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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伉俪江湖闻歌圆破镜 恩冤尔汝语燕定新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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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的爹,不知道为什么把那惑乱人心的少年又兜上心来。如莲不由得自己用手在颊上羞了几下,低声笑道:“我真不害臊,成天际还有旁的事么,无论想什么就扯上他,从哪里扯得上!从现在起,再想他,教我来世不托生人身。”

    哪知誓才起完,那少年的影儿依然似乎在眼前晃动,赌气子又睁开眼,呆呆的看煤炉里的火苗,心里才宁贴些。哪知这时节,里屋又送出些难听的声息。侧耳听时,隐约是帐摇床戛,爹笑娘哼。如莲脸上一阵发热,忙倒在床上,把被子紧紧的蒙住了头,口里低低祷告:“神佛有灵,保佑我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料神佛哪得有灵,翻来覆去的更睡不着,身上又发起燥来,只疑惑炉里的煤着得正旺了。探头看时,炉里火势比方才倒微了些,赌气再不睡了,坐起来从怀里拿出条小手帕,放在颈后,把两个角儿用手指填到耳朵里,实行她那塞聪政策,便一翻身跪在床上,摘下窗帘,趁着将晓的月色,看那巷里的破街,痴痴的出了会子神,心里虚飘飘的已不知身在何所。这样不知有多大工夫,猛然一丝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寒噤。收定了心神看时,眼前竟已换了一番风色。原来昨宵今日,这一样的灰晶晶晴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由残夜转成了清晓。这时才又觉得脊骨上阵阵的生凉,回头看看床上堆着的被子,觉得可恋得很,不由得生了睡意,玉臂双伸打个呵欠,便要躺下去。

    这时节,在将躺未躺之际,偶然向街上看了一眼,忽然自己轻轻“呀”了一声,又挺直身躯,脸儿贴近玻窗去看,只见个獭帽皮袍的人,慢慢的从楼下踱了过去,又向东慢慢转过弯,便不见了。如莲心里一阵噗咚,暗想这身衣服,我认得,可惜看不清面目。他大清早跑到这胡同来干什么?这总不是他!又一想,倘不是他,我心里怎会跳得这样厉害?可是若果是他,为什么走到我的楼下连头也不抬?大约不知道我在这里住,可是不知道我在这里住,怎又上这里来?想到这里,忽然转念到这胡同里有许多不正经的人家,莫非他到这里来行不正道?那他怎么对得过我!便不由一阵酸气,直攻到顶心,自己咬着牙发恨。哪知道又见那个人忽然从西边再转了过来。如莲心里跳得更厉害,看他将要走近楼下,便想要招呼他,又没法开口。心里一急,身体略向前一扑,不想头儿竟撞到玻窗上,乒的一声响。楼下那人听见响声,抬头看时,二人眼光撞个正着。呀,不是那少年是谁!这时两人都把脸一红,那少年低了头拔步便走,如莲也倏的把身体缩回去。但是那少年走不几步,又站住了。如莲也慢慢的再从玻窗内露出脸儿来,二人便这样对怔了好一会。如莲想推开窗子和他说话,无奈窗户周围被纸糊得很结实,急切推不开。再向街上看那少年,只见他依然痴痴的向上看,只是被晨风吹得鼻头有些红红的。如莲顾不得什么害羞和害怕,便向外招了招手,回头悄悄的下床趿了鞋,走到里间门首,向里面听时,周七的鼾声正打得震天雷响。便又轻轻走出了房间,下了楼梯,到小院子里,觉得风寒刺骨,只冻得把身儿一缩,暗想,这样冷的天气,这傻子来干什么?我倒得问问他。

    想着到了门口,拔开插关,才要开门,忽然又想到这扇门外,便是我那两年来连梦都做的人,开门见了他,头一句我说什么?还是该向着他笑,还是拉着他哭?想到又踌躇不敢开门。到后来鼓足了勇气,伸手拉开了门,身体似捉迷藏一般,也跟着向旁边一闪。但是眼睛忍不住,已见那人俏倚在对面墙上。只可立住了,探出身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却回过去拢住自己辫儿,想要说话,却只张不开口。看他时,脸上也涨得似红布一样。如莲嘴唇和牙齿挣扎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道:“你冷不冷?”

    那少年通身瑟缩了一下,道:“不。”

    说完这几个字,两下又对怔住。还是如莲老着面皮道:“你进来。”

    那少年想了想,问道:“进去得么?”

