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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玉楼天半起笙歌藁砧捣去 锦帐夜阑开影戏油壁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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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楼梯上了楼。

    楼上堂屋里也坐着几个下役的男女,郭大娘指着一间挂雪白新门帘的屋子向如莲道:“你看,大娘疼你不?连门帘都是给你新制的。”

    说着又转头向一个老妈道:“屋里有人没有?”

    老妈道:“没人。”

    就走向前将门帘打起。如莲到底是小孩脾气,急于要看自己的新房,便第一个走进去,只见这屋里新裱糊得和雪洞相似,是三间一通连的屋子,宽阔非常;对面放着两张床,东边是挂白胡绉帐子的铁床,两边是一张三面带圆镜子的新式大铜床,没挂帐子,床前却斜放着一副玻璃丝的小风挡;迎面大桌上嵌着个大玻璃砖的壁镜,擦抹得净无纤尘,上面排着七个电灯,四个卧在镜上,那三个探出有半尺多长;几张大小桌子上,都摆满了钟瓶鱼缸等类的陈设;那铜床旁立着个大玻璃柜,柜的左上方小空窑里,放着许多崭新的化妆品,其余一切器具,也无不讲究。郭大娘进房来,一屁股就坐在床上道:“如莲,我的儿,这间屋子你可合意?”

    如莲笑着点了点头。怜宝道:“你干什么给她这们讲究的屋子?倘若事由儿不好,别说对不住你,连屋子也对不住了。”

    郭大娘道:“这屋子只配如莲住,好比好花才配的上好花盆。这一堂家具,还是七年前我跟大王四从良洗澡拐出来的哩!”

    怜宝道:“呀,还忘了告诉你,大王四死了。”

    郭大娘笑道:“我早知道。像他那号东西,活着也是糟践粮食。本来是散财童子下界,财散完了,还不早早的归位?”

    怜宝道:“当初大王四待你也不错,怎就这样的恨他?”

    郭大娘撇着嘴道:“你又说这一套了,通共我才有一颗好心,还是待自己,哪能再匀出好心来待他们。咱们还不都是两白主义?一样是雪白的小白脸,一样是白花花的大洋钱,两样俱全,或者能买出我的一点好心。像大王四那块料,我想起来不骂他就算有良心了。”

    如莲在旁边听着,心里好生不然,但又不便插言,便向怜宝道:“娘,你们也不告诉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规矩,回头来了人怎么办?”

    郭大娘接着道:“等一会慢慢告诉你,这时先给引见引见姐妹。”

    说着便派老妈将合院的姑娘与柜上孩子全都请了来。

    不大的工夫,就粉白黛绿的进来了十几个。如莲母女连忙都打了招呼。郭大娘坐在床上把手乱指道:“这是彩凤姐,这是小云,这是小老四,大老七。”

    这样挨个的都引见了。怜宝细看这些人,都不怎么出色,如莲立在她们中间,更显得皎皎如月映众星,把众人都比下去,不觉心中暗喜。这时郭大娘道:“冯大姐,你也不是外行,我们走,你清清静静的把掏心窝的能耐教给你闺女点,也趁这时候你歇歇,沉会儿就没有歇空儿了。”

    说着就和这些姑娘们一拥走出。这里怜宝母女果然深谈了一会,天夕郭大娘又叫厨房送来点心吃了。到了上灯时候,班子里灯火点得里外通明,就和过年一样,门外小龟也都支好,接着便有客人来到,整整热闹了一夜。到了第二日,仍然照样如此,是罗九一般人捧场,却闹出个很大的笑话。笑话如何,留待下文慢表。

    当下只说如莲在莺春院里混了三四日,有时笑得肚子疼,有时气得天昏地黑,才知道这种生意,说好做,也就洋钱容容易易的进了腰包,说难做,也觉得这各种各样脾气的花钱大老爷,简直没法伺候,因此倒领略了不少的世故人情。怜宝每日就替女儿当了老妈,打起精神,像个满堂飞,替如莲遮避了多少风雨。到落灯后,从柜上劈下账来,钞票装满了腰。客人散了,就和如莲在一床上睡。到底洋钱赚到手里,睡觉都是两样,时常在梦中手舞足蹈,把如莲闹得醒来。

    光阴迅速,转瞬已到了二月初五。这日她母女起床,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吃过了班子里四个碟子的例饭,如莲就头不梳脸不洗的坐在床上出神。怜宝见了,不由得问道:“你还困么?昨夜又看了个天亮,要不再睡一会?”

    如莲摇摇头,怜宝又道:“不困你怎又愣了神儿?”

    如莲看了娘,迟了半晌又道:“我怕……”

    怜宝道:“怕什么?”

    如莲道:“这几天,哪一日都上二三十位客,我倒身不动膀不摇的,您里里外外的跑,斟茶点烟的忙,我怕把您累病了。”

    怜宝道:“这倒没有什么,烟抽足了,还顶得住。”

    如莲眼珠一转道:“要不您回家去歇一天,明天再来,好在今儿也没有牌饭局,从柜上借个妈妈使唤,也将就过去了。”

    怜宝听了笑道:“说得我也太娇贵了,这一点事也会累着,还用回家去休养我老人家的贵体?我不去。”

    说到这里,忽然仰头看了看房顶子,又低头看看地下,才向着如莲笑了笑道:“呕,呕,我也得回家去看看,明天再来,别辜负了孩子你的心意。其实我在这里也碍不了事!”

    如莲原是心里有病,听了怜宝最末的两句话,不由得脸上绯红,才要说话,连忙又闭上嘴。怜宝见他这样光景,又接着道:“教我看看要什么紧?想不到我倒混成碍眼的了!”

    如莲听了,立刻脸儿一沉,站起拉着怜宝向外就走,口里道:“您别无故嚼说人,好心请您回家去歇歇,倒惹出您这一段乱说。好,我也跟您家去。告诉郭大娘,咱不干了。”

    怜宝见如莲真急了,知道再逆着她就要大事不好,便嘻皮笑脸的将如莲又按坐在床上道:“瞧你这孩子,闹着玩还真上脸。就是你不说,我也打算回家去歇一天,我这收拾收拾就走。你疼娘,难道娘还不懂?”

