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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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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亚英抬头所看到的,是本地风光旅馆这间屋子的每日房价条子。原来他只打算在城里勾留两三天,企图得一点意外财喜。自从遇到黄青萍小姐,就有在城里久留之意。既不能像林宏业一样,住着那样好的招待所,自必在这旅馆里继续住下去,单是这笔用费,那就可观了。加上每日的伙食,应酬费、车费,茶烟费,恐怕在城里住上一月,就要把卖苦力赶场积攒下来的钱,完全用光。用光之后,是继续经营乡下那爿小店呢?还是另谋出路呢?最稳当的办法,自然还是下乡去,现成的局面,只要把得稳,每月都有盈余,可以把握一笔钱,在抗战结束后去作一点事情,比较去向分公司当小头目,是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事。要走,立刻就走,早走一天,早节省一天在城里的浪费。但是这样做,就要把这位漂亮而摩登的黄小姐抛弃了,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把她抛弃了,那也不足惜。可是人家在曾经沧海的眼光里,是把自己引为好朋友的。人生难得者知己,尤其是个异性知己。

    他想到这里,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不能耐心着坐下去了。插了两手在大衣袋里,就绕着房子踱方步。他在这屋子里总兜有二三十个圈子,思想和走动的两只脚一样,只管在脑子里兜圈子。他想着:黄青萍是个思想行为都很复杂的人,也必须从多方面去看她,才可以知道她为人的态度。她也许像二姐说的,想利用我,也许是她在朋友里面,觉得我是比较合条件的。也许是她和我家有点认识,因之联想到我也不错。也许她原是想玩弄我的,自从和我接近之后,觉得我这人还忠厚,于是就爱上我了。

    青萍微笑了一笑,又向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怎好指示你什么方法呢?我们的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我还不能够教你替我太牺牲了。”亚英道:“这是什么话!朋友就不能替朋友牺牲吗?”青萍点着头笑道:“我若让你自牺牲,那我太忍心害理了。”亚英也怨不住笑了,望了她,把头靠在肩膀上,作个涎皮赖脸的样子,因道:“你能说出这话,你就不会让我白牺牲。”青萍笑道:“你很会说话,但是……”她端起茶杯来又喝了一日茶。亚英却也不作声,将筷子夹着碟子里一块杏仁酥,不断的分开,把那杏仁酥,夹成了很多块,青萍笑道:“诚然,我不会让你白牺牲的。我给你一个很兴奋的消息,我可以……”亚英看她脸上带一点笑容,眉毛微微扬着,透着有几分喜意。亚英突然的将筷子放下来,两手按了桌沿,瞪眼向她望着。她笑道:“你立刻兴奋了,实在,你也是可以兴奋的。”说着点了两点头道。“你镇定一点,听下去吧。我可以和你订婚。”亚英果然心里震动了一下,把身子向上一挺,但他立刻镇定了,笑嘻嘻的望了她道:“你这话不会是开玩笑吗?”她还端了那杯茶,慢慢的抿着,微笑道:“你相信,这婚姻大事,有开玩笑的吗?自然也许有,可是你看我黄青萍为人,是把婚姻大事和人开玩笑的吗?”

    那茶房手里捏着那卷钞票,已没有任何勇气敢说一个不字,悄悄的走开了。亚英且看她怎么样,只是微笑,过一会,那茶房果然将一只瓷盘,托着一条雪白的毛织手巾来。他将毛手巾一掀,下面是两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子,里面盛着鲜红的酒,他将酒杯在每人面前放下了一杯。看了两人一下,退下去了。青萍举着杯子笑道:“亚英,来呀!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们就举行这简单的仪式!”亚英望着她,眯了双眼笑,两手按了桌沿,要站起来。看到她还是坐着,依然又坐了下去。青萍笑道:“镇定一点,这还是婚姻的初步呢,举起杯子来喝!”亚英心里想着惭愧,我倒没有她那样老练,于是也颤巍巍的举起杯子来。青萍看见红酒在杯子里面荡漾,笑道:“你别忙,先喝一半。”说着伸过杯子来和亚英的杯子碰了一碰,然后喝了小半杯。就向他点个头笑道:“还有这半杯,我们搀着喝吧。”亚英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自是照着吩咐,将杯子送了出去。青萍就把自己这杯酒斟到亚英杯子里来,然后举着空杯子,让他把酒再倒回去。