    如莲点点头,那少年便慢慢走进门首。如莲把身一闪,让他进去,回手又掩上门。那少年进了门,匆匆的便要上楼。如莲一把拉住,笑道:“往哪里走?只许你进到这里。”

    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高了些,忙又掩住了嘴。那少年趁势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娘在家不在?”

    如莲笑道:“你不用管,这里万事有我,你放心。我说你姓什么,家在哪里住,有什么人,有……”

    自己说到这里,才觉得问得太急了,又有些问出了题,把脸一阵绯红,忙住了口。那少年答道:“我姓陆,名叫惊寰,住在……”

    如莲又截住他的话头道:“我先问你,你多们大岁数?”

    惊寰道:“十九。”

    如莲听了,低下头,半晌不语。好一会才抬头问道:“你成年际总往松风楼跑什么?”

    惊寰看着如莲一笑,接着轻轻叹了一声。如莲脸又一红,低声道:“我明白,我感激你。我再问你,大清早你往这破胡同里跑什么?”

    惊寰跺跺脚,咳了声道:“是你今天才看见罢了!我从去年八月里知道你住在此处以后,哪一天早晨不上这里来巡逻!”

    如莲听了,心下一阵惨然,眼泪几乎涌出眶外,便双手握着他的手道:“可怜冬三月会没冻死你个冤家!你好傻,冻死你有谁知情!”

    惊寰苦笑道:“到如今只要你看见一回,就不枉了我。我也不如怎的,虽然每天在园子里和你见面,但是早晨要不看看你住的楼,就要从早晨难过到晚晌。可是向来没看见你一次。今天是怎么了,你会大清早起来看街?”

    如莲点头道:“今天么,”说着自己小声道:“这可该谢谢我这新来的好爹。”

    惊寰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如莲笑道:“我说今天是天缘凑巧,该着咱俩人认识。咳,闲话少说,你说你这两年苦苦钉着我,是想要怎么样?”

    惊寰见问,怔了一怔道:“我知道我想要怎么样?好容易有了今日,你还忍心跟我假装。”

    如莲用牙咬着嘴唇道:“你的心我懂。我的心呢?”

    惊寰点点头。如莲接着道:“说句不害臊的话,你可别笑话我。”

    惊寰道:“傻话,我怎么还笑话你?”

    如莲红着脸,自己迟疑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粉帕,用手按在脸上,声音从手帕里透出来道:“只要你要我,我终久是你的!”

    说完又低下了头。惊寰一面伸手去扯她脸上的手帕,一面道:“妹妹,妹妹,我从当初头一次见你,就仿佛曾经见过,直拿你当做熟人。这里我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可是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说处,反正我从两年前就是你的了。”

    如莲听了也不答言,只是脸上的手帕始终不肯揭下来,惊寰却只管动手。她忽然霍的把手帕揭下,露出那羞红未褪的脸儿,却噘着嘴道:“你好,没见过你这样不认生,见人就动手动脚。谁认识你?还不给我出去!”

    说着用手指了指门。惊寰只当是真惹恼了她,心里好生懊悔,正想开口哀告,如莲又寒着脸道:“你快走,不然我要喊娘!”

    惊寰原是未经世路的公子哥儿,站在生人院里,和人家的女儿说话,本已担着惊恐,如今又见她变了脸,虽然不知真假,却已十分站不住,便也正色问道:“妹妹,你真教我走?”

    如莲点点头。惊寰便看着她叹息了一声,慢慢的走出去。走到门首,才要拉门,只听后面如莲自言自语道:“好,你怄气,你走,走了这一辈子也别见我。”

    惊寰止步回头,只见她正咬着嘴唇笑,便止住了步道:“走是你赶我走,又说这个话!”

    如莲笑着招手道:“你回来。教你走你就走,你倒听话。”

    惊寰咕嘟着嘴道:“不走你要真喊娘呢!”

    如莲笑道:“你真是土命人。你来了,我会喊娘?别说我不喊,就是她撞了来,你也不用怕。娘要管我,我就教她先管管自己。你放心,我娘没有关系。只是我昨天新来了一个爹,恐怕将来倒是麻烦。”

    惊寰听了不懂,如莲便把自己的身世和昨夜烟馆认爹的经过,约略讲了一遍。说着又问道:“我的事是说完了,你的事怎么样?告诉你一句放心的话,我是没有人管得住,说走就走。你呢?”