    说着便拿起木梳拢了拢头,擦了擦脸,把柜门锁了,钥匙交给了如莲,道:“我去托郭大娘照应着,我就走了。”

    如莲斜靠着床栏,并不言语,看着怜宝走出去,便立起来,轻轻走到外面窗侧,隔着窗纱向大门口看。哪知等了有半点多钟工夫,方见怜宝出门坐车而去。

    如莲才退回身来,在镜台旁着意梳洗,还未毕事,就已上了两三帮客人。如莲都没往本屋里让,只给他们打个照面。怜宝不在,檐上老妈招待自然差许多事,就都冷淡走了。

    到天夕后,客人来的更陆续不断,如莲只是里外转磨,心里暗暗焦急,一会儿去到门口张望,一会儿又到镜前去扑几下粉。许多客人都沾不着她的边,有人问她因何这样神志不定,她便说我娘家去了多半天还不回来,自己不放心。客人们还真信她是初入娼门,离不开娘,是天性厚处。哪知到了上灯时候,游客满堂,如莲所想望的人,还不见个踪影,只急得她更坐立不定,向来她是不肯教客拈一下的,此际却有时拉着客人的手儿出神。到清醒时,却又撅了嘴红着脸躲开。一直的过了十一点,人家大半散去,只剩了一帮,如莲就把他们抛在空屋里,自己却坐在本屋里纳闷。又洗了一回脸,上了一回妆,在床上地下的打转,忽然坐定,自己恨道:“看光景今天他是不来了。只怨我糊涂,只告诉他过了初五再来。过了初五就是初六,还许挨到个初八,十八,二十八,我只傻老婆等呆汉子吧!”

    想到这里,把盼望的心冷了一半,一咕碌躺在床上,瞧着屋顶发呆,听着旁边屋里同院姐妹和客人调笑之声,更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沉了一会工夫,忽听得堂屋里伙计喊“大姑娘”,如莲心里候的一松,接着又一阵跳,暗自瞧料道:“冤家,教我好等,你可来了!”

    便霍然跳起,原想绷着脸儿出去,但心里只是要笑,便绽着樱桃小口,满面春风的跑出屋门,冒冒失失的问伙计道:“哪屋里?”

    那伙计向那空屋子一指,如莲便跑进去。一进门,见还是那一帮走剩下的客人,自己又气又笑,暗想我真是想糊涂了,竟忘记这屋里还有着一批私货。又见这帮客人都穿好了马褂要走,便上前应酬了两句,把他们打发走了,仍旧回到自己本屋,一堵气把房里电灯都捻灭了,只留下床里的一盏,也不脱鞋,上床拉过被子就睡。哪里睡得着?转侧之间,又听得钟打十二点,心里更绝了指望,便坐起想脱了衣服要睡。才解开三两个纽扣,忽然进来了老妈,把电灯重复捻着。如莲问道:“干什么?”

    老妈道:“让客。”

    如莲道:“谁的?”

    老妈道:“生客。”

    如莲道:“生客放在空房子不让,怎单看上我这屋?这不是欺负人!”

    那老妈碰了钉子,只可重把灯捻灭,走了出去。

    如莲突然心里一动,想把老妈唤回问问,但已来不及,便掩上大襟,跳下床,拖着鞋走到屋门口,隔着帘缝向外一看,不由得自己轻轻“呀”了一声,只见惊寰正玉树临风般的立在堂屋,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戴着顶深灰色的美国帽,低着头不做声。如莲本想出去把他拉进屋里,但是心里跳得厉害,连脚下都软了,只一手扶着门帘,身儿倚着门框,竟似乎呆在那里。忽然想到应该唤他一声,才要开口,老妈已把空屋子的门帘打起,让惊寰进去。如莲心里一急,立刻走了出去,赶上前一把拉住惊寰的手,一面却向老妈发作道:“这样的脏屋子,怎好让人?你也不看看!”

    那老妈翻着白眼,嘴里咕嘟了几句,如莲也顾不得听,就一直把惊寰拉到自己屋里,用劲将他推坐在椅子上,又把他帽子摘下扔在桌上,也不说话,就叉着腰站在他身旁,撅着小嘴生气。惊寰手抚着胸口,瞧着她,也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样寂静了一会,如莲含着嗔,目列了惊寰一眼,便走过去把电门捻开,倏时屋里变成雪洞似的白。镜头上的几个电灯,照到镜里,更显得里外通明,映着桌前的两个娇羞人面,真是异样风光。还是惊寰先稳住了心,慢慢的道:“你为什么不痛快?你教我过了初五来,我并没来早,这过了子时,还不就是初六!”

    如莲还是瞧着他不言语,半晌忽然噗哧的一声笑出来道:“我把你个糊涂虫,我还怨你来早了?你不知道从掌灯到现在,我受了多大的罪!”

    说着又凑到他跟前,拉住手道:“你这工夫来,外边冷不冷?”

    惊寰摇摇头,也把如莲的手拉住,两人都无语的对看着。这时门帘一启,一个伙计提着茶壶进来,如莲忙撤了手向他道:“回头再有客来,就说我回家了,别乱往屋里让!”

    那伙计答应了一声,又看了惊寰一眼,才低着头出去。如莲便坐在旁边,等伙计又打完了手巾,老妈点过了烟卷以后,屋里再没人进来,才站起身对着镜子,把鬓发拢了拢,又转脸向惊寰嫣然一笑,轻轻移步到床边坐下,向惊寰招手。惊寰忙走过来,如莲道:“给斟杯茶来!”

    惊寰忙端过茶杯,要递到她手里,如莲娇嗔道:“这样热怎么接,拿托盘来放在床上!”

    惊寰含着笑遵命办了,才要坐在她身边,如莲又道:“拿烟卷来我抽!”

    惊寰忙又站起拿过烟卷,如莲把烟衔在嘴里道:“点上!”

    惊寰又寻着了火柴,替她燃着。如莲大马金刀的坐着,绷着脸,瞧着惊寰半晌不说话。

    惊寰也呆呆的看着她那玉雪般的脸儿,被灯光照着,那一种晶莹润腻,直仿佛灯光都要映入肤里。虽然是绷着脸儿,那蛾眉浅蹙像蕴着清愁,樱桃口闭得紧紧的,颊上俩酒窝儿却晕着春痕,又似忍着笑,真是仪态万方,有说不出来的情致,不禁也看得呆了。

    如莲瞧着惊寰,忽然无故的笑出来,一把将他拉坐在身边,道:“姓陆的,你可想得到?”

    惊寰道:“想得到什么?”

    如莲扶着他的肩膀道:“想得到咱们有今天!”