    这老人正也是提不动,既有这样的好人和他帮忙,也就无须过于客气,便跟随在后面道:“那我真是感激万分。这世界上到底还是好人不少。”亚英一直把米袋提到山垭口上,要分路向西门德家去,才交还那老人。他走的这条路,也就是那挑茶花人走的路。这才晓得老人说由仰光飞回来的新财神爷,就指的是西门德。心想他前天才回来,怎么招摇得附近邻居都知道他发财了,这事未免与他不利。就这样想时,四个人由后面赶上来,前面两个是挑着食盒,上有字写明了“五湖春餐馆”,其后两个人,却抬了一张圆桌面,并不有点踌躇,径直的走向西门德住的那楼房里去。他想,这个样子是他们要大请其客了。这倒是自己来的不巧,好在是博士约的,总不会来得唐突,这样想着,也就坦然的走进西门公馆,果然的,楼下院坝子里摆了满地的盆景。西门太太手里抓了一大把纸包糖果,靠在楼栏杆边望了楼下面几个脚夫安排花盆,嘴唇动着,自然在咀嚼糖果。一个女佣人提了一只完整的火腿,正向楼下走。西门博士手里夹着半截雪茄,指点她道:“你先切一块来,用热水洗干净了,再用盆子盛着蒸,蒸熟了,再细切。”说时一回头看到亚英,招招手笑道:“快来吧,我有好咖啡,马上熬了来喝。并且预备下火腿三明治,这样早,你没有吃早点吧?黄小姐昨晚睡在这里,现在还没有起床呢。”

    这时,茶房又送来两小壶茶,青萍就问老师师母要吃什。么点心。西门德措了桌上酒杯,笑道:“我们来得最恰当不过,你两个人都把这酒喝了,把大典举行完毕,我们再谈话。”青萍便将一杯酒递给了亚英,笑道:“当老师师母在这里,我们干了杯。”说着,自己也端起杯子来。亚英于是将杯子举起来,靠了鼻尖,由杯子上透过眼光去,向了她笑。她也就一般的举着杯子看看,然后相对着喝了。回过杯子口来照杯。

    这时茶房端了两个盘子,送到桌上,一盘子是腊味拼盘,一盘子是鸭翅膀。西门太太一见,食指大动,也来不及用筷子,就右手两个指头筘了一截翅膀送到嘴里去咀嚼。亚英在桌子下面用脚轻轻踢了踢青萍两下腿,笑着向西门德道:“博士是哪天到的,我老三呢?”博士道:“我是前两天到昆明的,有点事情勾留了两天,昨天下午到了重庆。今天一早就由南岸过来。我正是要来告诉你亚杰的消息。他辛苦一点,押了车子回来,还有几天才能到,不过他不会白辛苦,将来车子到了,我们当然要大大地酬劳他一下。黄小姐,他带来的东西多,你要什么舶来品,可以让你挑。”

    这时茶房正陆续的向桌上送着点心碟子。青萍取了一个大包,两手劈了开来,把里面的鸡肉馅子,翻了出来,翻落在面前空碟子里。亚英道:“你不吃这馅子吗?我曾遇到过这样一位小姐,把大包子的肉馅儿剔了出来,光吃包子皮,这倒是无独有偶了。”青萍也不说什么,放下包子皮,将筷子夹了那鸡肉馅儿送到亚英面前,笑道:“别糟踏了,你替我把这鸡肉馅几吃了吧。”

    这时茶房已把千丝和小笼包饺,陆续的送上桌来。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夹了个包子,送到亚英面前。又把在一个酱油碟子里斟上半碟子醋,然后夹了大碟子里一撮姜丝,在醋里一拌,笑嘻嘻地也送了过来。他“呵呀”了一声,站起身子,连说不敢当。李狗子笑道:“我们这位太太,待人最是热心不过。凭了我这点身份,她是你一个老嫂子,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你在城里不是还要住些时候吗?住在旅馆里,未免用钱太多了。你暂时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不好?”李太太立刻笑着点头道:“要得,要得!到我们那里去住,我包你比在旅馆里安逸得多。”亚英笑道:“多谢二位盛意,这事让我先考量考量。我是急于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刚才所说大生意作得有些讨厌,这还是我一百零一回听到的话。作生意的人,还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吗?你可不可以把这理由解释给我听听?”