    惊寰怔了半晌道:“我不瞒你,我家里已给我定下亲事,不过我的心是早已给你了,世上哪还认得第二个人?只要你跟我是真心,我真敢跟家里拼命,把你拼到家里。”

    如莲扶着惊寰的肩膀,低着头沉吟了半晌,忽然眼圈一红道:“像我这下贱薄命的人,还想到什么执掌昭阳,一定给人家作正室?只图一世里常有人怜念,就算前生修来的了。”

    惊寰听了,心下好生凄酸,紧紧拉住她的手道:“你何必说得这样伤心,把自己看得这般轻贱?我却觉得你是云彩眼里的人,为你死也死得过。”

    如莲叹息道:“但愿你的心总是这样,便是事情不成,我耽一世虚名也不冤枉。可是以后你有什么办法?”

    惊寰道:“这真难说,我父亲那样脾气,无论如何我不敢和他说,就是说也说不过去,只可慢慢等机会。但盼天可怜,你我总有那一天。”

    如莲想了想,忽然笑道:“你教我等到何年何月?”

    惊寰道:“三二年你可等得了?”

    如莲道:“好,我就先等你三年。这三年里你去想法子。”

    说完自己沉吟一会,才又赧然道:“我却对不住你,要去不干好事了。”

    惊寰不懂道:“你去干什么?”

    如莲正色道:“你可信得过我的心?”

    惊寰也正色道:“你可真要挖出心来看?”

    如莲点头道:“那我就痛快告诉你,我将来跟你一走,把我娘放在哪里?即使你家里有钱,也不见肯拿出来办这宗事,你肯旁人也未必肯。还不如我早给她赚出些养老的费用,到那时干干净净的一走,我不算没良心,也省得你为难,也免得你家里人轻看我是花钱买来的。”

    惊寰道:“你说的理是不错,可是你要去干什么?”

    如莲道:“那你还用问?靠山的烧柴,靠河的吃水,试问我守着的都是什么人,还有别的路?左不过是去下窑子。”

    惊寰连连摆手道:“这你简直胡闹。咱们今天一谈,你就是我的人了,再教你去干这个,我还算是人?再说,你这要干净的人,为我去干这种营生……”

    如莲撇撇嘴道:“干净?我还干净?我要干净倒真出古了!不怕你瞧不起我,实话说,在前年上北京去的时候,我娘就把我的清白卖了几百块钱,她都顺着小窟窿冒了烟。何况我每天跟着这样一个娘,去东边卖歌,西边卖眼,教千人瞧万人看,和下窑子有什么两样?反正我总要对得住你。这几年台底下想着我的癞蛤蟆已不算少,成天际鬼叫狼号,挤眉弄眼,也得给他们个捣霉的机会。再说我有地方安身,咱们也好时常见面,省得你天天在园子里对着我活受罪。”

    惊寰摇头道:“宁可我多受些罪吧,你还是不干这个的好!”

    如莲看了他一眼,只见晓日已从东面墙隙照到他那被晓风冻成苹果色的颊上,红得可怜,便又拉着他的手道:“那你还是不放心我?只要我的心向着你,他们谁能沾我一下?也不过只有进贡的份儿罢了。现在我已拿准了主意,咱们是一言为定,等我找妥了地方,再想法告诉你,你快去吧!”

    惊寰还迟疑不走,如莲不由分说,一直把他推出大门口,口里道:“这院里又不是咱的家,在这里恋什么!”

    惊寰走出门外,又立住回头道:“我说干不得,你再想想!”

    如莲摆手道:“想什么?我就是这个主意了。快走吧,你这身衣服,在这巷里溜,教人看着多么扎眼。”

    说着把身儿向里一缩,把门一关,惊寰再回头,只见两扇门儿,已变成银汉红墙,眼看是咫尺天涯,美人不见,只得望着楼上看了几眼,提起了脚,便走了去。

    哪知走不到几步,只听后面门儿呀的一响,忙立定回顾,见如莲从门里探出脸儿来,叫道:“回来。”

    惊寰便又向回走,如莲笑着道:“傻子,你不当官役,用不着起五更来查街。明天再这样,我发誓再不理你。这样傻跑,冻病了谁管!”