    惊寰听了,看着如莲,叹了一声,眼圈一红,那泪便只在眶里滚。如莲见他这样,不禁想起这二三年来风晨月夕相思的苦,一面感激他对自己的真情,连带又伤怀到自己的身世,心里一阵难过,不觉盈盈的滚下泪来,竟一头滚到惊寰怀里,拉起他衣服的底襟来擦眼。惊寰心里更是凄然,想到当初看作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如莲,如今竟能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不觉一阵踌躇满志。又想到可真不容易有了今天,就像念书的人十载寒窗,忽然熬得中了秀才,初闻捷报,简直不知滋味是甜是苦,便也伏在如莲肩上,无意又闻得她脸上的脂粉气和头上的发香,只觉心里一阵甜蜜蜜的沉醉,惹得遍体酥麻,想动也动不得。两人这样偎倚了好一会,直仿佛两个亲人相逢在天尽头处,觉得世界只剩下他两个,此外都茫茫无所有,两颗心无形中似乎都纠结到一处,说安定也十分安定,说颤动也颤动到不可言说咧。

    他俩默然享受这别样的滋味,许久许久,忽闻从隔巷吹送来一阵弦管声音,慢慢的把二人引得清醒,都抬起头来看时,觉得灯光乍然变成白苏苏的亮,房子也似乎宽阔了许多,又对看了一下,都仿佛做了一个好梦。惊寰看桌上的钟,正指着两点,暗暗诧异自己从十二点半进来,怎的不知不觉的竟过了一点半钟?如莲慢慢扶着惊寰的腿儿坐起,向对面玻璃柜的镜里照照,只见自己的雪白的脸儿,无端的颊上添了一层红晕。回头看看惊寰,也正和自己一样,便重把头儿靠到惊寰肩上,闭着眼道:“你熬得了夜不?”

    惊寰道:“我倒是不爱困,何况守着你!”

    如莲道:“那么你今天就陪我到天亮再走。”

    惊寰摇头道:“我头一次来,哪好意思久坐?”

    如莲睁开了眼,打了他手一下道:“你别管,我这天下是打出来的了,旁人你不用介意。难道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惊寰才要说话,如莲站起身,举起纤手含笑带嗔的指着他道:“你敢说走,你走个试试!”

    惊寰向她笑了笑,站起身来,装做伸手去拿帽子。如莲把小嘴一撅,立刻滚到床上,躺着面向里,拿过个枕头来把脸儿盖上,连动也不动。惊寰见了,忙赶上前想把她拉起来。哪知才拉转过一些,略一松手,便又转了过去,只可央告道:“好妹妹,你坐起来,咱慢慢商量。”

    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冷不防把她脸上的枕头抢过来,如莲又把袖子遮上。惊寰没奈何,坐在床边,看着她没着手处,半晌才想起个法子,自己口里捣鬼道:“人们都说好生气的人,全不怕胳肢。如莲这样好生气,定不怕痒。我倒不信。不信试试看!”

    说着便比划着向床里凑,又故意把床摇得响。只听如莲“呀”了一声,倏的一翻身坐起来,格格的笑得发喘,缩着粉颈,把手凭空支持着道:“你敢动我一下,看我吃了你!”

    惊寰笑道:“动你作什么,把你闹起来就够了。”

    如莲把辫子甩到胸前,用手绺着道:“说正经,你可还走?”

    惊寰笑着摇摇头。如莲气得又要倒下去,惊寰忙将她扶住道:“小姐你别闹,依你依你!”

    如莲才嫣然一笑,立刻又寒起脸来道:“你依我了?”

    惊寰道:“是。”

    如莲又道:“你不走了?”

    惊寰又点点头。

    如莲看了他一眼,便走下床,从桌上把惊寰的帽子拿起,使劲盖在他头上道:“你倒愿意不走,别自己觉着不错了。你倒愿意,可惜没问问我,请吧,你快走,恕不远送!”

    说着便又走到门边,装做要送他出门的样子。惊寰坐着不动道:“你也太调皮。到了今天,还只顾跟我捣乱,说些正经好不好?”

    如莲仍旧寒着脸道:“捣乱,我也没上你家里去捣。正经,跟你有什么可说。大小姐我要安歇了。你是一个字,请。”

    惊寰明知她是故意调笑,便也站起道:“走就走,我又不是热羊,何必死圬!”

    说着向前慢慢踱将去,才走到她跟前,如莲便劈面一推,将他推回了好几步,咬着嘴唇笑道:“你哪里跑?这就算到了你姥姥家了!只要敢出这个门口,就留神你的腿!”

    说着便挽了惊寰的手,仍旧回到床前,把他的帽子重复摘了,道:“还不脱了你的皮,赁来的也不至于这样。”

    惊寰便笑着将马褂脱了。如莲也向他一笑,便从床头上拿下一件桃红色绸子的紧身小棉袄,走进玻璃柜后面,沉一会又走了出来,已把长袍换了。红衣衬着粉面,更显得楚楚怜人,亭亭的站在惊寰面前,只把秋波注着他,半晌不语。忽然把手一拍道:“哦,我还忘了!你饿不饿?我还替你预备下了光禄寺。”

    说着便将玻璃柜的门打开,只见最上方的三层小屉,第一层放着许多鲜货,第二层藏满了糖果,最下面却放着面包熏鸡火腿等类的食物。如莲笑着学山东口音道:“知道你来,全预备好了,你是吃什么有什么!”

    惊寰便随手拿过些鲜果吃着,如莲就搬过两张椅子来,放在柜边,两人坐下,捡好儿的吃。

    惊寰吃了些许,便住了口。如莲问道:“你怎么吃不下?”

    惊寰一笑,把她手里的半个苹果抢过,扔在地下道:“你就有这个闲心,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哪还顾得吃?”

    如莲听了,立刻用小手帕抹抹嘴,必恭必敬的将身子坐正道:“有话请讲,我这里洗耳恭听。”

    惊寰原自己觉着有许多话要说,如今见如莲这样的问,倒弄得像有些羞口难开,就觉肚里存着话太多了,哪一句都要抢先出来,不想都挤在喉咙边,一句也吐不出,倒呆呆的只看着如莲发怔。如莲拍着他的大腿道:“你可说呀!”

    惊寰看着她,倒默然无言起来。如莲也不催问,却自己叹了一声,眼圈儿一红道:“傻子,哪只你憋了一肚子话,我更打早就想着有许多心思话要跟你说,见了你倒说不出来。咱先到床上去歇一会吧!”

    说着就拉了他的手,走到床边,使劲将他推躺下道:“这里不是学堂,你再规矩些也没用。难道你在家里也这样?”

    惊寰一笑,便伸手也要拉她躺下,如莲却靠着那一边床栏,远远的坐下,道:“才给你些好气,别又蹬着鼻子上脸,老实些!”

    说着又低下头不语。

    半晌,忽然粉面一红,看看惊寰,又把头低了。惊寰道:“你这是怎的?”

    连问了两三声,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把身体向前挪,想去拉她。如莲忙伸腿把一只瘦薄可爱的天足脚儿放在床心,将去路挡住道:“你好生躺着,听我问你,你……”

    惊寰问道:“我怎么样?”

    如莲又红着脸看了他一眼,才悄然道:“你跟着我的影儿这几年,到底为的是什么?”

    惊寰皱着眉道:“这你还用问?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如莲道:“这样说,你是爱我?”

    惊寰叹道:“这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爱你是不必提了,还有时想着像你这样的人,老天怎竟教你落到干这种生涯,便替你可惜。”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你这人说话不讲理,怎么我们这行就不是人干的?”