    这天是有事情可作的,西门德先生约了去谈话,尤其是第一次荣任迎接夫婚妻的专使,特别感到兴奋。他漱口洗脸之后,早点也不吃,就过江来。西门公馆的路线早巳打听得很明白,顺了方向走去,远远看到山半腰万绿丛中一幢牙黄色砖墙的洋楼,有人指点就是那里。心里先就想着:原来西门德住在南岸,有这样好的地方,怪不得他家老早闹着房屋纠纷,而他并没有搬走的意思了。心里想着,便望了那里,顺着山坡一步一步走去。却听到身后有吆喝着的声音跟了过来,回头看时有四五个脚夫,挑着盆景的茶花,闪着竹扁担,满头是汗。因为那花本有三四尺高,花盆子也就很大,所以挑着的人非常感到吃力。有个白发老头子,肩上扛了大半口袋米,也杂在挑子缝里走,他似乎有点吃力,闪在路边站定,将米口袋放在崖石上,掀起破蓝布衣襟,擦着头上的汗珠。他望了挑花盆的人,叹口气道:“这年头儿,别说国难当头,有人苦似黄连,也真有人甜似蜜,真有这大劲头子,把这样整大盆的花向山上挑,我就出不起这份力钱,找个夫子给扛一扛米。”亚英听他说的是一口北方话,倒引起了注意,便也站住了脚,向他看了一眼。这位老人家也许是一肚子苦闷,胀得太饱了,简直是一触即发,却手摸了小八字须,向亚英点了个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有钱人花的钱,还不都是苦人头上榨出来的。譬如说,我这口袋里的米吧,若不是囤粮食的主儿,死命的扒着不肯放,哪会涨到这个样儿。我们现在第一项,受不了的开支,就是买米吃,为了在米上打主意,什么法儿都想尽了。”

    这声音很尖利。亚英回头看时,却是个摩登少妇。李狗子回过身来,拍着她的肩膀道:“在马路上我不能乱说话,你倒可以乱骂人。”他拍着她的肩膀,那正是顺手牵羊的事。她矮小的个子,和李狗子魁梧的身体一比,正好是长齐他的肩膀。不过她的烫发顶上,盘了一卷螺纹,却是高过他的肩膀。她脸上红红的涂了两片胭脂晕,正和她的嘴唇皮一样,涂得过浓,像是染着一片血。皮肤似乎不怎样细白,胭脂下面抹的粉层,有未能均匀之处,好似米派山水画的云雾,深浅分着圈圈,大有痕迹可寻。李狗子笑嘻嘻的向亚英道:“这是我女人。喂!这是区先生,是我老师的二少爷,是师兄。”李太太向亚英笑着点了个头。李狗子道:“你在路上,追着我干什么?”李太太道:“我要你同我到南岸下乡去一趟。我表哥有二十石谷子,要出卖,卖了请大律师打官司。我们买下来,要得?”李狗子道:“我哪里有工夫下乡,买了谷子,我们又放到哪里?”李太太道:买了,还放在我表哥那里,也不要紧。过了两个月,再在乡下卖出去,盘都不用盘,包你攒钱。弦亚英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李太太也是这样的生意经。”李狗子听了他夸奖太太,眉飞色舞笑道:“总算还不错吧。”说着向太太道:“我陪二先生吃早点去,你也去一个吧。生意经回头再谈。”她向亚英看看,见他少年英俊,是李狗子朋友当中最难得的了,便笑道:“为啥子不去?我请客吗?二先生吃下江馆子,要不要得。”亚英笑着说是听便。

