子中的第三才子,多少有点蠢意。译书究是一件蠢事,颇合着蠢才的口味,不能不让人舍彼就此。那么,我为什么不一口就答应了呢?这里还有点下情,原来曾和太太有约,下次若去仰光,一定带了她同去,现在改为去香港,不知她的意思如何,所以必须问她一句。”陆先生且不答复他的话,伸出手来隔着茶几,紧紧地和他握了一握,笑道t“博士,你这些话十分痛快。我完全相信,假使太太愿意丢下仰光去香港的话,飞机票子一张,也由我代买,不成问题。倒不为了那几个钱,乃是我去代买票子,比你们买要容易得多。这又是个优厚的条件呀。”

    陆先生吸了一日烟,喷了出来,然后摇了两摇头笑道:“那有什么办法。社会上对于有碗饭吃的人,喜欢眼红。他们提到我们这所谓资本家,打上两拳,埸上两脚,痛骂我们几句也颇可解恨。老实说一句,我们经营一点实业,都是与国计民生有莫大关系的。若说应该赤了脚,光着膀子去挑担子,哈哈!博士你能这样去干吗?哈哈!”西门德笑道,“一个人在社会上混,要混得方方面面满意,那是难能的事。”陆先生吸着雪茄,昂头微笑了一阵,然后左手夹了雷茄,右手伸出四个指头,向空中一伸,笑道:“当今社会是四才子的天下,第一等是狗才,第二等是奴才,第三等是蠢才,第四等是人才。你想我们在这四才子中,应该是位居第几等吧?”西门德对于这个问题,倒不怎好答复,也只是吸着烟微笑了一笑。陆神洲道:“你或者不明白这个说法,让我来解释解释。所谓第一等狗才云者,那就是像狗一样的人,给人家卖力,给人家看家,而所得的,却只是些肉骨,然而他最势利,看着穿得坏一点的人,就得疑心他是小偷,是叫化子。这样最能得着主人的欢心,慢慢的也会熬到吃肉汤拌饭,睡舒适的狗窝。若是洋狗,还可以和主人同坐一辆汽车。这种人不能有一点人气,见了主人,你爱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可是见了别人,更没有人气,横着眼睛,恨不得把人吃了。这种品格,非天生不可,我们当然学不会。但有了这种品格,倒是人生幸事,谁见哪个主人把喂的狗轰了出去呢。”

    这晚,西门德果然谈出一大篇新事业议论。他以为现在这样跑进出口生意,虽可以找几个钱,也就是鬼混几个钱而已。自己念了一辈子的书,作这种市侩人物,未免太看轻了自己。现在和读书的朋友,就一日比一日疏远。到了战后,那简直就和知识分子绝缘了。战后虽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世界,但博士究竟还是可宝贵的头衔。现在尽管找钱,这知识分子的身份,也必须予以保留。不然的话,到了战后,还真正的去与市侩为伍不成?亚英知道了他这意思,便对他说:“我原是学医未成的一个人。照着现在大后方缺乏西医的时候,我不难冒充一位医学博士,挂起牌子来行医。但我没有那个杀人不用刀的胆量,家父也不许我那样干。我原打算弄一笔钱,继续学医,现在我更有这份决心,非去学医不可。”博士道:“那好极了。我们的路子相同,我也是打算到国外去一趟,而且带了太太同去。回来之后,还是从事文化事业。如办文化事业,也少不得拉上几个资本家作董监事。现在我路上有几位活跃的巨头,都还可以联络得上。第一就是原先要我合作的陆神洲陆先生。我原以这位先生架子太大难于伺候,以后我就打退堂鼓了。现在我已了解了他,其实他是太忙。而且他那架子,已养成了习惯,倒不是对付哪一个。最近在一处宴会上,遇到了他,他再三约着我重新合作。而且他声明了合作的事业,一定是与文化有关的。我约了明天一大早去见他,假如说得拢,我们一块儿合作。也就是说,我们一同转变。”亚英道:“海阔天空的说句文化事业,到底是哪个部门,从哪里合作起呢?”西门德笑道:“请你明日上午在我这里休息半天,我赶回家来吃午饭,一定给你一个圆满的报告。”亚英虽不要听这个报告,但知道李大成的家也就住在附近,自己对于青萍的那些幻想并没有除掉,也就愿意在这里耽误半天,以便着手调查,就答应了博士之约。