    惊寰道:“你别着急,听我说。干原是人干的,不过我向来看你像仙女一样,你干这个,便可惜了!”

    如莲听着,撇了撇嘴,惊寰又接着说:“再说你这样娇弱的人,一天要唱上好几段,荡风冒雪的奔波,更是替你可怜!”

    如莲听到这里,便举起袖口去擦眼。惊寰道:“这怎又勾起你的伤心?哭的哪一门子?”

    如莲作声笑道:“谁哭来?你真活见鬼!”

    但是袖口却依然不放下来。惊寰悄悄的凑过去,冷不防把她的袖子拉开,只见她脸上却没泪痕,只是睫毛还湿着。如莲苦着脸笑道:“你又挣什么?没来由动手动脚的闹。”

    惊寰便一歪身,又躺在床上,转回头去把背向着她,再不言语。如莲便也凑过来扳着他的肩膀道:“喂,你这是受的什么病?”

    惊寰委屈着声音道:“人家盼了这些日子,好容易今天高高兴兴的来,你又不高兴了!”

    如莲笑着拍了他一下道:“傻子,我盼星星等月亮的把你盼了来,还会不高兴?不过方才我听了你的话,想到我这样下贱的穷家丫头,竟有你这样的个人牵念着,教我又是伤心,又是感激,不知不觉的便难过起来。你又说我不高兴了,真是屈枉人心的东西。”

    惊寰嘻嘻的笑着坐起来,道:“你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要不屈枉你,你还不哭到丑末寅初?”

    如莲向前一坐,挨到惊寰身边,把身体一歪,就偎到他怀里,头顶着他的下颏道:“我没有你那样诡计多端,就懂得骗人。现在我告诉你两句正经话,你爱我我是知道的了,我想往后有两条路,随着你拣。”

    惊寰道:“你又闹什么故事?说,说。”

    如莲向上翻翻眼,瞪了他一下道:“瞧你这人,闹什么故事?这是说正经。你想我几年也总算没白想,今天我就算被你想到手了。你要是只想着和我亲近亲近的话呢,咱就……”

    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惊寰催问道:“咱怎么着?快说!”

    如莲红着脸一拍大腿,很快的说道:“咱就今天就是今天,别叫你白来一趟,叫妈妈铺床,咱就睡觉。明天你一走,也不必再来了,总算你没白想着我,到底摸到了手!”

    惊寰听了,脸上沉得像阴天一样,一语不发,推开了如莲,从桌上绰过帽子,也顾不得戴,站起来向外便走。

    如莲连忙赶下床来,一低头拉住他衣服的后底襟,笑着唱蹦蹦词儿道:“小姐上前揪住尾巴。”

    惊寰被她扯得走不动,只可立定回头,气的面色倏白道:“你放我走,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早先真怨我瞎了眼!”

    如莲紧走了两步,绕到他的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如泣如诉的道:“怨我,怨我。你先回来,再有气就打小妹妹一顿!”

    说着把粉面扬着,凑到他的胸前,眼光里透着无限幽怨,仿佛要等着他打。惊寰看了,又生了怜惜,便把她搂到怀里,用下颊吻着她的鬓发道:“你想想,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气死人!直盼了好几年,现在竟落了你这们一套好话,教我多们难受!”

    如莲紧紧的偎着他,娇声带怨的诉道:“你怎这样不识玩?我只想试试你,倒惹恼了!你想我可是能说这种话的人?好哥哥,别生气,怨我错了,给你磕头!”

    说着伸出小拳头,用大拇指向惊寰动了两下。惊寰忍不住便笑了,如莲却倒寒起脸来道:“瞧你,倒真是六月的天气,行阴就晴,这种脾气,我真伺候不了,你还是走吧!巴结不是买卖,留你在这儿怄气,还不如大小姐我自己养神!”

    说着一扭身子跑到床上,自己坐着鼓着粉腮装生气。惊寰看着她,也故意把脚步向前挪,装作真个要走。只见如莲身体一动,才站起来,便又坐下,惊寰笑道:“我逗你呢,不是真走。瞧你吓得这样!”

    如莲小嘴一撇道:“别自己觉着不错,方才身底下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谁还起来拉你?你又不是我的奶妈,还用你背着抱着?”

    惊寰走回来,坐在她身边道:“够了,好容易见了面,只管捣什么乱?看看天都快三点了。”

    如莲拉着他一起躺下道:“不捣乱,咱们还接着方才的话说。”

    惊寰掩着耳朵道:“没好话,我不听。”

    如莲一骨碌翻过身去道:“人家要跟你说好话,你又来劲!”

    惊寰忙拉她回过身来道:“瞧你这不打一处来的气,还不如零刀子剐我的肉!好人好人,你开些恩吧!”

    如莲噗哧一笑道:“剐你,我还没这大工夫。现在你好生听不?”

    惊寰忙沉住气,绷着脸,屏息侧耳,表示出愿闻雅教的态度。如莲看看他,忽然一阵憨笑。惊寰道:“大小姐,怎又这样喜欢?你可说呀!”

    如莲用手指戳了他额角一下道:“瞧你这种神气,装哪一门子规矩人,只老老实实的听罢了。如今我告诉你,方才我那是诚心怄你。论说咱俩这种意思,原不该这样。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试出你的心来呢?你的心我都明白了,不是拿妹妹当玩艺,是拿妹妹当妹妹。那我就该把心思告诉你咧。不过告诉你,你又该不乐意。”

    惊寰道:“你只是心脏,怎就知道我不乐意?”

    如莲道:“好,你不乐意,你乐意?”

    惊寰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乐意?”

    如莲笑道:“说你不乐意也不好,说你乐意也不好,这可教我怎么办?”

    惊寰正色央告道:“好妹妹,你好好说,别只跟我磕牙。”

    如莲听了,仰面瞧着帐顶,半晌才道:“我跟你说,你可不许想歪了!”

    惊寰道:“你哪来的这些狡情?快说,快说!”

    如莲侧过脸来向着惊寰,又朝前凑了凑,道:“果然你要拿我当你的人,我可就混端架子了。论起我当初是唱的,如今又混成窑姐,遇着你这样的漂亮少年,待我这种情义,还顾得了什么身分?不过你既当我是个人,你就该往人上走。你若真看得起我的话呢,这里来只管来,可万别想跟我怎样。等我真个的姓了陆,咱们有什么事再说,这也不细谈了。你要是知趣的人,自然懂我的意思。”

    说完,只看着惊寰,等他回答。哪知惊寰长叹了一声,把手儿一拍,便又呆然不语。

    如莲一打滚就坐起来道:“我说怎么样?是不乐意不是?叫妈妈快铺床。”

    惊寰忙一把将她拉住,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还是叹气。如莲悄声道:“你这又何必?就是我说错了,也不致如此。你要怎样,我依着你好了。”

    惊寰倒一头歪在她腿上,叹息道:“你真沉不住气,还打算我想邪了!我方才听了你的话,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又是好过又是难过,你说的就是我憋着要跟你说的话。可是倘或从我嘴里往外说,怕你弄不明白,倒怪我和你冷淡了。想不到你这几句话,竟合了我的心。真难为你一个没念过书的女孩儿,居然有这样高的思想。”

    说着又仰首望着灯光,叹了口长气道:“天哪,这么宽的世界,怎偏教我遇上了你!”