    说到这里,惊寰已快走到门首,她便霍的将身儿缩入,把门关了。惊寰又只看见两扇大门立在面前,人儿又已隐去。对着门发了一会呆,只可再自走开。等他快走到巷口拐角的地方,如莲又探出身来,向着他一笑。他回头才待立住,如莲又缩回去。沉一会儿,如莲再开门出来,只见冷静静的空巷无人,知道他去远了,呆呆的自己站了一会,忽觉得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耳朵也冻得生疼,心里却一阵凉一阵热的不好过,自己诧异道:“他在这里说了这半天,我也没觉冷,他走了怎忽的冷起来?这倒怪呢!”

    说着自己呸了一口,赌气回身关门进去。

    上了楼,见煤炉已经灭了,听听里间周七的鼾声还在响亮,回头看看自己的床,见被子还那样散乱的堆着,自己轻轻咳了一声,这才脱了隔夜未脱的鞋,上床去,拉过被子躺下。忽觉被子冰得人难过,才知道在外面站得工夫大了,衣服上带进来许多寒气,被被子一扑,便透进衣服,着在体上。如莲忙把头蒙上,在被底瑟缩了好一会,细想方才的景况,心下一阵甜蜜,一阵凄凉,辗转反侧了好大工夫,到外面市声喧动,才慢慢的睡着。正睡得香甜,忽然梦见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自己睡在床上,他坐在床边,向着自己呆看。忽然他低下头来,努着嘴唇向着自己笑。晓得他要轻薄,便笑着伸手去抵住他的肩窝,但是他口里的热气,已呵到自己额上,暖煦煦的温柔煞人,不由得那里抵住他肩窝的手便松了,心里一阵迷糊,反而醒了。

    睁开了眼,只见自己的娘正坐在床边,蓬着头发青黑着眼圈,脸对脸儿的向自己看。怜宝见如莲睁开眼,便摸着她的玉颊道:“你梦里敢是拾着洋钱,就那样的笑?”

    如莲原是要起来,听了这句话,便又闭上眼,在心头重去温那温馨的梦境。怜宝摇着她的肩膀道:“好孩子,天过午了,起吧。”

    如莲便在被里伸了个懒腰,张开双手向着娘。怜宝伸手把她拉起来,顺势揽在怀里,看着她的脸儿道:“你莫不是冻着了?怎么睡了一夜好觉,脸上反倒透着苍白?”

    如莲看着娘噗哧一笑,道:“我没冻着。我看娘夜里倒没睡舒贴,眼圈怎这样黑。”

    怜宝呸了一声道:“你快起来漱口洗脸。你爹已经把饭买来,只等你吃呢!”

    如莲懒懒的下了床,站在地下发怔。听得周七在里间咳嗽,便叫道:“娘,您将洗脸家具拿出来。”

    怜宝道:“你这孩子,不会自己上屋里去,难道跟你爹还认生!”

    说着就拉着她进去。如莲见周七正候在床头上吸纸烟,床上还辉煌的点着烟灯。他看如莲进来,局促不安,觉着坐着不是,立起来也不是。如莲倒赶上前去,亲亲热热的叫了声:“爹,您起得早!”

    周七倒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迸出“姑娘”两个字,沉一会才又说道:“请坐,坐下。”

    如莲道:“您坐着,我要洗脸去呢。”

    说着便奔了梳妆台去。怜宝在旁边,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起初她只怕如莲不承认周七这个爹,日久了发生意见,冷了孩子的心,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又在昨日见如莲对周七冷淡的情形,更担着一份心。如今见如莲的样子,和昨日大不相同,心里觉着她前倨后恭,颇为不解。又想到她昨日或者是因糊涂了,便也不甚在意。如莲洗完脸,便从小几上端过一杯茶,笑着递给周七。周七连忙立起,恭恭敬敬的接过,如莲笑道:“爹,您坐着,干么跟自家的女儿还客气!”

    怜宝也从旁笑道:“孩子,你别管他。他哪是受过伺候的人!”

    说着又对周七使了个眼色道:“你还没给女儿见面礼呢!”

    周七从口袋里一掏,便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来。如莲一见便认得这钞票是昨夜大明旅社听曲的客人所赏,还是自己交给娘的,心里不由好笑。便笑道:“我不用钱,还是您带着零花吧。”

    周七也答不出什么话,便望着她手里混塞。如莲把身一躲,回头向怜宝道:“娘,我不要。”

    怜宝道:“这让什么!你爹给你钱,你就拿着。”

    如莲便从周七手里拿过来,回手又交给怜宝道:“我没处去花,您先给存着。”

    怜宝把钱带起来,就张罗着吃饭。三人围着小几坐下,怜宝把预先买来的熟菜都一包包的打开道:“如莲,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爹特为你买来。”

    如莲暗想,我娘为他男人,在我身上可真用心不小。便向周七笑道:“还是爹疼我,我应该怎样孝顺您?”