    这句话是亚英最听得入耳的话,立刻又站了起来,问道:“怎么着?博士还有什么伟大的计划?我们还能全到南洋去吗?”西门太太笑道:“那你就可以到仰光去了,好不好?”博士点了头道:“不开玩笑,我真有点新计划。据我看,我们这抗战的局面是长期的,我们原来打算到四川来躲躲暴风雨的想头,决不可再有。我们也就应当想着适合这个环境去应付。”

    西门德虽和他见面机会少,可也认识多年了,向来没有见他这样过分的放肆说话,因笑道:“陆先生的处世哲学,那还有什么话说!”他两指夹了雪茄,指了客人笑道:“你这话有点骂人。‘处世’这两个字,仔细研究起来,就有点问题。若是处世还有哲学,这个人一定就是老奸巨猾。”说着昂头哈哈大笑一阵。

    西门德笑道:“老弟台,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她回来不回来,谁都难说。除了你自己也追到仰光去,并无什么良法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你空发愁干什么?不如我们把心放在事业上,事业干好了,婚姻问题并非是不可弥补的缺陷。你要知道钱是万能的呀!”西门太太道:“二先生,真的,你留在我们这里,谈一晚,老德真有一个新的计划。大概亚杰在这两天快到了。等他来了,把那批货卖了,或者我们在重庆另建一番事业,或者索兴大家到南洋去。”

    西门德看他这样子,一定有件极得意的事,若照他昨晚上在家里赌钱来说,应该是赢了钱。可是他这个人输百十万不在乎,赢百十万也不在乎,若说他赢了几个钱,高兴到这样子,那真是骂他了。既然摸不着头脑,暂时也就不去说什么,默然的向主人笑着。陆先生见听差走来换茶,便向他道:“预备一些点心吃,将咖啡煎一壶。”然后掉转脸来,向西门德道:“没有事吗?我们长谈一下,我有两件事和你商量商量。”博士道。“我是奉召而来,把所有的事早已放到一边了。”陆先生笑道:“客气,客气。博士,你应当看得出来,我不是个糊涂虫。虽没有博士头衔,好歹是个大学毕业生吧。而且还两次喝过洋水,岂有人家对我态度,我还不知道之理。像教授们当面也许称我一声陆先生,后面还不是骂我大资本家财阀,甚至买办阶级。别的罢了,这‘买办阶级’四个字,我决不承认。我生平就讨厌的是这一路人才。”西门德笑道:“陆先生既没有进过外国入办的洋行,又没有和外国人合作经营商业,这‘买办’一个名词从何说起。”

    西门德看他始终是高兴的样子,料着必是他说的“禄亦弗及”的情形下,有点禄已可及了。便笑道:“陆先生既然认为我是很痛快的了,我也无须多说,隔明日一天,后天上午我再来答复。”主人笑道:“那听便,好在这并不是一件过分争取时间的事。我今天早上无事,坐着摆摆吧。若要吃点心,家里还现成。”

