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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曹十三草鼠金章 李十万恩山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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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翻覆覆又翻翻,海水汪洋几度干。

    莫笑小儿骑竹马,伏雏无力总登坛。

    仓鼠粮多无巧计,耕牛腹馁肯闲眠。

    劝君日日呵呵笑,静听苍公打算盘。

    尝论世间,除出那干名犯分的事,何者不可努力?若说只要存济自己,身去口去,原没有个甘心饿死的道理。况天地好生为本,怎忍把活碌碌的好汉擅便绝他衣饮。世上自有一种生成的饿杀胚,装做斯文,不良不莠。堪好说着世家体面,藏羞怕耻。弄到没设法了,还要干出那最不肖的营生。究竟体面何在?况是捏书本儿的,不得两榜上名,十个穷杀九个。若是秀才,儿子又读书,美名是接续书香,其实是世家穷鬼。除非速速知机,另显手段,即不想做发达路头,终久三头五分,暂且活活小肠。说他满肚子的才学,可惜不曾遭际,却丢在腹中,又不怕馊酸烂化了,少不得芥菜子也有落在绣花针眼的时节,这才叫不读死书的好汉。若今日诗云,明日子曰,指望天上脱落富贵来,不怕你九个饿死十个哩!这叫做:

    腹中藏着五车书,饥来一字不堪煮。

    且学曹家书史郎,不做漆商卖草鼠。

    话说直隶徽州府休宁县,有个人姓曹名复古,字我思,排行十三。父亲也是饱学秀才,名唤曹亮号孔昭,在家受徒艺业。这曹十三自幼随父攻书,记性颇好,父亲因而喜他,教诲不辍。完了经书,就教他读史。读到十七八岁,廿一史都背得出了。只是一味读书,诸事全然不晓。母亲早逝,父亲老迈,无一分活钱进门。止得一个老仆名叫耕旺,虽然做些小生意帮助,终久坐食箱空。今日“史”、明日“史”,家道一发穷得不像样了。老仆每每嗟怨:小官人年纪小的时节,挣来养你,也还说小,该的;如今老大一个汉子,整日咿咿呀呀,荡来荡去,要吃自在饭,功不成,名不就。父亲又不思量养,生意也不寻件做做,怎的了结?

    曹十三察听了这话在肚里,也眉头不展,无计可施,常自暗中涕泣。心中思量:我读了这许多书,看那古往今来大丈夫都要挺身做事。那有胶柱鼓瑟的,这也怪不得他嗟怨。果然如今父亲年老,甘旨全无,岂是人子之道?须是做些不论生意,以急目前之急方好。但是有本才可生利,如今一二两本钱也无,如何做得生意?不然明日与父亲计较,看有告借处,且借他二三十两,做做生意看。

    次日,将要做生意之事与父亲商量。父亲说:“儿子,你所说也是,但恐你初出茅庐,暴吃馒头三口生。况生意两字,不比得读书,极是忧买忧卖,是艰难道路。况我从来不肯向人开口借贷,我们做穷秀才的,财主们见了就如眼中钉一般。走上他家门,就要量头估脚的。即是拿些东西与他,他也是吃惊的。所以我宁甘闭户安贫,胡乱度日,省得看人嘴脸。今到此田地,如何理会?”想了一会道:“说不得了,我有旧交金季峰,他家业颇饶,待我甚厚。平日信我为人,与别个财主不同。与我数十年交好,并不曾分毫启齿。待我试写一个字与他,借他三十两银子,与你做本钱,但未知稳不稳哩。”即时寻个书柬,写起字来道:

    不佞衰病日增,久违台教。闻福履清康,殊慰下怀。小儿复古,久读无成,不但灯窗之膏火不给,即衰残之衣食难周。今将废学营生,为养老之计。但非母不能育子,无本何以生利?恳老仁兄余资,挪贷三十金,照常起息,即以敝庐为戤。倘能愿信下情,幸勿见却。感感。

    季峰老朝奉台下

    小弟曹亮拜

    字已写就,与儿子看过,将封筒封好,叫耕旺送去。曹十三连叫耕旺,耕旺先已知告借之情。哼哼腾腾,暗暗念道:“人家银子,一条纸儿借得来的?如今财主们银子出入,酒水也不知要费多少,中人也要央两个。看得财主的银子这等好担,还要满满吃他一个没趣哩。”曹十三叫之频频,耕旺只得佯佯的走近前来,接了札子。曹孔昭分付道:“送到金朝奉家投递,多多拜上,要讨回覆。”耕旺似应不应,懈索索将了札子踱出门,一路不爽不快。二里之程,足足半日才荡得到。伫在金家门首,未便走入。