    如莲呆呆的抚着他的头发道:“遇上我怎样?你不愿意呀!”

    惊寰道:“咳,你真会狠着心说话。我哪儿来的不愿意?不过想起来,你和我两个,论起分量,我还有不如你处。”

    如莲一撇小嘴接着道:“多谢您高抬,凭你个大少爷,又不如我小窑姐咧,别半夜三更的变着方法骂人!”

    惊寰轻轻的捏了她手指一下,道:“爱信不信,这是我的良心话。不管别人,我只看你是世界上最高一个女子,我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罢了。富贵贫贱,在咱俩中间谈不到。”

    如莲听到这里,只向他点点头,咬着嘴唇,忍着眼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惊寰又接着道:“论说品貌,咱俩总算是一般一配,论起聪明伶俐,咱俩又是棋逢对手,果然能厮守一世,真算是前世修来。可是遇上再错过了,你怎样我不管,我自己就没法活下去。”

    如莲眼泪直挂下来,道:“还用你说,我早知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惊寰心里似火烧般的焦,看着她只是不能说话,原想安慰她几句,但自己正难过得没法说,似乎也正要个人来安慰呢!半晌,才伸手替她擦擦眼泪,轻轻摇着她的玉臂道:“你别这样委屈,听我说,从咱们见面到现在,总有二三年,可是从咱们交谈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咱们厮守也只两三点钟,交情说浅也真浅,说深也不为不深。这意思妹妹你总能明白。你看我向来对你的情形,可有一点假?”

    如莲摇摇头,惊寰又接着说道:“那你就该放心我。方才你又说什么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反正只要你进这个村这个店,这个村这个店不会跑的啊!你要还不放心,我就跟你赌咒。”

    说着正色仰头道:“我陆惊寰这一世要和如莲变了心,教我……”

    才说到这里,如莲已伸过手把他的嘴掩住,秋波盈盈的注着他,露出无限感激之意,却许久的默然无言。忽的娇哼了一声,身体一软,就倒在惊寰怀里。惊寰只觉她身体热得烫人,不觉惊问道:“你身上怎这样烫?不是有病?”

    如莲眯缝着杏眼,摇摇头道:“不是,我只觉心里跳得紧。”

    说着又低叫道:“啊呀,我的心燃了!”

    惊寰害怕道:“你是怎样?别吓唬人!”

    如莲把他的手拉过抚着自己的胸前道:“你摸,你摸,我觉着我的心忽然滚了,只是往靠着你的那边挪。再一会就挤破了肚脐,跑到你心里去了。”

    惊寰道:“心哪会跑出来?我明白你是见了我一阵喜心翻倒,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心歪了心跑了的瞎说,倒把我吓了一跳。”

    如莲便微露笑容道:“方才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头上晕忽忽的,身上软的要瘫化,心里有个东西只是往你那边撞,教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在那时候我真疑惑是要死了,现在我又后悔那时不死,真要死在你怀里,是多大造化,也省得你将来害我。”

    惊寰看着她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害你?”

    如莲叹了一声,再不言语。后来惊寰逼问急了,才黯然道:“我是越想越怕,我哪有这样大的福和你过一世的日子?只怕你肯我肯,老天爷他不肯。将来一生变故,我这条小命就包管断送了。虽不是你杀我宰我,反正也得被你所害呀!”

    惊寰着急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放心我……”

    如莲身体略见扭动道:“你别着急,我并不是不放心你,更不怕你不放心我,教咱俩不放心的并不在咱俩。”

    惊寰道:“在谁?”

    如莲道:“我也不知道在谁,我只觉着天地人,日月星,神仙鬼怪,扫帚簸箕,都要搅惑咱们,不教咱们得了长久。”

    惊寰听着,忽而怔了,暗叹如莲虽是夹七夹八的乱说,然而哪一句话都能教人寻示无穷,真是个有根器的人,可惜没念过书,不然还不知聪明刻露到什么样子,但只这样已经教人爱而忘死了。像她这样聪明,这样美貌,就迷信的说法看来,命当然薄得可观,倘能和我厮守一世,却又不算没有庸福。只是她果然就有这种福分么?想到这里,不由得便凝眸向她细看,只见她眉黛笼愁,秋波凝怨,满脸清而不腴的样子,夹带着几分仙气和鬼气。又暗想她俊是算得俊了,可是稚气在面上充满,长得总像个小孩,就她现在面庞看着推想,竟想不出二十岁三十岁以后是什么模样。想到这里,一阵毛发悚然,便不敢再想了,就向她道:“你只是往邪处想,反正咱活着是一床上的人,死了是搂着过鬼门关的鬼,好坏都是咱俩一同承受,还有什么想不开?”

    如莲忽然眉开眼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喝了定心汤了。但愿你心口如一,就算在我身上积了大德。”

    惊寰听了,倒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把她的手紧紧握了一握。

    这时节只听外面起了风,刮得楼窗沙沙作响,屋里猛生了一阵寒意,灯光也变得白了。如莲诧异道:“怎的起了风?”

    说着拉了惊寰走到后窗下,向外看时,只见一望无垠,屋瓦皆白,原来正下着好大的雪,峭风夹着冰块,打得窗户乱响。如莲瑟缩了一下,忙把窗帘放下,回头再看惊寰,见他脸儿白得可怜,便偎着他道:“二月里还下这样大的雪,夜深了,你是冷是困?”

    惊寰摇摇头,如莲道:“不困,咱们也该睡了。”

    惊寰因为外面下雪,看着床上的绣枕锦衾,无端生了恋,便笑道:“随你。”

    如莲笑道:“好,我服侍你上床。”

    说着便把铁床帐子里的被褥铺好,又替惊寰解下长大衣服,拍拍枕头道:“上去睡吧。”

    惊寰道:“你呢?”

    如莲指着那边的铜床道:“我在那边。”

    惊寰看看她不言语,如莲撅起小嘴道:“方才说得好好的,你又要变卦,果真非得跟我歪缠,那你就请走!”

    惊寰笑道:“我什么也没说,又惹出你这一大套!”