    这咖啡馆的茶房,对于这些事是最能观风色的。他已老远的迎上前来,笑嘻嘻的低声道:“你先生一位吗?找哪一位?”亚英道:“那位黄青萍小姐,今天来过了吗?”茶房笑道:“你等一会子吧,她还没有来呢。她每天是必会到这里来一趟,我们极熟。”他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向亚英很快的看了一下。亚英也就带着笑容坐下了。茶房送过来一杯柠檬茶之后,让他消磨了十五分钟,他又向茶房要了第二杯茶来喝着。

    这一顿早点,为了李狗子高兴话多,足足吃到下午一点钟方才散去。临别的时候,李太太又再三的叮嘱着,务必把旅馆房间退了。亚英也就含着笑容随便的答应了两句,匆匆的告别。他这个匆匆之势,倒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觉得李狗子虽为人慷慨,可是彼此知识水准,相差太远,初听他的话天真得可笑。久听了他的话,却又无知识得可厌。至于他那位夫人,除了穿得摩登,全身没有一根骨头是赶得上时代,而有些地方知识,还不如李经理。在这种情形下,怎样可以搬到他家里去住,自不如早早离开,避免了他们的邀请为妙。

    说到这里,他提起茶壶来慢慢的向杯子里斟着茶,自然眼睛也看在茶杯里。他低了声音道:“我正等着一个很大的期待。”青萍看了他笑道:“大声点说呀!让我听清楚一点。”亚英放下茶壶,且不喝茶,两手交叉着,合抱了拳头,将手肘横了靠在桌沿上,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望到点心碟子里去,脸色沉着了,还是用那不大高的声音,答道:“我决不是开玩笑,可是我又没有那勇气敢和你说。”青萍将面前一只空茶杯子向桌子中心推了一推,也将手肘横倚靠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就勇敢一点吧!碰了我的钉子,反正当面也没有第三个人。”亚英道:“我觉得……”说着他扶起筷子来,夹了一块马拉糕,但他并不曾吃,将糕又在面前空碟子里放下了,筷子比得齐齐的,手扶了筷子头,因道:“抗战已经几个年头了,我们青年……”青萍将手摇了两下,笑道:“我们两个人谈话,哪里还用得着自七七事变以来那一套抗战八股?干脆,你自己要怎么样?又打算要我怎么样?”亚英抬着眼皮看她一眼,觉得她颜色很自然,便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想劝劝你,可不可以把无味的应酬减少一点?”青萍先是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对的,我要避免一切应酬了,不但是无味的应酬,就是有味的应酬,我也要避免,只是我有个等待。”

    西门太太看着,只是笑不拢嘴。她一面提壶斟茶,一面向她先生道:“我们恭贺这小两口儿一杯吧。”西门博士和太太作了一回小别,更现着亲热多了,太太的话没有不遵之理,立刻照样的斟着茶,夫妻双双举着茶杯,向区黄二人微笑。他们二人也自是举杯相陪。西门德笑道:“恭祝你二位前途幸福无量!”大家喝了一日茶,放下杯子。西门太太道:“我们老德真巧,迟不来,早不来,正遇到你们两人喝交杯酒的时候就来了。这一分儿巧,比中储蓄奖券的头奖还要难上万倍。”青萍提起西门太太面前的小茶壶,站起来向她杯子里斟着茶,笑道:“师母,我敬你一杯茶,我敬领你的盛意了。”斟完了茶,坐下去,笑道:“老师回来,我一句也不曾问候,似乎不大妥当,应该让我问候两句。”西门德点头笑道:“你不用问,我已经替你带来了小意思,是百分之百的英国货,决非冒牌子的。说着在西服袋里摸出几样东西来,两手捧着交给了她。她看时,是一枝自来水笔,两管口红,两瓶蔻丹,两盒胭脂膏。青萍看了看上面的英文,虽不大认得,伦敦制造那点意思,却还猜得出来,两手捧了在胸前,靠了一靠,表示着欣慰感激的样子,笑嘻嘻地向他道:我谢谢了!可是我是想问问老师在仰光的情形,并非一开口就要向老师讨东西。”西门德道:“我是跟我太太学的,还是坐飞机回来的。无论是来自香港,或来自海防,或来自仰光,总得向人家讨点化妆品。你还年轻呢,女人都是这样,你会说个例外。”亚英插嘴道:“就是我也晓得,何况博士还是心理学家?”

