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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举世谁知雪送炭 相看都是锦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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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精母血结成胎,为甚薰莸不共才?君子自成君子品,小人徒作小人呆。

    列位哥,俺这一篇说话,单说君子小人不同。君子自可恭可敬,小人自可恶可贱。俺有两个比方,君子就如那高岗松柏一般,霜雪打他不黄,风雨吹他不折;小人就是那粪窖里的臭蛆,一味钻新弃腐,以臭为香。若拿他在清水里,就直僵僵懒塌塌有许多不自在。这是甚么原故?皆因小时父母不曾教得,诗书上不曾讨得个分晓,时时在钱堆里养命。他那一种机智灵巧,都在这钱字上做了工夫。父母看做路人,兄弟认做别姓,那朋友一发是个外国四夷之人。单单只有那妻子,讨了他些便宜,若是势利到那极处,便是出妻献子,他也是甘心的了。所以世情渐次浇薄,民风专尚奢华。你争我夺,把个道义都撇在扬子江里,可嗟,可叹!

    话表江西南昌县,有个儒士,姓虞名廷,字修士。父母已亡,早年娶下一个伍姓妻室。修士志气如云,一味钻研经史,不知岁月。一向亏煞父遗数亩薄田,数间房屋,也都卖去为灯窗之费了。伍氏不是绩麻,便与人缝纫,转换些活利,以助日常零用。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加之时荒岁歉,四处兵戈撩乱,米珠薪桂,蔬菜价腾。他夫妻二人,住在那十字坊,一条伛兜巷里。止得半间屋子,那屋子怎生模样:

    说道有柱借柱,说道无梁搭梁。头上瓦数片缸块,壁间落几条草荐,一扇板门无扊桕,两条杌凳少梯档。歪倒西边,却似醉汉低头扶不起;丫撑北面,犹如病婆扒脚走难支。养济院里的散寮,铺兵队里传舍。到也月明常照疏床上,雨横频添破釜中。

    那伍氏与丈夫虞修士,住此多载。堪堪食不充肠,衣不蔽体。东家借盐,西家乞酱。倒也亏得这些邻舍,缺米时常去借米,少柴时又去借柴。就是不大还得清楚,他也不大计较。

    有个伯子名旭,字拱阳,伯母查氏。深居大宅,家业颇饶。只有一件惫赖病,性子极其悭吝刁钻,毫厘丝忽之事,他必皱着眉头,弯兜打算。弄得一厘便宜到手,有说有笑;若一厘只得一厘,扯个拽直,他便顿足伤心。毕竟算计家中男女借端生事,罚掉他一碗粥、半碗饭,补着便宜他才睡得瞑目。若逢邻舍贺吊之礼,他整整独自一封,凶事三分,吉事倍之,定主用的刮板骚铜。有人请他吃酒,预先一日,不离净桶,逼得肚里精干。次日赴席,骨头卤汁都并折装囊,干燥下饭,张得眼慢,还要袖些回家。米油吃着窖坑,垃圾留下换碗。乱发结顶网巾,浴汤挑去灌地。说不尽他千般刻苦,万种镂搜。他贴四句家训,以示酸啬之义。道:

    冬日饮汤,夏日饮水。惜福有福,不可贪嘴。

    他却有甘心伏小的所在,势利面上,他又极肯赔钱养汉。所以扶起不扶倒,个个唤他是的板小人。你看可怜侄子修士穷得彻骨,他一合也不肯资助。一日修士和那娘子,至晌午犹未起烟,修士肚子里骨碌碌也似雷鸣。娘子道:“我饿到不打紧,只是官人饿了难过,必不能看书怎么处?”修士低声道:“这些邻舍,我们都告紧得他不奈烦了。我再三寻思,还是向大宅伯子处挪借些银米,权支几日,再作区处。只是我颜重,不好自去,娘子,没奈何,央及你走一遭。”那娘子皱着眉道:“官人,你只管板难的事情要我做,你那伯子到犹可,那伯婆的嘴脸更难看。我去自去,万一没有,教我这羞脸儿,怎地回来?”叫做: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修士忖一忖道:“也罢,待我写一个字儿给伯子,你拿去不必开口,他看了字,自然有个回覆。”娘子道:“这还使得。”那修士拿起笔,将一张竹简上写得哀哀恳恳,却是早晚断然饿死,专候伯父可怜,借些银米,以救燃眉的说话。写毕递与娘子。娘子接了,三回五转,勉强而行。过得三五家门面,便是他伯子的大宅。娘子走到门首,只见三五只大狗,咆咆哮哮的叫将出来,惊得那娘子没处躲。只见里面听得狗吠,只道有客来,一个人在软门边张一张,见了娘子,便不睬走进去了。娘子见有人,急着走向前,那人已走进去,对那主母说:“不是甚么客。是二房里那个叫化娘子。”那娘子适到内轩,已亲耳听见了。其时见了伯婆,缩又缩不迭,只得带着哭容向伯婆下个礼,伯婆回了,便自去在那栲栳几上坐着。那娘子见他不叫坐,也不好去坐,只是站着叙了些寒温,泛泛说话。只见那些丫头们,拿人参汤的、拿圆眼汤的、拿百果糕的,闹闹吵吵,都自去答应那主母。那主母便是淡茶儿也不叫拿一碗与娘子吃。正是:

    贫子万人嫌,犹如扑壁蚕。万千世事都容易,只有告债难上难。

    那娘子心里自思:你看如此光景,官人这个字儿欲得不拿出来,那官人又忍饿在家,嗷嗷待哺;欲得拿将出来,伯公又不在。这个伯婆又不识字,便识字他也是回你个没有的。总是既已上了他的门户,羞也羞得够了,何在这一节事情,便拿出来罢。遂瑟瑟缩缩在袖里去取。那伯婆见他拿出在手,是个字儿,便取笑道:“我道娘子拿些甚么物件与我,原来是一张纸。”娘子就道:“这个字儿,是侄儿写与伯公的,欲向伯公伯婆,暂挪借些银米,以救目下之苦,另日设处了奉还。”那伯婆道:“可笑我那侄儿,这一把年纪,也不去觅些生意做做。就是扁担拿一条也好。终日在家,看了这半间破屋子,咿咿唔晤,只是装鬼叫,那里救得贫、济得饥。只管东处借米,西处借银,就借得些,也有用了的日子。这个字儿也不消拿与伯公看,娘子你依旧拿了回去罢!伯公这几日,好不心里焦闷,正要纳钱粮,又要嫁女儿,又要讨媳妇。各处的帐头帐脑,讨不得一分上手。那里有银米借与你们?你这样标致后生的一个娘子,随了别人怕没有这一碗饭吃?可笑我那侄儿,你又养妻小不活,抵死要留住你在家做甚么?却不误了你的终身。”

    那娘子听了这一席话,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掇转身便辞别去了,急忙忙的走到家里。那官人见娘子走得急,只道有银米拿来。连忙出门迎着,却是一双空手。那娘子也不说个详细,便向自己的竹床上,只一跤的卧倒,将袖儿遮着眼面只是哭。修士知情不谐,去向那条歪凳上坐着,大声口口口口口气。不一会走至床边,将娘子抚了又抚,问了又问,道:“伯公在否?”娘子遂起来,一五一十,将那个老花娘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那修士道:“娘子不要理他,难道我和你就穷了这一世不成?若有个吐气的日子,决不要忘了今日这老杀婆的说话。”那娘子便改容道:“官人,只怕你肚里饿了,我到气得个虚饱在此。不若还是向邻舍胡阿太处,再借他一升米来,煎些稀粥汤,且和你接过这一顿,再做理会。”娘子正要出门,忽见修士有个表叔姓夏名夔字王佐,常与修士论文,往来交厚。这日却好叫小使,拿了东西来望修士。叫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那虞娘子遇见,急回转家,避在床后。修士出迎那表叔。夏王佐道:“我这几日,家间有事,不曾来看得你老侄,你的书越读得多了。”修士道:“只是家贫,乏灯火之费,不曾读得甚书。”王佐道:“贫乃士之常,不足挂齿。我备得有白米一石,盘缠三两在此,聊奉老侄为灯火之费。”说了即唤自随的小厮携进米来。小厮进来见了修士,遂将这米袋放在地上。王佐袖里拿出银子来,也放在桌上。修士谢了又谢道:“不是老叔今日见惠,我夫妻二人也难存活了。后日倘有寸进,敢忘尊叔大德,定当犬马相报。”王佐笑道:“此些须小事,何足云报。老侄时有不足之处,我再设处送过来。”说了起身辞去。