    忽然金季峰送客出来,别了客,瞧见了耕旺,立住问道:“你是曹管家?为何事在此,你家相公可好么?”耕旺见季峰来文和气,随口答应:“好的。老相公多多拜上,有一封问候朝奉的书,送在这里。”季峰接上手,就拆来看了一遍,倒有些不悦之色。暗暗道:“些小意思,何必将房子抵戤,也不像个老友,俗气,俗气!”耕旺侧着头瞧他风色,心中就想道:“说起钱,就没缘。我道要吃没意思的。”只见季峰将字纳到袖里道:“不写回书了,我在家等候,请你相公自己过来讲话。”耕旺诺诺而返,即将季峰的话,回来覆了主人。那曹孔昭听了,即便起身来到金家,季峰果然专等。曹孔昭一见,便十分欢喜。叙了寒温,各说心事,留吃了午饭。季峰便道:“老兄华翰,戤屋之说,太觉俗气。令郎学做生意,甚为美事。但只这几两银子,够做甚么生意。”曹孔昭道:“小儿诸凡事体尚然不谙,要多大本钱也无用。不过寻些小行业,为糊口之计,多金反为干系。”季峰道:“止要三十金,拿去就是。”转身进内,取了三十两银子,递与曹孔昭。又封一两贺喜,原字缴还,决不肯收。曹孔昭将银入袖,起身做别。耕旺随去,看见光景,只暗地伸伸舌头道:“原来世上也有这个好人。”

    曹孔昭将这银子回家,与儿子细说一遍道:“银子也有了。可商量生意之事,莫负金老伯之恩。”儿子曹十三早已计定入山买漆生理,与父亲说了。择个好日,将银子腰了,独自出门。要到分水买了生漆,往苏杭去卖。次日就搭船到了严州地方,遇着一起苏州木客便船,就搭在他船上,一同往分水去。是日傍晚天色,风雨凄凄。此时九月天气,芦苇袅袅之处,忽然摇出五六只小艇,如箭也似飞来。攒住了船,那些强人手持利器,跳到船上喝道:“快拿宝来!快拿宝来!”逐个搜过。曹十三只得将三十两银子苏苏递与。同船客人或三百、五百、七百金者,一一都献上那班好汉。口内只叫“饶命”。诸客们面面相觑,牺牺惶惶道:“今空手进山,亦无用处。我们仍旧且回苏州,拿些盘费,再来告状缉获之计。”曹十三自思借人本钱,却被强人劫去,如何回见父亲?不若且随众人搭船同往苏州去,再作理会。

    不一日到了苏州。曹十三与众客相交不深,一拱而别。大家都闷闷散去。曹十三权且在这埠头饭店栖住,检点身边铜钱,只剩得二百一二十文。坐了两日,用去一百七八十文,还余四十文,好生烦恼。天色又寒,身边盘费几尽,被劫之事又不敢写信回去,况父亲年高,倘若知道,又系别人银子,这一急却不急死了。困而孤孤恓恓,说不尽旅馆之苦。正叫做:

    在家千日好,出门片时难。

    日捱一日,曹十三见店主人又没个好颜面待他。夜间睡去,搅肠搅肚,千般算计,万种愁思。听得五更鸡唱,渐渐天明,随即披衣而起,想道:“今朝断难再坐一日了。就是没本钱的生意也要寻件做做,才好清楚饭钱,再作还乡之计。”正啾唧间,脸也未洗,只见店主人的大黄犬夜来咬死一鼠,足足有十四五两重,这鼠好利害也!生得不知怎样作怪,但见:

    耳朵小,尾巴长,穿古壁,跳高梁。蛇来也不怕,猫来也不慌。偷油不变蝙蝠,拖鸡不弱黄狼。

    来到人眠先弄碗,已经灯照尚窥窗。逐他时,敲断床栏浑不睬;捕他时,有名狸将胆消洋。

    也是罪恶贯盈该出世,拦腰一口管家黄。

    曹十三看了这鼠道:“鼠不满斤,这鼠也大不去了。”又看一回,忽然起一念道:“罢,罢,这鼠就是我的本钱了。”忙去寻出一把裁纸刀来,将这鼠细细剥下皮来,把肉撇去,把这张皮,将床上破草荐扯了两把,折做几折,装在那老鼠的肚里。寻个针线,缭将起来。鼠皮是湿的,一时将草植进,一个就有个半大,绝像个活鼠一般,好不怕人。曹十三读了一肚史书,真有些书呆气。看了这草鼠咪咪地笑,笑了一回,将来藏过。忙忙的梳洗了,吃了早膳,竟往市上去了。看官们,你道他到市上做甚么?

    不极不发,极来蛇肚皮生脚。点金无计非为弱,洞宾另有亲传法。

    通天妙计人难学,一箭红心须射着,暂时挖月且偷天,无过真方与假药。

    曹十三身边拿着二十文净钱,到那颜料店买了些上朱,急急觅了一块黄泥。回到店中,将上朱和那黄泥研碎,搓成梧桐子大。要将草鼠做招头,卖老鼠药去也。不觉一圆圆了三五百颗,其余剩下安放寓所,也不令主人知觉。将草鼠暗暗袖了,走到二里之外,东看西看,未敢舍脸就卖。只见阊门外吊桥河下,有一团人观看,却正是卖老鼠药的。曹十三也挨进去看看,见他老鼠招头有三四十个,口里唠唠叨叨高声大叫:

    赛狸猫,老鼠药。大的吃了跳三跳,小的闻闻儿就跌倒。

    曹十三心中道:“俗煞,俗煞!我另到一处去试试。”走向西去一二里,人烟辏集。将这草鼠吊起来,高擎着那梳头匣子,高叫道:“老,老,老。。。”叫得满面羞惭,自己到好笑起来,却叫不出。看看肚里有些饥了,自思道:“啐,啐,啐,大丈夫为龙为蛇,变化不测。子胥也吹箫,伯鸾也任舂,勾践也行酒,申蟠也作佣。一时行权,何损终身。啐,啐,我好妇人女子气!”不免大叫起来:

    老鼠药,老鼠药,买了家家睡得着。锦诗书,绣衣裳,美珍馐,不用藏!

    天上天下老鼠王,惹着些儿断了肠!

    将这草鼠高高擎起,掉来掉去。就有一般小厮们跟紧了看。曹十三立定,又叫一通。挨挨挤挤之中,就有人说道:昨夜一顶帽子,可恨咬坏了,买些去断送他。”又有人道:“我侬家婆一束假发拖了去,买些断送他。”一两个时间,就卖了百余钱。曹十三暗暗喜道:“顺溜,顺溜,且随路买些饭吃,就卖到那虎丘山上去踱踱儿也好。”即便吃了几十钱饭。又叫又卖,一卖卖得精光。算来卖了四百七十文。回到店中,默默笑道:“黄泥都卖得铜钱的。”袖中揣揣草鼠,暗道:“鼠哥,鼠哥,亏了你也!没些来由,将你剥皮楦草。”两头张张,看见无人,摸出草鼠,摆在桌上:“我今日不免拜你一个揖,谢你,谢你。”遂拜了一揖,连忙收过。

    一日,两日,日日街头叫卖,竟有五六百文时节。曹十三暗算道:“我如此卖得一百日,漆商本钱够到手了。”光阴速迅,不觉卖过一冬。十二月中旬,算算铜钱存有二十六吊了。修书一封,附钱四吊,央一个便人寄到徽州家下,不说被盗之事,只说生意所羁,明春自归也。

    看看年尽,曹十三胡乱挨过了残年,新春又到,计将改换生意,尚无门路。已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店中忽到一位美年少,随了大小四五人,行装十分华黄。主人奔走如飞,下在曹十三间壁房里。这人见曹十三人物有些文气,拱拱手问道:“高姓?”十三道:“小弟姓曹,贱字我思。”十三回问道:“老兄高姓?”答道:“小弟姓李,字云生。”

    两人叙些淡话,遂都别到房内。当晚李郎在这房内,跌脚捶胸,长吁短叹,手下人亦个个有些不乐。曹十三听了,想道:“我与他萍水相逢,都下在这客店里安歇,止隔得一层壁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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