    西门太太摇着头,连连说了几声“奇怪奇怪”。博士道:“你觉得他们是不应当订婚的吗?”西门太太道:“不是不应当,青萍什么有钱有势的人都不肯嫁,怎么会看上了亚英?就是看上了亚英,也不稀奇,何以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出来?你只听她说,比我们来的以前早半小时,亚英也不晓得,这不是一件怪事吗?我早知道她的,她常是玩弄男人。她不会玩弄亚英吧?”

    西门太太两手都被鸭翅膀的卤汁弄脏了,她伸着十个指头合不拢来。博士立刻在西服的小口袋里,抽出一条花绸手绢,塞到太太手里。黄小姐自信决不肯小气的,但像西门老师这样拿了这样贵重的舶来品,擦抹油腻,却还是作不到的事。心里这就想着,老师真阔绰了,这次由飞机飞回来,大概挣的钱不少,少是论百万,多也许上了千万。他若果发这样大的洋财,那么,和他同来的亚杰,也不会少挣钱。区家那个清寒的境况,大概会有点变化了,便笑道:“我有点事,恐怕要先走一步,今天下午我专诚去拜访老师和师母。这一顿早点,请老师不必客气,由亚英会东。”西门太太见她说着话,已拿起桌角上的手提皮包,大有就走之意,便道:“你们会东,我受了。可是你们刚刚订了婚,应该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子,为什么你就要走开?”青萍拿了皮包,指着亚英道:“我有事要走,他知道的。也就是为了刚才的事,下午我们再谈吧。”亚英倒不用她嘱咐,就点着头说:“她真有事。”于是她和大家点个头先走了。亚英眼望到她走出了餐厅,却也追了出去。

    西门太太一连嚼了三截卤翅膀,又扶起筷子来在腊味拼盘里,夹了两块卤肫咀嚼着,笑道:“这是新出锅的卤味,好吃得很。黄小姐,你也爱吃这个?”青萍将嘴向亚英一努道:“是他趁师母说话的时候,悄悄地叫茶房送来的。他就很知道师母爱屹这个。”西门德伸着手拍了两下亚英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你成!你虽没有学过心理学,我给你打上一百分了。”青萍笑道:“老师还是谈谈仰光的事吧,我急于要知道。”西门德道:“你还是要到仰光去运货呢?还是要到哪里去度蜜月?”青萍毫不感到羞涩,点了头笑道:“也许两者都有。”西门德道:“那很好,不久我也许要再去一趟。可以事先给你们布置布置。”

    第二天早上,亚英还是赴青萍之约,到广东馆子吃早点。青萍来得倒很早,一见亚英便热情地和他握手。亚英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深怕来晚了,赶着跑来的,昨晚上我见着你那张字条,觉得今天早上这个约会实在是好,如其不然,我一个人也会独自来吃早茶的。”青萍把她面前自己用的茶杯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年轻轻的人,活泼一点,别尽向苦闷那一条路上走呀!凡事总是乐观才好。”亚英哈哈笑道:“你误会了。我告诉你一个笑话,上次我和你谈过的那个李狗子夫妻两个,对我特别客气,硬拉着我要我搬到他们家里去住,我婉转着道谢。他那位夫人竟是要到旅馆里来搬我的行李。我猜着他们今天早上必然会来,所以我就预备溜开来。”青萍道:“在经理公馆里住着,不比在旅馆里强的多吗?你搬去好了。”亚英道:“第一,是我们约会会感到不便。第二,他们那种识字有限的人,实在气味不相投,终日盘桓,叫我和他们说些什么呢?”青萍笑道:“你成了西天路上取经的唐僧了,一路的山妖水怪都要吃你这唐僧肉。我想那位李经理太太年纪很轻吧?”亚英不觉得两只手同时举起,向她摇着笑道:“这话可不能开玩笑,李狗子虽没有知识,倒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朋友。”