    说着便脱鞋上了床,如莲替他把帐子放严,在帐外说道:“明天见。”

    说完便移动脚步,上那边去了。

    惊寰和衣躺下,拉过被子盖上,侧耳听时,那边床上的铜柱响了两声,接着又有抖被声音,知道她也躺下,便沉寂无声起来。少顷又听得如莲低喊道:“你好好的睡,不许胡思乱想,探头探脑。教我看见,一定不依。”

    喊完便再听不见她的声息。惊寰哪里睡得着,沉了十来分钟,忍不住便侧身把帐子揭开条缝儿向外看,只见如莲正躺在那边床上,被子盖得齐肩,两眼却水铃铛似的,向自己这边看,吓得惊寰忙把手放下。那边如莲已看见,喊道:“你不好好睡觉,探的什么头?简直是要讨没脸!”

    惊寰笑道:“你只会说我,你为什么不睡?你不睁眼看我,怎会知道我探头看你?”

    如莲笑道:“你不用嚼扯我,我睡。”

    说着一扭头就脸朝里睡去。惊寰又偷着揭开帐子瞧,见她纹丝不动,居然像是睡沉了,便自己也躺好,望着帐顶乱想。想着如莲这人也怪,相思了这些日,今天见了面她还顾的睡觉,怎不和我多说会儿话,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又想到我要真不睡,她还不知要怎样笑话,又该说我不安好心了。便自己强制着闭上眼。但是眼睡心醒,更觉焦躁,不由得又把眼睁开,又偷着揭帐子看时,只见如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身翻过来,正眯缝着一只眼向自己这边看。她见帐子微动,知道惊寰又在暗窥,噗哧的笑了一声,拉过被子便把脸蒙上。惊寰又重复睡下,自己想如莲虽不教我看她,我只闭着眼摹想她的言笑,不和瞧着她一样么?想着便自去凝神痴想,忽然心里一动,突而想到如莲的面庞和举止,似乎和一个人略有相仿处,又觉她所像的这个人,跟自己还非常熟识,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到后来好容易想到心头,却又笑道:“我真胡思乱想了,她如何能像他?”

    便抛开不想。

    又沉了半晌,忽然一阵心血来潮,仿佛要朦胧睡去,忽听帐钩一响,连忙睁眼看时,只见如莲探进头来,向着他憨笑。惊寰道:“你怎么还不睡?”

    如莲笑着把帐子钩起来,道:“起,起,别再演电影了,没的深更半夜的耍猴!”

    惊寰忙坐起来,趿着鞋下了地。如莲便把床重收拾一下,把枕头横放在床里,自己先横着躺下,拉过床被来盖好,才唤惊寰道:“你也躺下,咱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穷嚼。”

    惊寰依言躺好,如莲笑道:“这像什么?真个的中间只短个烟灯了!”

    说着顺手拿起一把条帚,放在两人的中间,却笑问惊寰道:“这是什么?”

    惊寰道:“难道我还不认识条帚!”

    如莲摇头道:“不是,这是一道银河,谁也不许偷过,不然淹死可没人管。”

    惊寰听了笑道:“我的手淹不死。”

    说着就把手伸过去拉了她的手,又笑道:“脚也淹不死。”

    说着又伸过脚去托着她的腿。又把头挪了挪,和她额角对额角的顶着,两个人围着条帚,就圈成个正圆形。如莲笑道:“这哪是河,竟变成井了。”

    惊寰道:“你放心,不论是河是井,我全不跳。”

    如莲笑道:“跳可得成,你要跳井,我就要跳楼。”

    说着向后窗户指了指。惊寰笑着点头。如莲忽然又瞧着帐顶,深深叹了一声。惊寰问道:“好好的又怎么?”

    如莲道:“你猜我这时心里怎么样?”

    惊寰道:“我想咱俩好容易到了一处,你不至于不得意。”

    如莲道:“曲词上说得好,得意须防失意,我觉着得意时的痛快,就知道失意时多么难堪。”

    惊寰道:“你真比老太婆还絮叨,说着说着又来了!再说这个,我就不理你。”

    如莲笑道:“从此免去,您陆少爷别腻烦,我净捡好听的说。”

    惊寰听了刚要顶嘴生气,如莲忙一手探到胁下,将他胳肢笑了。如莲笑道:“完了,完了,一笑气就跑了。”

    惊寰也笑道:“我跟你真叫没法。”

    如莲道:“你就受点委屈吧!”

    惊寰用手摸着她的粉颊,痴痴的不作声。

    这时天已四更向尽,外面弦管停声,悄无人语,风也渐渐住了。如莲正躺着出神,忽听外面堂屋内有人屏着息的咳嗽,便向惊寰摆了摆手,悄悄立起,蹑足走到门边,突把门帘一掀,向外看时,只见郭大娘正立在门外,倚着板墙,凝神静气望屋里潜听。这时她见如莲突然出来,倒弄得张口结舌,手脚没抓挠处。如莲冷着脸笑道:“郭大娘您还没睡,这早晚还上楼查夜?”

    郭大娘期期艾艾的道:“可不是?不是因为方才起了风,我不放心楼上的火烛,所以上来看看。”

    如莲又笑道:“电灯不怕风,要是该着火,不刮风也是照样,何必又忽然这样当心?大约是我这屋里容易起火,所以大娘特别的不放心,那么您就进去验验,说不定我还许藏着二百桶煤油,预备放火!”

    说着把门帘一抖,扬起多高,倒把郭大娘闹得僵在那里。她只可搭讪着道:“老大,你又跟你大娘调皮,看我明天再收拾你。谁让你屋里有客呢!先饶了你,好生伺候客去吧!”

    说着,也不等如莲回答,一转脸就腾腾跑下楼去。

    如莲也转身进到屋里,寒着脸坐到床上。惊寰忙问她是什么事,如莲不语,半晌才道:“你还问我,还不是你种下的眼毒?如今密探都把上风了!”

    说着又凝神想了一会道:“哦哦,她也是受人之托,怪不得我娘白天从这屋出去,过了半点钟才出门!原来到她屋里去啾咕我。嘿嘿,这倒不错,我倒成了犯私的了。等我明天就给她们个犯私的看看,看她们有什么法子奈何我!”

    惊寰听她自己捣鬼,一句也莫明其妙。问她时,她只把他一推道:“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打听不着!”

    惊寰也不敢再问了,又沉了好一会,如莲才向他叹了口气道:“不告诉你也不好,告诉你,你可不许多想。我从半月前见了你以后,就跟我母亲说要跟一个人从良,她从那日就起了疑心。今天我因你要来,她在这里不便,便把她支走。大约她怕我和你有什么事,所以托开窑子的郭大娘监视着,你从此就算中了她们的眼毒了。以后要留神些,出来进去,大大方方的。反正咱们于心无愧,随她们怎样都好!”