    西门德既是要答应去香港,自是要和主人多谈一阵,在主人的言语中,才晓得主人有作次长的希望,而且这个消息就是昨天晚上肯定了的。可是陆先生的次长资格,已获得有三年之久,几次有实现的机会,他都拒绝了。他以为不干则已,要干就是部长,这副字号的事情,抓不着权,发挥不了他的才情,他不屑于干。不想如此坚持了三年之久,不但没有丝毫进展的象征,而且和政治舞台竟是慢慢的疏远了。这样下去,那是很危险的,可能变为纯粹在野的人物。他既不便向人家表示,我现在愿意干次长了,人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不知道他已软化,所以始终无法打破这个僵局。于是这无可解除的苦闷,只有一味的去发牢骚。到了最近期间,有人征问他可否出山,先试试副字号,他听了甚是高兴。但一来怕消息不十分准确,二来也未便立刻就表示转圜,只许有了机会再考虑。昨天晚上送来的消息就更好了,那是说这个副字号,不是无事可做的,将在他的本职之外,另兼一个独立的机关。若是陆先生不再考虑的话,一星期之内就可发表。他这就觉得于面子上既说得过去,和他的意味也十分相合,就答应不再考虑。这一高兴之下,对任件事情都有兴趣,甚至感到这一天的天气都特别好。

    西门德弯腰取了一支,说声“谢谢”。看主人满脸笑容,撅着那一丛掩不到上嘴唇的小胡子,料着他高兴头上,这雪茄是“我的好茶”,大概不假。于是和主人对坐沙发上笑道:“我没有想到还有比我还早的客。”陆先生将两腿分开,微微的伸着,人向后一仰,靠了椅子背,吸了一日雪茄喷出烟来,笑道:“这客人是昨天晚上来的呢,足足闹了一晚。”西门德擦了火柴吸烟,装出不大注意的样子,问道:“那么,昨天晚上公馆里有个局面了?”陆先生道:“谁说不是。我倒不喜欢赌钱,但朋友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从不推诿。输个百十万元,也不至于饿饭,又何必戴起假面具来装穷?我觉得一个人作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兴致,有了兴致,作事不怕艰苦,也不怕失败,可以继续努力。若是没有兴致,苦命去挣扎,事情就不会作得好。就是成功了,那也不安逸。所以我这个人,终年到头在正经工作,同时终年到头也就在荒唐游戏。哈哈!博士你是心理学家,你觉得我这种说法是心理变态吗?”

    西门德夫妇听说,都同时的惊讶着,说是没有知道这个消息。亚英先把青萍出走的情形,告诉了,然后再把在宗保长那里所得的情报说了一遍。在这说话期间,西门太太已是斟了两次热茶,送到亚英面前。他是相当兴奋,像作夹叙夹议的大篇论文,说了个不断,也就随时端着茶喝,把两次茶都喝光了。博士把话听完了,抓了把花生米,送到他面前,笑道。“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吧。不是我事后有先见之明,当你那回订婚席上,我不期而会的参加了这个典礼以后,我就相当的疑心。但我知道你很深,你既不是大腹贾,又为人很精明,料着她也图谋不着你什么,既不图谋你什么,婚姻反正也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因之,我们尽管觉得这是个奇迹,但也不想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并没有对你说什么。而且在你极高兴的时候,也不便向你头上浇冷水。”

    西门太太望了他笑道:“你笑什么?我这些话不是实情吗?”西门德笑道:“人家笑你这颗心,已飞到香港去了。”她道:“在重庆的人,谁不愿意去香港?他姓区的也是人,他就愿意在重庆过苦日子逃警报,不愿意到世外桃源里去享福,那除非真是个蠢才。”亚英笑道:“师母,我的意思,博士没有猜着。不是那个说法。重庆的雾季,没有太阳,总是让人摸不着什么时候,颇是讨厌。现在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吧。”她“哦哟”了一声,站起来笑道:饭大概早就预备好了,我去叫他们开饭。老德你怎么也不提一声?博士看着亚英将两手互搓一阵,笑道:“人同此心,可以白逛一趟香港,还有个不兴奋的吗?兴奋也就忘了吃饭。假使现在黄小姐突然在我家出现,亚英他要记得吃饭,我就把复姓改成单姓。”亚英笑道;“这种起誓,不怎么有趣。若照博士的说法,应该说是我就成了第一才子。”

    西门太太昕了他的声音,自里面屋子迎到客室里来,望了他道:“你又是找你那些老同行摆龙门阵去了。你还有工夫去和人家研究小说。”博士且不答复她这话,在沙发椅子上坐下去,两脚伸着笑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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