    为嫌绿叶逢秋尽,独取霜根着意栽。

    那修士便唤娘子出来,将米藏在瓮里。娘子说道:“难得这个恩人,官人日后不要忘了他。”修士道:“正是。”一面娘子去量些米,淘了放在锅里;一面修士拿了银子,出门去买些蔬菜。正是:

    柴米油盐酱酷茶,大小开门用着他。

    世间劳碌无休歇,谁能七件免波查。

    却说那个修士的伯子拱阳,只为田地门户,被人勒掯,没奈何,口渴吃盐卤。为儿子彦先买了个秀才,又新做亲,结了一个冠带耆民做亲家,纱帽圆领会亲。拱阳在那个宅子里大吹大擂,开筵摆酒,做戏庆乐。诸亲百眷,南邻北舍,都持了份子来贺他。他因而款待,过不得数日,又嫁女儿出门,女婿是典史公子。拱阳未免忍痛熬疼,免不得宅子里又大吹大擂的开筵摆酒,结识乡官。原来修士是他的亲侄儿,拱阳一向因他贫乏,不大睬他。就是他的儿子,与修士从堂兄弟,他也叫儿子不要理他。除非路途相见,彼此一礼而去。那日修士没奈何,写这封字与他借贷,又受了这一场没趣,反被这老杀婆言三语四,以此修士怀恨在心。就是他讨媳妇,嫁女儿,修士也不上他的门户。正是:

    丈夫有骨不能柔,恩似春风怨似秋。

    有日黄瓜茄子熟,贫儿也会觅封侯。

    不觉光阴迅速,倏然过了一载。却值大比之年,修士去应了童子试,战北不利。拱阳的儿子,去钻一个分上,用了七八十两银子,到买一个正科举。又在那宅子里唱戏,开筵摆酒。宴的都是那些捧粗腿的人客。只见席间有一个人,问彦先道:“令兄修士此番的考事如何?”那个彦先小畜生笑一笑道:“这个家兄日日在家读书,不曾见他取一名。小弟日日玩耍,到也侥幸了。想是忒读过火了,文字深远,试官看不出。”说了又笑。又有那无耻的,插将来帮衬他几句,笑得个不绝口。

    原来这个问修士考事的人,姓俞名桂,字秋英。幼时曾与修士同窗几年。他虽先进了个学,这次也没有正科举。来问修士,只道他兄弟是好的。谁知听了这个滑稽话儿,深恶这小畜生,这样轻薄。正斗着他此番没有科举,他或者是奚落我。初时耐了,吃了数巡酒。后来一句不揌头,进扭着那小畜生的胸脯打下三五个嘴巴,众人一齐上前来劝扯散了。

    正走回去在路上,却好撞着修士,一把扯住,告诉他这一番光景,修士亦默默含愤而别。

    过得几时,大场已近。街上沸沸扬扬,说道宗师大放告考,儒童也取应试。那伍氏娘子听见,向修士道:“闻知宗师大收告考,连儒童也取应试,官人何不去考一考?”修士答道:“我意欲,奈宗师大考秀才,他也是应酬故事。儒童未必收录,万一不济事,反惹外人笑论。且间壁那个小畜生,口舌更利害。”娘子道:“功名富贵,盖由天定。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开。济不济走一遭,胜如坐在家里。”

    次日告考。是夜五鼓,娘子起来,煮了些饭,收拾几个果饼,整备了一副笔砚,便叫官人起来去考。那修士犹在床上答道:“当真要去?”娘子道:“饭已有了,笔砚果饼,都收拾在此,便去走一遭何妨。”那修士只得起来,吃了些饭,拿了果饼笔砚,正要出门去。其如这个不做美的老天,骤湃湃的落下雨来,这雨好不大得紧,怎见得:

    霎时间,堂前开沼;不多顷,市上成河。电母娘娘在半空中,倾了百万银盆;敖广爷爷向深渊里,驱了数千金瓜。雾昏昏,烟霭霭,不辨个南北东西;密稠稠,森喷喷,那晓得后前上下。现放着这个破屋子,便是露天;浇做了这壁两夫妻,却如淋鬼。可怜煞这惨檐头,滴不了有泪贫夫。那些个干田埂,沾着了无私膏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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