    惊寰听了,心里一阵踌躇,脸上不免带出犹疑的神气。如莲笑道:“瞧,你是多想了不是?其实没什么,她们都是贼里不招的手儿,闭着眼都能把咱们卖到外国去。可是你要明白,我是她们的饭门,她们不敢惹我,自然就不敢得罪你,顶厉害就是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想法子伤咱们的感情。我只抱定主意不听,她们枉自是张天师被鬼迷,有法无处使了。”

    惊寰道:“这里面的事,我是一窍不通,才想要规规矩矩的花钱,也不致犯什么大忌讳。”

    如莲笑道:“犯忌讳倒不在乎肯花钱不肯花钱,这里面讲究多咧!不过咱们的事,另当别论,绝没有教你吃亏的地方。何况又有我在着,你只放心来就是了。”

    惊寰道:“你这话算是多说。别说没有什么,就是刀山油锅,只要里面有你,我也往里面跳。为了你,我怎样都值得。”

    如莲听了,看着惊寰,心里十分感激,就一把将他抱住,一歪身同倒在床上,把头撞在他胸前,就像小儿吃乳一样,口里很凄咽的声音叫着“惊寰惊寰”。惊寰连忙答应,又问她呼唤何事,她却又不言不语。惊寰见她这般形容,也十分的被感动,也紧紧的抱着她。两个人这时节都觉着一缕深恩厚爱,浃髓沦肌,镌心刻骨,几乎两个人要并成一体,两颗心要贴到一腔,一阵阵的情热蒸腾,似乎要把柔魂销尽,迷迷糊糊,都大有闭聪塞明之概。

    这样不知过了多大时候,如莲正在神魂迷惘中,似听屋里有脚步声响,忽觉芳心自警,连忙一翻身要坐起来。不想一只玉臂还压在惊寰腋下,半欠着身抬头看时,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原来自己的母亲怜宝正立在离床三四尺地方,含着笑向自己看。这时惊寰也连忙坐起,手足无措。如莲原知道自己母亲来了,没有什么可怕。惊寰也明白这是窑子,不是人家的闺阁,无论谁来也没要紧。不过他俩都正在神魂飘荡之际,无端见闯进个想不到的人,自然格外的局促。

    那怜宝见他二人都已坐起,先不管如莲,只向惊寰客气道:“少爷请躺着,躺着。”

    如莲此际心才渐渐定了,便向怜宝道:“您怎这早晚就来了?”

    怜宝笑道:“哟,孩子,我早算陆少爷今天要来,难得贵客临门,怕他们柜上人伺候的不周到,万一给孩子你得罪了,还不落你一辈子的包涵?所以早早赶来,替你照应照应。”

    如莲暗想娘哪是来照应?分明是来捣乱,但是嘴里又不便说什么。回头看惊寰时,只见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那样子十分可笑。便向怜宝道:“娘,这就是我上次同您提的陆少爷。”

    又指怜宝向惊寰道:“这就是我母亲。”

    惊寰忙站好深深的鞠了一躬,怜宝谦逊道:“少爷请坐,不敢当,不敢当!”

    这时如莲已把怜宝推坐在椅上,惊寰也自己坐下了。怜宝看看惊寰,又瞧瞧如莲,一个是浊世佳公子,一个是人间妙女郎,年纪相貌,身材气派,没一样不能配,真个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暗想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夫妻,不要说他们自己得意,就是旁人看着也要同声喝彩,他们这一段姻缘,成和败都拿在我手里;我也是快老了的人了,虽然向来没做过好事,临了还在亲生女儿身上缺什么德?只要有我一碗饭吃,有我一口烟抽,也不必贪什么大油水,就替他们成就了吧!昨天白天郭大娘给我出的主意也太毒辣,在自己女儿身上何必这样狠?我不如学些好,把女儿成全了,多少落点钱,再寻周七回来,抱着心一忍,没事就到女儿家住几天,也不算不会享福。何必听郭大娘的话?她开窑子的心早黑了。想到这里,一阵良心发现,看着惊寰,倒觉着十分亲切,暗笑这真应丈母看姑爷,越看越有趣的俗语了。

    这时如莲见怜宝看着惊寰呆想,倒觉莫名其妙,暗自奇怪道:“我娘不是不花哨的人,这次到屋里来,还不定安什么心,怎倒向了人家怔起来了?”

    惊寰见怜宝直着眼看自己,心里更阵阵的乱动,想要和她说话,但又不知该怎样称呼,便不住的向如莲递眼色,教她开口说话,好替自己解围。如莲明白他的意思,便向怜宝道:“娘,您抽烟不?我给您烧。”

    怜宝才看定了她道:“呕呕,我不抽,在家里抽够了。”

    又向惊寰道:“陆少爷你歇着,我讨大话,你这算来到岳母家里了,以后请随随便便,不要客气,就算我高攀。咱们这是什么样的亲戚?往后我指望你陆少爷养老呢!”

    说着又向如莲道:“你好好跟陆少爷玩,别总闹小性,犯傻脾气。打起来我可不管劝。你们要用东西,尽管叫人,咱们在这窑子里十八分的硬气,用不着心虚。”

    说完又向惊寰道了声安,便转身出去了。

    这里如莲看着惊寰,惊寰看着如莲,都发了会子呆。如莲忽然笑道:“你瞧我娘好像犯了老半疯,闯进来东斧西凿的乱说了一气,没说个下文,就又跑了。”

    惊寰也笑道:“我也看不出怎么一回事,进来就直着眼看人,看完了就叙亲戚,叙完了就开腿。”

    如莲把大腿一拍道:“哦,哦,我明白了,她什么不为,简直专为来瞧瞧你。”

    惊寰笑道:“我有什么可瞧?”

    如莲道:“说你傻,果然是不伶俐!她怎么不牵着瞧你?我是她的命根子,知道有你这们个人,要动她的命根子,岂能不关心?你要是个正经人,还没什么关系,倘或你是个坏人,要把她的女儿拐跑了呢?早瞧明白了也好防范。如今她这一瞧你,她放心也放心了,不放心也更不放心咧!”

    惊寰不明白道:“这话怎么讲?”

    如莲道:“她一见你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少爷班子,知道绝做不出出圈儿的事,自然是放了心。但是又见了你这样的人品,我一定跟你认了命,大力士也掰不开,她无论善办恶办,怎么也没法处治,以后凡事都要随着咱们,哪还会有她多大的便宜?你说她能放心么?”

    惊寰道:“你的话固然是很对,不过我觉着你对于你娘,不应动这们大的心眼。无论如何,到底是亲娘亲闺女,总该盼望你好,绝不会诚心害你,你又何必的这样心歪?”