    怜宝道:“好孩子,我们又没儿子,后半世还不着落在你身上?除了你还指望谁?”

    如莲道:“只要我赚得来,您父母俩,就是享不着福,也还挨不了饿。昨天我听说这些年爹受了不少的苦,真是可怜。以后我总要想法子教您舒服几年。”

    怜宝道:“难得孩子你这片好心,我们只要不受罪就够了,还想享什么福!”

    如莲笑道:“您先别说这个话,昨天我半夜醒来,想到您父母俩这样年纪,还能受什么奔波?我现在也不小了,正该趁着年轻去挣下一笔钱,预备您俩养老。主意是早已打定了。”

    怜宝听了,眼珠转了几转道:“现在你卖唱,每天进几块钱,也将就够度日的了,还去干什么?”

    如莲看着娘呆了一会,忽然眼圈一红道:“娘,我说话您可别生气,难道我一世还总去卖唱?我将来也有个老,我现在想着就害怕。您老了有我,我老了有谁?娘,您也要替我想想。”

    怜宝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跳,就知她话里有话,事有蹊跷。自己原是风尘老手,有什么瞧不透?便道:“孩子,你的话我明白,我还能教你跟我受苦一世?只要你给我们留下棺材钱,我巴不得你早些成了正果。你享了荣华富贵,娘我就是讨了饭,心里也安。”

    说着看了看如莲,便用手帕去擦眼泪。

    如莲也觉得一阵焦心,看着娘几乎要哭。转念一想,心肠突然一硬,便拉着娘的手道:“咱娘俩是一言为定,倒别忘了今天这一番话。告诉你句实话,我已是有了主儿的人了。主儿是谁,早晚您会知道。这件事谁一阻拦,我便是个死。但是我要规矩矩的给您挣三年钱,才能跟他走。”

    怜宝听了,心里暗自诧异,这孩子向来没和我离开一时,是什么时候成就了幽期密约,同谁订了海誓山盟?但自己又知道如莲的脾气,说得出便做得出。现时若和她执拗,立刻就许出毛病,只可暂时应许了她,慢慢再想办法,便道:“孩子,只要你舍得离开娘,现在跟人走,娘也不管。只望你放亮了眼,别受人家的骗。”

    如莲道:“我又不是傻子,您放心,绝不会上当。”

    怜宝想了一会,叹道:“随你吧,可是你这三年里,向哪儿去给我们挣养老的费用?”

    如莲道:“那您还用问?当初您从哪里出来,我现在就往哪里进去。郭大娘在余德里开的莺春院,上次您领我去过一趟,我看就是那里也好。先在那里使唤个几百块钱,也好教我爹爹换身好。”

    说着看了看周七,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低头一语不发。

    这时怜宝听了如莲的话,心里悲喜交集。悲的是女儿赚上三年钱就要走了,喜的却是早知道自己女儿的容貌,若下了窑子,不愁不红。就是只混三年,万儿八千也稳稳拿在手里。又后悔若早晓得她肯这样,何必等她自己说?我早就富裕了。她想到这里,颇觉踌躇满志,脸上却不露一丝喜容,仍装出很悲苦的样子道:“孩子,娘我虽然是混过世的人,可再不肯把你往火坑里送,这可是你愿意,将来怨不上娘。不过你说的倒是正理,这样你也尽了孝,我们也松了心。将来到了日子,你跟着人一走,我们抱着心一忍,大家全有了归宿。就依你这样吧!回头咱把郭大娘请来商议商议。”

    说到这里,只见周七霍的立起身来,哈哈大笑了几声,拔步向外边走。怜宝道:“你上哪儿去?”

    周七道:“我走!”

    怜宝顺手把他拉住道:“你吃完还没抽烟,上哪里胡闯去?”

    周七惨笑道:“我可不是还出去胡闯。此间虽好,不是我久恋之乡。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宿,叙叙咱夫妻二十年的旧,十分打搅了你。如今我还去干自己的老营生,咱们只当昨夜没遇见,大家仍旧撒开手吧!”

    怜宝诧异,也立起来道:“我不懂,你这是为什么?”