    第二天一觉醒来,竟是将近上午十点钟。赶快漱口,洗脸,梳头发,整理衣服,即刻就向温公馆去。到了那里时,两扇大门敞开着,远远的站着出了一会神,正想到怎样进去,向传达处打听。就在这时,大门里呜呜的一阵汽车喇叭响,立刻闪到路边靠墙站定,看那汽车里面,共是三位女性,其中两个就是黄小姐与二小姐,另外一个不认得。她们都带了笑容。彼此在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车子外面。小汽车走得又快,一转眼就过去了。想和她们打一个招呼,也不可能。呆站了一会,心里想着,这真是自己的大意,早来五分钟,也把她们会到了。想了一想,也只有无精打彩依然走回去。自己正还没有决定今日上午的课程,现在有了工夫,不如找找那位梁经理去,应当继续这次进城来所要办的那件事。他有了这个意思,便来那家公司拜访前梁司长,现任的经理先生。但到了那里,恰好他不在家。

    由这里可以想到黄青萍小姐,表面上周旋阔人富商之间,内心上所感到的痛苦,那是不难想见的。想到了黄小姐,就不免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那封写好未交出去的信,掏出来看看。信面上虽是自己写的青萍小姐几个字样,也觉得这“青萍”两个字上,就带有一种浓厚的情韵。

    李狗子把酒喝够,口滑了,已经忘记了敬客,左手捏住了茶杯不放,于是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脖子伸长,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呢?开公司要什么股东,要什么董事会,还有常务董事和董事长。这下面才是总经理和经理。经理之下,这个主任,那个主任。办一件事,你扯来,我扯去,这个签字,那样盖章。作经理的人要钱用,还得下条子签字,一点小事都有这样麻烦。到了办公时间,有事无事,都要坐在办公桌上,一点也不自由。自己若开一家小店,自己是老板,自己是帐房,我爱坐在柜台就坐柜台,不爱坐柜台,睡午觉也好,在外面茶馆进酒店出也好,谁也管不着。钱柜子里的钱,一把钥匙,在我身上,我爱什么时候拿钱,就在什么时候拿。我爱用多少就用多少,那多么方便。我真后悔,拿出许多股本开公司,自己用自己的钱,不能随意还罢了,一天要被拘留好几个小时。如今要不干,股子又退不出来,真是糟糕。”

    李狗子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脸色开始有点红起来,虽不知道他这一阵红晕的原因,是酒呢,还是难为情呢?然而他的面孔上,确有那种带了春意的红色,他笑道。“果然是这样,现在我就想弄个挂名的官做做,可是,我不是为了公司里买卖上能弄几个,我李仙松辛苦了半辈子了,如今……”他说到这里,左手按住了桌沿,右手放下酒杯,伸出五个指头,将巴掌心对了亚英照着,睁着双眼,嗓子里吞下一口津沫,笑道。“我大概有这个数目。”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有一种尖锐的笑声道:“黄小姐好哇!请客没有我!”他们看时,西门太太后面跟着西门德博士,穿了一套毕挺的青哗叽西服,口袋上拖出黄澄澄的金表链,手里夹着一件呢大衣。这不由两人不放下酒杯,前来迎接。西门德握住亚英的手道:“好吗!人却是发福了。”亚英笑道:“在小码头上劳动了几个月,少吃了一点重庆的灰尘。”青萍也挤上前迎着老师。西门德拖开桌边的椅子,一面坐下,一面望了桌上笑道:“居然有酒,可是又有酒无肴。”西门太太也坐下,见他两人原是隔了桌子角坐的,又向酒看看,见酒杯里只剩了一半,笑道:“我刚才看到你二位,把杯子里酒、斟来斟去,这是什么意思?”亚英笑道:“自然有一点意思,不过……他说到这里,笑嘻嘻的望了青萍,把话顿住了。她笑道:搿你就说吧,老师师母也不是外人。”亚英这才笑嘻嘻的道:“博士来得正好,请都没有这样凑巧。请西门先生西门太太给我们作个证明人,我们现在订婚。”西门太太拍着手叫起道:“好哇,这是二百四十分赞成的事。我们来得太巧了,我说呢,你们为什么斟了两杯酒,互相掉换着喝。原来是订婚,贺喜贺喜。”西门德坐在旁边只管皱着眉,望了太太,可是他不但不敢拦着太太,而且还在嘴角上故意透出了笑容。青萍了解他那意思,她笑道:“师母,请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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