    如莲点头道:“你倒是一派好心,可惜不明白世上的险恶。像你们作人家的人自然如此。到了我们这行人,向来是金钱当先,骨肉靠后,一日女儿是亲人,到了洋钱放光的时节,女儿就出了五服了。其实也并不是她们一定心眼狠,不过是从多少年前传下来的规矩,都看做理应如此,就不觉得怎样没天理了。你看做老鸨子的,哪个不是从小窑姐熬出来?这就和你们人家里多年媳妇熬成婆一样。”

    惊寰听了叹道:“人们都说窑子是脂粉地狱,果然不差。别的我也管不了许多,只盼你离了这里,我也不进这门,省得听见难过。”

    如莲笑道:“你也不过只看见我,我还是里面头等的安乐神仙。只我到了这班子里五六天,什么惨事都看见了。郭大娘柜上的这几个孩子,每天受的罪,告诉你,你都不一定信。郭大娘跟她知好睡觉的时候,屋里明灯蜡烛,几个孩子都站在床前伺候,一直伺候个通宵。他俩睡了,孩子还得扫院子收拾房屋,整天不能合眼。到他俩睡足起来,孩子自然都困了,稍一打盹,大腿上就是一烟签子。日子长了,身上都烂得不像人样。昨天那个小凤跑到我屋里来哭,说是郭大娘的知好看上了她,时常和她动手动脚,若不依时,就调唆着教她挨打;依了时倘被郭大娘看见,准得丧了小命,因此进退两难,跟我商量着要寻死。教我劝了半天,还没劝出结果,接着又听见郭大

    娘喊着要拿菜刀割小云的肉,因为小云前天留下一个年轻的住客,临走开了十块局钱,两张五块的钞票,通是假的,郭大娘嗔着小云为什么不查看明白了再放他走。其实班子里哪有这个规矩呀!以后闹完了,不知怎的小云和小凤两人竟商量着投济良所,被老妈听见,告诉了郭大娘,一顿打几乎没把俩孩子打死,每人身上都教她咬下一块肉。今天早晨才把这两个孩子送到良房去养伤,还商量着要卖到奉天去。你说可怜不可怜?要比起我来,真是天上地下了!”

    惊寰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便对着如莲发怔。如莲忽然笑道:“咱俩真不知为的是什么,旁人还会不猜疑咱是洞房花烛夜?其实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乱说了通宵,真是枉耽虚名了。”

    惊寰听到“洞房花烛夜”五字,不觉一件事兜上心来,倏的变了颜色,就立起身来在屋里来往的走。如莲并未留神,没看出他的神色,就又接着道:“可怜我没念过书,不懂得什么是好,只觉得这样才不俗气。”

    惊寰只随口答应着,如莲才看出来他心情不属,便问他:“你想起了什么?怎说话神气不对?”

    惊寰摇着头只不说。

    这时节忽听得楼下有人捶打街门,声音很高,情形十分紧急。如莲道:“你留些神,大约租界上的官面来查大烟,我头天进来就遇上一次。咱们可是不怕,到底要留神。他们进来,你千万不可张皇。”

    说着只听街门开了,便听有人问伙计话,如莲隐约听得“陆少爷”三个字,便问惊寰道:“是找你的?”

    惊寰烘的红了脸。如莲道:“是怎么件事?你见他们不见?”

    惊寰摇摇头。如莲道:“你要不见,就不必声张,好在他们伙计还不知道你姓陆。”

    说着又逼问惊寰这人来找他的原故。惊寰顿着脚道:“咳,我告诉你吧,昨天是我办喜事的日子,拜过花堂,吃过喜酒,又教朋友们抓着打了几圈牌,才得空跑出来,到你这里赴约。家里找不着新郎,大概已经乱了一夜了。我的表兄知道我迷恋你,也知道你进了这个班子,所以他绰着影子找来。无论如何,我这时先不回去。”

    如莲听了,不等他说完,便急忙赶到窗前,推开窗子喊道:“楼下谁找陆少爷?陆少爷在这屋里。”

    惊寰忙去掩她的口,却已来不及。如莲又照样喊了两句,才回头向惊寰道:“你这是爱我是害我?只顾这么一办,教我在你家里落多大的怨言?别忘了我将来还是你家的人呢!我要早知道这样,在你方进门时就撵走你了!”

    惊寰红着脸,结结巴巴的道:“我告诉你又怕你伤心。”

    如莲指着他的脸道:“我看不出你是个糊涂虫!你不是早就和我说过曾定下妻室?定下了自然就得娶,这我伤的什么心?这一来倒仿佛我霸着你不放,请看我冤不冤?”

    说到这里,只听楼下说话的人已蹬蹬的跑上楼来,在堂屋里叫道:“惊寰在哪屋里?”

    如莲忙应道:“请进来!”

    惊寰这时知道躲闪不得,只可迎了出去,口里道:“表哥么?我在这里。”

    只见长帘一启,一个年纪二十多岁,仪容华贵举止活泼的人,已经走了进来,一把拉住惊寰,顿着脚带气带笑的道:“我的小活罗汉,老佛爷,你真罢了我,只顾你在这里高乐,家里都闹反了天!”

    惊寰拉着他道:“表哥,你坐下,听我说。”

    那表哥道:“说什么?快跟我回去!我慌乱中坐着你们新人的马车,各处跑着找了一夜。你放心,我回去编个瞎话,绝不跟姑父说是从这里把你找回去的。”

    说着见惊寰的外衣和帽子都挂在衣架上,就一把抓过扔给惊寰。惊寰忙接过来穿着。他表兄喘着长气,转脸凭空发话道:“姑娘,你也太不知事体,知道他家里有事,还把他按在这里,简直是跟他过不去,只顾您贪图他的洋……”

    说到这里,觉得话口太狠了些,便把底下的“钱”字含糊咽了下去,接着道:“也不管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

    如莲从方才一瞧见进来的人,并不认识,却似乎瞧着面熟,自己也不知怎的,芳心忽然乱跳,眼泪也忽然涌满眶里。又听着他那几句尖刻的话,心里说不出的委屈,觉着都在喉咙里挤住,只可镇定了心,向惊寰道:“这是你表兄么?请给我引见引见。”

    惊寰便指着如莲向那人道:“这是……”

    话未说完,那表哥摆着手道:“快走快走,不用闹这一套,我没工夫!”

    这两句话就把惊寰噎住。如莲却不生气,大大方方的走上前道:“不用引见了,我只跟您说一句,陆少爷今天躲在这里,是不是怨我霸住他,请您回去细问他好了。本来这种日子在这里寻着他,自然不怨您不望好处猜想。”

    那表哥听了,也不回言,拉着惊寰向外便走。惊寰被他扯得一溜歪斜,只回头向如莲皱着眉头,抖抖手腕,便随着踉跄而去,只把个满腹冤苦的如莲抛在屋里。正是:春宵儿女,竟虚一刻千金;情海风波,已兆明年今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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