    周七把两眼瞪得滚圆道:“为什么?我周七在外面荒荡了许多年,拉过洋车,当过奴才,爬过烟馆,跑过赌局,什么下贱事不做?就是干不惯这丧良心的丑勾当。我昨天来,你今天就教女儿下窑子,真算给我个好看。还该谢谢你们对我的心!”

    怜宝道:“你也不是没在旁边听着,那不是我强迫,是如莲自己愿意的呀!你要是不愿意,也尽管痛快说,何必这样混闹?”

    周七冷笑道:“我说什么?女儿又不是我的种。她要是我的亲女儿,何必费这些话?今天这楼上早是一片鲜红,教你们看看我两刀四段的好手艺!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能力养活你,却教你的女儿给人家搂个四面,赚钱来养活我;我吃了这风月钱粮,就是一丈长的鼻子,闻上十天,哪还闻得有一丝人味?可怜我既养你们不得,自然管你们不了,只得趁早离开,落个眼不见为净。你们自去发你们的龌龊财,我周七自去讨我的干净饭,咱们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只盼你无论到了何时,万别提到我周七一个字。”

    如莲听到这里,心中暗暗感激这位爹,想不到竟是这样好人,昨天我太小看他了。可惜他说的是正理,我为的是私情,也只得落个对他感激,却没法听他的话。便站在那里,装作害臊,低头不语。

    怜宝这时却生了气,指着周七道:“你真是受罪的命!我们还不是为你?倒惹得你发脾气,有话不懂得好说,真是吃饱了不闹,不算出水的忘八。”

    周七瞪着眼苦笑道:“好,好,我本来是受罪的命。福还不是请你去享?这种福我还享不来!”

    说着又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二十年的工夫,竟把你的廉耻丧尽!”

    怜宝怒了道:“你说廉耻丧尽,我就算廉耻丧尽!我只晓得有钱万事足,挨×一身松。明明卖了这些年,你还同我讲什么廉耻!你要我讲廉耻也行,你立刻给我弄两万块钱,我和女儿马上就变成双烈女。”

    周七掩着耳朵跺脚道:“这不是有鬼来捉弄我,无故的教我跑到这里来听这一套!”

    又对着怜宝道:“你就是再说狠些,我也没奈何。不过你要回想当初在咱家里当少奶奶的时节,咳,我还听你说这些作甚么?真是他娘的对驴操琴。”

    怜宝道:“好,你骂,你骂!我从烟馆里把你弄到家来,就为的是教你来骂我。”

    周七一口唾沫喷在地下道:“骂?你还不值得。把你骂到驴子年,也不能骂得你要了脸。我也真混蛋,跟你这样人还多什么嘴!罢,罢,我周七走了,从此一别,咱们是来世再见!”

    说罢,拔脚便向外走。

    这时怜宝倒有些良心发现,止不住流下泪来,叫道:“你等等走,我有话说!”

    周七站住道:“还有什么可说?快讲,快讲!”

    怜宝撒泪道:“咱们二十年前的结发夫妻,久别重逢,你就这样的无情无义,你哪一点对得过我的心?”

    周七道:“你少说废话,我对不过你,你更对不过姓周的祖宗。就凭你的心术习气,便是立刻改邪归了正,我也和你过不来。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周七没有吃×饭的命。有福你自己享吧,我干我的去了!”

    说完,更不回顾,直向外面闯出去,蹬蹬的下了楼。

    如莲也忙赶出,怜宝喊道:“你去干什么?”

    如莲随口道:“您别管。”

    说着已出了屋。怜宝只当她要去把周七拉回,便坐在屋里不动,静听消息。如莲赶下楼来,周七已出了门口。如莲紧走几步,拉住他道:“您慢走,我跟您说句话。”

    周七瞪起眼道:“说甚么?我不回去。”

    如莲笑道:“我也没教您回去。”

    又正色道:“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好人,永远也忘不了您这一片好心。您要明白我可不跟我娘一样,这一时也说不清许多,只求您告诉我个落脚处,将来……”

    只说到这里,周七已十分不耐烦,使劲甩脱如莲的手,竖眉立眼的道:“留你娘的什么住脚?没的还想教你们这俩不要脸的东西去找我!”

    如莲道:“您是不知道我有我的心。”

    周七撇着大嘴道:“你们还有什么好心?少跟我说废话,当你的小窑姐去吧!”

    说完迈开大步,直奔出巷口走了。如莲倒望着他的后影暗暗叹息了一会。正是:圆一宵旧梦,客老江湖;看出谷新莺,春啼风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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